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扶風歌 作者:蟹的心(連載中)

 
uuuuuuuuuu 2014-3-26 15:14: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79 41840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2:00
第十章 大比(二)

    永嘉元年十二月末,新任都督幽州諸軍事號令幽州、代郡諸軍,即將展開規模盛大的演武,同時還組織全軍大比,允許各軍士卒參與比試弓馬、搏殺、行軍等,從中擇優頒發厚賞。此令一出,雖是在寒冬臘月裏,但各地將士們依舊紛紛匯聚薊城,參與的熱情遠遠超過此前最樂觀的估計。距離發出號令才過了五天,為了此次大比所配套建設的營地居然顯得局促,不得不臨時向外擴展了一點,好在周邊都是荒灘,並無侵占耕地之虞。而薛彤、沈勁、劉遐等大將都趕緊分頭出面去安撫代郡軍將士的騷動,對於肩負各處要隘戍衛任務、不能躬逢其盛的代郡軍精銳兵力予以格外勉勵,又特地從中挑選出部分將士帶來薊城觀禮,以示嘉獎。

    更出乎意料的是,待到大比舉行當日,不僅薊城,就連昌平、廣陽等地的百姓也有許多人攜家帶口前來觀看,再加上湊熱鬧的將士們足足有兩三萬人,將整個“鳥巢”外圍團團圍攏。

    最好的位置,自然是留給將士們的。賽場四面作為觀禮台的斜坡上,用白灰劃出縱橫交錯的線,用來指定不同部伍的位置。有一些商販遊走在部伍與部伍之間劃線標出的走道上,向手頭寬裕的兵卒們兜售小食。這舉動其實與森嚴軍規不合,但眼下新春將至,大家都在興頭上,軍府也多次重申當與民同樂,軍官們也就眼開眼閉,由得那些商販發筆小財了。

    只是,隨著各類比賽項目的進行,一位又一位身手非凡的勇士登場較技的時候,就連那些商販也顧不上生意,全都聚精會神地看起精彩的競逐,喝彩之聲此起彼伏。尤其是當射箭比賽進入到**階段時,十名進入最終競逐的箭術高手更是引起了全場的關註。

    這十人中的六人分別隸屬於沈勁、劉遐和陳沛這三位精通射術的將領麾下,本人都是聞名於軍中的神射手。沈勁、劉遐和陳沛三人都是自恃甚高、從不服輸的性子。他們帶出的部下,風格也一如主將,就算不為了平北將軍的賞賜,也要為了各自所屬部伍的名聲而戰,務必狠狠地壓倒對手才罷休。另外四人則是幽州軍中自告奮勇來參賽的勇士。彼等也非無名之輩,出場時甚至有觀禮台上的諸多百姓呼喊叫好打氣的。

    十人卯足了精神比試,偏偏每人的技法俱都臻於完善,無論步射、騎射、左右馳射,所差都不過毫厘之間,難以分出勝負,直到最後將箭靶直挪到兩百步開外,才終於較出了高下。這場競賽精彩無比,令得陸遙本人也讚嘆不已,因此最後頒發賞賜的時候,除了厚賞前三名的優勝者、兌現了賜給田土的承諾以外,還額外給其余七人每人授予了一把強弓,並提升他們一級軍職。

    這個慷慨的舉動引起了全場觀眾們如雷鳴般的歡呼叫好,巨大的聲浪將遠處林地裏越冬的小獸都驚動了,令它們驚惶地向更遠處的山野奔逃而去。陸遙甚至不無妒忌地覺得,就連自己宣布大比開始的時候,都無這般聲勢。

    校場裏自然熱鬧,場外也很喧囂。鳥巢校場的規模雖大,但校場內部的看台主要用來容納觀禮的諸軍將士之後,便不可能容下全部的觀眾了。還有很多興沖沖趕來的百姓只能被安置在校場以外。好在他們也可以觀看另辟場地舉行的賽馬、負重行軍等比賽,倒不會煩悶無聊。當肩扛包裹、身披重甲、手持武器的一隊隊士卒狂奔十裏,踏著飛揚塵土沖過終點,隨即慘叫連連地癱倒在地的時候,百姓們深感傳說中兇神惡煞的武人並沒那麽可怕,許多人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除了將士們有比賽,場外的某幾處空地上也安排了專供尋常百姓玩鬧的遊戲如投壺等。如果某人自信勇武過人,還可現場申請去與軍人們同場較量。人叢裏,更有方勤之事先安排的十余名口齒伶俐的大嗓門手下。他們身著便服,將校場內進行了何種比鬥,某人有了何等精彩手段發揮,最終奪魁之後又得到了何等賞賜大聲宣揚,誇飾得天花亂墜。人群聚集的時候,高漲情緒極易彼此影響,再加上方勤之的部屬有意識地推波助瀾,於是愈發歡騰了。

    對外來的代郡軍,幽州百姓原本多少有些隔閡。但經歷過今日的大比之後,一來知道代郡軍中確有能征慣戰的勇士,入主幽州之後想必能遏制胡族的滋擾;二來親眼目睹兩地士卒公平較量、同受升賞,也消除了許多疑慮。

    更重要的是,百姓們幾乎全都聽說了陸遙將會對成績優異的將士頒授田畝、並允許蔭蔽農戶的宣傳,而今日便是這宣傳當著他們的面成為現實的時候。當一張張地契被珍而重之地發放到得勝的士卒手中時,百姓們面面相覷,只看到彼此漲紅的臉,感覺到自己心裏仿佛有只躁動不安的猴子在上躥下跳。

    無論盛世還是亂世,百姓們總是最苦。這些農人世代辛勞,所得都落入顯宦世家之手,自己只能以殘羹度日,勉強不餓死罷了。隨著大晉朝局日趨敗壞,越來越多的自耕農被天災**所迫,不得不闔家托庇於高門世胄的治下,依靠出賣勞力度日。主家稍有不滿,便可隨意打殺,待之不如豬狗。暫時未遭兼並之苦的,日子也過得越來越艱辛,深感朝不保夕。在這樣的情況下,平北將軍府卻給了他們一條嶄新的道路,一條似乎可以讓他們安穩度日的道路!

    哪怕不是每一個自耕農都願意成為軍人的蔭戶,哪怕不是每一家都有適齡女兒,此時此刻,每一名百姓都期待著能夠得到平北將軍的幫助,正如那些在校場上揮汗爭競的士卒們,每一人都期待得到平北將軍的認可那樣。

    這樣的局勢正合幽州軍府的意圖,而效果甚至比想象中更加明顯。平北將軍絲毫沒有做出任何對抗的舉動,僅僅是行事都督諸軍事的職權,對將士們加以賞賜,就使得幽州的軍人、百姓心向往之,幽州大族們苦心維持的分庭抗禮局面徹底崩潰。這一切,都源於陸遙牢牢地把握住了問題的關鍵所在,也就是土地的分配。

    陸遙部下的文人裏,邵續有治政的大才、棗嵩精通典章儀禮,但他們都出身世家,自幼錦衣玉食,少受顛沛流離之苦,對底層黎民的訴求沒有切身體會;而黃熠之類吏戶固然貧賤,卻也見慣了官吏對百姓如狼似虎的一面。這些生於這個時代、長於這個時代的人,論及對百姓切身利益的了解,反倒遠不如陸遙。

    陸遙也沒有務農的經歷,不過他比誰都清楚土地對百姓的重要性和誘惑力。在他所熟悉的那個時空裏,有政治團體崛起數十年間,或倡導“耕者有其田”,或推行“人民公社”,或在“使用”與“所有”之間大做文章,每一種主張都恰足以引民力為前驅、斂民財為已用,不愧為時代弄潮兒也。所謂偉大覆興亦頗得益於此,著實令人印象至深。陸遙今日作為,不過是拾取紅朝牙慧罷了。

    依靠分配土地這一手段,陸遙可以將士卒們與幽州軍府真正結為利害攸關的一體,可以使百姓們緊密團結在軍隊的周圍,由此形成上下有序、層級分明的嶄新利益集團。如果想得更遠一些的話,有朝一日,這個利益集團有能力脫離被豪門貴胄所把持的官僚系統而自成體系!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2:01
第十一章 大比(三)

    根據事先的安排,這次幽州諸軍大比將會持續三日,從超過五百名參與競逐的勇士中,擇取百名優勝者給予豐厚的獎賞,以此來向全軍宣示平北將軍只重才力、絕無畛域之分的意思。首日裏進行的項目中,一共決出了三十六名優勝者,比原定的多了六人。這是因為幽州、代郡兵馬普遍較為精銳,武技高超者極多,常常會難以分出高下的緣故。為了獎勵這批擁有非凡勇力的戰士,軍府直接劃撥出了超過五十傾上等田地,如果這些戰士們在幽州成家立業的話,後繼還將進一步追加數量。除了田畝以外,還有甲胄、弓馬、刀劍等武具的賞賜,這方面的賜予幾乎覆蓋了所有參賽者,因此消耗量也很龐大。好在幽州軍府庫中存量甚多,否則單憑代郡過去一年的征戰繳獲,簡直無以支應。

    到了夜間,大批百姓在軍隊的疏導下逐漸散去,而當天參與大比的將士們則在鳥巢外不遠的營帳內歇息,另有事前安排好的庖廚利用營帳間的數十處篝火炙肉煮菜,以供將士們享用。為了表示親厚,陸遙將自己的中軍帳也設在這裏,且他並沒有急著回帳,而是遊走在各處營地,和將士們一一招呼寒暄。

    幽州軍與代郡軍曾經敵對,兩軍在濡源惡戰一場,彼此的損失都不在少數。因此彌補兩軍基層將士間的敵對情緒,也是個重要的任務。此次將士們休息的營帳位置都是提前計算好的,有意識地將代郡和幽州士卒們混雜著安排在一處。於是陸遙在遊蕩的時候經常會遇見代郡軍的熟人,又由他們引見了幽州將士。說的高興了,陸遙便與眾人一起擠坐到篝火邊,取刀子割幾塊肉吃。對這等全無上下尊卑之分的行為,代郡士卒還好些,幽州士卒起初未免有些拘謹。但他們既然願意來此參加大比,本就存了為軍府效力的念頭,於是到了後來,也就漸漸放松了,大家大聲談話、縱情歡笑,也不分誰是將軍、誰是兵卒。

    距離此處軍帳不遠的地方,有規模更大的連綿營寨,那是提供給其他將士和一些觀眾們休憩的地方,也承擔軍事警戒的職能。

    在其中某處規模較大的帳幕內,聚集著一些前來觀禮的幽州地方強宗大豪子弟們。陸遙並未刻意邀請各地豪族至薊城來會,但他對於豪強們瓜分幽州軍的意圖並未直接阻止,至少表面上體現了優容地方世族的態度。另外,方勤之對“鳥巢”的解釋也傳到了他們耳中,這也可算是善意的表示吧。於是這些大族們一方面維持著自家矜持高峻的態度,另一方面,陸陸續續地都遣了族中子弟前來觀禮。

    這些人眺望著篝火間陸遙的行動,悄悄的議論著,不時發出一陣爭持。

    “日間所睹赫赫軍威權且不論,只看此時舉措,便知這陸某治軍,深得兵法三昧啊。吳子有雲:視卒如嬰兒,故可與之赴深溪;視卒如愛子,可與之俱死……僅此一舉,軍氣已聚。東南將門之後,果非尋常可比。”這是通過一天的觀察,切實感受到平北將軍府軍事實力的一批人。

    “未必未必。公豈不聞:厚而不能使,愛而不能令,亂而不能治,譬若驕子,不可用也。如此治軍全無威嚴,非節制之師,簡直與寇盜無異。”這是幽州士族中自恃世代冠冕、連帶著把出身將門的陸遙也看低的一批人。

    “王彭祖當世名將,縱橫中原無人可敵。然其於濡源一戰敗北,淒淒惶惶如喪家之犬,遂走避冀州以致橫死。若眼前軍卒屬寇盜之類,王彭祖的兵將難道是烏合之眾麽?當日裏奔走侍奉於王彭祖幕府之中的我們,又成了什麽?”

    “此一時,彼一時也,怎可一概而論。吾且為汝分析……”

    “兩位賢侄不必作意氣之爭,我等來此,乃是為了觀察彼軍虛實,何必自家爭辯?”一名高大老者出面道:“諸君,本以為陸、祖二人分領權柄,必將兩虎相爭,我等世族坐觀可也。誰知如今兩人配合無間,陸道明接大比的機會盡收幽州軍心,又縱容祖士稚重立州郡兵,收編吾輩部曲私兵……這人為刀殂、我為魚肉的局面,我等應當如何應對,老夫苦思不得良策,心中實感憂慮!”

    此人雖以言語緩頰前兩者的沖突,卻同時顯示了對平北將軍陸遙、幽州刺史祖逖兩人的巨大敵意,顯然是在地方擁有相當實力,企圖謀求更大權力的一批豪族代表。

    先前稱讚陸遙治軍之人年輕氣盛,應聲搖頭道:“世叔此言差矣。豈不知那陸道明既然身為都督幽州諸軍事,自須得收攏幽州軍心。近年來胡族日漸張狂,正要州郡兵馬強盛,方能保障一方平安。小侄愚昧,實不知世叔有何憂慮?何況都督、刺史,皆朝廷所任,管理地方軍政,更是理所當然,那人為刀殂、我為魚肉的說法,未免危言聳聽……”

    老者身份甚高,本以為自己出言,眾人必不敢頂撞;因此聞言頓時不喜:“如今時局,不靠自家桑梓,反倒去依賴朝廷委派的官吏?萬一時局有變,家中無有徒附可用,難道都束手任憑宰割麽?”

    “說起自家桑梓,範陽祖氏與我等家族世代姻親,血脈相融,難道不是自家桑梓了?祖士稚輕財好俠,昔在幽州時,常散谷帛以周貧乏,為眾人所稱。如今他出任本州刺史,難道竟不值得世叔信賴?”那年輕人嘆了口氣:“世叔所畏懼的,只怕是因為未曾在新任都督、刺史府中謀得職位,而汝族近歲以來侵吞的田產戶口極眾,萬一州將權重,恐遭勒逼退還吧?”

    “無知小兒!胡說八道!”老者拍案喝罵,頓了頓又爭辯道:“那王彭祖在幽州時,賦役殷煩、下不堪命,因此百姓多有托庇於吾家者,何來侵吞之說?”

    那年輕人冷笑道:“王彭祖治政可以如此苛暴?朱公豈不聞薊城童謠皆曰:府中赫赫朱丘伯,十囊五囊入棗郎。就算朱公不曾聽聞,還指望新任都督、刺史也不曾聽聞麽?”

    這童謠中的“朱丘伯”便是那老者了。此人名喚朱碩,字丘伯,乃幽州世家巨室,家財豪富,昔日曾在王浚幕府中為別駕。由於任官期間行事極其貪殘,與王浚女婿棗嵩俱都貪橫無度、斂取民財略盡,故而民間有此童謠譏諷。王彭祖死後,朱碩企圖以重金賄賂陸遙、祖逖等人以保全職位,卻全然不得其門而入。他深恐為人所制,於是便竭力鼓動各家一同與新任都督、刺史為難。

    此番陸遙召集軍中勇士大比,各家俱都派遣子弟觀禮。朱碩唯恐其中有人為軍府所招攬,因而不惜以族主身份親自前來,務求壓服各家子弟,不使動搖。誰知幽州各族終究不是鐵板一塊,誰願意真的與代表朝廷權威的方鎮大員為敵?莫說壓服,當場就有人將他的言語駁得體無完膚。

    北疆學風不如中原之盛,豪族世家中人極少有篤志經史的,絕大部分都是跋扈橫行的地方豪右作派,也難免帶著幾分粗獷剛暴的性子。朱碩更是驕橫慣了,怒火中燒之時不及細思,抄起手邊一柄麈尾便直扔過去,口中還罵道:“乳臭小兒,竟敢直呼老夫姓名!”

    誰知他手法不準,那麈尾投得差之毫厘、謬以千裏,從年輕人身側尺許處呼地飛過,猛砸到了端坐在後方一人的眉骨上。麈尾系牛角磨制,鑲嵌有金玉之屬,既重又硬,頓時將那人眉角打裂,鮮血猛地冒了出來。

    在場眾人各執立場,從觀看諸軍演武時起,已然爭議了數個時辰,口也幹了,心也煩了。這一下便如在翻滾的沸油上加了把火,也不曉得誰起的頭,數十人嗷嗷亂叫著便打成了一團。帳幕以外各家的部曲旋也參與進來,翻翻滾滾地廝打得更是熱鬧,再過了片刻,便有人意圖拔刀相向。

    朱碩雖然行事橫暴,畢竟年紀老邁,當不得三拳兩腳。不過片刻,就被打得兩眼烏青,口角歪斜,腦袋也昏昏沈沈。不知何時癱倒在地面,肚子上又被人無意中踏了一腳,痛得如蝦米般弓起了身子。這劇痛反倒讓他清醒了點,慌忙大呼道:“快快停手!莫要鬧大了!這是在軍營裏,動輒殺人的!”

    畢竟是前任幽州別駕,總算識得輕重,這番言語說的很有道理。可惜眾人廝打的興起,誰聽得進勸?朱碩正喊得聲嘶力竭,只聽有人怒罵道:“老匹夫!還不是你生出的事端!”話音未落,斜刺裏飛來一拳,又打落門牙兩個。

    朱碩連聲咳吐,待要還手,忽聽號角之聲四面響起,隨即吼聲如山呼海嘯般響起:“平北將軍有令,軍中嚴禁私鬥,犯者殺無赦!”

    “平北將軍有令,軍中嚴禁私鬥,犯者殺無赦!”

    “平北將軍有令,軍中嚴禁私鬥,犯者殺無赦!”

    吼聲直上夜空,驚飛宿鳥無數。其聲整齊劃一,雖發自千百人,卻如一人言語般清晰可辨,重覆三次乃止。

    “我去你的平北將軍!老子是燕國田氏子弟,誰嚇得了我?”一名壯漢廝打得起性,揮舞雙拳哈哈大笑。

    笑聲未落,利嘯聲起,一支雕翎箭破空直入那壯漢咽喉。那弓箭蘊含的力量奇大,更將他整個人帶得飛跌向後,箭尖透頸而出,將那壯漢整個人牢牢地釘在了支撐營帳的梁柱上。

    帳幕中瞬間靜寂,莫說沒有人敢說話,連大聲喘氣的都無有半個。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2:01
第十二章 大比(完)

    喉頭中箭的壯漢自稱乃燕國田氏子弟,言語極其倨傲,顯然以為憑其身份絕非軍令所能限制,更不將平北將軍放在眼裏。敢於這般無禮,自然是緣故的。田姓乃幽州大姓,又分為北平、漁陽、燕國三個支脈,歷代以來人才輩出、官宦不絕。漢末三國時,在公孫瓚麾下擔任青州刺史的田楷、為曹公征伐烏丸擔任向導的田疇、威震北疆的護匈奴中郎將田豫等多人都攪動一時風雲,是名載史籍的大人物。

    雖本朝開國以來鮮有中樞顯宦,但凡是蒞臨本地為官的刺史、郡守,許多都會借重田氏在地方上盤根錯節的勢力,征辟田氏子弟為大吏。這壯漢名喚田旻,便是燕國田氏當代嫡脈子弟中特有聲望者。他曾先後兩次擔任本郡功曹、主簿,家族在潞縣、雍奴兩地擁有規模極大的塢壁,又廣有部曲親族,極具影響力,便是在此時帳中諸人中,也是地位頗高的寥寥數人之一,乃是朱碩著力拉攏來瓜分王彭祖舊屬的同盟。

    誰知這麽一位地位非凡的當地大豪,代郡軍居然連一句招呼都不打,說殺就殺了!帳中諸人眼看著田旻前一刻還聲勢赫然,下一刻就被釘死在了柱上、手腳還在微微抽搐,心中無不驚駭。正在默然無聲之時,又聽帳外有人冷笑一聲:“什麽燕國田氏?很有名麽?吾殺之如殺一狗爾。”

    發出冷笑之人隨即大踏步走進帳中,原來是一名全副戎裝的青年軍官。略圓的臉部輪廓使他看起來簡直有些孩子氣,但他掃視帳中諸人時的冷峻眼神立刻就使每個人都明白,這必然是代郡軍中身經百戰的軍官。

    青年軍官兵不去理會神情倉惶的帳中諸人,而是直接走到梁柱前站定。他左手握住田旻的發髻固定,右手抓著雕翎箭的箭桿上下搖晃。隨著這個動作,破碎的血管被搖動的箭桿所擠壓,一股股鮮血在格格的怪響聲中湧出。搖晃了三五次之後,田旻喉間的傷口被撕裂到了可怕的程度,以至於可以直接看見灰白的頸椎了。

    軍官滿意地點點頭,嘿地一聲發力,將長箭整支拔了起來。松開左手,田旻的屍體就像一灘腐肉那樣倒地,頭頸扭曲著,原本爆凸的雙眼不知為何變成了血紅色,似乎還在狠狠瞪視著帳中諸人。而軍官毫不在意地將沾滿汙血的長箭在袖上擦了擦,轉過身來面對眾人。

    莫說是那些豪族子弟,就連平時好勇鬥狠的部曲首領們都被這一串動作駭得腿軟,都以為他接下去又不是要拿誰開刀,於是齊刷刷地後退一步。誰知那軍官依舊不理會眾人。他大步來到帳門處,向外大聲招呼道:“方先生、棗參軍,你們怎麽還不進來?”

    “咳咳咳咳……”兩個人的咳聲同時響起。

    又過了半晌,帳外一人無奈道:“帳內未免狹窄……咳咳……我正打算請諸位出來一敘……有勞朱將軍費心。”

    “原來如此。”青年軍官嘟噥了一句,又問道:“那便沒什麽事了嗎?我看,這些人雖不敢再胡鬧,但還是得盯著!”

    “……沒事了沒事了,朱將軍請自便。”

    “好!”青年軍官似乎覺得有些無趣。他點點頭,一掀帳幕便揚長而去。看架勢竟似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那般,全不將射殺一人放在心上。

    簾幕再次掀起。

    帳幕內眾人一起哆嗦了一下,好在此番出現在他們面前的並非殺人不眨眼的軍人,而是一名相貌俊雅的文士,如今極受陸道明重視的主簿方勤之。

    帳中許多人都認識這位多年往來於幽州和草原之間的大豪商,甚至還與他做過許多回的生意。就算先前不認得,白日裏觀看大比時,也見過方勤之成日隨侍在平北將軍身側,還遠遠地打過招呼。

    方勤之滿面春風,仿佛方才那血腥一幕從未發生過。他向眾人輪流作揖,口中言談不休:“唉呀,封世兄好久不見,你的精神愈發健旺了!什麽?又新納了妾室?啊哈哈哈,回頭有賀禮補上,不要客氣啊……盧老伯一向可安好?上次那兩匹北地馬,可還中你的意?哈哈哈哈,沒問題,好馬有的是,要多少有多少!……這位是……哦哦哦,原來是鮮於賢侄,幾年不見,少年人英姿勃發啊,我都認不出來了!令尊可好……啊什麽?竟然……哦,這個……今天的天氣哈哈哈……”

    僅憑一張嘴,方勤之同時照應了十余家豪強。那種過於熱情的待人接物,放在平時常常叫人有些不適,但這時候,卻硬生生地給一眾豪族代表們帶來了些許活泛氣息。眾人與他應和著,稀裏糊塗地就被帶到了帳幕以外。

    帳幕外原本圍攏的數百將士不知何時已經散去了大半,僅余下數十人手持松明火把照亮。若幹仆役正忙著在露天布置席位。正中安放主位兩個,下首位空著,應該是方勤之的。而上首位已有一名豐神秀雅的中年文士落座。

    這人更是豪族代表們的老熟人了,乃前任驃騎大將軍、幽州刺史王彭祖的女婿,潁川名士棗嵩棗台產是也。

    棗氏為潁川高門,自先祖棗祗算起,連續五代都出任郡守、尚書以上的高官,棗嵩本人也雅擅文學,才藝尤美,因此深得王浚的喜愛,不僅以嫡女妻之,更委以幕府重任。王浚暴死後,其妻、子依慣例扶靈回晉陽守孝,留棗嵩以半子的身份留在幽州處斷後繼事務。陸遙以平北將軍、都督幽州諸軍事的身份入主幽州之後,對王彭祖在幽州的私家財務、田地之類極其優容,遂得以征召以棗嵩為軍府咨議參軍,雖不參預機要,地位僅在邵續一人之下爾。

    相比於方勤之的滿面笑容,棗嵩的神色冷淡許多。他用手肘支著案幾,斜倚在坐榻上,看著眾人前來,卻沒有起身相迎的意思。

    朱碩這時候從部曲那裏取水漱口,勉強壓下掉牙之痛。他與棗嵩過去都已聚斂為能,在王彭祖駕前爭風吃醋、頗多抵牾,但畢竟曾是同僚,於是前趨幾步哈哈笑道:“台產兄何時來此?我等竟未能遠迎,真是失敬,失敬。”

    棗嵩瞥了朱碩一眼,面無表情地道:“我早就來了。只不過我與方主簿在外時,正聽得諸君言說什麽薊城童謠之類。棗某掩耳尚且不及,實在羞與相會。”

    眾人適才爭辯得激烈,確有人拿“府中赫赫朱丘伯,十囊五囊入棗郎”這兩句童謠來攻訐朱碩探暴,卻不曾想無意中*將棗嵩的老底也一並揪了出來。棗嵩新近投入平北軍府,自家也心知恐以千金市馬骨的用意為主,其實未必得到多少信賴。正在小心翼翼地爭取權位的時候,竟有人當著平北將軍親信的面提起他昔日貪贓枉法之事,豈不是在刻意為難麽?難怪棗嵩惱怒不已。

    眾人齊聲叫得苦也,又不知該如何解釋才好。第一個提起童謠的年輕人咬了咬牙,面如土色地向前作揖,正待要說些什麽來解釋,卻被棗嵩伸手止住了:“方主簿,便由你來說吧?”

    方勤之笑著先請眾人分別落座,隨後從懷中取出幾分蓋有鮮紅印章的空白檄令:“不瞞諸位。平北將軍初立軍府,規模肇始,百端草創,雖有棗參軍相助……”他向棗嵩頷首,再繼續道:“……終究不諳地方實情,我輩為吏屬者,常感戰戰兢兢,唯恐有負朝廷重托、愧對平北將軍的信賴。所幸此番召集諸軍大比之時,承蒙各位幽州俊彥子弟不棄,前來觀禮。此舉足見諸位的善意,方某在此代表平北將軍,向諸位致以感謝。”

    方勤之說到這裏,略前傾上身,低頭致意。

    在場眾人誰敢坐著受他一禮?紛紛起身遜謝,吵嚷了好一陣,才又各自落座。

    卻聽方勤之繼續道:“陸將軍以為,諸位都是可堪大用、能負重任的棟梁之才,又心向朝廷、有赤子之心,因此軍府中尚有諸多長吏、主吏的缺額,就拜托諸位接任。這並非軍府特意的恩寵,而是鎮撫地方、安定黎庶的需求,請大家以地方桑梓為念,千萬不要推辭。此刻空白檄令就在我手,只待明確了諸君的職司之後,便即公布施行。”

    方勤之說完,眾豪族子弟一時竟然無人答話,冷場了。

    這些人確實都是各地豪族的核心子弟,方勤之稱之為“幽州俊彥子弟”,當之無愧。州郡的重要吏員職位,確是他們非常需要、而且能夠有所施展的職位,也足以成為日後更遠大前程的起點。但他們都十分清楚,自己等前來觀禮,只是為了向平北軍府表示一定程度的善意,卻並不預料過要立即出仕於軍府。哪怕其中比較看好平北軍府立足幽州,覺得部分豪族與軍府爭奪部曲的行為太過分的一些人,也只是打算觀看軍府的軍容軍威,歸家後仔細商議再作決斷。更不要提還有鐵心阻撓軍府、意圖利用這次機會煽動各家的朱碩等人了。

    眾人面面相覷,輕聲嘀咕了好一陣,才有人起身道:“平北將軍的美意,實在令我等感激,誠願奔走於將軍麾下,效犬馬之勞。但我等自覺才力淺薄,恐不堪軍府重任……何妨……何妨待我等與族中商議,另擇有能之人前來奉命?”

    他們的推辭在方勤之的意料之中。近數十年來,朝廷對邊疆的控制力日趨薄弱,以至於這類以門第、勢力自矜的地方大族並不特別畏懼方鎮的權勢,有時候反倒有些審視、甚至欺生的態度,更不願輕易地投靠誰。方勤之並不惱怒,笑吟吟地看了棗嵩一眼。

    棗嵩適時冷哼一聲:“也好。爾等適才的言辭牽扯甚多,薊城童謠雲雲,我正須得向主公稟報。”

    “這……”

    王彭祖治理幽州多年,行事素來苛暴。在場的諸家豪族助紂為虐也好,渾水摸魚也好,其實誰也未見得有多麽高尚清正。如果誰有意於搜羅那些譏諷貪贓枉法的所謂“薊城童謠”,說不定能尋出上百個不同版本來。再加上有一位本人就是王彭祖部下得力官員、最是深悉內情的棗嵩棗台產在,萬一平北軍府打算羅織罪名,誰能阻擋?出列答話之聲愕然回望席間同伴,頓覺詞窮。

    又聽方勤之笑哈哈地出言:“無妨的,無妨的……這是大事,諸位需要細細思量也是應當。不急,不急啊。今日天色已晚,我們就散了吧,過得幾日再談也不遲……哦對了,適才進帳的那位將軍,姓朱名聲,便是負責這幾日軍營治安之人。他性子有點急,又是主公最信賴的得力幹將之一,有時候行為出格一點,誰都不敢勸他。諸位住在軍營之中,可千萬要小心謹慎,莫要沖犯了軍法……”

    眾人頓時悚然。田旻中箭而亡的屍身還在身後的營帳裏攤著,幾名燕國田氏部曲還淒淒惶惶地不知如何是好,難道自己等人竟再去觸犯軍法麽?又不是活膩了!方勤之還是說了這幾句,未免就含著不可言說的可怕韻味了。

    轉念想來,這位新任的平北將軍、都督幽州諸軍事陸道明,真是個厲害人物啊:

    面對著地方豪族侵奪朝廷兵力的挑釁行為,他並不直接表露敵意,而是應以頒發土地田畝的制度來爭奪軍心,這是客氣。

    以“鳥巢”二字為新建的校場命名,其釋義雖有方勤之阿諛之功,卻也未必不是他的心意;對今日來此觀禮的世族子弟直接出示以空白檄令,允許自擇職司……這是誠意。

    對於冥頑不靈,決心與軍府對抗到底的某些人,有棗嵩這地頭蛇的指點,有白天給眾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精兵猛將為後盾,更有那朱聲一言不合就射殺名族子弟的狠勁為保障……這是再有力不過的威脅!

    面對著如此局面,該怎麽選?是斷然拒絕陸道明十分誠意的拉攏,與之徹底撕破臉面;還是……

    沒過多久,最初稱讚陸遙治軍才幹的年輕人睨視他人一圈,率先站起身來:“鮮於嗣謝過平北將軍厚愛。鮮於氏居北疆數百載,諳熟城池、山川、地理等事,如蒙不棄,願任軍府城局參軍,為平北將軍效力。”

    鮮於氏也是從前漢就多出高官顯貴,在北疆極有地位的大族。有鮮於嗣當先,接下來陸陸續續有好些豪族子弟自請出仕於平北軍府。哪怕是兩名出於宗族疏宗,實在不敢擅專的,也賭咒發誓說會與族中耄老商議,必定敦促派遣得力的子弟至軍府效力。所有人裏,唯有朱碩或許是因為此前煽風點火的行為觸怒了軍府,終究也未能拿到一份任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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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圖南(一)

    兩天之後,牽動無數將士註意力的幽州大比順利地結束了。這場盛大的活動彰顯了代郡軍的軍威,也成功地吸引了大批昔日王彭祖麾下的精悍士卒主動前來參與。他們中的佼佼者通過演武獲得了平北將軍所承諾的田地賞賜和軍職,順利地轉變為軍府下屬的骨幹;而其余的絕大部分,最終也都為代郡軍蓬勃向上的氛圍所吸引,這些士卒回轉之後,又帶動了他們在軍中的袍澤兄弟們,使得對幽州軍的收編工作再無大的障礙可言。

    考慮到須得趁此良機盡快底定幽州軍務,陸遙和他的親密部下們甚至連除夕都沒能放懷休息。隨著軍隊規模的大舉擴張,巨量的案牘工作必須緊跟落實,後勤方面也得及時配合。士卒們個人和家族信息的登記造冊、領有土地田畝的核實、各軍配給糧餉軍械的來源、種類、數量以及運輸線路的規劃、各處駐軍隘口城塞的修繕加固……各項事務將軍府上下人等催得團團亂轉,叫苦不叠。甚至有吏員由於書寫任務太過沈重,導致手腕損傷的。而陸遙本人在無數紛繁蕪雜的事務圍繞之下還有些私事要安排,於是那種焦頭爛額的情形,便越來越與前世類似了。

    好在陸遙只是都督幽州諸軍事而已,無須插手更加覆雜的民政事務。否則那些加入軍府的世族子弟們或許都堅持不下去,初成規模的軍府幕僚隊伍有可能就此崩散吧。

    除夕以後第六天,陳沛和麥澤明終於完成了整編任務,將王彭祖舊部中的精銳盡數挑選完畢。陸遙親自往幾處營地中抽檢,結果令人十分滿意。這些久經沙場的悍卒其實根本不必演練展示,只列隊一站,淵渟岳峙的身形之中,便自有一股殺氣升騰而起。

    “幽州軍的老底子,確實不凡。”就連薛彤也不禁讚嘆幾句。

    以薛彤的性格,當然不會刻意虛辭吹捧。要知道王浚雄踞北疆多年,其麾下部屬可不是代郡軍這種一年之內糾合起的兵馬。段部諸豪帥、祁宏、麥澤明等將領率領麾下胡晉兵馬幾番深入中原,與數倍、數十倍的敵軍作戰,硬生生殺出駭人的威名,哪怕是普通的小卒,也可能手上掛著十幾條、幾十條的人命。若非王浚到後來一味信任鮮卑騎兵而忽視了胡晉兩族之間的隔閡,只怕陸遙在濡源戰場上萬不能如意。

    到這時候,陸遙便很有些心滿意足之感,以這數千精銳為骨幹,再將壩上草原征募得來的鮮卑戰士打散補充入內,輕易就能聚集起倍數的強兵。而平北將軍屬下的軍事力量,由此才真正邁入到天下雄豪的行列之中,足以與任何勢力相抗。

    “未曾接受我軍整編的那些軍卒,其實也還堪用。”麥澤明有些感慨地道:“可惜他們泰半都轉作了祖士稚所屬的州郡兵,今後未必還有一同作戰的機會了。”

    作為幽州刺史祖逖的代表來指揮這支州郡兵的,正是麥澤明的老前輩祁宏。幽州軍中晉人身居高位的本來就不多,寥寥數人而已。其中楊非等人戰死於濡源,余下二人現今也各為其主。並肩作戰多年的舊同僚僅僅為了避嫌也不好再有什麽關聯,麥澤明雖說一把年紀的人了,也難免有些失落。

    麥澤明身為降將,陸遙卻對他頗為尊重,於是頷首道:“無論身在州府、軍府,都同為朝廷效力,並無分野。想要並肩作戰,今後有的是機會。”

    薛彤又問道:“幽州兵馬收編已畢,不知主公打算將之納入哪幾位將軍的麾下?”

    陸遙看著營中*將士的操練,沈吟了片刻才微笑道:“我知眾多將校覬覦幽州精銳已經很久;何況兵力既然擴充,將領、軍官的數量自然也增長,大家都有得到提拔的可能。不過,老薛你可曾想過?我軍自從在箕城組建以後,歷經鄴城、代郡、濡源三次膨脹,始終在不斷的戰鬥中擴充,因此將校們的部曲數量、指揮權限等等,一直都處於混亂而反覆變動的狀態。因此,我打算將幽州兵馬徹底打散混編入各位將校麾下,也趁此時機對代郡原有的兵力進行重組,使之能夠適應轄區急劇擴大的形勢,也利於應對今後更大規模的戰爭。”

    將士們尚未從入主幽州的喜悅中擺脫,陸遙已經在綢繆日後作戰所需了。薛彤神情微凜,沈聲問道:“主公的意思是?”

    “各地的屯田兵不計,能用於野戰攻防的主力部隊合計三萬余。我擬將之編成六軍,統轄於平北將軍府之下。軍號分別為:橫海、度遼、沃野、平朔、鷹揚、定邊。每軍五千人,擇重將分領;其下再設左右兩軍,以偏裨將軍為長。左右兩軍以下部曲什伍之類,同於舊制……”

    這樣的軍制變動關系重大,唯陸遙本人才能加以考慮。他已經私下籌劃了很長時間,但此刻公布出來,仍需要謹慎盤算,他向稍遠處緩緩踱步,一邊想著麾下眾將的地位、特長、性格,一邊說道:“度遼、橫海兩軍,駐紮於薊城以北、以東,負責燕國北面的安樂、狐奴兩縣直至北平、遼西二郡的軍事安全。度遼軍主要負責北境與宇文部接壤沿線,以沈勁為主將,郭歡、麥澤明為左右副將。橫海軍負責東面,扶助遼西公的力量,並保障與平州往來的沿海通道。陳沛為此軍主將,何雲、圖裏努斯為副將。”

    長期以來,幽州都是中原政權面對北方胡族的第一道防線。雖然說東部鮮卑三大強族中,宇文部與拓跋部鏖戰後損失甚大,而段部則在濡源被代郡軍擊敗,隨即就向軍府表示了恭順,但彼輩終究懷有強大的軍事潛力,隨時可能化身為兇惡的敵人。何況還有盤踞在平州西部昌黎郡的慕容部,那位胸懷大致的大單於慕容廆絕非甘心居於人下者。因此,陸遙打算將六支主戰部隊中的兩支,安置在與東部鮮卑勢力範圍接壤的薊城東北兩面。

    沈勁剛猛驍勇,敢於鬥強敵、打硬仗,配以沈穩的郭歡、熟悉環境的麥澤明,有精兵五千,便足以震懾宇文部。而陳沛或許是在汲桑賊寇中廝混得多了,在勇猛以外又有一股特殊的狠勁,陸遙再令親兵統領出身的何雲和心思縝密的圖裏努斯為副將,顯然這橫海軍的五千精兵不僅是輔助遼西公段務勿塵,也做好了應對突發狀況的準備……只不過,由於段文鴦如今貴為軍府右司馬,故而所謂“突發狀況”者,實在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也。

    薛彤重重點頭:“這兩軍肩負的是屏障幽州的重任,確須這般布置方顯妥當。度遼、橫海,名字起得也好。”

    陸遙繼續道:“壩上草原系我軍重要的兵源所在,也是戰馬的主要產地。此地原為拓跋部所有,境內胡晉雜居,面臨兩個有力的胡族政權東西夾峙。雖然拓跋、宇文兩家目前並非敵人,但不可不鎮之以精兵。擬任劉遐為主將,謝源、劉飛為副將,率沃野軍五千駐守。另外,以劉遐行濡源令,如有必要,許就地征集各路胡族和北疆流人的兵力。”

    劉遐劉正長是平北軍府中少有的文武雙全者,既能攻戰殺伐所向無敵,也具備折沖懷柔的手段,正適合應付草原上的覆雜局面。他所率領的沃野軍雖只五千,但如果全數征集壩上草原的胡晉兩族壯丁,則兵力當可擴充到兩萬人以上,足以震懾居心叵測之輩。另一方面,濡源衛氏宗族在壩上草原勢力龐大,陸遙卻以出身晉陽軍的謝源和河北賊寇降將劉飛為劉遐的副手,也隱含著不欲坐觀衛氏宗族尾大不掉的意思。

    陸遙邊走邊說,唯有薛彤緊隨在他身畔。其余將校見這兩位商議機密,自知地位不及,遠遠地都墮在後面。

    “至於老薛你……”薛彤如今地位極高,自然也給自己取了字,不過陸遙習慣了,總是一口一個老薛,反而顯得親厚:“代地關山險峻、聯絡表裏,控弦數萬騎,此地既是我軍軍屯的根本,又是平北軍府起家的基業,絕不容有失。我打算以你為上谷太守,率平朔一軍駐紮蘿川,統轄代、上谷、廣寧三郡軍事,並協調一應民政事務,堅守轉運、給足軍糧、率厲士馬、防遏它兵。老薛你可知曉,後漢雲台二十八將之一的寇恂就是上谷昌平人,因其文武備足、有牧人禦眾之才,光武授之以河內,遂因是而起,從無後顧之憂;吾兄坐鎮代地,亦如寇恂之於光武,不可不慎。”

    豈料陸遙這番話說完,卻未得薛彤回應。他不禁有些愕然,:“呃……老薛,你覺得這樣可好?或者還有什麽疏漏?”

    陸遙與薛彤同為昔日並州軍的釜底遊魂,一起從光熙元年那場大潰敗中掙命而出的,彼此的交情與他人不同。薛彤剛正嚴格的行事風格也很得陸遙的欣賞,認為是足以獨當一面的將帥之才。因此一旦不得薛彤回應,陸遙倒真的有些疑惑,莫非自己的安排哪裏不妥?

    轉過身來,卻正見到薛彤鄭而重之地撩衣拜倒:“謹遵主公鈞命。”

    “老薛你這是幹嘛?”陸遙連忙將他扶起來,作色道:“以咱倆的交情,何至於這般多禮?”

    薛彤應道:“道明既以寇恂之任予我,這一拜,非是老薛拜道明,乃寇恂拜蕭王也。”

    所謂蕭王,乃光武帝劉秀在河北時為更始所封的爵號,其後不久,劉秀便與更始決裂,走向逐鹿天下的道路。

    陸遙聞聲肅然,向薛彤回了一禮:“願不負所望。”

    薛彤雖讀書不多,但畢竟是綿延數百載的河東薛氏將門子弟,基本的學識還是有的,對朝政、時局,也有他獨立的判斷。與陸遙結識的一年半時間裏,他親眼目睹著大晉朝局無可阻擋的敗壞腐爛,其中唯有陸遙從一名淒淒惶惶的敗兵起步,神速崛起於北疆;在這個過程中,他越來越清晰地感受到,陸遙的志向也不再局限於做個保境安民的邊將而已。今日陸遙隨口以光武自比,正符合薛彤藏在心頭許久的隱約猜測,而他也立即用最隆重的姿態,向陸遙表達了毫無保留的支持。

    薛彤站起身來,兩人緊握雙手,相視大笑。

    過得片刻,薛彤才又提起原先的話頭:“只是……薛某才疏學淺,若要安定代地軍政,須得文武幹才輔佐。”

    “老薛你屬意何人?”

    “衛雄衛世遠、箕瞻箕世雅,二人為代北流人領袖,俱雄健有智略,曾雖拓跋猗迤遠征西域,多立功勳。平朔軍駐紮代地,請以衛、箕二人分領左右軍。”

    衛操以晉人身份為拓跋鮮卑輔相數十載,不僅出於個人的手段出眾,也得益於親族子弟之中人才濟濟,彼此扶持襄助。衛雄、箕瞻二人能在拓跋鮮卑族中單獨領軍作戰,甚至一度繼衛操之後出任左右輔相,其才幹決不容小覷,更深悉拓跋鮮卑的內情。陸遙為了控制衛氏宗族在草原的影響力,不令彼等在劉遐麾下領兵,但薛彤坐鎮代地,卻可以大用衛、箕二人,並無顧忌之處。

    “很好!就這麽定了!”陸遙也覺得這兩人定然稱職,於是連連點頭。

    “最後,鷹揚、定邊兩軍合計一萬人,駐紮在範陽、燕國。這兩軍全都不設主將,由我直接統領來作為機動力量和預備隊使用,四名副將的人選分別是……”

    陸遙思忖著慢慢言語,正說到這裏,遠處有個親兵縱馬疾馳而來,向馬睿說了些什麽。

    馬睿先是露出喜悅神情,後來又大顯古怪面色。旋即他走近過來,躬身道:“主公請恕屬下打擾。但有一事,須得立即稟報。”

    “什麽事?”

    馬睿走到陸遙身邊,附耳低聲道:“竟陵縣主的侍女阿玦來了。”

    阿玦已經來過幽州一次了。上一次是在永嘉元年的十一月,前來通報了縣主將會請皇帝賜婚之事,並傳達了東海王方面確定無誤的善意,請陸遙勿因幽州刺史的任命而有所介懷。沒想到,才隔了一個月,她又來了?

    如今石勒、王彌縱橫中原,大河以南戰火紛飛,阿玦這區區弱質女流往來著實不易,想來應當有要事相告。

    “帶她去將軍府,待我校閱完諸軍,便去見她。”雖說阿玦代表竟陵縣主而來,必有重大事宜相告。但幽州與中原相隔數千裏,再怎樣的要事也不必急於一時,何況陸遙身為軍人,終須得以軍事為先。因此陸遙並不打算更改行程,而是繼續原有的抽檢安排。

    馬睿卻不領命。他苦著臉道:“啟稟將軍,今日胡夫人和鮮於夫人出城賞雪的時候,正撞見了阿玦姑娘。胡夫人與阿玦姑娘乃是舊識,因此領她往燕都坊的別院去了。”

    這句話一出,陸遙的背上頓時滲出身冷汗來。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2:02
第十四章 圖南(二)

    陸遙記得後世文人有斐然辭句曰:為將者,當先治心,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當時讀此,陸遙也曾拍案叫好,以為深得大將用兵之要旨。後來自己來到這亂世,身當鋒鏑而戰的時候,才發覺這實在是太高的要求了。沙場風雲瞬息萬變,千萬人性命如怒海孤帆,隨時有傾覆之危的時候,誰能保持心態的平和?陸遙深知自己就萬難做到。

    在壺關附近的無名小寨被匈奴圍困時、在大陵前出偵察卻撞著喬晞的大軍時、在團柏谷不知石勒敵軍下落時、在晉陽被左賢王劉和之兵直薄城下時,還有在鄴城、在代郡、在濡源……一路走來,多少次險死還生,多少次瀕臨絕境?很多時候陸遙看似胸有成竹,其實心底早就翻江倒海,緊張得幾乎崩潰。不過是為了鎮定部屬之心,才竭盡全力地故作從容姿態罷了。

    直到陸遙入主幽州,並切實地掌握了數萬大軍、成為雄踞一方的強大勢力的時候,他才似乎掌握了所謂為大將者始終鎮定自若的良好心態……原來其中並無訣竅,唯有兵強馬壯,不懼來敵而已。而陸遙以如今的地位和力量,自然有條件來治一治所謂的大將之心,以至於感覺自己愈發深沈,很有點天下名將的架勢了。

    問題是,良好的心理建設過程此刻遭到了重重的一擊。竟陵縣主的侍女阿玦來訪,如何竟會被胡六娘一行撞個正著?瞬間,陸遙感覺自己好比是被武二盯上的西門大官人,腦海中更轟然冒出四個大字“捉奸拿雙”……果然是捉奸拿雙,一抓就是兩個!

    陸遙深深吸了口氣,暗對自己說: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不要慌,挺住。

    他的神情絲毫不變,甚至略有些責怪地瞪了馬睿一眼,沈聲喝道:“些許小事,何必大驚小怪?退下!”

    待到馬睿唯唯而退,陸遙轉回身,繼續與薛彤商議駐紮在幽州核心區域的鷹揚、定邊兩軍各級將校人選。一直到將相關人等都安排妥當了,他才不經意地道:“突然想到軍府中還有些雜務未曾了結,之後的抽檢,便由老薛代我進行可好?”

    薛彤躬身應喏。

    陸遙這才啟程回薊城去。

    由於多年來戎馬倥傯,陸遙雖年近三十,卻始終未有家眷。如今卻突然有了兩位夫人,這還是源於幾天前的那場全軍大比。

    代郡大軍在幽州是客軍,想要長久駐留,不能忽視與地方的關系;想要保障將士們的利益,更不能忽視地方關系。給有功將士們分田分地,促使將士們在幽州紮根下去,對軍隊與地方的融合會起到很好的作用,但還遠遠不夠。因為對幽州的豪族來說,代郡軍依然是外來者,是與他們爭奪地方權益的競爭對手。

    陸遙並無意於地方豪族對抗,他很快就放棄了以武力壓服彼輩的計劃。憑借著大比之中展示的用兵之法,他甚至成功地將一些豪族子弟吸引到了軍府中為官。其中特別受到重視的,乃是那名特別讚賞陸遙用兵之法,並第一個出面向陸遙效忠、表示願意出任城局參軍的年輕人鮮於嗣。

    鮮於氏乃箕子苗裔,其家族綿延千載不絕,世代居於北疆。後漢末年時,幽州劉虞下屬有從事鮮於輔、騎都尉鮮於銀等,其中鮮於輔後為曹魏輔國將軍、都督幽州六郡軍事,頗建事功。可見鮮於氏是在幽州甚有影響的家族,且族人多有剛毅的武人風範,非是文弱書生之流。陸遙次日召見鮮於嗣,溝通後,更發現他自稱諳熟城池、山川、地理等事絕非虛言,確有獨到的見識。

    所以,陸遙立即任命鮮於嗣為城局參軍,一如其之前所求。另外,還額外給予了多份空白的軍府檄令,允許鮮於嗣舉薦族中有才德的子弟直接任官,甚至連相應的祿田給授文書也提前準備齊全。到了大比的最後一日晚間,軍中設下大宴犒勞與會軍將,陸遙更親與鮮於嗣攜手赴宴,將之隆重介紹給出席宴會的軍府文武將佐。

    此番作為仍然是千金市馬骨的意思,這不僅使鮮於家族因貼近軍府而獲得實際的利益,也使得其余豪族都看在眼裏,坐實了鮮於氏作為平北軍府支持者的身份,由此促使去就不定的幽州豪族進一步分化。

    酒宴之上,陸遙架不住部屬們一再殷勤相勸,多喝了幾杯。他自知酒量極淺,平日幾乎滴酒不沾,唯恐誤事,只因連日來諸事順遂,心中愉快,這才稍許放縱了一點。誰知僅此一回放縱,便生出了事端。

    原來鮮於嗣有一幼妹,相貌極美。此女原本許有人家,可惜尚未辦得喜事,夫婿便因病早逝。轉眼兩年過去,按照本朝制度:“女年十七,父母不嫁者,使長吏配之”,鮮於嗣之妹也到了亟待再嫁的年齡,唯一時尚無妥當的人選。這場酒宴上不知是誰提起此事,更不記得究竟有哪些人推波助瀾地起哄,陸遙正在酒勁上頭的時候,竟然就莫名其妙地被定下了一門姻親。

    到得明日,陸遙酒醒,才知軍府上下皆知自己擇日將納鮮於氏女為側室。這未免太過荒謬!他立即想起一年前的時候,在祁縣郭氏塢堡裏,高翔、沈勁、何雲三人也曾串通一氣,獻美女侍奉自己的往事,頓時勃然大怒。既覺這等行徑與脅迫主君無異,又認為鮮於氏獻女求榮,更是不堪,於是立即遣龐淵去召集昨日在場諸官,意圖狠狠地加以叱責。

    但龐淵尚未出門,又被陸遙喚了回去。畢竟他很清楚,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如今自己的身份、地位,周圍臣僚部屬所求,終究與當日裏大不相同了。

    一者,時人壽命普遍不長,遂有“五十不稱夭”之說。自己年近而立尚無眷屬,所以也沒有子嗣,這在屬下們看來未免是個極大的隱患。原先自己名位不尊,羽翼未豐,與文武部屬們只是上下級關系而已;但如今軍府已設,對於平北將軍而言,眾屬官是“臣”,對眾屬官而言,平北將軍是“君”,兩方真正形成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政治軍事集團。在這樣的情況下,多納妻妾,盡快誕下繼承人,確保集團的延續性就成了當務之急。

    二者,頒發給代郡將士田畝,促使他們與幽州百姓結親,這是令軍隊紮根於幽州的妙策;同樣的,要拉攏幽州大族最好的辦法,莫過於平北將軍本人出面聯姻。當代官宦人家素來好以嫁娶為鞏固家族聯系的方式,遠的不說,只看前任幽州刺史王浚,有夫人文氏,祖為光祿勳;夫人解氏,父為國朝皇族郡望所在、河內溫縣令;夫人孫氏,外祖父為征北司馬;夫人孟氏,中舅為太子庶子;夫人鄧氏,次舅為南陽太守;夫人樊氏,長舅為建平太守……還有崔氏、索氏、衛氏、董氏、任氏、劉氏、華氏等多位夫人,莫不是名門望族出身。

    王浚在太原王氏本族中雖無地位,卻憑借著這些婚婭親戚,編織成了足以影響朝政的綿密網絡。陸遙自問沒有那般駭人的交際,對王浚的長長妻妾隊伍只能讚嘆驚佩,但這個做法,確實是到了相當地位之後的必需。通過聯姻,必定可以加強彼此之間的關聯,而聯姻對象的利益,也終究將會和自己綁在一處。

    三者,陸遙與竟陵縣主的關系須得朝廷旨意允可,目前尚未正式公布。得到陸遙透露此事的,不過邵續、薛彤、方勤之等數人罷了。對此,這些核心圈子裏部屬們的態度是有喜有憂。喜的是,東海王權傾天下、勢壓洛陽,儼然為大晉皇族中最具威望者,而陸遙則擁精兵猛將,為北疆方鎮中最具實力者。陸遙成為東海王女婿,兩方皆有所得,前途必將一片光明。憂的是,那竟陵縣主當得上東海王的半個謀主,據說手段出眾、行事方法更是強硬,此等貴女嫁入平北將軍之門,恐有外挾權勢、妄涉軍府大政之虞。

    有這三個原因,才會有酒宴上眾人心照不宣地策動。這並非一兩個人有意借美色以求幸進,而是陸遙麾下日趨龐大的部屬團隊為了本集團的長久利益而發出的共同要求。甚至陸遙本人,也不適合加以直接的反對。

    何況夫子曰:“食色性也”。陸遙正在青壯年歲,精力也旺盛的很,一旦身處較安逸的環境,有些想法終究難以避免。眼看著群僚一致作如此想,他也順水推舟地答應了下來,為此甚至還特意便裝出府,去拜訪了部下中唯一的女性,請她打探那鮮於家的姑娘是否果然如傳說中那般美貌。

    沒想到的是……咳咳……咳咳咳咳……或許是因為自己還不太掌握男女之間隱晦而千回百折的交流方法,行動言語容易引起他人的誤會;又或許是因為胡大寨主早有籌劃,以有心算無心……此後的事情想來有些叫人羞臊,陸遙老臉微紅,情不自禁地捶了捶這幾日略覺勞累的腰肌。咳咳咳……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原定的一位側室最終成了胡夫人和鮮於夫人兩位;縣主尚未娶進門,與她在太行山中言笑晏晏的那位好姐妹已經占先了也。

    一行騎隊縱馬疾馳,越陌度阡,沒過多久,北疆雄鎮薊城已然盡在眼前。

    陸遙勒馬止步,用極嚴肅正經的語氣問道:“人是被接去了燕都坊麽?”

    此前來送信的騎兵答道:“正是。”

    陸遙連連點頭:“好,好,那就去燕都坊。”

    隨即上百只鐵蹄踏地,激起一溜煙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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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圖南(三)

    冬季氣候幹冷,官道上的積雪和泥土踏作一處,又凍得硬實。陸遙等一行人縱馬疾行,很快就穿過東掖門,進入薊城的內城。

    東門內道左,一群民夫正呼喝著號子,忙著將一座石碑立起。這是元康五年時為修建戾陵遏的征北將軍劉靖所立紀功碑。石碑原本立於梁山以東的高粱水畔,本朝開國後少人維護,漸漸荒廢。祖逖組織人手將之移入薊城以內,或許是為了向百姓們昭示新任刺史的治政將一如名臣劉靖,務以惠民為先。

    眼看煊赫的騎兵隊伍經過,立碑的民夫們,路上往來的尋常平民們紛紛退往道左拜倒,而各處路口值勤的將士僅行半禮,隨即就將胸膛挺起,繼續站得筆直。

    駐紮在薊城以內的,本來已是直屬於陸遙的部隊。但將士們中的許多人都用羨慕的眼光看著緊隨在陸遙身後的那些騎兵,嫡系之中最嫡系的親衛。眾人皆知陸遙治軍以厚賞重罰為要,只要善戰、有功,就有大把的提升機會。在過去歷次戰役中,數以百計的驍勇士卒得到拔擢。其中,尤以被抽調入將軍親衛隊伍的前途最為看好。在親衛隊伍中磨練一段時日,就被派出擔任百人將乃至隊主以上職務的大有人在。而在為有功將士頒授田畝的時候,親衛出身的將士也占據了相當數量。

    數月前還都是一樣的泥腿子、窮當兵的,如今卻有人躋身將校之列,連家產也不愁了,這不能不引起全軍上下的羨慕,更激發起眾人殺敵建功、拼出個前程的渴求。陸遙對士卒們的心態非常了解,也非常滿意,若在平日裏,他定會舉手向士卒們示以嘉勉。

    但此刻陸遙實在有些心思沈重,顧不上了。燕都坊裏的三個女人一台戲,究竟進行到了什麽程度?今日的意外會面,會對身在中原的竟陵縣主造成怎樣的影響?陸遙縱馬而行,臉色愈來愈陰沈。

    薊城的規模在北疆算得首屈一指,比起並州的晉陽城也不落下風。周武王滅商後,封堯帝的後裔於薊,封召公於燕。百余載後,“薊微燕盛”。薊國被南進的山戎所滅,而燕國借助齊國之力擊退山戎,並吞了薊侯的土地,又以薊城為都。再此後歷經秦漢兩代數百年經營,此地始終是北方重要的軍事、政治中心。憑借著南通齊趙、北臨鮮卑、向東貫通扶余高句麗等地的獨特地理條件,薊城又是當之無愧的經濟中心。誠如桓寬在《鹽鐵論》中所述,燕之涿薊,與趙之邯鄲、魏之溫軹、韓之滎陽,齊之臨淄等地,皆富冠海內,為天下名都:“非有助之耕其野而田其地者,居五諸侯之衢,跨街沖之路也。”一行人沿著大道向前,半晌之後,才接近占據了薊城東北角共約四個裏坊範圍的平北將軍府。

    泰始元年,武皇帝封文皇帝第七子司馬機為燕王,邑六千六百六十三戶。後又以北平、上谷、廣寧郡一萬三百三十七戶增燕國為二萬戶,是大籓也。不過,司馬機並未就國,而是轉任青州都督,不久即薨,無子。齊王司馬囧輔政時,曾表以子司馬幾入嗣,在他政爭失敗被殺後,國除。這樣一來,薊城的燕王府始終都只是個擺設,從未真正啟用;陸遙此番便老實不客氣地將之占據,並把主要的辦公場所設在明光殿。這裏與祖逖的幽州刺史府隔開了兩個裏坊,距離也正合適。

    但這片區域畢竟荒廢多年,修繕非一日之功,且為了避免被人抨擊為逾越禮法,建築規格也需得作諸多調整。到目前為止,真正能夠投入使用的也只有幾處主要的辦公場所,除了日常值守的部分吏員進駐以外,陸遙本人依然常駐於郊外的軍營。

    龐淵從將軍府的側門裏出來,催馬迎上隊伍:“護衛阿玦姑娘來幽州的還是王德,何軍主正在陪著。將軍是否要在府裏用些飲食,順便見見他?”

    “不用。就讓何雲好生作陪,休得怠慢。”

    “是。”

    騎隊並未停步,繼續向前。往南越過一處人工建造的園林水澤,可以看到成片的高大建築群落,那是許多幽州官宦、大族居住的盧龍、薊北、燕都等坊。

    雖說定下了與陸遙的姻親關系,但自家愛如掌珠的妹子未能爭取到平北將軍正室的地位,使得鮮於嗣起初頗有些遺憾。結果次日便從方勤之那邊得到了關於陸遙正妻身份的暗示,頓時嚇得不輕。以他的聰明,自然明白平北軍府文武大員們是寄望將軍內院之中有所制衡,這才促成了這樁婚事。但鮮於嗣本人既不認為北疆一地的豪族有資格與皇族相較,也不認為鮮於氏之女有實力與竟陵縣主爭風,更沒有打算這麽快就參與到軍府中最為核心的沖突中去。輾轉思慮整日之後,鮮於嗣完全無視了同僚們的殷切期待,轉而將自己的姿態擺到極低。他連夜求見平北將軍稟報說:只將幼妹安置在家族在燕都坊的一處別院,待平北將軍府建設完畢,就作為姬妾送入軍府。

    這個舉動反倒令陸遙措手不及,一時間還以為是誰人威嚇了新任的城局參軍。畢竟鮮於氏是最先向軍府靠攏的幽州世家,對其家族中的嫡女以尋常姬妾相待,絕不符合陸遙禮遇地方大族的原意。

    須知當代風氣奢靡,貴人嗜好蓄養姬妾的極多,比如王浚王彭祖在世時,府邸中有名號的側室夫人十余,而姬妾、美人幾達百人,婢女的數量更難以計數。另一方面,昔日衛尉石崇宴客時,常令美人行酒,但凡客飲酒不盡的,立時侍從斬殺美人,此事固然證明了石崇之兇暴;然而姬妾侍女的地位之低下,也由此可見一斑。如果自己貿然以鮮於氏女為姬妾,只怕會激起其它大族的反感來。

    陸遙趕緊好言撫慰鮮於嗣,隔日更正式頒下令去,宣布平北將軍納胡氏、鮮於氏二女為夫人,賞諸軍酒食為賀。

    在陸遙想來,與竟陵縣主的婚事乃是江東陸氏與皇族的首次聯姻,意義非同小可;其程序更比通常納采問名之類的六禮覆雜許多,只怕年內都未必能完成。自己納側室夫人之舉,大可以日後徐徐解釋。可如今竟陵縣主的親信侍女阿玦突然再度來訪,硬生生把這事情變得覆雜。

    鮮於家的女兒究竟是何等相貌性子,陸遙完全不知;但胡六娘……在太行山中呼風喚雨、勢壓群匪的胡大寨主可不是個溫婉和順的女人。以她的火爆性子,若與阿玦鬧得不快,想必與縣主之間也沒得消停吧,那麽日後家宅中戰火紛飛的悲慘情形,陸遙提前就可以料得七八分了。

    馬睿策馬緊隨陸遙,這時眼看陸遙面色不對,終於忍不住道:“將軍,我聽說大丈夫三妻四妾乃是常事,又聽說,大丈夫……”

    “閉嘴。”陸遙有些不耐煩地道。

    他至今都未曾見過鮮於家的女兒,與胡六娘的婚姻也並非僅僅是兩情相悅那樣單純,但既然訂下了婚約,陸遙就必然誠心誠意地對待她們,把她們當作自己的妻子,而非以聲色愉人的貨物。馬睿那種不將脂粉美色放在心上的粗魯武人態度,完全無助於自己解決問題。

    但事到臨頭,陸遙確實不知道該怎麽去處理。他忍不住暗中痛罵那天在酒宴上推動了聯姻的文武臣僚們,又後悔自己定力不足,未能克制住一時沖動。各種各樣的古怪可能在他腦海中一一出現,越來越令人緊張。在前世就極度厭惡各種言情劇、宮鬥戲的他,絕不願意看到那些惡俗的狗血劇情在自己身邊上演。當日進軍代郡時,胡六娘收拾地方群氓的狠絕場景雖說陸遙並未親眼目睹,但朱聲後來臉色慘白地轉述的經過,足以使陸遙體會到胡六娘的厲害。說起來,身為一名專業技能樹完整點開的悍匪,胡大寨主手上的人命沒有一百,也得有七八十吧……無需懷疑,只消一言不合,她隨時就敢拔刀砍人!

    想到這裏,陸遙感覺自己的背上幾乎沁出了冷汗。

    這時燕都坊坊門大開,騎隊直抵鮮於氏的宅院。陸遙眼色示意,一騎立即奔出喝問:“胡夫人和鮮於夫人可回來了?”

    “回來了,就在內院……”如今的薊城,還有誰能帶領大隊騎兵如此聲勢煊赫地往來?騎士雖未報名,守把院落的鮮於氏仆役已猜出來者是誰。幾人一叠連聲地應了,又屁滾尿流地奔去開門。還沒等大門完全打開,騎隊就魚貫而入,上百只鐵蹄翻飛,濺了他們一身的土灰。

    這處宅院坐北朝南,前後三進,規模不大,但是建造得精致,似乎最近還經過了用心的休整,漆都是新的。前邊的院落中間有塊空地可以駐馬,靠近大門的地方有片馬廄。陸遙在堂前縱身下馬,又沖著跑來引路的仆婦問道:“胡夫人和你家姑娘回來時,沒什麽不妥吧?”

    那仆婦吃了一驚,忙不叠地道:“胡夫人性子隨和友善,今日出遊十分歡愉,並無任何不妥……哦對了,胡夫人帶了一位女郎前來,談笑甚歡,據說是她的故交好友。”

    “嗯……”性子隨和友善?這確定是在說胡六娘麽?談笑甚歡應該是真的,似乎自己可以放一點心……但考慮到胡大寨主的脾氣,又不能當真放心。陸遙點了點頭,一揮手:“我去見一見她們,你來帶路!”

    眷屬所在的內院,即便親衛們也不允許進入,因此馬睿立即上前一步,低聲請示:“將軍……”

    陸遙略一猶豫,才有些刻意地輕松道:“大家都休息休息吧,我自去即可。”

    穿過前廳,是個規模較小的院子。兩邊都是廂房,院子大概三五丈見方,地上的方磚顯然是新鋪的,院裏有些零散的花樹,還有兩個灌滿水的大水缸。這一進院落沒有正房,只有一座不高的院墻,院墻後面就可以看到後院裏幾株大樹橫生的枝幹。院門此刻虛掩著,縫隙間隱約有青年女子的言語聲傳來。陸遙側耳傾聽,卻聽不清她們在說些什麽,但似乎語氣並不激烈的樣子。他略覺舒心,止步安撫下自己忐忑了一路的情緒,這才走上幾步去推門。

    才擡手,忽聽院落內利刃出鞘的聲音鏘然作響。繼之而發的,便是陸遙在戰場上聽過無數次以至於再熟悉不過的、那種刀鋒入肉的沈悶聲音!

    陸遙的經驗太豐富了,僅憑借這聲音他就可以斷定,這是一次蓄謀已久的精準斬殺!

    “不要!”陸遙失聲驚呼,猛地蹬地發力,沖進後院。

    陸遙本是沙場上斬將搴旗的勇士,縱然近來地位漸高,日常依舊苦練不輟,隨時做好身當鋒鏑而戰的準備。因此武技愈發圓熟老辣,體力也始終保持在高峰,情急之下,這一記沖撞真是威勢駭人到極點。兩扇院門受到強大的力量撞擊而蕩開。門板撞擊在兩側的墻上,發出巨響,隨即門軸咯吱吱地響了兩聲,崩斷了。而被他的身形所挾帶起的大股勁風,更轟然卷入院落,將園中未及掃除的殘雪揚起半天高。

    漫天雪粉飄飄灑灑落下的時候,便現出三個人來。

    一名全身裹在厚厚的皮裘之內,顯得身軀嬌小的少女瞪大了一對圓圓的眼,動也不動地盯著猛沖進來的陸遙,顯然已被駭得呆住。

    大半個臉蛋都油津津的宮裝少女眼看著陸遙闖入,驚呼一聲,拼命地把滿嘴的吃食往下咽。偏偏隨著這個動作,更多的油脂從嘴角溢出,於是整張臉都變得油津津的了。

    唯有混身上下充滿著嫵媚風情的紅衣女郎不動神色地繼續揮動利刃,從一頭洗剝幹凈的黃羊背脊上切下尺許長條的瘦肉,放到鐵爐子上翻動炙烤。待到一條羊肉香氣四溢的時候,她才看了看陸遙,嬌聲笑道:“道明,我知你們江東人從不愛吃腥膻之物。倒不曾想到,我們姐妹幾個偷偷地烤些黃羊肉來吃,都會讓你這般緊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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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圖南(四)

    這些日子以來,誰敢這般和陸遙說話?偏偏胡六娘縱使已經嫁為人婦,依然不改潑辣本色,張口就是夾槍帶棒的取笑。而她的言語之中又帶著天生的嫵媚,叫人就是想生氣,也不知氣從何來。

    陸遙一路縱馬奔來,只求家宅後院莫要起火,安穩無事便好;如今眼看三人果然談笑甚歡,一時間,只覺得適才撞門的那一下害得周身脫力,連說話的精神都提不起來了。這時候,偏偏院門外嘈雜的腳步聲大作。原來是一眾扈從聽得他在後院大吼,唯恐有變,紛紛挾刀帶戟地追趕過來,沿途打翻仆役無數。總算馬睿還知道輕重,在院門外高聲問:“將軍,可有什麽事?”

    “沒事沒事,你們都去休息吧。”陸遙愈發覺得尷尬,連聲令眾扈從退下,自己直接就坐倒在滿地積雪上,看著熊熊篝火發怔。過了半晌才轉移話題道:“好香,好手藝,切一塊給我嘗嘗,壓壓驚。”

    “給你一小塊吧,看看合不合口味。”胡六娘抿嘴一笑,揮刀切下一塊肥肉極少的,用刀尖戳著,直遞到陸遙的鼻尖下。短刀上的寒氣撲面而來,幾乎讓陸遙要打個噴嚏。這把刀陸遙認得,便是昔日在太行山中削鐵如泥、震懾全場的寶刃。誰知胡六娘卻拿來當切羊肉的餐刀來用,實在是夠灑脫。

    張口咽下那塊黃羊肉,便覺外皮酥脆、肉質細嫩鮮美,配以某種香料,又極少膻氣。陸遙沒想到胡六娘有這般手藝,就連他這種絕忌腥臊之人都覺得美味。連吃了幾塊之後,腹中溫暖,連渾身血脈都暢通起來。

    胡六娘看他狼吞虎咽的樣子有趣,轉向身邊二女笑道:“怪不得此人來勢猛烈,原來是餓的……”

    虧得胡六娘是言笑不羈的性子,院子裏尷尬的氣氛漸漸緩解。阿玦和鮮於氏女這時候才各自斂衽施禮:“見過將軍。”

    阿玦倒也罷了,勉強把滿嘴的羊肉猛吞了下去,一張油汪汪的小臉還沒擦幹凈。想必是平日裏被縣主約束得太嚴,沒料到撞見胡六娘這等胡來的,眨眼就學壞了。那鮮於氏女陸遙是頭一回見,只覺身段柔弱,相貌俏麗;雖然驚魂未定,但卻舉止落落大方,十分得體,又有著少女初見夫婿的羞怯之態,別有獨特韻味。聽鮮於嗣說此女單名一個蘭字,果然人如其名,仿佛空谷幽蘭一般,既清且艷也。

    饒是陸遙心志堅毅,也不禁心頭微微一蕩,又狠狠打量了她兩眼,才柔聲道:“我有些渴了,可否麻煩姑娘取些茶水?”

    “是。”鮮於蘭低垂雙目輕聲應了,再行一禮,才起身往後面的廂房去。

    待到鮮於蘭的身影遠去,陸遙轉而向阿玦頷首:“勞煩阿玦你幾番奔忙,辛苦了。卻不知縣主有什麽吩咐?”

    阿玦與陸遙份屬太行山中的患難之交,後來又代表縣主來幽州傳訊,頗得厚待;更知道陸遙沒什麽架子,所以並不因雙方地位懸殊而緊張,陸遙與鮮於氏女談話時,她只拈著筷子,饞涎欲滴地對著烤架。聽得陸遙詢問,才慌忙從發髻上取下一支烏木的簪子,輕輕拆成兩段,隨後從中抽出一卷兩段封蠟的極薄帛書。

    竟陵縣主特意遣侍女密送來的信函,不問可知必然非同小可,一時間,就連胡六娘都止住談笑,難得顯出幾分嚴肅。但陸遙接過後,略掃了兩眼便將之收起,神情全無異狀。這時候鮮於蘭領著仆婦多人捧茶盞上前,陸遙便繼續與三女談笑;直到日光西斜,大批鮮於氏宗族親眷聞風趕到後,他才踏上回程。

    天色稍暗,多支騎隊從將軍府馳出,熟悉軍府的人便知道,那是平北將軍又要召見文武重臣。

    陸遙的軍府如今已初見規模,有實際職司的文臣武將無慮數百人之多。然而真正屬於核心圈子,又身在薊城左近,隨時可以召集的,其實不過十余人罷了。

    薛彤雖為全軍副帥;邵續從來參讚軍機,無有不預;方勤之是近來很受重視的謀臣;黃熠是熟悉庶務數據的能吏;棗嵩、鮮於嗣一為王彭祖的舊人,一為幽州地方豪強代表,這兩人原本沒有資格參會,但陸遙為了安定地方勢力之心,特意允許他們一並前來。

    其余的一些,便是沈勁為首的、資歷極深的武將們。這幾人未必具有合格的政治頭腦,但陸遙依舊每有事務都將之召集,哪怕令他們旁聽也好。他期望通過一次次的會議,逐步培養起骨幹部屬的眼光和判斷力,使這批最初的、最忠誠可靠的部屬能夠與蓬勃發展的軍府一同成長。

    這十余人到齊,陸遙設下便宴招待,席間先不說竟陵縣主發來信函之事,只問諸臣僚:“朝廷授予我平北將軍、都督幽州諸軍事的職務,至今已有兩個多月。陸某才疏德薄,全賴諸君竭力襄助,總算平穩接手重任,沒有出現大的疏漏。然而,接下去的事情依舊千頭萬緒,諸位以為何為要務?何為急務?還請暢所欲言,不要有任何顧忌。”

    話音未落,沈勁離席而起,侃侃而談:“近兩月以來,我軍士卒與民夫日夜趕工,已經將幽州北部各處要塞、關隘基本整修完畢,各處諸軍的派遣、軍官的委任,也已經進行的差不多了。然而,愈是防備,我愈是深刻感受到幽州的安危系於東夷各族。”

    “自薊城向東、向北,遠有高句麗、扶余,近有段部、宇文部、慕容部鮮卑諸族,盡皆雄強,帶甲數以萬計。濡源一戰中,我軍與段部鏖戰雖勝,過程之艱難,給我軍造成的損失之慘重,主公與各位同僚都看在眼裏,想必也都了解,段部之強名不虛傳;而段部的力量並未超越其余東夷各族。以此推論,我軍雖然擴充極快,單以兵力而論,至多與段部、宇文部、慕容部、高句麗、扶余這五支強族中的某一支旗鼓相當。好在遼西公忠於朝廷,而宇文部與慕容部、高句麗與扶余之間又是世仇,否則我們更顯勢單力孤了。”

    這位以兇猛著稱的將領最近一段時間都在負責幽州北部與宇文部接壤的大片山區防務。在這個過程中,他顯然對胡族的形勢進行了相當深入的探查,因此眼界已經不再簡單地限於戰場廝殺:“因此,我們當前要做的,乃是盡快聯系護東夷校尉、平州刺史李臻,同時也通過段部雙管齊下,協調與東夷各部的關系,或以大軍威嚇之,或以朝廷名器籠絡之。非如此,不可能保障幽州的平安。”

    “老沈,你平日裏果然認真思量、下過工夫,如此一來,很有些方面大將的意思了。好,很好,大有長進。”沈勁能說出這番話來,對陸遙而言實在是個驚喜。於是陸遙起身舉盞向沈勁示意:“我以水代酒,請飲一杯。”

    沈勁咕咚咚地喝了一大口水,雄赳赳氣昂昂地返身落座。

    既然身在幽州,東部鮮卑各族乃至稍遠處的高句麗、扶余,便是不得不面對的難題。與之為敵抑或與之為盟友,壓制抑或利用,都是覆雜微妙的處置方法中不同的選項而已。對此,邵續與幾名文官僚屬已經多次商議,非唯沈勁一人有這樣的見識。

    但陸遙清楚,沈勁的性格最是直爽,從不會曲裏拐彎地想問題。以他嗜戰的性格,原本必定提議繼續催動大軍北上,與不願服膺朝廷的東夷諸部開戰,今日卻提出以朝廷名器籠絡胡族的說法,恰恰證明他本能地感覺到了難以促動將士們繼續舍生忘死,證明一年來無月不戰的局面使得軍中相當數量的骨幹將士已經疲憊了。這種疲憊源自於將士們的內心深處,不是用賞賜、提拔所能掩蓋的,而大批原屬王彭祖麾下將士的加入,使得部隊的向心力不可避免地滑落,某種程度上加劇了這種疲憊感。

    沈勁本人全沒考慮那麽多,他自覺提出了精辟的意見,因此顧盼自雄,很是得意洋洋的樣子。但其余文武之中,倒有半數露出思索的神情,顯然與陸遙一般,都明白了士馬短時期內不堪大戰的現狀。

    “沈將軍洞悉北疆胡族形勢,不愧是主公倚重的方面大將。”文臣列中,鮮於嗣起身,先捧了沈勁兩句。今日陸遙闖到他安置幼妹的別院中去,此舉委實有些逾禮,但根據在場者說,平北將軍似乎對自家妹子非常中意,這便令他對自己的仕途信心十足了;就連首次參與軍府核心圈子的會議,也因此也多了幾分底氣,忍不住踴躍發言。

    附和了幾句,他話鋒一轉,又道:“近日薊城有童謠曰:東西二刺史,幽州一都督;足見主公兼有代地的政權、幽州的軍權,威勢已然為百姓所熟悉,聲望遠在刺史祖士稚之上。自主公掌管幽州軍務以來,包括收編兵馬、整頓邊防、吸收流民、劃分軍屯、還有關於糧秣、軍械、戰馬、服裝、藥品的收集籌備等事務,都很順利;通過賞賜有功將士田地的舉措,也增強了軍府在幽州的影響力。僅僅兩月,兵已充足、民已安堵。段部鮮卑更已向我軍投誠納款,結下守望相助的盟約。因此,沈將軍固有防患於未然的先見之明,但主公實在無需過於謙抑。屬下以為,如今之幽州足夠震懾胡族、保障大晉北疆的安全。”

    鮮於嗣看了看沈勁,繼續道:“我們只需鎮之以無事,耐心蓄養軍民,實力自然會慢慢淩駕於胡族之上。眼下不妨且放任胡族自行其是,料他們也不敢來挑釁軍府的威嚴。”

    沈勁感受到了幽州軍府短期內的虛弱之處,但他仍打算積極插手於北疆胡族,用主動的手段保障幽州安全;而鮮於嗣認識到幽州軍府長遠的潛力所在,因此反倒提出了保守的建議。兩人觀察問題的角度不同,提出的意見也可謂是南轅北轍。

    陸遙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問其余部屬:“你們有什麽想法?不妨也說一說罷。”

    黃熠出列行禮,躬身稟道:“屬下以為,沈勁將軍的意見很有道理。東夷各部地近幽州,實力雄厚,其首領又都野心勃勃,萬一變生肘腋,恐為大患。我們與其閉門自守,到時措手不及,不如主動參與,將局勢導向有利的一面。我記得月余之前,主公召集我們會商軍府治所位置的時候,德元公曾有言曰,正當一如既往地鼓勇而前、與之爭衡角鬥,怎麽能心生僥幸,以退縮為穩妥呢?”

    黃熠在鄴縣為小吏時,就敢於承擔,有剛毅果斷的行事風格;如今身為軍府僚屬,分析大勢時,依舊喜歡迎難而上,這種性格深受陸遙的讚賞。

    然而黃熠話音未落,棗嵩冷笑一聲:“黃掾志氣非常,仿佛天下可運於掌。然則罔顧軍府的現狀,必欲制服東夷各部,萬一事有不諧,反而激起東胡各族的敵意,黃掾莫非另有退敵的妙策麽?”

    他不再理會黃熠,徑對陸遙行禮道:“主公英明神武,故而起於卒伍,興也勃焉。然而,勃興之勢不能長久,恃眾好勇恐喪社稷,豈不聞吳子雲:明主鑒茲,必內修文德,外治武備,然後方能徐圖其它?必欲幹涉東夷諸部,便如挾太山以超北海,是誠不能也,強為何益?”

    棗嵩讚同鮮於嗣的建議,要求務必以耐心蓄養實力為要,不得插手北疆胡族之事,非屬無因。昔日王彭祖竭力於鮮卑,邀之為上賓,引之為肱股,卻最終難免事敗。因此如棗嵩這樣的王彭祖舊屬難免心有余悸,實不願再與鮮卑再有什麽關聯。他又是有名的文人,言辭引經據典,雄辯滔滔,一時真叫人難以辯駁。

    陸遙聽他們幾方各執一辭,激烈辯論多時,心中漸漸有所總結。他輕咳一聲,止住眾人的爭執,隨即先問薛彤:“將士們大約還要多久才能恢覆鬥志,激發出求戰的願望?”

    有關軍務的問題,薛彤是當仁不讓的權威。他應聲道:“如今我軍三萬余眾,都是敢戰、善戰之卒,只需要再有一兩個月的休養,待到春暖時,定能如出柙猛獸,人人亟圖沙場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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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圖南(五)

    “好。”聽了薛彤的話,陸遙放心地微微頷首。

    軍府的文職幕僚班底終究是草創而來,各有所長也各有所短,而且還缺乏對軍府的認同和彼此的默契。陸遙提出的是關於大政方針的問題,但這些官員們卻更多地糾結於眼前,熱衷於以自己的想法來壓倒別人,這場景並不能讓陸遙非常滿意。在陸遙看來,這幾人不過是借著某個話題來向陸遙展示自己的能力。不過,行政措施和方向總可以容許屬官們慢慢討論的,只要將討論控制在一定限度,把握住最終各取所需、各展所長。相比而言,倒是將校們進步可喜,哪怕沈勁這樣性格粗疏的廝殺漢子,也居然開始考慮廝殺以外的問題了。

    毫無疑問,軍隊始終是最核心的力量,也是真正可以依靠的力量。只有保障了軍隊的戰鬥力,平北軍府才能夠生存、發展和壯大。或許隨著實力的不斷擴張,陸遙已難做到如昔日那般切實掌握每一名基層將士的情況,然而以薛彤為首的將校們都久經淬煉,有足夠的能力和忠誠。

    棗嵩、鮮於嗣、黃熠等人繼續著之前的辨論,全沒發覺陸遙卻已經想到了別的方面,對此起彼伏的爭執充耳不聞。不過,文官列中,畢竟是有真正的聰明人在。

    方勤之與邵續極其隱蔽地對視一眼,兩人的神色都絲毫不變,只是繼續端坐。待到堂上的辯論告一段落,方勤之才徐徐起身。

    方勤之初入陸遙幕府時,眾人都以為他不過是擅長賣弄嘴皮,乃東方朔一流的滑稽人物。但此人先是親身犯險,策動王浚自取其死;隨後又在軍府的各項政務中顯露了相當的才幹,於是俱都刮目相看,以為之前誤會了他。誰知近些日子他隨侍陸遙左右,那一手阿諛吹捧的功夫更讓所有人望塵莫及,才十幾天時間裏,隱隱然已成為文職幕僚中極受陸遙信重者。

    既然他有話說,眾人都按捺下了情緒,靜候發言。

    “主公問我們何為要務、何為急務。以我看來,插手東胡各部,未來或許是軍府的要務,但在我軍整編未完、士氣未振的時當前,卻不是急務。”方勤之隨意撣了撣袍袖,先向沈勁歉意地一笑,接著才道:“段部、慕容、宇文、扶余、高句麗,這五家強大勢力彼此糾纏,亦敵亦友,對朝廷的態度也忠奸難辨。平州刺史、護東夷校尉李臻部下不過千人,坐困於襄平一城,因其勢力衰微,所以反而不受重視,勉強維持著朝廷在遼東的存在。而我平北軍府呢?我們縱使示之以強盛,也不足以壓服各部;縱使示以弱小,濡源之戰的結果足以引起彼輩的忌憚。因此,我們只需要打探、了解,卻不必急於發聲;貿然插手其間,反可能會引發遼東局勢巨變,與保障幽州平安的初衷不符。”

    “那麽,勤之是建議我們韜光養晦,耐心經營咯?”

    “屬下以為,單純的韜光養晦、一味埋頭於幽州亦不可取。皆因此事雖屬急務,卻並非今後的要務。”

    “這是何意?”

    “軍府入主薊城,乃奉朝廷詔令,大勢所趨,憑此便無人敢於正面對抗。得益於諸位同僚的努力,已經紮實地站穩了腳跟,可以說,兵稍精、糧稍足、民稍安。但如果要更進一步,打算大規模地經營範陽、燕國這等幽州核心區域的話,必將會把某人推向我們的對立面。”

    陸遙笑了笑,很配合地接上話茬:“勤之說的某人……是何人?”

    “主公,幽州畢竟有朝廷任命的刺史在。”方勤之侃侃而談:“祖士稚官職未如主公之隆,卻恰可分庭抗禮,更名正言順地領有民政之權,掌控各地郡縣長官的任命。薊城童謠曰:東西二刺史,幽州一都督,此足以證明主公兼有代地的政權、幽州的軍權。然而,堂堂幽州刺史已經被逼迫到僅僅能夠控制燕國、範陽兩地的民政;之後我們經營幽州,又不免牽扯到諸多耕桑事宜,進一步侵逼刺史的職權,祖士稚哪裏會心甘情願!諸位,祖士稚是幽州大族出身,既有才幹學識,也有聲望,一旦與軍府為難,將會牽扯我們多少精力?以將軍的宏圖大志,未必會願意效法尋常庸碌方伯,成天忙於和同僚爭權奪利吧。”

    陸遙入主幽州之後,一次也沒有去拜會過同在薊城的祖逖,固然是由於軍務繁忙,也未嘗不是存了刻意保持距離的心思。基於前世的記憶,陸遙更比在場的任何人都要了解祖士稚是什麽樣的人物。因此,他明白方勤之所說的一點也沒錯。

    平北軍府當前的權勢,出於代郡軍一戰摧破王浚所部的聲威,確實已是壓制了刺史府的結果。但祖逖可不是會長久屈處下風之人。他還沒就任前,就急匆匆地去拉攏幽州軍的宿將祁宏,結果被陸遙撞個正著,頗引起了一些尷尬。如此行事,當然不是為了當個幹拿俸祿的庸官,而是想有所作為的。軍府進入幽州之後,在政務上的舉措不過是一個組建屯田,一個分地,極少幹涉刺史施政,但如意圖在現有基礎上更加深入地掌控幽州,那雙方的沖突恐怕難以避免。

    有軍官焦躁地嘟囔道:“祖逖不過是個籍籍無名的小輩,你怕他,我們可不怕……”

    話音未落,就在陸遙嚴厲的目光下住嘴了。

    將士們不怕,陸遙更是絲毫也不會懼怕祖逖,哪怕祖逖拉攏了祁宏為臂助,也完全不被羽翼漸豐的陸遙放在眼裏。但方勤之說的沒錯,陸遙不該,也不願意把有限的時間浪費在與祖逖的較量上。

    自從漢末喪亂,曾經在強漢軍威之下茍延殘喘的遊牧民族獲得了整整一百年來休養生息。他們彼此攻伐、吞並,就像是草原上爭競的狼群那樣不斷產生出兇悍的首領;而規模也在此過程中不斷增長蔓延。時至今日,那一支支兇蠻強悍的部落雖然聲名不為朝中袞公所知,卻實實在在地走到了對外擴張的臨界點。今年就是永嘉二年,在陸遙的記憶中,洛陽朝廷正是在這個寓意美好的年號下徹底崩潰,數以百萬計的胡族隨即如潮水般洶湧南下,爭先恐後進入中原。

    面對著必將到來的可怕局面,陸遙常常充滿戒懼地捫心自問:軍府據有幽州之後,是否就能夠力挽狂瀾了?不,不夠,還遠遠不夠。他必須繼續盡一切可能來加強自己的實力,而且要快,要趕在最終的傾覆到來之前。時間是如此寶貴,怎麽能虛擲在內部傾軋爭鬥上,何況對手還是那位千載後猶被人傳誦的祖公?

    陸遙思忖的時候,又有人問方勤之:“這個不著急,那個不重要,這也不成,那也不成?方先生,我們快被你繞暈了。你覺得怎麽樣才好,倒是給個主意啊?”

    方勤之往自家案幾上取了茶水,潤了潤嗓子:“無論是與東胡部族打交道,還是與祖逖爭奪幽州權柄,歸根結底,都只是在都督幽州諸軍事的權限之內作文章。然而……”他環視在座眾人,大聲道:“我們身在幽州,卻不能局限於幽州。以主公的胸懷才具,以主公的宏圖大志,豈是區區一州之地可以限制?”

    這番話出口,第二次提到陸遙的宏圖大志。武人們多半沒聽明白其中蘊意,倒也罷了。在場文官們則有不少人悚然動容,至此確知陸遙絕無身居方伯之位而安享富貴的意思,甚至也不是安於朝廷體制的尋常官僚。如棗嵩這樣有經驗的官僚,更立時心頭大跳幾下,在他眼前,平北將軍的沈靜端坐的身影,竟似乎與那位野心勃勃的博陵郡公王彭祖重合起來。棗嵩記得清楚,由於大晉朝局日趨混亂,王彭祖曾幾次召集心腹手下,暗中商議過那不可言說的膽大妄為之事。難道,這陸遙陸道明竟也……

    突然領悟了如此機密,這本身就給棗嵩帶來了沈重的壓力,以至於他根本無法掩蓋倉皇的神色。

    “勤之,你對我的很多誇讚,實在叫人愧不敢當。你不妨直言,如果我們不在都督幽州諸軍事的權限之內作文章,又當如何呢?”陸遙瞥了坐立不安的棗嵩一眼,嘴角露出微笑:“此刻在場的,都是我的肱股、心腹,勤之不必有任何顧忌。”

    而方勤之應聲答道:“一旦士伍可用,請主公率領軍往洛陽一行。”

    “哪裏?”

    方勤之重覆了兩個字:“洛陽。”

    他的語調並不高亢,但卻如炸雷在眾文武耳畔轟響。洛陽是大晉天下之中,是皇帝與朝廷所在。陸遙身為邊疆守臣,如果擅自領兵前往洛陽,這是什麽性質?瞬間,議事廳中一片嘩然。有人驚惶躍起,渾不知自己帶翻了身前案幾;有人厲聲叱責,指責方勤之胡言亂語;只有寥寥幾人人滿臉愕然,完全不知所以。

    “胡鬧!胡鬧!幽州外有強胡環伺,內有百廢待興;這時候如何能離得主公坐鎮?方勤之,你不要把嘩眾取寵的那套手段,用到正經的議事場合上來!何況……何況……”棗嵩再也按捺不住,他臉色鐵青地向陸遙拜倒,大聲道:“主公有雄才大略,遂能摧破群胡,制壓北疆,這是在場諸君都知曉的道理。然而籌謀天下大事何等艱難,怎麽可能永遠一番風順?昔高祖保關中,光武據河內,魏武屯許昌,都是深根固本以制天下;進足以勝敵,退足以堅守,所以雖然屢遭困敗,而終濟大業。請主公細思,您入主幽州不過兩月,根基可紮實?人心可歸附?城垣關隘可修繕堅固?軍令可暢通無阻?駐軍可調遣自如?”

    棗嵩本是王浚部下極得力的行政官員,對各項軍政狀況最是諳熟。這時候把他認為陸遙應當關註的要點一口氣道來,果然每一句都恰合軍府的實際。他喘了口氣,再度拜伏於地道:“這些都還沒有可靠的結果,也就尚未真正掌控幽州,哪怕是距離一個稱職封疆大吏的要求,尚有諸多不足之處。這時候,君若聽信小人之言,圖謀非常之事……請恕棗嵩德才鄙陋,不敢攀附驥尾!”

    棗嵩極其激動,養尊處優的白皙面龐掙得通紅,須發戟張。這樣的姿態先使陸遙驚訝,隨即又令他有幾分讚賞,幾分感動。棗嵩是王彭祖女婿,在驃騎大將軍幕府中地位極高,而過往行事頗受貪暴之譏;因此陸遙用他,一則考慮他熟悉當地情勢卻又非地方豪右,二來也實在是由於軍府中讀書人太少,各個幕僚職位簡直無人可用,非如此,沒法及時搭建起軍府的班底來。但棗嵩會如此投入地爭論,無疑已是盡心竭力在為軍府考慮。放在陸遙熟悉的後世,此君便是私德有虧卻職業道德十足的經理人了。

    “台產兄,不必如此。”陸遙離席起身,雙手扶起棗嵩,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道:“陸某不是王彭祖,從不打算圖謀什麽非常之事,相信勤之也沒有這個意思。台產兄想是誤會了什麽,莫慌,莫慌,還請稍安勿躁。”

    棗嵩有些茫然地看看陸遙,卻見陸遙板著臉,向方勤之怒斥道:“好好說話不成麽?非要故作驚人言辭?我為何要領兵去洛陽,你倒是給出個道理來!”

    方勤之知道這是陸遙刻意做給棗嵩看的姿態,於是配合地請罪施禮,待到眾人俱都回來落座,他才繼續道:“台產兄說的沒錯,幽州外有強胡環伺,內有百廢待興,需要我們做的事太多太多。然而平北軍府真正缺乏的東西,並非我們在幽州關起門來忙亂可得。”

    “你就趕緊說吧……缺什麽?缺鈣麽?”陸遙適才的訓斥固然是做出的姿態,但今天這場會議繞了無數個圈圈,哪怕他耐性再好,也有些煩躁了。

    方勤之想了想,實在不知“缺鈣”為何物,於是便充耳不聞,伸出兩根手指:“軍府缺少的,也正是主公您缺少的,兩個字:聲望。主公崛起神速,赫赫軍功未曾深入士人之心,卓然事跡未曾傳揚到洛陽朝廷。為主公謀取更多的聲望,才是當前的急務、要務。”

    這圈子兜得好大,陸遙感覺有些跟不上方勤之的思路,看他言辭神態,又不像是在胡扯。於是道:“勤之,為我細細言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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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圖南(完)

    這時候夜色已深,鉛藍色的夜幕之上,一輪燦若玉盤的明月閃耀於星漢之間。如水月華灑落下來,勾勒出薊城暗沈沈的天際線。北疆的風氣終究不似洛陽朝廷,哪怕是豪奢大族,也鮮有飲宴歌舞通宵達旦的。這個時候,絕大多數居民早就已經熟睡了,只有位於遠處城台的幾處零星燈火還在閃耀。偶有火光往來移動,那是負責守衛城池的將士正在巡邏。

    但議事廳裏的眾人卻全都精神抖擻。原以為只是事務性的商議卻延到了深夜,顯然軍府的大政方針將要在此底定,這時候,無論是否讚同方勤之的意見,每個人都凝神靜聽。

    “自本朝開國以來,中樞任官有八公同辰、攀雲附翼之譏;而兼理軍政的方伯人選,擇人用人的原則也大抵相似。通常而言,能夠出鎮邊疆大州的無不是成乎棟宇、處乎經綸的重臣。以出身而論,或為漢魏以來冠冕不絕的名族世胄、或為策名魏氏而為皇晉開國佐命的勳貴子弟、或為司馬氏宗室親王……皆因此等人乃是大晉賴以立國的基礎,哪怕毫無軍政才具建樹,也能平流進取、坐至公卿,除此以外者難有仕途可言。”

    “主公與彼輩自然大不相同,堪稱本朝封疆大吏中唯一的異數。主公出身於江左亡國之余,起家於行伍,在中樞諸袞公看來,身份實在卑微;而在建事功於北疆的過程中,也並無家族背*景可為奧援,全憑著過往戰無不勝的威望,才贏得此刻文武英傑雲集景從的盛況。主公能走到今天這一步,殊為不易;也正因為此,再想有後繼的發展,難上加難。”

    方勤之侃侃而談,慢慢分析。

    陸遙的仕途中有兩個重要的轉折點:一個是得到並州刺史劉越石的青睞,成為獨擋方面的大將;一個是借助東海王平衡北方諸強籓的機會,以鷹揚將軍的身份平定代郡。如果沒有劉琨的幫助,陸遙只是個善戰的勇士,千百次出生入死,也不過自保首級、得些金帛賞賜;如果沒有東海王的縱容,陸遙的東征西討都是為並州刺史擴張勢力,根本不可能將手中的軍事實力與代地州郡結合,組建自成體系的政治集團。毫無疑問,平北軍府的崛起既緣於陸遙的英武,也與外部的提攜和幫助息息相關。但這樣的提攜和幫助終究是有限的,畢竟陸遙在中樞看來,只是個出身底層的武夫,不值得太多關註。從朝廷對幽州都督、刺史的分別任命可知,哪怕陸遙即將成為竟陵縣主的夫婿,也已無法從外部得到更多得政治資本了。

    脫離了外界的扶持,陸遙和他的平北軍府是安心於幽州一地,坐等局勢變動,還是抓緊時間主動出擊,謀取更上層樓的機會?

    陸遙起於並州敗軍之卒微,最終取得幽州權柄的經歷,眾下屬都已經熟悉。破匈奴、退石勒、平代郡、取濡源,他完全是憑借著一系列軍事成就才爬升到都督幽州的地位。但如果僅憑這些成果,還遠不足讓他具備超越同躋、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底氣。大晉的高官顯貴中固然絕大部分都顢頇無能,可終究還有好些名臣宿將。如並州劉琨、兗州茍晞、涼州張軌等,都曾歷任多個州郡、指揮過十萬人以上規模的大戰,威勢遠在崛起不過一年的陸遙之上。甚至冀州刺史丁紹,論起名望、資歷,也遠非陸遙所能企及;其冀州集團的根基之深厚,也不是平北軍府可比。

    方勤之說到這裏,在座不少文武都露出悻悻然的臉色,有些人意圖起身反駁,卻見陸遙本人微微頷首,不得不按捺住自己的情緒。

    在陸遙所熟悉的那段歷史中,盤踞幽州的王浚就是過高估計了自己的力量,才導致了身死國滅,淪為千載笑柄。陸遙可不會自我膨脹到那種地步,他明白,其實方勤之說得還算客氣了。或許平北軍府在軍事力量上擁有一定優勢,但綜合考慮政治、經濟各方面因素的話,實力淩駕平北軍府之上的地方勢力,又豈止並、兗、涼、冀等地?如果眼光不局限於大晉朝廷之內,想想雄踞河東的匈奴漢國、在中原打得東海王狼狽的羯人流寇、割據西蜀的氐族李氏政權、草原上數以十萬百萬計的兇悍鮮卑部落……哪一個不比平北軍府強盛?如果將這些異族納入考量的範圍,平北軍府或許只能算一個二流地方勢力吧。

    前所未有的可怕亂世即將到來,只憑著二流地方勢力,就一定能站住腳跟,進而力挽狂瀾麽?對此,陸遙只能說自己有信心、有決心,但並沒有多少把握可言。

    大晉的時局發展到眼下這個地步,有識之士都已深知其積重難返,稍作推想,更可以預料其必然繼續滑向深淵,絕無僥幸的可能,因此或多或少的都已經在為即將到來的亂世作準備。方勤之或許在行商時未曾對此通盤考慮,但投入陸遙麾下後,他一方面參預機密、廣泛接觸到了大量情報,另一方面又近距離地接受陸遙對時局的看法,聰明絕頂如他者,自然也會得出同樣的判斷。

    今日他兜兜轉轉地說了那麽多,其實便是在反覆地向眾人灌輸一個道理:平北軍府上下,絕不能滿足於幽州,滿足於做太平盛世中的朝廷官吏。而陸遙則必須抓緊朝廷體制尚存的最後一段時間,盡快取得足夠立足亂世的聲望。只有聲望高了,才能獲得更加豐厚的政治資本;獲得了豐厚的政治資本,也就擁有更多攫取權柄、地盤、人力、物力、財力的渠道和手段,能夠在亂世到來之前,盡量縮短與其余各地軍政集團的差距!

    棗嵩不得不承認,從這個角度去考慮,方勤之的意見確實不錯。謀取更多的聲望,的確是當前的急務、要務。但他沈吟片刻,遲疑地道:“想要獲取聲望的途徑多矣……為何非要領兵入洛?此舉的理由何在?若是因此落人口實,恐招縱恣跋扈之嫌。”

    “想要獲取聲望的途徑確實很多,但眼下適用的選擇少之又少。”方勤之應聲道:“一者,當前絕非對外征伐用兵的合適時機。軍府發展到了現在的程度,與諸多鮮卑、東胡強族直接接壤,軍事行動萬一失控,造成的後果誰也沒法承受。如果因此被朝中載個擅開邊釁的罪名,那就更麻煩了。二者,從治政角度著手又必然會引發與幽州刺史祖逖的沖突,得不償失。若是外界因此以為主公行事橫暴酷烈,反而不美。更重要的是,主公要的是天下之名望,非局限於州郡之名望也!”

    他加重語氣道:“昔日河間、成都二王之難,涼州張軌遣兵三千東赴京師,旋即得朝廷允許盡有涼州之地,遂霸河西。如今中原各地的州郡長官阿附於東海王的羽翼之下,不將洛陽朝廷放在眼裏;而邊疆烽煙四起,方伯們俱都自顧不暇。偏偏河東匈奴為患,中原羯賊橫行,情勢較之當年更顯困窘,主公果能親赴洛陽,足顯滿腔忠枕。主公的大名也必將隨之遍傳天下,不讓張氏專美於前。到那時,曾經困擾我們的各種問題,或許都會迎刃而解亦未可知。”

    “這倒也罷了,只是主公在幽州根基未深,貿然遠離基業,沿途千山萬水……未免太險!”棗嵩考慮了一番,重又蹙眉。

    “平北將軍、都督幽州諸軍事的職務,既出於朝廷正式詔命,也是主公身當鋒鏑血戰而來,若說危險,這一路走來,哪裏沒有危險?天下間,又豈有惜身茍全於戶牅而能圖謀大事者?”說著,方勤之不再理會棗嵩,轉回身向陸遙下拜:“前往洛陽,不可能絕無風險。但與可期的收獲相比,縱有風險,微不足道!”

    棗嵩想要再說些什麽,眼看陸遙雙目略微低垂,露出沈思的表情,頓時不敢打擾,只能瞪了方勤之一眼,氣哼哼地落座。

    議事廳中一片寂靜,文武數十人俱都等待陸遙裁奪。一時間,除了夜風呼嘯而過的聲音,便只有陸遙習慣性地輕輕按壓左手骨節,發出“咯咯”的輕響。

    方勤之於縱橫術上確有所長,其口才仿佛蘇秦、張儀,又兼有高屋建瓴的眼光,不同於尋常埋首於事務的僚佐。要說陸遙對他的建議不動心,那是假的。但身份到了陸遙這地步,一個決定、一個判斷,都會牽扯到上萬人的切身利益甚至生死存亡;他必須把每一個決定都建立在詳實的情報和嚴謹推理之上,絕不能隨意而為。

    陸遙又敏銳地感覺到,隨著軍府勢力的擴張,文臣和武將之間的矛盾、新人和舊屬之間的矛盾、穩健派和激進派之間的矛盾也都初露端倪。而邵續似乎與方勤之意見相通,卻始終不出言語,分明是拿年輕氣盛的方某人當了槍使……如何將這種暗流控制在一定限度,這更是需要他自己慢慢摸索的課題。

    過了許久,想了很多,陸遙才慢慢地道:“此事關系重大,頃刻間難以決斷。容我仔細權衡一陣,另行商議不遲。”

    此言既出,下屬眾人有失望者,有慶幸者。倒是方勤之神色如常,一絲不茍地躬身施禮如儀:“是。”

    會議進行到這時候,差不多可以結束了。幾名官員趁這機會又簡單匯報了幾樁細務,待陸遙逐一作出指示,這才各自散去。文官們大多都居住在將軍府左近各坊,倒也罷了;由於城中宵禁,陸遙須得給幾名出城的軍官出具通行文書和開啟城門的符令。

    待到處置完畢,已經到了子時。陸遙打了個哈欠,轉身往將軍府的後院去。

    由於大部分人力都用於營寨、關隘、道路的修繕,這座將軍府邸斷斷續續地整理了一個多月,至今尚未完工。好在有前朝王府的基礎在,又配了雜役數十、侍女十余人,所以偶爾住一日兩日也無妨。便如陸遙此刻經過的後院,有頗具規模的園林、水池、亭台之屬。兩名侍女手提燈籠在前引路,燭光所及之處,縱使深夜,仍顯得景色清麗宜人。可惜陸遙顧不上觀賞夜景,才走了幾步,又陷入了思索。

    沿著廊道彎彎曲曲地走了一陣,就到臥室。臥室裏並無人出來迎接,唯有熏香浮動,重重紗簾掩起,原來胡六娘左等陸遙不來,又等陸遙不來,索性先自睡了。這可與《女誡》的要求南轅北轍。以胡大寨主的性子,本也做不出婉轉侍奉的姿態,陸遙反倒喜愛她的爽朗自在。他揮手令侍女退到外間,自己躡手躡腳地走到床邊,便見佳人將大半身子都藏在錦被之下,沈眠正酣;只露出一對玉腕香腮,好似蓮藕荷花相映。耳畔聽得還有細弱的呼嚕聲入耳,愈發顯得可愛。陸遙不由得神魂蕩漾,幾乎要把滿腔的籌謀盤算都扔飛到天外去。

    好容易定了定神,陸遙推了推胡六娘的肩頭,輕聲喚道:“綠蕊!綠蕊!”……胡六娘行六,閨名喚作綠蕊,陸遙也是成婚前後方才曉得。陸遙連喚了五六聲,胡六娘才勉強半醒。她睡眼惺忪地看了看陸遙,旋即將他的胳臂摟進懷裏,心滿意足地又欲睡去。

    陸遙苦笑著把手臂抽回來,扳著胡六娘的肩頭一陣搖:“醒醒!醒醒!綠蕊,我有事求你!”

    “啊?”胡六娘懵懵懂懂地睜大了眼,過了半晌才像是忽然驚醒過來那樣,漲紅了臉,有些扭捏地道:“死人……昨天那法子不好,嘴都酸了,還嗆得難受……這事兒你別再求我,老娘不樂意啦!”

    “咳咳咳咳咳……”陸遙猛咳一陣,連連擺手:“我說的是正經事,你想到哪裏去了……”

    胡六娘楞了一楞,尖叫一聲,鉆進被子裏去了。

    “什麽正經事?快說!快說!”她悶聲悶氣地隔著錦被道。

    “咳咳……綠蕊……”陸遙想了想,決定換個稱呼:“六娘啊,原先你伏牛寨的部眾裏,可有熟悉中原和洛陽情勢、而且忠誠可靠的人才?有適合的話,務必推薦幾個給我,我有要務托付。”

    “有。”胡六娘答了一個字,便再也不說話了。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2:04
第十九章 自量(一)

    次日,陸遙繼續原來的巡視,檢查對王浚舊部的整編情況。

    眼下並非戰時,因此軍隊並不集中,而是以軍為單位屯駐在各處軍寨。這個“軍”,並非是路遙打算重新設立的橫海、度遼、沃野、平朔、鷹揚、定邊六軍,而是舊有的單位。一方面由於代郡軍連續作戰帶來的編制混亂,另一方面也因為整編工作剛起了個頭,所以每一軍的人數不一,多則兩千人,少則**百人,其中王浚舊部所占的比例也從三成到五成不等。

    在薊城左近,有十四個軍分散駐紮。十四處軍營,陸遙前幾天已經跑了五個,昨天薛彤代表陸遙檢查了兩個,還有七個要一一校閱。這項工作本就細碎繁碎,陸遙的要求又嚴格,過程中,還需要投入相當的精力去和基層的將士溝通交流,因此校閱的速度快不起來。從卯時到午時初足足三個時辰,也不過看完了何雲所負責的一處而已。

    根據行程安排,要去的下一處軍寨位於廣陽東南的泉州,距離還不近。

    泉州因縣城周圍多有清泉、泉水甘冽可飲而得名,戰國時為燕國的“泉州都”,漢初設縣。泉州北面是綿延數十裏的雍奴藪;南面以巨馬河為界,與冀州章武國的東平舒縣毗鄰,河上有多座渡口為繁忙的商路服務;而東面則是茫茫大海。前漢元狩四年曾在這裏設鹽官,為全國三十八處設有鹽官的郡縣之一。時至今日,漢時遺留的鹽場仍在使用,幽州人所用食鹽大部分出於此地。

    如果天氣放暖,陸遙可以先返回薊縣,然後乘坐舟船沿著清泉河、笥溝一線南下,很快就能到達。但如今嚴冬時分,河道或者結凍、或者水淺難以行船,陸遙等人只能快馬加鞭地沿著大路走,橫穿過安次縣往泉州去。

    因為冀州為兵災所及,東部沿海諸郡元氣大傷,所以道路上商旅稀少,衣不蔽體、蓬頭垢面的流民倒很多。他們冒著刺骨寒風,赤足踏雪蹣跚前進。見到陸遙一行的騎隊路過,絕大多數流民也只是神情呆滯地看看,偶有些機靈的,連忙跪伏到路邊,喃喃地叩頭祈求著什麽。

    陸遙不是第一次看見這樣的淒慘場景了,縱不說鍛煉的心如鐵石,至少也已見多不怪。但他手搭涼棚往遠處眺望的時候,只見稀疏的流民隊伍一直延伸到遠處的地平線上,不禁皺眉道:“冀州的叔倫公乃當代能吏,如何卻放任治下百姓顛沛至此……”

    今日隨同陸遙的文職吏員黃熠是做實事的吏戶出身,對安撫流民的諸般事宜很有一套,適才已經撥馬去流民隊伍中打探了。聽得陸遙抱怨,他恭謹應道:“今年中原暴雪成災,三魏之地的貧民迫於凍餒,大批流亡冀州。偏偏冀州連年鏖戰,府庫俱空,所以丁刺史應付起來十分艱難。但眼前這些倒不是丁刺史治下流人,而是來自於原本石勒賊寇盤踞的渤海、平原、樂陵等地的。”

    “哦?”

    “石勒賊寇在時,攻破地方州郡塢堡,毀棄城池府庫,掠奪糧秣物資殆盡,又將強壯者盡數挾裹入軍中,迫之為前驅送死,只留下老弱病殘在原地等死。這些老弱無衣無食,只能掙紮哀號,餓死者數以十萬計;由於今冬寒冷,凍死者又數以十萬計。主公所見這些,不過是流入幽州的僥幸之人而已。”

    “你稱他們為僥幸之人,是什麽意思?”

    “幽州畢竟不曾直接遭到兵災波及,無論州府還是地方豪族,都還勉強有余力賑濟安置他們。我聽說,祖刺史前些日子召集郡縣豪族,以減免一年田租為條件,要求他們各自出人出糧,負責一地的流民安置。但凡安置得力,不使流民越境掃蕩他處的,還可以獲得流民屯墾之地的地契,將之納入私家部曲。將軍請往南面看,那裏有一處簡陋的營地,便是田氏興建的。流民中有威望的首領,以及能夠勞作的、有一技之長的,都可以在那裏暫居,隨後分批發遣到田氏所屬的農莊中去。這樣的話,畢竟還能活下來相當一部分,所以算得僥幸。”

    這些流民原本就是石勒挾裹壯丁後剩下的老弱,其中能夠勞作的、有一技之長的人,所占比例不會很高。這部分人能夠在地方豪族的農莊中存貨下來,而其余的人,無疑就只有凍餓而死的下場了。

    陸遙嘆了口氣,道:“賑濟難民之事,不僅刺史府出面,我們也要盡力襄助。你回去擬個章程,就在這些被挑揀剩下的人裏面,盡量把孩童和青年婦女安置了。嗯……孩童們單立一營,讓馬睿負責挑幾個親衛、方勤之找幾個讀書人,教他們習文練武;婦女可以許配給將士們,如果不願婚配的,也單立一營,讓她們做些洗刷縫補之類的雜事罷。”

    以軍府的力量,供養數萬大軍已然不易;去和州府、世族爭奪安置流民的權力更不現實。陸遙能做到的也只有這些了

    黃熠恭謹領命,一行人並不耽擱,繼續縱馬前行。

    過了會兒,眼看著黃熠所說的營地不遠,陸遙突然又想起一事:“田氏?你說在前方興建營地的,便是那個田氏麽?”

    “正是。燕國田氏在潞縣、雍奴等地廣有莊園、田連阡陌,最近的塢壁距離泉州僅二三十裏。由他們負責這條道路上來的流民,很是恰當。”

    前幾日陸遙召集將士大比的時候,以軍中私鬥的罪名殺死了燕國田氏的有力子弟田旻,從而一舉震懾諸多豪族。這件事發生之後,據說田氏族人有向刺史府伸冤告狀的,但祖逖對此尚未做出反應。想不到今日剛巧和他們又撞上了。

    陸遙一行騎隊約莫百人,鮮衣怒馬、鐵蹄動地,聲勢頗為煊赫。

    田氏營地中人隔著很遠就看見了,知道定是貴人經過,於是連忙去喚營中主事之人。旋即有兩名高冠華服的男子前呼後擁地從營地裏出來,待要相迎,似乎有人在旁說了句什麽。於是他們立即止步,眼神也變得不善。不用說,想必是隨從中有認得陸遙的,指給他們看了。

    這兩人想必是田氏子弟中的有力人士。陸遙很清楚,這些豪族大姓中人除了少部分確有才幹以外,其余不過是憑著盤剝欺壓貧苦百姓而立足的蠹蟲而已,只要時機適當,摧之易如反掌。因此他根本就不理會這兩人,只稍微勒馬放慢速度,直接就從或坐或臥的諸多流民中穿過去。

    卻不曾想到那燕國田氏子弟中不知死活的莽夫甚多。兩名華服男子中的一人眼看陸遙勒馬,竟然斜刺裏大步追上來,要去抓陸遙手中的韁繩。

    “大膽!”馬睿瞠目大喝,策馬上前攔住來人,掌中寒光一閃,繯首刀已經出鞘一半。

    馬睿是勇力絕倫的猛士,久經沙場,舉動間鋒芒畢露,自有一股駭人殺氣。那華服男子如何當得?滿腔怒火瞬間化作冰水從頂門傾瀉下來,雙腿一軟,頓時坐倒在地。

    陸遙懶得理會這等螻蟻也似的人物,冷冷地看了這人一眼,搖韁繼續前行。

    待眾人俱都遠離,馬睿才不屑地哼了一聲,收刀歸鞘追趕大隊去了。

    另一名年紀較老的男子這時候才敢上前來,將駭然坐地之人扶起:“唉,本來無事,你偏爭這閑氣做甚?”

    “什麽叫閑氣?便是這個潑賊殺了吾弟!”華服男子猛地一掙,將老者扶著他的手臂甩開,發怒道:“可恨我們田氏子弟部曲數百人在此,竟然無人敢與我一同向前!只消三五個有膽的,我好歹能打這廝幾拳,出一口惡氣!”

    這華服男子便是那被何雲一箭射死的田旻之兄,而老者則是田旻的叔父。

    分明適才被人一眼瞪得倒地,這會兒又以為靠著有數百名只會欺壓良善的打手,便能挑釁熊虎之師了?這是發了瘋病還是怎麽?田旻的叔父連聲嘆氣:“你當你是什麽人,敢去打平北將軍?這陸遙可是屍山血海裏殺出來的人物,在並州時陣斬匈奴漢國首屈一指的勇將喬晞;在鄴城時,曾於萬軍之中格斃橫行河北的巨寇汲桑;此後平定代郡,揮師草原,殺得胡族喪膽……多少有名有姓的大將、豪酋都傷不得他半分,反而都死在他手下。今日便是多你一個……不,便是多了我們這裏數百條性命,你當他會在乎麽?”

    華服男子一時無言以對,咬牙切齒了半天,忽又猛地跺腳罵道:“我燕國田氏為北疆冠者,宗族強盛,徒附無數,更歷仕魏晉兩代,冠冕不絕!昔日王彭祖在時,對我們也客客氣氣的。這陸遙算什麽東西?區區一個島夷余孽、粗鄙武夫,竟敢當眾誣殺吾弟,令我田氏族人為州郡所笑!哇呀呀,可恨!可恨!”

    陸遙的部屬來源覆雜,但除了近期招攬的若幹官員以外,大部分都是地位低下之人,或為並州的軍卒、或為汲桑賊寇中的降人、或為代地和草原上的牧奴、馬賊。這些人沿襲著軍中尚氣輕死的風氣,只會看到陸遙的英武絕倫,只會為陸遙的青雲直上而歡欣鼓舞。但世家豪右看人的眼光、角度,卻與他們大不相同。在幽州的大部分世家豪族眼中,陸遙東吳遺民的背*景不是驕傲,而是永遠抹不去的汙點。更不要說他的武夫出身了,疆場殺敵算得什麽?再怎麽勇敢的軍人,不過是高門世胄豢養的打手,說得過分點,一條養來咬人的狗罷了!身份高貴的官宦世家子弟怎麽能容忍一條喪家之犬爬到主人的頭上?

    華服男子既這般說來,頓時令老者也覺心有戚戚。他嘆了口氣,安慰華服男子道:“幽州豪族之中,願意結交陸某的,畢竟只有鮮於氏為首的那幾個將門,你也不要太過惱怒了。我且告訴你,族主已經秘密聯絡了其余有力大族,動用門生故舊的關系上書朝廷中樞,痛斥陸某的跋扈橫暴之舉!嘿嘿,到時候朝廷降旨,定會讓這武夫吃個苦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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