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扶風歌 作者:蟹的心(連載中)

 
uuuuuuuuuu 2014-3-26 15:14: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79 418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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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二章 尾聲(終)

    劉輿說的這番道理聽起來費解,其實設身處地去想就很容易明白。

    自從開國的武皇帝駕崩,大晉朝廷就從來沒有一天安穩。為了將智力有缺陷的皇帝陛下控制在手,攫取王朝的最高權柄,外戚、勳臣、皇後、宗室彼此攻殺,釀成了波及天下大半、數十萬人參與的連場大戰,硬生生地將大晉的開國盛世摧毀。在這個過程中,是非黑白早已經糾纏不清,誰也說不明白。而牽扯進其中的無數人,是為了功名利祿也罷、是為了伸張大義也罷、是為了茍全性命也罷……林林總總,也都說不清楚。到最後,懷抱著不同目的之人,還不是都在同一潭混濁汙水中撲騰麽?

    既然那高高在上、自以為是勝利者的,說不準什麽時候就會身首異處;那麽,所謂的失敗者就大可以坦然地面對失敗,順理成章地另仕新主了。既然身在泥水之中,一時的浮浮沈沈算得什麽呢?那些阿諛、投靠、出賣、背叛又算得什麽?待到高踞上位者三五回更叠以後,每個人都是朝秦暮楚之輩,每個人都由裏到外黑得通透,再無區別。

    便如劉輿、劉琨兄弟,雖然輾轉高門、歷仕多主,一旦投入東海王麾下,立即就憑借軍政長才成為重臣。劉琨身荷一方之重就不必說了,劉輿為幕府左長史,許多時候甚至可以直接與東海王討論決定幕府大政,足見已躋身核心人物之列。

    但正如劉輿所說,惠皇帝駕崩、諸王雕零之後,有資格問鼎之人已經屈指可數,十余年慘烈的政爭終於到了盡頭。眼下的局勢聰明人無不看在眼裏:能夠奪取最終勝利的人業已經分明,或者是執掌天下權柄的東海王司馬越,或者是力圖振作的昔日豫章王、當今陛下司馬熾,二者必居其一。因為這個緣故,東海王與皇帝也就非此即彼,勢如冰炭。今上即位不久,就挾裹朝野力量向東海王施壓,迫使東海王誅殺了自家得力黨羽、試圖擁立清河王的禦史中丞諸葛玫。這場使得東海王怒火中燒的白刃戰,已足以證明兩家的鬥爭必然你死我活。

    相對皇帝於東堂聚集群臣以養人望,力圖在朝堂上壓制東海王。東海王一方面分布諸弟占據各處長安、鄴城、襄陽等軍事重鎮,另一方面先後自中樞向並州、冀州、青州、豫州等地派遣任命地方官員,以攫取實際軍政權力來抗衡。這些方鎮大員就任之後,無不對洛陽視若無睹,而以東海王馬首是瞻。在他們的帶動之下,連幽州王浚、兗州茍晞一類東海王的盟友,也不得不隨之做出服膺的姿態。

    從古至今的官場都是如此,居於上位者看人,看的是態度、是傾向、是站隊。站隊正確,便有千般惡行,舉手之間便可輕輕抹去;而若是站隊不正確,哪怕方鎮大員、哪怕中樞重臣,最終必然落得個身敗名裂的下場。如王浚、茍晞之類,都是精通官場手段的老手,自不會在這關鍵時刻犯錯。

    一時間,通往洛陽的郵驛人丁稀少、驛卒無所事事,通往許昌的官道上車水馬龍,使者往來如織,蔚為壯觀。姑且不論這些使者們內心真實想法如何,此類場景本身,確對洛陽諸袞公形成了強大壓力。

    問題是,眾方鎮爭相獻媚的時候,偏偏代郡並不如此,其行狀就如同潮水褪去後裸露出的礁石那樣格外醒目了。

    晉陽大戰後不久,陸遙陸道明得東海王之力被推舉為鷹揚將軍、代郡太守。此舉固然出於縣主有意無意的推動,本身也是東海王眾多部署中的一個環節,既對力量暴增的並州略加削弱,又恰可以彌補北疆防線上並州、幽州之間的缺口,堪稱絕妙。可陸遙接受任命後,自夏至秋半年過去,先率領麾下眾將先橫掃代地,又出兵濡源和幽州軍惡戰一場,拼命擴充自家勢力;期間卻從沒有一個使者及於東海王駕前,也不曾向洛陽朝廷發去片言只字。這一來,叫劉輿如何能放心?東海王自身想必也會考慮,對一個政治態度遠未明朗之人輕易授予邊疆大州的軍政全權,或許太過輕率了吧?

    竟陵縣主一時無語。

    昔日她在太行山中招攬陸遙未果時,確曾體會到陸遙內心深處的凜然風骨。但如今陸遙擁兵自重,既不向朝廷輸誠,也不向東海王表示恭順,如果依舊用士人風骨來解釋這舉動……未免有些牽強。總不能說此人是禰衡那般的狂生,存心自絕於皇帝和東海王吧?毫無疑問,此舉著實桀驁,有觀望局勢、待價而沽的嫌疑,更有挑釁朝廷和東海王的嫌疑。劉輿在縣主面前只道一句“依違於兩雄之間”,實在已算得客氣。

    縣主修長而柔媚的雙眼低垂,不知不覺地在劉輿身前踱步打了兩個來回。

    劉輿固是孤身一人,縣主卻有許多侍女、仆婦們隨行服侍著。這些隨從們亦步亦趨地隨在她身後,裙裾刷刷輕響,頓時把整條覆道堵了個嚴實。原本往來於覆道的吏員們在遠處探望兩眼,這些都是有眼力的,頓時發現縣主和劉輿的面色都不那麽愉快,於是紛紛選擇從另一側繞路,哪怕因此要多走將近一裏多地也顧不得了。

    縣主嘆了口氣,不知為何,思緒飄飄忽忽地,又想起在鄴城與陸遙相見的情形。

    是的,劉輿的判斷應該不會錯。相較於太行山中那位行事莽撞的落魄軍主,如今的陸遙已經變了,變得更加危險,同時也更具侵略性。縱使在身份尊貴的縣主面前,他眼中強烈的自信也沒有收斂絲毫。

    這樣剛強英武的氣概,是竟陵縣主從來沒有接觸過的,與之相比,河東衛氏的美男子柔弱的就像螻蟻一般令人望而生厭。所以縣主才會情不自禁地想去接近和了解,放任自己陷入到尋常少女才有的情懷中去。在鄴城,縣主完全不曾問起劉輿所關註之事,皆因她非常清楚,陸遙身為起自卒微的將帥,憑借無數次浴血搏殺而聚攏實力,根本無意去阿諛那些蠅營狗茍之輩。

    但劉輿稍作提醒,她立即就回覆到了精明強幹的常態;多年來磨練出的眼光和判斷立即告訴她,陸遙所散發出的強大自信隨時都會化作洶湧澎湃、不可控制的野心。

    太過英武強悍之人究竟是不是能成為自己的良配?又是否能成為東海王的霸業所需呢?竟陵縣主捫心自問,一時難有結論。

    眼看天色漸暗,距離劉輿從自家牛車下來,幾乎已經小半個時辰過去了。畢竟宗室貴女的身份非同尋常,縣主既不回應,劉輿就不便告辭。雖然他的原意是求見東海王商議中原戰局,而非與縣主為了幽州糾纏;但絲毫也沒有流露出急躁情緒,始終微微俯首,在一旁靜默等待著。直到虛弱的身體難以支撐、雙腿更酸痛難忍的時候,他也不改安詳之態,只是略探手去,扶著闌幹稍許借力。

    又過了許久,竟陵縣主才像是剛才發覺劉輿在此那樣,莞爾笑道:“光顧著盤算私事,竟耽誤了先生的重要軍務!慶孫先生便請自去吧,幽州之事以後再議無妨。”

    “也好。”劉輿恭敬行禮如儀,後退了幾步,才轉身離開。雖然姿態依舊一絲不茍,動作卻顯得有些僵硬了。

    縣主的心腹侍女阿玦肅立在稍後處,舉動都其他隨侍女官一般整齊劃一。宮廷女官特有的精致濃妝和衣著飾物掩蓋了她的年齡,使得這妙齡少女赫然顯出幾分老氣來。看著劉輿的背影消失在景福殿後殿正門以內,她上前一步輕聲問:“縣主?”

    “憑他說得天花亂墜……區區外臣竟敢插手帝王家事,先吃些苦頭再論其余!”竟陵縣主冷笑一聲。

    周邊眾女眼看縣主不快,頓時一起低頭,誰都不敢答話。

    竟陵縣主不屑地看看這些女官,又看看遠處那些繞行覆道的畏縮小吏們,突然似男兒般十足豪氣地拍打著阿玦的肩膀,仿佛那位“裴郎君”又出現了:“阿玦,我最近抽不開身。你替我去一趟代郡,傳個話!”

    “啊?什麽?”阿玦驚呼一聲,花容失色。也不知是被打到了痛處,還是被縣主的言語驚嚇所致。

    回過神來的時候,卻見縣主一手抱胸,一手托著下顎,露出若有所思地神色,口中繼續吩咐道:“如今道路不靖,還是稍作準備為好,五天之後啟程!嗯,對了,我會派王德帶一隊騎兵保護你的!”

    “是……是……”阿玦俯身肅拜,突然覺得有點暈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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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顧瞻望宮闕 第一章 洛陽(上)

    洛陽。

    雖說近十余年裏屢遭兵災火焚,以致宏大雍容的風貌頗受折損;但洛陽終究是天下之中,千載帝都所在。只要亂事稍歇,令人咋舌的巨額資財、世間精萃人物,依舊從大晉這龐然巨人的軀體各處匯聚,似百川歸海那般地註入到心臟中去。

    那些死於刀兵饑饉的百姓,那些余燼未息的斷壁殘垣,瞬間就被人全數忘懷了。在洛陽,每日裏引人註目的,仍然是那些耗費億萬的飲宴酬唱、玄理深邃的清談辨析。又有令人**的脂粉香濃、任情隨性的名士、恣肆癲癡的狂生周旋起伏於其中,昏然不覺天下已成鼎沸之勢,仿佛烈火烹油。

    這一日,洛陽北部宮城裏,正有場宴會延續到了深夜。

    這場宴會並不在皇宮裏那幾座知名的殿堂召開,而是被安置在東宮北側的一片園林中。

    此地有洛水引來的支流徘徊其間,兩岸花樹貼水密植,似錦繁花之後,隱約可見廊道順水勢曲折。廊道上以薄紗遮擋徐來之風,偶爾拂動金鈴輕響,水聲、鈴聲、絲竹之聲、笑語宛然之聲、裙裾婆娑之聲混合一處,閑適之後,自有貴氣逼人。

    廊道盡處,是一座臨水而建的水榭。這水榭呈船舶狀,外觀頗有奇趣,而輝煌燈火從窗欞間透出,直沖雲霄;四周更有持戟甲士扈從,彩妝侍女環繞,托盤捧盞的青衣使者往來如梭。極清幽雅致的園林深處突然顯出這般建築,意境兩廂沖突之下,便格外顯得富麗堂皇,

    水榭內部的空間非常開闊,數十名舞女正翩然遊走其中,極盡妍態。但堂中擺放的席位不過三席,其中一席還空著。

    正中一席上,一名半坐半臥的俊美青年單手支頤,怔怔地凝視著歌舞,偶爾應和著拍子搖頭晃腦幾下,仿佛沈迷於聲色的樣子。但如果仔細去看,則會發現他眉頭深鎖,雙眼空洞,視線的焦點並不在眼前,早就不知投到何處去了,甚至就連一名美貌宮女上前斟酒的時候,他的註意力也絲毫沒有回轉。

    左側席上的寬袍文士輕撫頜下短須,輕咳一聲道:“陛下……陛下……”

    原來那青年,便是當今的大晉天子,建元永嘉的皇帝司馬熾了。

    文士連喚了數聲,皇帝才像突然被驚醒般猛轉過頭:“呃……宣則,是你喚我?”

    被喚作“宣則”的,乃是皇帝為豫章王、皇太弟時的舊人、新任中書監的蘭陵人繆播。此人原是東海王的心腹部下,後來擔任使節前往長安,說服河間王司馬颙放回挾持的惠帝和宗室諸王,沿途契闊艱難,遂與豫章王深相接納。東海王執掌朝廷大政後以豫章王為皇太弟,便出於繆播的舉薦。然而世易時移,豫章王登極之後,與東海王的矛盾日趨深重,而繆播也因此與東海王相貳,這卻是事先難以預料的了。

    只聽繆播道:“陛下,昨日涼州張軌遣使貢獻;寧州治中毛孟北來洛陽,求懇朝廷任命刺史。這些事足見皇威仍在、忠義之士仍在,微臣深為陛下賀……這才安排飲宴於此,還請陛下放寬胸懷,暫受聲色之娛以慰身心,無須長為瑣事困擾。”

    說著,繆播雙手捧起酒盞,向皇帝殷勤勸飲。

    但皇帝卻並未因繆播的言語而愉悅,他舉杯虛應繆播,隨即又陷入了沈思之中。過了許久,才突然伸手向對岸某處一指,問道:“宣則可知道那是何處?”

    水榭裏燈光耀目,晃得繆播看不清楚。於是他起身向外走了幾步,掀開珠簾探看。

    淙淙流淌的河水大約三五丈寬,河對岸雜草叢生,似乎有一處小小的庭園。庭園未設院墻,唯有一道矮小的籬笆環繞。籬笆是用枝葉藤蔓遍就的,頗顯粗糙,有幾處已經垮塌了下來。這籬笆內外,沒有半點燈火,非常陰暗,勉強可以看到裏面有幾處草堂橫斜,形制很不規整,不像是高官大胄的居所,倒有些類似於洛陽城郊區的坊市。

    繆播本人住在城南,鮮少往此處來,自然不知這個破敗的院子是何底細,只覺此地藏在眾多亭台樓閣之間,十分突兀。他返身笑道:“微臣卻不如陛下博聞,實不知那是什麽所在。”

    皇帝仰頭飲酒,垂首長嘆一聲。

    “都退下吧。”他吩咐舞姬們。頓了頓,又道:“再把燈火熄滅幾盞,煙氣熏得厲害。”

    舞女、仆役們魚貫退出,數十盞牛油巨燭也一一熄滅,水榭裏頓時冷清了。待到雙眼適應黯淡的光線,對岸的那個院子反而清楚了一些。

    “那地方原是東宮的偏院。昔日湣懷太子為賈後所忌,為保全首級之故而佯作荒唐之狀。東宮下屬男女甚多,太子將之盡數遣出,令售賣葵菜、藍子、雞、面之屬,而收其利。他又常在宮中為市,使人屠酤;更親自扮作屠夫切割豬羊,手揣斤兩,輕重不差……宣則,那裏便是湣懷太子殺豬宰羊之地,你看那建築形制,是否與城外的羊市差相仿佛呢?”

    皇帝所說的“湣懷太子”,乃是惠帝長子司馬遹。太子自幼聰慧過人,武皇帝在世時,嘗對群臣稱太子似宣帝,於是令譽流於天下。然而惠帝登極之後,權柄操於賈後之手,太子非賈後所出,故而深遭賈後之忌。賈後遂宣揚太子之短,布諸遠近,隨後設下計謀廢太子為庶人,最終派遣黃門孫慮以藥杵將太子椎殺。太子時年僅二十三歲,以廣陵王禮安葬,天下鹹以為奇冤。而之後數十年的宗室諸王之亂,也肇端於此也。

    繆播心頭一緊。他安排宴飲招待皇帝,本意是希望皇帝略微排遣愁緒,卻不曾想這水榭靠近東宮,反倒引得皇帝想起舊事來。

    卻聽皇帝又嘆了口氣,低聲道:“宣則啊宣則,卿是我心腹之人,當知我本無帝王之志,登基禦宇,全為時勢所逼。昔在東宮時,我便曾來此憑吊;到如今,我愈發覺得自己徒有朝臣擁戴,處境卻一如湣懷太子……唉……只不知下場如何,身後毀譽如何?”

    繆播大驚失色,慌忙起身拜伏在地,顫聲道:“陛下何出此言!何出此言!”

    他習慣性地向四周看了看,膝行向前幾步道:“陛下垂拱而治,雖無權柄,卻似危實安,大可不必頹喪至此。”

    “哦?”皇帝瞥了他一眼。

    “微臣才具鄙陋,然,敢請為陛下計:一者,東海王在中原彈壓賊寇不利,損兵折將極多,聲望也已大沮。東海王之於天下諸侯方鎮,乃盟主也,並非真正具有生殺予奪之權,一旦自身實力受損,則地方強豪俱都動搖。因此,當是時也,東海王急需洛陽中樞支持以維系盟主地位,絕不會貿然行大逆之事。”

    “嗯……有理……”皇帝微微頷首。

    “二者,微臣又聽說,北軍中侯呂雍、度支校尉陳顏等人謀立清河王為太子。清河王本與東海王友善,然而,近期弘訓宮中那位動作頻繁,深為東海王所不喜……若東海王有意壓制彼等,則非得仰賴陛下才可。”

    清河王司馬覃乃惠帝異母弟司馬暇之子。太安元年時,湣懷太子之子、皇太孫司馬尚暴斃,齊王司馬囧遂推舉清河王為皇太子。此後數年間,朝局變幻莫測,清河王兩次登上皇太子之位,又兩次被廢黜,也算得上是個異數。

    今上初登基時,東海王曾有意再度以清河王為皇太子,借以牽制皇帝。然而皇帝搶先以清河王之弟、豫章王司馬詮為皇太子,又接朝臣清議,迫使東海王誅殺了請立清河王的周穆、諸葛玫二人。東海王因此不悅,率軍出鎮許昌。然而清河王始終有意於皇位,最近更結交居於弘訓宮中的惠帝皇後羊氏,鬧的滿城風雨。

    皇帝皺眉道:“弘訓宮中那位……莫非東海王與她有什麽舊怨?”

    “據微臣所知,並無舊怨。然而,東海王斷不願見中樞又出一賈後也。”繆播將身體幾乎湊到了皇帝的案幾跟前,聲線壓得極低。

    “原來如此……”皇帝恍然大悟。

    皇帝在朝中勢單力薄,非東海王對手。但若清河王依托惠帝皇後羊氏的力量上位,則羊氏必然以太後身份臨朝輔政,這卻是東海王絕不允許出現的局面。如此一來,制服蠢蠢欲動的清河王一系成了東海王的當務之急,皇帝倒可以坐視兩家爭鬥了。朝堂政爭的波詭雲譎,著實莫過於此。

    聽得繆播這般開解,皇帝的心情似乎好了許多。他親自持壺,為自己和繆播倒滿酒盞,隨即滿面期待地問道:“其一、其二,都是好消息。宣則,可有第三條說予我聽麽?”

    繆播指了指皇帝右手旁始終空著的席位:“陛下不妨稍候,片刻之後,便有人來訪。”

    皇帝看看那席位,又看看面帶神秘微笑的繆播,轉頭再看看那席位,終於展顏笑道:“好,那便稍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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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洛陽(中)

    皇帝與中書監既有要事密議,殿堂裏便不敢留有一人。包括侍女、舞姬在內的所有人都退到了水榭南側的一道回廊裏靜靜等候著。由於燈火也被熄滅了許多,於是原本流光溢彩的飲宴場景頓時變得淒涼;遠處黑森森的林木映入眼簾,那些橫生的枯瘦枝幹隨風陣陣擺動,愈發顯得氣氛蕭瑟了。

    過了許久,眼看月上中天了,水榭中人仍毫無召回諸人的意思。好好的一場宴會,怎麽突然變作了這般尷尬?幾名仆役彼此看了看,正待偷偷抱怨幾句,有人猛地打了個噴嚏,立即召來首領壓低嗓門的喝罵。

    誰知那仆役大概是被寒風吹得透骨,又或者原本就有口鼻方面的疾病,噴嚏竟然一個接一個的怎麽也止不住,在寂靜的夜間顯得格外響亮。這卻麻煩了,也不用首領揮拳,他自己就屁滾尿流地捂著嘴,猛往園林的角落裏鉆去,唯恐聲音驚擾了貴人。

    若是在春夏蔥蘢時分,他也鉆不了多深;可眼下是花樹雕落光景,於是被他一口氣沖過整片林子,待到跌跌撞撞地止步,眼前赫然是繞經水榭後頭的小路。這條小路極其偏僻,似乎許久沒人經過了,以致地面上的落葉積了有腳踝般深。小路正中,不知何時多了輛板車,車上有幾個極大的簏子。簏子裏暗沈沈的,堆了不少衣物的樣子。

    洛陽的高門大宅裏人戶極多,水井不敷應用,所以有時候便用這樣的車輛裝運仆婢們的衣物到郊外洗曬。這輛車顯然就是作此用途的,卻不知為何被擱置在偏僻的小路上。那仆役全沒當回事,也懶得去察看。眼看有名持戟的禁軍甲士站在小路盡頭,他點頭哈腰幾下,便轉過身,劈劈啪啪地踩著枯枝敗葉折返回去。

    仆役剛回頭,車上的簏子裏,幾件衣服被拋擲出來,隨即露出了一個人頭。這人小心翼翼地凝視著仆役離去的方向,過了半晌,才慢慢地爬出簏子,躡手躡腳地往水榭行去。而小路盡頭的那名甲士對此視若無睹,身形都不曾有半點動彈。

    水榭裏,皇帝已經有些不耐煩了。

    說是只需“稍候”,可過了許久也並沒有什麽訪客出現。皇帝只是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自從登上大位,本也沒什麽時候需要他等待別人的,因此難免急躁;何況兩人在高堂上燈火昏暗的環境裏無語等候,實在也令人提不起精神來。

    若非對繆播的信任遠超他人,恐怕皇帝早就拂袖而去了。但眼下,他只輕咳一聲,皺眉道:“宣則,還需多久?”

    繆播怔了怔,旋即想起眼前之人雖然並無多少實權,畢竟身為萬乘之尊的大晉皇帝,自己可不適合再賣關子下去。他起身掠起珠簾,向水榭外打探兩眼,隨即返身落座:“陛下,微臣適才曾言,東海王舉數十萬眾在手,卻不能壓服中原石勒、王彌賊寇,威望已然受到損害。這種狀況若是持續下去,依附東海王的各地方鎮必然動搖。此前代郡陸遙有意於幽州,東海王幕府遲遲未做決斷,我們卻搶先予以任命,毫無疑問也已起到了效果,不僅有千金市骨的美名,也加速了彼輩的動搖。”

    “哦?”皇帝陡然提起了興趣。

    繆播提到的代郡陸遙,原本不過是並州刺史劉琨麾下一偏裨小將,僥幸奪取代地後,在東海王支持下就任鷹揚將軍、代郡太守而已。幽州王彭祖橫死之後,東海王幕府恐怕也因此而猶豫不決,一時不知是否可以付以方伯重任,這便給了洛陽朝廷以搶占先機的可能。就在上個月初,皇帝派遣自己為豫章王時的舊屬、從事中郎祖逖為幽州刺史,又令祖逖攜帶詔書,以陸遙陸道明為平北將軍、都督幽州諸軍事。

    祖逖本是範陽大族出身,在幽州威望極高,相信他此去北地,並無人敢設置障礙。更重要的是,對陸遙的任命實實在在地展現了朝廷的誠意,更向天下諸侯展現了朝廷的力量:畢竟當今天子才是大義名分所在,洛陽朝廷才是陟罰臧否所出!

    皇帝雖然不諳兵事,但也知道幽州鐵騎為天下有數的精兵,足以影響大局。因此他才會接納繆播的意見,驟然拔擢陸遙至如此高位……莫非祖逖北去不滿一個月,就已順利地拉攏了陸遙,現在已有回音傳來?

    因為過於激動,皇帝的嗓子突然變得有些沙啞:“宣則,你是說……”

    就在皇帝發問的時候,繆播似乎另外聽到了什麽,猛地跳了起來:“陛下,人來了!”

    他疾步走到堂後,隨即拉著一人的胳臂返回來:“陛下,這是禮部郎傅宣傅世弘。”

    被繆播拉進水榭之人衣著尋常如貧民,年約四十許,方面微髯,相貌並不出眾。對皇帝而言,此人形容實在陌生,姓名……倒隱約有點印象。

    “禮部郎傅宣?光祿大夫傅子莊是你什麽人?”皇帝以肘支撐在案幾上,斜倚著身體。他猶豫地看看這人,又滿懷疑問地瞥了繆播一眼。

    傅宣恭敬地跪伏施禮:“啟稟陛下,傅子莊乃是家父。”

    現任光祿大夫的傅祗傅子莊,出身北地郡名門,以明達幹練著稱;歷任滎陽太守、散騎常侍、司隸校尉、中書監等要職,也曾擔任安西軍司,參與剿平秦雍兩州的氐人叛亂。皇帝為太子時,傅祗為太子太傅,與繆播同為參預機密的班底成員;因此皇帝即位後,正有意委之以重任。問題是,傅祗本人固然兼資文武、名望出眾,可他的兒子……區區一個吏部郎算得什麽?今日如此刻意安排,就只是為了接見傅祗之子?宣則啊宣則,你之前說的那些,都是在戲弄我麽?這未免太過分了吧!皇帝覺得自己有些難以壓抑惱怒的情緒了。

    就在這時,繆播適時說了一句:“陛下,世弘兄此番潛來,代表的乃是兗州茍道將。”

    皇帝的心臟猛然大跳一下,不禁失聲驚問:“什麽?”

    “世弘兄與兗州茍道將份屬至交,多年書信交通不絕。今日午時,世弘兄請微臣向陛下轉達茍刺史的殷勤至意,微臣不敢擅專,這才安排了今夜的宴會。”繆播答道。

    “宣則公說的沒錯。”傅宣再度深深施禮:“撫軍將軍、都督青兗二州諸軍事、兗州刺史茍晞,敬問陛下安康。”

    傅宣尚未拜伏就地,肩膀已經被皇帝親手攙扶住了:“唉呀,世弘無須多禮!坐,請坐,請落座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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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洛陽(下)

    除了為數不多的殿前禁衛之外,別無任何可以儀仗的武力,這是皇帝在與東海王爭奪權柄過程中最為痛苦的事。沒有武力憑恃,就代表東海王隨時可以用強力手段獲得他想獲得的一切,隨時可以將皇帝從至高無上的寶座中揪落下地,承受無法想象的恥辱。

    要避免這種情況的發生,最簡單的辦法莫過於安心做一個傀儡。東海王畢竟是帝室疏宗,在近支宗室尚有多人在世的情況下,他絕不至於冒天下之大不韙,親自登臨帝位。只消皇帝對東海王言聽計從,那便夠了。

    可是,想到之前那位白癡皇帝橫死的下場……無論皇帝本人還是他的親近臣僚們都不寒而栗。誰又能保證,東海王不會在某一日重施故技呢?

    為了前途、權柄,也為了項上首級,皇帝和支持皇帝的群臣不得不走上與東海王對抗的道路。那麽,他們所面臨的問題就回到原點:可以依仗的武力何來?越過太傅錄尚書事的職權,對代郡陸遙加以直接任命,便是皇帝針對這個問題所做的試探。

    但哪怕是一手制定了策略、並以中書監身份通過詔令的繆播都不曾想到,這個試探竟然這麽快就獲得了結果,而發出響應的,更是兗州刺史茍晞這樣的天下名將!

    茍晞茍道將官拜撫軍將軍、都督青兗二州諸軍事、兗州刺史,他擅於用兵,屢破強敵,世人將之與韓信、白起相比,是堪稱為東海王麾下支柱的強大力量。毫不誇張的說,此人去就,足以影響天下局勢。這便難怪皇帝要前倨後恭了。

    當下三人重新落座,在燈光昏暗的水榭裏低聲商議。

    傅宣先為皇帝和繆播講述茍晞主動聯絡洛陽的緣由。

    原來,茍晞雖被認為是東海王陣營的有力成員,其實今年來卻並不得意。兗州軍雖有屢次擊敗公師籓、汲桑等賊寇的戰績,但由於汲桑攻破鄴城、襲殺東燕王司馬騰,連帶著茍晞也面上無光。東海王離開洛陽以後,一方面反覆向茍晞示好,並結為異姓兄弟;另一方面卻自領大軍屯駐許昌,聯絡青、徐各州,無形中侵奪了茍晞的職權。

    此番中原戰事裏,兗州軍與東海王麾下的青徐諸郡國兵合作不利;隨著戰事深入,各方面矛盾愈發激烈。石勒率領河北群盜殺入中原,源於茍晞之弟茍純貪功冒進,未能嚴防大河一線,這使得東海王深感不滿。而在實際作戰環節,茍晞卻又常因東海王麾下諸軍一觸即潰的低劣表現而火冒三丈,更深深懷疑是否東海王有意借賊寇來消耗兗州軍的力量。

    就在半個月前,茍晞的中軍本部遭王彌大股賊軍奇襲,被迫退往定陶。以茍晞用兵之能,本可以退得絲毫不亂,然而在退兵過程中,本該掩護側翼的東海王所部卻不戰而走,以至於兗州軍措手不及,大將王讚被困鄄城,幾乎不免。這一來,原已猶疑的茍晞再也不能容忍,又聽聞洛陽朝廷授代郡以高管顯位,他立即遣人飛騎與傅宣聯絡,試圖另作保全之計。

    傅宣得茍晞囑咐之後,深知東海王耳目眾多,對皇帝結交臣僚之事更加警惕,於是暗中聯絡繆播,安排下這場宴會。傅宣猶恐為他人探知,這才選擇躲在裝載衣物的大車中潛近。

    聽得這番言語,皇帝與繆播對視一眼,彼此眼中的喜意在昏暗的燈光下都無以掩飾。

    “咳咳……”繆播清了清嗓子:“這個這個……久聞茍刺史赤膽忠心,果然不錯。歷年來茍刺史南征北戰,為大晉所立下的赫赫功績,陛下也都一一看在眼裏。”

    傅宣惶恐地向皇帝躬身:“此乃天子威靈所指,想來茍道將不敢以此居功。”

    傅宣恭謹的態度使皇帝十分愉快,他仿佛想到了茍晞本人正在面前行禮如儀,於是連聲道:“世弘無須多禮,無須多禮啊哈哈哈哈!”

    繆播暗中嘆了口氣,連忙接過話頭道:“茍刺史確實謙遜,但若有功不賞,朝廷又何以酬答忠志之士?陛下,以微臣愚見,茍刺史用兵如神、屢破強敵,卻只任區區撫軍將軍,未免有些低了;非唯不足彰顯元戎之威,也不利於中原兵事啊。”

    “啊……確實低了!”皇帝反應了過來,他向繆播方向斜過身軀:“然以宣則看來,應當授以何職?”

    “道將公乃洛陽東面柱石,我以為,鎮東大將軍的名位最屬妥當。另外,不妨以之為青、兗二州刺史,如此,則賊寇可定,也可為太傅分擔一些重則呀。”繆播露出思考的神色,頓了一頓,又徐徐道:“另外,以道將公為東平郡公,如何?”

    “嗯,此乃朝廷恩德,道將公必然感激。”傅宣連連點頭,卻不似先前那般忙著行禮。

    繆播心中一動,正色道:“當然,世弘兄甘冒奇險前來,這份功績……不不,這份情誼,陛下和我都絕不會忘記!”

    “絕不會忘記!”皇帝也連忙頷首。

    傅宣這才離席而起,肅容跪拜行禮:“賴陛下天威,必能外催賊寇、內制強臣!”

    到這時,賓主皆歡。傅宣為茍晞掙得了權位,自己也從此簡在帝心;皇帝與繆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強援,情緒俱都一時高漲。傅宣擔心行蹤為人察覺,意欲告辭,皇帝又懇切挽留他再坐片刻。於是三人也不召喚女樂,就在殿堂中推杯換盞。

    正在繆播持壺,傅宣斟酒,皇帝暢懷暢飲,很是快活的時候,忽聽水榭以外嘈雜人聲大作。什麽人如此大膽?三人都覺疑惑,再凝神去聽,又有號令之聲此起彼伏,甲胄鏗鏘之聲四面八方掩來。不知是誰高呼抗辯,隨即就長聲慘呼,顯然被當場誅殺!

    “怎麽回事?怎麽回事?”皇帝倉皇而起,隨手帶翻了身前案幾,酒水灑了滿地。

    繆播比皇帝略鎮定些。他手扶窗欞向外探看,頓見窗外成百上千的火把湧動如潮,火光與甲胄武器的寒光相映,晃得雙眼生疼。

    “四面道路都被封鎖,這些人是有備而來!”繆播返身道。

    說話間,數十名侍臣、仆役被那支突然來到的軍隊逼迫,紛紛退到水榭裏來,將原本寬敞的廳堂記得水榭不通。

    皇帝突然惱怒,猛地用力將那些仆從推搡到一邊,自往窗外探看。可他本非雄略之君,立時被火光中隱約的鐵甲弓矢駭得坐倒在地,只能臉色慘然地問道:“來的是誰?是誰?難道……清河王這麽急著要坐上皇位麽?”

    “不是清河王……清河王調動不了這麽多兵力!”謬播搖了搖頭,又轉向傅宣:“來者早有預謀,必是沖著陛下,我與陛下唯有在此等候而已。世弘若善泳,或可由此橫渡河水脫身。”

    傅宣略微估算河水的寬度,剛露出幾分意動,卻見對岸的東宮舊園也有火把亮起。大批甲士拈弓持弩,俱都瞄準了水榭的方向。

    到這時候,已經全然是甕中捉鱉的情形。傅宣長嘆一聲,盤膝坐下,不再言語。而皇帝、繆播全都臉色慘澹,仆役們瑟瑟發抖,只有甲士們齊步前進的轟然踏地之聲,如雷鳴在堂上隆隆翻滾。

    又過了片刻,甲士們並未沖進水榭裏來,而沈重的踏地聲響也不知何時停下了,唯有恍若天籟妙音環佩叮當之響由遠及近。一人從水榭外的回廊上徐徐而來,口中輕笑道,“原來陛下夤夜於此飲宴作樂。如此雅興,倒叫竟陵好一番尋找。”

    來者赫然是東海王之嫡長女,竟陵縣主是也。

    “見過竟陵縣主。”繆播率先反應過來。

    中書省地在樞近,為曹魏以來分尚書權柄的新設職位。繆播這個中書監,身為皇帝親信,更素來被東海王一系所敵視。竟陵縣主根本就不理會繆播,徑直來到強作鎮定的皇帝身前施禮:“陛下,我此來是代表家父太傅、錄尚書事、東海王,有三事啟奏。”

    “便請說來。”皇帝顫聲道。

    “其一,如今中原賊寇勢大,官軍驅逐不易。家父誠恐京師宵小乘勢作亂,驚擾陛下,因此派遣司馬王斌率甲士五千人入衛宮禁,保護陛下的安全。”說到這裏,竟陵縣主揚聲喚道:“王司馬,快來見過陛下!”

    一名怒瞪雙目、身高八尺的雄壯武將,身披鐵甲,倒持出鞘的繯首刀大步向前,向皇帝行禮。

    皇帝被嚇得雙手顫抖,知道從此以後只怕再無自由可言,只勉強道:“如此,便拜托王司馬了!”

    “其二,中原亂事至今未能解決,難在事權不一,地方諸軍自保實力,不願遵守朝廷號令。這裏有詔書一份,以太傅東海王為丞相、都督兗、豫、司、冀、幽、並諸軍事。若蒙陛下準許,便請王司馬隨同回宮,代為用印頒行。”

    一名甲士雙手捧著詔書出列,站到了王斌身後。

    東海王原任太傅,僅以“錄尚書事”的名義實際操縱國政,而丞相則“典領百官,無所不統”,足以徹底架空洛陽朝廷。兗、豫、冀、幽、並五州和司隸校尉部,再加上東海王賴以起事的青、徐二州,更囊括了中原、河北的全部地域。這樣的權柄,距離真正的皇帝也只差一線而已。

    皇帝想要取那詔書觀看,卻又不敢,只得喃喃道:“東海王襄讚王事,得此任命也是理所應當。只不過……茲事體大,是否應當於朝堂公議之後再行……”

    竟陵縣主冷冷地打斷了皇帝的話:“予代郡之封賜,可曾經過朝廷公議?”

    皇帝啞口無言。

    “其三……”縣主略頓了頓,繼續道:“平北將軍、都督幽州諸軍事陸遙,所在皆克、功勳素著,唯年近而立而無有家室。請陛下擇宗女一人賜婚,以示朝廷恩遇。”

    皇帝只道:“好!好!”

    轉念又不得不再問一句:“可是,遠近各支的宗室女甚多……何人可配?”

    竟陵縣主白皙的臉上突然顯出難以察覺的酡紅,她又向前踏了一步,彎下腰來註視著皇帝,指了指自己:“我!”

    顧不得驚嘆縣主這般舉動,皇帝頓時心如死灰,只覺得自己與親近臣僚們此前的籌謀好似笑話。相比於東海王的誠意,洛陽朝廷給出那一連串的官職算的什麽?東海王把自己嫡親的女兒嫁過去了!他垂下雙眼,喃喃地道:“好,就這麽辦吧。”

    縣主滿意地點點頭,又道:“我來之前,另遣一軍緝拿了北軍中候呂雍、度支校尉陳顏。這二人暗中結交惠帝皇後羊氏,意圖推舉清河王司馬覃,不利於陛下。明日便斬此二人首級,以震懾京中不法。另外,清河王以被請入金墉城居住,陛下可以放心了!”

    說到這裏,竟陵縣主鳳目中黑亮的雙眸微現同情神色。她略蹲下身,平視著皇帝,低聲道:“若非豐度別有他意,我們又何至於如此行事?還請兄長放寬胸懷,不要強為。”

    “豐度”乃皇帝的字。縣主這般稱呼,是以家人身份勸說皇帝,總算還留了一絲香火之情。

    可皇帝並不覺得寬慰。自己從此被拘於宮禁,而清河王一系就這麽被摧毀了。洛陽城中試圖與東海王對抗的力量眨眼就被全部顛覆,沒有絲毫還手之力……大勢已去,大勢已去啊!皇帝感覺自己甚至失去了說話的力量,他有氣無力地擺了擺手,恍惚間,看到四周甲士圍攏過來,而竟陵縣主返身將要離開。

    昏昏沈沈之中,又聽得竟陵縣主的聲音響起:“你又是何人?……吏部郎傅宣?奇怪,奇怪……你這微末小官,什麽時候有資格與陛下飲宴了?……我看其中恐有不可言說的緣故吧?左右與我拿下了,好好詢問!”

    或許是想到如果暴露皇帝與兗州茍道將之間的密謀,必然引起更大波瀾,繆播在一邊申辯了幾句。可他隨即被幾名甲士另行拖了出去,顯然東海王的部下們絲毫都不顧忌中書監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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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抉擇(一)

    光熙元年十一月,東海王以司馬王斌率甲士五千入衛京師,罷免宿衛,掌握宮禁在手;又矯詔拘清河王於金墉城,誅殺北軍中候呂雍、度支校尉陳顏;十二月初,皇帝詔命東海王擔任丞相、兗州牧、都督兗豫司冀幽並六州諸軍事,許昌幕府威勢震動天下。過去十余年裏,執掌中樞政權的宗室親王雖多,卻實無一人可與東海王相比。

    東海王又上表文,以撫軍將軍茍晞勞苦功高,奏請皇帝升茍晞為征東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加侍中,進封東平郡公,又領青州刺史、假節都督青州諸軍事。茍晞名位雖升,實際權力卻進一步受到限制,但由於東海王勢大,茍晞一方的勢力又措手不及,故而也只能唯唯而已。

    這一連串的變化使得中樞震動,中原各地無不驚恐。而作為這些事件的誘因所在,幽州卻獨立於漩渦之外,迎來了近年來難得的一段和平時光。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平北將軍、都督幽州諸軍事這個任命在洛陽朝廷看來,足以使代郡上下感激涕零;其實卻實實在在地起了反作用。代郡將士們先後擊潰鮮卑和幽州軍,個個都信心十足,自以為如此軍威足以上動天聽,換得全取北疆權柄,卻不料洛陽朝廷這般小氣,特意派了個幽州刺史來眼前晃蕩!

    好在祖逖祖士稚是個知趣之人。上任以來,他只專心於民事,從未與陸遙的部下們有什麽沖突。而陸遙也深知幽州地處直面洶洶胡族,面臨著極度覆雜的局面;眼下代郡需要的是迅速而平穩地繼承王彭祖遺留下來的軍事力量,期間萬萬容不得內訌。因此,陸遙對這位幽州大族出身的名士也足夠尊重,甚至屢次傳令有關將士,要求他們不得隨意侵奪刺史職權。這一來,原本熱切盼望幽州亂局持續下去的某些勢力,未免就有些悻悻失落了。

    既然本地軍政尚屬和諧,而中樞的爭持暫時也未影響到北疆,這兩個月裏,陸遙便以幽州軍事主官的身份梳理各項內部事務,先後完成了幾件大事。

    首先是軍府官署、人員的充實。軍府官署的具體職務設置,自然根據朝廷法度而來,關鍵是如何把眼前有限的人才放置在適合的職務上,並且依靠他們,將平北將軍的軍府順利運作起來。

    陸遙初入代郡時,兵不過千,庶務仰賴邵續一人而已。後來占據代地,又向壩上草原擴張,邵續便照顧不來。偏偏當時戎馬倥惚,連鷹揚將軍直屬各曹的吏員也無處招募,只能或者以武人兼管,或者臨時從征發的民夫裏選用勉強識文斷字之人頂上。就連胡六娘這類既是客卿身份,又屬女流之輩的,都被調來當了一陣倉曹掾。如今陸遙官拜平北將軍、都督幽州諸軍事,管理的事務較之昔日覆雜了何止十倍,實不能再似原先那樣用權宜之計籠統相待。

    從另一個角度說,如今陸遙的實力擴張到一州,對於那些追隨他於篳路藍縷之時的文官們,實在也到了當有所回報的時候。須知文官與武人不同。武人們刀頭舐血,每一次作戰之後,只要勝利,總會有相當的賞賜和提升;陸遙對此也毫不吝嗇,作戰繳獲中的相當部分都用在這上頭。而文職官吏們畢竟沒有軍功可獲,如果不能及時調整他們的職位,未免就使眾人失了奔頭,喪了進取之心。

    這是陸遙首次面臨這樣大規模的人員任命,其擇人用人的方式,又與行伍之中大不相同。因此他十分謹慎,尤其是軍府直屬的、入流品的僚佐官員,包括長史、司馬、咨議參軍等職務人選,都與核心的幕僚反覆推敲過。

    長史主吏,乃所有文職官員之首,並且負責軍府庶政。這個職務倒沒什麽好討論的,非邵續莫屬。自從在鄴城投入陸遙麾下,邵續始終是最核心的幕僚,並直接擔負了幾乎全部政務,以區區代郡支持大軍南征北戰,從來不虞接濟匱乏,其功勳之著,便是蕭何鎮關中、寇恂守河內也不過如此而已。

    司馬主將,既是一應軍事行動的首要佐官,也是軍府直屬武力的指揮官。考慮到幽州軍府的實際情況,陸遙將其職權再行細分,首先以薛彤為左司馬,並表奏皇帝提升他為揚武將軍,明確了薛彤作為全軍副帥的地位;隨後又力排眾議,征召了遼西公段務勿塵之子段文鴦為右司馬。

    段文鴦的雄武善戰,早就不止聞名北疆,更遠播於中原各地,濡源大戰時,陸遙的中軍本隊大破段疾陸眷指揮的幽州軍主力,而丁渺的前軍卻遭段文鴦所部殺得狼狽,雖然段文鴦仗了突襲之利,但此人之勇力著實可見一斑。王彭祖在時,段文鴦就是幽州軍中有數的大將,地位僅次於祁弘等寥寥數人而已。

    陸遙以段文鴦為右司馬,用他來指揮平北將軍直屬的相當軍力,這也是對段部明辨政治風向、為陸遙謀取幽州大開方便之門的報酬。段務勿塵雖然年邁,在這方面著實敏銳,陸遙發出征召文書不過數日,他就遣段文鴦率精銳騎兵千人大張旗鼓地投效。陸遙則立即作大喜姿態,率從騎少許迎出數十裏外,並與段文鴦秉燭而談,在鮮卑人的軍營中過了一夜。考慮到之前濡源大戰時的慘重傷亡,雙方的軍將也都因此崩緊了神經,不知有多少人徹夜未眠;但雙方的有識之士都很清楚,陸遙的平北將軍府固然亟需支援,段部鮮卑面對世仇宇文部和崛起勢頭猛烈的慕容部,也很需要朝廷為之撐腰。所以,縱使此番舉動未免有些做作,可是這一夜過去之後,一方求賢若渴、一方赤膽忠心的架勢終究都已擺到十足,用陸遙的話來說,從此以後便能“放下歷史包袱,走向美好未來”了。

    位在長史、司馬以下的,尚有咨議參軍若幹人。此職位乃近代新設,素稱“清重”,往往以州郡大族子弟充任,象征意義多於實際意義。這方面軍府實在有些尷尬,皆因代地被屠刀來回清理了幾遍,簡直已經沒有大族可言,而幽州東部諸郡的大族如祖氏、封氏、盧氏、高氏等,又自重身份,一時鮮少有與軍府往來的。何況這些大族的子弟縱使選擇出仕,鄉人祖逖的刺史府也更有吸引力一些。

    既如此,抱著寧缺毋濫的原則,陸遙只任命了兩名咨議參軍:一個是衛勤,一個是棗嵩。

    衛勤乃衛操之子。衛氏宗族在壩上草原經營多年,勢力深厚,衛操身為左將軍、定襄侯,為拓跋鮮卑輔相數十載,更是聲名赫赫。以衛勤為咨議參軍,正是為了表現對衛氏宗族的信重,當有利於壩上草原的穩定。

    而棗嵩是王浚女婿,與兄弟棗腆並為名士,以風貌、文才著稱。陸遙入主幽州之後,對王彭祖的族人極其優容,並沒有因為曾經敵對而苛待。王浚妻妾甚眾,子女更是數量龐大,然因嫡子王胄未及弱冠,還須得斬衰服喪三年之久,所以棗嵩成了孤兒寡母的代言人,安排一眾親屬等人扶靈歸葬。在過程中,陸遙請方氏兄弟出面,前後殷勤相助,使棗嵩等很是感慨。

    按照當時慣例,王浚故吏也須著緦麻孝服守喪三月;三月之後,這批吏員除了部分離散、部分為祖逖所用以外,其余一些便以棗嵩為首,投入了陸遙的軍府。陸遙對棗嵩非常禮遇,皆因棗氏乃潁川名族,在幽州亦有聲望,此外,棗嵩在辭賦典章方面極有造詣,恰可以彌補軍府的不足。

    除了長史、司馬和咨議參軍等職務,軍府列曹也都要擇人任事。這些都是具體處理事務的實權佐吏,陸遙一方面考慮個人才能是否適用,另一方面仍舊考慮政治上的象征意義。此類職務裏,邵續陸續招徠的安陽宗族親友和他提拔的代地土著占據一部分;陸遙在鄴城提拔的鄴縣吏戶首領黃熠、以及與黃熠一齊北來投奔的魏郡吏員也占據一部分;還有一部分則是跟隨棗嵩而來的王浚舊屬。

    而主簿、功曹史等門下官,主要以與陸遙本人較親近的文官為主。比如出使晉陽順利完成任務的熊聰熊文林、方勤之方勉之兄弟等。按陸遙的本意,是想令方簡之也擔任軍府門下舍人。然而方氏兄弟盤算了一宿,到底又舍不得父祖留下的商隊產業,於是方勤之求見陸遙稟報說:“小人嘗聞聖人有言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不得其道不處也。勤之、勉之得主公拔擢,‘貴’已遠過所望,不敢奢求主公再賜阿堵物。請允幼弟簡之經營產業,自求其‘富’可也。”陸遙聞聽他這般曲解夫子之言,捧腹大笑不止,遂令方簡之繼續經商,無須顧忌。

    前後安排下來,雖然還有許多缺員,但大致上已經能將軍府運轉順暢。其實缺員也不是壞事,空余的許多官職,可以在今後的運轉中拔擢有能力的基層吏員一一補足,也是個很好的激勵。

    按照陸遙的想法,軍府的政務官吏體系設置完畢後,就得集中主要精力來完善軍事上的安排。但當他著手開始這方面工作的時候,卻突然生出兩樁之前沒有註意到、但又必須予以解決的難題。陸遙與幕僚們幾番協商都沒能做出定論,不得不召集薛彤、沈勁、劉遐等一眾武將,令文武重臣數十人齊聚一堂來共同商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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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抉擇(二)

    陸遙並不認為自己因為穿越者的身份就會具有軍政方面的特殊才能。他總是樂意傾聽意見,而當下屬們意見沖突的,那就召開會議經各方分別闡述之後,再由陸遙本人作出最終決定,此即所謂“集思廣益、獨斷專行”是也。

    這次會議的地點,放在上谷郡治所沮陽縣以東的一處莊園裏。陸遙所部的文臣武將,除了駐守邊疆要隘的幾人不可輕動以外,其余人等盡數到齊。數十人齊聚一堂,彼此認識的、不認識的,借此機會互相打著招呼,都很興致勃勃。

    上谷郡為戰國時的燕昭王所設。燕昭王遣大將秦開北拒東胡,卻敵千余裏,遂將燕山、渤海之間的千裏膏腴之地納入中原政權之手。為切實掌控這片地區,燕昭王沿著燕山修築長城。秦滅六國之後,進一步完善加固了長城,在燕國舊地設置了上谷、漁陽、遼東、遼西、右北平五郡。

    上谷郡向北有燕山以屏障沙漠;向西接連代郡、廣寧,為精兵所出;向南憑借軍都陘險要俯瞰中原;向東扼守燕國、範陽之咽喉。在陸遙逐步將勢力擴展至整個幽州的時候,上谷郡更成為大軍集結、調動的樞紐所在,重要性得到了淋漓盡致的發揮。

    然而陸遙將此次會議的地點放在上谷郡,倒並非簡單出於往來方便的考慮,看中的其實是上谷位於代郡和燕國的中間位置。在這裏討論幽州都督府治所所在,不會令眾人覺得自己預設主張。

    陸遙之前不曾註意到的問題,第一個就是幽州都督府的治所放在哪裏。

    王浚治幽州時,幕府設在燕國的薊縣,與幽州刺史部治所並在一處。薊城據天下之脊,倚山負險,川澤流通,北控朔漠、南壓宇庭,素稱“巨勢強形”,是天下屈指可數的形勝之地,堪稱虎踞龍蟠之所。陸遙既已就任平北將軍、都督幽州諸軍事,便緊鑼密鼓地安排進駐薊城,準備以此為中心,將北疆千裏沃野納入掌控。

    然而當移鎮薊城的風聲傳出時,部下軍將中卻有不同的聲音發出。許多人以為,薊城雖好,卻是東部鮮卑各族、王彭祖舊部和幽州本地大族的關註中心,各方的力量如冰層下的激流洶湧,形勢太過覆雜。受自身實力所限,代郡軍入主幽州,其勢若蟒蛇吞象,王浚舊部之中有異心者極多。因此,眼前不宜急進,而應當謹慎從事。

    另外,與那幽州刺史祖逖的官署同在一城,也是個隱患。祖逖雖然目前貌似低調,但他終究代表了洛陽朝廷,與代郡將士未必同心同德,萬一有所舉措,只恐應對不易。

    相比而言,繼續坐鎮代王城就有利許多。

    陸遙最初攻入代郡,因代縣荒殘,殊少軍事據點的作用,因此在舊日代王城遺址設蘿川大營駐軍,這個選擇後來被證明是極其正確的。在經濟方面,蘿川平原本身是重要的軍屯中心,土壤宜耕宜牧,分布有大量的屯田和牧場,產出足以自給自足;而代郡西、南兩面又與朝廷治下的並州、冀州接壤,經過這些日子積極休整道路,與兩地的商貿都有所恢覆,預計到明年,商稅也會是主要的財源之一。在軍事方面,以蘿川為起點,前往壩上草原和幽州東部平原都有幹道相通,非常方便;一旦局面險惡,代地周圍群山橫絕,可收金城湯池之效,只需據險而守,足可敵十萬大軍。

    支持這個建議的,多為經熊聰出面,請越石公予以放行的晉陽軍陸遙所部。他們來到代地的時候,正逢代郡軍大舉整編,許多人隨即被任命為軍官,是軍府麾下一股相當重要的力量。或許因他們與並州的關系較為緊密,而代地緊鄰並州,便於和晉陽守望相助,因此聽說陸遙有意移鎮薊城,便有數人提出不如繼續留駐蘿川。

    今日會議時刻,他們也是如此主張。晉陽舊部追隨陸遙的時間既久,自覺更加忠誠可靠,與陸遙的親密關系也與他人不同。代地文武都不願意與他們輕易沖突,因此他們說完之後,竟然無人反駁。

    對這個問題,陸遙原沒有多想,只是習慣性地準備效法前任進駐薊城。但必須承認,軍府駐於薊城、駐於代縣各有其利,也各有其弊,晉陽軍舊屬的意見並非無稽。這會兒聽得陳述,陸遙沈思不語,暗中*將之反覆籌算,一時頗感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卻委實難以決斷。

    廳堂裏靜了片刻,陸遙擡眼看了看眾人,面上絲毫不露猶豫神色,而是安閑地問道:“德元公以為如何?”

    此刻定襄侯衛操坐在陸遙下首。席次高於一應文武,顯示出他的地位特受尊崇。衛操官高爵尊,非平北將軍幕府可以屈身,但他的經驗和見識,都是陸遙所非常倚重的,凡有軍政大事,往往請他一同參與商議。聽得陸遙詢問,衛操沈吟道:“留駐蘿川,對我軍來說更加穩妥,確是持重之法。”

    此言一出,幾乎與衛操對坐的邵續便面色不虞。

    衛操瞥了邵續一眼,也不理會他,依舊慢條斯理地道:“然而……請恕老兒愚昧,難道將軍能有如此基業,竟是靠持重而來的麽?”

    “哦?德元公所說的持重如何?不持重……又如何?”陸遙將上身微微前傾:“還請明示。”

    衛操道:“方今時局仿佛漢末亂世。草莽中梟雄並起,鹹曰彼可取而代之,而大晉飄搖如縷。幸有將軍起自卒微,身當鋒鏑數十戰,才得以安定北疆局面。”

    衛操環視眾人,沈聲道:“我曾聽聞,將軍初隨劉越石時,與匈奴豪酋劉景戰,以為大敵也;後與匈奴冠軍大將軍喬晞戰,亦以為大敵也;再其後,與匈奴左賢王劉和戰、與河北群寇之首汲桑戰、與幽州王彭祖戰……此類皆大敵也,吾唯見將軍奮勇克敵,摧堅拔韌,實不知何時仰賴過持重之法。如今將軍雖領幽州,然鮮卑巨族虎視於外、諸侯豪強橫行於內,此輩又何嘗不是大敵?正當一如既往地鼓勇而前、與之爭衡角鬥,怎麽能心生僥幸,以退縮為穩妥呢?”

    他轉向陸遙躬身:“誠如方才諸位所言,留駐蘿川有進退的余地,較之進駐薊城更加穩妥。然而將軍所圖的,從來也不是穩妥,而是銳意進取。以北疆論,代郡不過一隅;以天下論,幽州亦不過一隅。將軍當始終保持以一隅之地挑戰強敵的奮勇和銳氣,盡速進駐薊城,以示囊括幽州的堅定決心!”

    “瞻前顧後猶疑不決,通常是我這般老人的習慣。”衛操緩步落座,微笑道:“軍府進駐薊城之後,如何解決問題、應對問題,輔佐將軍建立更大的功業,那才是諸君所要考慮的。”

    衛操之言擲地有聲,頓時令邵續微微頷首,薛彤大聲叫好;更引得群臣竊竊私語,一陣聳動。

    陸遙避席而起,向衛操略行禮致意:“德元公之言極是,此事無須再議。便請邵公盡快安排軍府入駐薊城,一應相關事務,諸位都要妥善配合。”

    平北將軍既然發話,數十文武一齊拜倒,躬身凜尊鈞命。

    既然軍府駐所定下,眾人無論此前是什麽意見,這時都覺得如釋重負。而第二個問題,也就隨之進入議程。

    第二個問題,乃是如何消化幽州各地駐軍。

    陸遙擔任幽州的軍事長官,任何時候軍事問題都是重中之重。代郡在入主幽州之前,不僅與段部鮮卑早就達成默契,更由邵續、方勤之、朱聲等挑選精幹人選,擔任使者往來各地,探查幽州各地駐軍的實力,並與領軍將校進行接觸。朝廷詔令下達之後,先前的使者立即化暗為明,另外也有幾名得力將校出面,負責對駐軍的收編。

    陸遙指了指陳沛:“慶年,你來說說。”

    “是。”陳沛離席起身,站到堂中。

    “王彭祖的幽州軍,主要以範陽、燕國、北平三個郡國的晉人和東部鮮卑各族的鮮卑人混編而成,極盛時期,總數超過三萬五千。雖然在濡源戰事中折損極多,但此後王彭祖竭力招募流亡,又征發附從部落人丁從軍,因此我們執掌幽州軍權後實際清點,兵力仍有兩萬余眾。由於棗參軍和段部諸將、麥澤明等人相助,清點的過程尚屬順利。”

    陸遙的部伍,除了晉陽軍舊部和鄴城招募的乞活軍部屬、汲桑賊寇降眾以外,大部分都是在今年的連續作戰中收編而來的胡晉各族壯丁。無論是在代地還是在壩上草原,陸遙始終不斷地對俘虜大規模改編、操練、重整建制,然後通過連續的作戰加以統合。以致這一套程序,許多將領都已熟極而流。

    對王彭祖留下的兵力,陸遙也打算用同樣的方法來消化:先沙汰老弱,取其精銳,將其中的悍勇善戰之士打散編入代郡諸將麾下;淘汰下來的羸弱之卒也無須解甲歸農,而是另行編為軍屯、軍牧。這些屯田軍既可以作為主力部隊的補充,也增強了軍府所控制的農牧、經濟能力,同時削弱了幽州刺史對地方的影響。

    但這項工作在幽州實際執行起來,卻遠比想象的艱難,更惹出了事前未曾預料到的麻煩。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1:58
第六章 抉擇(三)

    “幽州軍久歷戰事、士馬精強,如能順利收編,必將極大增強我軍的戰力。然而我軍雖有濡源大勝,但畢竟崛起時日尚短,在幽州的威名遠未深入人心;因此王彭祖意外身死之後,鮮卑各部、幽州地方大族中多有狂妄無知者,意圖搶在我們之前瓜分幽州兵馬、增強自身實力。”陳沛向陸遙躬身下去:“陳某慚愧,自著手整頓部伍以來,幽州軍各部士卒逃亡人數居高不下,而軍官或者對之視若無睹、或者有意縱容;一旦我軍加以嚴厲監管,則有居心叵測者煽風點火,策動暴亂。僅僅本月,幽州軍士卒與我軍將士的沖突就發生了十七起,其中四起迫使我軍動用了百人隊以上建制兵力加以鎮壓,造成上百人死傷。”

    陸遙輕咳一聲:“慶年,以你估計,幽州軍兩萬之眾裏,我們當前能夠排除幹擾,順利整編的大概有多少?”

    陳沛看了看武將隊列神情略顯狼狽的段文鴦、麥澤明二將:“兩月以來,已經陸續整編了三千人。但如無手段對此局面加以遏制,我預計……再整編一千人就是極限,之後必然會引起彼輩的強烈對抗。”

    陳沛這般說來,頓時使得堂上諸人輕聲驚呼,引動的氣流倒像是哪裏的窗欞沒有關嚴實,讓寒風灌了進來。

    此刻在場官員無論文武,或多或少都有軍旅經驗,每人都深知陳沛所說的情況何等嚴重。總數高達兩萬余的幽州軍,對於幽州軍府來是重要的補充。如果至今都不能做到切實管理,那還談什麽整編吸收、充實自身?代郡入主幽州之前,早知當地世族勢力深厚,盤根錯節。但若幽州大族對軍隊的影響力龐大到了這種程度,那些難以約束的一萬多將士,又何等難以制服?他們深藏在水面之下的力量又是會是多麽可怕的切身之患?

    更有些心思靈活的立即想到,這方面情況如此惡劣,為何之前陳沛從未稟報?如今局勢不可開交了再行處理,豈不是太過遲鈍?若非眾人都深知陳沛這獨眼將軍素來幹練,絕非無能之輩,只怕立即就有人起身指責了。

    陳沛身處數十人註目之中,卻連眼都不多眨一下,只繼續道:“擾亂幽州軍心是暗中的一手;而在較明處,彼輩也有舉措。陳某主持整編幽州軍的兩個月內,陸續有幽州大族遣使者厚饋財貨予我,其意圖不外乎是說……”他充滿譏誚地冷笑一聲:“某支兵馬系王彭祖臨時征發的家族部曲,非我們能夠調動,要我們高擡貴手,將之奉還。”

    代郡武人們最近忙於分兵控制幽州各處要隘關塞,並未關註幽州軍的整編,但他們早就將幽州軍視為嘴邊的肥肉,早就等著分割切取了。誰知今日聽聞此事如此艱難,許多人便有些不快。而幽州大族竟敢公然謀奪他們的立身之本,更是踩過了容忍的底線。

    也不知誰起的頭,頓時有人咆哮起來:“放肆!狗膽!白日做夢!”

    有些特別活躍的將校甚至激動地起身喝問:“哪個不知死活的敢如此狂妄?只需主公一聲號令,我即刻取他狗頭獻於階下!”

    “正是!”代郡軍的將校們大多出於底層,許多人從軍前或是流民、或是賊寇,天然就與世家大族有所隔閡。一旦有人叫囂,他們的情緒瞬間就被煽動起來,吵吵嚷嚷地呼喝著:“他們當我代郡軍是可以隨意拿捏的麽?正該狠狠收拾!”

    又有人振臂大呼:“陳將軍,咱們得去砍幾顆腦袋!顯一顯威風!”

    “就是,敢和我們代郡軍作對,就是自尋死路啊哈哈哈!”

    眨眼功夫,除了薛彤、劉遐、郭歡等正經朝廷軍官出身的大將以外,若幹驕兵悍將群情激憤。這樣的混亂場景,完全是少了管教以致草莽氣息未褪的樣子。

    與之相比,對面的軍府文職僚屬佐吏們顯然就冷靜了許多。棗嵩面無表情,看不出喜怒。如黃熠之類小吏,顯然未曾經歷過此類場合,神色略有些惶惑。熊聰欲言又止。方勉之側過身去,向方勤之低聲說了什麽,方勤之頓時翻了幾個白眼。而眾文官之首邵續雖然面色絲毫不變,眼神中卻隱約透著不屑。

    文武兩廂之間的氣氛天差地別,也不知為何便透出一股詭異。

    侍立在陸遙側方的馬睿自始至終保持著挺立的身姿,只是時常垂眼去看陸遙神色。這時候但見陸遙原本適意的面容忽然一凜,微微皺眉,馬睿便手扶刀柄踏前一步,高聲喝道:“肅靜!”

    堂中立即鴉鵲無聲。

    沈勁正興沖沖地準備出列言語,聽得馬睿喝令急收腹發力,“咚”地一聲坐回原處;他訕訕地看了看兩邊,趁人不備,將伸了半截的腿嗖地收回。幾名特別激動的將校已經站到了廳堂裏,這時發現陸遙面沈如水,也屁滾尿流地逃回原處。

    “諸位想要做什麽?造反麽?”陸遙冷笑道。

    適才鬧騰的諸將瞬間氣勢低靡到了極點,齊聲應道:“不敢。”

    陸遙為人絕不峻刻,他巡行軍伍中時,與普通士卒也能毫無架子地談笑風生;但隨著他的地位漸高,偏偏在這些將領眼中愈來愈顯威嚴了。眾人躬身下去之後,未得陸遙允許,一時竟沒人敢起身的。

    廳堂裏瞬間陷入了寂靜,只有陸遙用右手按壓著左手指節,發出輕微的咯咯聲響。

    半晌過去了,陸遙並無言語。於是十余名將領保持著屈身的姿態,未免有些尷尬。

    沈勁向薛彤連著使了幾個眼色,薛彤卻似完全沒有註意到,自顧端然正坐。他與陸遙熟悉,知道陸遙往往在心中思忖要事的時候,才會有按壓指節的下意識小動作,這時候自不該去打斷。何況在將門出身的薛彤看來,代郡軍的將校們許多都是數月間從底層驟然提拔,雖然勇猛善戰方面毫無問題,但很多時候確實鄙陋不堪,也應受點敲打才行。

    陸遙完全沒有註意到麾下將校們的尷尬,薛彤猜的不錯,他確實陷入了深思。

    陳沛收編幽州軍不順利,這早被陸遙所料中。事實上,那些豪族們上躥下跳的整個過程,也都被朱聲嚴密地控制著。陸遙很清楚,代地與段部鮮卑攜手解決了王彭祖之事,將會是長期見不得天日的機密。因此在幽州人看來,代郡軍不過是在濡源之戰中偶然獲得勝利,並未徹底壓制幽州,陸遙能得到朝廷都督幽州的任命,未免太過僥幸。籍籍無名之鷹揚將軍,以較弱之代郡猝然鯨吞幽州,諸多豪族並未歸心也屬理所應當。

    出於前世的生活經歷、教育背*景,陸遙對所謂世家豪門從來沒有什麽好感,因此並不介意這種局面。他正打算借著收編幽州軍的機會,迫使某些心懷叵測之輩主動跳出前台。昔日越石公入晉陽後,令陸遙剿滅祁縣郭氏一族以震懾各地塢堡。陸遙也有意故伎重演,擇機出動代郡大軍,用雷霆萬鈞之力一舉誅除有敵意的豪強,以收殺雞儆猴之效。

    然而此刻,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原先的想法未免簡單了。越石公入晉陽時,兵力疲敝、糧秣無著,除非打擊豪強,否則政權根本無以維持;而越石公本人又是祁縣溫氏姻親,幕府中有太原王氏等並州高門襄讚,因此在強硬手段之後,也有十成把握以懷柔手段收服一眾豪強……這兩方面的情況,都與幽州現狀大大不同。

    只看以邵續為首的僚佐們那樣的姿態,陸遙就可以斷定,一旦自己對武人們的意見加以討論,必定會引起僚佐們的全力反對。原因很簡單,與出身卑賤的兵卒們不同,這些文職官員們同為鄉裏冠族,感同身受;幽州大族弱遭淩迫,他們也會兔死狐悲。他們有家族、有姻親、有清議的圈子,彼輩或者內部有上下親疏之分,但對外天然就是一體的,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可能支持自己對幽州世族舉起屠刀。

    這其中,恐怕唯有出身吏家的黃熠等人不會明確表態,但他們的影響力和地位,終究還是低了。

    這種局面使陸遙感到警惕。他想了想,如果自己排除文職僚佐們的幹擾,切實采用武力壓制豪族們呢?結果會是怎樣?陸遙是軍人,他對自己一手培養出來的這支軍隊,具有絕對的信心。無論豪族們能糾結出多少人馬,絕不可能是代郡軍的對手。問題是,就算斬斷了出頭的櫞子,其余各家就會甘心依附於幽州都督麽?

    要知道薊城還有一位幽州刺史在。那祖逖祖士稚,可是曾與越石公一同聞雞起舞、有志廓清宇內之人,再怎麽高估他的才能也不為過。如果因為自己的舉動而使得幽州大族徹底投入祖逖懷抱,那帶來的麻煩只有更大……不說別的,只說眼前,缺了幽州豪強大族的支持,陸遙就連收編幽州軍余部都那麽舉步維艱!

    時勢如此,任誰都無可奈何。陸遙自認是個理想主義者,但也不會刻意去脫離現實。他能在不依托豪強大族的情況下建立起一支大軍,又以純粹軍事化的管理方式維持著一定規模的基層政權,但終究要考慮到胡兒虎視眈眈的現實,考慮到留給他擴張力量的時間已經日漸緊迫。為此,他不得不和這個時代的主流妥協,與壟斷了政治、經濟、軍事、文化等各個方面的高門世族妥協,甚至光是妥協還不夠,某些時候還需要順應、利用和融合!

    至於其他的,那些還留在陸遙腦海中的設想和改變……不用急,或可徐徐圖之。

    陸遙終於發言。他掃視眾將,沈聲道:“諸位,請謹記我們是官軍,非是賊寇。再敢胡言亂語、動輒打殺,必嚴懲不殆。”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1:59
第七章 抉擇(四)

    陸遙深信,民族的精神和生命力,最終都根植在最普通的百姓之間,而非出於世家大族在史書上濃墨重彩的粉飾。對於當前這個世家大族壟斷一切權益的環境,他是有意去改變的。但想要改變環境,需要極大的權力,也需要恰當的機遇,目前來看,這兩者都還遠遠不具備。

    何況還有胡人虎視眈眈……想到數以千萬計的殘暴胡兒將中原化作血海,肆意淩辱、破壞、摧毀的場景,陸遙就覺得不寒而栗。為了阻止這可怕局面發生,與世家大族之間的協調市必要的,暫時的妥協和退讓也是值得的。在陸遙前世的見識中,某位諳熟鬥爭藝術的大人物曾經說過:“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毫無疑問,這是真正的金玉良言。陸遙可不希望自己成為李自成一類的人物,以最堅決的態度與地主階級悶頭廝殺了半生,卻成了異族的馬前卒子。

    從另一個角度考慮,陸遙又發現,對於麾下軍隊的影響力也到了稍作制衡的時候。陸遙起自於卒伍,從來都以軍隊為最核心的力量;他長期將精力投註在軍隊建設,在一次次沙場血戰中培養出部屬們的忠誠、信賴和肝膽相照,強悍的代郡軍就是這樣錘煉而成。但正是因為自己太過於信賴軍事手段的有效了,所以才會想當然地設計了制服幽州大族的辦法,事前卻絲毫沒有意識到,這種強硬手段必將誘發部屬中不可調和的對立。

    當陸遙的官職一再攀升,權力所及不再僅限於軍隊,而涉及更加廣闊的範圍時,軍隊依舊是可靠的倚仗,卻不可能、也沒有能力成為陸遙麾下唯一的力量,軍事手段也不再是解決問題的唯一途經。越來越多的、擁有不同背*景的文臣武將投入到陸遙的軍府中來,他們在為陸遙提供種種助力的同時,也無形之中推動了陸遙的成長,促使他用不同的角度去考慮問題。

    陸遙沈吟片刻,慢慢地整理思路。

    當眾文武都等待得有些焦躁的時候,他突然問:“代地各處軍屯、民屯,今年的收成如何?年中時,你我曾議定要興修水利、灌溉蘿川平原,此事進行的如何?當時我們公告全體軍民,將會擇日分配無主田地、牧場,借此對作戰有功的將士予以賞賜……這件事,目前可有方案?”

    眾人一時愕然。誰也沒有料到陸遙明明在商議收編幽州軍不利的問題,突然卻跳躍到了全無幹系的其它方面。武人們對此自然全無概念,一眾僚屬們投入軍府的時日既短,也對此並沒有完整的認識,於是所有人都去看邵續。

    邵續略作思忖,隨即起身道:“年中時,與主公商議經營代地,定有三條綱領,理民、用民、撫民。將軍所問的,乃是‘用民’綱目中的緩、急二途成效如何,‘撫民’綱目是否有條件開展。”

    “正是。”陸遙頷首應是:“邵公,是否需要遣人去取來相關卷宗?”

    邵續笑道:“不必了。”

    這時候便顯示出邵續確實才幹非凡,對經手的各項政務諳熟於心,完全不需臨陣磨槍。他負手在堂前踱了幾步,隨即信心十足地朗聲說道:“先說屯墾。年中時議定的三條綱領,實際通行於代、上谷、廣寧三郡九縣和濡源以南的壩上草原地區。從年中至今,覆蓋的晉人民戶從三千九百戶增長到了一萬七千零五十戶,已經超過了太康時代地三郡的總戶數。這方面,須得感謝德元公和濡源諸君的高風亮節。”

    邵續略頓了頓,繼續道:“這一萬七千零五十戶裏,絕大多數都是無產的流民、佃戶、牧奴之屬,因此納入民屯的超過八成,分布在四十四處田莊,耕地六千傾。雖說其中相當部分是入夏以後緊急從冀州采購糧種補種補耕,且耕牛嚴重缺乏,所以畝產較低,但近期初步估算,足可收糧二十萬石。而軍屯的收獲雖然略低,總數也超過十萬石。兩者合計,不僅自給自足有余,也能夠支持相當規模的用兵。”

    “再說水利。”眾人讚嘆聲中,邵續面色如常,侃侃而談:“代地民眾苦於胡族淩暴久矣,全賴主公提兵救之於水火,才能夠安居樂業,在這亂世中得一片樂土。因此無須官吏催促,自然踴躍服役。這三個月來祁夷水沿線的陂、渠、壩、塘都已陸續完工,枯水期疏浚河道工程正在全面開展,這樣一來,蘿川平原可以新增千傾良田,原有田地可以增產三倍。由於黃掾這面接收的冀州流民數量也日漸增多……”他向黃熠頷首,再道:“因此明年絕無人手不足之虞,還可以在冬季輪作以小豆之類。明年此時,代地和壩上草原整年軍資所出,至少能夠達到……百萬石!”

    要知道,代地可是宜耕宜牧,而以牧為主的環境,以此百萬石軍糧,再加上數以十萬、百萬計的牛羊牲畜產出……當真算得上財大氣粗了!在文武官員嘩然驚呼之中,邵續向陸遙躬身行禮:“由此可見,代地‘用民’尚屬得力,為下一階段的‘撫民’積蓄了相當的物資基礎。分配無主田地、牧場,對有功將士們進行賞賜條件已經成熟。究竟以何等具體條款施行,還請主公示下。”

    此前講到屯田收獲時,將校們還只是讚嘆而已;眼下邵續提起將要對有功將士們分配田地作為賞賜,那簡直就如同狂風過境,草木無不晏服。對於慨然於生死之間的戰士們來說,一塊土地,就意味著一個可供休憩的家庭,意味著可以延續血脈的基業所在。再進一步考慮,如果有功將士都可以獲得田地賞賜,那麽在場的將校們所得又將如何豐厚?瞬息間,所有將校們都安靜了下來,他們完全忘記了適才令他們暴跳的幽州軍整編事宜,無數熱烈的眼光在陸遙和邵續之間遊走。

    可陸遙偏偏不急著說。他先起身下堂,向邵續鄭重其事地作了一揖:“邵公真乃吾之蕭何也……辛苦你了!”

    “來人,取酒來!”他招呼仆役們為在場文武官員奉上酒盞,轉身對一眾武人們道:“諸位,在前方痛快廝殺、割取敵人首級的時候,不要忘了為我們辛苦支應糧草、組織民夫、整修道路、安頓家人的諸位僚佐,沒有他們,哪有我們的勝利?來,我們一起敬邵公和各位同僚!”

    陸遙這番話,雖然並非武人們的關註所在,但說得很有意思。他在言語中*將文官僚佐們擡的甚高,足以顯示出自己對政事的重視,同時又用“我們”來代指武人,再次強調了自己與武人們同甘共苦、同生共死的緊密聯系。這樣一來,文武部屬們都覺心滿意足快,於是俱來湊趣,興沖沖地互相舉盞相敬。幹了一碗之後,適才那一點若有若無的芥蒂自然就煙消雲散了。

    卻見陸遙落座,令仆役們收走杯盞,然後才繼續道:“至於說獎賞有功將士……”

    陸遙把玩著案幾上放置的一柄玉如意,邊想邊說:“按照本朝制度,男子一人占田七十畝,女子三十畝。丁男課田五十畝,丁女二十畝,次丁男減半,次丁女不課。課田的租額為每畝八升。說來這的確是近代未有的善政,可惜只停留在書版之上,各地未必當真施行過。我看,這次對有功士卒的賞賜,就照此來辦。但凡在過去半年裏立下斬首功的士卒,闔家依律授田……嗯,如果士卒尚未成家的,就待他娶妻生子以後如數補授。另外,每名有功士卒準許蔭佃客一戶,以便於日常耕作。士卒中功勳更大的,授田相應增加,每一級加授十畝。斬首超過十級以上的,都是真正的勇士,各軍將之匯總成名冊,詳述事跡,他們的獎賞和諸位將校的獎賞一同,由我親自裁定。”

    這是何等慷慨的賜予!陸遙的言語尚未說完,武人們已經歡呼得如海嘯一般。將校中大部分人出身卑微,如何雲、倪毅、姜離等人,這輩子都不曾有過一分屬於自己的土地,哪曾想到經歷了無數次坎坷艱辛之後,終於在北疆得償所願?許多人歡呼著,笑著,同時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在歡呼聲中,陸遙格外冷靜的聲音依舊清晰可聞:“方勤之!”

    “在!”方勤之出列應道。

    “這件事情,由你負責通報全軍,並且遍傳幽州各郡、各縣、各處村社。無論你如何行事都好,十日之內,我要幽州上至高官貴胄、下至村夫頑童,都要清楚明白地知道我軍對有功將士的賞賜;有人煙聚集之處,都要傳誦我軍將士的英勇、誇讚平北將軍軍府對待將士的恩賞豐厚!可能做到?”

    “主公請放心,屬下必不辱使命。”方勤之恭謹領命。

    陸遙轉眼又看陳沛:“陳沛!”

    “在!”陳沛始終立在堂下不曾稍動。

    “幽州軍中,現已接受整編的三千人,是否堪用?”

    “大部分都是久經風霜的善戰之卒,不愧為幽州強兵。”

    “很好!你去遍傳幽州軍各營,就說,半月之後,我會在薊城校閱代郡精銳,公開厚賞在歷次作戰中功勳卓著的勇士,同時,也將設下賽場,比試騎術、射術、長槊、刀法等各種武技。無論是代郡將士,還是幽州王彭祖舊部,都可以隨意參加。只需身手非凡,哪怕寸功未立,我也不吝錢財、土地、官位之賞!其中,已經接受整編的幽州軍舊部賞賜加倍給予!”

    “主公英明!”邵續忍不住大聲讚道:“如此一來,世人皆知主公的誠意,無論代郡將士還是幽州將士俱都歸心。幽州大族再要阻撓的話,先得掂量掂量他們能開出怎樣的條件了!”

    衛操也撫髯笑道:“縱然那些豪強高門舍得分割土地、賞賜錢財,又怎能如平北將軍一般拔卒起微,授予軍職?為人私兵部曲的身份,又怎能與朝廷軍官相提並論?如此一來,任憑豪族如何煽動,將士們可就再難聽從!”

    而陸遙的決斷並不僅此而已。他略想了想,低聲道:“僅僅如此還不夠。我另有一法,須得衛公、邵公一同為我參詳。”

    “將軍請說。”衛操、邵續一起離席前趨。

    “我打算請邵公擬一道檄令,大張旗鼓地發給幽州刺史府。就說,自武皇帝罷減州郡兵以後,征鎮都督以中軍用事,幽州郡國兵廢弛,非安保鄉裏護衛黎庶之策也;我擬上書朝廷,覆幽州郡國兵制,故請祖刺史預作綢繆,及早統計各地豪門部曲私兵,以便朝廷允許之後,從中抽取兵力,歸屬幽州刺史配下。”

    哪怕邵續智略過人,也沒想到陸遙會突然冒出這個主意。他楞了一楞,皺眉猜測著道:“主公的意思,乃是將禍水東引。如果祖逖果然有意以刺史身份掌握州郡兵,必會聯絡各路豪右,商議兵力所出。彼輩若有意仕途,則會撥出人力相助,若企圖自保實力,則會拒絕……然而哪怕是企圖自保實力的,也不願坐視其他高門借機擴展影響力……這進退糾結之間,可就將他們全部牽扯在內,再也沒有精力來插手到我們整編幽州軍的過程中了。好!好!”

    他看了看陸遙,又道:“主公,這辦法確實妙極。只是……祖士稚乃幽州大族出身,素稱手段過人,地方上的威望也很出眾。若最終給他糾合起這支兵馬,我們在幽州行事,豈不是會因此受到掣肘?”

    陸遙哈哈一笑:“在軍事角度,都督軍府為刺史的上級無疑,‘府以統州、州以臨郡、郡以蒞縣’的上下之分十分明白。到那時,我以都督幽州諸軍事的身份,裁割州郡兵充實軍府中軍。難道祖士稚能有拒絕的道理麽?”

    “怎麽樣?”他等衛操、邵續二人再想了片刻,追問道:“此法是否可行?”

    衛操、邵續心悅誠服地拜伏:“主公明斷,我等並無異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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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抉擇(完)

    永嘉元年十二月丁亥日晚間,星流震散,天下可見。按劉向《洪範五行傳論》所述,天官列宿,乃在位帝胄皇族、高官顯爵之象;其眾小星無名者,則代表眾庶之類。因此,群星震散乃大大的惡兆,乃天下將亂、百官眾庶將流移轉死之象也。仿佛是與這個可怕的天象呼應,就在星流震散的次日,大晉萬裏疆域之內,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呼嘯著揮灑而下。從關中到中原,平地雪厚盈尺,數十萬、數百萬黎庶黔首缺衣少食,號哭之聲震天動地、凍餒者日以千數,甚至猛獸、禽鳥都大批餓死,還有闖入房舍與人奪食的。原本就瀕於崩潰的大晉,遭到了來自上天的沈重一擊。

    這場大雪同樣波及了河北,但相對來說遠不如中原那樣嚴重。而冀州刺史丁紹又是當時少見的能吏,他在戰亂之後迅速收拾政務,雖然大雪不止,但他利用尚未散去的州郡兵日夜不停地搶救庫存物資、修葺危房、搭建臨時棚舍,及至開倉放糧賑濟災民等事,俱都盡心竭力。如此一來,年初時為躲避兵災逃亡三魏地區的冀州流民們,反倒有冒著大雪回流的跡象。

    如果說冀州百姓得以茍全性命於亂世;那麽幽州各地與之相比,簡直可以稱得上小康了。這當然是因為幽州僥幸少受雪災影響,也有幽州刺史祖逖的功勞,但入主幽州不到兩個月的陸遙所部,亦在其中起了意想不到的正面作用。

    陸遙原本就重視行商的作用,領有代郡時,便大力扶持、鼓勵商人往來冀州與代地之間,用代地的牛馬、毛皮等換取鐵器、耕具、糧種等急需物資,因此還特意抽調人手修繕了連接代地和冀州的白石山通道。此後,代郡又通過衛操的濡源晉人集團和方氏三兄弟的大型商隊向幽州滲透,因此當幽州、代地和壩上草原三地統一在平北將軍府治下之後,壩上草原有數之不盡的牛馬牲畜、代地是農耕和水利經營的核心地帶,而幽州有鹽、鐵、漁、林之利,三者互相補充、彼此需求,僅僅兩個月的工夫,區域間的商貿就已進入爆發式地繁榮狀態。那些幽州的世家大族們雖然普遍對軍府抱有隔閡甚至排斥態度,但巨大的商業利益之下,又不得不與具有官商身份的方勤之、方勉之、方簡之這三兄弟大談財貨互通、經營合作。憑借著由此而來的意外之財,幽州大族們在應對寒冬的時候,遠比往年多了幾分從容淡定。

    另一方面,幽州的普通自耕農和佃戶們,也因為代郡軍的到來而受益。一方面,代郡軍各部分占諸關隘要塞之所,不僅軍糧大部自給,還攜有大量牛馬牲畜,因此對地方並無特別負擔;另一方面,由於陸遙一向以來慷慨大方的習慣和公正的處事手段,使歷次作戰的豐厚犒賞從來都不會被各路將校截留;因此代郡軍的將士們通常手頭都頗有資財,絕非尋常窮當兵的可比。手上有了錢,難免就得改善改善,他們們每日裏采買飲食酒肴之類,使周邊負責支應的村社賺了個盆滿缽滿。由於事前將士們都得了吩咐,決不允許強買強賣,仗勢欺人,因此甚至有貧民趕了幾十裏夜路,只背負著腌菜之類清晨售賣的。哪怕零星落些賞錢,在這隆冬時節已足夠換得一家人幾頓飽食。

    數日前,平北將軍府派遣大批吏員奔赴各地,大張旗鼓地宣布了將對有功將士分配田地、允許蔭庇佃農的政策之後,更令得各地百姓一片嘩然。只消立下斬首一級的功勳,便可以按照男子一人占田七十畝,女子三十畝,丁男課田五十畝,丁女二十畝,次丁男減半,次丁女不課的法子擇取田地;而課田的稅額,只有僅僅每畝八升而已……這可是大晉開國以來,都只存在於傳說中的善政啊,對於將土地視若性命、卻又永遠無法真正擁有土地的淳樸百姓們來說,這簡直就像是老天爺發了瘋病,往地面上灑金子啊。

    百姓一開始都在懷疑,天大的好事,怎麽就落到了這群兵卒身上?這究竟是真是假?莫不是那陸將軍胡說八道,用來騙那些蠢笨士卒賣命的吧。然而等了一兩日,聽出營采買的代郡軍士卒們紛紛傳說:有某位將軍治下某軍某隊的某人,已經拿到了哪裏的良田沃土;又有某位將軍治下某軍某隊某人,因為作戰特別勇猛,不僅獲得田土賞賜,姓名還被軍官上報到了平北將軍府,只待陸將軍看後,就要提拔成百人將嘍。又過一日,當真便有軍府下屬的農曹吏巡行至此,開始審核當地拋荒的田土面積、肥力,登記高下錄冊。而緊跟在農曹吏身後那群士卒滿面紅光的樣子,那便決然瞞不過人了!

    如此一來,百姓們頓時再無疑慮,而農夫中自有生性精明的,急忙打起了小算盤。

    孫瘸子就是百姓之中特別精細會算的一個。他祖上是冀州渤海郡的富戶,漢末喪亂時家道中落,祖先又被亂軍所掠,這才遷居幽州,從此在北疆紮下了根。可惜眨眼三五十年過去,原先的富戶已經徹底淪落成了窮迫農夫,到了孫瘸子這一代,只守著兩片破屋和西山下十幾畝旱田過日子。夫妻倆全靠替人幫傭,才勉強把幾個孩子養大。

    哪怕如此,憑借著從祖輩口口相傳而來的智慧,孫瘸子始終自認為見識高超、遠邁俗流。得知這個消息後,他立刻就賤價將半駝牧草發賣了,急沖沖地回家去尋了老妻商議:“那些代郡將士多半都是單身男子,並無妻子眷屬的,因此就算得了田地,也沒辦法打理。但我家的二丫,可不正當嫁齡麽?只需如此如此,這般這般,那些田地實際上就落到自家手裏,還找了個代郡軍中有身份的靠山,那今後就萬事不愁啦?什麽?唉,你這個老娘們兒,見識淺薄!兵戶們雖然身份低點,但只要有田,就是生存的保障,何必計較那許多……好吧好吧,臭娘們兒你敢打我……輕點……嘶……別掐!這樣這樣,我們退一步來說,就算沒法給女兒找一門如意的親事,那些有功將士還能蔭庇佃戶呀!咱們花點心思,找個和善寬厚的士卒,與他好好說了,闔家投充過去當個佃戶。佃戶交的租稅高也有限,無論明年收成好壞,總不至於餓死了吧……”

    孫瘸子算到得意之處,不禁仰天大笑,雙手搓得老繭格格作響,想來當年曹公橫槊賦詩時的志得意滿,也不過如此了。誰知那老娘們兒實在是個碎嘴,沒過半個時辰,就把他的精妙謀算傳遍了左近村社。頓時無數人聞風而動,連夜商議,甚至不惜耗費了家中視若珍寶的一點燈油。次日起身一看,闔村上下個個都掛了黑眼圈。

    不過一兩天之後,許許多多說和成親的、意圖托身投獻的幽州民戶,幾乎把各處代郡軍駐紮所在的門檻都踏破了。隨著一塊塊無主的拋荒土地被切實劃分到有功將士名下,一張張地契被鄭而重之地交到新娶的媳婦手裏,曾經被視為外來者的代郡軍,瞬間就與幽州鄉土鄉親們完成了牢不可破的結合。

    這樣的場景,與代郡將士們比鄰而居,被監管著的幽州軍舊部們自然是看在眼裏。那些原本如犟驢一般抗拒平北將軍府遣人整編的士卒們,頓時大感驚駭和茫然。男兒冒死從軍本是為了功名利祿,眼看著代郡士卒所得如此豐厚,幽州將士們立即生出一肚子的羨慕,更是嫉妒得好似百爪撓心一般難受。

    這情況也大大地出乎當地豪族的預料。其實要論資財,地方豪右們莫不是經歷數十年乃至上百年的積累,名下良田不計其數,未必就不如白手起家的代郡。問題是,一時間誰也不願意狠心拿出家族私財來與代郡比闊,因而只能督促布設在軍中的喉舌們多多煽動,將情勢攪亂。

    “平北將軍對代郡軍的待遇如此優厚,對幽州軍卻嚴苛如俘虜,實在是居心叵測!那群代郡人和我們吃的不是一鍋飯,長得不是一條心啊!這分明是不把我們幽州人當人看!我們定要爭個明白!”薊城郊外的某處營地裏,一名幽州大族部曲出身的軍官大聲叫嚷。

    圍攏在那軍官身前的有數十名精悍士卒。為首一人大約五十來歲,相貌有些衰邁了,臉上帶著一道從上到下縱貫的可怖刀疤,翻起的瘢痕呈紫紅色。雖在寒冬臘月,他也只披了件骯臟不堪的短襖,裸露出青筋虬結的粗壯雙臂。這老卒翻著眼,看看那軍官,吭哧吭哧地嘟囔了一陣。在他身後的其他士卒有的欲言又止,也有的交頭接耳地竊竊私語。

    那軍官深知這些人都是驍勇善戰而且作戰經驗豐富,特別得他人信賴的老卒,連忙又聲嘶力竭地吼了一陣,這次又著重抨擊代郡人搶掠幽州土地,形同強盜雲雲,抹了還追加一句:“老宋,你說是不是?”

    被稱作“老宋”的刀疤臉老卒掰著手指,眨巴著眼睛聽了半晌。這些日子裏,那些言語他翻來覆去聽了許多遍,總覺得似乎對,又似乎不太對。但他畢竟習慣於聽從軍官的號令了,於是果然有些惱怒,重重地點了點頭。那軍官連忙道:“沒錯,沒錯!代郡人這是拿我們幽州的田地來作好處,當我們幽州武人可欺麽?”

    老卒一旦示意,身後數十人無不讚同,於是隨那軍官一齊振臂怒罵代人。

    正吵吵嚷嚷間,營門外一騎馳入。

    馬上騎士風塵仆仆,作文士打扮,頭戴小冠,腰間佩劍,身後的背囊裏鼓鼓的,似乎塞了許多卷軸之類。他瞥了一眼聚集在一處的幽州士卒們,也不理會,徑自從背囊裏取出一道榜文高高擎起,大聲道:“吾乃平北將軍幕府文吏詹望幽,見有陸將軍頒行檄令在此!十五日後,平北將軍將在薊城校閱諸軍,同時設場地大比,允許代郡將士、幽州軍舊部隨意參加比試。將軍有言,只需身手非凡,哪怕寸功未立,也有財帛、官職、土地的厚賞!而已經接受整編的幽州軍舊部,如有中選者,賞賜加倍給予!”

    念罷,詹望幽隨手一指:“你,還有你,趕緊過來,將這榜文給貼起來!再來兩個識文斷字的,好好給大家講一講吧!諸位,陸將軍用人一視同仁、唯才是舉,對麾下將士從來都以赤誠相待,眼下就是給將士們送上出人頭地的機會啦!你們拍拍腦袋殼子,想想你們從軍是為了什麽?是為了替朝廷效力,搏個封妻蔭子,還是為人奴役、受一家一姓的驅使?今後該怎麽辦,自己都好好整明白了!”

    詹望幽說了這幾句,眼看兩名士卒遵照他的意思,已將榜文高高地貼在營門邊的墻上,於是打馬就走,並不耽擱。

    這榜文足有四尺多寬,每個字都有巴掌大小,隔著老遠就能看清;文辭也很通俗,顯然是專為普通士卒們準備的。偌大的軍營裏,總有幾個能勉強識文斷字的,便有人賣弄本事,過去磕磕絆絆地讀了,果然意思便如方才那吏員所說的一般。

    士卒們看了看榜文左側鮮紅的官印,又回頭看看軍官驚怒交加的臉色,不知不覺地就往榜文的方向挪了幾步。

    “咳咳,小哥兒,你給再讀一遍。我耳背,剛才又離得遠,聽得不真切!”人堆裏有人殷勤地請求。

    “有本事,就有好處!就是這麽簡單幾句話,還讀什麽讀?老子要去大比!老子也有一身好武藝,平北將軍的賞賜,怎麽能少了老子的份?”一條高壯大漢暴躁地喊道。

    “說的好!咱們不管那些大道理,就去薊城比個高低,誰能贏得賞賜,誰才是好漢子!”許多人吵吵嚷嚷地應和。

    嚷了半天,眾人將一腔激情都宣泄的差不多了,又漸漸安靜下來。方才叫喊得最響亮的高大漢子稍一側身,卻發現刀疤臉的老宋正默默地站在他身後,頓時腰背猛地垮了下來,整個人憑空矮了兩尺有余,說話的語氣更是謙恭有禮:“宋叔,您還在啊。”

    “嗯……嗯……”老宋很不善言辭,他只低垂雙眼,看看自己的雙手。這是一雙久經沙場的、武人的手,手掌寬闊而堅硬如鐵,十指粗糙有力,左手中指和無名指俱都少了個指節,斷處有嶙峋骨節支棱著,顯示出是被利刃斬斷的。他定定地看著雙手,過了許久才低聲道:“你們去的時候,記得叫上我。”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1:59
第九章 大比(一)

    薊城東北面不遠有片規模不小的空曠平地,那裏本是高粱水的河床所在。高粱水為漯水流經西山時分出的支脈,從薊城西北平地泉流東註,經燕王陵北,再漫經薊城東北,最後折向東南,重新匯入漯水。因此俗諺雲:“高梁無上源,清泉無下尾。”說的就是高粱水和較遠的清泉水都是出於漯水、而又匯入漯水的無頭無尾之河。

    前魏名臣劉靖修建戾陵堰時,對高粱水截彎取直,使之一同匯入車廂渠,引向東南以作灌溉之用。因此,原來繞行薊城東北的河道漸漸幹涸了。平坦的河床大部分都被開辟作了農田,只有其中一段,因土壤中砂石甚多,不適農耕,於是就荒廢了數十年,沒有誰去理會。

    永嘉元年的十二月初,這片荒地突然熱鬧了起來。數百名代郡軍的士卒和數量超過一千的俘虜們聚攏在此平整土地、夯築基礎,忙得熱火朝天。經過這裏的幽州本地人都很疑惑,想去打聽,又有些畏懼,因此只能胡亂猜測。許多人都說,這是準備在薊城之外屯兵的小城,就如郿塢之於長安、金墉城之於洛陽那般,然後便有人幸災樂禍地笑,冬天的土壤凍得硬實,三鋤頭都刨不出個淺坑來,這時候興修城池何等辛苦,可要了那幫俘虜的命了。

    過了十余日,趁著這天氣晴朗,當地百姓中有膽子大些的,便相約一齊去探看。到那裏才曉得,原來河床中央多了一座巨大的土圍子。

    土圍子中央是塊平地,地面被細心地處理過了,大塊的巖石都被拖走,然後用隨處可見的河沙厚厚鋪了一層。平地四周沒有墻壁,而是由內而外層層高企的整座環形坡地,只留下一個兩丈多寬的缺口。坡地最高處豎著幾百根兩丈多長的木桿子,可笑的是幾百根桿子沒一根豎直的,它們或者向左、或者向右傾斜著,彼此交錯的地方用繩索紮牢,看上去倒有點像是籬笆,可又未免太疏了些。

    一邊嘴上嘖嘖稱奇,一邊湊近了去探看。原來土圍子中央的平地上還有用人忙著鏟去殘雪,再用白灰劃出一條條線,不知道是要幹什麽。那些百姓愈發好奇,待要再湊近去看時,結果被巡邏的士卒發現了,立即就被轟了出來。

    灰頭土臉地出來不久,只聽遠處蹄聲隆隆。過得片刻,便有百余人輕騎緩馬,沿著官道而來。百姓中較年長的連忙拽著同伴們在路旁跪伏行禮:“都老實點,這是有達官貴人來了!”

    百姓猜的沒錯,來者正是如今幽州第一等的達官貴人,平北將軍、都督幽州諸軍事、代郡太守陸遙一行。

    自從決定將平北將軍府設在薊城,他便常駐於薊城西南面靠近車廂渠的一處軍寨中,既便於就近接受各類軍務的稟報,及時定奪;也利於指揮將軍府的建設。

    這半年以來,陸遙和他的部下們披荊斬棘,幾乎無月不戰、無日不戰,每個人都像是繃到最緊的弓弦,遊走在斷裂的邊緣。一直到如今,陸遙擁有了都督幽州的地位,大致掌控了北疆千裏山河,麾下千軍萬馬俱都驍勇善戰,足以震懾周邊,而平北將軍軍府的諸曹佐吏也都很得力,政務方面處斷十分得宜;眼看薊城軍府的相關建設都在順利推進,雖然還有些難題未了,但陸遙自信擁有解決的辦法,根據各地反饋的信息來看,著實也解決有望……這麽一來,他難得地生出了遊玩放松的念頭。

    陸遙是軍人習慣,行事雷厲風行。既有這份遊興,那便立即動身,毫不耽擱,當天就令馬睿點起百余名扈從,又喚了方勤之、熊聰等幾名隨侍的文官出發。

    說是要遊玩,薊城周邊其實也沒什麽特別的景致,陸遙前世所熟悉的那些名勝,此刻連影子也還沒有一個,就算是那號稱悠久的潭拓寺,如今也還不知可有胡僧願意往幽州來建設。想了想別無什麽特別趣味,於是陸遙便徑直橫穿過薊城往東北面去,打算看看令士卒們加緊修建的某處重要設施進度如何。

    眾人一路向東北去,一路上雖有寒風撲面,但艷陽當空,竟似不覺得過於寒冷。眾人按轡徐行,談談說說,五六裏的路途眨眼就過了。因為沿途的農田大多數都沒人打理的樣子,連半根麥苗都不見,於是騎隊索性就散開兩翼,同時向前。

    眼看目的地將至,正撞上一群跪伏在路邊的村夫。當先的騎士們懶得理會,直接虛揮了幾鞭子,令他們退遠些,免得被後面的大隊騎兵踩踏了。

    陸遙眼利,遠遠地就看見這十幾名百姓抖抖索索地跪在路邊。當部下們擡起鞭子時,他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待到發現那騎兵並無鞭打百姓之意,只是嚇唬的時候,才舒展開眉頭。撥馬走了幾步,陸遙突然想起一事,於是另外遣了一騎奔去,將這群百姓喚了過來,和顏悅色地問道:“幾位可是本地鄉親?這是要往哪裏去?”

    農人中一名較年長的,壯著膽子回稟道:“我們正是祖上幾代就落戶在此地的人家……咳咳……這是要往……”他偷覷了眼陸遙的神色,又磕了個頭:“我們適才去看了那土圍子,如今正要回村裏去。”

    “土圍子?”陸遙愕然發問,隨即大笑:“哈哈……哈哈!可不就是個土圍子麽?各位鄉親,官軍在修建這土圍子的時候,可有滋擾爾等?可有強征強奪?”

    “並無滋擾!並無強征強奪之事!”老者立即矢口否認。

    “很好!很好!”陸遙滿意地點了點頭,撥馬自去。走了不遠,他揚鞭向前指了指,又笑起來:“村夫無知,居然把那個叫做土圍子!哈哈!”

    原來,幽州、代地諸軍大比即將進行,但經過實地勘測之後,部屬們一致認為薊城內的校場狹窄,難以容納大軍,須得趕緊重新安排校閱的場地才行。眼前這座在高粱水舊河床上修築起的奇怪建築,便是陸遙前些日子突發奇想,親自設計的大校場。單以規模而論,足以容納數千人列隊待命,而且河床兩翼的堤壩舊址剛好被改建成觀禮台,節省了許多人工。

    問題在於,這座校場居然是橢圓型的,與當時的建築習慣大不相同。因此難免被叫做“土圍子”了,莫說是尋常百姓,就連軍府的官吏們,私底下也有半開玩笑地這麽稱呼的。

    陸遙本人倒對這座校場的外觀很滿意,他撥馬繞著校場走了一圈,讚道:“文林、文和,辛苦你們了,幹的好!

    兩人越眾而出,謝過陸遙誇讚。被稱作文林的,乃是負責現場勘測施工的軍府功曹吏熊聰;而被稱作文和的,是代郡軍中一名負責看押俘虜的李姓隊主。陸遙統兵殺入代郡以來,不斷地整編敵軍士卒,充實己方,但也有些俘虜,或者桀驁不馴、或者沙汰不堪用武。於是去除武裝之後,將之集中起來從事艱苦的勞作,正好可以彌補代地勞力不足的弊端。巧的是,這位看押俘虜的李隊主從軍前曾以替人版築為生,因此與熊聰配合得甚是妥當。

    陸遙又瞇著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校場,繼續道:“尤其是高處的木質構架,互相交織的樣子正是我想要的。很好!很像!”

    他頓了頓,突然道:“這裏以後不妨就叫鳥巢吧!哈哈!”

    鳥巢?這……這是何等莫名其妙、匪夷所思的名字?這名字既不威武,也不古雅,也沒什麽深刻寓意在內,主公何以會生出這個念頭?陸遙的這個決定實在太過突兀,一時間,身邊無論文武都楞住了,簡直不知該怎麽說話才好。想到幽州大軍校閱之所,今後都要被人叫做“鳥巢”……有好些人頓時打了個寒噤,只覺得哭笑不得。

    這種詭異的靜默狀態很快被陸遙發覺。他回頭看看一眾隨侍文武,有些尷尬地道:“怎麽?是不是不太合適?”

    “合適!合適!”唯有一人充滿激情地大聲呼應:“主公這鳥巢二字寓意高遠,令人回味無窮啊!用的太好了!太合適了!”那人說著說著,甚至還哽咽幾聲:“主公……嗚嗚……主公請恕屬下失態啊!這鳥巢二字就如刀劈斧鑿,深襲屬下的胸臆,實在令我心潮洶湧、不能自己啊!”

    平北將軍府的基業來自於轉戰北疆時的積累,所以軍府中無論文武,通常來說都還崇尚質樸剛健的風氣,鮮有效法中原貴官惡劣風氣的。平日裏以溜須拍馬為能事、為樂事,還常常用力過猛到令人不適的,唯有方氏兄弟三人。

    方勤之這一番誇獎,反而令陸遙大不自在。他連忙道:“咳咳……我只是隨口一說,諸位無須當真。尤其是勤之啊……你實在不必太過……”

    陸遙話音未落,方勤之已然接口,一連串言語如瀑布奔湧,硬生生把陸遙的話給憋了回去:“主公雖是隨口言語,但其中真是韻味無窮,令屬下佩服得五體投地啊!屬下愚昧,敢請揣測主公賜校場以鳥巢為名的意圖。”

    他轉向其余眾人,朗聲道:“春秋時,魏武侯問兵何以為勝,吳子對曰,以治為勝,不在眾寡。吳子又說,夫人常死其所不能,敗其所不便。故用兵之法,教戒為先。是故,百戰百勝之強軍,便來自於治軍、教戒之功,而校場,正是治軍、教戒的場所。主公之願,是希望全軍將士都能在此學習作戰的方法、了解取勝的手段,希望全軍將士都能成為奮勇撲擊獵物、稱雄於天空的猛鷙、兇禽。諸位應知猛鷙、兇禽皆出於雛鳥……此地可不正是鳥巢麽,此乃主公的寓意之一也!”

    他揮臂攘袖,繼續道:“方某又曾聞前魏武皇帝短歌行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此是曹公憂慮歲月流逝、賢才難得之慨嘆,仿佛漢高祖作大風歌,思猛士以守四方之意。主公以鳥巢命名校場,何嘗不是在敦促幽州的高士不要再仿徨猶豫,希望他們能夠擇枝而棲,響應主公的求賢之思呢?誠如短歌行中所唱,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披肝瀝膽之誠意、求賢若渴之心情,俱在鳥巢二字之中,此乃主公的寓意之二也!”

    在眾人目瞪口呆地連連點頭的背*景之前,方勤之轉向陸遙躬身下去:“主公度量深沈,不顯灼然之跡。屬下冒昧揣測主公心意,有罪,有罪,願當責罰!”

    這番言語其實對陸遙的沖擊更大些,陸遙一邊搖頭,一邊苦笑,同時捏了捏自己的面頰,盡量讓木然的肌肉松弛下來。過了好半晌,他才深深地看著方勤之道:“我責罰你幹什麽?勤之啊勤之……你……唉!你真是個有才之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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