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扶風歌 作者:蟹的心(連載中)

 
uuuuuuuuuu 2014-3-26 15:14: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79 41856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1:48
第一百十二章 躑躅(四)

    朱聲離去之後,陸遙一言不發,快馬加鞭出城。

    從鳳陽門下穿過之後,他略一猶豫,並沒有往羊恒提供給自己下榻的塢堡方向,而是撥馬向東,沿著高聳的城墻繼續疾馳。

    扈從騎士們不明所以,連聲叱喝打馬,緊隨而去。

    一口氣奔出將近十裏,直到座下雄健的駿馬汗出如漿,陸遙這才放松韁繩,將速度放緩了下來。

    這裏是位於漳水南岸的一片高坡,距離前魏宗室諸王的園陵不遠。大晉踐祚後,前魏宗室的地位和待遇都日趨淒涼,其受監視的程度甚至和囚犯也差不了多少。但在普通百姓眼中,這些前朝公侯依然是高不可攀的貴人,因此許多貧民都隨之將家族的墳地安放在這裏,試圖沾染些富貴庇蔭。數十年來死者累積,以至於放眼四望,無數個小土包連綿相繼,頗讓人感覺悚然,又透著特別的壯觀。

    其實視野較遠處本該有大片肥沃的農田。可惜魏郡在戰亂之後,未能有效地組織民眾恢覆農業生產。無數田畝就此荒蕪了,放眼眺望,只有光禿禿地阡陌將大地縱橫割裂開。阡陌上,有幾名衣著襤褸的百姓互相扶持著。他們用疲憊而麻木地眼神看了看陸遙一行,緩緩從亂墳堆側面繞轉過去。

    陸遙嘆了口氣,甩鐙下馬,走向坡地的西南角。

    一名騎兵駕馬在周邊巡視了半圈回來,想要說些什麽,被馬睿用極其嚴厲的目光制止了。

    在數月前爆發在鄴城的那場戰亂中,隨同陸遙東出太行的三十名將士戰死了九人。在牢城突圍時戰死了趙姚、莫折萬載,在建春門城台與石勒苦戰時犧牲了丁瑾、郭健、何允之、陳森,而在建春門外力敵汲桑時,又有宋悌、楊配、洛弈幹先後戰死。陸遙在組建大軍北上代地之前,將他們埋葬在此處。出身於晉陽軍的馬睿清楚地記得,這裏正是鄴城亂事後,陸遙安葬九名戰死沙場的並州勇士之地。

    九座墳冢排成兩列。或許是因為陸遙委托魏郡的相熟官吏照看的緣故,因此較之周圍的墓地要新一些,很容易認出。

    陸遙在兩列墳冢之間走動,偶爾俯身輕輕地拍去墳頭的浮灰,將雜草除去。這九人都是跟隨陸遙、丁渺出生入死,建立過許多功勳的勇士,其中更有隊主四人、軍主一人。他們若能活到陸遙雄踞北疆的時刻,至少也能執掌千人以上兵力,甚至有可能獲得將軍號。但他們死了,人生就此終結,埋骨於異鄉,不再有機會目睹陸遙的輝煌戰果,也不再有機會享受成功。

    從最東側的墳冢走到最西側,再遠一些,還有何雲所起的一個墳頭。或許墓中人在何雲心中很重要吧,陸遙至今仍依稀記得何雲當時那哀慟的神情,但卻已根本想不起那座土堆裏埋的是誰了。

    其實,這片高坡也是汲桑賊寇截擊乞活軍的重要戰場。陸遙環顧四周,當時那血肉模糊的痕跡已經很不明顯。唯有在橫生的亂草之下,各處挖掘墓穴翻出的新土與浸染鮮血而發紫的陳泥交織在一起。斑駁泥地用鮮明的色澤對比提醒著陸遙,在此地格鬥、鏖戰、流血、犧牲的,絕不僅止晉陽軍的勇士們。

    陸遙蹲下身子捧起一抉土,又慢慢地將它揉碎了,悉悉索索地散落。不久前冀州的連綿豪雨顯然也曾波及魏郡,泥土又濕又粘,蘊含著豐富的水分。而陸遙竟隱約覺得,只要自己加一把力,就可以從泥土中重新榨出汩汩的鮮血來。

    陸遙去年底在晉陽時,為晉陽大戰中犧牲的將士們設立墳冢和靈位,並安排專人加以祭祀;在鄴城如此;到了代郡以後依然如此。因而同樣的墳地在蘿川代王城和濡源都有設置。所不同的只是,隨著他的地位漸高,所指揮的兵力日趨雄厚,戰鬥規模也越來越大。與此同時,每一次戰鬥的死者也越來越多,並不因為勝負而有所改變。

    丁紹將冀州軍中老弱隨意丟棄給石勒為誘餌,這曾經使得陸遙深感不快;但他也自知其實並沒有理由去指責丁紹的冷酷。陸遙的地位一路攀升,全是出於軍功,不知建立在多少部下的屍骨之上,而一旦他試圖通過謀略來獲取勝利,在減少自家將士傷亡的同時,又會創造出新的犧牲者。便如在常山靈壽縣境內,那些由於代郡計謀而遭到幽州軍奇襲的晉陽軍戰士,又死得何其無辜?

    雖然在戰場上是心如鐵石的統帥,但陸遙自問仍舊保有普通人的情感,並沒有因為穿越而化身成為那種殺伐果斷不似人類的網文主角。身處於這個向深淵滑落的可怕世道,陸遙所見到的一切、所造成的一切都給他帶來了壓力,使他深深地感受到自己的責任,深深地感受到時間緊迫、只爭朝夕。

    草原上的胡兒們一步步地整合他們可怕的力量,置身於中原內地的胡兒如劉淵、石勒之流也虎視眈眈,每時每刻都撕扯著大晉的血肉。時間很緊了,而自己掌握的力量還不夠。

    “要快!要快!”陸遙對自己說。

    只有全踞幽州,才能夠獲得足夠規模的基業,且穩固不容他人動搖。而作為穿越者所能想到的一切手段,很快都將在幽州的廣袤土地上一一展現。因此,無論如何都必須在最短時間內拿下幽州!

    陸遙縱身上馬。他打算往鄴城的西面去,尋求和竟陵縣主再一次溝通交流的機會。畢竟這位縣主的支撐確實具備不可取代的重要作用。

    然而就在他將欲揚鞭的時候,突然面色一變。他的聽力雖不如朱聲那般天賦出眾,但靠著身經百戰積攢來的經驗,對行伍環境的蛛絲馬跡極其敏感,於是下意識地就勒韁駐馬,向四面探看。片刻之後,原野上煙塵大作,沈重如雷鳴滾滾的蹄聲從遠處傳到。隨即有一支足足數百騎兵的龐大隊伍一躍而入陸遙的視野範圍,踏過漳水灘塗,向兩翼不斷延伸著兵力包抄而來。

    雖說是在大晉重兵所鎮的鄴城,但東燕王屍身至今還不知所蹤、前車之鑒尚令人記憶猶新,誰也不敢對這支來路不明的人馬放松警惕。無須陸遙吩咐,馬睿立即號令部屬向陸遙所在集中,士卒們悄無聲息地將弓刀置於唾手可得的位置。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1:49
第一百十三章 躑躅(完)

    開闊平野上,馬隊行進速度極快。

    陸遙部下眾人將將收攏結陣,對面的兵馬就已狂風漫卷般迫到了近處。鐵馬鏗鏘之間愈發顯得氣勢駭人,隱約如一個巨大的鐵鉗,將眾人牢牢挾制住了。

    在近距離觀看,這支騎兵所用馬匹是清一色毛皮光潤水滑的高頭大馬,兵將的裝束更端的豪奢。普通士卒所用的甲胄便與代郡軍官的差相仿佛,而幾名領兵軍校的鎧甲上甚至還有銀絲嵌打出的精細花紋。看其鮮明亮麗的外表、漆皮上連一星半點劃痕都找不出的樣子,顯然都是從沒經歷過刀劈箭刺的嶄新裝備。馬是好馬,甲是好甲,兵將自然也是雄武赳赳的兵將。粗略看去,個個都是膀闊腰圓、體魄強健的彪形大漢,比陸遙這邊的扈從們平均高了半頭、寬了一圈。

    但馬睿等人反而放松了下來。這些久經風霜的老兵自然有獨特的方式判斷對手真實實力。比如從控馬奔馳的細微動作上,可以知道彼輩的馬術很是尋常,可能也沒有在全速疾馳中作戰的經歷;從裸露在外的面部、手部皮膚色澤上,則可以了解到對方似乎也很少經歷野外嚴酷環境的錘煉;如果再仔細觀察,其臉面手臂都不見瘢痕,更足以證明眼前這批乃是養尊處優之人,絕非堅韌敢死的戰士。

    有人不屑地低聲評價:“樣子兵,慫包貨!”隨即引發了身邊此起彼伏的竊笑,原本緊張的氣氛突然就變得有點滑稽。

    對真正身經百戰的精悍漢子來說,眼前這群鮮明亮麗的騎士簡直稱不上軍人,僅只能用來嚇唬不知兵戈的外行罷了。故而心中蔑視的情緒,大概類似於野狼對羊群的觀感吧。真要廝殺起來,大概只需要三五次沖鋒,就可以把他們殺得潰不成軍?不少人在心裏盤算著,隨即將對對手的估算再下調一點:哪裏需要三五次沖鋒?一次!一次就夠了。

    “退下。”馬匹往來馳奔激起的煙塵使陸遙咳了幾聲道:“這批人是高官貴胄所擁的儀仗,你等莫要失了禮數。”

    話音剛落,對面的騎隊忽喇喇撥馬向兩面一分,中間有一人縱馬而出。

    此人持金鞭、乘名馬、身著錦袍、腰纏玉帶、頭戴珠冠,奔到近處時單手輕勒韁繩,身姿英挺峻拔,眼神顧盼如電,極具颯爽傲然的氣度,舉手投足卻隱約蘊涵著幾分陰柔的美感……正是竟陵縣主!

    “裴郎君如何有暇來這荒山野地?”陸遙率先出言招呼,他有些譏誚地看看四周,又道:“騎隊聲勢這般煊赫,倒叫陸某這些不成器的部下好一陣驚訝。”

    就在陸遙說話的當口,隨縣主而來的騎隊鐵蹄翻翻滾滾,已將陸遙等人團團圍定。其聲勢之浩大、形貌之威嚴,簡直要讓代郡來客們羞愧至死。縣主似乎對部下們的表現很滿意,她微笑答道:“我便是來見你的,道明!你沒有去羊長史的塢堡,倒讓我一陣好找。”

    陸遙微微愕然,縣主又道:“我素知道明雄武,是以帶來東海王殿下的侍從精銳,以供將軍品評。若因此嚇著了貴屬,實在並非有意。”

    以縣主的尊貴地位,到哪裏都應該是扈從如雲。年前太行山中的狼狽,實在是由於東瀛公太過無能,喪師失地疾如星火,令她措手不及。此番來到魏郡,雖說是因為自家婚姻之事與東海王鬧了不愉快,但是負責保衛她安全的東海王直屬精騎,可一個都沒有少。

    然而,畢竟縣主是個養尊處優、遠離沙場廝殺征戰的女人而已,對兵事上的眼光未免有限。陸遙說她的部下騎隊聲勢煊赫,其實隱含著嘲笑彼輩徒有其表的意思,她竟沒有聽出來,反而憑空生出了壓倒陸遙一頭的得意,更為自己大大地壯了膽。

    或許是因為縱馬奔馳了許久,縣主雪白的面頰微微帶著紅暈,額頭也沁出些許汗滴來。日光照耀下,那汗滴竟似乎爍爍生輝的露珠一般,更映襯得人面清麗無儔。昔日與縣主同在湍急的河底遊泳穿行時,她也是這般嬌喘細細的姿態……陸遙突然又想起往事,不由自主地便心頭一蕩。

    “卻不知裴郎君找我何事?”陸遙收束心神,謹慎地問道。

    縣主手持馬鞭指了指陸遙,又指了指自己:“道明,你我是舊相識,又都是聰明人,因此言辭不妨開門見山,更不必在鄴城裏當著無關人等的面做些些兜兜轉轉的無聊把戲。此來,我只想問你一句話而已。”

    陸遙心知縣主即將語涉機密,於是揮了揮手,令馬睿等人退後些許,隨即道:“裴郎君便請問來。”

    縣主催馬向前幾步:“去歲在太行山伏牛寨下,我曾邀請你隨我同去洛陽,為東海王殿下效力。當時你一口拒絕,竟沒有絲毫商量的余地。我雖很覺遺憾,也只能作罷。沒想到短短一年間,道明輾轉於河北,已然做出了如此事業,擁有了令得中樞重視的實力。因此我不揣冒昧,還想再問道明一次:你是否願意為東海王效力?”

    兩人策馬靠得極近。縣主騎乘的戰馬看了看默然的陸遙,打了個響鼻。陸遙擡手輕撫著馬頸上舒長的鬣毛,緩緩地反問道:“東海王殿下所求者何也?”

    “我知道明的父執長輩、宗族兄弟中,有許多人牽扯進宗室諸王的紛爭而殞命,道明自己也因此而顛沛流離,吃了很多苦。由此一來,拖東海王殿下沒有疑慮,反倒奇怪了。但你盡可放心,我絕不要求道明參與這等汙濁之事。”

    “哦?”陸遙揚了揚眉,有些懷疑,又有些驚訝。

    縣主凝視著陸遙,繼續道:“實不相瞞,洛陽的皇帝和眾多朝臣雖有名望,我視之如泥塑木胎、反掌可制。近來所慮者,唯匈奴與北疆諸胡罷了。如今王浚橫死,幽州無強臣執掌,久恐為胡兒所乘。所以,我打算全力舉薦道明為幽州刺史。如果道明執掌幽州,只消內修庶政、外禦強胡即可。幽州若是強盛,東海王殿下自然能夠援引聲威以用。除此以外,哪怕中原有變,道明也無須幹涉……如何?”

    縣主這幾句話便等若是明確的承諾了,而且只要求對東海王名義上的順服,全無其它限制和要求。陸遙情不自禁地揮了揮拳,大聲地道:“果能如此,那就太好了!”

    喜悅的心情沒有維持多久,陸遙突然又有些疑慮,以竟陵縣主的精明強幹,怎麽會提出如此偏向的提議?這其中,會不會還有自己暫時不了解的內幕在?想到這裏,他立即冷靜了下來:“裴郎君對陸某如此厚愛,陸某深感榮寵,一時簡直不明白該怎樣報答才好。何況,陸某自知名位淺薄,即便僥幸能有掌控幽州的機會,如何才能確保東海王殿下對我的信任?”

    “這只是小事罷了。道明的兩個問題並為一體,解決起來再簡單不過。”說到這裏,縣主突然有些羞怯。她垂首半晌,漸漸地連脖頸都透出了嫣紅色,許久才鼓起勇氣道:“道明想必聽說過東海王有嫡長女一名。此女雖然年已雙十,品貌倒也不差,只因時勢蹉跎,才遷延至今尚未字人。道明若是有意……若能與東海王結為翁婿,那雙方自然都再無疑慮了。另外……這也就算報答了裴某啦!”

    陸遙只覺得腦海中似乎突然暴起一個鞭炮,一時間嗡嗡亂響,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東海王的嫡長女,可不就是竟陵縣主本人麽?可不就是眼前這位“裴郎君”麽?難道說,縣主竟是在給她自己提親?這這……陸遙簡直有些混沌了。無論前世還是穿越之後,陸遙都非耽於男女之情的強欲之人,某種程度上甚至可說是與卿卿我我的生活絕緣的。可這種當面表白……如果聽不懂,那就是白癡了!

    竟陵縣主無論才幹、相貌,都足以與陸遙般配,若說陸遙從不曾對縣主抱有好感,那絕非真實。當陸遙從太行深山中醒來時,縣主一行人是他重要的同伴和仰仗,他對這位不下須眉的巾幗英傑更始終抱有特殊的情誼。可是……可是……陸遙實在太過驚訝了,他想了想,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猶豫什麽。

    陸遙陷入了深深的震驚之中,其中或許又帶著些疑慮和竊喜。許多關於利益的盤算在他心中沈浮不定,隨即又被他惱怒地遠遠地拋開。而縣主也默然不語,似乎剛才那段話已經消耗了太多的勇氣。

    過了許久,居然還是縣主最先開口:“怎麽樣?道明若是不說話,我可就當你同意了?”

    陸遙伸出手,指尖觸碰在縣主緊握韁繩的瑩白手背上。縣主顫了顫,卻並沒有把手挪走,於是被陸遙輕輕地握住了。

    “為什麽?”陸遙問:“完全出乎預料,真的。”

    縣主大膽地看著陸遙,但語聲卻越來越低:“我願意!就只這樣!”

    陸遙忽然明白縣主為什麽會如此張揚地帶著數百人前來。也許在這位習慣了強勢參與軍政大事的女子心裏,有大股軍馬撐腰的時候說話才特別有勇氣吧。陸遙因為自己的發現而笑了,他看著縣主漆黑的的雙眼,溫和地點了點頭:“好。”

    “那就這樣吧,就這樣吧!”縣主垂下了頭,有些慌亂地撥馬而退:“那個……道明,你放心等著啊。這件事情接著如何處理,我會負責的!”

    你會負責?你能負什麽責?陸遙憑空生出良家閨女被紈絝子弟玩弄以後的既視感來。他啼笑皆非地又應了一聲:“好!”

    縣主策馬返回騎隊中,並不向陸遙道別。數百精騎簇擁著她,如同來時那般迅速地離去了。

    陸遙眺望著騎隊,深深深深地吸了口氣,又嘆了口氣。他舉起手臂向部下們示意,大聲道:“我們走!”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1:49
第一百十四章 良駒(一)

    回程時,一行人依舊從鄴城高大的城墻下縱馬掠過。或許是因為時已近暮,城裏的士農工商等屬都要返回歇息,因而路上行人頗多。有車架華麗的豪族士紳,有行色匆匆的騎士,而更多的依然是流民。

    近年來,冀州是宗室諸王征戰的主要戰場,各地的民生本來就到了極度脆弱的狀態。石勒賊寇起兵之後,在冀州西南諸郡與冀州、兗州大軍鏖戰三個月,更徹底打亂了農時,將無數農田辟作了戰場。半個月前,戰鬥到達最激烈的高峰,石勒賊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橫掃郡縣城池,所到之處大肆屠戮,又將許多百姓挾裹進了他的軍隊裏。僥幸脫身的百姓身上無衣、口中無食,四面眺望,向西向北都是戰場,向南是滔滔大河,於是便只能奔向魏郡了。哪怕魏郡也同樣久經戰亂,未必就一定能確保安全,但對於茫然哀號的黎民而言,哪怕是翻騰怒海中的一葉扁舟,也值得寄予最大的希望。

    流民們有些三五成群地蹣跚而行,有些在路邊或躺或臥地休息,有些則分散在田間林地,仔細撥弄著散碎的土坷垃,試圖從中尋找出果實、芡子甚至草籽等一切可以用來果腹的東西。如果仔細分辨,可以發現他們雖然個個都面黃肌瘦,但大多數都是壯年男女,除非明顯聚集著數十人以上團隊的大股隊伍,否則簡直看不到老人身影。

    陸遙前世時在影視中看到過逃難的場景,但親歷亂世之後,才知與真正的慘景相比,後人想象中攜老扶幼的出行場景大概更像是溫情脈脈的踏青吧。

    在這種被迫的大規模遷徙中,老人幾乎是徹徹底底的包袱。他們的精力和體力都不足以支撐過艱苦的路途,而其存在又會拖累親人。陸遙可以想象得到,從冀州到魏郡的無數條道路上,疲憊而饑腸轆轆的老人主動脫離隊伍,揮別宗族親屬們。他們頹然倒在路邊,等待著其它流民隊伍經過時僥幸獲得一點吃食,或者就這樣化作路邊的具具餓殍。

    在標榜以孝治國的大晉朝,這樣的人倫慘劇足以激起士人的昂然怒火,但他們高高在上的清談議論就像在雲端上不可觸摸,而卑賤如蟻的百姓只會將撕心裂肺的痛苦深埋在心裏,繼續掙紮。

    老人如此,孩童又如何?就在陸遙眼前不遠處,一名大約兩三歲的孩子斷斷續續地哭著,年輕的母親就在孩子身邊。如果不是因為太瘦,面龐倒也清秀。她緊緊擁著孩子,身邊再無他人陪伴,似乎只是獨自一人奔逃至此。她喃喃安慰著,將幹癟的"ru tou"塞進孩子的嘴裏,可因為食物不足而瘦骨嶙峋的母親,哪裏會有足夠的奶水?孩子不依不撓地哭泣著,尖細而淒厲的哭聲斷斷續續地飄散在風裏,而母親最終只能神情淒苦地看著孩子,再也沒有辦法。

    馬睿面露不忍之色,他突然提韁上前兩步,隨即回首看看陸遙。

    陸遙知道,馬睿雖是扶風人士,但在並州從軍多年,家眷都在晉陽。他的妻子正值青春年少,去歲還喜得麟兒。然而東瀛公司馬騰潰敗時,馬睿與家人失散了,從此以後便再也不曾相見。對於馬睿來說,或許這種孤兒寡母的慘狀最能打動他鐵石心腸之下掩藏的柔軟部分吧。

    於是陸遙略微頷首。馬睿又向前幾步,提起鞍側掛著的布囊,拋在那婦女的面前。布囊落地後散了開來,露出了裏面包裹著的一些烤餅、雜果等食物。

    這點微薄地賜予立即使得那婦女瞪大了眼睛。她用難以想象的敏捷動作撲向馬睿投出的幹糧,隨即狂喜地咚咚叩首。這些幹糧數量雖不多,但對母子二人來說,足以救命了!

    然而她的動作卻引起了其他流民的註意。在普遍衣食無著的流民群體中,食物便是最最吸引人的,較遠處一支較大規模的流民隊伍中,有若幹青壯註意到了贈送食物的馬睿。那些人衣著較為整齊,甚至有人攜帶武器,顯然是強宗大族為核心的隊伍,不同於零散流民。他們目不轉睛地瞪視著馬睿,眼中隱約透出的兇光,其中一名像是首領的中年漢子略微挺直背脊,仿佛將要起身。

    馬睿立即感受到了,他皺起眉,勒住坐騎,有些猶豫地看看母子二人,隨即又手扶腰間刀柄,向那群青壯狠狠地瞪了回去。

    陸遙突然發現,雖然竟陵縣主已經離去很久,但自己的情緒依舊因此而激動,甚至影響了判斷力。在密集的流民群體中貿然贈送糧食,其實起不到幫助弱者的作用。饑餓的流民已經顧不得道德律法的約束,他們與盜匪之間的距離幾乎只有一線之差。這些糧食幾乎必定會被身強力壯者搶走,甚至陸遙等人自身也可能會成為劫夥覬覦的目標。

    陸遙等人當然不會畏懼這些烏合之眾,至不濟揚長而去即可。但若一行人離開,又將眼前這對母子置於何等局面?

    “老馬,帶上她們吧。”陸遙低聲道:“我們走,不要再耽擱了。”

    馬睿喜形於色地向陸遙施禮,隨即俯身下去,單臂環住那婦人的腰,略微發力,就將母子二人都提了起來。

    眾人沿官道繼續前行,很快就將適才那些人遠遠拋開了,途中並無阻礙。

    其實膽大妄為之徒畢竟總是少數,大部分的流民,究其出身,只是那天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本份農人而已。

    這些農夫一生都埋首於田土,數代、數十代家族綿延,孜孜不倦地伺弄著祖先傳遞而來的小小土地。翻土深淺、播種疏密、漚肥厚薄、澆水多少……他們所熟悉的只有這些。他們戀土、重土,土地是他們與這個世界唯一的聯系,也是他們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依靠。如果不是因為時局將他們逼迫到沒有活路,他們絕不會背井離鄉,絕不會成為流民的。

    對他們來說,百數十裏開外的魏郡,已經是一個絕然陌生的環境,口音的不同、地理條件的不同、面對官吏差役的不同,都給他們帶來沈重的壓力,使他們深感畏怯和卑下。而當他們將隨身攜帶的糧食吃完以後,朝廷又並無賑濟之策,將這些已經被逼迫到最底層的普通平民毫不留情地拋棄到更低更低。

    當他們將少量財貨和可用來交換的物品消耗殆盡之後,便再無正常手段謀生,只能乞討或偷盜,像是蝗蟲一樣,將所經過地區的村落和田地搜羅一空。這其實並非流民的本願,不過為生存所迫而已。

    陸遙心頭一緊,又想到自己幾乎完全忽略了的問題:羊恒的莊園那邊,情況會怎麽樣?那座莊園靠近兩條官道交匯處,最早一批流民就聚集在哪裏,此刻人數只會越來越多。自己離去之後,莊園中人能夠應付得來麽?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1:50
第一百十五章 良駒(二)

    一行人揚鞭疾走,卻趕不上夜色漸重、濃雲四合的速度。再過得一會兒,路面都有些看不清了,天空中竟然又淅淅瀝瀝地落下雨來。

    三魏地區河流湖泊密布,許多大小水系沿著九河故道奔湧,東、西、南三面又都有水面廣闊的大澤,因此雖然位於河北,氣候卻濕潤而多雨霧,哪怕此時已然入秋,仍時不時會下一場急雨。

    陸遙仰起面孔,斜飛的微涼雨滴沁入面部肌膚,使得因縱馬而燥熱的身體感到清涼舒暢。但他立刻想到,對於群聚的流民來說,風雨交加的夜晚會迅速帶走體溫,並引發多種疾病,為了避雨,焦躁的流民又很有可能沖擊塢壁建築,應發與本地居民的沖突……這場雨可太不合時宜了。

    好在距離羊恒的莊園已不太遠,陸遙一邊催馬,一邊盤算著,要敦促莊園的管事騰出地方安置流民,還得暗中做好應變的準備。

    但很快陸遙就發現,自己的擔憂和盤算,全都是不必要的。當他趕到莊園附近時,看到的是一片井然有序的景象。

    在羊氏莊園以外的一片開闊野地被占據做了營地,數以千計的流民被劃分做了數十個方方正正的小聚落分散開來,每個聚落都有柵欄作為隔離。星星點點的篝火在布氈遮護下散發著溫暖的橘色光芒,驅走了秋夜雨水下的寒涼,許多流民們圍攏在篝火邊,借著布氈擋雨。有些人發出細微的鼾聲,已經熟睡了。

    再走幾步,可見聚落之間,留出了狹長的空地作為道路。一支明顯由羊氏宗族部曲和流民中青壯混編而成的十余人小隊,正手持長短棍棒來回巡邏。之前那些景象在陸遙看來雖屬難得,終究算不得大事,這支小小的巡邏隊伍卻令他連聲讚嘆起來。

    他非常清楚,流民從冀州南部來到魏郡,路途近的,大約要走十天,路途遠的從平原、鬲縣、安德等地出發,沿途越陌度阡,至少需要走上二十天甚至一個月之久。他們所攜帶的糧食在途中幾乎已消耗一空,此後便只能靠搜羅田間野菜余屑或者乞討度日;有的時候,他們甚至會憑借人多勢眾,用半強迫的手段從本地百姓手中奪取食物。而這種半強迫手段,又很快會遞進為公開的搶掠,以至於流民一如過境的大股蝗蟲,極具破壞力。某種程度來說,他們雖是受害者,更是加害者。

    這樣的情況下,無論是占據良田千傾的大莊園主,還是三餐勉強果腹的貧民,都不會對流民抱有半點好感。除非流民的數量太過龐大,將本地的農業經濟迅速摧垮之後,又將當地百姓挾裹進流民團體之中……當然,那又是另一種局面了。

    陸遙從羊氏莊園中離去時,莊園上下人等都對流民隊伍抱著巨大的猜忌和敵視。陸遙怎麽也沒有想到,僅僅半日功夫,莊園部曲竟然已與流民攜手維持治安了?這是何人所為?什麽人能有這樣的才能,這樣的威望?

    陸遙正在勒馬四面探看,莊園裏的管事已經遠遠眺望見陸遙一行騎隊,連忙領著仆役迎上前來。

    陸遙與管事隨意寒暄幾句,便問道:“外間流民甚是安定,不知何以致此?”

    管事滿臉堆笑:“全賴道明公。”

    陸遙楞了一楞才反應過來。原來這管事言辭粗鄙,不知人前避諱,他所說的“道明公”並非自己,而是同樣投宿在莊園中的前任車騎將軍從事中郎蔡克之子,也是陸遙舊相識的蔡謨蔡道明。

    蔡克蔡子尼乃陳留名士,年少就以博學通識著稱。因他性格剛正簡約、不好浮華,吏部尚書山簡曾特意致書於司徒王衍,稱讚他為“今之正人”。蔡克出仕於成都王司馬穎,初為記室督,後傳丞相東曹掾,執掌人員陟罰臧否等事。陸遙清晰地記得,士衡公、士龍公等人遇害時,唯蔡克等聊聊數人仗義執言,後來更因此而憤然返鄉不仕。東瀛公司馬騰出鎮鄴城時,舉薦蔡克為從事中郎,又以軍期相脅迫,蔡克不得已而就任,豈料數月之後,就遭逢汲桑石勒賊寇攻陷鄴城,不幸沒於軍中。

    蔡克之子蔡謨蔡道明,年歲與陸遙相仿,弱冠時就被州郡舉為孝廉、秀才,也是享有大名的人物。他驚聞噩耗,火急自陳留趕來處置喪事,並籌備扶靈返鄉的事宜。因諸事繁雜,所以忙亂至今才得消停。他與陸遙這幾日裏恰好都在羊恒的莊園落腳,因有兩家長輩的情誼在先,兩人彼此雖未及訂下深交,相處得倒也十分投契。

    聽得管事說起蔡謨,陸遙頓時想起自己離去時確曾拜托蔡謨照應流民。結果他照顧得如此妥當,委實出乎預料之外。

    陸遙今日與縣主定了大事,總難免有幾分亢奮,雖然奔忙整日也不覺疲憊。於是他挽韁撥馬,向那管事示意道:“便請領我去見見蔡兄。”

    蔡謨此刻就在流民營地東南角的一處聚落裏。陸遙來到的時候,這名寬袍廣袖的年輕人正毫不顧忌地踞坐在泥地上,聚精會神地為一名中年人診脈,陸遙便不打攪,只在旁安靜等候。

    半晌之後,只聽蔡謨徐徐道:“素問有雲,五疫之至,皆相染易,無問大小,病狀相似。你雖有鼻竅不利的癥狀,但只是表征之小恙罷了。依我看,你的病情全因疫氣砥礪,侵襲人體,致肺衛失宜,衛外不固。風邪乘虛而入,與寒濕相合,留於關節,阻滯氣機,四肢失於溫煦,故見寒厥之癥……”

    說到這裏,蔡謨皺了皺眉,喃喃道:“此病易治,只是一時藥物難尋。這樣吧……”他隨手寫下幾味藥方遞給中年人道:“這幾味都是山野間常見的藥材,效力也抵得過。明日放晴後,按量采摘熬煮成湯劑後服用。”

    中年人千恩萬謝地去了。蔡謨看看再沒有其他病人,便準備離去。卻不料坐得太久以致雙足酸軟,一時竟然起不了身。

    他待要伸手撐地,陸遙搶上前去將一把扶起,微笑道:“萬萬不曾想到,賢弟竟然還有這手本事。”

    蔡謨連連搖搖頭道:“不過雕蟲小技,聊以用來略贖前愆、解除心中煩悶罷了。”

    兩人沿著聚落間的狹道往莊園的方向走去。陸遙問道:“賢弟既然雅擅醫術,上可以療君親之疾,下可以救貧賤之厄,中可以保身長全,何來前愆?又何來煩悶可言?”

    蔡謨嘆了口氣道:“說來不怕兄長笑話。我自幼喜愛醫術,所學卻不甚精。十余年前,家中有一宗族遠親名喚張甲者投宿。我正在晝眠時,忽然夢中見到張甲說,他得暴病,心腹疼痛而脹滿不得吐下,恐怕將要死去。可將蜘蛛生斷去腳,吞服則愈。我急遣人打探,果然張甲暴病將亡。當時別無良策,便捕了若幹蜘蛛去腳,塞入他的喉嚨……咳咳,哪裏有用?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張甲病死了。自此以後,我對岐黃之術愈發用心,又機緣巧合地從長輩手中獲得了前魏名醫王熙王叔和所著脈經,研讀十載之後,總算才自問不至於誤人性命。”

    雨水將蔡謨的衣袍打濕,他新遭喪父之痛,行動時略微佝僂起肩背,顯得身材愈發削瘦。微弱的篝火下,隱約可辨眉間深刻的皺紋:“醫術漸高,活人漸多,但我只覺得愈來愈疲憊,愈來愈煩悶。須知治一人易,治十人也不難。可時世如此,每時每刻都有千百萬人遭逢大難,卻叫我如何去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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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六章 良駒(三)

    聽得蔡謨這般言語,陸遙頓時肅然起敬。他近來所見士族高門子弟多也,卻鮮少有似蔡謨這樣能夠沈下心來切實做些事情的,在其中,同時具有悲天憫人胸懷的,更是鳳毛麟角。

    於是他側身邁過一步,向蔡謨施禮道:“親而不可不廣者,仁也。賢弟真乃仁人,無怪乎能夠安撫流民百姓,舉重若輕。”

    陸遙這番話說的真心實意,但蔡謨反倒楞了楞。他連連擺手道:“安撫流民百姓是我所願。但我非勞心任事者,不擅於庶務;此等覆雜形勢,更不是外鄉人所能應付得宜。不瞞兄長,能夠將流民安頓妥當,乃本縣賊曹掾黃熠之功也。”

    “原來如此……”陸遙頓時苦笑。

    陳留蔡氏綿延雖久,但並不是真正冠冕傳家的高門。漢末的蔡邕蔡中郎之前,祖先多為白身,偶有為官宦者僅一縣長爾。從蔡謨的曾祖輩蔡睦仕於曹魏起,陳留蔡氏才聲名漸顯,但數代人裏最高也不過二千石罷了。但年輕的蔡謨顯然已經很有了幾分摒棄俗務、追求灑脫自然的名士風範,不願意投註心力去做那些繁雜的細務了。或許後數十年,那種“居官無官官之事,處事無事事之心”的獨特格調,正是從這個年代發端吧。

    蔡謨口中的“本縣”是鄴縣。根據本朝制度,縣大者置令,小者置長。縣令、長之下,又有主簿、錄事史、主記室史、門下書佐、列曹掾等吏員,吏員的數量根據戶口數量的多寡變動。戶口不滿三百的小縣,員額定為職吏十八人、散吏四人。至戶口在三千以上的頭等大縣,有職吏八十八人,散吏二十六人。眼前這幾人的上級、賊曹掾黃熠,應當就是鄴縣的職吏之一。

    魏郡四萬七百戶,超過半數集中在鄴城居住,鄴縣自然是大縣,縣令下屬原該有諸多吏員處置事務。然而這個大縣卻又有其尷尬。鄴縣的轄境多年來既是都督鄴城諸軍事的宗王、重將駐所,同時又是魏郡太守駐所,區區縣令的地位與前兩者相比宛若天淵,存在感也就難免稀薄到了可怕的程度。

    陸遙往來鄴城幾次,莫說是見了,聽都是頭一次聽說有鄴縣官吏行事。想不到偶爾有所接觸,竟然發現小吏之中還隱藏著這樣的人才。或許無論哪朝哪代,真正能做實事的人永遠都不缺少,缺少的只是令他們能夠一展長才的體系罷了。

    這時候,只見蔡謨突然想起了什麽,他拍了拍手,向身後不遠處一指:“兄長,這幾人便是黃掾派來處置各項事宜的部屬。眼下流民們已經安置妥當,他們方才向我辭行。”

    陸遙早就註意到了跟隨在蔡謨身邊的幾條漢子。這幾人顯然是流民們非常敬畏的對象,雖然身穿粗布短衣,但言辭神情都很大方得體;舉動也頗敏捷,似乎都習有相當的武藝。陸遙一時不曾細查口音,竟將之當作了陳留蔡氏的家族部曲。

    此刻蔡謨有意介紹,陸遙才知道認錯了。於是他拱了拱手,誠懇地笑道:“諸位,有勞了。”

    “鄉野吏員子弟,只做了些份內小事而已,不敢當尊客誇讚。”那數人的首領向前一步,躬身回禮,言語十分客氣,又帶著些不卑不亢的氣度。

    近代以來,某人一旦為吏,則其家便成為吏戶,父兄子弟均服吏役。這些人通常被稱為某某吏員子弟,雖不在朝廷正式的官吏簿冊上登記,但需隨時響應征調服役。眼前這人便是鄴縣賊曹掾黃熠臨時征調來的吏員子弟。

    “此地千百流民都深賴諸君援手,這哪裏是小事。諸君的辛勞被無數人看在眼裏,有意誇讚的,又豈止我一人?”說到這裏,陸遙揚聲問道:“賢弟以為呢?”

    蔡謨當先疾走,只想快點趕回莊園中避雨。聽得陸遙詢問,他也不回頭,隨聲應道:“是,是!”

    那漢子搖了搖頭:“黃掾常對我們說,鄴城高官顯達群集,日夕綢繆的都是天下大事。可俗務縱然汙濁,也總得有人去做。眼前河北紛亂,大群百姓棄家流離,湧入魏郡,當此時勢,如有居心不良之輩居中挑撥煽動,只恐汲桑、石勒的賊亂將要重現。我等追隨黃掾奔忙,只求保得一方鄉土平安,實在不曾想過其它的。”

    這些吏員子弟常受官員驅使,卻毫無進身之階,因此地位甚低,蔡謨對他們殊少關註。但陸遙不欲慢待他們,於是道:“此刻天色已晚,又有雨水,路途難行。大家辛苦半日,想必也很困倦了,不妨就在此地隨便用些飯食,再住上一宿?”

    果然如此,自是最好不過了。幾人紛紛面露喜色。首領模樣的漢子道:“如此甚好,我等謝過郎君了。”

    “什麽郎君!這是代郡的鷹揚將軍!”一名隨侍在旁的羊氏家族仆役喝道。

    那漢子被喝了一聲,卻不顯得驚慌,反倒面露驚喜之色:“原來是摧破匈奴,斬殺汲桑,施威於胡族的陸道明將軍?”

    陸遙斥退了過於殷勤的仆役,客氣地道:“不敢當,些許微薄的名聲,不曾想諸位竟然曾聽說過。”

    “黃掾時常向我們敘說本朝人物的事跡,遠的有開國時王、何、鄭、石等名臣及至杜武庫、羊叔子等大將,當代則有並州劉越石、隴上張士彥、荊州劉和季等人。前幾日,又說到陸將軍平定代北草原,實乃開國以來少有的壯舉,我們是以才記得。”

    這幾句話,可比尋常阿諛更令人舒暢,陸遙聽了不禁有些自得。轉念又想:能夠帶出眼前這些頗具才幹的部屬,這位賊曹掾黃熠果然非同尋常。他身為地位卑微的小吏,卻以講述名臣大將的事跡為平日的消遣。這份見識必定是長期密切關註朝廷文告和往來旅人傳言後的結果,背後所下的功夫,足以令常人十分汗顏了……此人絕非久居池中之物!

    想到這裏,陸遙趕上幾步與蔡謨並肩:“黃掾的部屬們氣概不凡,想必本人更加拔群出眾。可惜,陸某不知是否有緣與這位賢吏見上一面。”

    蔡謨不經意地道:“黃熠乃我父門下故吏,說來的確有幹才。我來鄴城的這些日子裏,也勞他鞍前馬後照應,很是辦了許多事。可惜他實在欠缺文質,只略懂法令,毫無經義和玄學的見識,再如何都入不得品第。這才蹉跎長久,為簞食瓢飲折腰……兄長若有意見他,明日我遣人招來便可。”

    蔡謨之父蔡克原本身車騎將軍從事中郎,是實際代表新蔡王處置鄴城政務的重要僚佐。縱已殞於王事,畢竟高門余威尚在,呼喝幾個出身寒素的縣衙小吏還是毫無問題的。他對普通小吏的態度也很明確:承認其才能,也用他來辦事,卻終究不會給予他魚躍龍門的機會。

    幾名吏家子弟彼此對視一眼,有一人向前半步道:“只是,今日黃掾分遣部屬奔赴各地應對。臨行前他反覆叮囑我們,無論此行順利與否都要盡速回報,以免家人憂慮。陸將軍,蒙您留宿,我等十分感激。只是黃掾言猶在耳、不敢相違。同伴們可在此地歇息,我願夤夜趕回鄴城通報狀況。”

    陸遙笑了笑:“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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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七章 良駒(四)

    陸遙與蔡謨等人穿堂過屋,莊園中已安排下了飯食。不過蔡謨新遭大喪,正在守孝期間,不能飲酒,談笑飽食之類也屬愈禮;而那位賊曹掾黃熠的部屬們地位卑下,更不足以與高官共食,於是眾人各自散去。

    羊恒給陸遙等人提供的,是一處專門用於接待貴客的獨立院落,分作內外兩進。馬睿等親衛歇在外院,兼有宿衛職責,內間只有陸遙一人。陸遙簡單吃了些,便令仆役們打掃退下。前院裏的將士們因為需要值夜,因此陸遙特意吩咐多送酒食,此刻他們還在飲酒吃肉,有幾人用粗魯的言語互相調侃說笑著,雖然有意識地壓低了嗓音,還是略微有些喧鬧。但這種喧鬧反而讓習慣於軍營氣氛的陸遙親切,也襯托得內院格外安靜。

    夜色雖漸濃,陸遙毫無倦意。這所獨立的院落似乎將紛亂的外界隔絕在外,使他難得地擺脫了軍政要務的纏繞,轉而沈浸到了那些極少顧及的瑣事之中。

    他在腦海中反覆回憶著與竟陵縣主僅有的幾次接觸,嘴角不知不覺地不知不覺地露出了微笑。毫無疑問,陸遙是超越於這個時代的非凡男兒。在他眼中,實在沒有庸脂俗粉存在的余地,也只有縣主這種剛毅果決不下須眉的奇女子才會給他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吧。他非常清楚,兩人結合在一起絕非單純出於感情因素,今後的道路上,也終將會出現許多坎坷;但哪怕如此,那些驚鴻一瞥的眼神交匯、看似平淡的言語對答,卻又確確實實地蘊含了難以言喻的別樣風情。

    這時候一陣斜風吹過,細微的雨點飄過屋檐,星星點點地洇在在窗紙上化開。陸遙起身將窗戶推開,向外看看。院落並不大,但在雨幕遮掩下,卻恍然有種深幽之感。而雨點與屋檐碰擦的“唰唰”的輕響,落在陸遙耳中,也仿佛有韻、如同天籟了。

    可惜,這樣的閑暇時光總是那麽短,似乎並沒有過很久,院門外傳來馬睿口齒漏風的通報聲音:“稟將軍,鄴縣賊曹掾黃熠求見。”

    陸遙從溫情脈脈的想象中驚醒過來,看了看天色。雲層很厚,星星黯淡無光,勉強估摸著大約亥時,距離之前那黃掾的部屬離去,也不過一個半時辰。他不禁暗讚一聲:“來得好快!”

    他略整理衣袍,隨即揚聲道:“請!”

    很快,馬睿手持一盞油燈,引著一人從前院過來。

    此人年約三十余,面孔狹長,鼻梁高挺,眼神很是明亮。雖然身為吏員,但他一身布衣草履,衣著有些寒酸,而且已濕透了。與體魄雄壯的馬睿相比,他身材不高,也顯得瘦弱,但昂首闊步的行動頗具氣概,絲毫也沒有地位卑微的小吏拜見高官時常見的畏縮之態。當馬睿向陸遙躬身施禮時,他搶前半步,深深拜倒:“在下鄴縣賊曹掾黃熠黃耀羽,見過鷹揚將軍。卑鄙小吏,得蒙名聞北疆的陸將軍召見,實在是榮幸之極。”

    這番話嗓音不高,但是吐字清楚,語氣誠懇而不顯諂媚。

    約莫一個時辰前,陸遙曾向蔡謨提出想要見見在安撫流民過程中表現非凡的黃熠。蔡謨並沒有將之太當回事,而黃熠的部下卻敏銳地註意到了陸遙的善意,於是其中一人立即提出,需要回鄴城稟報當地情況。

    就連一名尋常部屬都能夠如此積極地把握機會,自然是出於主官的言傳身教。黃熠若非心存進身之志,更不會在漆黑的夜色裏冒雨急趕數十裏。但此刻,他拜見陸遙的言行舉止,卻又謹守相當的分寸,絲毫也沒有給人過度阿諛的惡感……僅憑這份涵養,就已經堪稱是少見的人物了。

    陸遙饒有興趣地擡手肅客,微笑道:“原來是黃掾,承蒙深夜來訪,足見盛情。可我實在不記得曾經召見過閣下啊?”

    汲汲於功名並非壞事,但熱衷攀附權貴卻非陸遙所喜,因此適當的敲打必不可少。

    熟料黃熠聽得陸遙這般說來,頓時沈聲道:“是。將軍並未召見,我適才正在左近擊賊,冒昧前來拜見罷了。”

    這個回答未免有些出乎預料,陸遙急忙站住腳,問道:“擊賊?這附近何來賊寇?”

    “湧入鄴縣的流民如此之眾,我縱然千般安撫,終究官卑職小,不可能照顧得面面俱到。一到夜間,其中強梁者難免心生惡念,行寇盜橫暴之舉。身為本縣賊曹掾,須得立即將之捕拿誅殺,以免情勢洶洶,引發眾人仿效……一個時辰前,東平亭境內便有十余名賊夥趁夜攻殺富戶,我聞得警訊,率領部屬疾馳前往,格殺首惡四人,拘押十一人。回程時,得知將軍誇讚,這才轉道前來。”

    說著,黃熠解下腰刀,雙手奉給陸遙:“賊夥的首級,已遣人送回鄴縣;戰鬥中染血的衣物,也已經更換。只有這繯首刀上尚有血腥未褪,可為佐證。陸將軍老於行伍,拔刀一嗅即知。”

    陸遙根本無須拔刀。那柄繯首刀顯然已經用了很久,刀鞘顯得非常陳舊,想必刀身和刀刃上也有坑坑窪窪,因此血跡很難擦拭。以至於離著很遠,陸遙就已經聞到了濃烈的血腥氣。

    原來過去的一個半時辰裏,此人不僅冒雨急趕數十裏,竟然還順手處置了一起突發的暴亂麽?這時候,陸遙可不會去計較賊曹掾有沒有權力當場殺賊的問題。他只想到,單以分派屬下安置流民的表現來看,這黃熠便至少堪稱為能吏,而今夜勇敢的行動,更顯的此人真是手段非凡,決斷非凡!

    陸遙不由得對黃熠大生好感。他將長刀倒轉交還給黃熠,笑問道:“雨夜交戰最是兇險,卻不知貴屬出動了多少人?傷亡如何?”

    “隨我同去殺賊的吏家子弟二十六騎,賊寇不過十五人罷了。我們以眾擊寡,又鼓勇先行誅殺賊首,所以大部分時間都在追亡逐北。事後統計並無亡者,僅七人受了輕重不等的傷勢,都已安置在東平亭歇息、療養。”

    “如此可謂是大捷了。不容易。”陸遙在檐下略微側身,再次肅手相請:“耀羽兄,請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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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八章 良駒(五)

    陸遙與黃熠上得堂上坐定。馬睿指揮仆役點起燈火、奉上茶湯。仆役們退去後,他返身按劍侍立於門外,卻不離開。

    適才黃熠在談話時突然取刀,馬睿身為扈從首領卻根本未能做出反應,這無疑使得馬睿有些耿耿於懷。很顯然,這位新任的護衛隊長短期內是不會對黃某人放松警惕了。

    陸遙笑著看了看馬睿,並無意在此指點他的進退之道,轉而向著黃熠正色道:“鄴縣賊曹掾的果敢,我已經見識到了。但最初聽聞吾兄的大名,卻是因為群聚在羊氏莊園的流民得到了很好安置的緣故。我又聽說,安撫的流民遍及鄴城南北各莊園道口,還不止這一處……那就更不容易了。卻不知,吾兄是如何做到的?”

    陸遙對黃熠的稱呼,從比較官方的“黃掾”改成了兄弟相稱,顯然帶有親近的意思。而黃熠深知自己的地位與對方宛若天淵之別,萬萬不敢同樣對陸遙以兄弟相稱。

    他感覺到自己受寵若驚,感覺到心臟在噗通噗通狂跳著,仿佛有個聲音在胸膛中大喊著:“黃耀羽!黃耀羽!你的機會來了!數十年蹉跎於撮爾小吏,受盡他人呼喝驅使的生涯能否從此不再,就看今日,就看此刻!”

    但他卻竭盡全力用平穩的語氣答道:“啟稟將軍,以我淺見,此事看似覆雜,其實並不難辦。”

    “哦?”

    “我所賴以安撫流民者,不過是做好了三件事。一者,流民所深深憂慮的,乃是缺乏糧食;他們行動的目的,本身也是為了就食。因此,只要及時籌備糧米,選擇適當的時間、地點施以賑濟,就能夠穩定流民的情緒,並引導他們服從指令,適時屯駐。”

    “何謂適當的時間、地點?願聞其詳。”

    “所謂適當的時間,是指放食不宜太早,也不宜太晚。太早,則流民以為得之甚易,難免有刁民惡戶橫生枝節,提出難以滿足的其它需要。太晚,則百姓饑餓焦急,如有人迫於求生而不得不觸犯法度,反而不美。所謂適當的地點,是指放食的地點安排必須分散,但又不能太過分散。放食地點分散,則流民不覆群聚,縱然有變,一時尚不至於波及全體。可若是放食地點太過分散偏僻,我手中的吏家子弟數量有限,難以照應周全,更難以迅速應變。”

    “原來如此……”僅僅在放食的時間地點上就有這許多講究,陸遙不禁點頭道:“韓非子說,見微以知萌,見端以知末,想來指的就是這樣的縝密思慮吧。”

    “不敢當。將軍實在是過譽了。”黃熠起身向陸遙施禮,又道:“將軍若有興趣,我再為將軍解說其余兩件事。”

    “好,但請講來。”

    “發放糧米賑濟之後,流民情緒稍安。然欲確保無虞,仍需臨之以威,嚴加管束。我在本縣寒門小戶之中薄有威望,於是挑選勇敢善鬥的吏家子弟百人。每十人一組,授以兵甲,使之配合各鄉嗇夫、亭長巡邏各處營地,隨時彈壓不法。此外,又從流民中募集了數百壯士,分發棍棒等物令之協助。我本人自領能夠策馬的數十子弟居中策應,一旦有事,以鼓、號傳達信息,隨時馳援……此前東平亭的賊寇得以及時處置,便是依賴這一部署。”

    陸遙本人是用兵的大行家,黃熠的第二策其實在他看來並無出奇之處,依然是靠著計劃周詳取勝。只是,部署再如何周密,畢竟是隨時會白刃搏殺的危險勾當。能在極短時間內將一群平民組織成能夠殺敵的隊伍,需要主官率先垂範,更需要下級樂於效死。聽到這裏,陸遙對眼前這賊曹掾在本地的威望又有了新的評價。

    “吾兄所言三件要事,第一件是文,第二件是武,第三件又是什麽?”

    黃熠嘆了口氣:“這第三件事……說來不怕將軍笑話,乃是獨自行事,千萬不要指望上官的指揮和幫助。”

    “這卻是何意?”

    黃熠想了想,又嘆了口氣:“如今鄴縣的這位縣令,乃是顢頇無能之輩,只擅長勾心鬥角、聚斂民財,卻沒有半點保境安民的自覺。鄴縣僚屬如我等輩,要做些實事,非得與他劃清界限,擺脫他的胡亂指揮才行。不瞞將軍,此刻賑濟災民的行動,若是給這位縣令插手……嘿嘿,他的才力雖不足以誤了我的安排,卻難免令人煩心、惡心。”

    蔡謨說這黃熠“欠缺文質”,說的果然一點不錯。他與陸遙談說,初時還好,到了這幾句話,簡直就是**裸的罵人了。哪有在初次見面的外人面前,這般惡毒咒罵自己上官的?陸遙不禁啞然失笑。

    “鄴縣與都督軍事的軍府、魏郡太守府同城,縣令職權難免為高官所侵奪,想要有所作為,本來也是難事。”陸遙寬慰他一句,又道:“我與現時坐鎮鄴城的和仆射、王太守都有一面之交,若這縣令果然如耀羽兄所言這般無能,待我向和仆射、王太守提一句,或可調走此人、另選有才幹的官員來充任。”

    “陸將軍請恕我言語無禮,調走此人,對鄴縣政事毫無幫助。以黃某所見,如今的三魏官場之中,鮮有德才兼備的人物。哪怕是換來三個、五個、十個新任縣令,不過都是些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貨色。”

    好……好大的膽子,好厲害的地圖炮!

    若此人平時言語都這般毫無顧忌,哪怕有點安撫災民的微末才能,也早就被震怒的官員打死幾回了。陸遙不禁又笑了起來,他一拍案幾,故作發怒道:“我大晉承曹魏制度,以九品取仕,州郡縣大小中正官察訪士人,按資定品、拔擢賢能,中樞選官任職也各盡其才,是以名流高士遍布朝堂……你這撮爾小吏,安敢貶低朝廷選官用人?”

    黃熠略擡眼看看陸遙,全沒將他故作發怒的姿態當回事,反而沈聲應道:“將軍適才誇讚我有見微以知萌,見端以知末的才能,我雖然言辭遜謝,心中也確實認為自己具有這樣的才能。關於朝堂選官用人的弊端,我雖只是地位卑微的鬥升小吏,但也確實有些獨特的觀察、評價方法。若蒙將軍允許,我願一一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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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九章 良驹(六)

    陆遥与黄熠又谈说一阵。陆遥又发现,此君对本朝的九品官人之法,竟也有几分研究。而他观察问题的角度更颇显独特,不同于时人徒然抨击制度本身。

    魏晋两代以来,人才选拔唯以九品官人法为要。这项制度始自于前魏文帝时名臣陈群的建议,起因是曹魏承汉末丧乱,人士流移、考详无地,所以必须要建立起客观有效的人才选择制度,才可以为日趋庞大的朝廷提供人才供给。相对于汉时的察举制,任命各州郡大小中正,并使之履行职责、查访与之同籍贯的士人,这是制度上的完善;而明确状、品、簿伐这三项选拔标准,并以之勘定品级,则是在客观性方面的重大进步。凭借这两方面初实行时,号称盖以人才论优劣,非为世族高卑,后世也有赞誉说:“乡邑清议,不拘爵位,褒贬所加,足为劝励。”

    毫无疑问,这项制度确是针对当时弊端的一项善政。然而正如大晋开国以来无数善政迅速腐化堕落变质那般,九品官人法也闪电般地背离了其创建时的原意。在奢靡腐化的社会背景下,大小中正营私舞弊、士族高门浮华结党。这群蠹虫向上携手蒙蔽台阁选举渠道,而向下把持了人才输送的唯一途径。其后数十年推迁,渐使南郭先生这样的滥竽充数之辈盈于朝堂,而才高守道之士日退、驰走有势之门日多。

    近代以来,如刘毅、段灼、刘寔、卫瓘等有识之士,都已深深感受到了九品选人之法的巨大弊端。他们先后上书朝廷,希望对此法进行整肃或修改,但在获取既得利益的世家大族共同反对之下,这些意见无不如石沉大海,旋即渺然无踪。

    然而在黄熠断言,这些名臣虽有动摇九品官人法的企图,其举动却并无多少实质意义可言。皆因他们本身都是出身于世族,因此对于选官择人的观察角度根本就没有着眼于实际。

    “哦?那耀羽兄以为,问题究竟出在哪里?”这时候夜色已经深了,仆役们点起灯烛,两人谈话的地点也从前厅换到了后堂的坐榻。陆遥实在很不习惯时人动辄同榻而眠以显亲密的作派,因此又端了张小几放在坐榻中间。几上虽只有清茶薄酒,但既遇良才,秉烛夜谈亦是快事也。

    “我只是微末小吏,不懂得那些大道理。所想的,都由日常所看、所听、所经历而来。”却听黄熠侃侃而谈:“以邺县黄氏宗族的经历来说,我族原籍冀州渤海的南皮县,非属本地土著。前魏太祖摧破袁氏、克定河北后计算版籍,着手迁徙南皮人口于邺城,吾族这才迁居至此。在迁徙过程中,吾族宗长顺从于朝廷,多次帮助官军制服屡有抗拒的袁氏遗民,因此被选为吏户,得以挑选族中子弟出任本县吏职。”

    本身即为袁氏遗民之一的黄氏宗族,却以帮助官军制服袁氏遗民起家,其中究竟有多少秘辛,诚不足为外人道也。原来这一族乃是个带路党世家,陆遥心中暗笑,却也知黄熠坦然说出家族旧事,实在很显诚意;于是抬手做了个请继续的手势。

    “陆将军,我黄氏阖族上下人丁稀少,且自古以来都没有出过什么人物,有务农者,有从商者,至多做个家财丰厚的富家翁罢了。汉魏之交的时候,郡县吏员虽位卑职小,在地方上面对着斗升小民们却还算尊荣,在册的散吏职务更常被官员作为笼络豪族的手段,因此当时得到这个回报,家祖十分满意。”黄熠叹了口气,继续道:“谁知近代以来,吏员受高官随意驱使成为常态,以致吏员地位一落千丈。上官但有所求,就连吏户也受到牵连,往往阖家昼夜奔命,为乡人所笑。当时宗族中便有意鼓励后辈就学于县学,试图令子弟踏上仕途……当时,我便是那批受宗族派遣、进入县学的子弟之一。”

    陆遥皱眉道:“果然如此,倒是好事。可我听说,耀羽兄除了精熟国朝律令格式以外,在经义和玄学方面的功底都不算深厚?”

    黄熠的年岁算不得青春了,若果曾努力向学,经年累月下来总该有点成就,至少不会落到令蔡谟鄙薄的地步。身为吴人,陆遥少时曾听闻乡里传说义兴阳羡人周处朝闻夕改,发奋向善的事迹,与周处相比,黄熠在这方面的表现实在乏善可陈。

    谁知黄熠一拍胸脯,正色道:“陆将军说的没错。因为我根本没去县学,哪怕一天也没有。”

    陆遥正在喝茶,闻听几乎将一口茶汤直喷了出来:“这是为何?”

    “我自幼心思比常人细密一些,在进学之前,想着应当明辨师长的喜好、看清今后的路途,以便日后事半功倍,于是特意花了些工夫打探本地官学的实情。谁知打探的结果,很叫我失望。原来魏晋以降数十载,士族家学繁盛,而地方庠序之制无不废弃。县学固然早已荡然无存,州郡官学偶有一二存者,博通经史的大儒独学而无意传道授业,年轻后辈也徒以进学为躲避差役征发的途径,根本不参与讲习。如本地的官学,即是如此。”黄熠连连摇头道:“我又遍访本地耄耋,打探洛阳太学的情形,得知不仅州郡官学衰落,中枢的官学也非善地。据说依汉时制度,州、郡、县官学之上尚有太学以总其成。前汉时,太学生数以万计,士子学成之后,又可经察举、征辟踏入仕途。本朝太学与之相较,简直有若天壤……太学生至多不过三千,规模不及前代十分之一;其中充溢沽名钓誉之辈,往往百人同试,度者未及十数,朝堂以之为耻;太学之中又设国子学以供高官显爵之后,寒素欲入无门;太学中教授的学业徒以经术为先,不涉精微玄奥的理义辨析,因而纵然学成,也无法与高门世胄子弟的家学渊源相提并论,得中正定品者更如凤毛麟角……这一桩桩,一件件,怎不叫人痛心疾首?”

    “官学者,本该是王朝立业之基、士大夫所出,两汉四百年的旧事便是明证。本朝何以待之如此轻蔑?难道朝中名臣竟然虑不及于此?我百思不得其解,期间因为昼夜苦想,还得了一场大病,几乎丧命。也不知为何,病愈后我便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家学繁盛、官学废弛,这根本就是朝中无数高门世族共同造就的局面。家学繁盛,则高门子弟得以独享学问要旨,哪怕那些人个个蠢笨如猪、毫无经世济民之用,也可以坐致高官厚禄、超迈群伦。官学废弛,则寒素、贫家子弟无以掌握学问,更断绝了出仕为官的可能,任凭千方百计,只能众生为人下僚、受人驱使!”

    “九品官人之法本身,未必只为高门士族而设。可所谓州郡官学、太学,在本朝都成了糊弄人的玩意儿,我去那里做什么?就算苦学数十载,终究也入不得州郡中正的法眼,难道要去做个只会寻章摘句、丝毫无补于时势的老雕虫么?”黄熠一口气说了许多,他不由自主地握紧双拳,大声道:“与其如此,还不如埋头干我的寻常杂吏,再怎么辛苦,终归能做些实事吧!”

    说到这里,黄熠似乎有些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情绪。他深深地喘了几口气,有些茫然地注视着窗外,突然陷入了沉默。

    原应谈论九品官人法的利弊,一不留神便扯得远了。但陆遥愈发觉得眼前这小吏的眼光很不寻常,因此也不打扰他,只是安静地等待。

    许久之后,黄熠突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居然晾了鹰扬将军许久,不禁有些失措。反倒是陆遥连连表示无妨,更对黄熠的见识大加赞誉。陆遥确不在意这点小小的失礼,事实上,他的心情几乎可以用欣喜来表述了。

    陆遥扫平各路强胡,全踞代地三郡,依仗的是以并州军人为骨干、挟裹胡族为肌理的强大军事力量。但这种力量用以对敌则可,用以治政安民却万万不成。眼下分派各部军官以军屯、民屯的方式对代地百姓加以管理,也只能是权宜之计罢了。

    以陆遥鹰扬将军、代郡太守、都督上谷广宁代郡诸军事的地位,想要延请士人为幕僚,并非难事。然而陆遥自始至终仰赖的只有邵续邵嗣祖一人,哪怕邵续忙得恨不能生出七手八脚,也没有大举引入其他士人襄助。究其原因,一是自知立足未稳,顾忌士族高门彼此勾连,侵夺代地实权,二来,也是因为历来接触的世族子弟只堪迎来送往、辞赋酬唱,鲜有具备实际才力的。

    今日这场谈话却突然为陆遥提供了一条崭新的渠道,使陆遥想到,如黄熠这样出身于寒门的精干吏员,才是代郡所急需的人才。

    彼辈并无文才,是以不好玄虚夸饰;通晓律令格式,恰可为幕府所用;地位甚低,因此对恩赏易于满足;背后的家族规模甚小,难以上下勾结用事……如此想来,困扰代郡多时的问题赫然迎刃而解。自己方当驰骋北疆之时,竟得天赐良驹以供驱策,实在是好得很!好的很!

    陆遥勉强保持庄重的姿态,微笑着为黄熠倒了一盏茶汤:“耀羽兄说了这么多,想必口干舌燥。请,请用茶。”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1:51
第一百二十章 良駒(七)

    曹魏文帝有詩曰:“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群燕辭歸雁南翔。”入秋時分,冀州的夜晚涼意漸重,陸遙與黃熠不便談得太晚,約摸亥時便各自回房睡了。

    而並州北部的氣溫較之冀州平原更要顯著降低,白晝和黑夜的溫差也拉大了。

    匈奴漢國大軍來襲,已經是大半年前的事情。並州刺史轄境內的郡縣,許多都已經慢慢地恢覆了元氣,而作為刺史治所的晉陽城,經過特意調集的大量民夫整治,更已煥然一新。

    城池北部規模宏偉的樓宇群大部都已修覆,某些精致華麗處,較昔日猶有過之。數月裏從窮山密林中移栽來的奇株巨樹也頗具規模。初秋時節,層層疊疊的林木或者漸染丹朱,或者落英繽紛,又有蒼松翠柏傲然矗立於中。如果在白天放眼四望,仿佛無邊無際的各色樹葉交織如花團錦簇,而色澤鮮明的鬥拱飛檐掩映其間,別有一番獨特的華美之感。

    可惜此刻是夜晚,雖然月光明亮,卻終究及不得晝間的視野通透。綿延花樹在夜幕中只能作為起伏的背景,裏三圈、外三圈地拱衛著府邸深處華燈璀璨的高樓。

    樓宇內輕紗薄帷隨風漫卷,影影綽綽地看不清楚。到極近處,才能分辨出四射的光華源於數十盞形制各異的青銅錯金燭台。燭台上燃燒著產自交州的巨燭,據說這種蠟燭系用身長百丈的橫海巨鯨身上的鯨脂煉制,又添了名貴的龍延香在內,點燃時不僅光色明亮、絕無煙氣,還有熏香之用,因此每一支都幾乎價比黃金。就連太平年景的洛陽城裏,都只有極豪奢的達官貴人才得以享用。

    而樓宇的主人嫌棄龍延香的香氣過於濃郁,因此又將盆栽的迷叠香錯落有致地安放在各處。這種近世才由西域傳入中國的珍稀植物深受魏晉以來文人的喜好,此時取其“吐芬氣之穆清”的清涼氣息,恰好起了“合香”之效;而“隨回風以搖動兮”的身姿之美,亦可供君子賞心悅目也。

    這個時候,樓宇高處只有兩人相對而坐。

    從事中郎徐潤微瞑雙目、輕揮五弦,簡簡單單地盤膝而坐,靜態中卻愈顯神容矯夭不群。而琴聲雖不合譜,卻飄逸空靈,如流水在夜空中流淌,緊慢聲聲無不沁人胸臆,自有著悠揚婉轉的韻味。所謂“技進乎道”,大概正可以用來形容此人的琴藝吧。

    在徐潤的對面,劉琨著寬袍廣袖,斜倚在一張軟榻上,濕漉漉的頭發隨意披散著。這身打扮並不適合用以接見重要的部屬,但徐潤是劉琨特別倚重的親信僚佐,因此並無顧忌。

    大半年的和平生活使劉琨比之前略胖了些,氣色好了很多,此前那種銳利得如同刀鋒的強悍軍將氣概也被慵懶的貴公子風範掩蓋了。他眼瞼低垂著,仿佛享受得將欲睡去。但修長的手指偶爾敲打著掌中松松握持的玉如意,恰好便是琴曲的節拍,這樣看來,似乎他又清醒的很。

    也不知過了多久,似乎很愜意的劉琨突然開口問:“這幾日,始仁的情緒可好些了?”

    “首次領重兵出外就遭此突發事件,又擔心因此遭中樞降罪、牽連並州幕府……總難免有些沮喪。不過昨日見他,已經好了很多。另外,從中山撤回的兵士們都說,這一場遭遇猝不及防,然而始仁賢侄的表現令人讚嘆,能於必敗的絕境下力挽狂瀾,這份剛毅果決實不在任一位久經沙場的大將之下。”

    “嗯,很好,很好。”劉琨慢慢地道:“方今邊報頻聞、羽書往來,是用武之時也,非徒以儒雅為能者可以存身。慶孫兄長諸子之中,唯始仁堪可兼資文武,日後還得加以重任,慢慢磨練。中郎,明日你替我傳話給始仁,讓他不必擔憂。我料定朝堂上的諸君只會息事寧人,絕不至因為王彭祖這冢中死人而有礙於邊疆重臣。”

    “遵命。”徐潤俯首,隨即撥出幾個明快的音調以做回應。

    劉琨想了想,又問:“關於王彭祖的奏疏,這時候該到哪裏了?”

    徐潤指掌間的琴聲絲毫不亂,悠然答道:“計算路途,應該已到了鄴城。”

    “鄴城……”劉琨喃喃地低語一聲,突然苦笑起來:“年初時,我讓陸遙出使鄴城,本打算讓他受點挫折,壓一壓他起步的勢頭。可惜造化變幻萬端,非常人所能揣測,鄴城之行竟然給了這小子一飛沖天的機會,現在想來,實在是叫人不得不感慨。”

    “陸道明有文武幹才,原非池中之物。但他能有今日成就,萬萬離不開主公慧眼拔擢之功,因而縱已獨踞代地,想必也不會忘懷主公的恩情。”徐潤沈吟了片刻,又道:“我記得此前陸道明遣有使者熊聰來此,其人雖說見識鄙陋,言辭倒很是恭順。”

    劉琨將頭頸向後仰,張開雙臂伸了個懶腰,無聲地嗤笑了幾聲:“徐中郎何必如此……我知你與陸遙素來不合,此刻非要為他說話,不覺得違心麽?”

    徐潤愕然,旋即提高嗓音道:“陸道明性格剛毅英武,若說他看不慣我這種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或者是有的。然而,徐某何曾想過要與他為難?主公明鑒,徐某為官數十年,只知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從不屑於黨同伐異之事。實不曾料到主公竟將陸道明的離去歸咎於我。唉……”徐潤止住了彈琴的動作。他用手掌按住琴弦,滿懷感情地輕嘆道:“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劉琨沒有想到自己隨口一句,竟然令得徐潤反應這般劇烈。他將徐潤視作友人而非普通下屬的,於是連忙起身,歉意地道:“徐中郎不要誤會,我絕無指摘的意思,這只是個玩笑罷了。”

    徐潤勉強笑道:“主公,無妨的。”隨後便不言語。

    劉琨看看徐潤有些沈重的臉色,稍作猶豫,又道:“唉,中郎有所不知,我說你與陸道明不睦,確實沒有半點責怪。那陸遙陸道明雖是我一手提拔,但他家族別有甚深淵源,非尋常武人可比。而此人又城府非常,從不主動提起舊事,以至於我……”

    劉琨連連搖頭,神情有些遺憾,又仿佛有些玩味的讚嘆:“若非機緣巧合,我還真不知道陸道明竟還有這麽一段往事……嘿嘿……原是我想的差了,若吳郡陸氏族中尋常子弟都有如此出眾的武略,我們這些中原世胄都要羞愧無地了吧。真是可惜!可惜這樣的人才,終究不能長久為晉陽所用!”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1:52
第一百二十一章 良駒(八)

    近期的並州局勢較去年緩和許多。在上次失敗中損失慘重的匈奴漢國蟄伏不動。由於一手導致了傷亡數萬的晉陽之役,左賢王劉和的威望和地位都不如從前,左谷蠡王劉聰乘勢而起。兩人之間的矛盾愈演愈烈,連帶著匈奴貴族們也分為兩大陣營彼此攻訐,以致漢王劉淵頭痛不已。這樣的匈奴漢國根本沒有能力持續威懾晉陽,反而將並州中部的若幹據點放棄了,全面收縮往南部諸郡。

    南方的敵人固然萎靡,北方關系微妙的盟友內部也不安生。拓跋祿官的暴死之後,拓跋鮮卑東西兩部爆發出了規模巨大的戰爭。猗盧雖竭力將之平定,終究也大傷元氣,至今仍有流竄各地的祿官余部四處燒殺。據探報,猗盧正籌劃迎娶前代大單於的遺孀惟氏,意圖借助神權威嚴穩定草原,也不知是否有效。

    南北胡族俱都狼狽,此消彼長之下,劉琨的晉陽政權便勢力大漲。不僅實際管轄範圍擴張至並州北部五郡,五郡之外遠近胡晉各族來投者,每日也動輒千百余人。地盤、戶口遽增,又無戰事,便是擅於處置庶務的文官得意之時,而其中尤以徐潤特別擅於攬權。

    趁著溫嶠遠在草原的時候,徐潤在晉陽幕府中權勢日盛,分派私人插手軍政各個環節,儼然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一系列驕橫的舉動使得諸將頗為不滿,但徐潤憑借出神入化的琴藝贏得越石公的特別信賴,這一手實在令粗鄙無文的武夫們望塵莫及。

    就連德高望重的老將令狐盛,也未能占得徐潤的上風,某次甚至害得長子令狐泥受到越石公責打。令狐盛自覺受到奇恥大辱,之後足足稱病月余不出。

    但徐潤並不因而自滿。他很清楚,拓跋部的局面畢竟在逐步穩定之中,溫嶠等人也終有一日會從草原返回,到那時候,自己的地位必將受到猛烈撼動。

    那溫嶠溫太真身為並州大族子弟,既與越石公有姻親關系,又屢立大功,萬萬不是出身寒微的自己所能比較。盧昶雖然地位略低些,但在介休之戰後,已躍升為越石公麾下有數的實權軍官。

    更不要提先期前往冀州的陸遙、丁渺二人了,那二人都是足以獨當一面的大將、名將啊……那陸道明如今身為鷹揚將軍、代郡太守、都督代郡上谷廣寧諸軍事,官職遠在並州幕府諸文武之上。而他屢次對自己釋放出的善意視若無睹,更是可惡之極!

    強烈到幾近病態的權力欲就像熊熊烈火,在徐潤看似溫文儒雅的外表下燃燒著,他微微垂下頭去,將面部表情隱沒在陰影中。在劉琨難以註意到的角度,他兩腮的肌肉都因為緊緊咬牙而顫抖了。

    哪怕在陸遙遠離晉陽,儼然自立一方的時候,劉琨依然對他叠加讚許,徐潤鮮少看見有任何人獲得這種特殊的厚愛。陸某人實在、實在是大敵!若此人依然保有對越石公的影響力,自己辛苦經營起的權勢地位,遲早煙消雲散!

    但仔細回味越石公適才說話的語氣,徐潤覆又精神一振……好在,此人過往似乎有什麽特殊的劣跡,以至於越石公決意將之棄之於外,甚至分道揚鑣?

    “主公,您是說……”

    徐潤壓抑著劇烈的心跳,將自己的追問語氣調節得恰到好處:既不太過急切,也不刻意回避,每一個語音的發出,都與面部表情配合無間,洋溢著真摯的關切。

    劉琨瞥了徐潤一眼,眼底精光一閃,似乎對徐潤的伎倆有些厭煩。但他顯然無意因此而責怪這位晉陽獨一無二的琴中聖手,只是嘟噥了一句什麽,隨即便陷入了回憶之中:“此事如果從頭說來,話可就長了……”

    徐潤作了個揖:“我實在不知其間的事典掌故,敢請主公徐徐道來,以稍解我的疑惑。”

    “哦,哦,徐中郎既然想聽,說說也是無妨……”劉琨語聲漸低,當徐潤以為他已睡去時,突然嘆了口氣:“這些年來,大晉局勢的崩壞總是連環相繼,愈來愈不可收拾。先是鮮卑人於秦隴作亂,使得關中氐人流民大批逃難入蜀。地方官治理流民不力,遂引發了氐人李特起兵,宗族李流、李雄等相繼而起,糜爛益州。太安二年時,為了抵禦李流,都督荊州諸軍事的新野王司馬歆以苛嚴手段征調荊州壯勇西向作戰,此舉又引發了荊州蠻民作亂……”

    “蠻民首領張昌很是善戰,部下悍不畏死,又有擅長挑刀走戟的勇士陷陣,遂連敗官軍,所向披靡。短短數月間,南破武昌、長沙、湘東、零陵;東攻汝南、弋陽;北克宛、襄陽,先後殺死武陵太守賈隆、零陵太守孔纮、豫章內史閻濟、武昌太守劉根等地方大員,甚至連新野王司馬歆也未能幸免。其部屬中又有悍賊名曰石冰、封雲者,領偏師攻略江、揚、徐三州,迫使揚州刺史陳徽棄郡而逃。一時間,江淮上下無不震恐,朝廷急令鎮南大將軍劉弘、豫州刺史劉喬起兵剿滅叛亂。”說到這裏,劉琨冷笑一聲,顯然是因為想起了後來劉喬與範陽王為敵、戰亂中劫持劉琨父母的往事。

    “到了七月,成都王司馬穎也上書朝廷,請命往荊州協助剿匪,隨即以江東士族的領袖人物陸雲為大都督、前鋒將軍,使持節督荊州軍事,率精兵五萬南下。至此,江淮之間,可謂雄師名將薈萃一堂。陸雲陸士龍,與其兄陸機並稱為太康之英,既是三代將門之後,又是當代名士中的佼佼者。而劉弘、劉喬,都是本朝著名的知兵能臣,麾下陶侃、趙驤、蒯恒、皮初等,也俱屬千萬軍中嶄露頭角的非凡之士。以這樣的強大力量制壓流賊,本當如泰山壓卵,一舉功成。”

    夜色漸深,劉琨打了個哈欠,將拖曳到地面的寬袍略攏了攏,繼續道:“可出乎洛陽中樞意料的是,最終在剿滅張昌、石冰賊寇的過程中,功勞最多的既非代表成都王的大都督陸雲,也非荊州劉弘、豫州劉喬這兩家方鎮,而是征東將軍劉準手下的一個小小吏員,廣陵度支陳敏。這陳敏用兵如神,以疲敝之卒擊十倍之賊寇,每戰皆克,遂定徐、揚二州,嘿嘿,說起來實在是駭人。”

    “咳咳……”徐潤的本意一是打探陸遙的底細、二是確認越石公對他的態度,卻不曾想劉琨今日談興甚濃,竟把話題扯到了毫不相幹的荊州。他輕咳兩聲,悻悻地道:“主公,我知陳敏後因剿賊之功被封為廣陵相,東海王殿下又承制以之為右將軍,恩寵不可謂不厚。然而他旋即起兵造反,自稱都督江東諸軍事、大司馬、楚公,勢力極盛時,地跨荊揚、席卷江東,幾乎掩有孫吳舊疆……然而,主公,陳敏這逆賊與陸遙陸道明難道有什麽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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