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扶風歌 作者:蟹的心(連載中)

 
uuuuuuuuuu 2014-3-26 15:14: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79 418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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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白馬(一)

    永嘉二年六月二十五日,白馬。

    匈奴漢國鎮東將軍,王彌的得力部下曹嶷站在城壘的最高處,眺望著遠處水波浩渺的大河。或許是一場夏季常見的暴雨即將來臨,視野所及之處都是灰蒙蒙的雲、灰蒙蒙的水汽,寬闊的河面望不到邊。

    白馬縣屬於袞州濮陽國,縣境內有大河上的重要渡口白馬津,北與黎陽津隔河相望。此地居大河南北之要塞,不僅是行旅客商往來的重要南北通道,更是自古以來兵家必爭之地,楚漢之勝負由此而分,袁曹之成敗由此而決。

    秦末群雄爭鋒時,酈食其說漢祖守白馬之津,塞飛狐之口,以示諸侯,則天下知所歸。白馬津的重要地位可見一斑。其後,漢王劉邦遂使將軍劉賈、盧綰領步卒兩萬,騎兵數百,渡白馬津入楚地,斷絕楚軍糧道,由此而在楚漢對峙的局面中率先揮出了決定性的一擊。而漢末時,統領冀青幽並四州的強大軍閥袁紹也是在黎陽匯聚大軍,企圖於此處揮師南下。為保障主力渡河,袁紹先令大將顏良攻打駐守白馬的東郡太守劉延。曹公得知白馬受襲的消息後,親率親騎北上迎擊。關羽、張遼為曹軍先鋒急趨白馬坡,先後陣斬袁軍大將顏良、文醜,遂使戰局重新陷入膠著,引發了後來底定北方大勢的官渡之戰。

    而在永嘉二年,白馬除了扼守大河的作用之外,還成了隔絕困守兗州的東海王與洛陽朝廷聯系的要隘。石勒渡河南下之後,先以麾下大將逯明率精銳鎮守此地。因為白馬縣城狹小,難以屯兵,因此逯明還特地在白馬山腳下修築了軍壘,大言不慚地以“逯明壘”名之。後來中原戰局漸漸向有益於石勒的方向發展,需要攻城略地的方向越來越多,石勒便調動逯明開往前線作戰,而將守把白馬的任務交給了盟友王彌。於是王彌令重將曹嶷率軍五千據守,又遣徐邈、高粱二將為副手。

    但曹嶷本人並不樂意接受這個任命。以他的眼光,自然能分辨出對自己的任命其實源於石勒在暗中推波助瀾。投效匈奴漢國之前,曹嶷的身份本是王彌的左長史,不僅在戰場上屢戰屢勝,而且也直接策劃王彌軍所有的作戰計劃。將曹嶷從王彌的行軍序列中獨立出來以後,貌似使曹嶷所部獲得獨當一面的資格,擴張了王彌所部的勢力範圍;其實卻在整體上削弱了王彌所部的獨立性,使之不得不緊隨石勒行動。

    那石勒擅於詭詐,可是卻瞞不了我!曹嶷恨恨地想到這裏,重重地咳了口濃痰,將之猛地向營壘下方吐出去。曹嶷現在所處的,就是那座逯明壘了,因為對石勒滿懷警惕,連帶著曹嶷對石勒部下的逯明也沒有半點好感,因此進駐白馬以來,他已經幾次試圖將大軍駐紮所在遷移回白馬縣城去。

    但這個想法在半個月前被曹嶷徹底打消,皆因幽冀二州的朝廷大軍終於動了。

    早在石勒、王彌、劉靈等巨寇會合兵力、縱橫中原的時候,一眾巨寇就已經料到朝廷遲早會動用幽冀二州最後的機動兵力。所以即便大軍遊動作戰,卻始終留有相當的力量扼守後方。在東面,考慮到大河下遊路途遙遠不說,山地河流交錯的覆雜地形也非騎兵用武之地,因此無須太過防備;在中線,主要沿著巨野、城陽、句陽一線布置了數量極多的新募兵力,依托大澤、雷澤、菏澤一帶的低窪湖澤地形防禦;相比起來,倒是西線的延津、棘津、文石津、白馬津等渡口最是要緊,俱都重兵布防。

    曹嶷所守衛的白馬,便是這道由東至西綿延千裏的防線上極重要的一環。自從得知幽冀兵馬出動以後,曹嶷征發了左近數十裏範圍內的全部民夫,沒日沒夜地加固營壘,將這座不久前還被他厭惡的營壘變成了一座難攻不落的要塞:

    營壘的墻體被加高了三尺,加寬了兩尺,墻上密布雉堞,南北兩座營門外另築起厚六尺高五尺的羊馬墻;營壘以外的樹林被完全伐盡,木料被拖回來,在營壘裏豎起了幾處高大的望樓,這樣一來,由此地到大河對岸的黎陽津,任何動靜都可以一覽無余;營壘西面的白馬山上立了一座小寨,與本部形成犄角相望之勢;營壘裏還緊急挖了幾個地窖,用來儲藏這陣子搜刮來的糧食物資。

    曹嶷環視著這座營壘,不禁生出躊躇滿志之感。夏季大河漲水,水流既寬且急,有如此堅固堡壘為依托,足以牢牢控制渡口,晉軍縱有百萬之眾,也只能徒呼奈何……嘿嘿,兗州俱在王大將軍之手,倒正好坐看那個巧言令色的羯人何時拿下洛陽!

    一名小校快步跑到曹嶷身旁:“曹將軍,徐將軍叫你趕緊來望樓!”

    徐邈是曹嶷的副手,他遣人這般來喚曹嶷,其實有些失禮。不過,王彌的部屬數量幾乎是在近半年裏瘋狂膨脹起來的,各種將軍校尉封了好幾百人,只為了便於指揮而已,平時彼此依舊呼來喝去,沒誰將階級序列當回事。因此曹嶷也不在乎,點了點頭:“我這就去!”

    轉過身,他又吩咐:“穆校尉,你跟我來。”

    平北將軍陸遙率領大軍從幽州南下,先往信都拜會了許久不曾公開露面的冀州刺史丁紹,隨後往廣宗匯合乞活軍和冀州地方駐軍。但他們並沒有急於渡河,反而分兵四出,大舉清剿藏匿在各處窮林大澤中的河北群盜余部。河北群盜與冀州軍拉鋸作戰一年以後,主力在石勒率領下突入中原。留在冀州的,大都是些老弱病殘。他們由率部斷後的石勒麾下將領、“十八騎”之一的趙鹿率領著到處躲藏,偶爾幹些打家劫舍的勾當補充軍資。這種雜兵如何是幽州精銳的對手?頃刻間就被殺得人頭滾滾,剩下的狂奔逃竄,許多人便用羊皮吹脹了做成筏子,渡過大河往南來投奔到曹嶷這裏。

    這穆校尉就是十幾天前逃到白馬營壘的賊寇之一。當時他們全夥共有一百多人,半夜裏從黎陽津旁的小河岔裏下水,好不容易才避過了守軍耳目,卻被激流沖散了許多,最後能夠踏上南岸的只有四五十人。

    經過白馬壘的守軍盤查,他們對各路盜匪頭目的外號、姓名、特征都很熟悉,確實是河北群盜的余部。但曹嶷和石勒本就不是一路,當然不會輕易接受這些人,於是毫不留情地褫奪了他們的武器,將之看押在營壘裏。唯獨這穆校尉身手出眾、而且也很機敏,得到了隨侍在曹嶷身邊的機會。

    曹嶷和穆校尉兩人來到望樓,但見樓裏上下人等都在緊張地向大河北岸張望。徐邈年紀大了眼神不行,怎也看不清,只能擰著灰白的胡須發急。眼看曹嶷到此,他連忙迎上來:“老曹,你來看看,對岸的情況有點不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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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白馬(二)

    “怎麽了?”曹嶷上前一步,手扶女墻向外一看,隔著重重水霧,只見對岸塵土飛揚,仿佛有無數人在其中往來廝殺搏鬥,又有許多旌旗漫卷、馬匹往來奔馳。側耳傾聽,除了轟然水響之外,果然還有兵刃交接擊打的聲響和嘶吼喊殺之聲隱約傳來。

    “是誰在廝殺?難不成幽州軍和冀州軍內訌了?”有人驚問。

    望樓裏頓時傳出幾聲竊笑,但誰也懶得回答這愚蠢的問題。

    雖說中原陷入戰亂,往來通途大多斷絕,但白馬津這連接大河南北的要隘上,總還是有些行旅往來的。根據從行旅口中打探來的情報,幽州的平北將軍陸道明與冀州軍大將李惲乃是多年同僚,兩人在並州時就一同與匈奴作戰,彼此交情深厚。這幾日又聽得傳聞,那李惲在廣宗聚兵三萬,本擬與陸道明平起平坐,孰料幽州軍南下時軍容赫赫,頓令李惲傾倒,於是當場甘居副貳。這兩人彼此協同,又共同面對著匈奴漢國這樣的大敵,怎麽可能會內訌?將幽冀大軍當作之前那些內部矛盾重重的晉軍,未免想當然了。

    可如果不是內訌,又會是哪裏的軍馬在參與廝殺?

    曹嶷轉身下樓,沈聲道:“我們去白馬山上,那裏位置較北,看的清楚。”

    一行人連忙隨著曹嶷催馬出外,直奔到營壘西北面兩裏許的白馬山。白馬山並不甚高,山體也不算險峻,但四周一馬平川,視野極其開闊。此山與大河北岸的大伾山、浮丘山兩廂夾峙,其間恰好容納大河奔騰而過。禹貢中記載,大禹治水時曾“東過洛汭,至於大伾”,指的就是這裏。

    眾人上得山來,即便不去登臨望樓,也覺得視線清楚了許多。一名偏將盯著對岸半晌,突然吶吶地道:“一方是朝廷軍馬沒錯,另一方……看旗號,怕是趙鹿的部下?”再看了看,他臉色微變:”那些漢子都很善鬥,非是尋常散兵遊勇,恐怕趙鹿本人就在那裏!”

    “什麽?”徐邈吃了一驚:“莫非他意圖渡河南逃不逞,反被晉軍堵住了?曹將軍,我等……我等如何是好?”

    “急什麽……”曹嶷自然知道徐邈的意思。那趙鹿乃是石勒賴以起家的親信“十八騎”之一,此人在石勒率軍南下之時,自告奮勇擔當斷後之責,所以才被困在河北數月不得脫身。這等人物若能脫身回到石勒麾下,想必會大受重用,因此徐邈是想問,有什麽辦法能接應趙鹿所部。但身為王彌左右手的曹嶷可從不曾將石勒手下那批牧奴放在眼裏,哪怕這時候親眼看到趙鹿瀕臨絕境,他也沒什麽援手的想法。

    他揮了揮手示意:“穆校尉,你本是石勒的部下,你看看,對岸的那些人裏,果然有趙鹿麽?”

    穆校尉應聲上前,瞪大了雙眼仔細辨別,過了好久才期期艾艾道:“看旗號確實是……不過,離得太遠,實在看不清哪……”

    “那就沒辦法。”曹嶷嘆了口氣:“既然確定不了是否真是趙將軍,我們不能貿然行動。咳咳,哪怕真是趙鹿將軍在那裏,他能在河北與朝廷軍馬周旋半載,必有長才……我們就等著他們殺散朝廷兵馬,順利渡河吧!”

    另一名副將高粱乃是王彌親衛出身,身手絕倫,勇冠三軍。其曾祖即為王氏家族部曲,曾隨王彌之祖玄菟太守王頎征討高句麗,因此受到王彌的特別信任,雖然年輕,卻已統領上千人馬。曹嶷看不起趙鹿這等牧奴出身的叛匪,高粱卻也不太把曹嶷看在眼裏。聽得曹嶷口出推脫之辭,頓時冷笑一聲:“怎麽,曹將軍是怕了晉軍,不敢與之作戰麽?”

    小兒輩懂得什麽!曹嶷在心中憤憤抱怨,眼看有不少部屬露出與高粱心有戚戚的神情,便更加不快了。這些將校們自青州起兵,轉戰兗、豫各州郡,所到之處無不披靡,因此個個眼高於頂,將朝廷兵馬看的如鵝毛也似輕飄。兼且許多人得了匈奴漢國授予的官職,當真把自己當成了石勒那羯奴的同僚。

    這些人卻不曾想過,那幽州軍可是大晉賴以壓制鮮卑的強兵,早前也曾縱橫中原、所向無敵。如果己方貿然離開營壘,渡河接應趙鹿所部,萬一落入晉人的謀算可就大事不妙。反不如穩守營壘,晉人怎也找不到空隙渡河……至於趙鹿在晉人圍攻下性命難保,那算得甚麽狗屁事!

    這般想著,曹嶷便冷著臉,並不理會高粱。眾將校們頓覺氣氛稍僵,一個個都不敢說話。

    正在這時候,卻聽那穆校尉低聲道:“白馬乃黃河要沖,又是兗州的門戶。曹將軍屯兵此處,既可以擋住幽州軍南下的道路,又能夠遏止司馬越與洛陽朝廷的關聯。因此,此地的重要實在難以言喻,大軍萬萬不能輕動。”他咚地一聲跪倒在地,顫聲道:“只是……小人實在沒法坐視著袍澤兄弟們被晉軍屠戮。將軍若信得過小人,小人願領自家部屬數十人,乘筏渡河接應。將軍自在營壘中嚴加防範,無論此舉成或不成,都於將軍、於白馬壘絲毫無損。”

    曹嶷目光如電,上下掃視著那穆校尉,良久才緩緩道:“這倒可以一試。不過,無論你能接應回來多少人,都須得如之前那般,解甲去兵之後,空手回營!”

    “是!是!多謝將軍恩典!”穆校尉全不在意曹嶷明顯的提防之意,興沖沖地奔下白馬山去。

    晉軍與石勒王彌所部隔著大河對峙許久,沿河上下的舟船早就被各自拘到一處嚴加看管。那穆校尉能夠動用的不過十余條木筏罷了。他倒是好膽色,帶著若幹部屬乘筏便走。曹嶷等人便在白馬山上張望著,看著那些木筏在浩蕩河水中載沈載浮,漸漸隱沒在愈來愈濃重的水霧中。

    徐邈有些怕風,因此先找了個山坳坐下,這時候突然斬釘截鐵地道:“這姓穆的膽子太大,行事又太顯進取……嘿嘿,老曹,我敢和你賭五匹上等錦緞,這廝一定有問題,十有八九是個奸細!”

    “莫急!莫急!”曹嶷拍了拍腰間的繯首刀:“晉軍當我們是傻子,我們便將計就計。且故作不知,才好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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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白馬(三)

    曹嶷的部下們在半年前還都是些窮苦無依的平民百姓,但在朝廷官吏長久以來的倒行逆施將他們逼迫到了絕路後,那些造反、廝殺、屠戮、劫掠、奸淫,已經將他們的身體內人性的部分消磨殆盡,將他們轉化成了狡詐而兇悍的賊寇。聽得曹嶷和徐邈二將俱都指認那穆校尉乃是朝廷奸細,每個人的眼睛都在發亮,都露出了嗜血的獰惡神情。困居在河岸邊的小小營壘裏的日子,對這些賊寇來說太單調了,他們很樂意用晉軍的鮮血來妝點一下平淡的生活,當然,也可以用戰鬥裏的繳獲來充實自己的私財。

    士卒們如此,身為將領的高粱卻惱怒異常:“這姓穆的小子是奸細?那就早該殺了,怎麽還留他到現在!”

    高粱素日裏目中無人,曹嶷和徐邈都與他不睦。徐邈冷哼一聲:“殺了這小子容易,然後呢?”

    “什麽然後?然後什麽?”高粱目楞口呆。

    徐邈搖了搖頭,徑自問曹嶷:“老曹,你什麽時候發現的?”

    “既然朝廷大軍多方籌備渡河,這些日子來投的河北群盜余部之中,怎可能沒有一個奸細?曹某早就密切關註著這些人。這廝渡河來投的時候周身血汙,像是經歷連番苦戰,身負重創,可是我將他們安置在營壘外歇息之後,他卻神采奕奕、行動如常,在我去巡視營地的時候,更是好好表現了一番。嘿嘿,此前他若是有傷,那未免恢覆的太快;若是本來無傷,他又裝個什麽?若是連這樣的破綻也識不出,我真是枉與朝廷為敵多年了。”

    曹嶷頓了頓,又道:“光是如此,倒也不能斷言此人就是奸細。我又連夜急召了王大將軍部下同是出身河北群盜的馬校尉來認……那馬校尉原是十八騎中王陽的部下,頗有些地位。按說石勒在河北時兵力並不充裕,這兩人若同屬石勒一脈,彼此至少應當聽說過名頭才對。”

    王彌雖較石勒弱勢,畢竟是縱橫中原的第一等巨寇,手下倒也有幾個出身河北的部屬投靠。曹嶷招了這等人來咨詢,最是妥當不過。

    “結果呢?”高粱是個沒長性的,這時又連忙問。

    “這姓穆說,他聽說過馬校尉的名聲,但不曾見過;而馬校尉……”曹嶷指了指身後一名身形瘦削的從騎示意,面露笑容:“卻從不知趙鹿的下屬裏有這麽號人。”

    高粱雙掌一拍:“這可就再明白不過了,這姓穆的果然有詐!”

    “既然姓穆的是朝廷奸細,他急著要去接應的對岸來人,想必也有問題了。”徐邈一邊頷首,一邊嘆氣:“老曹果然精明,什麽事都瞞不過你。唉,若是你還在大將軍身邊,何至於……”

    曹嶷臉色一沈,重重地咳了一聲:“大將軍只是一時被那羯胡蒙蔽罷了。”

    被他們稱為大將軍的,乃是青州賊寇首領、號稱“飛豹”的東萊人王彌。王彌出身於世家高門,自幼才幹非凡,博涉書記,兼且雄武絕倫,少年時遊俠京都,隱者董仲道說他“豺聲豹視,好亂樂禍,若天下騷擾,不作士大夫矣。”果然,惠帝末年,諸王相攻,以至於天下滋擾、民不聊生。王彌乘勢而起,擁眾數萬縱橫青徐二州,一時堪稱中原反晉強豪中的領袖人物。由於他在洛陽時與如今的匈奴大單於劉淵相識,因此去歲得匈奴漢國封為鎮東大將軍、青徐二州州牧、都督緣海諸軍事、東萊公,威勢震動中原。

    然而,自從河北羯賊石勒插足中原戰局,王彌和他的部屬們面臨的局勢就完全變了。此人南下以後,立即幫助王彌擺脫了被東海王大軍壓制的不利局面,與此同時,也將桀驁不馴的中原盜匪們控制在了掌心。隨著曹嶷、徐邈、高粱這樣的昔日親信陸續被調離王彌身邊,石勒、王彌二人所掌握的力量差距越來越大。

    性格剛矜的王彌本人滿足於石勒對自己畢恭畢敬的表現,對石勒的小動作提不起多少警惕。但曹嶷和徐邈兩人早就看得清楚,也因此對那石勒忌憚非常,他們甚至幾次當面向王彌進諫,可惜王彌並未聽從。

    在這兩名經驗豐富的軍人眼中,石勒對王彌所部青徐豪傑的威脅,其實比大河北岸的晉人還要可怕得多。大晉朝廷畢竟已經爛到了根子,就像是一間四面漏風、搖搖欲墜的破樓,只差最後一腳就會轟然倒塌了。在這樣的樓裏,縱使砸鍋賣鐵湊起一支強兵又有何用?天下大勢,不是幾個勇猛的武將所能扭轉。

    但石勒則不同,較之於王彌,此人勇武善戰過之,收攏人心過之,外示寬仁、內則兇殘好殺的權謀手段更遠遠過之。他借著匈奴漢國的威名,不動聲色地將異己派上各處戰場送死,同時對有意依附的中原群匪大舉收編。如果一切皆如意料,那石勒率部與匈奴漢國本部兵馬會師洛陽城下的時候,中原群豪也已經盡皆俯首,被他經營成鐵板一塊了。到那時候……嘿嘿……到那時候,真不知繼大晉而起的會是何方神聖了吧。

    想到這裏,曹嶷不由自主地握緊了腰間刀柄:好在大將軍的忠誠部下們尤在,青徐強寇們被石勒借故投閑置散多時,因此反而實力尚存。這次對抗朝廷幽冀兵馬是個絕佳的機會,己方背靠堅城、坐擁天險,無論如何都立於不敗之地;正好利用這不知死活的朝廷奸細帶來一場勝利,從而迫使石勒將北線戰事的實權交還給大將軍,從此便不受挾制!

    “那羯賊自領親信攻城略地擴充實力,卻將我們放在這裏,顯是希望我們和幽冀晉軍對耗實力。不過,既然幽冀晉軍來襲,我們據守的沿河防線也就重新成了中原戰事的中心,這穆某來得正好,我恰可以利用這廝給晉軍一個重重打擊,讓石勒知道我們青徐豪傑的能耐!”說著,曹嶷略壓低嗓音,又招手讓滿臉不自在的高粱也湊近些:“看這姓穆的一舉一動,晉軍的打算我也能猜出幾分了,不外乎裝作河北盜匪來賺我白馬津而已。我打算將計就計,如此如此……”

    曹嶷身為王彌軍中實際上的第二號人物,素號籌劃深密,一旦他正經發出號令,包括高粱在內,誰都不敢怠慢。

    過了片刻,便有數騎飛馬奔回營壘中傳令,隨即整個營壘裏一陣雞飛狗跳,軍官的喝罵聲和士卒們的吵鬧聲攪成了一團。原來曹嶷的部屬們殊少紀律約束,在這大河岸邊無所事事地將養了數月,便更加懶散了,結果前些日子突然被驅趕著修築營壘,累得半死;這會兒任憑軍官們呼喝毆打,一時也收束不起來。

    曹嶷身在白馬山上,將這景象看在眼裏,頓時氣得半死。他隨手招來一名親兵,解下腰刀予他:“去!拿著我的刀去說,誰敢再拖拉懶散,立斬不饒!”

    賊寇就是賊寇,脫不了松散習性,曹嶷早就習慣了。因此他倒不是為軍紀而怒,實是擔心這種場景被晉軍察覺,從而提高警惕。好在這時候濃雲密布,天色愈發陰沈,曹嶷看不清對岸的動靜,對岸想必也是如此。待到營壘裏二百余名精銳騎兵全副武裝地馳出白馬壘待命、各處望樓和女墻後弓弩手也大致就位,曹嶷才拍馬下山,往河岸邊迎去。

    隨著距離滔滔河水漸近,一名眼力最好的從騎忽然一指河面:“將軍,你看!”

    曹嶷凝神觀望,只見起伏波濤之中,幾條坐滿人的粗陋木筏正從對岸劃過來,領頭筏上一人擎著面旗幟努力揮舞著,奮力將臟汙受潮的旗面展開。由於河水湍急,木筏順水而下,來得極快,曹嶷看的清清楚楚,那上面分明是一個大大的“趙”字。

    “倒也敬業,連旗幟都備妥了。”曹嶷啞然失笑,揮手向左右示意:“我們再向前去迎一迎,小心莫要露出破綻。”

    沒過多久,幾具木筏磕磕絆絆地往岸邊靠攏。筏上眾人等不及到岸,紛紛跳下木筏,在齊腰深的河水裏掙紮著步行上來。這些人個個頭發和胡須又臟又亂,面頰凹陷;細看裝束,只見他們衣甲破碎,身上到處纏著帶血的衣物繃帶,有些繃帶松脫了,將可怖的傷口暴露在外,於是血液便滴滴答答地淌進混濁的河水裏。

    曹嶷帶人搶上前去,待要說話,這些人卻露出極其戒備的神情,立即手持刀劍,聚攏成防禦陣形。一時間,幾乎讓曹嶷以為自己的安排被識破了。

    但曹嶷並不喝令埋伏在較遠處的部屬們一擁而上,將這些人都殺了。他所謀劃的,是一場將計就計的大勝,而非僅僅殺死幾名奸細而已,因此他不顧危險,策馬迫近到數丈開外立定:“我乃漢國白馬津鎮守大將曹嶷是也!爾等是什麽人?渡河過來所為何事?”

    那些擺出廝殺姿態的人們彼此對視,並不因為曹嶷自報姓名而松動陣腳。稍過了一會兒,才有一名中年漢子越眾而出。這漢子年紀不輕了,由於兩側臉頰深深凹陷,更顯得衰邁,但他的雙眼神采依舊,顧盼間既有決然的氣概,又帶著幾分老兵油子所特有的狡獪:“你叫曹嶷?我這幾個月被朝廷軍馬趕得東奔西走,卻不知白馬津的守將何時換了人……聽說飛豹王彌麾下有一重將喚作曹嶷,莫非就是你?”

    曹嶷沈住氣答道:“正是!”

    “哈!哈!”那中年漢子舉手示意,人叢中便有兩人一齊提著五花大綁的穆校尉出來,將他猛地推到在碎石橫生的河灘上。中年漢子擡腳踏在穆校尉的臉上,頓將穆校尉的口鼻掩入河灘上積存的泥水中。穆校尉大嗆了幾口,猛力扭動身體想要擡起頭來,卻被那漢子腳下加力,踏得更深了,眼看再掙紮片刻,就要被嗆死。

    “曹將軍,我在河北與官軍周旋數月都有驚無險,可適才被混進你部下的奸細所害,差點丟了性命,這筆帳,我們須得好好算算才行。”中年漢子咧嘴大笑。

    這時候曹嶷哪還不知事情超出了預想?他皺起眉頭,再度發問:“你又是什麽人?”

    中年漢子斜睨曹嶷一眼:“這面旗上鬥大的字,你不認識麽?老子是趙鹿!”

    話音未落,曹嶷身後那名河北出身的馬校尉滾鞍下馬,顫聲道:“趙當家!您老安然無恙,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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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白馬(四)

    與世家出身的王彌不同,曹嶷雖系他的青州東萊同鄉,卻是世代與朝廷疏離乃至對抗的地方豪霸子弟。

    青徐一帶遠離畿輔、依山傍海,自古以來就是為朝廷所不容的亡命徒藏匿之地。漢末時此地黃巾蜂起,使得地方官驚恐至極,皆稱“妖寇類眾,殘不畏死,父兄殲蹬,子弟群起,治屯連兵,至今為患”。黃巾亂後,諸多地方豪霸乘時而動,阻兵屯據,就連統一北方的曹魏武帝也不能將之驅散,只能委任諸多豪強首領為地方官,“割青徐二州附於海以委焉”。這股強大的勢力歷經魏晉兩代奪兵打壓,雖曾竭力反抗,終於漸漸衰微。但諳熟兵事、桀驁難馴的性格,卻早已滲透入了許多青徐強豪的骨子裏,再也消磨不去。王彌起兵之後,旬月即得青徐強豪大舉來投,一來是由於朝廷施政無方、百姓生活艱難;二來也因彼輩與王彌類似,都是好亂樂禍之人也。

    而曹嶷本人又是青徐強豪子弟中的佼佼者。他自幼與海岱之間的寇盜往來,諳熟廝殺劫掠伏擊遁匿等諸多手段。王彌起兵以來號稱算無遺策,其中倒有大半仰賴曹嶷的謀略。石勒說動王彌將這名猶似謀主的大將放置在遠離中原戰場的白馬,雖系私心作祟,但也確實是相信以曹嶷之智勇,足以阻遏幽冀晉軍於黃河北岸,力保要隘不失。

    此番曹嶷既然料定那穆校尉乃是朝廷奸細,要借著接應北岸潰兵的機會賺取白馬壘,因此立即做了充分的準備:

    白馬壘小而堅固,只須以數百人馬固守,即可抵擋十倍之敵,這且不論。河灘時值夏季漲水,大河水急,灘頭亂石隱藏在水下,舟船難渡;有數百弓弩手在俯瞰河灘的一處土崗後埋伏,一旦有事即亂箭齊發,足以將那些顛簸於風浪的晉軍射作刺猬。萬一有驍勇之士沖過河灘,曹嶷又額外安排了鐵騎數百潛藏於遠處,到時候縱馬突擊,必然如摧枯拉朽。更兼隨同諸將前來探看的親兵們俱都弓刀在手,隨時準備大砍大殺。

    這一來,晉人縱有天大圖謀,都必然遭到迎頭痛擊了。而他們用來奪城的,必定都是百裏挑一的精銳,若將之盡斬於大河灘頭,更可以使後來者膽寒。

    問題是……曹嶷完全沒有想到,身為晉軍奸細的穆校尉渡河北去一趟,竟然帶回了真的石勒部下大將、十八騎之一的趙鹿!

    石勒數月來聚兵幾達十萬之眾,縱橫中原、所向無敵,如今更西進威逼洛陽,令得朝野駭然。論聲威之煊赫,簡直遠遠超過大晉開國以來的所有反賊巨寇。首領如此,其麾下大將也各自建立了好大的名頭。雖說曹嶷在人前人後對石勒及其部下擺出十分不屑的樣子,可當真見到在河北獨鬥晉軍的趙鹿時,仍然猛吃了一驚,情不自禁地後退了一步。

    他這一退,原本緊隨在曹嶷身邊雄赳赳擺出威逼架勢的百數十人,頓時都氣焰大沮,紛紛把高舉的刀槍劍戟放下。

    氣氛稍許緩和,那馬校尉趕緊上前對趙鹿關切探問,趙鹿對他並不親切,擡腳將穆校尉松開了,便往河岸上去。那馬校尉也不以為忤,隨著趙鹿在齊膝深的河水裏一溜小跑,十分殷勤。顯然他也很清楚,趙鹿一旦回到石勒麾下,憑借河北斷後周旋的功績,必然大受重用。

    曹嶷鄙夷地瞥了馬校尉一眼,心中暗暗鄙夷,果然河北賊寇全無節操可言。正待轉身就走,不知為何卻又突然有些心悸。他猛然想到:既然能想出偽裝成河北賊寇潰兵的計謀,足證晉軍中未必沒有智謀之士。而晉人在北岸的設防,也正如己方在大河南岸的各個渡口的緊密防備。他們怎麽會輕易容得趙鹿這樣一條大魚逃遁?這其中……這其中的內幕頗有難以索解之處啊?

    曹嶷猛地站定腳跟,大喝一聲:“站住!”

    趙鹿一行人正保持著戒備姿態,高一腳、低一腳地踩著水前進。打頭的幾個已經踏足地面,身上的泥水嘩嘩流淌下來。聽得曹嶷大喝,趙鹿止住腳步,兩眼翻了翻:“怎麽,曹將軍有什麽指教?”

    曹嶷一時無語,趙鹿冷笑道:“我等沒打算在白馬津久留,只求用些飯食、歇息一日,明日便走……怎麽,莫非曹將軍有什麽不便?”

    “趙將軍是石大將軍的肱股大將,我們再如何窘迫,一頓飽飯熱湯還是支應得起,並無不便之處。”曹嶷面色凝重道:“只是,曹某此前已明了這穆某乃是朝廷奸細,意圖帶人賺城的,故而分遣兵力嚴陣以待。請恕我愚鈍,實在不知當此對岸晉軍正有行動的時候,趙將軍你究竟憑了何等樣的勇力,才能夠突破晉人部伍,安然來到南岸?”

    “安然來到南岸?你說安然?安然?”趙鹿仰天大笑,半晌之後才緩緩道:“自從大當家渡河南下,我帶著兄弟們東奔西走,與十倍之敵鏖戰至今。三五千人裏能活著潛伏到黎陽津的,不過三五百人。正待夤夜渡河,卻撞著一隊晉人部伍偽作潰兵形狀,顯是意圖渡河詐城。我們唯恐白馬有失,於是從晉人側後殺出,將之沖散。原本局面尚屬順利,豈料這姓穆的……”趙鹿話風一轉,他伸手一指被部下們提著的穆校尉,亢聲道:“我們廝殺正酣,這姓穆的渡河而來,自稱乃王彌部下,趁我們不備下手殺死多名弟兄。結果最終能夠劫奪舟船渡河的,三五百人裏又不足一成,只剩下了曹將軍你眼前的數十條漢子!好在我們擒下了這姓穆的,今夜就將他抽筋剝皮,告慰戰死沙場的弟兄們!”

    趙鹿愈說愈怒,狠狠地瞪視著曹嶷大步迫近,雙腳踩得河灘上水花四濺:“這就是你所謂的安然來到南岸!”

    趙鹿講到這裏,曹嶷與徐邈等人對視一眼,一時再顧不得盤查,轉而都覺得有些心虛。倒不是因為怕了趙鹿,問題在於,他們之前確都聽到北岸廝殺作戰之聲,那時趙鹿本可以殺退晉軍順利渡河,卻被南岸王彌所部刻意縱放的晉軍奸細給坑了,這可實在有些說不過去。

    徐邈與曹嶷同僚多年,很能夠鑒貌辨色,連忙攔在趙鹿的身前,笑道:“趙將軍莫要發怒,我們都是漢國臣子,須得同……”

    打圓場的套話才說了一半,趙鹿忽然拔刀,鮮血飛濺。

    這一擊太過猛烈,長刀如雷霆直落,將徐邈從左肩砍到右肋,幾乎劈成了兩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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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白馬(五)

    徐邈雖不以勇悍善鬥著稱,但也是轉戰南北的積年巨寇,久經戰爭殺伐,身手很是利落。更不消說他自知身當前敵,日常又總在外袍之下披掛鎧甲,從無疏忽。但這一刀卻快得讓徐邈完全無法反應,其力過千鈞之處,更斬透重甲如揮刀斷水般,全無一絲阻礙!

    白馬壘中地位僅次於曹嶷的副將,眨眼成了兩截。而曹嶷沒有半點遲疑,拔刀縱聲狂吼:“殺了他們!”

    鮮紅的血液冒著騰騰熱氣噴濺向半空,又灑落在曹嶷的面龐上,仿佛是潑油入火,激起了曹嶷的狂怒。趙鹿這廝,和我們什麽仇什麽怨?為什麽身為石勒麾下大將的他要向份屬盟友的徐邈下手?是石勒蓄謀已久的火並?還是大河對岸晉軍的計謀?這其中的內幕或許需要仔細研究,但賊寇們行事哪裏有那麽多顧忌?你既然動手,我便將你們殺個片甲不留!

    在曹嶷想來,自己可是為了圍殺晉軍奸細做足了準備,如今殺幾個石勒部下的馬賊,又有何難?隨著他的號令,頓時眼前刀光耀目。數十把長刀鏘然出鞘,交錯砍殺,瞬間切割戳刺敵人軀體,耳中更有慘叫和怒吼之聲不絕於耳,與肌肉骨骼被破開的鈍響交織在一處,幾乎將大河浪潮的拍岸轟鳴都壓過了。

    這等短兵相接最是兇險,三五個呼吸的工夫,就有十數人屍橫就地。曹嶷本人身為大將,又是以智謀用事的人物,自不會去參與這等肉搏。他已看出那趙鹿帶來的都是以一抵十的精銳,刀光劍影之中倒下絕大多數都是自己部下。因此口中呼喝不斷,揮刀在前連連舞動,看似是在作戰,其實卻腳步疾退,打算讓開距離,只需得稍遠處的弓弩手和騎隊趕到,趙鹿這廝便是鐵打銅澆,也要被碾成碎渣子了。

    豈料這亂石灘頭腳下沒個根基,曹嶷退了沒幾步,不防踏在一個圓滑卵石上,立時一個趔趄倒地,後腦又不知磕到了什麽,咚地一聲悶響,直痛的眼前發黑。偏偏他與趙鹿等眾的距離又實在太近了!還沒等他挺腰起身,便不知挨了多少記亂拳,只覺周身上下無處不痛,簡直連貼身鎧甲都快被打得碎了。再要掙紮時,但覺脖頸一涼,被三五把長刀一齊架住。

    不遠處有人大喊:“都住手!住手!拿住曹嶷就行,莫要打死!”又有人大喊:“把這廝拉起來給那群賊看看!”

    這喊聲一出,兵刃交接之聲便熄。隨即便有人七手八腳地將曹嶷提起來,上下左右用粗麻繩胡亂捆了推到前頭。

    曹嶷能在強賊巨匪如雲的王彌部下做到一方大將,戰功和威望都不做第二人想,在治軍用人方面確有才能,恩威並施的手段更非尋常土賊可比,因此雖然年初時被石勒調離王彌身邊,追隨他的部下卻依舊忠心相隨。此刻眼看曹嶷被挾持了,眾多護衛騎士和原本埋伏著的箭手、騎兵一同湧上前來,卻誰也不敢妄動。

    原本是設下天羅地網準備圍殺晉軍渡河軍馬,怎麽最後變成了這般?如此落差,實在叫人沒法承受。曹嶷有心要呼喚部下們不要顧忌自己性命,一擁而上殺了趙鹿等人,卻不知為何,怎也提不起這口氣來發聲,滿腔怒氣只在喉嚨口咯咯作響,幾乎要屏出一口血來。

    再過得片刻,那趙鹿顯是將最後幾名抵抗的曹嶷部下親兵料理了,這才轉出到隊列前方。

    只見他左邊站著的一人衣甲破碎、鼻青臉腫,乃是早就被自己認定為晉軍奸細、還被趙鹿肆意踩踏的那名穆校尉;而右邊站著的,竟然是曹嶷為了確定穆校尉的身份,特地從王彌身邊邀來的那名馬校尉!

    到這時候,曹嶷如何還不明白眼前形勢絕非賊寇內訌?他呼出一口氣,將頭深深低了下去,慘笑道:“原來……原來你們都是朝廷奸細……”

    話音未落,嘴角便被人用刀背猛擊一記,搗松了牙齒若幹:“狗膽賊寇,怎麽說話的!”

    那穆校尉揮手止住部屬繼續毆打曹嶷:“我是幽州平北將軍的部下穆嵐,這位是趙鹿,那位是馬邦德。我們幾個前後費了老大精神欺騙曹將軍,真是對不住了。”

    曹嶷微微一怔:“趙鹿?”

    穆嵐笑道:“正是。這位趙鹿趙隊主的姓名與石勒部下的那位巨寇一般無二,若非如此,也沒法扮得如此惟妙惟肖。”

    趙鹿憨憨一笑:“各種各樣的賊寇我見得多了,總能學出個樣子來。只是委屈了小穆呀。”適才他腳踩著穆嵐與曹嶷對答的時候,舉手投足都像煞了極兇悍的巨匪,可這時候看他,那周身煞氣不知何時已經消失無蹤,整個人便是純粹的一名老卒而已。

    穆嵐毫不介意地擺了擺手,淡淡道:“老伯別客氣,都是為了將軍的大事,吃點苦算什麽。”

    馬邦德大力拍手,滿臉感動神情:“兩位都是幽州棟梁,忠直之士啊!在下真是感佩萬分!”

    這三人,一人憨厚,一人作理所當然狀,一人滿臉奸猾模樣,湊在一起頓時令得曹嶷暴怒。他平時自詡思緒縝密、智略出眾,就算此番被擒,先前那些安排也算的絕無破綻,可哪裏想到晉軍如此奸詐,派來的騙子一撥接一撥,自己饒是費盡心力,最後……最後竟然被這麽個平平無奇的老兵給騙了!曹嶷怎麽也按捺不住情緒,慘笑道:“我和你們什麽冤什麽仇?什麽冤什麽仇?為了區區白馬壘,竟然費了偌大的精神!”

    “我們早就著手準備賺取白馬壘。在下偽作河北賊寇潰兵,混入白馬壘中,便是第一步。只不過當不得曹將軍的好眼力,想必我渡河來投之初,就已經被你看出破綻了吧。”穆嵐輕咳一聲:“曹將軍繼承青徐豪強之余烈,精熟兵事,眼光老練,我十分佩服。可惜你怎也料想不到我家主公的手段。”

    曹嶷悶哼一聲:“我確實沒有想到,爾等遣在我軍內部的暗間竟然如此之多!”

    “不錯!”穆嵐頷首:“老實說罷,曹將軍,這些日子我軍雖在河北清剿流寇,其實前後南下潛伏的暗間多不勝數。我與馬邦德,不過是適逢其會,在白馬壘派上了用場而已。你對穆某起了疑心,所以遣人往王彌部下急調出身於河北賊寇的部屬來辨認……其實哪怕不是馬隊主,也會有其他我軍暗間請命前來。嘿嘿,賊寇就是賊寇,勝則蜂起,敗則星散,永遠做不到如朝廷經制之師那般有序,想要向裏打入一些得力人員,真是再簡單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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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白馬(完)

    眼前刀劍橫頸、寒氣沁膚,智勇全無所施;而周圍敵人環繞,較遠處的己方大隊兵力人人驚怒交加,卻投鼠忌器、逡巡不進……當此千鈞一發之時,曹嶷突然覺得自己有幾分腿軟。既然決心走上殺官造反的道路,本該早就有了將生死置之度外的覺悟,何況曹嶷久經風浪,多曾在戰場上與人白刃相格,自認為絕非貪生怕死之輩。可這時候,曹嶷突然明白過來,哪怕在最危險的戰場上,自己也有同伴扶持、有部曲並肩作戰,從不像今天這般真正地孤身一人!

    他本想著與穆嵐等人言語對答,先暫緩斧鉞加身之危,再徐圖它策;可就在對話過程中,又有甲士拎著一顆血淋淋的頭顱過來,咚地扔在曹嶷面前。這首級雙眼暴凸、形貌十分可怖,不是高粱是誰?曹嶷看著高粱猙獰的頭臉骨碌碌地滾到自己腳邊,一種巨大的恐懼感不由分說地攫住了他的心臟,

    他勉強壓著心慌意亂的情緒,慢慢道:“陸道明早就有意南下與中原群雄對壘,是以千方百計派遣奸細鋪路,曹某沒有防備,這才失手被擒,輸的心服口服。只是,閣下張口白馬壘、閉口白馬壘,如今白馬壘卻依然在我軍掌握之中,上遊延津、文石津等地一旦發覺有事,援軍更是須臾便至……擒我一人又抵什麽用?你們若要大舉渡河,終難免遭半渡而擊,落得慘敗的下場!”

    穆嵐撇了撇嘴:“不然不然。白馬壘固然重要,但拿下了曹將軍你,白馬壘何足道哉?我家將軍曾說過,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須知用兵之道的關鍵,乃是……”

    “好了好了,休要再賣弄你那些半通不通的兵法。”趙鹿連連搖頭,一把將他推開。

    穆嵐追隨陸遙甚早,在並州時,因為是軍中罕有的識文斷字者,所以頗受重視,多次得陸遙親炙兵法。他本人也很以此為傲,時常賣弄幾句。哪怕是如今平北軍府中名將、大將如雲,以致穆嵐始終停留在中級軍官的地位,可既然自命為將軍弟子的特殊榮譽感尚存,喜歡胡亂引用陸遙言語的習慣就怎也改不了。好在有個行事穩健的趙鹿在,還能懸崖勒馬。

    但穆嵐未說完的言語,卻讓曹嶷心頭猛地一動,不由自主地掙動身體:“且慢且慢!”

    抵著喉頭的兩把長刀立時發力,將他迫回原處。

    曹嶷顧不得脖頸上多了兩道血痕,充滿期待地連聲呼道:“穆……穆校尉,你說拿下了我,白馬壘何足道哉?這是什麽意思?”

    穆嵐正想回答,看了看趙鹿的眼色,於是有些粗魯地將曹嶷往前一推:“叫你的人都別亂動,等著!”

    自己固然是白馬壘守將,但徐邈、高粱等人也有擁有基本的實力。這些人不敢向前沖殺,已是因為自家威望過人,令他們不得亂動,這和叫人送死有什麽區別?曹嶷有心抗拒,那穆嵐催促甚急,劈頭蓋臉又是幾拳下來,痛得發昏。沒奈何,他只得依言吶喊,令部下們不可妄動。

    果然,這樣的命令立即讓一眾部屬們起了爭執,步騎隊列中一陣喧嘩,似是有人要沖殺、有人要退後,有人打算依令等待。總算曹嶷的忠誠部下占了絕大多數,片刻之後,便有數十人或者縱馬、或者邁開雙腿奔出隊列,往白馬壘的方向回去。

    白馬壘的方向早就發覺渡口邊情勢不對,但礙於三名主將不在,余下部屬們並無可以主持大局之人,只能據壘坐守。這些人奔入營壘之後過不了多久,或許便與留守人馬達成了一致意見,於是便聽見淒厲的警號大作,眾多兵卒裏外奔跑,更有一股狼煙升騰而起,直貫入黑雲層疊的陰黯天穹中去。

    狼煙既起,大河上下的數個渡口要塞立時便能收到訊息。這幾個要塞的駐軍匯合起來,少則三千,多則五千的精銳援軍最長一個時辰就能到達。如果自己不曾落到晉軍之手,這應當是個好消息,眼下曹嶷卻只能連聲苦笑解釋:“白馬壘中徐邈、高粱二將的部屬甚多,這……這不關我事啊……”

    “無妨。”趙鹿答了一句,轉頭回望向滔滔大河。

    被曹嶷安排在白馬津左近的,都是賊寇之中敢戰善戰的精銳,數量更是十倍於隨著趙鹿、穆嵐等渡河而來之人。哪怕在曹嶷連番呼喝之下不敢妄動,可人人怒視著灘頭上的這支小小隊伍,依舊挾帶著巨大的威懾力。雙方的距離並不太遠,如果這些賊寇悍然沖殺過來,曹嶷的性命自然難保,這支晉軍小隊也根本來不及登舟撤走,定會在河灘上被殺個盡絕。可趙鹿回頭張望,眾人便一齊回頭,竟全不將他們放在眼裏。

    曹嶷心中暗罵這群人狗膽包天,卻也忍不住跟著回頭張望。

    大河自龍門沖出,沿途開山裂岸,水勢滔滔。正逢夏季漲水時分,渾黃如漿的河水發出如奔騰咆哮的轟鳴,時不時拍打著兩岸,將大塊土石吞噬入洶湧的渦流之中。遠遠看去,仿佛一頭張牙舞爪的惡龍將要從河道中騰空飛起!想要橫渡這樣一條洶湧的大河本非易事,更不要說此刻天氣陰沈,仿佛將有大雨。眼看著濃雲層層壓下,幾乎與河上水霧交匯。先前視線還能勉強達到對岸的情形,此刻卻只能望到離南岸數十步,再遠,就模糊不清了。

    這樣的環境下,就連經驗最豐富的老船工,都不能保證行船的安全。何況是以幽薊甚至更北方胡族戰士為核心的晉軍?他們一次能運載多少人渡河?渡河之後,又需要多久才能夠整頓隊伍、恢覆戰鬥力呢?曹嶷料定這種小規模、慢速度的渡河不足為慮,若非眼下身處難堪局面,他有信心僅憑白馬壘的駐軍就將一切渡河而來的晉軍碾成粉碎。

    可是……可是現在,曹嶷向大河的方向望了一眼,只這一眼,頓時便目瞪口呆:就在他視線所及之處,那片濃重如實質的漫天水霧忽然被無數風帆攪散,大批舟船就像是憑空出現。這些船只展開了一個至少寬過四五裏的正面。僅眾人看得清楚的範圍內,就有不下五十艘疾如奔馬的舟楫同時竟渡;而兩側被朦朧水汽遮掩的,還不知有多少!

    怎麽會有這麽多船?怎麽會?

    曹嶷難以置信地眨了眨眼,定神看去,才發現這些船只中的絕大部分都是臨時趕工而成,規格介於木筏和船只之間,形制極其粗劣。由於船上刀槍林立、載滿了戰士,有些船只不得不在兩舷系著充氣的牛皮、羊皮以增浮力,否則簡直有浪沈之危。事實上,曹嶷已經親眼看到有一艘船只半途傾覆,至少有三五十人瞬間落水;可其余的船只絲毫不因此而停駐,依舊奮勇向前!

    幾乎在瞬息之間,大隊船只就已迫近了大河南岸,船工高亢的號子聲、數百支船槳此起彼伏的擊水之聲、帆片鼓風的獵獵震動之聲、船頭上*將士起身整隊發出的甲胄鏗鏘之聲匯聚成了不斷的轟鳴,甚至壓過了拍岸的濤聲!

    近了,更近了,哪怕到了應當橫舟降帆的距離,那些船只仍不減速。

    白馬津雖是大河中遊的著名渡口,但以地理條件而論委實不算優越。尤其是大河南岸遍布河水沖積而成的灘塗和亂石灘,適合舟楫停駐的所在很少。但那些舟楫根本就不循著行船的路線走,而是順著水勢風勢橫沖直撞,大部分直接就沖上了河灘。

    這些看似粗制濫造的船只吃水甚淺,船底寬而平直。擱淺的時候,船底木料與碎石碰撞摩擦,發出陣陣令人齒癢的怪聲,許多捆紮固定用的麻繩立即崩斷。超過四成的船只在這一次沖灘之後就損毀再不能用了,但它們最終停止的位置,距離河堤幾乎觸手可及。但僅僅這一次沖灘,近百舟楫以每舟三十人計,便有三千人馬同時踏上了大河南岸!

    “下船!下船!”

    “列陣!列陣!”

    隆隆鼓聲伴奏下,大批軍官怒吼著,催促將士們跳下舟船,踏著齊膝深的淤泥灘頭迅速向前。

    第一批登岸的,是手持齊肩大盾,腰懸長刀的刀盾手。他們踏上河堤後,立即聚攏成三列橫隊;兩翼先向外延展,再向內包攏,將大片灘頭保護在內。所有人就位之後,只聽一聲號令,近千人的隊伍同時以大盾撞擊地面,使得盾牌底部的木椎紮入土壤,形成了足以抵擋騎兵沖擊的盾城。

    盾城尚在構建之中,長矛手和弓弩手們已經緊跟著第二批登岸。這些戰士以在濡源戰場上力敵段部鐵騎的乞活軍精銳為骨幹,又補充了幽州軍中經驗豐富、習慣了遵守號令的老卒。無論是車陣、盾陣,一旦有他們的加入,立刻就轉變為威力駭人的鋼鐵叢林,遠攻、近攻,無不如意。

    而最後登岸的,則是數量約在兩百名的重甲步卒。這些甲士身披著通常為甲騎所用的重鎧,穿過灘塗時步履緩慢,甚至需人扶持,顯得有些可笑。可是當他們在河堤上踏步前行的時候,每一步都在堅硬的土壤上留下深深的腳印,仿佛成群結隊的鋼鐵猛獸。更不消說他們手中那些大型的刀、錘等重武器,縱使在陰暗的天色下仍覺得精光耀眼,雄壯如天兵天將一般!

    曹嶷倒抽了一口涼氣。

    以眼前晉軍的精銳程度,哪怕他們不曾設計劫持自己,兩軍在河岸邊堂堂正正一戰,白馬壘守軍也並無多少勝機。最多不過借著晉人舟船駁岸的短暫時間占些上風,或者可以給予晉軍相當殺傷,但長久下去必敗無疑。

    身為經驗豐富的軍人,曹嶷的眼光比一般人要深遠許多。他更清楚,如此規模的船隊強渡大河,沿途縱有艱難卻無一絲驚擾猶疑,靠岸後迅速各自歸隊結陣的程序流暢如水……這其中體現出的組織手段,才真正可畏可怖!

    或許是眺望渡河晉軍的時間太久,曹嶷稍一回神,便覺頸部的肌肉和骨骼都一起酸痛起來。下意識地扭動脖頸舒緩疼痛,卻發現原本架在肩膀上的幾柄長刀不知何時已經撤去了,趙鹿、穆嵐、馬邦德等人一齊躬身,向眼前一名身著戎服的年輕人施禮。

    此人身材高大,約莫三十上下年紀,顴骨高隆,眉宇堂堂,頜下留著黑亮的短須;雖說左側面頰上有一道灰白色的傷疤,卻並不給人以特別兇狠的感覺,反倒顯得神情格外的深沈剛毅。他的袍服下擺和靴子都沾滿了泥汙,顯然剛從舟船上下來,踏過岸邊泥灘到此;但他自領扈從數人隨意行動,又不像隸屬於渡河晉軍中的某一部。

    曹嶷打量這年輕人,這年輕人也饒有興趣地上下打量了曹嶷一番。過了半晌,他笑了起來:“你就是王彌手下的大將曹嶷?我知道你。聽說你行軍作戰的時候,不似其他賊寇那般兇殘無忌;又與石勒等河北賊寇不合,曾經勸阻他們肆意濫殺。哦對了,我還聽說,你還在青州臨淄建了座名喚廣固的城寨安置家眷,以作長久之計,不知是也不是?”

    曹嶷的臉色頓時慘白!

    這年輕人先前幾句也還罷了,曹嶷橫行半生,倒也不至於因為這身份不明之人的幾句誇讚而緊張。可是……關於廣固……曹嶷是青州大族出身,不似尋常賊寇那般毫無牽掛。因此早在起事之初,就在臨淄郡的堯王山南,陽河西之東,則了四周絕澗、岨水深隍的有利地形,修建了一處城寨以為族人自保退路之所。因為城寨四面“有大澗甚廣,因以為固”,因此起名叫做廣固。這處所在乃是東萊曹氏宗族機密,自己轉戰中原多年,從未向外泄露過半個字,這年輕人究竟是從何得知的?

    “莫慌……莫慌……”這年輕人眼看曹嶷神色倉惶,擡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止住白馬壘守軍的妄動,讓我們能夠順利渡河,雖不是什麽大功,倒也頗見誠意。接著文石津、棘津、延津等地的援軍將至,我打算野戰破之,再乘勢追擊奪取這些渡口。這其中,還有用你之處……放心,只要努力戴罪立功,平北軍府中自然容得下你。”

    這算什麽?這算什麽?老子乃是飛豹王彌麾下大將,聲名也曾震動中原諸多州郡的!你這廝連最簡單的勸降都不做,就要我去戴罪立功了?曹嶷張口結舌地瞪視著年輕人,本想大聲疾呼老子誓死不降之類的言語,卻怎也說不出口。轉念之間,又覺得年輕人的話語雖然隨意,卻含著讓人無法拒絕的威嚴,仿佛他說出的便是理所當然,別人唯有俯首聽從的份兒,絕不容絲毫猶豫。

    曹嶷明白了眼前這年輕人是誰。他突然泄了氣,苦笑一聲,俯首拜倒:“是。小人,謹尊陸將軍號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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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礪軍(一)

    眼看著此人突然跪伏,陸遙反而吃了一驚。

    陸遙與石勒是老對手了,深知此人的厲害。因為這個緣故,他對於縱橫中原、與石勒齊名的“飛豹”王彌所部賊寇也給足了重視,不敢有絲毫輕忽。在他想來,哪怕趙鹿、穆嵐等人已在先期費了許多功夫,可曹嶷畢竟不同於尋常寇盜,陸遙遣在中原的探子也曾報來此人有多麽狡詐兇悍。因此,陸遙盤算了很久該用怎樣的言語才能懾服此人,事前還招了幕僚來一同籌劃。眾人都覺得,總須將之先羈縻起來,然後再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誘之以利、示之以威,各自準備了兩三個套路不止。

    誰知剛作了個開場白,此人就降了?剛渡過大河來,擒捉到的頭一名賊寇首領就這樣降了?此人也算是為朝廷深忌的巨寇,居然就半點骨氣也無?陸遙一時又生了些納悶,更陡然生出一股鄙夷來。

    王彌、曹嶷之類舉旗造反的地方豪強大族,與那些因為活不下去而造反的普通百姓根本是兩回事。他們仗著宗族強盛,平時壓榨地方,不知做了多少橫行霸道的惡事;亂世則為了更多的富貴權勢起兵,借著胡族勢力興風作浪。陸遙對這種做派本就深惡痛絕。眼見此人待到朝廷大軍南下,又輕易屈膝,毫無半點猶豫,對他的評價更猛然跌到了谷底。

    但陸遙仍然決意收降曹嶷,並不因此而改變原先的計劃。

    這既不是因為此人在後世的史書上留下過記載,也不是因為陸遙看中此人的才幹。陸遙從不認為史書留名之人就一定會比籍籍無名之輩要出色,值此亂世,成敗利鈍之間所隔不過一線,不知多少人翻覆沈浮其中;無數淪於底層之人一躍為呼風喚雨之輩,而更多人差的只是運氣而已。陸遙麾下薛彤之流的大將,都是他親自拔擢起的,又比那些有名的人物差到哪裏去了?

    留曹嶷一命,主要是出於兩個原因。一來,在這夏季漲水之時渡河畢竟不易。方才的強行沖灘之舉,又將自己近期緊急制作的舟船木筏毀壞了大部分。憑著剩余的船只和白馬津的承載能力,只怕花半個月都不夠大軍渡河的。石勒王彌賊寇的大舉反撲很快就會到來,想要加快南下的腳步,就需要更多的津渡,而自白馬津往大河上遊去的若幹渡口,全都掌握在王彌所部手裏。如果在野戰獲勝之後,利用曹嶷勸降各處守兵,迅速奪占這些渡口,那麽後繼戰事當然會省力很多。

    二來,雖然天下已亂,但真正意義上的大亂世還沒有到來,陸遙還期望能抓緊時間擴充實力。曹嶷和他所代表的青徐豪族,畢竟不同於石勒、王彌之類鐵心與朝廷為敵的瘋狗。青徐豪族有親族、有故鄉、有政治和經濟上的訴求,由此也就有談判和溝通的可能。有曹嶷這個出身青徐豪霸、又在中原賊寇中有相當威望的大將投靠,或可消減中原賊寇中大批青徐人的敵意,不僅有助於分化敵人,對之後整編降卒、以戰養戰的方略,也將會是有益的。

    想是作如此想,不過陸遙如今的城府愈發深沈,因此並不形諸於外。他看著曹嶷跪在面前的身影,反倒輕聲笑了起來:“知道我便是陸遙,很好,是個聰明人。可我並未有號令傳達予你,你卻遵的什麽令?”

    “將軍適才說,打算野戰擊破文石津、棘津、延津等地的援軍,再乘勢追擊奪取這些渡口。這其中,還有用到小人之處……”曹嶷趴伏在泥濘之中,未得陸遙允許不敢起身,只得擡起頭道:“這便是將軍之令了。小人與那羯賊石勒交惡,因此兵權被大部褫奪,如今只是白馬津守將;但守把大河以南、濮陽國西部諸多渡口的兵將,大部分都是小人的舊部,彼等兵馬來時,小人願意陣前說降,免得勞煩朝廷大軍廝殺。”

    “嘿!倒是有心了!”陸遙乜視著曹嶷,過了許久。眼看他後脖頸上冷汗涔涔,才揮了揮手,叫他起來:“你看……我軍將士可剽悍否?”

    曹嶷剛起身,聽得陸遙發問,忙不叠地彎腰俯首:“皆熊羆之士也。”

    “那麽,我軍的器械武備可精良否?士氣可高漲否?”

    “堅盔利刃,為小人前所未見;一舉渡河,更足見意氣昂揚。”曹嶷連聲稱讚。

    陸遙冷笑道:“正是!幽州軍受朝廷詔命南下討賊,將士剽悍,武器精良,兼且士氣高漲、人人踴躍求戰。你以為,我們很用得著你麽?”

    曹嶷噗通一聲又跪伏在地。他本來確是桀驁之人,只是為幽州軍奮勇渡河的壯舉所懾,才不得不降服。可無論多麽強硬兇狠的角色,一旦有了貪生怕死之念,便再也硬氣不起來了,此情自古皆然,這倒不是曹嶷一人的問題。聽得陸遙語氣淩厲,他顫聲道:“小人愚魯,不知將軍還有什麽吩咐?但有所命,小人無不遵從便是!”

    陸遙待要再說什麽,有人在身後拉了拉他的衣角。陸遙微微一怔,旋即反應過來:無論如何,曹嶷畢竟是在中原賊寇中頗具地位、聲望的重要渠帥,這樣的對待幾乎近於折辱,非用人之道也。

    他深深吐氣,刻意放緩了語氣道:“起來吧……只要你全心全意為朝廷效力,朝廷自然有倚重之處。”

    曹嶷千恩萬謝地退下去了,陸遙雙手抱肩,凝視著在低垂濃雲下整頓隊列的幽州部伍,沈默不語。雖說今日順利渡河,又捉拿了王彌倚若臂膀的大將曹嶷,但陸遙的情緒並不很高漲。

    在方才的強渡過程中,至少有七艘船只被湍急的河水傾覆。考慮到北疆人通常不習水性,船只一旦出事,就等同於二百名將士立即身亡。這些犧牲的將士都是陸遙數月來解衣推食糾合起的精銳,其中相當部分陸遙都認得。更有五名軍官和四名士卒,是在代地從軍後立下功勞的骨幹,為了表示親厚,陸遙甚至還曾到他們在幽州新建的家庭中去做過客。他們甚至還沒能見到敵人就已犧牲;而這些犧牲,只是一個開始罷了。

    統合五部匈奴的漢國政權、威震中原的羯賊石勒,俱為乘一時風雲而起的強敵。若非幽州平北軍府橫空出世,自己曾擊敗的幽州王浚,曾追隨的晉陽劉琨,都先後被他們擊敗。而之後上百年裏華夏沈淪史、血淚史的大幕,也正是由這兩方合力拉開。陸遙毫不懷疑在此番南下勤王的過程中,將不可避免地與這兩家大敵展開鏖戰,也必會有更多的忠勇將士折損。

    在陸遙內心深處,自己始終是那個起自於卒微的並州軍主。而他對待每一名部下,都一如對待昔年那些同生共死的袍澤兄弟。南下勤王建立功勳,借此在朝廷中樞拓展影響力、進一步穩固平北軍府在北疆的地位,這是經過周密籌劃的既定方針。為了達成目的,用兵的大將早就該有毫不猶豫地犧牲將士性命的決心,但陸遙始終不能對此完全釋然。

    事實上,自從決意揮軍南下以來,陸遙一直都沒有什麽好心情。

    隨著陸遙的幽州軍府規模迅速擴張,軍府內部的成分也日趨覆雜,北疆晉人豪族、幽州地方勢力、並州武人集團、河北群盜降眾、代地胡族仆從部落、遼海一線的段部鮮卑盟友,還有逐漸成了氣候的文官體系成員……這些力量雖然都統合在軍府之下,但彼此都懷有自身的利益訴求,哪怕陸遙本人,很多時候也只能調和其間而不能無視。問題是,此番大軍勤王,歸根結底是出於陸遙本人的全力推動,而非幽州文武一致的選擇。

    方勤之再怎麽舌燦蓮花,也不能掩蓋一個事實,那就是陸遙需要南下勤王帶來的名望、功勳,但軍府中許多人對此並無特別的渴求。這麽多年來北疆與朝廷中樞幾近隔絕的現狀,更是他們對挽救那個廢物朝廷沒有多少興趣可言,反倒是十分排斥為了勤王而虛耗幽州軍府的實力。能夠力排眾議起兵南下,已經是得益於陸遙百戰百勝所建立起來的壓倒威望。

    用冀州李惲將以幽州軍府馬首是瞻的情報來說服眾人,便是因為陸遙已經感受到了這種自保實力、坐觀局勢變化的想法。但當時他誤將這種心態歸結為將校們對朝廷離心離德的表現,因此甚至有些竊喜。可幽州軍與冀州人馬匯合以後,那短短十余日裏,軍府中的某些將校甚至彼此串聯,更有人私下向陸遙表示:幽州軍糾合不易,又是眾將賴以安身立命的嫡系,所以此番南下作戰,不妨用冀州軍去承擔那些艱苦的任務,俾可使幽州本部不費軍力,悠然而取軍功也。

    直到這時,陸遙才清楚地發現,這種想法甚至已經擴散到了軍隊中,其影響遠比自己想象的更加惡劣!

    進言之人並非軍府新人,而是陸遙在晉陽時的基層部屬之一。此人既然如此,背後又難免牽扯出地位更高的大將來,這不禁使得陸遙勃然大怒。可大怒過後,他又不得不承認,武人們會產生這樣的想法其實是難以避免。在陸遙所熟悉的前世記憶裏,袁項城的小站新軍、常凱申的黃埔子弟都是如此;初起時刀頭舐血,有一股不管不顧的勇氣,可稍許有了點地位、財富,立即就腐化墮落,成了友軍有難不動如山的渣滓。而幽州軍將們何嘗不是如此!

    陸遙為此感到深深的驚悚,他想象得出那些將校的態度:經歷了無數次出生入死之後,才贏得了自己不敢想象的地位和財富;萬一自己戰死了,那些本該慢慢享用的,豈不是全都成空?既然如此,那還不如讓他人去死罷!陸遙一次次地自問:縱然通過嚴苛的訓練打造出了堪稱精銳了士卒,可如果中層軍官甚至有大將心懷趨利避害之念,這樣的隊伍,尚能戰否?尚敢戰否?這幾天裏,他除了布置軍務以外,倒有大半時間都在想這個問題。

    這時候,密集的雨點突然從空中傾瀉而下,在雲層中蓄積了半日的夏季暴雨終於將要盡情釋放它的威力。而與此同時,陸遙敏銳地感覺到,除了湍急河水的轟然聲響以外,還有另一種沈重聲浪愈來愈接近。那是騎兵鐵蹄踏地之聲,布置在其余各處渡口要隘的敵人援軍大舉到達了。

    來得好,來得好。陸遙對自己說。或許是這些日子裏太過重視密謀和文治,以至於某些將士也打算從此安享富貴了吧。既如此,就讓我親自用廝殺和鮮血來提醒所有人,我們的征途還遠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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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礪軍(二)

    大雨傾盆而下,數以億萬計的雨滴擊打在堅硬的地面,億萬聲劈啪之響匯成了轟鳴。雨水肆意流淌,瞬息間積起了一片片小水塘,隨即又被鐵蹄踏碎,飛濺入半空。大雨下,兩千鐵騎無論人、馬,都被雨水澆成了暗沈的顏色。他們漸漸聚攏成作戰陣形的時候,就仿佛一頭巨大無比的鯤魚從深海浮出,顯出了猙獰的鱗角。

    晉軍陣中,在幾名軍士翼護下退走的曹嶷猝然止步,驚呼道:“那是王延的騎兵!來的這麽快!”他的臉色都變了,猛地伸手扯住帶路的士卒:“趕緊回去!趕緊稟報陸將軍!那些不是上遊各津渡的守軍,而是駐紮在瓦亭的王延所部,是王大將軍……王彌麾下真正的精銳騎兵!”

    瓦亭位於文石津的南方,燕縣以北。此地古名為瓦,乃春秋時晉魯會兵之所,因土崗上有舊時亭舍遺留,故而如今名位瓦亭,也有稱之為瓦崗的。瓦亭距離白馬稍遠,但與文石津、延津約摸呈一個等邊三角形。濮渠從酸棗向東,經燕縣流往濮陽,在瓦亭附近渚塞成了名為陽清湖的沼澤,瓦亭便扼守陽清湖北岸,成為大河沿線津渡後方的重要支撐點。

    負責守衛瓦亭的,乃是王彌麾下勇將王延和他帶領的一支精兵。這支兵馬行動非常迅速,發現白馬壘烽火時立即出動,比上遊各津渡兵力更早地抵達了白馬。這時候,王延正將長槊交給從騎,左手攬韁,右手扯下黑色的兜鍪,讓自己的視野更寬闊些。

    戰馬迅速前行,距離白馬津越來越近,幾路探馬也陸續返回,敵情非常清楚了,全軍上下,都在等待他的號令。而他不慌不忙地打量,看到了遠處晉軍忙碌列隊的身影,也看到了緊閉營門的白馬壘。

    晉軍竟敢在這種惡劣氣候強行渡河,這確實出乎王延的預料;白馬壘上巨大的烽火,更證明曹嶷所部不僅未能阻遏晉軍登岸,反而遭受到了重挫。想到曹嶷吃了虧,他忍不住隱約有些快活。妙極了,曹嶷你們幾個不敵晉軍,那便該著是我王延立功的機會。

    大雨氣候不便騎兵馳突,道理上自家並不應急於投入廝殺。但從另一方面考慮:晉軍以舟楫渡河,舟船運力有限,因此先期渡河的必無騎兵,唯有以步卒對戰;大雨之下,他們又失去了弓弩之利;再看此刻河水奔湧的架勢,晉軍本隊受阻北岸,已渡河的兵力既無支援,又無退路,而己方則有白馬壘為憑依,援軍源源不斷……

    兩廂權衡,己方不利因素唯一,而晉軍的不利因素有四五項之多,那便值得一戰!只需盡快結束戰鬥,搶在地面徹底泥濘之前取勝就好了!王延戴回兜鍪,撮唇長嘯,發出號令。

    戰馬加速,鎧甲鏗鏘作響,無數鐵兜鍪上裝飾的青色羽毛一齊擺動,千余騎從雨幕中現出身形,遠遠望去恍若魔神。王延身處其中,不知為何有些走神。

    正如石勒以河北牧場中糾集的“十八騎”為核心力量,王彌作為縱橫中原的巨寇,也早已培植起自己的一套基本班底。其中尤為得力者,包括以兇殘嗜殺著稱的青州慣匪劉靈、多謀善斷的張嵩、諳熟軍事的曹嶷;此外還有東萊王氏親族子弟中領兵作戰的王璋、王延等人,俱都領兵坐鎮一方。這其中,王延乃是王彌的親族,素號勇猛善戰,有力敵萬夫之稱。昔日妖賊劉柏根為茍晞所敗時,王彌領余部聚嘯長廣山中,食物匱乏。全靠王延單身入窮林,生裂巨狼五頭進獻,眾人方得一頓飽餐。因為這個緣故,王延被王彌提拔為牙門將,統領帳下精兵。此後在青州山海之間轉戰,王延每戰必為選鋒,殺戮晉軍極多。

    羯人石勒揮軍南下以後,王延與石勒麾下諸將友善,常與冀保、逯明等人飲宴。石勒本人素愛猛士,因此也對王延青眼相待,慷慨贈賜了掠自河北赤龍牧場的良駒千匹。王延自然大喜收下,所部由此如虎添翼,攻城略地無不克捷。他也憑此聲威大振,躍升為王彌麾下有數的大將之一。

    可惜禍福相倚,去年冬季,王彌得到匈奴漢國東萊公、征東大將軍的封號,於是給手下群寇也俱都加官進爵。什麽將軍校尉像是不要錢一般地潑灑出去,但凡有三五百名部下的都搖身一變,成了漢國正式任命的高階軍官……唯獨王延有些尷尬。由於劉靈、張嵩、曹嶷等人惱他親近羯人,多次在王彌面前說他不可重用,王大將軍卻不過重將的情面,不得不稍許疏遠這親族猛將,結果不僅原本十拿九穩的官職飛了去,還被遣到了遠離戰場的黃河沿線。僅以官職而論,這牙門將的地位,大概要排到王彌麾下一百多名開外;而守把幾個渡口的職責,又怎及得上廝殺擄掠的痛快?

    想到這裏,王延按捺不住有些氣惱。好在不久後曹嶷也失了寵,也被調到大河沿線來守把渡口,嘿嘿,只消自己打贏眼前這一場,定然迫得曹嶷低頭!到那時,幹脆把這廝的兵力俱都吞了,想必王大將軍也會重新重視自己吧?王延突然又想到:不過到那時,還有必要跟著王大將軍麽?那羯人石勒為人豪爽,或許跟著他,還能獲取更多利益呢?

    王延猛力搖了搖頭,將那些胡思亂想擺脫,隨即策馬加速。一名從騎自側袋中取出面猩紅色的旗幟套在長矟尖端,將之高高擎起。於是隊列兩側的輕騎兵瞬間展開隊形,而緊隨在王延身後的數百鐵騎同時加速,無數丈六長槊一齊向前探出,就像是鋼鐵的叢林。

    這批騎兵們全都乘坐高頭大馬,身披黑漆鐵鎧,許多戰馬的身上還套有犀牛皮制作的馬鎧,只流眼鼻在外。這些馬匹,都是大晉在河北十余座大牧場中放養的雄駿良駒,被牧奴出身石勒奪取之後,輾轉落入王延所部;而這些甲胄則是百年來豫州鐵官的產出、許昌武庫兩代以來珍藏的精品。由於東海王狼狽丟失許昌,數十萬套甲仗軍械全數落入石勒、王彌之手。半年前的賊寇們除了本部精銳以外,許多挾裹來的流民們還停留在削木為兵的層次;但許昌一戰後的豐富收獲足以將他們每個人都武裝到牙齒,堅甲利刃全不遜色於任何一支朝廷兵馬,甚至到了就連幽州軍都瞠乎其後的程度!

    此時此刻,鐵甲猛獸如洪流湧動;馬蹄翻飛,震得大地為之顫抖!

    河岸邊叢生蘆葦頗為密集,晉軍立陣於此,也存了以蘆葦灘為側翼掩護的意思。當王延沖進的時候,又有一批箭矢破空飛出,落入騎隊裏。然而在雨水澆灌下,無論牛筋制成的弓弦還是硬木打造的弓背都顯得無力,那些箭矢劈劈啪啪地打在周身甲胄的騎兵身上,大部分直接就被彈飛了。王延所部騎兵毫不減速,繼續向前。鐵騎所到之處,堅韌的蘆葦柔弱如蒿草般,眨眼就被踏平,而大隊騎兵就這麽直直地撞向前方晉軍。

    三列晉軍刀盾橫隊首當其沖,正面抵敵鐵騎沖擊的位置上,只聽轟然一聲巨響,一二兩排的十數面大盾瞬間被鐵蹄踏得粉碎,幾名士卒騰空飛起,在空中就鮮血狂噴,顯然是活不成了。大批重騎通過這個缺口,深深地楔入了晉軍陣列。

    按照王延在中原與東海王大軍作戰的經驗,只需前陣被破,晉軍就離崩潰不遠。但幽州軍的鬥志旺盛遠非其余各地的朝廷兵馬可比。更後方的兵將絲毫不退,而是舍生忘死地向前填補空缺,意圖堵住騎兵縱馬沖擊的路線。王延不得不稍許停馬,挺槊左右揮擊。此人不愧是中原賊寇中屈指可數的勇將,掌中沈重的長槊盤舞如長蛇,每一次揮動必然將眼前的晉軍刺死、砸倒。他胯下的高頭大馬橫沖直撞,不斷沖擊晉軍隊列,所經之處必留下滿地的屍體和鮮血。緊隨在王延身旁的數十騎也俱都悍勇難當,殺得晉軍第三排的將士死傷慘重;更後方的長矛隊列失去大盾掩護,轉動方向又不靈活,頓時也搖搖欲墜。

    渡過大河的晉軍總數不過三千,又要掩護相當範圍內的一片灘頭,軍陣範圍很廣,因此並不厚實。王延鐵騎一沖之後,距離大堤上的陸遙已經不過百步。廝殺呼喝和兵刃碰撞之聲遏耳行雲,斷臂殘肢飛舞,而濃重的血腥氣味就連大雨都遮掩不住,猛地撲鼻而來。陸遙卻絲毫沒有將之當一回事,他並不上馬,甚至也沒有命令左右為自己著甲。

    眼看兩軍鏖戰,敵方大將呼喝屠戮,威武難當,陸遙反倒饒有余裕地揮鞭一指:“這人便是王延麽?”

    “正是。”返回到陸遙身邊來的曹嶷躬身答道:“此人乃王彌麾下的猛將,雖說有勇無謀,卻擅攻殺斬將,所向無敵。此番他以大隊騎兵沖陣,委實難當。”

    曹嶷此言一出,陸遙身邊數名將佐立即冷哼以示不屑。這些都是在邊疆與胡兒浴血搏殺過的驕兵悍將,哪裏能容得曹嶷在面前誇讚賊寇的勇力?陸遙回頭看了看他們,也笑道:“王彌麾下縱有猛將,亦非我幽州軍府勇士之敵也……馬睿!”

    “在!”馬睿應聲向前一步。

    “你帶甲士五十人去,取下此獠首級!”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2:16
第四十八章 礪軍(三)

    陸遙起身於行伍,本人便是戰場搏殺之術的大行家。*以沖鋒蹈陣的戰績而論,平北幕府上下數萬將士也沒幾個能與他相提並論的。如今固然因地位漸高,鮮有親自出戰的機會,但眼光只有更加精準。雖說敵軍騎兵洶湧往來,分成幾隊輪番沖擊晉軍防禦,但陸遙所註意的,始終只有王延所在的那一隊而已。

    幽州數月練兵打造出的軍隊,絕不會缺乏勇敢堅韌,而能夠猛打猛沖硬撼這樣一支軍隊的勇猛程度,簡直較之昔日匈奴漢國的冠軍大將軍喬晞也不遑多讓吧。如果戰場規模更大些,雙方投入的兵力更多些,這樣的勇將起到的作用還有限;可放在眼下的局面,晉軍的陣型橫列於河堤,本就顯得單薄,大雨又妨礙了各處兵力的調動,一名力敵萬夫的猛士或許就足以影響整個戰況!

    果不其然,據曹嶷所說,這名敵方猛將便是王延了。此人身為中原賊寇中有名的悍將,又得石勒的重視,陸遙自不會輕忽,立即遣出了身邊最具勇力的部屬馬睿與之爭衡。馬睿自然驍勇過人,否則也不可能從千軍萬馬中簡拔而成陸遙的親衛統領,縱或不及王延,也相差無幾。何況他帶領的甲士們,本就是陸遙準備在渡河後用以與賊軍騎兵正面對抗的,每人都配備特制的長刀大戟,只要布置得當,足以將那王延圍殺當場。

    馬睿領命而去,帶著數十名甲士鏗鏘而行,迅速沒入潮水般互相拍擊的殺場之中。

    從一開始,王延就打定了趁晉軍立足未穩,猛沖猛打的主意,他所帶領的,也確實都是極其兇悍的精銳,因此這場戰鬥全無慣常的彼此試探掂量過程,直接就進入了最激烈的搏殺階段。兩軍彼此沖擊,互相深入對方陣列,包圍、反包圍、沖擊、反沖擊,不斷有敵我兵卒倒地,又不斷有後繼的士卒補上位置,繼續狠殺。王延的騎兵往來馳突,憑借人馬的沖擊力將一道道聚攏的防線沖散,所到之處,必趟出一條血路。而晉軍以大盾和長矛配合,將成群的敵騎割裂、截斷,阻滯他們的速度,最後將他們一一刺翻在地。

    王延的長槊和甲胄上遍布血跡,更多濃稠的紅色血液被雨水沖刷,像河流一樣潑灑到地面,匯入黑色的泥土中不見了。這已經是他第四次沖突晉軍陣列,每次都給晉軍造成了重大傷亡,仗著騎兵往來快捷,居然連點輕傷也沒有受。問題是,他也始終未能形成突破,更沒有壓制住晉軍熾烈如火的士氣。

    當他再次退回蓄養馬力的時候,一名晉軍軍官覷著機會,拉弓向他射了一箭。雖說雨水會極大削弱弓力,但這軍官射術非凡,箭矢的來勢仍舊極猛。“咚”的一聲當胸破甲而入,又刺破了鐵甲下面的一層牛皮,才卡住不動了。王延只覺胸口疼痛,一把折斷箭桿,策馬踏水向那射箭的軍官沖過去,揮動長槊亂打。那軍官早就在部署的翼護下避到後面去了,哪裏打得著?王延砸破幾面大盾,又連殺數人,眼看兩邊的晉軍步卒有包抄的意圖,不得不再度後退。

    大雨依然在下,地面越來越潮濕,已經有馬匹在奔馳過程中失足滑倒,可晉人的陣列像是一根被反覆拉拽的細繩,怎也不崩斷。於是,王延愈來愈焦躁了。須得尋個機會,一氣殺翻這群朝廷的狗!他喃喃地罵了句,突然註意到了晉軍陣列後方那群始終在原地鎮定觀戰的軍官。

    “過來!都過來!”王延大聲呼喝著,重新在身邊聚集起二十余名甲騎,又把在略後方壓陣的輕騎也調來了一部分。他揮動長槊,向晉軍軍官的方向一指:“別瞎忙了。無名小卒殺得再多也沒用!看見那邊了沒有?那邊定是晉人主將所在,我們這般這般……這般這般!”

    數十名渾身浴血的賊寇齊聲應是,一行人再度突擊向前。

    王延連續沖擊了幾次,晉軍的基層軍官也大多註意到了這個兇悍至極的敵人。眼看他再度陷陣,對應方向的晉軍連聲呼喝,立即收攏陣型。可惜畢竟步卒調動不易,還是留下了一個缺口。而這個缺口立即就被王延把握住了。他帶隊在外圍佯作沖殺之態,往來數次之後,突然縱馬加速。數十人齊聲狂吼,奮力揮動長槊將遠近刺來的刀槍盡數打飛、打斷,正對這這個缺口猛沖進去!

    缺口後方不到百步,就是陸遙等人所在!

    不得不承認,王延的確是極有戰術水準的騎將。這樣的人物不能從軍立功於塞外,卻竟然會投身賊寇之中,實在也證明大晉真的有了末世氣象。這一次沖擊,無論選擇的時機、騎隊奔馳的路線都妙到峰巔,狠狠地打碎了晉軍陣列中唯一的薄弱點。這個時候,馬睿所領的五十名甲士還在戰場稍遠處,沒能趕到攔截!

    陸遙楞了楞神,而隨同陸遙觀戰的眾人一齊色變。

    王延狂吼如雷,一馬當先殺來。

    晉軍的兵力畢竟不足,布設的陣型不得不前重後輕,主力都在第一線。王延沖過了這一線,面臨的阻攔就很稀疏。百步之內,唯有一隊待命的長矛手而已。那隊長矛手眼看鐵騎殺到,慌忙結陣,王延也不願在這些雜兵身上浪費時間,輕撥韁繩,便打算策馬從一邊繞過去,繼續沖向晉軍本陣所在。

    卻不曾想到,密集收攏的晉軍長矛手中竟有一名身材極高大的漢子奔出隊列,迎面攔截而來。

    這漢子似乎人緣甚好,他一旦離開隊列,身後頓時許多人一起驚呼,連聲亂喊著想把他喚回來。可他絕不回顧,一意向前,仗著身量巨大,雙腿一跨就有常人兩步距離,眨眼就沖到王延身前不遠。

    王延橫行中原數年,有名的晉軍大將、勇士殺了不少,僅眼前這一場,就陣斬晉人兵將不下二十余;這樣一尊殺神,如何會把不知從那裏來的尋常小卒放在眼裏?縱然原不打算耽擱,可單取一條性命也浪費不了多少時間。他冷笑一聲,挺槊直刺,打算直接將這巨漢捅得腸穿肚爛。

    眼見長槊刺到,巨漢略側身,雙腿前後分立,間不容發地躲過一擊。沈重的槊尖挾著勁風從他腰腹間掠過,幾乎把戎服都要掀起來了。這個動作委實敏捷,但王延也並不在意,甚至還好有余暇地心想:我先揮槊橫掃,再縱馬上前沖撞,若是還不死,就借著人馬交錯的時機拔刀劈砍……

    誰知待要揮臂橫槊,那長槊卻如在泰山巖裏生了根的萬載老樹也似,一動也不動!這時候王延正在催馬沖刺,馬匹的沖力加上人馬相加數百斤的重量,這一股猛烈無比的勁道頓時返諸王延自身。王延大叫一聲,雙手虎口俱都崩裂,長槊脫手。

    倉惶擡眼時,卻見那巨漢冷笑著,看著自己。而自家慣用的加重長槊不知何時到了他的手裏,正轟然猛砸下來。王延立即抖擻精神,拔出腰間長刀,雙手發力格擋。他已知道這巨漢的神力簡直不似人間所有,接下來的長槊揮擊斷然難當,不過自己胯下馬已經跑發了速度,丈許距離不過瞬間事爾。只要擋住巨漢揮槊擊打的這一下,自己身後數十鐵騎蜂擁而前,踩也把這巨漢踩死了!

    念頭剛起了一半,巨漢倒持在手中的長槊已經落到了他的刀上。精剛打制的長刀如朽木般哢嚓崩斷;接著雙臂劇痛,兩臂骨骼也一起折斷;長槊繼續向下,仿佛毫無阻礙地砸在他的額頭。只聽“砰”地一聲悶響,鐵片和熟牛皮嵌合成的兜鍪粉碎,王延但覺眼前血光爆現,隨即一片漆黑,便什麽也不知道了。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2:17
第四十九章 礪軍(四)

    自古以來,將為兵膽。這一點,在騎兵作戰時表現得尤為明顯。皆因步卒作戰,強調的是陣型嚴整、進退如一,而騎兵講究的是邀擊奔趨,每戰必定以勇士馳騁陷陣,攪亂敵陣,隨後才能追加大隊人馬的掩殺。這種戰法恰恰又與賊寇們以少數精銳挾裹大眾的習性相合,因此被運用到了極處。

    何況中原板蕩多年,賊勢愈來愈是熾烈,能夠在這種無休止的征戰殺伐中崛起的巨寇強賊之中,絕無庸者。其魁首王彌,弓馬迅捷、膂力過人,青土號為“飛豹”;劉靈,能力制奔牛、走及奔馬,殺伐之勇賁育弗加也;王延雖然略遜此二人,但也驍勇無匹,更是最擅長指揮騎隊沖垮敵人戰陣的猛將之一。

    過去數年間,東海王和茍晞的部下在戰場上被王延勇力所擊破的,為數著實不少;而王延的部下們也早都習慣了在首領沖散敵陣甚至斬殺敵方大將之後,緊跟著奔馳沖蕩、擴大戰果的套路,因此雖然各處都在奮勇馳突,但大部分人的註意力卻都集中在了王延所在的方向。

    於是……那巨漢貌似螳臂當車地突前,隨後揮槊重擊的舉動,幾乎大半個戰場的賊寇都看得分明!

    當王延的頭顱被狠狠打爆、骨肉飛濺起半天高的時候,許多賊寇頓時覺得徹骨冰寒,漫天的雨水仿佛都化作了冰水從後頸灌入,將他們周身上下都凍得無力。一楞神的工夫,不知多少人被晉軍趁機刀砍槍*刺地殺死了。但這些損失加在一起,也不如王延之死給賊寇們帶來的打擊那麽大!

    許多的賊寇們瞬間氣勢大沮:怎麽可能?所向無敵的首領剛剛殺入敵陣,還沒接觸到敵人大將,就被一名小卒突施辣手殺死了……這情況怎能不引起震撼?多少次廝殺鏖戰裏,王將軍都是沖鋒在前,破陣殺將的主力,能夠遏制住他沖陣勢頭的晉軍兵將,半個也無!可眼下……眼下……王延將軍就這麽死了?如此勇猛的大將都被斬殺,這一仗還怎麽打下去?眾人還怎麽拼?還拼個什麽?這一仗……不可能贏的!

    賊寇們原本就殊少韌勁、更沒有打逆風仗的習慣,王延素來都是依靠自己親身上陣來激勵大眾的。一旦他本人戰死,除了極少數特別兇悍的賊寇以外,上千鐵騎曾經兇威赫赫的軍心士氣,立即低靡到了無法承受的地步。無論體力多麽雄厚,技巧多麽精熟,武器多麽精銳,一旦失去了勇氣,曾經的餓狼不可遏止地向羊群靠攏。雖然一隊隊騎兵仍在縱橫往來,而晉軍步卒仍在苦守,但經驗豐富的軍官們都敏銳地感覺到,相持不下的戰局將要變化了!

    晉軍本陣之內,曹嶷瞠目結舌:“不意天下竟有如此猛士!”

    曹嶷駐守白馬津不成,卻被趙鹿、穆嵐等人用計擒獲,由此了解到了晉軍將士的大膽和謀略;隨後看到晉軍於洶湧浪潮中鼓勇渡河、毫無懼色的表現,他又見識到了晉軍的訓練有素和號令嚴明;這已使曹嶷大感敬畏,否則也不會被陸遙一語迫降。但當他目睹一名普普通通的士卒突發神威,一擊打碎了王延頭顱的時候,這名久經沙場的老兵才真正感到了驚駭!他不知道這樣勇猛的士卒,在晉軍中還會有多少,哪怕只有一人,這種幾乎非人類所有的、純粹的暴力就已經壓服了他!

    距離曹嶷不遠處,陸遙輕輕籲了口氣,一揮手。

    大雨中,星星點點的寒光一閃即沒。十余名扈從衛士整齊劃一地退後半步,重新用氈布將緊繃上弦的強弩遮護住,以免大雨淋外了這些珍貴的軍國重器。這些日子收集和打造的舟船畢竟有限,而馬匹的占用空間又太大,所以幽州軍渡河南來的第一撥全是步卒,並無任何騎隊。除了在第一線鏖戰的士卒以外,就以攜帶強弩、身披重甲的扈從衛士們最具殺傷力。

    問題是,重甲步卒與騎兵的對抗時,終究在運動速度頭上吃了大虧,只要騎兵的指揮足夠靈活,步卒很難掌握主動。自己派遣龐淵前往迎敵的舉動,畢竟還是疏忽了……一旦被王延殺到本陣之前,縱然可憑借強弩之利將其殲滅,但平北將軍料敵如神的形象未免就打了折扣。這漢子是誰?有功!有大功!陸遙瞇著眼,打量著前方,對自己說。

    而率領甲士橫沖直撞趕路的龐淵勃然大怒。

    龐淵並非朝廷軍官出身,而是在陸遙揮軍殺入代郡時,在蘿川代王城之戰後收降的馬賊小頭目之一。他之所以投降,半是攝於陸遙的軍威,半是存了立功疆場、光宗耀祖的念頭,因為在隨後的濡源戰事中極其奮勇,這才得到超拔入平北將軍扈從武士的機會。如今馬睿不在,陸遙直接將全部扈從精銳交他統領,這份信賴和重視,時常令龐淵感激涕零。

    雖則如此,龐淵並不滿足於扈從首領的地位,他的性格裏不甘於人下的部分,更無數次地催促他,要抓住一切機會建立功勳。數月前陸遙與祖逖初見時,他悍然建議陸遙斬殺祖逖,用強硬手段奪取幽州的軍政權力,其性格可見一斑。此番得陸遙授令出戰王延,龐淵更卯足了勁要拿下渡河南來的斬將第一功。

    王延在中原賊寇中的勇將名聲,哪怕河北軍民也多有聽聞。因此明知必有一場苦戰,龐淵也按耐不住將要立功受賞的喜悅。可誰知甲士們還在前往攔截的路上,已聽陣中無數人一起大叫:“殺死敵將了!殺死敵將了!”

    這叫龐淵怎麽能不怒!

    好在發怒是一回事,龐淵終究不是因私廢公之人。他透過重重雨幕,隱約看見那斬殺王延的巨漢陷入了王延左右精騎的圍攻,連忙大聲呼喝,催動甲士們前往救援。

    王延瞬間就被擊斃,固然令群賊喪膽,但總難免有些例外。比如,那些隨在王延左右一同沖陣的騎士便驚怒交加,鬥志愈加熾烈。這些騎士都是賊寇中最兇悍者,又是長期得王延恩養的死士,眼看首領戰死,他們個個兩眼血紅、悲憤呼嚎;再顧不得向晉軍主將所在沖殺,而是紛紛撥馬,將那巨漢四面圍攏。緊接著就是刀槍劍戟如雨而下,誓要將巨漢斬成肉泥。

    雙拳難敵四手,這是戰場廝殺中不易的真理。哪怕有通天徹地的能為,一人斷當不得數十人圍攻。可那巨漢確實勇力絕倫到了一定的程度,只見他將長槊舞得如旋風也似,硬生生地以一人之力,阻住了多名騎兵的往來砍殺,反而又打翻數人;待得眾騎匯集的時候,竟已被他退回到原先的長矛手隊伍中去了。

    此刻,外圍的賊軍本隊已經根本無法保持攻勢,喊殺聲也愈來愈低沈,豈止敗局已定,只怕頃刻就有雪崩之勢。因此,這些騎兵們已絕無任何後援。但他們也是狂性上湧了,絲毫沒有退意,反而四面裹住了這支小小的矛手隊伍,輪番向前沖擊逗引,又分出幾人不斷地縱馬包抄,意圖從側後方突進去砍殺。

    因為地面濕滑,戰馬的沖刺威力和靈活性未能盡數施展,可這一手正是騎兵克制步隊的正道。矛手們的長兵器轉折不靈,抵著住正面,卻防不住兩邊,頓時落了下風。巨漢又連聲大吼,連續斬殺了幾名迫近的敵人,可剩余的賊寇照樣舍命沖殺,竟全不將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

    眼看著這隊矛手終究難免慘重損失,龐淵和他帶領的甲士們趕到了。

    甲士們身披厚重鐵鎧,尋常的刺擊和劈砍除非直中要害,否則根本奈何不了他們。而他們則揮舞長刀大戟,硬碰硬地格開長槊,將馬上騎士一一殺死。騎士們頃刻間死傷過半,余者再也沒有鬥志,撥馬就逃。

    龐淵懶得理會那些雜魚。他令部屬們稍加警戒,自己將兜鍪摘下,往那隊矛手的方向走了幾步。他並不覺得自己心胸多麽寬廣,何況對於搶了自家大功之人,總難免是有點芥蒂的,於是提氣開聲,有些挑釁地喝道:“我乃平北將軍親衛龐淵,殺死王延的好男兒是哪一位?出來見見吧!”

    喝聲未落,那巨漢緩緩邁步出列,隨意地拍了拍沾滿血汙的袍服,還擡手將蓬亂的頭發略理了理,束了個發髻。

    龐淵這時才看到巨漢的面容,頓時吃了一驚:“胡木匠!原來是你!你……你居然還活著?”他猛地退了一步,又退一步:“怪不得,怪不得!王延縱然兇猛,但既然與你對陣廝殺,那便真沒活路了……”

    但凡是出身蘿川降眾之人,誰不知道昔日蘿川代王城的馬氏塢堡中,那安分守己地侍奉母親、只靠著木匠手藝過活的怪人胡休!誰又不知道這胡休身具無雙蠻力,哪怕是赤手空拳,也能夠搏獅殺虎,所向披靡!龐淵還隱約記得,在陸遙率軍攻打代王城的時候,馬氏諸匪首以包括胡休之母在內的眾多老弱婦孺為人質,脅迫胡休等人與朝廷兵馬對抗。

    後來龐淵投入陸遙麾下東征西討,便再也沒聽到關於胡休的任何消息。他怎也沒想到,胡休已投入了平北將軍的麾下,而擔任的只是一名普通士卒!

    龐淵驚駭,而胡休瞥了他一眼,神情很是淡然,好似方才的壯舉並不算什麽:“正是胡休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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