[穿越歷史] 扶風歌 作者:蟹的心(連載中)

 
uuuuuuuuuu 2014-3-26 15:14: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79 41881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2:04
第二十章 自量(二)

    且不提田氏二人義憤填膺。遇見這等無禮之輩,陸遙的扈從騎士們也很惱怒。這些勇士都是腥風血雨裏走來的,殺人殺得手滑,兼且身為幽州都督的近衛,自視更高,哪裏容得他人意圖沖撞?偏偏陸遙並未下令加以懲治。於是眾人只能縱馬疾走,途中彼此交換眼神,都覺忍了一肚子火氣。

    陸遙平易近人,就沒什麽架子,對待扈從們更是親厚,向來都言笑不羈的。因此一路上眾人觀察地理山川,商議何處可以宿營,何處可以屯兵,何處可以用武,說說笑笑,很是熱鬧。可這時直走了三五裏路,竟是無人言語,隊列裏靜得出奇。

    過了會兒,馬睿從後催馬趕來。馬睿是繼何雲之後的第二任親衛統領,地位與他人不同,言語也不那麽顧忌。他靠近陸遙悻悻地道:“這鼠輩何其狂悖,主公為何不下令斬了他?”

    “君子當以厚德載物,何必計較這些小事?”陸遙哈哈一笑:“老馬啊老馬,世界如此美好,你卻如此暴躁,這樣不好,不好。”

    馬睿全沒想到陸遙的涵養竟已到了這種程度,頓時張口結舌。

    在如今戰火紛飛、白骨蔽野的時局下,所謂“世界如此美好”;當然是諷刺。可“厚德載物”雲雲,倒也並非是假。

    陸遙身為朝廷方鎮大員,官拜平北將軍、都督幽州諸軍事,執掌雄兵數萬,號令所及,群胡俯首;偏是這等不知死活的地方豪強,竟敢沖撞隊列,不將他放在眼裏。陸遙自然也很惱火,他甚至曾想過效法數日前格殺田旻的做法,立斬此人以彰顯軍府的威風。但他立即就想到,這樣做雖然痛快,卻不合適。

    陸遙如今的地位不同了,交際往來的人群迅速擴大,與之利益相關或沖突的團體數量也已暴增。這些人、這些團體,不可能都是友善的,其中多有虛與委蛇、心懷鬼胎之輩,甚至必定也有人暗藏殺機。如這田氏男子這般形諸於外的,不過是其中一個蠢貨而已。可陸遙威勢再強、手段再狠,難道能將之盡數誅殺了事麽?陸遙不希望自己成為獨夫,所以在相當長的時間裏,他都必須學會容忍、妥協,甚至尋求合作的可能。

    在這方面,出身於幽州大族的祖逖就很擅長。

    以安置災民之事為例:這些世家豪族能有如今的田畝宅奴,靠的就是數百年來不斷壓榨聚斂百姓。而每逢災年荒年,更是他們貪汙勒索、發家致富的好機會。朝廷對流民固然有賑濟安撫的職能,這些世家大族卻何嘗參與過抗災救災了?偶有幾個主動輸納錢糧以供賑濟的,不過是抱著求名求官的念頭而已。但祖逖在幽州刺史任上,偏偏就能夠驅使郡縣豪族一齊出力、各負其責,動用了整個幽州士族的力量來安置流民。這其中,必然有極其覆雜的權衡、分析和利益交換,還需要非常高超的組織協調能力,絕不是像黃熠打探的那樣,僅僅減免田租就能成事的。當然,祖逖在出仕之前原為幽州的士子領袖,頗具聲威,這也給他的行事帶來極大便利。

    陸遙自知萬萬沒有祖逖那種梳理治下豪族舉重若輕的才能,但他希望至少能做到兩不相犯。所以殺人立威之事,一次就夠了;做的太多,那就真的站到了士族高門的對立面,反生出不可預料的事端。當然,如果田氏實在不知好歹,那陸遙自有手段去收拾他們。

    又走了十余裏,眾人才將遭到田氏挑釁的不快情緒拋開,而泉州的軍營也近了。

    往軍營去的大路先經過泉州縣城。聞得平北將軍過境,縣令帶著本縣屬吏出迎,還臨時籌備了一些糧食牛酒之類以供勞軍所用。陸遙應付了縣令幾句,便辭別他們,帶著縣令指派來輸送物資的民夫們繼續向南。

    到達軍營後,只見營門大開,軍旗招展,矛戟林立,數百步騎鴉雀無聲地在校場中站定靜候。這處軍營的主將是倪毅。倪毅原為乞活軍的什長,因隨陸遙轉戰各地,多建功勳,數月裏連升了七八級,如今已成了執掌千人的軍主。這時候的他身披重甲、手扶長刀,神情肅然地帶著十余名軍官一字排開,與數月前那個狼狽的小卒判若兩人了。

    陸遙一行騎隊激起的煙塵尚在遠處,全軍將卒便一起拜倒恭迎。陸遙向倪毅微微頷首,也不啰嗦,直接馳入營中,開始校閱。

    校閱的各項流程,隨同陸遙前來的軍官都已熟練,先試騎射,再試步射,接著是槍矛刀盾之術,最後觀看戰陣隊列趨退的演練,與此同時也抽檢軍官將校的才勇。將近夕陽西下時,各項校閱完畢。看得出倪毅練兵、帶兵都很盡心,一千二百人裏只淘汰了三十余人,淘汰的數量比此前七處營地都要少,射箭中靶的成績、金鼓隊列的熟悉程度也都很出色。

    對於沙汰下的弱者,自有隨行文吏將之登記在冊,調入屯田兵。而其余將士繼續留在校場,參加隨後的賞功、吊唁。

    賞的,是歷次作戰中有功者,陸遙依照記功名錄,親自將攜來金帛財物一一發放下去,另外還對大批軍官、軍吏追加正式任命。此前陸遙地位不到,雖軍隊數量很多,但各級軍官大都是在戰時根據需要緊急任命的,未經相關報備編述的手續,便如後世那種沒有編制的臨時工一般,直到陸遙成為都督一州的大將,這才有權限將之盡數轉正。每任命一人,陸遙都會詢問其經歷的戰事、立下的功勳,誇讚其勇武,並加以親切的撫慰勉勵。

    吊唁的,則是歷次作戰中的犧牲者。陸遙自從領兵離開鄴城後,銳意進取,整整半年間幾乎無月不戰,基層將士的死傷數量極多。隨同陸遙前往鄴城的並州勇士二十人,如今尚在的不過八人而已;而初入代郡時收編的豆盧稽部馬賊,如今存著不足十分之一!這樣的傷亡率,當然不適合在太大的場面宣揚,說得多了,恐有挫傷士氣之嫌。但在千人左右的較小範圍內,先以升賞提起將士們謀取功名利祿的願望,又以言辭慰勉培養將士們的忠誠報效之心,這時候再舉行吊唁的儀式,反倒能激發起同仇敵愾的志氣。

    大約到了酉時,校閱完成。倪毅本擬恭送陸遙,卻聽陸遙隨意道:“天色晚了,夜路不好走,今日就宿在此地吧!”

    倪毅大感榮幸,連忙應是,急去奔走安排。

    他前腳離開,值守在營外的一名扈從後腳來報:“伏牛寨諸人已等候多時。”

    “好!”陸遙大喜,先指一人去通知倪毅,就說自己外出散心,很快就回。隨即牽馬過來,數十騎卷地出營去了。

    他剛說夜路不好走,這一走又是十余裏。走著走著,天色便已昏暗下來,隨行騎士取出松明火把之類點燃的時候,耳畔已經聽得潮水拍岸的隆隆聲響,原來已在巨馬河畔,將將要出幽州地界了。

    巨馬河是幽州境內諸多河道中唯一一條冬季亦不封凍的,而且水勢還很洶湧。也正因為這條河水大流急如巨馬奔騰,才得了巨馬河之名。再往前數百步,就是渡口。渡口附近本來有村寨和旅店,可近年來都荒廢了,於是幾支過境的商隊只能在渡口邊一個避風的山坳裏歇息,等著明日過河。

    馬睿縱馬靠近山坳,揮動火把,旋即就有人疾步出迎。

    為首一人跪拜地上道:“見過大將軍。”

    “張寨主一路辛苦。快快請起,我們是老相識了,無須多禮。”陸遙連忙伸手攙扶。

    那“張寨主”半邊胳臂被陸遙攙著,別別扭扭地堅持行了大禮,恭敬道:“大將軍有令,我們自當遵行,哪裏稱得上辛苦。”

    來者正是昔日伏牛寨中胡六娘手下迎來送往的得力副手,曾經出面接待過竟陵縣主的那位張寨主。

    伏牛寨被匈奴大軍攻陷以後,寨眾不得不離開了經營多年的基地,往平原去求生。起初依附於上黨太守溫嶠的羽翼之下,後來陸遙在代郡站住腳跟,令胡六娘管理倉曹,胡六娘便遣人傳信,召集部屬前來依附。如今胡六娘的身份又自不同,所以陸遙早幾日就想著,要給這批舊日的草寇毛賊謀條路走。

    “我要你們做的事,六娘都說清楚了麽?人選可定下?準備得怎麽樣了?”

    “都說清楚了。我們寨子裏,本來就多的是各地來投奔的雞鳴狗盜之徒,打探消息最是擅長。何況還有邦德兄相助,各項準備和掩護手段都安排好了。大夥兒扮作一支牛馬商隊,明日就渡河往中原去。”張寨主沈聲答道。

    邦德兄,說的是朱聲手下因為相貌猥瑣而得陸遙賜名的那個馬邦德。此人原為代郡廣昌縣城狐社鼠們的首領,陸遙進入代郡時,胡六娘在廣昌收服此人,將之派到朱聲部下效力。此君頗具狡詐詭變的才能,往來於草原各地,很是探查了些虛實情報。如今陸遙有意將諜報偵察的網絡延伸向南,於是緊急調他配合伏牛寨中眾人,一同行事。

    聽得張寨主這般說,陸遙點了點頭:“你們都是老手了,我信得過。”

    他看了看張寨主的打扮,又笑道:“可是你這身裝束,怎麽看,都不像是富商大賈啊。唉……你是不是該收拾打扮一番?”

    張寨主的裝束始終都很簡樸,昔日在太行山中時,就顯得那些綠林好漢們格格不入。伏牛寨被焚毀後,他帶領部眾求生艱難,因此愈發衰老了。只見他面容黝黑,皮膚粗糙如老農,身穿粗布的舊衣,腰帶是用灰黑各色的舊布拼接縫制成的,還斜插了一根馬鞭,怎麽看,怎麽土得掉渣。陸遙說的一點沒錯,果然不像是商人。

    可陸遙剛說完,張寨主身後纖步款款繞出一人:“你別這份閑操心啦,老張哪能裝什麽富商?他做個馬夫頭子就行。這商隊是我的!”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2:04
第二十一章 自量(三)

    陸遙昨日收到阿玦攜來的竟陵縣主密信,當夜召集群臣商議,隨即就請胡六娘出面召集舊部,預備組建針對中原內地的情報體系。

    倒不是說他打算再動刀兵,畢竟平北軍府合並幽州軍不過旬月,無論後勤還是指揮體系,都需得重整。況且大晉朝廷體制尚在,邊疆守臣若是肆意妄為,立成千夫所指的亂臣賊子。此前與幽州開戰,實在是由於王彭祖挑釁在先,迫不得已。

    然而,自家勢力發展到了這個程度,便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也該考慮下一步如何發展了。方勤之主張陸遙率軍入衛洛陽、以博取天下聲望,是個很有針對性的建議。而在籌備此項舉措之前,首先就得清楚掌握朝廷內外的虛實,才能夠適時反應,適當行動。

    陸遙素來重視軍事情報的收集,尚在並州時,就委派幹將朱聲負責斥候偵察等事,進入代地之後,更耗費大量資財,對朱聲下屬的情報系統加以擴充。可惜由於這方面著手時間尚短,打入胡族高層的人員很少,而且胡族以騎兵為主力,行動速度極快,結果在代地對慕容龍城、壩上草原對王浚的兩場大戰,都遭到奇襲,幾乎吃了大虧。

    陸遙成為幽州都督之後,又著手組建另一支情偵隊伍。利用方氏兄弟的商隊,發揮商旅的獨特作為,多方搜集幽州和北疆範圍內州郡百姓輿論、豪族動向、物資流動等方面的情報。方氏三兄弟雖然有時滑稽、有時阿諛,卻都是難得的人才,短短時日裏,就悄無聲息地將幽州上下情況打探得明白。陸遙在召集將士大比之時壓服來訪各家,很得益於方氏兄弟事前作的功課。那些來訪的豪族子弟,何人剛強、何人軟弱、何人值得拉攏、何人可以威嚇、何人當誘以高官厚祿、何人不妨誅殺,軍府早就了如指掌,這才能夠一舉成功。

    按照陸遙原先的想法,打算依舊以方氏商隊為骨幹繼續向南延伸。但昨日商議至晚,他突然靈機一動:伏牛寨舊部大都隨著胡六娘來到薊城,這些人多半是不容於朝廷的賊寇,來自天南海北、又多有雞鳴狗盜之的特殊才能,如果從中挑選得力人手,豈不是正合用麽?身為大寨主,胡六娘想必也願意給部下兒郎們能謀個表現的機會,若能從此被納入軍府之下,可比混跡於綠林強太多了。

    果然,他將這想法與胡六娘一說,頓時得到積極讚同,兩人通宵未眠商議具體行事策略,直到次日清晨才罷。

    胡六娘是雷厲風行的性子,知道這事耽擱不得,隨即就去揀選部屬,籌備各類應用物資;又令眾人於泉州的巨馬河渡口聚齊之後,立即出發。之所以將聚集地點定在此處,也是出於胡大寨主的建議。皆因三軍之事莫密於間,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問題是……現在這情況算什麽?陸遙隱約有些大不妙的猜測。他擡手想要撫額,卻覺得這動作實在有失威嚴,手擡到一半握成了拳,無意識地揮了揮,口中長嘆一聲:“唉,六娘,你來作什麽?”

    如今的幽州,敢於無視平北將軍威嚴的,也只有眼前這位胡大寨主了。

    卻見胡六娘周身上下作遠行的裝束,腰間懸著從不離身的利刃,單手高擎松明,火光掩映之下,愈發顯得容眸流盼、神采煥發:“這樣的大事,怎能少了我?”

    她轉過身去,揮手指點:“你看,此番挑出來與我同行的二十人,都是伏牛寨裏的老兄弟,忠誠可靠,彼此默契,而且都原籍中原、司州,熟悉地方情形,絕不會行差踏錯。我打算先入冀州,再到魏郡,隨後渡河南下經過汝穎等地,最後踏足洛陽。途中經過各人鄉裏的時候,他們分別脫離,先依托自己熟悉的鄉黨人物落下腳跟,然後再開始聯絡當地豪門或官署,著手收集情報。具體的手段便如道明你昨夜所說,不外乎‘拉出來,打進去’二途……”

    陸遙看著胡六娘意氣飛揚的樣子,情不自禁地連連點頭:“好,很妥當。南下途中,如有什麽特殊情況,自然有我為你們作主。不過,行事還是低調為佳,能不張揚,盡量不要張揚……”

    啰啰嗦嗦地說了幾句,他才反應過來,於是猛地伸臂攬住胡六娘的腰肢,將她往道路另一旁帶過去。

    當代的風氣不似前漢那般嚴謹收斂,但當眾這樣親近也未免出格了點。距離二人較近的馬睿、張寨主等人嚇得唰地轉身,慌忙退出數步。想想夜間風大,唯恐只言片語被風吹入自己耳裏,於是再退,再退,帶著一群人直讓出數十步開外。

    陸遙顧不得這舉動已跡近狎昵。他略微壓低嗓音,急躁地再度問道:“六娘,你來作什麽?”

    “這樣的大事,怎能少了我?”胡六娘拍了拍腰間的寶刀,重覆了原先的回答。擡頭看看陸遙嚴肅的神色,她勉強笑了笑,又低聲說了句:“我是大寨主,沒有讓兄弟們涉險,自己安享富貴的道理。”

    陸遙楞了楞:“綠蕊,伏牛寨的諸位不過是去打探些消息。中原、洛陽,都是大晉治下,如有緩急,兄弟們擡出我幽州軍府的名號便可,哪裏算得上涉險?你斷然不用憂慮,我之所以反覆叮囑,只不過盼他們謹慎從事,免得……”說到這裏,他從胡六娘手裏拿過松明火把,架在左近的一顆老樹枝椏上,轉回頭來,握起胡六娘的雙手柔聲道:“這幾日雖是我們新婚,但婚禮著實太簡單了些,何況日間我太過繁忙,全不曾好好陪你,莫非因此綠蕊怪我麽?又或者,莫非昨日阿玦還是說了些什麽,令你不快?唉,冬夜天寒,手都凍涼了,不妨先隨我回去,咱們有什麽事,都慢慢說?”

    對胡六娘,陸遙確實有一份格外的喜愛。她在賊窩裏過得久了,素日裏言行出挑,有時會令同僚側目,但陸遙不僅大加優容,更有見其情態、樂在其中之感。或許是因為她那種極其獨立自強的態度,像極了陸遙熟悉的現代女性風範吧。這會兒胡六娘突然擺出架勢要領隊南下,陸遙驚詫之余,竟也沒生出什麽怒氣來。

    胡六娘自忖行事有些過份,更做好準備要和陸遙爭執一番。此刻卻聽他言辭自責而關懷愈切,不禁大為感動,反手握住陸遙的手掌:“陸郎,你莫要多想,聽我解釋。”

    陸遙待要再說些什麽,胡六娘搖了搖頭,自顧繼續道:“我年未及笄時,家父就被綠林道上的仇家殺死,舊部萬般無奈,才推舉我當上伏牛寨的大寨主。我既然身當此任,就時刻將寨子裏上千號人的性命前途放在心上,也曾無數次出生入死、廝殺搏命,這才敢號稱是太行綠林魁首,不為尋常人物所欺。可惜數載之後,天下大亂、胡族肆虐,伏牛寨縱然竭力,也終究難免傾覆。我後來細想,常恨自己身為女流,縱有志向、才幹,卻終究受限於諸多天然的條件,不能盡展手段,扭轉乾坤。”

    “實不相瞞,初遇君時,我全未將你放在心上。後來你成為並州刺史麾下大將,受命出使鄴城,因緣巧合之下,你我才又重逢。當時我帶著伏牛寨余部奔走各地,已到了走投無路的境地,本已打算要麽殺官造反,求個痛快死法;要麽色誘上黨太守溫嶠,以求給寨子上下謀口飯吃。好在那溫太真只令我為陸郎的代郡之行居中聯絡,倒是個難得的正人……”胡六娘輕笑一聲:“後來陸郎轉戰南北,期間全不因我的身份而有顧忌,先後授重責大任,允我召集舊屬安居於代地,這份恩情,可又比溫太真所給予的更多了。我雖不曾當面致謝,暗中曾想過不惜以身回報,更憧憬若能嫁給陸郎你這樣的英雄,哪怕僅僅做個妾室,也無憾了。沒想到天可憐見,蒲柳之姿能得英雄垂青,所願居然成真。”

    “唉,六娘可不要這樣看輕自己,該說是我有幸得你垂青才對。”這幾日陸遙的口齒伶俐程度大有長進,連忙應之以甜言蜜語。

    胡六娘說的話題沈重,儀態倒一如既往地風情萬種,聽得陸遙獻媚,她似笑似顰地啐了一聲才道:“陸郎對我這百般體貼,更使我心中既覺滿足,又常常惶恐。妾身雖不讀書,也知道經中有雲,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又有先賢曰:知之難,不在見人,在自見。昨夜我輾轉反側,心緒煩亂,總想起自己久歷風霜、韶華將逝,青春風情還能維持多久?何況我又畢竟只是盜匪出身,憑什麽與皇族宗室、世家大姓的貴女去爭奪丈夫的寵愛?

    久歷風霜雲雲,說得有些過份。胡六娘二十來歲,正是豐韻最美的時候。想的太遠,反有杞人憂天之嫌。而所謂“皇族宗室、世家大姓的貴女”……以胡大寨主的傲氣,世家大姓在她眼裏分毫不值,哪裏會把鮮於家的小娘放在眼裏?看她昨日裏帶著鮮於蘭和阿玦二人大快朵頤的姿態,鮮於蘭就算嫁入陸門,在胡六娘面前也不可能占得半點上風。唯有站在阿玦身後的那位與她足夠熟悉了解的貴人,才會引發出如此激烈的警惕和感慨吧。陸遙慘笑連連,心知終究還是阿玦來訪引起的麻煩:“那你也不必……”

    胡六娘又一次打斷了陸遙的話:“此番遣人南下,固然是為了打探消息,但你我都知道,若僅僅局限於打探消息,那便落了下乘;而眼下軍府文武僚屬雖眾,但絕沒有人能似我這般,將此事辦得妥貼。陸君既然能有用女子為倉曹的膽量、有納盜匪首領為妾室的胸懷,何妨再容我肆意妄為一次,為君之宏圖大志做些什麽呢?”

    聽得胡六娘這般說,陸遙神情微凜。

    宏圖大志這四個字,昨日方勤之也說過。方勤之所說的宏圖大志,是因為他參預軍府核心的運作,對陸遙行事手段、目的的近距離分析結果。而胡六娘所說的宏圖大志,卻源於昨夜陸遙向她展示了竟陵縣主的那份密信後,籌備南下人手的相關囑咐。顯然,胡六娘也是個聰明絕頂之人。

    問題是,胡六娘已經嫁入陸門,成為自己的妾室;這時候再放她遠行,實在有些驚世駭俗。陸遙深深地吸了口氣,又吐了口氣,想勸她再細細考量。眼見胡六娘豈止俏臉生輝,整個人都似乎因為將擔重任而放出光彩來,他忽又覺得:以為胡六娘這樣的奇女子會囿於內院瑣事,恐怕是自己想得岔了。

    陸遙踏前一步,將胡六娘緊緊攬入懷中,在她耳邊輕聲道:“我對時局的分析,昨夜已盡數說予你知。此去少則三月、多則半載,必有結果,你在洛陽無須刻意行事,只要適時推波助瀾即可。另外,既然你親自出馬,到了中原以後再陸續招募部曲扈從的安排,可就太不合適了……”

    陸遙松開雙臂,轉身喝問:“馬睿!”

    “末將在!”馬睿大聲應著。陸遙突然夤夜輕騎出外,來到幾乎越出幽州州境的拒馬河畔,這行為可把身為親兵統領的他嚇得夠嗆。一路上他和部下們刀出鞘、箭上弦,神情都繃緊到了極處,只恨不敢勸說陸遙回頭。聽得陸遙召喚,他趕緊從遠處奔來,順便還揮手令部屬們上馬,隨後響應陸遙號令。

    不料卻聽陸遙厲聲道:“手頭有什麽重要事務,立即交代給同僚。然後另選十個精幹部下,由你帶領著隨胡夫人一同南下。沿途保護胡夫人的安全,此外一切都聽吩咐,不得擅作主張!”

    馬睿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晃了晃腦袋,才躬身接令:“遵命!”

    “楞著幹什麽?快去挑人!”

    “是!是!”

    馬睿自去揀選部屬,而胡六娘也盈盈下拜:“胡六娘謹尊主公號令,必不負所望!”

    到了這個時候,陸遙在她的口中又成了主公而非郎君了。陸遙定定地看了胡六娘半晌,沈聲道:“我沒什麽能叮囑你的,無論如何,請千萬保護好自己。少則三月、最多半載……我必然率軍南下!”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2:05
第二十二章 余暉(一)

    永嘉二年春。

    從秦、涼訖於東海的廣袤大地上,雖然胡晉各族無數勢力犬牙交錯,但光熙以來的連綿戰火,終於告一段落:

    涼州刺史張軌與隴西內史晉昌張越、西平太守曹祛爭奪涼州權柄的戰事於分出了勝負,曹祛受誅、張越逃奔鄴城依附故舊,涼州遂定;成漢主李雄麾下大軍兩萬盤踞漢中十余日後,為晉梁州刺史張殷所迫,盡徙漢中民戶,退入蜀中。漢中人句方、白落帥吏民還守南鄭;縱橫青徐兗豫四州的石勒王彌賊寇終於將所到之處的軍民百姓屠殺殆盡,既無亡散可以收集,亦無糧秣資財可供擄掠,於是也只得暫停侵攻,四散就食。如果將視線放遠到大江以南,荊揚交廣等地的賊寇,也因為各種原因陸陸續續蟄伏。

    這樣的景象落在洛陽朝諸袞公眼中,仿佛四海無事,天下重將太平了。入春雪化之後,一度蒼涼的洛陽城迅速恢覆了生機。朝廷征用民夫,在洛陽城北的邙山亂葬崗挖了幾個大坑,將冬季凍死餓死在城內的數千具屍體搬運出外草草埋葬,繼之而起的,便依舊是奢華宏麗的富貴帝都勝景。

    這日下午,約莫申時剛過,前任吏部郎傅宣孤身從自家宅邸裏出來,打了個哈欠,轉彎上了銅駝街。

    不久前,東海王司馬越帳下司馬王斌率領甲士五千入衛宮禁,逼迫皇帝以太傅東海王為丞相、都督兗、豫、司、冀、幽、並諸軍事。同時又誅殺了擁戴清河王司馬覃的北軍中候呂雍、度支校尉陳顏等人。一時間,東海王聲威大震,連帶著阿附東海王的朝臣也隨之趾高氣揚起來。

    與之相對的,清河王的勢力灰飛雲散,而親近皇帝的臣屬無不灰頭土臉。尤其是皇帝的兩名親信:中書監繆播、吏部郎傅宣,同被褫奪了官職,軟禁於京中等待發落。

    繆播在軟禁期間頗遭折辱,不僅心灰意冷,連帶著身體也垮了,據說近月都在家中茍延殘喘,任憑家人多方延攬名醫也未見好轉。

    而傅宣的待遇要好得多。一來,此人決斷極快,一旦落入竟陵縣主之手,便知事不可為,立即將自己與兗州刺史茍晞的往來機密交待了底朝天,態度之恭順令人乍舌。二來,此人畢竟身為傅嘏之孫、傅祗之子,一等名門出身,非同小可。傅祗雖非東海王一系,但在皇帝駕前時常宣講君臣謙光之道,竭力調和皇帝與權臣之間的關系,是東海王也不能忽視的重要人物。因此,傅宣只被約束居住在傅祗宅中,行動倒是自由如常。反正皇帝的親信已被一掃而空,傅宣每日裏也不過沈醉在煙花場所,唯事飲酒作樂而已。

    或許是因為昨夜通宵縱酒,清晨才入睡的關系。傅宣只覺得腦袋有些昏沈,迷迷糊糊地走了幾步,結果橫穿過了小半條銅駝街,身體繼續向前,足尖卻猛踢到了中道兩旁的土墻上。這一下使他失去了平衡,搖搖晃晃地翻過矮墻,噗地栽倒進了銅駝街的中道。

    腳趾傳來的劇烈疼痛讓傅宣清醒了些,想到中道乃公卿尚書章服所用,自己如今乃是白身,此舉大是逾禮,他趕緊起身,神神叨叨地向左右各作一揖。作完了揖,正打算回到街沿去的時候,突然發現夾道兩翼的槐柳已顯新綠,又顯出很感興趣的樣子,反反覆覆地看了好幾眼。亂哄哄地折騰了一會兒,他才像是想起來自己出行的目的,沿著銅駝街向南去。

    雖說近年來屢遭戰亂波及,洛陽畢竟是天下之中,海內財賦所集。每次都能在短時間內恢覆元氣,便如此刻,道路上依舊人潮往來如織,喧鬧之聲震耳欲聾。

    銅駝街北面是各種衙暑的辦公所在,南側則有諸多樓苑台閣,達官貴人的府邸和富商巨賈的店鋪鱗次櫛比,乃詩酒逐歡、弦歌嘔啞之處。街上每隔二百步,便相對安置著巨大的銅質異獸。如銅馬、銅龍、銅龜、辟邪、麒麟、天祿之類,俱都高達數丈,個個張牙舞爪、形貌逼真。其中,當先的兩座銅駝如馬形,長、高數一丈,足如牛,尾長五尺,脊如馬鞍,乃是漢武帝為慶賀張騫鑿通西域而鑄造。魏明帝時,由長安遷移至此,沿途動用民夫上萬,耗時半載。

    傅宣這時候站在一對銅龜附近,約莫走到裏許以外銅麒麟矗立的位置,就見一占據連綿廣廈、規模極大的酒樓。這酒樓的門面鋪張錦繡,極其富麗堂皇,樓前空開數百步,一溜系馬樁排開,最前方高高立起一面旗幡,旗幡上書三個大字:紅袖招。

    傅宣溜溜跶跶地一轉彎,熟門熟路地繞進紅袖招裏了。

    這時候天光未暗,還沒到洛陽城裏的達官貴人們尋歡作樂的時候,樓前的空地上既無馬、也無牛車停留,只有一群服色不同,但大致都作仆役打扮的人,籠著手,貼著墻根候著。那是城中各家府邸的奴仆,早早地前來搶占歇馬所在的,這紅袖招的生意之興隆可見一斑。

    看著傅宣在紅袖招前晃了一晃,隨即被一群鶯鶯燕燕引進門裏,幾名仆役斜著眼,一齊啐了一口唾沫。

    “這廝又來了……蘆柴棒也似的文人,天天沈迷酒色、狂嫖爛飲……我呸,也不怕精力耗竭暴斃當場!”

    “你這廝莫要胡說八道!你知道他是誰麽?他是前任吏部郎傅宣!你知道他爹是誰麽?尚書右仆射、司隸校尉傅祗!你知道他家門如何麽?北地泥陽傅氏,傳承三百年的名門!你這些言語,萬一落到他老人家耳裏……他老人家只要發一句話,主家立刻就把你打死!”

    “不就是個前任吏部郎麽?”最先說話的那人冷笑一聲,在“前任”二字上加重了語氣:“你難道不曾聽說俗語有言,落毛的鳳凰不如雞?這洛陽城裏誰不知曉,如今朝中掌權的乃是東海王殿下,這些皇帝近臣能保住腦袋就算運氣,早就過了氣啦!怕他做甚?嘿嘿,要我說,他成日裏在這紅袖招廝混,保不準便是想走通哪位大老的門路,搏個官覆原職的機會,可惜,哪有他的機會?除非……”

    另一人猛拍他的肩膀令他住口,哈哈笑道:“我們哥兒幾個伺候好主家就成了。不去管那麽多,不去管那麽多!”

    前一人也知自己一不小心言語逾矩,連忙賠笑:“是是,不去管他們多!”

    雖然如此,平白被人教誨了,他又覺得有幾分不忿,於是眼珠一轉,轉移話題:“說起來,這紅袖招開張不過三五旬,生意居然如烈火烹油般興旺,也實在是個異數。聽說,這裏的主事人還是個女流之輩,那就更稀罕了。”

    有個年紀較老的仆役此前一直在瞌睡,這時翻了個白眼:“這便是爾等無知。這紅袖招剛一開張,我就知他們背後必有大人物在。所謂生意興隆,根本是理所應當啊!”

    “哦,你怎麽知道的?”

    “咳咳,你們兩個小毛孩子都不是洛陽土族,究竟眼界淺薄!難得我今日有空,便來教教你們。你們可知道,這紅袖招所在的宅院,原先是誰的?”

    二人一齊搖頭。

    “先屬曹爽,後屬楊駿!”

    “曹爽?楊駿?那是什麽東西?”兩人作茫然狀。

    “你們……”老仆咚咚地捶胸:“無知鼠輩啊,無知鼠輩!”

    “那曹爽,乃是曹魏大將軍、錄尚書事,昔日曾與本朝武皇帝同執朝政;後來因專權亂政受誅。那楊駿,乃是本朝太尉錄尚書事、都督中外諸軍事,惠皇帝的舅舅;也是因為權勢太高而遭人嫉恨,最終死於非命。我老實說一句:若非曹爽事敗,大晉未必就能傾覆曹魏;若非楊駿事敗,也未必有後來的宗室諸王爭權……你說這兩人,厲害不厲害?”

    二人雖然見識有限,久在宦門,那些官職代表什麽含義總算還明白,聽得老仆這般說,兩人驚得咋舌,呆怔了半晌才道:“好厲害!好厲害!這兩人都是威勢震動天下的權臣!……能拿下這片宅邸來做生意的,果然背*景深厚!”

    這群仆役說得興起,個個滔滔不絕,口沫橫飛,直把適才的謹慎拋到九霄雲外。滿口胡噴的,都是些街頭巷尾聽來的前朝秘聞、本朝機要,一時間,仿佛自己不再是受人驅使的低三下四之人,而化身為起居八座的達官貴人了。

    不提這些人胡扯,傅宣邁入紅袖招裏,被若幹女婢簇擁著向前。這一次卻不進正面的華麗重樓,轉而繞去另一側的小院。小院不算大,青磚黑瓦,花樹扶疏,倒有些雅致,後門連接一道走廊。踏上走廊,再折了幾個彎,穿過幾道門洞,才到一座僻靜樓閣。這樓閣四周無人,堂上連個匾額也沒有,顯然是宅邸中尚未啟用的所在。女婢們擁著傅宣進入樓裏,便即散去,環佩叮當之聲遠去了,便愈發顯得寂靜。

    侍女端上茶湯,隨即也行禮告退,整座樓裏似乎再無一人。傅宣倒也耐心,便自飲茶端坐。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2:05
第二十三章 余暉(二)

    門外忽有女子輕聲笑道:“世弘先生,何必如此性急。”

    傅宣楞了楞,長嘆一聲,起身施禮:“胡夫人,不是我性急,而是……陛下不能再等了。”

    自從竟陵縣主受東海王所命,派遣司馬王斌等五千甲士入衛宮禁之後,皇帝名義上依然是大晉之主,其實內外隔絕,與看押在金墉城的清河王司馬覃堪稱一對難兄難弟,同與囚犯無異。而皇帝的舊日親信也盡數丟官罷職,再也不能起到半點作用。若非如此,東海王實難安心領兵出外也。然而,傅宣竟然說:陛下不能再等了?這句話難道是在說,那位身在五千甲士監控之下的傀儡皇帝仍然能夠與外界聯系,而傅宣就擁有著與皇帝溝通的渠道?這個消息若是傳入有心人耳中,只怕立即就會引起滔天巨浪。在這座被東海王掌控著的洛陽城裏,不知幾人要掉腦袋,不知幾個家族要從此衰敗。

    偏偏傅宣就這麽坦然說了,似乎並沒有太過介意,甚至沒有起身去探看與他談話的究竟是誰。這樣一來,反倒令得間那“胡夫人”怔了一怔,過了許久才應道:“世弘先生言語居然這等直率,真是好膽略。我前些日子刻意打探,倒顯得手段低劣,須得誠懇致歉才行。”

    哪裏來的膽略,不過是山窮水盡之時,亟需抓住每一根救命稻草罷了。傅宣連聲苦笑:“不必,不必。”

    話音未落,便見三人緩步入得房中。

    左邊是條相貌威武的壯漢,傅宣這些日子流連於紅袖招裏,認得這人乃是此地一名姓馬的扈從頭目,聽說久經沙場考驗,是難得一見的猛士;右邊是個年方及笄的婢女,長得高鼻深目,一對碧藍色的眼珠勾魂奪魄,原來是個胡姬。中間則是一名正當妙齡的美貌女子,看她款款邁步,姿態莊重嫻雅,周身衣著更是雍容華貴……傅宣知道,此人正是適才在外與自己對答之人,也就是這些日子借著無數鶯鶯燕燕,反覆迂回打探自己身份的那位紅袖招女主人。

    事實上,傅宣也直到昨日主動提出要與主事者見面,才知道此地的主事者居然是個女人,而且整座紅袖招上下都只稱她為“胡夫人”,並無人了解她的底細。這樣一個身份詭異的女人,實在不能讓人放心托付大事。問題是,傅宣和皇帝,都不能再等了。

    馬姓壯漢在房門一側站定,胡夫人與隨侍的胡姬安然落座:“世弘先生的身份背*景,我已了解;因此你說要見我,於是我便來了。卻不知足下有何見教?”

    傅宣長嘆一聲,面露悲憫神色:“聽說,東海王殿下將要誅殺清河王,陛下為此十分憂慮。”

    清河王司馬覃乃武皇帝之孫,幼年時就被人稱讚“神姿岐嶷,慧智早成”。由於諸王混戰多年,武皇帝的嫡脈子孫雕零大半,而惠帝的子嗣湣懷太子父子又先後夭亡,因此他於太安元年時被擁戴為皇太子。此後數載,司馬覃兩次失去皇太子之位,但朝中擁戴他繼位的,始終大有人在,惠帝皇後羊獻容也是司馬覃的主要支持者之一,惠帝駕崩後,羊皇後甚至曾親自出面催促清河王即皇帝位。然而,東海王以帝室疏宗的身份執掌朝廷大權,絕不容羊皇後以太後身份操縱司馬覃,與自己爭奪中樞實權,因此才使得豫章王漁翁得利。

    永嘉初年末,由於東海王與皇帝的矛盾漸顯,北軍中候呂雍、度支校尉陳顏等清河王的支持者又開始多方遊說,希望以清河王為皇太子,隨時準備取代皇帝的地位。可惜,他們實在低估了東海王的決心和手段,十二月末,竟陵縣主率軍入洛,同時將皇帝和清河王的雄心打成粉碎,就連惠帝羊皇後也被趕出了弘訓宮,廢為庶人。

    說起來,如今的皇帝與清河王倒也同病相憐。可他們畢竟本是你死我活的政敵關系,傅宣身為皇帝的親信卻為清河王的安危憂慮,未免有些奇怪。胡夫人略擡眼瞥了瞥傅宣,毫不客氣地冷笑道:“清河王意圖挑釁東海王的權威,性命難保也是理所當然之事,先生何必緊張?何況,清河王若有萬一,武皇帝嫡脈子孫便沒有幾人幸存於世。陛下的大位想來會更加安穩才對,又何來‘不能再等’之說?”

    傅宣默然半晌,突然提高聲調:“胡夫人若這般想,未免將陛下看得輕了!”

    “哦?”胡夫人不以為意地轉過頭去,看看身側的胡姬,又看看那名雙手抱胸立於門邊的大漢,繼續冷笑:“哈哈!哈哈!”

    傅宣頓時心中怒火上升。那胡夫人雖然起初儀態雍容,但在他這樣數代宦遊洛陽的高門子弟眼中,一舉一動都帶著過於輕佻粗魯的氣息,令人排斥。更不消說她對皇帝陛下如此輕蔑,神態幾近狂悖了。若在半年前,仕途春風得意的傅宣絕不會容許一名身份不明的女人在自己面前行事如此荒唐。但眼下,他只長長地籲了口氣,有些神經質地彈動著瘦削的手指,在案幾上敲出一連串劇烈地響聲:“胡夫人若真有誠意,何妨便聽我慢慢解釋?”

    胡夫人似乎也自覺失態,歉意地略微頷首,斂容正色道:“是我唐突,先生還請說來。”

    “永嘉元年二月,洛陽東北步廣裏地陷,有蒼白二色鵝出,蒼者飛翔沖天,白者墜地。陳留浚儀人董養董仲道,最擅易理推算,天下皆知。董氏聞聽此事曰:步廣裏,乃周之狄泉,盟會地也。白者金象也,主刀兵軍旅;而蒼者為胡象也,其中深意,可盡言乎……”沈聲說了幾句,傅宣一擡頭,猛見著胡夫人滿臉茫然的神情,幾乎又要惱火。他深吸一口氣,才按捺住情緒解釋道:“董養所說,乃大晉軍勢不振,而胡族方興未艾之意。永嘉元年以來,東海王舉傾國之兵不能制服中原羯賊、遂使群寇飆起的局勢,正與之相合。毫無疑問,東海王的無能早為上蒼所厭,這才降下征兆以作警示。可東海王司馬越從無自省,反倒變本加厲地欺淩宗室,以求鞏固個人權位!”

    傅宣前傾身軀,目光炯炯地註視著胡夫人:“司馬越倒行逆施,無論清河王,還是皇帝陛下,都已深受其害。大晉宗室血脈已經日漸雕零了,到這時候,糾結舊日恩怨哪有什麽意義?而以陛下的胸襟氣度,又怎會坐視他謀殺同為武皇帝子孫的清河王?身為人主者,絕不會束手以待強臣肆意妄為!”

    “我明白你的意思。所謂兔死狐泣,物傷其類,說的大概就是皇帝陛下如今的感受吧。清河王若受誅戮,皇帝只怕同樣危險了,若不抓緊最後的時間有所舉措,再等下去,也不會有什麽好結果的。”胡夫人點了點頭:“世弘先生一開始,就是這個意思吧。”

    “正是。”傅宣臉上頓時褪去了血色,咬了咬牙,壓低了嗓音:“或許,胡夫人可以代為傳達皇帝陛下的意圖?”

    “哈哈!哈哈!”胡夫人笑得花枝亂顫:“我只是個逐利的商賈而已,熟識的不過是些販夫走卒之輩,能傳達給誰?我又怎麽知道,先生你方才那些言語能代表誰?世弘先生好膽量,好氣魄,可惜卻不聰明。”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2:06
第二十四章 余暉(三)

    胡夫人笑聲張揚,傅宣的姿態卻沈穩依舊。只有極細心的人,才會發現他按壓著案幾的手指,都因為過於用力而變得慘白:“局勢艱難如斯,傅某聰明不聰明,本來就看胡夫人是如何想的。然而,我竭誠地希望,在胡夫人你的眼中,我是個聰明人。”

    這話有些拗口,胡夫人眼波流轉,琢磨了一會兒傅宣的語意,故作猶豫神色,反將難題拋了回去:“世弘先生的言辭寓意深得很哪……可惜我是個商人,只知道待價而沽,逐利而往,除了實實在在的阿堵物,其它從來都懶得多想。你倒是說說,自己究竟聰明不聰明呢?”

    傅宣默然多時,緩緩道:“胡夫人,洛陽雖系天下貨泉匯集之所,然而如今皇權低靡,宗室強臣勢壓當朝,磨刀霍霍,正是風雲匯聚之時,隨時將有圖窮匕見之危。一旦帝位傾覆,中樞、地方都將迎來前所未有的變化。當是時也,覆巢之下豈有完卵?誰又能夠指望以一隅之地對抗大勢所趨呢?兗州茍道將自以為有兄弟之盟可恃,然而稍忤權臣之意,即被剝奪權勢,放逐於濱海遠郡。這,又堪為前車之鑒了。所以,皇帝希望的,是英雄奮起於危難之際,若能效法漢初三傑輔佐明君,撥亂反正!”

    他起身攘袖,加重語氣道:“自從先帝登基以來,寇逆殷擾,皇居失禦,黎元荼毒,陛下心懷億兆百姓之望,深知天下苦於權臣者多矣,所欠的不過是振臂一呼的首義之人罷了。以貴主的英武與陛下的大義名分相合,足以使天下英雄雲集景從,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夠力挽狂瀾、重定乾坤大計。設若功成,襄讚其間者必將流芳青史,彪炳千秋,永為後人傳誦……難道貴主不為此動心麽?”

    這一番言語,先說坐視變局的危險,再提協助皇帝的功業,有理有據,頗能打動人心。可胡夫人只是輕笑搖頭:“所謂圖窮匕見不假,可匕見之時,首當其沖、難逃血濺五步者,須不是我們這些安分良民。至於漢初三傑的比喻……哈哈,我依稀記得有人臨死時哀嘆,悔不用蒯通之計,以至於落入小人之手,豈非天意。那位淮陰侯的英武善戰之名較之我家主上遠甚,可下場如何呢?”

    傅宣勃然發怒:“陛下天姿清劭,處事至正,你焉能如此……”

    胡夫人露出失望神色,慵懶地揮了揮手:“先生莫要拿出蘇秦張儀的那種套路來對付我,無論怎麽說,這紅袖招都只是銷金作樂的場所而已;我這雙眼,也只認得金銀財帛。如世弘先生這樣的大人物開出價來,我們自然小意服侍,務必令您盡興而歸。其余空談,不如就免了吧。”

    大晉天子的威勢遭受太多人踐踏,簡直已經毫無價值了麽?傅宣只覺一陣忍不住的心酸。自己明明代表著皇帝,在洛陽城裏行事卻如做賊般見不得人;想要發號施令,又遭人當面勒索,全沒見著彼輩對皇權有半點敬畏……可恨自己還不得不耐心求懇!這樣的日子究竟還要忍到何時?傅宣胸中激蕩的情緒愈來愈難以遏制,他待要奮然再說什麽,卻見胡夫人玉臂輕展,旁若無人地伸了個懶腰:“天色已晚,我有些困倦。還請先生自去玩樂,今日恕我不能奉陪,只能期待下次面會了。”

    傅宣待要挽留,卻似乎被千言萬語梗住了喉嚨,一時不知說什麽好。眼看著胡夫人款款而行,沿著水畔的長廊漸漸離去,他頓時急躁,竟然起身想去拉扯胡夫人隨舉步飄飛的衣帶。

    手才伸到半途,只聽一聲冷哼,那始終在門畔守把的壯漢橫眉怒目,踏前一步,攔在胡夫人與傅宣之間。這條漢子身形如鋼鑄鐵澆一般,眼神中的煞氣更有若實質,傅宣這等吟風弄月的文人如何當得,頓時雙腿發軟,跌坐回原處。那壯漢揚長而去許久,傅宣方才坐穩。

    環顧四周,廳堂左近更無一人,紅袖招的舞樂班子不知何時已開始了新一天的演練,琴瑟與箜篌高低相隨,又與鐘磬結伴發出悠揚的曲聲。曲聲越過連綿林木,飄飄蕩蕩地傳到了傅宣耳中。這是《擊壤歌》,是一首傅宣耳熟能詳的曲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於我何有哉!”

    原本是頌揚帝堯治世盛德、無事而使民自化的辭句,仿佛一桶冰水兜頭澆向了傅宣。傅宣喃喃地低聲吟詠:“帝力於我何有哉!帝力於我何有哉!”反覆數次,整個人突然間神氣衰老了許多。

    所謂胡夫人,自然便是胡六娘。她秉承陸遙之令南下,先在冀州停留了一陣,安排下相關的支援人手,又為自己擬造了一個冀州豪商的身份;隨後再渡河輾轉許昌、汝穎一帶,最後到達洛陽。憑借陸遙平定幽州所聚集起的雄厚財力,又依據昔日鄴城紅袖招的模樣重建起了這所銷金窟,這些日子,胡六娘借助各種名目在紅袖招裏多番會見中樞人物,傅宣不過是其中之一而已。

    胡六娘離開傅宣的視線沒多遠,身後重重的腳步聲響起。原來是馬睿嚇退了傅宣,追趕上來。

    “你沒有傷著傅世弘吧?那可是筋骨柔弱的書生,經不起勇士一怒。”

    “一根指頭都沒有碰著他,自摔倒了,關我甚事?”馬睿悻悻地道:“這廝不過是皇帝豢養的一條狗罷了。皇帝老兒自身都朝不保夕,快被東海王踩成爛泥了,這等人還有什麽價值?他竟還指望我們去為皇帝火中取栗……笑話,當我們都是傻子麽?”

    幽州地近荒胡,軍中*將士胡漢夾雜,也都秉持著強者為尊的風氣,對柔弱文人殊少好感。在陸遙有意無意的縱容下,如馬睿這等起自於行伍的戰士,更是只知效忠於陸遙一人,效忠皇權的心思極少,對高官貴胄的敬畏也極少。傅宣企圖以空話套話來說服幽州為皇帝賣命,胡六娘還能給他言語的機會,馬睿在旁卻早就氣得不行。

    聽得這番抱怨,那胡姬掩嘴竊笑不已,胡六娘白了胡姬一眼,轉向馬睿道:“別胡扯了,皇帝才二十多歲,可不是老兒;他也沒有被東海王踩成爛泥……”

    說笑時分,三人已穿過一道月門,順著白石子鋪成的甬道來到一處蒼松翠柏環繞的亭台。胡六娘略撩起裙裾,儀態萬千地緩步登台,立於台上眺望,只見遠處天穹浩蕩、雲層漫卷;洛陽城外,伊水、洛水波光粼粼。將要墜地的夕陽努力揮灑著最後一絲光熱,給鱗次櫛比的樓闕亭台鍍上了金黃色的邊。回轉來將欲落座,早有侍女在亭中鋪起氈毯,奉上香茗、小食等物,旋即無聲退下。

    “哈哈……我這大寨主當年在太行山中過慣了苦日子,想不到如今還有享受富貴奢華的機會。”胡六娘拈了塊糕點入口,感慨一句,轉向馬睿正色道:“言歸正傳,這傅宣雖然不堪,卻是個要緊角色。今日之會,已經足夠使他想明白很多事了,以後若形勢有變,此人正好在皇帝身邊發揮作用。你要調動人手將他盯緊了,不得有誤。”

    馬睿躬身施禮:“洛陽城裏的遊俠少年,如今至少有三成在我們掌握之中,盯緊區區一個書生毫無問題。”

    他在洛陽的身份,是紅袖招的護衛頭目。憑借這個身份,他主要負責的是統合洛陽城中惡少地痞的任務。這些惡少地痞泰半都是洛陽城中的遊民身份,流落市井之中,為人做些任俠使氣、鬥雞走馬的放縱勾當。雖然平日裏以朱家、郭解之輩自詡,其實便如城狐社鼠,為人不齒。馬睿憑借著伏牛寨中幾個老資格惡少的指點,或者以錢財收買、或者以武力壓服,陸續已經掌握了相當數量,但再要擴張勢力,可就會引起有心人的註意,因此這幾日不敢再有大的動作。

    “只是……”馬睿皺眉道:“主公與竟陵縣主的婚事已定,只待正式結親,就成了東海王的女婿。既如此,我們何必再去捧皇帝的臭腳?”

    結交傅宣的目的自然是瞞不住人的,胡六娘深深地看了馬睿一眼,啞然失笑。這位陸遙親信的扈從首領,隨同胡六娘南下以來,鞍前馬後,多預機密,因此胡六娘倒也不介意隨口解釋幾句:“東海王固然權勢滔天,但晉室衰敗的跡象已經明顯,東海王可為一時盟友,卻非長久仰賴的對象。何況道明自有擔當,又豈能因人成事,將前途置於他人之手?我來此之前已與道明計算定了,幽州軍府更進一步的機會,就要著落在此輩身上。你莫要多想,這樣的話題以後也不要在說起……只務必盯緊了他!”

    “是!”

    馬睿領命行事,胡六娘又遣人取來筆墨,將今日之事用暗語寫了。兩個月經營下來,她早就建立起了傳遞信息的機密渠道。次日一早,就會有人以急送貨品的名義由洛陽向北,經由伏牛寨數十名精幹部下分別建立的據點,站站接力地將密信傳往幽州去。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2:06
第二十五章 余暉(四)

    曹魏立國之初,以名臣陳群領銜建設了遍及中原的郵驛通傳體系,並制訂《郵驛令》為管理制度。本朝混一宇內之後,不僅全盤繼承了前代流傳的體系,並且將之進一步完善、擴大,當時通過以洛陽為中心的郵路,甚至能遠達極西的大秦。即使到了惠帝禦宇、庶政日趨昏亂的時候,郵驛體系大致仍能發揮作用。茍晞初就任兗州刺史時,募得千裏牛一頭,用來發運饋贈給京中權貴的珍美時鮮,五百裏路途旦發暮還,洛陽與兗州之間的通信之便捷可見一斑。

    近年來受戰亂波及,原先的亭驛邸舍十成中毀棄了九成,中央與地方之間道路壅塞、命不得通的情形眼看著越來越似漢末了。但道路的底子畢竟還在,兼之伏牛寨的部屬沿途買通當地官員,一路上毫無留難、急發通行文書,因此胡六娘的這封信,只用五日,就進入幽州境內。

    入境時選擇的隘口,依然是泉州縣境內的巨馬河渡口,陸遙已遣人在此開設專門的驛站,驛站裏養的好馬數匹,專門用於傳遞往來急報。那信使在此簡單用些飲食,隨即換上驛站中的好馬。那馬匹的轡頭上還特別綴有狹長的白羽,以表示信使任務緊急。

    待到信使馳出驛站門口,更有五名輕騎跟上,前二後三地簇擁著信使成翼護之狀,大聲呼喝驅趕開驛站左近閑雜人等,一溜煙地往薊城去了。這樣的飛馬急報每隔三五日總有一回,驛站附近的人們都已習慣,並不特別註意。倒是驛站北面的一處坡地上,有數人眺望著六人騎隊絕塵遠去的身姿,若有所思……正是便服出巡的幽州刺史祖逖與其弟祖約、部下重將祁弘等人。

    “這幾名輕騎,都是精兵啊。”祁弘嘆了口氣。

    那信使風塵仆仆,倒也罷了。護衛著信使前行的五名騎兵只不過是配屬驛站的尋常士卒,但個個虎背熊腰、神情剽悍,策騎前行之時,顯示出極高明的騎術,隊列更隱有森嚴法度。哪怕是曾經揮軍縱橫中原的名將祁弘,也不得不嘆服其精銳。

    “這樣的軍人,只須得一勇將統領,數百人就足以橫絕沙場、突陣搴旗,放在哪裏,都會是特受重視的親信之軍。偏偏在幽州,不過是駐守薊城以南的鷹揚軍下屬尋常一部,便有此等精銳。而陸道明今年以來重定幽州軍制,設橫海、度遼、沃野、平朔、鷹揚、定邊六軍,以歷經苦戰、苦練的強兵悍將充實其中,每軍足有五千人!我舊日常聞陸道明有孤身出入萬軍之中的勇武,如今親見他練兵的成果,才體會到此人真有名將之風。”

    在場諸人都關註陸遙在幽州的一舉一動,聞聽不由一起點頭。

    年初以召集勇士大比和分賜田地厚賞為手段收編幽州諸軍之後,陸遙乘勢進行了規模前所未有的大練兵。

    幽州民風剽悍、胡漢雜處,素來都是強兵所出,但相對而言,訓練和軍紀渙散餓問題就很嚴重,各級軍官的軍事素養在陸遙眼中也多有欠缺。這一次大練兵,便是針對這幾個方面。數萬大軍,分成幾處大營集合,每日上下午各一次操練,由於要求極度嚴苛,因為疲勞或者操練失誤而造成的傷病減員,每日幾近百人;而各級軍官晚間還要聚集一處學習兵法、討論戰例;並有教書先生按照事前劃定的提綱,每日講授史書上忠臣良將的故事。

    這樣一來,無論士卒、軍官,幾乎都叫苦不叠。而陸遙的應對辦法,依舊不外乎三條:

    一者,嚴刑。在操練之時,最重視的便是軍令如山四字,凡有違令者,無論是誰,立即處以重罰。有兩名代郡軍的老底子、骨幹軍官,乃是之前代郡戰事中立下功勳、剛受到土地賞賜;因為這個緣故,兩人驕傲自得,對訓練叠出怨言,結果被立即褫奪全部土地賞賜,降為普通小卒。這還罷了,敢於逃亡或怠惰的,一旦發現立即處斬,絕不寬宥。先後斬殺百人將以下三十五人,更將首級以木桿高懸於營門,叫人每日裏觀摩,硬生生地用鮮血將平北將軍的威嚴印刻入了每一名將士的腦海之中。

    二者,厚賞。操練固然極苦、極累,但凡是在操練中表現出色的,立即有所表彰。最普通的就是當晚加餐吃肉這一種,僅僅為了給士卒加餐,就消耗了得自草原的數百頭羊。而如果表現再有特出,獎賞也相應更多。極優秀者,無論出身資歷如何,立即當場提升,並通報全軍嘉獎。王浚舊部中有一宋姓隊,出身卑微,又天生笨嘴拙舌不會逢迎,因此雖說從軍數十年來轉戰數千裏,與異族交手上百回,卻始終只是個士卒。偏他參加了陸遙在鳥巢校場舉行的大比,憑借一桿長矟力壓群倫,被提拔作了定邊軍中的百人督。這次大練兵的時候,又是他大出風頭,帶領部屬與其他百人隊對抗十六次全勝,被平北將軍親點為全軍之冠,當場賞賜名馬一匹,官升一級成了隊主。這個隊主可非同尋常,乃是平北將軍借鑒極西大秦國的軍制而設,名為“首席隊主”,地位尊崇,見將軍亦可不跪。六軍之中一共只有六人擔任,莫不是經驗極豐富、堪為全軍師長的得力軍官。如此一來,全軍上下莫不艷羨,士氣由此大振。

    三者,大將親臨操練,同甘共苦。整場大練兵期間,陸遙身在軍營,寸步不出。士卒吃什麽樣的夥食,他吃什麽;士卒住什麽樣的營房,他住什麽;士卒進行怎樣的艱難訓練,他也同樣訓練。如此一來,將士們積聚的怨氣再難爆發,隨著時間推移,士卒不斷經歷輪轉、提拔、重組,反倒形成了人人都曾目睹平北將軍與將士同甘共苦的局面,使得陸遙對軍隊的掌控力度空前提高。在場眾人之中,有人就在不久前試圖收買拉攏幽州軍之一部,卻發現將校士卒之中竟然已鮮有屈於利誘的,從整體而言,幽州軍數萬之眾無疑已經被陸遙牢牢掌控,再沒有絲毫可乘之機。

    “這也是理所當然。畢竟陸遙這廝身為亡國之余、起自於卒伍,能有如今的地位,全仗軍威。”祖約素來言辭直率,在成臯縣令任上時就因此得罪於人,這才不得不隨兄長返回幽州任職,但此刻他照樣放膽直言,並沒什麽顧忌:“我聽說,陸遙在鄴城時收攏乞活軍和汲桑賊寇降眾湊成的千余人馬,到如今已經戰死了五成以上,這般用兵實在是狠到了極處。如今他練兵又是如此之苦、之急,只怕又將要有所動作了吧?兄長,不可不防啊!”

    祖約急躁,說話不僅大聲,甚至將唾沫星子都噴在了祖逖的臉上。好在祖逖對自己這個年輕的同母弟寬容的很,態度更是閑適安然依舊:“陸道明為都督幽州諸軍事,有保境安民之責。他自去整軍演武、教戰習兵,都是指責所在,乃北疆士民之幸也,有什麽值得緊張的?吾與陸道明雖然分掌文武,同是受朝廷詔旨任命的大臣,正該和衷共濟。哈哈,士少……你莫要受了他人挑撥!”

    “哪裏有人挑撥?兄長未免太多慮了……”祖約猶豫了幾回,又道:“以兄長的眼光韜略,難道分辨不出那陸遙的狼子野心麽?不說別的,只看他在此地設立的郵傳驛站,這些日子收到了多少人急腳快傳?我曾特意派遣可靠人手察知,這條郵路不止深入冀州,很可能還有秘密途徑通往中原等地。為了建設、維護這條郵路,要耗費多少人力物力?身為都督幽州諸軍事之人,又為何如此迫切地打探中原形勢?這等事,細想下去簡直可畏可怖啊!”

    祖逖微一皺眉:“遣人刺探幽州都督行事,實在太過無禮。士少,以後不得如此!”

    祖逖自有不怒而威的氣度,何況他較祖約年長許多,祖約敬之畏之,待之亦兄亦父。既這般說來,祖約再有千般不情願,也只有躬身施禮道:“是。”

    饒是祖約如此,眉眼間的桀驁之態尚在,落在祖逖眼裏,頓時令他嘆了口氣。父親祖武早逝,兄長祖該、祖納和自己又多年宦遊在外,疏於管教後輩,以至於這幼弟性格粗疏而舉措激進,實非成事之象。可他又業已成年,曾被舉為孝廉、執掌百裏之政,自有其尊嚴,自己終不能像以前那樣隨意褒貶,以無知孩童視之。

    “祁將軍,士少,你們一人關註士卒、一人關註往來使驛,果然都有獨到之處。實不相瞞,我也有所關註,角度卻與兩位俱都不同。”祖逖笑了笑,轉移了話題。

    祁弘冷硬如鐵的面容上擠出一絲笑容,湊趣問道:“祖刺史關註的是什麽?願聞其詳。”

    祖逖指了指道路上那些衣衫襤褸、面有菜色的行人:“流民。”

    “流民?”祁弘皺眉。

    “去年冬天中原河北大災,這些日子北來的流民每天絡繹不絕。不過,兄長不是已經聯絡各地世家,令他們妥加安置了麽?還有什麽值得關註的?”祖約果然被新的話題所吸引,興沖沖地湊近來問。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2:06
第二十六章 余暉(完)

    正說到這裏,遠處的驛站外,有個眼利的驛卒望見了這方向鮮衣怒馬的眾人。。。也不知他轉頭呼喝說了什麽,頓時引得驛站裏一陣喧擾,隨即又有一支騎隊奔出,直向著祖逖等人馳來,想是要來查問眾人身份來路。

    “這些將士倒是警覺的很。”祖逖笑道。他是地位與陸道明差相仿佛的大員,自然不會在意這些小卒;何況他素有愛人下士之稱,日常生活中哪怕疏交賤隸,也都能恩禮遇之。但祖約卻覺得,幽州刺史遭陸道明的微末手下當面喝問,未免有失威勢。於是眼看他們漸漸迫近的時候,祖約略頷首示意,身後便分出十余騎迎了上去。

    “士少,他們也是忠於職守,不宜與之為難。”祖逖瞥了幼弟一眼,轉過頭,向祁弘笑道:“便仰仗將軍的聲名應付一番,可好?”

    祁弘原是王彭祖麾下數一數二的大將,在幽州軍舊部之中聲名遠播。雖然如今已投入幽州刺史下屬的州兵體系,但將士們只消知道有他在此,絕不敢再冒犯。既得祖逖號令,祁弘應聲撥馬,下了山崗;祖逖目視他越過祖約的部下,與驛站方向奔來的騎士們攀談上了,這才帶過轡頭,策騎離開此處高坡。

    眾人這時也無甚遊興,於是沿著官道向北,打算趕在入夜前返回薊城去。祖約心中盤算著祖逖所說流民之事,沿途皺眉打量,只見流民絡繹不絕,大多是數十人結成一隊,攜老扶幼魚貫前行。每一隊流民前後,都有幾名灰衣漢子專門負責帶隊,因此雖然人數眾多,頗顯秩序井然。騎隊所經之處,流民們如波分浪裂一般地讓出道路,雖然都用好奇和惶恐地眼神偷偷打量著祖逖等人,卻並無一人喧嘩擾攘。有些人判斷出了眼前這騎在高頭大馬上的必是貴人,連忙跪倒叩首,卻被幾名從隊伍前後奔來的灰衣漢子連聲呼喝著,於是極恭順地返回到隊列中去,繼續前進。

    待得一行人橫越過連綿的莽原,祖約又發覺每隔十裏,都有一處明顯是新設立的營地。每處營地有多則數十人,少則十余人忙碌著,為流民們提供熱水和簡單的休憩之所,營地正中央有個大鍋,翻翻滾滾地煮著一鍋香氣撲鼻的肉湯。以祖約的眼光,自然可以判斷出這些營地雖然簡陋,設施卻盡力做到完備,較之年初時刺史府命令豪族們建設的流民營地,著實用心了許多。

    “嗯?這些流民是誰家在收攏?我記得泉州一線都是燕國田氏宗族在負責,他們竟然出力到了這種程度麽?”祖約喃喃道。年初時,中原流民大量湧入幽州,故而祖逖一方面盡州府之力賑濟,另一方面又號令各家地方豪族出錢出力安置。按照當時的吩咐,這一帶乃是燕國田氏宗族負責的範圍。

    祖逖不理會祖約的自言自語,揚鞭遣兩名扈從縱騎而出,將眼前這支流民隊伍頭上負責帶隊的灰衣男子請了回來。

    這男子被兩名彪悍騎兵挾持著,原有些惴惴不安。於是祖逖在馬上略躬身,率先行了個禮:“足下安心,我們乃幽州官員,巡查民情來到此處。請你來,並無惡意,只是想問一聲,這些人都是哪裏來的?”

    男子見祖逖氣度雍容、言語客氣,頓時放松下來,笑容滿面地答道:“這些都是青、兗一帶的流民。平北將軍有令,要用他們往代地屯田去的。”

    “平北將軍?”祖約雙腿一夾馬腹,從斜刺裏插過來:“你是平北軍府的下屬?

    “小人正是平北軍府下屬屯田司的吏員。”男子一拱手,極其驕傲地答道。

    “這裏本來負責賑濟的燕國田氏人等,去了哪裏?”

    “燕國田氏?”男子皺眉思忖了半日,才想了起來:“您是說田大戶那些人啊……他們倒確是曾建營地收攏流民的,不過那些人滿腦子都想著盤剝,將流民中的老弱全都棄之不顧,挑揀了數百精壯就走啦!”

    為了說動地方豪族賑濟災民,祖逖不知費了多少口舌,還讓出了諸多應屬於州府的賦稅權益,這才成功。豈料這些豪族全無半點擔當,行事如此敷衍?頓時隨行諸人一齊嘩然,祖約更是面色冷硬如鐵,好不容易才按捺下惱怒的情緒。

    “與這等昧了良心的大族相比,陸將軍真是仁德之人,令人敬佩。”祖逖微笑著讚嘆了一句,又問:“卻不知軍府具體將怎麽安置流民?這些流民……可願意跟隨軍府麽?”

    “這些流民一入幽州境內,就歸屯田司管轄。屯田司下設從事十人,分別將各處隘口的流民編組,將之納入部伍,並統一發號施令、直接負責沿途的衣食住行。到了代地以後,這些流民全部安置入地方,根據太守府的事前勘測,或者與原有村落合並,或者建立新的村落。事前已與民戶簽下契約,屯墾所得只需五五分成,十年之後,土地盡歸民戶所有,而軍府紀律嚴明,絕無其它苛捐雜稅……這樣的條件,誰會不願意?對了對了,軍府還另外遣有專門官員發放耕牛、種子、農具等物,配給先期的糧食,並指導建房、屯墾……這樣一來,只要肯賣力氣,就沒什麽可操心的啦!哈哈,這些流民看上去瘦弱,其實都是餓的,給他們一點機會,個個都肯賣力氣!”

    說起這些,這小吏滔滔不絕,顯然早已熟極而流。他說的一點不錯:這些年來,中原戰亂不休、災異連年,黎民百姓斷腸號泣,每年死於非命的數以十萬、百萬計。無數曾經如詩如畫的美麗田園,如今全都化作了鬼域。在這樣猶如地獄的環境裏,能夠多活一天都是幸運,吃頓飽飯簡直是做夢都不敢想象的美事。那麽,只要去代郡,就有地種有房住有活路,那還等待什麽?猶豫什麽?

    祖逖嘆了口氣:“陸將軍真是有心了。”

    這小吏限於地位、見識,說得並不完整,但祖逖自然能將陸遙的安排估摸得**不離十。去年冬季,中原暴雪成災,百姓衣食無著,於是開始大規模地遷徙求生。此刻已經到了萬物並生的春暖時節,舉凡野菜、蕨根、桑椹之類,都可以采食度日;而且石勒賊寇在中原的侵攻也告一段落,流民們大部分都會考慮返鄉。再者,冀州丁紹也是擅於安撫黎民的能吏,縱有流民渡河北方,絕大部分都會被他安置妥善,流入幽州的難民數量本該有所減少才對。但實際上呢?

    就在今天,僅僅從泉州縣巨馬河渡口進入幽州的流民,數量就至少有三百。一天三百人,一百天就是三萬流民;一處官道隘口三萬流民,那五處呢?十處呢?如此龐大的數量,已經超過了幽州燕國範陽二郡的著籍戶口,簡直令人震駭!

    若不是因為陸遙所占據的代地地廣人稀,可供開墾的田地無數;若不是因為陸遙剿除胡族背反者,坐擁牛羊牲畜無數,這樣的大規模吸納流民,根本不可能做到。而能夠維持這樣的流民吸納數量,也必定是路遙派遣往中原的人員活動的成果。祖逖甚至可以料定,其中有許多根本不是流民,而是幽州軍府用馬匹牲畜之類作為交換,買來的。

    如祖約所說,幽州軍府原本所依仗的只有強兵,就如一名臟腑枯竭的強壯武士;那麽現在,這些源源不斷湧入的流民,就像是新鮮血脈,使得衰弱的臟腑日漸強盛充實!

    祖逖心中感慨,面上並無異狀。他笑著與那小吏告別,還令從騎借出一匹劣馬予他,以便他盡快趕上遠去的流民隊伍。

    目送那小吏歪歪扭扭地騎在馬上去了,祖逖回頭問:“士少,你可明白了?”

    “羽翼豐滿!”祖約咬牙吐出四個字:“未得朝廷詔旨,私自興辦軍屯,陸道明敢這般做,眼看就將要羽翼豐滿,再難制約了啊!”

    祖逖狠狠瞪了祖約一眼:“豈有此理……士少,你這視人如寇仇的激烈性格,終需得改一改。我讓你註意流民,絕不是為此。”

    他略放緩些語氣:“陸道明是軍人,強在決勝沙場,弱在折沖樽俎、協同豪族大姓。因此朝廷以彼為都督、以我為刺史,或者有文武相制的意思,但歸根結底,還是為了各展所長。不過……現在看來,朝廷這麽做,完全錯估了陸道明;正如士少你對陸道明心懷疑慮,其實也是錯估了他。”

    “兄長的意思是?”

    “陸道明擔任幽州都督之後的諸般作為,只是想要隔絕幽州大族對軍隊的影響而已,從來就沒打算侵奪刺史府的職權,士少你實在無須為此憂慮。”祖逖笑道:“他所想的,是新起爐竈,依托軍隊建立起軍政一體的全新體系。便如賑濟災民之舉,他完全脫離州府行政官員行事,卻只有做得更好。唉,不得不承認,當此天下繚亂之時,似這般所作所為,才是成大事的辦法。”

    祖約也算的士族文人中頗具武略者,故而對陸遙格外不服:“自古以來皇朝受命,莫不與賢人君子共治天下。那陸遙靠著一群大字不識的老卒,能成什麽事?”

    “唉……”祖逖招手,令祖約策馬靠近些:“士少,你可知皇晉踐祚,乃是輔助幼帝執掌權柄的司馬氏聯合諸多世家、瓜分魏朝利益的結果。大晉朝廷自上至下,都是由參與篡逆的家族聯盟組成。這些家族通過篡逆的手段攫取了超過漢魏兩代的利益,便將之牢牢把控,其糾合起來的力量強大無比,以至於大晉朝廷本身也無法壓倒世族。便如此番安撫賑濟流民,難道我祖士稚不想去做好麽?實在是我這刺史多受掣肘,難以強行推進。反不如陸道明麾下軍人能夠令行禁止,硬生生地將這件事做成啊……”

    祖約沈思片刻才道:“兄長說的是。”

    他揮動馬鞭啪地打了個脆響,有些激動:“但正因為此,我更覺得那陸道明心懷叵測。請您細思,他這麽做,最終還不是將會架空幽州刺史府的職權麽?身為都督幽州諸軍事,已經坐擁形同私兵的三萬鐵騎;就這還尚嫌不足,又示恩於流民,將之大批納入部屬……這樣的舉措,您不覺得可疑麽?兄長,我們不可不預作防備!”

    祖逖慢吞吞地道:“吾昔為司州主簿時,曾與劉越石約定,若四海鼎沸、豪傑並起,當與之相避於中原。陸道明乃劉越石子侄輩也,我雖不如劉越石宦途得意,卻也無心與小輩糾纏。”說到這裏,他瞥了一眼祖約因為情緒亢進而漲紅的面龐,終於覺得有些好笑:“士少,你且放心。大晉終究是正統、是人心所向,就如夕陽尚有余暉。大勢未動之時,徒然露了形跡其實無益……若果然到了四海鼎沸、豪傑並起的時候,我必不容彼輩先吾箸鞭也。”

    祖約聽得祖逖言語,先是愕然,隨即大喜過望,翻身下馬伏地:“是!是!我明白了!”

    大晉局勢如此,暗中等待四海分崩的豪傑早就不知有多少;而大晉的敵人們,更已經急不可耐了。盤踞在並州南部的匈奴漢國,貌似因為晉陽大戰失利而蟄伏許久,其實卻接著拓跋鮮卑內訌的機會,麾軍渡過大河,長驅千裏,征服了上郡白部鮮卑和諸部雜胡。鮮卑四部大酋陸逐延和氐酋單征並降於漢,其余大小種落降伏者不計其數。憑借著這場勝利,匈奴漢國的控制區域較之先前何止擴張了三倍,能夠調動的兵力也遠遠超過了光熙元年攻略並州的規模。

    祖逖與祖約兄弟二人並沒有想到,就在他們閑聊的同時,匈奴大單於、漢王劉淵已經頒下旨意,以撫軍大將軍、左谷蠡王劉聰等十將率領匈奴五部之眾南下河東,威逼洛陽;又以輔漢大將軍石勒等十將率領中原賊寇西向攻打許昌。這兩路大軍,都是胡族多年以來糾合起的百戰精銳,合計兵力二十萬,威勢震天動地,像是一對碩大無朋的鐵鉗,狠狠地掐向了大晉的咽喉!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2:07
第二十七章 虎視(一)

    司州。平陽郡。

    光熙元年,左賢王劉和率領的匈奴漢國主力大軍在晉陽城下遭到晉陽軍與拓跋鮮卑鐵騎的挾擊,數以萬計的匈奴男兒戰死沙場,屍體堆積如山,幾使晉水為之斷流。對於舉國男丁總量不過二十萬的匈奴漢國來說,那場大敗真真正正地傷及了政權的元氣,以至於在此後整整一年的時間裏,匈奴五部收縮於以西河國離石左國城王庭為核心的狹窄區域裏,依托覆雜地形進行防禦,再也不敢有絲毫的攻勢。反倒是並州刺史劉琨所部,不斷地翻越雀鼠谷要隘攻入西河國,給予匈奴部族強大的威脅。

    後來朝中隱約聽說,匈奴人在這一年裏倒也並未安生,大單於劉淵以左谷蠡王劉聰、建武將軍劉曜為帥,渡過黃河,揮軍攻占了漢時上郡故地,盡數挾裹了當地的雜胡種落為己用。隨即匈奴王庭自離石遷入平陽郡西北的蒲子,對汾水沿岸的平陽、臨汾等城池形成了高屋建瓴之勢。這個消息頗使得洛陽朝廷緊張了一陣,於是揀選禁軍中英勇可用者以驍將宋抽、路述率領,駐紮於平陽、河東兩地,以作防備。

    宋抽、路述二人雖然此前聲名不顯,但也都是歷經了中原板蕩,出神入死過許多回的宿將,而這支部隊,也是洛陽朝廷所能控制的、為數不多的機動兵力了。正因為這支宿衛力量被調動到了洛陽北方防線,才導致永嘉元年末竟陵縣主率東海王下屬甲士入洛控制宮禁時,皇帝竟然毫無還手之力。這卻令朝中大員們始料未及了。

    宋抽、路述出任兩地太守之後,依托平陽郡內群山起伏、河道縱橫的獨特地形廣設塢壁、營壘以作防備,另外還征調當地豪族大姓部曲子弟充作郡兵,自永嘉元年秋季以來擴軍一萬有余,加上自洛陽來的禁軍,合計約兩萬三千人的兵力日日操練,枕戈待旦。到了永嘉二年的三月,宋抽路述二將分別上書朝廷,言說兩地軍備初見規模,雖然進取尚嫌不足,但自保應當是綽綽有余。

    之所以如此說,當然是有理由的。自古以來都有牛馬疲春之說,每年春夏,都是胡人最虛弱的時候。而去年那場橫跨大半華夏的雪災,對並州南部的影響更是非常巨大。匈奴人放牧的牛馬由於缺少水草,消耗非常劇烈。稍老弱些的和許多幼崽,都凍餓而死,剩下的也都體力大衰,不堪驅使作戰了。一旦開春,匈奴人首要關註的,必定是為牛馬養膘,如果強行作戰,光是行軍過程就會讓戰馬死傷泰半,代價之慘重,將為匈奴王庭難以承受。既如此,宋路二將就有充裕的時間來繼續完善防禦;在此期間,更須得向朝廷大書特書自家的功勞,以求升官發財了。

    為了使自家軍功在朝中諸袞公的眼中更顯光彩,宋抽、路述二將甚至還屢次主動出擊,以三五千人的兵力深入敵境,將戰火燒到了匈奴漢國的控制區域內。晉軍以步卒為主,行軍緩慢,原不適合深入敵境;但匈奴入塞多年,許多部眾也忘記了祖先的遊牧本領,平常倒是給人幫傭耕田做活的,因此晉軍此前幾次深入,也都不曾空手而回。雖然很少有大的斬獲,但這種勇敢行為本身畢竟與此前畏敵如虎的昏聵地方官員不同,足以使得將士們士氣大振。

    這一日,二將再度率兵出擊,打算沿著高粱水向北搜索攻擊,斬幾顆胡人首級。大概離開平陽縣城三十余裏的時候,一名斥候騎兵飛馬來報,約有千人左右的匈奴輕騎往這邊開來,推算速度,至遲今日傍晚就能抵達附近。

    “千人左右?”宋抽皺了皺眉。這個數量雖不甚多,但也很不容易對付了。

    滿面風霜的路述撥馬向前,又細問了斥候幾句,眼看那斥候縱馬狂奔至此,已經氣喘如牛了,於是又好生撫慰一番,才回頭向宋抽道:“不知從哪裏突然跑出這麽一支胡兒的騎軍來?這個時候能領用上前騎兵的,必定是掌握實權的匈奴名王,只怕不好對付。我們此來不過是為了威嚇零散胡族,不是來與胡族的精銳決戰的……不如且避開吧”

    宋抽道:“不戰而走,是否太過怯弱?何況敵騎我步,行軍的速度相差極大,如果胡騎在我們撤退的時候趕上,局面就不好控制了。依我看,不妨打一場。”

    宋抽在洛陽禁軍中以驍勇著稱,否則也不會被朝廷委以抵禦胡族第一線的重任;而他帶來的禁軍將士自從來到平陽,只見到匈奴人龜縮山區不出,因此許多人都信心十足,頗有些躍躍欲試:“宋將軍說的對!胡兒只有千人左右,總得打一場,才能分個高下!”

    宋抽再看路述:“路太守以為如何?”

    路述沈吟片刻:“我們幾番進出匈奴轄境,想必已經引起了匈奴貴酋的註意,因此這隊人馬定是沖著我們來的。想要走,輕易走不得,必須得打一場才行。至於怎麽打,我有個主意:南面十裏左右,在我們適才經過的官道兩邊,有兩座土山夾峙。我看這兩座山坡度甚緩,坡上林木茂密,正可以吞並。我們不妨就在這兩山上埋伏弓弩手,而將大軍藏在山後……待到匈奴人來,且偃旗息鼓,縱他行進。當他們走過兩山中間時,山上弩箭齊發,山下人馬一齊殺出,給他們一個措手不及!怎麽樣?”

    “好!好計策,就這麽定了!”

    當下眾軍先退兵十裏,隨即按照路述的安排分頭埋伏下來。

    路述考慮周到,又將為數不多的輕騎盡數遣了出去,要他們遠遠打探匈奴人的具體情況,如有異動,隨時來報。

    大概等待了小半個時辰,仰觀天色,日頭已有一半沒入呂梁山後。日光與黑黝黝的山體相映,愈發顯得殘陽如血。夕陽下,匈奴人騎隊果然逶迤而來,看數量確是千人左右,與此前打探的一般無二。這些輕騎俱不著甲而背負弓矢、坐無鞍馬,看衣著和面貌神情,不似南匈奴本部的兵力,而像是河西的羌胡。

    眼看他們大概有一半進入兩山之間,宋抽大吼一聲,身先士卒地帶領若幹親騎縱馬橫刀自坡頂的林地沖殺出。而在林地中隱蔽多時的弓弩手也箭如雨下,頓時射翻了數十胡騎。

    同時路述則在坡後連聲督促將士:“上!上!快!快!”

    路述比宋抽年長得多,十年前曾隸屬於安西將軍夏侯駿麾下西征氐賊齊萬年。那一段經歷令他深知胡族戰士有多麽的兇悍堅韌,年輕氣盛的宋抽或可只顧悶頭掠取功勳,可身為同僚的他深知這一仗必將是場惡戰。哪怕是己方以逸待勞、以寡擊眾,過程中的指揮只要有半點疏漏,就可能會導致戰局往完全不同的方向發展!

    路述這麽想著,竭盡全力地指揮著部下們繞過山坡,包抄過去。

    然而剛一翻過山坡,還沒等他發起圍攻,卻看見戰場北面幾名自己先前派出的斥候狂奔而回。那些斥候每個人身上都帶傷,甚至還有箭矢紮在軀體上搖晃。有幾匹戰馬的馬鞍上根本就沒有騎士了,只不過是憑著合群的本能跑回來的。

    “怎麽回事?”路述厲聲問道。

    不需要斥候們的回答了,他已經感覺到腳下大地如鼓面般的震動著。荒草瑟瑟發抖,仿佛為殺氣所懾,將欲撲地;而成群小獸瘋狂地逃亡。這時候,宋抽與匈奴騎隊的交戰已經根本不再重要,路述眼角余光掠過,已經看見一向自詡勇猛的宋抽青白的面色;再擡頭時,只見遠方廣袤的原野上,無數步騎人馬如潮水漫卷,洶湧而來。

    三日之後,兩封急報同時飛遞入洛陽。

    一份上寫:匈奴寇平陽,平陽太守宋抽棄郡走,河東太守路述戰死。匈奴大軍十萬,直迫大河。這份急報一入朝堂,頓時引發了軒然大波,不知多少人驚駭得魂不附體。

    而另一份急報的內容更加簡略,也更加令人駭然:東海王自許昌徙鎮鄄城。

    鄄城。

    東漢末年時,曹公東取徐州陶謙,會張邈與陳宮叛迎呂布,郡縣皆應。唯荀彧、程昱保鄄城固守,太祖乃得引軍而還。漢魏嬗代之後,文帝以曹子建為鄄城王,建王府、讀書台等建築令居之。

    東海王的臨時府邸,便是在曹子建的王府舊址上改建而來,雖系急就章的臨時興修,卻也有絢爛華美的雕梁畫棟、四時不謝的奇花異樹,種種鋪陳裝設更是難以計數。這些若換算成金錢糧秣,只怕供給好幾萬人馬使用整年都夠了。在府邸中的一處大殿,悠揚的樂曲和男女嬉笑的聲音不時傳出,而潘滔、裴邈等王府重要僚佐面如土色地等候在外,偶爾彼此交換一下眼色,又深深地垂下頭去。潘滔裴邈的身後是劉輿,他較之數月前更顯老態,拄著木杖勉強站穩,瘦的如枯柴也似。

    也不知他們等了多久,周身作男裝騎士利落打扮的竟陵縣主突然自園林的另一頭來,眼神淩厲地掃過這群僚佐,冷哼了一聲,邁步往大殿裏去了。

    殿門處兩名甲士慌忙出列,橫過長戟作勢:“大王有令,今日只作歡宴,不見客。”

    竟陵縣主卻半步不停,胸膛將將要撞到兩根長戟上了,才斷喝一聲:“滾!”

    甲士們如何當得縣主雌威,頓時屁滾尿流而退。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2:07
第二十八章 虎視(二)

    踏入殿堂裏,又是另一番景象。。。堂前絲竹聲聲,清音裊裊,鼓吹鐘磬高下相隨,六名西域女郎擺動著弱柳般的腰肢,在樂聲中翩翩起舞;春夏之交的空氣已經暖熱,偏偏堂中輕紗低垂,裹住了空氣不使流通,因此濃烈的熏香氣息和酒臭混合在一起,糾纏成了令人掩鼻的古怪味道。更不消說還有二十余名妙齡侍女雙手捧著佳肴醇釀之屬一字排開,膝前而奉,盡態極妍。

    在群芳簇擁之下,東海王司馬越目光無神地端坐在寶座之上,寬袍松挽,大半個胸膛裸露著,不知是醉是醒。在他兩旁,如絲蘿般攀附著兩個名著襦裙半解的美女,一人以檀口抿了酒液,對著司馬越胡須拉茬的面龐吐出。清甜的酒液從司馬越的嘴角溢出,沿著脖頸、胸膛流淌;於是另一人吃吃笑著,用身體輕輕挨蹭著淌下的酒液,使得兩人的衣服都濕透了。

    自去年以來,關中和中原就已經陷入到饑饉之中,冬季的大雪更加劇了災難的嚴重程度,但這卻絕不妨礙各地的高官貴胄們醉生夢死。身為這些高官貴胄中地位最尊者,哪怕是臨時屈處小小的鄄城,東海王也隨時可以過上這種無比奢華的生活。恍惚間,使人感覺身處的不是四面烽火的亂世,而是惠帝即位初時,石崇與王愷競相誇飾豪富的爛熟年代。

    竟陵縣主冷著臉,大步邁入。有一卷飄拂的緞帶從她身前掠過,被她隨手扯了下來,三把兩把團成一團,扔在了地上,又踏了過去。

    能夠長久侍奉貴人身邊的,都是最善察言觀色的奴婢,眼看價值百金的名貴錦緞被這般對待,誰還不知道竟陵縣主正當盛怒?不須號令,樂隊、舞女、侍女們全都小步趨退。兩名纏抱著東海王的美女或許是認為身份有所不同,動作慢了些,隨即在竟陵縣主兇狠的眼光下幾乎哭了出來。她們瞬間認識到了雙方地位判若雲泥的差異,戰戰兢兢地跪倒叩首,連滾帶爬地退開了很遠。

    東海王擡起眼來,曾經輪廓分明的面龐因為疲倦和酒色過度而變得浮腫,兩個眼袋更是大得駭人。

    “是竟陵啊……有什麽事情?”

    竟陵縣主毫不介意地面上還有酒水流淌,一絲不茍地半跪行禮:“父王,石勒賊寇不敢久據許昌,已經退兵了。我來此,是為了請父王率軍重占許昌重鎮,盡快收拾局面。”

    “哦……”東海王的神情有幾分冷淡,又有幾分驚魂未定:“賊寇已經退了啊……”

    永嘉元年初,由於皇帝意圖親政,與東海王的矛盾迅速激化。東海王遂以太傅錄尚書事的身份,引青徐兗豫四州兵馬數十萬出屯許昌,意圖以指揮圍剿劉伯根、王彌賊寇的名義整合中原根據地,從而憑借實力上的巨大優勢與皇權對抗。大軍重重合圍之下,賊寇頃刻潰敗,劉伯根授首,王彌亡命深山。縱使永嘉元年冬季,始終活動在冀州的河北賊寇魁首石勒率軍渡過大河與王彌匯合,也不過是疥蘚之疾;東海王幕府上下無不堅信朝廷大軍所到之處,必然摧枯拉朽。然而誰也沒有想到,那石勒不是瀕臨末路的小寇,而是足以翻天覆地的強賊!

    僅僅數月功夫,那石勒依仗騎兵之利縱橫中原,連番擊敗朝廷重兵。濟陽一戰中,東海王麾下大將王讚戰死,士卒相踐如山,死者十余萬;甚至就連有當世韓白之稱的兗州刺史茍晞與石勒交戰,也敗多勝少,勉強維持局面而已。不久之後,東海王查知茍晞與皇帝暗中結交之事,遂遷茍晞為青州刺史、征東大將軍,迫使其遠離洛陽。這一來,茍晞無心戰事,東海王愈發應付艱難……直到十天之前,石勒輕騎長驅攻陷幕府所在的許昌,東海王與親信部屬幾乎僅以身免,好不容易才逃竄至鄄城落腳。數十萬朝廷兵馬土崩瓦解,中原戰局頓時幾乎陷入絕望的境地。

    這樣慘痛的失敗,使得東海王在朝野間的威名幾乎喪盡,更摧毀了他長期以來為了更進一步、染指至尊之位所營造的良好局勢。強烈的沮喪感擊垮了東海王的精神,令得長久以來謙虛持布衣之操節,為中外士人所讚許的他突然自暴自棄了。他近乎瘋狂地沈浸在酒色之中,仿佛這樣能讓自己遠離失敗的痛苦,感到好受一點。

    “是的,賊寇已經退了。我們須得抓住這個機會,盡快重整兵力,把石勒賊寇壓制回海岱一線去!”竟陵縣主大聲道:“這也是潘長史、裴中郎和慶孫先生共同的意思,不能拖延!”

    “哦?哦……”東海王眼神一亮。大概這幾天縱欲狂飲得有些膩了,他提起精神問道:“如今鄄城這裏……是誰在領兵?此前逃散的將士都回來了麽?”

    “現有錢端將軍負責兵事,幕府事務由潘長史、裴中郎和慶孫先生合署。目前收攏的兵力超過五萬,如能盡快收覆許昌,則流散將士定然還將陸續返還。”

    “哈哈……好,好好……”東海王滿意地笑了一聲,旋即又搖了搖頭,萎靡地蜷縮起身子,像是打算小睡片刻。

    “父王!父王!”縣主連聲呼喚,甚至上前搖晃著東海王的手臂,想令他清醒些。東海王煩躁地連連揮手,示意竟陵縣主退下,可縣主絲毫都沒有離開的意思:“父王,光熙元年時,我去並州見東瀛公。當時東瀛公領兵兩萬、坐擁堅城,卻不敢與匈奴正面相抗,反倒逃亡鄴城,遂使局面崩壞……當時父王也曾憤恨東瀛公的無能,以為此輩堪稱為我司馬氏宗族之恥,縱居高位,實如豚犬爾。父王,你還記得這事麽?”

    東海王怔了怔,打了個哈欠道:“嗯……有這事。元邁這人啊,氣概是有的,辦事也得力,唉……就是關鍵時刻缺了膽色。”隨口點評了兩句,東海王的註意力又突然轉向了另一方面:“咦,我那兩位親親的美人兒呢?怎麽不在了呢?”

    縣主猛地一拍案幾,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大響:“如今中原的局勢,總比當年的並州要好吧?可殿下,眼下你看你這樣子,和東瀛公那廢物有什麽區別!堂堂的丞相、東海王、都督六州諸軍事,難道也成了豚犬嗎?你的英武韜略呢,都到哪裏去了!”

    “英武韜略?哼……”東海王搖搖晃晃地起身,斜視著縣主,突然用手緊緊捂住了臉:“我的好女兒啊……你還覺得我有英武韜略麽?是被區區賊寇趕得上天入地逃竄的韜略?還是一戰喪師十萬,無能為天下所笑的韜略?”

    縣主招手換來一名躲在遠處的仆婢,令她端來滾燙的熱水,再用軟布沾濕了,親自為東海王敷在額頭上,又擦洗他的雙頰:“父王自然英明神武,否則怎麽能以六縣食邑起兵,披荊斬棘而有今日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地位。只不過,這個過程不會總是一帆風順。蕩陰戰敗後,我們潛逃回東海國的經歷比現在可慘得多了……最後鬥敗成都王、取得勝利的,還不是您麽?”

    或許是這幾句話著實中聽,東海王的情緒漸漸平靜下來。他敷過臉,面色便紅潤許多;待到來回走了幾步,就又清醒了一點,於是隨手取了個玉質的水瓢,勺了些涼水灑在自己頭上,樣子雖然狼狽,卻恢覆了幾分梟雄本色。

    某種角度來說,東海王確實是爭權奪利、擾亂朝局的權臣;但能以帝室疏宗的身份成為宗室諸王混戰的唯一勝利者,其人每逢大事自有主見,絕非平常所表現的那樣無可無不可;說到眼光之敏銳、判斷之準確,也堪稱當代少有。此刻稍許振作,他立刻就洞察了當前真正的要務:

    “竟陵,這次匈奴漢國全力動員,又使中原群賊響應,這是存了一舉鯨吞天下的念頭,非同小可。石勒擅於用兵,潘滔等人尚且遠非對手;行軍作戰之事你不懂,就更不要胡亂幹涉了。中原戰局,我自會竭力維持,眼下用得著你的地方是在……”

    “洛陽。”縣主道:“既然父王能夠振作,中原定無大礙。竟陵當去洛陽主持。”

    “可惜你不是男子啊,竟陵。”東海王定定地看了縣主許久,慢慢地才苦笑一聲:“抗擊匈奴之事,朝堂、地方都自有人去承擔,你千萬不要插手。洛陽若是安穩,自然很好;便是遭胡族攻陷,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反正宗室諸王混戰時,這座城池已經易手過太多次了。你這次入洛,目的依舊是壓服朝中、宮中的敵對力量。如有必要,便急招你那夫婿上京罷……好好拉攏住你那夫婿,便拉攏了幽州鐵騎;有了幽州鐵騎的支撐,才有可能一一收拾洛陽的內敵、外敵!”

    竟陵縣主沈默了一會兒,似乎想要再說什麽,卻最終只是鄭重施禮:“是。”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2:07
第二十九章 虎視(三)

    若按照東海王幕府中一貫以來的流程,竟陵縣主大駕要往洛陽一趟,怕不要事前準備個旬月才行。。。可到了到了如今這地步,哪怕再雍容處事的人都知道軍情危急如火,而中原局勢,更已經危殆到了無以覆加的地步;在縣主毫不留情地呵斥之下,一應隨行人員的準備僅僅半日就完成了。當天傍晚,縣主便啟程出發。

    東海王所駐的鄄城,是兗州的一處城池。兗州是禹貢所載的天下九州之一,延續至今,雖然轄境漸促,但作為中原諸州核心區域的地位始終未變。兗州據河、濟之會,控淮、泗之交,北阻泰岱,東帶瑯琊,在從地理角度來說恰好居於河北、近畿、濱海青徐諸州的中間點上;同時,這裏又素號地大物繁、民殷土沃,堪為宏圖大業之基。東海王幕府中的智囊潘滔勸說東海王另擇州郡安置茍晞時,也聲稱:兗州乃要沖,魏武以之輔相漢室。茍晞有大志、非純臣,若久令處之,恐為心腹大患矣。果然立即說動了東海王。

    自從使茍晞移鎮青州之後,東海王便派遣多名文武重臣經營兗州諸郡。因為看中了鄄城位於兗州治所廩丘以西不遠,征發糧秣財賦方便;又背倚滔滔大河,自東至南有大野澤、雷澤環繞,地形覆雜,在軍事上攻守皆宜,因此格外加以重視。誰曾想不久之後許昌陷沒,東海王幕府上下數萬人馬、成群風流名士都狼奔彘突地逃奔於此,這份先見之明簡直叫人哭笑不得。

    更令人哭笑不得的是,這個堪為王業之基的兗州,如今也只有鄄城所在的濮陽國依托河北冀州軍的威懾,還保留在東海王手中了。從濮陽國的東北到西南,濟北國、東平國、任城國、高平國、濟陰郡、陳留郡,整整六個郡國,全都遭到了石勒王彌賊寇肆虐,陷入完全失控的狀態。再往南,甚至豫州州治所在的梁國也完全落入賊寇之手。當石勒奪取許昌以後,賊寇的哨探輕騎只需一個時辰,就可以進入司州境內。再順著潁水北經陽翟、陽城,行數十裏,便抵達拱衛大晉帝都的要隘,與虎牢、函谷齊名的轘轅關!

    東海王以數十萬雄兵坐鎮中原,歷經鏖戰卻落得如此局面,實在是失敗到了極處;而與此相反,匈奴漢國兩路挾擊洛陽的軍事部署卻順利到了極處。如果將這兩路大軍比作鐵鉗的雙刃,那石勒、王彌麾下中原賊寇這一道鋒口,已經逼到了大晉的咽喉,距離濺血斃命只有毫厘之差了。

    永嘉二年五月六日傍晚,竟陵縣主便在這樣的局面下往洛陽去。由於交通路線隨時有可能遭到賊寇截斷,沿途堪稱兇險。她與親信的扈從首領王德等數十騎,沿著濮陽國在大河南岸的狹窄區域向西疾馳,打算先過濮陽,隨後折向西南,嘗試經過酸棗抵達司州滎陽郡;如果此路不通,則退返往北,由延津渡河繞行汲郡。

    這樣的安排,已經是最妥當的了。可上路後不久他們便發現,沿途無數的亂兵才是最大的阻礙。

    東海王出鎮中原之初,麾下兵馬號稱五十萬之眾;如今屯聚鄄城,兵力已縮水到極盛時的十分之一略多,這其中的差額都是在歷次與石勒作戰中被殲滅的。當然,哪怕是三萬頭豬,石勒抓三天三夜也抓不完,何況是人?因此這數十萬被殲滅的大軍中,又有相當部分都逃散了,成為失去建制的潰兵。潰兵逃亡於野,只見朝廷軍將身首異處、官府蕩然無存,從此既無管束,也無可依靠。於是當有吃穿住用的需求時,潰兵立即搖身一變成了亂兵。亂兵所到之處,造成的破壞絲毫都不下於賊寇。

    從鄄城到濮陽一帶,民口稠密,地方富庶;縣主曾經來過這裏,記得當時只見有規模的村鎮鱗次櫛比,往來商旅川流不息,比起縣主所熟悉的東海郡縣,實在是強出太多太多。不過,這等盛世景象如今已蕩然無存,縣主這次一路行來,周圍到處都是遭人洗劫過的淒慘景象,到處都是成群結隊、身上鼓鼓囊囊的亂兵。這些亂兵已不知搶掠了多少財物,不少人將緞匹直接裹在身上,偶爾瞥一眼縣主等人全神戒備的騎隊,卻絲毫也沒有畏懼之感,像是鬣狗那樣漫無目的地遊蕩著。有時候剛從一處房舍出來,又闖進另一處房舍去。所經之處,旋即就響起翻箱倒櫃的聲響,更有各種呼叫哀嚎的聲音此起彼伏。

    縣主畢竟是金枝玉葉,何嘗見過這等景象?當場就變了臉色。

    “郎君,亂兵從來都是這般,待到幕府諸公著手收攏他們的時候便好。我們不必去理會,還是盡快趕路吧。”王德連忙勸道。他是行伍出身,又是個心思清楚的,知道這群無法無天的亂兵與賊寇不過一線之差而已,一旦起了性子,管你是怎樣的高官貴人都拿刀子上來。他們對己方視而不見,已經算得幸運。

    王德正勸說時,便有一群亂兵從縣主馬前經過。這批亂兵個個渾身酒氣,衣衫不整,懷裏揣著大小不等的包裹。偶爾有幾串銅錢從包裹裏落地,都無人去撿,顯然已經撈得心滿意足了。亂哄哄的一群人後方,還有個肥壯兵卒肩扛一名哀哭著的半裸女子,口中哼著不知所謂的小曲,滿臉淫笑地橫過官道去。

    這情形叫縣主如何忍得?王德不勸還好,這一勸,頓時將縣主的怒火給勾了起來。她清叱一聲,揚鞭一指,立刻便有兩名扈從飛馬上去揮鞭亂打,將那群亂兵打得鬼哭狼嚎。扈從們知道縣主的心意,打那肥壯漢子時,特意不用馬鞭,而以刀鞘施為。咚咚幾聲之後,那胖卒子便躺倒在地,出的氣多,入的氣少了。

    那些亂兵畢竟人多,初時吃了一驚,亂糟糟地退開一段,隨即一個首領模樣的惡漢從隊伍裏出來,對著縣主等人罵罵咧咧:“你們這群潑貨是哪裏來的?竟敢傷老子的人?”

    王德策馬向前,稍稍遮護住縣主:“我們是官軍中人,爾等當著我們的面胡作非為,活該受些教訓!快滾!免得朝廷遣人整肅之時,查你個殺頭的罪過!”

    王德這番話既又十足威嚇,又給對方留了余地,說得很是漂亮,因此引得那亂兵首領意甚躑躅。旁邊突然有個亂兵抱著先前那肥壯卒子哭了起來:“楊肥象死了啊……肥象被這幫人打死啦!”

    話音剛落,幾把繯首刀就從人群裏飛出來,呼呼地破風直取王德。好在王德身手不凡,揮刀左右拍打,將幾柄飛擲來的大刀給格擋開。其中一把特別勢大力沈,改了個方向砸在另一名扈從的頭盔上,將他咋了個頭破血流。

    縣主的扈從們神經早就緊繃,而亂兵們本來就狂躁不安,這一見血,頓時全場都亂了套。兩撥人互相對沖,大砍大殺,瞬間就倒下了十幾個。縣主盛怒之下,也拔出刀來準備向前,王德抵死勸住,又將其余的扈從派了一半過去。扈從衛士們都是東海王幕府中精選出的,無論武藝還是周身裝備都比那些亂兵強了太多,可畢竟人數上劣勢明顯。好不容易將那些亂兵逐走,扈從武士們也死了三個,傷了七八個。

    縣主得了空暇,去看那個被搶掠來的半裸女子,不曾想那女子羞憤交加,已經自己撞樹死了。

    “縣主……這些人,這些事,我們管不過來啊……還是趕緊趕路吧,正事要緊!”王德自己肩膀上被砍了一刀,削去老大塊皮肉,死去的三名武士又都是跟隨他多年的心腹,心情自然惡劣,一時間,連裴郎君的稱呼都忘了,重又喚出縣主二字來。

    縣主瞪了王德一眼,又臉色鐵青地掃視四周的狼藉景象,猛地揚鞭打馬,飛馳向前。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uuuuuuuuuu

LV:9 元老

追蹤
  • 195

    主題

  • 91908

    回文

  • 25

    粉絲

就是愛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