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大比(二)
永嘉元年十二月末,新任都督幽州諸軍事號令幽州、代郡諸軍,即將展開規模盛大的演武,同時還組織全軍大比,允許各軍士卒參與比試弓馬、搏殺、行軍等,從中擇優頒發厚賞。此令一出,雖是在寒冬臘月裏,但各地將士們依舊紛紛匯聚薊城,參與的熱情遠遠超過此前最樂觀的估計。距離發出號令才過了五天,為了此次大比所配套建設的營地居然顯得局促,不得不臨時向外擴展了一點,好在周邊都是荒灘,並無侵占耕地之虞。而薛彤、沈勁、劉遐等大將都趕緊分頭出面去安撫代郡軍將士的騷動,對於肩負各處要隘戍衛任務、不能躬逢其盛的代郡軍精銳兵力予以格外勉勵,又特地從中挑選出部分將士帶來薊城觀禮,以示嘉獎。
更出乎意料的是,待到大比舉行當日,不僅薊城,就連昌平、廣陽等地的百姓也有許多人攜家帶口前來觀看,再加上湊熱鬧的將士們足足有兩三萬人,將整個“鳥巢”外圍團團圍攏。
最好的位置,自然是留給將士們的。賽場四面作為觀禮台的斜坡上,用白灰劃出縱橫交錯的線,用來指定不同部伍的位置。有一些商販遊走在部伍與部伍之間劃線標出的走道上,向手頭寬裕的兵卒們兜售小食。這舉動其實與森嚴軍規不合,但眼下新春將至,大家都在興頭上,軍府也多次重申當與民同樂,軍官們也就眼開眼閉,由得那些商販發筆小財了。
只是,隨著各類比賽項目的進行,一位又一位身手非凡的勇士登場較技的時候,就連那些商販也顧不上生意,全都聚精會神地看起精彩的競逐,喝彩之聲此起彼伏。尤其是當射箭比賽進入到**階段時,十名進入最終競逐的箭術高手更是引起了全場的關註。
這十人中的六人分別隸屬於沈勁、劉遐和陳沛這三位精通射術的將領麾下,本人都是聞名於軍中的神射手。沈勁、劉遐和陳沛三人都是自恃甚高、從不服輸的性子。他們帶出的部下,風格也一如主將,就算不為了平北將軍的賞賜,也要為了各自所屬部伍的名聲而戰,務必狠狠地壓倒對手才罷休。另外四人則是幽州軍中自告奮勇來參賽的勇士。彼等也非無名之輩,出場時甚至有觀禮台上的諸多百姓呼喊叫好打氣的。
十人卯足了精神比試,偏偏每人的技法俱都臻於完善,無論步射、騎射、左右馳射,所差都不過毫厘之間,難以分出勝負,直到最後將箭靶直挪到兩百步開外,才終於較出了高下。這場競賽精彩無比,令得陸遙本人也讚嘆不已,因此最後頒發賞賜的時候,除了厚賞前三名的優勝者、兌現了賜給田土的承諾以外,還額外給其余七人每人授予了一把強弓,並提升他們一級軍職。
這個慷慨的舉動引起了全場觀眾們如雷鳴般的歡呼叫好,巨大的聲浪將遠處林地裏越冬的小獸都驚動了,令它們驚惶地向更遠處的山野奔逃而去。陸遙甚至不無妒忌地覺得,就連自己宣布大比開始的時候,都無這般聲勢。
校場裏自然熱鬧,場外也很喧囂。鳥巢校場的規模雖大,但校場內部的看台主要用來容納觀禮的諸軍將士之後,便不可能容下全部的觀眾了。還有很多興沖沖趕來的百姓只能被安置在校場以外。好在他們也可以觀看另辟場地舉行的賽馬、負重行軍等比賽,倒不會煩悶無聊。當肩扛包裹、身披重甲、手持武器的一隊隊士卒狂奔十裏,踏著飛揚塵土沖過終點,隨即慘叫連連地癱倒在地的時候,百姓們深感傳說中兇神惡煞的武人並沒那麽可怕,許多人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除了將士們有比賽,場外的某幾處空地上也安排了專供尋常百姓玩鬧的遊戲如投壺等。如果某人自信勇武過人,還可現場申請去與軍人們同場較量。人叢裏,更有方勤之事先安排的十余名口齒伶俐的大嗓門手下。他們身著便服,將校場內進行了何種比鬥,某人有了何等精彩手段發揮,最終奪魁之後又得到了何等賞賜大聲宣揚,誇飾得天花亂墜。人群聚集的時候,高漲情緒極易彼此影響,再加上方勤之的部屬有意識地推波助瀾,於是愈發歡騰了。
對外來的代郡軍,幽州百姓原本多少有些隔閡。但經歷過今日的大比之後,一來知道代郡軍中確有能征慣戰的勇士,入主幽州之後想必能遏制胡族的滋擾;二來親眼目睹兩地士卒公平較量、同受升賞,也消除了許多疑慮。
更重要的是,百姓們幾乎全都聽說了陸遙將會對成績優異的將士頒授田畝、並允許蔭蔽農戶的宣傳,而今日便是這宣傳當著他們的面成為現實的時候。當一張張地契被珍而重之地發放到得勝的士卒手中時,百姓們面面相覷,只看到彼此漲紅的臉,感覺到自己心裏仿佛有只躁動不安的猴子在上躥下跳。
無論盛世還是亂世,百姓們總是最苦。這些農人世代辛勞,所得都落入顯宦世家之手,自己只能以殘羹度日,勉強不餓死罷了。隨著大晉朝局日趨敗壞,越來越多的自耕農被天災**所迫,不得不闔家托庇於高門世胄的治下,依靠出賣勞力度日。主家稍有不滿,便可隨意打殺,待之不如豬狗。暫時未遭兼並之苦的,日子也過得越來越艱辛,深感朝不保夕。在這樣的情況下,平北將軍府卻給了他們一條嶄新的道路,一條似乎可以讓他們安穩度日的道路!
哪怕不是每一個自耕農都願意成為軍人的蔭戶,哪怕不是每一家都有適齡女兒,此時此刻,每一名百姓都期待著能夠得到平北將軍的幫助,正如那些在校場上揮汗爭競的士卒們,每一人都期待得到平北將軍的認可那樣。
這樣的局勢正合幽州軍府的意圖,而效果甚至比想象中更加明顯。平北將軍絲毫沒有做出任何對抗的舉動,僅僅是行事都督諸軍事的職權,對將士們加以賞賜,就使得幽州的軍人、百姓心向往之,幽州大族們苦心維持的分庭抗禮局面徹底崩潰。這一切,都源於陸遙牢牢地把握住了問題的關鍵所在,也就是土地的分配。
陸遙部下的文人裏,邵續有治政的大才、棗嵩精通典章儀禮,但他們都出身世家,自幼錦衣玉食,少受顛沛流離之苦,對底層黎民的訴求沒有切身體會;而黃熠之類吏戶固然貧賤,卻也見慣了官吏對百姓如狼似虎的一面。這些生於這個時代、長於這個時代的人,論及對百姓切身利益的了解,反倒遠不如陸遙。
陸遙也沒有務農的經歷,不過他比誰都清楚土地對百姓的重要性和誘惑力。在他所熟悉的那個時空裏,有政治團體崛起數十年間,或倡導“耕者有其田”,或推行“人民公社”,或在“使用”與“所有”之間大做文章,每一種主張都恰足以引民力為前驅、斂民財為已用,不愧為時代弄潮兒也。所謂偉大覆興亦頗得益於此,著實令人印象至深。陸遙今日作為,不過是拾取紅朝牙慧罷了。
依靠分配土地這一手段,陸遙可以將士卒們與幽州軍府真正結為利害攸關的一體,可以使百姓們緊密團結在軍隊的周圍,由此形成上下有序、層級分明的嶄新利益集團。如果想得更遠一些的話,有朝一日,這個利益集團有能力脫離被豪門貴胄所把持的官僚系統而自成體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