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扶風歌 作者:蟹的心(連載中)

 
uuuuuuuuuu 2014-3-26 15:14: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79 41839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2:17
第五十章 礪軍(五)

    胡休話音未落,龐淵縱身向前,緊緊將他抱住。

    “胡兄,胡兄!果然是你,真的是你!……想死我啦!”龐淵雙手拍打胡休的後背,激動不已地嚷嚷。而胡休全沒想到龐淵在殺聲震天的戰場上突然來了這一出,他瞪大了銅鈴也似地怪眼,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龐淵當年在蘿川馬氏一族手下為盜匪,憑著機敏善戰,下手狠辣,年紀輕輕就做到了統領上百馬賊的豪強,手上著實有不少人命。陸遙率軍以雷霆萬鈞之勢殺入代地的時候,龐淵僥幸正帶領部下出外,否則恐怕免不了在戰後被作為惡貫滿盈的匪首斬首。

    當年在土匪窩裏,龐淵是手握實力的小帥,胡休是家人被挾持的木匠,但龐淵偶爾見到胡休,總是客客氣氣;如今在平北軍府之中,龐淵是深得陸遙信賴的扈從衛士首領,胡休只是個最普通不過的小卒,兩人的地位差異似乎比原來更大……可龐淵對胡休更加客氣,還額外暴增了十倍的親近,以至於胡休措手不及。

    陸遙麾下這批代地出身的將士,都是有些桀驁匪性的,龐淵更是如此,自然不會溫良恭儉讓的那套君子風範。之所以這般作態,是因為胡休用手掌作鐵錘之用、敲打木釘的非人怪力,龐淵在馬家塢堡中就曾幾次親眼見識過。更因為胡休一擊殺死那勇不可擋的王延,龐淵就在不遠處目睹……這還是在胡休身無甲胄、兼且以步敵騎的極度不利條件下!龐淵毫不懷疑,若給此人得烈馬、著鐵鎧、持精良武器在手,那必將會是足以在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的豪勇!

    龐淵根本不在乎胡休為何會投入幽州軍,也懶得思忖胡休為何只做個小卒,他能夠成為僅次於馬睿之下的陸遙近衛統領,靠的不僅是武勇,還有精明善斷的頭腦。就在方才的一瞬間,他已經想明白了眼前最重要的事:如今天下板蕩,正是武人施展之時,這胡休身具非人勇力,如今又在平北將軍眼前立下斬將的大功,那今後的飛黃騰達必然不可阻擋。既如此,還不趕緊示好一番結下交情,更待何時?

    可惜胡休這人的性格有些木訥,並不順水推舟與自己配合妥當,未免有些……咳咳……美中不足也。

    龐淵猛獻殷勤半晌,胡休終於忍耐不住,雙肩微微一震,立時便生出龐然巨力,將龐淵推開了半步:“龐首領多禮,胡休不敢當……”

    龐淵連聲大笑:“是龐統領,統領!哈哈,胡兄,你可知你殺死的是誰?你立大功啦!哈哈哈!”

    他待要擡手去牽搭胡休的肩膀,胡休卻半轉過身,將註意力放到了隨他一同抵禦敵騎的袍澤兄弟們身上:“怎麽樣?”

    胡休所在的部伍,乃是位於第一線和大將本部之間的預備隊,總計六隊三百人。其中,與胡休一同硬抗賊寇鐵騎沖擊的五十人已各個帶傷,傷勢輕些的,血染征袍面色蒼白;嚴重的,腸穿肚爛斷肢少臂。聽得胡休詢問,一名青年搖了搖頭,慢慢地將懷中的同伴放回地面。

    他的動作輕柔,像是唯恐震動了傷者,可鮮血和破碎的臟器早已從懷中人胸腹間巨大的傷口裏狂湧而出,隨即被潑灑的大雨沖散。

    如果陸遙在此,或會認得這青年。他便是在蘿川之戰中,在胡休身中十數箭、命懸一線時為胡休乞命的幾名匠戶子弟之一,名叫林壹。陸遙在攻陷代王城後,馬不停蹄地轉戰南北,與代地馬賊、常山山匪連番苦鬥,期間兵力不斷損失,不斷就地整補。因此最初在代郡收攏的部眾中,只要是年輕力壯的男子,陸陸續續都已被征發從軍。曾經被陸遙指為迂腐的幾名匠戶子弟也不例外。

    一旦從戎,你不殺敵,敵就殺你,那些軟弱性子不久就被扔到九霄雲外去了。用慣了曲尺、墨鬥、刨子的手,舞動刀槍劍戟也不那麽難。因為在濡源惡戰中有功,林壹很快就被提拔為了什長。陸遙入主幽州之後,他返回代地招募新兵,剛好胡休的重傷痊愈,便被他拉到了自家屬下。

    “四哥、七哥、老九,當場戰死。”林壹嘆了口氣,向另一頭指了指:“三哥、耗子和狗兒也撐不了多久。”

    胡休固然勇武,但在戰場上畢竟護不了所有人。這個滿編的十人隊與賊軍甲騎惡戰之後,三人戰死,三人重傷,已經被打殘了。而一年前同在蘿川代王城掙紮求生的匠戶子弟,至此只剩下了林壹本人。

    王延既死,他所發起的攻勢就徹底失敗了。只有極少數特別兇悍的賊寇還在頑抗,毫無鬥志的騎兵們急著從廝殺陣中脫身出來逃走,可暴雨已將地面徹底化作了泥沼,馬匹再怎麽催趕也奔馳不快。於是只顧逃命的賊寇背後中了刀槍,慘呼著死去。更多的人則在威逼下跪伏於地乞降。大雨依然在下,終於將空氣中那種潮濕而黏稠的血腥氣略微散去了一些。在整片戰場上轟鳴了許久,幾乎要壓倒濤聲、語聲的廝殺之聲,也漸漸轉變為了晉軍將士們肆意歡呼的聲響。而與此同時,失去袍澤的哀慟之情油然而生。胡休蹲下身,巨大的手掌伸出,覆住了死者顯得猙獰的面容,過了良久,重重地嘆了口氣。

    畢竟是個木匠出身的新兵,這點死傷就承受不了。以後跟著陸將軍橫行中原,有的是屍山血海給你們見識!龐淵暗中腹誹幾句,走近一步:“胡兄,隨我去見陸將軍吧。你立下了大功,軍府必有重賞。”

    “我立即就去,只是……敢請龐統領稍待片刻,容我替兄弟們收拾一下。”胡休沈吟著,向龐淵施了一禮,隨即繼續用撕下的衣襟為死者擦拭面容。他是個很重情義的人,與這些匠戶子弟在蘿川匪窩裏彼此扶持多年,感情深厚。雖說戰後收殮屍身事宜自會有隨軍丁壯處置,但他想著,能夠為兄弟們做些什麽,總是好的。

    龐淵默然半晌,點了點頭:“好,我等你。”

    過得一陣,身後甲胄鏗鏘和腳步踐踏泥水的響聲跟近,那是龐淵的部下們將隨同王延一起突陣的騎兵盡數梟首以後,趕了過來。這些將士們如龐淵所習慣的那樣,久經戰陣,早已習慣了殺戮和死亡,從屍橫遍野的沙場一路走來,竟還能有說有笑,心頭全沒有半點沈重。胡休略擡眼,看了看他們,將眼前一具屍身依舊緊攥住長槍的手輕輕掰開。這柄長槍已經折斷了,很顯然,是敵人的甲騎直接撞斷了長槍,隨即沖到近處,揮刀取走了這士卒的性命。胡休怔了一怔,將折斷的槍柄放置在旁邊,再將蜷曲的五指一一撫平。這條巨漢的身軀龐大如鬼神,更是天生拔山扛鼎的怪力;但這些動作慢慢作來,卻又極其輕柔小心。

    眾人皆知是胡休擊殺了敵軍的大將,這時看來,便覺猛士的一舉一動自有其威懾力,於是龐淵的部下們突然就止住了談笑。

    偏偏一名胡須斑白的疤面老卒全不在意,疲沓沓地踱近,探頭瞧了瞧胡休的面色,咳了一聲:“怎麽?難過了?”

    半晌以後,胡休才將眼前的屍身打理幹凈,他略擡眼,掃視了一眼老卒那個方向,旋即垂下頭:“宋叔,前些日子你曾對我說,戰陣殺伐,重在上下協力進退如一。單憑匹夫之勇,或有建功的機會,卻無保全袍澤性命的途徑……我現在明白了,你說的對!你說的很對!可是,明白的遲了,我的兄弟們……兄弟們……唉!”

    胡休格格地咬著牙,說不下去。老卒輕聲嘆息,拍了拍胡休的肩膀。左近眼利的人,便看見這老卒左手中指和無名指俱都少了個指節,斷處有嶙峋骨節支棱著。

    “你想多了,胡休。適才大雨傾盆、步騎亂戰,想要將部隊指揮如意,最是艱難不過。這倒真是你發揮勇力的時候。你們這一什之所以死傷慘重,皆因你們在對抗敵軍騎兵時,未能將我說過的那些訣竅盡數掌握啊……”

    “什麽訣竅?”有人突然插話問道。

    老卒回頭看去,只見四周諸多將校兵卒盡都單膝跪倒在地。一名青年將軍負手立於人群垓心處,炯迥有神地註視著他們。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2:18
第五十一章 礪軍(六)

    每次戰鬥勝利之後,只要條件允許,陸遙總會親自在戰場之上巡行一番,一方面撫慰傷亡,另一方面也當場表彰作戰勇猛的將士,鼓勵全軍的士氣。比如陸遙如今的近衛統領、被托付重任前往洛陽的馬睿,便是這般被提拔起來的。當日在濡源戰場上,馬睿身為一名普通騎兵,不顧生死往覆攻殺;戰後陸遙察看,親眼見他胯下戰馬口吐白沫、四蹄打顫,掌中槊桿斷折、長刀崩缺,就連渾身鎧甲都被鮮血染成了赤紅色……此情此景使得陸遙大為讚嘆,立即就予以破格擢用。

    今日也是如此,只不過他對那名獨立格殺敵方大將的士卒著實好奇,因此當先往這個方向走來罷了。這一來便發現立下斬將之功的胡休,是個熟人。這樣的豪勇之士,若果然能為己所用,自然是個再好不過的消息,只是如今的陸遙統領數萬之眾,麾下熊羆之士不計其數,胡休再怎麽勇猛,畢竟及不上能夠統領千軍萬馬的將才。倒是這老卒言語口氣甚大,似乎更有意思些。

    那宋叔並不是多麽曉事的性子,要不也不會在幽州軍中多年蹉跎了。但眼看身邊多人跪伏,如何不知道眼前青年是誰?他趕緊“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行禮拜伏:“小人宋赫,拜見平北將軍!”

    “不必多禮。”陸遙雖然地位已經極高,卻始終不習慣被這樣的老人跪拜,他揮了揮手,讓宋赫從滿地泥濘中爬起來。隨即看看宋赫滿面風霜的相貌,再看看他的衣著服色:“宋什長年紀不小了罷。你是何時從軍的?又是何時加入我軍的?”

    這個問題讓宋赫楞了楞。他皺起眉頭,露出思忖的表情,似乎很久沒有想過自己的過去。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慢慢地道:“啟稟將軍,小人……小人自己都記不清是哪一年從軍的了,只知道原本是在王乂王大都督的麾下,後來又跟著衛瓘衛刺史作戰。再後來……兜兜轉轉在好幾位將軍部下當過兵,和鮮卑人、烏桓人打了上百仗。博陵公死後,小人所在的部隊被您收編,小人按照您的軍令前往薊城演武,被薛彤將軍看中了,提拔成了什長。再往後,就跟著您往南,殺到這兒來了。”

    陸遙略吃了一驚。宋赫口中的王乂王大都督,乃是曹魏時的幽州有力大員王雄之子,大晉建國後擔任平北將軍、幽州刺史多年,直到泰始七年八月才告老還鄉,讓位於平北大將軍、都督幽州諸軍事、護烏桓校尉衛瓘。如果宋赫曾在他麾下作戰過,那他至少在泰始七年以前就從軍了。那是整整三十六年的邊疆烽火、三十六年的戎馬生涯!

    大晉開國以來,各地邊境從未真正安定,能在動輒起兵廝殺的北疆軍中經歷三十六年摸爬滾打存活下來,本身就已證明了這老卒的不凡。

    陸遙向宋赫肅然頷首:“原來是老前輩了。從軍三十六年,不易!陸某十分敬佩。既然經歷過與胡族上百仗的廝殺,那確該有些對抗胡族騎兵的辦法了。”

    “是……是……”眼前的可是平北將軍、都督幽州諸軍事啊!是我們這些大頭兵的上司的上司的上司的上司的……咳咳,至少還得再大上七八十級的上司!這樣的大人物,對自己突然如此謙遜有禮,實在讓宋赫有些受寵若驚。老卒見過太多戰場上的腥風血雨,因此與胡休說話時頗有些倚老賣老的勁,但面對著陸遙,他真的太緊張了,嘟囔了好一陣也說不出話來。

    龐淵得反應很快,這時候已拉著胡休立在一旁候命。眼看宋赫嘴拙,他從旁笑道:“主公,適才王延那廝突入軍陣,來勢洶洶,好在有胡休陣斬敵將,扼住了敵人的勢頭;另一方面,這位宋老伯所在的十人隊力敵賊寇沖擊,全隊只有兩人輕傷,也了不得啊。”

    陸遙自然聽得出龐淵為胡休請功的意思。但他自有主張,於是並不理會龐淵,依舊微笑著等待宋赫說話。

    宋赫深深吸了口氣,挺起胸膛:“說到對抗胡族騎兵的訣竅,那還是二十多年前,跟隨衛刺史在草原上作戰時學到的。草原上的東部鮮卑、中部鮮卑,還有那些烏桓人、扶余人,騎兵戰法大同小異,都很有一套。但當時大晉的軍隊也不比他們遜色。我記得鹹寧前後,鮮卑內亂,衛刺史趁機出兵草原。那一年裏頭,前後打了好幾場仗,我們所在的百人隊斬下鮮卑人首級三十余枚,自己只死了十幾個兄弟。相比而言,這些中原賊寇的套路比胡人簡單許多,小人便也有些勉強合用的辦法。”

    “哦?”陸遙環視四周,找到匹死馬,在馬肚子上坐了下來,又搬過一塊盾牌放在面前。他拍了拍盾牌:“老宋啊,你坐這兒講,你覺得剛才這一仗,還能有什麽克敵制勝的好辦法麽?”

    陸遙隨性的舉動,使得宋赫又放松了一點,何況陸遙所問的,本來就是他數十年來熟極而流的作戰經驗。他一屁股坐在盾牌上,兩人便在大雨中攀談起來。

    “將軍,小人以為,步兵對抗騎兵的戰術並沒有一定之規,大體是根據敵兵如何作戰來相應選擇的。要點在於車、弩、盾牌、長矛的協同作戰、配合運用,照著敵人的破綻去打……中原賊寇畢竟不似朝廷官軍那般有大規模騎兵作戰的經驗,因此賊眾雖勇、馬匹雖多、甲胄雖強,實際作戰中卻有諸多破綻。”

    宋赫輕咳一聲,繼續道:“重騎沖陣時,務求陣型嚴整如山,一擊摧破,因此對馬匹要求極高。需要仔細揀選分配,才能保證同一支隊伍中的戰馬能夠在長時間奔馳中保持速度相同,騎兵隊列的間隙幾乎不變。那些賊寇的戰馬都是從河北牧場中搶來的,各家賊寇如狼似虎地瓜分,哪會仔細揀選?因此,他們雖然每次都以數十騎乃至上百騎的規模發動進攻,但沖到我軍陣前便難免隊列稀松,將士們每次要對付的,至多不過三五騎而已。這時候,我們不能拘泥於陣列,而要主動收攏隊形,集中十余人甚至更多戰士,一擊刺倒敵軍的戰馬。只要排頭數騎倒地,敵軍必亂,他們的進攻也就進行不下去了!”

    說到這裏,宋赫瞥了一眼深深垂首的胡休,感慨地嘆了口氣:“適才敵將率部沖殺,我和胡休的部伍俱都首當其沖。胡休的勇猛勝過小人百倍,所以能立下斬將之功。但兩個什的傷亡情況差異如此之大,實在是因為後來的作戰中,許多將士們的協調配合不夠完善,未能準確把握攻守時機的緣故。”

    頓了頓,宋赫又道:“將軍此番作戰,以長槍長矛列橫陣抵禦,再以重甲精卒挫敵鋒銳的戰法,確實是在缺少弓*弩掩護下擊敗騎兵的好法子,若非敵將太過勇猛,憑此足以制勝。可是,一旦敵騎憑借某些勇士突入我方陣列,長槍長矛運轉不靈,重甲步卒移動又緩慢,便難免狼狽……若是由小人來帶兵,就不去排列這樣的橫陣,而以多個百人規模的小型方陣拒敵。哪怕敵騎突破一線,後繼的方陣可從前、左、右三面挾擊他們的松散隊伍,如此隨時彌補陣型缺口,必不會有失手之虞。”

    這老卒言語沒什麽次序,完全是想到哪裏說到哪裏。但所說的,確有幾分道理。只不過這種布陣方式,對基層將校對步兵集團作戰的熟練程度要求極高,必須在軍事訓練時就加以註重,日後才能運用自如。陸遙在心中盤算著宋赫的說法,微微頷首。而宋赫說著說著,漸漸消去了緊張,手舞足蹈地比劃起來:“剛才說的那些,都是小人以前在北疆作戰時,從軍官們手裏學來的辦法,如今碰巧能用上而已。將軍您剛才說到訣竅,我倒恰巧記得個一學即會的簡單法子,最適合用來應對賊寇們臨時糾合起的騎兵!”

    “哦?”陸遙抹了把臉上的雨水,瞪大了眼睛:“快快道來。”

    宋赫嘿嘿笑了笑:“將軍,賊寇們的戰馬大部分都是近年劫掠而來,馬匹本身經受的訓練很少,膽量遠遠不能與北疆習慣戰陣廝殺的軍馬相比。當賊寇乘坐這種馬匹沖陣的時候,我們只要盡量將長槍的槍頭舉至與戰馬雙眼平齊,十次裏面,倒有兩三次能夠將戰馬驚得止步,所謂沖陣也就成了笑話了……”

    陸遙啞然失笑:“竟有這種事?就這麽簡單?果然有效?”

    “有效!”宋赫斬釘截鐵地道。

    這種數十年積累下來的經驗和記憶,針對不同敵人采取不同應對措施的本能,實在是太珍貴了。雖然陸遙本人就是行軍作戰的大行家,但他從沒有想到過這樣的主意。而陸遙以外的大將們,或者擅長統禦、或者擅長搏殺,但他們大部分都是三十上下的青壯年,與宋赫這樣的老卒相比,普遍也欠缺了一些積澱。這樣的老卒簡直就是一座寶山,只要將校們虛心請教,就必能挖掘出令人驚喜的戰陣技巧。而這些技巧,正是重組以來不到一年的幽州軍最需要的。

    “哈哈,好!”陸遙大笑而起:“宋赫!”

    “小人在。”宋赫有些手足無措地躬身。

    “從今天起,你就是我親衛營裏的隊主了。只要陸某得暇,便請你來作我的師長,請你把自己從軍數十年的經歷、心得,都好好地說說!”

    陸遙拍著老卒的肩膀待要再講什麽,身後大河堤壩的方向,有呼喊聲遠遠傳了過來。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2:18
第五十二章 礪軍(七)

    喧鬧呼喊聲頓時使得所有將士都為之精神一振,在堤壩高處瞭望的戰士更是興奮地連連揮手:一度返回北岸的舟船重又抵達,開始將第二批的渡河人馬載上岸來了。

    這時候雨勢漸漸小了些,但濃雲仍未散去。加之原本就天將傍晚,視線便愈發模糊昏暗。哪怕經驗最豐富的船家也難以在這種情況下判斷河流湧動的變化,因此給船只靠泊的過程出現了不少預想以外的困難。一時間,船只與船只、船只與河岸的沈悶碰撞聲猶如滾雷般響起,許多等待登岸的士兵不得不緊緊攀扶著船舷,免得自己失去平衡;同時又得在翻卷的濁浪和風雨下小心翼護著手頭的松明火把,努力指示方向。遠遠看去,上百朵明滅不定的火團與舟楫上*將士們身著的甲胄反光相映,就像是一條鱗角猙獰的巨蛇蜿蜒盤旋於層雲急浪之間,緩慢而又堅定地向南岸靠攏。

    不可避免地,偶爾有幾顆閃光的甲片從巨蛇身上脫落,沒入渾黃的河水中,立刻就消失了。北疆多山野袤原,少大河大湖,因此將士們鮮有掌握泳技的,一旦落水必無幸理。但這支軍隊從組建以來,就習慣了置諸死地而後生,眼前這樣的危險絲毫都不會引起將士們的畏懼。在舟楫大幅起伏的時候,他們反而高聲唱起了號子為船工鼓勁。而他們每靠近一些,也必激起岸上*將士們興高采烈地叫嚷歡呼。

    幽州軍在過去月余時候竭盡全力打造收集的舟楫木筏,在第一批次兵力登岸的過程中就已直接損毀或擱淺了三成;但船工們並不耽擱,他們集中到了剩余的舟楫上,趁著陸遙率軍與賊寇交戰的時候馬不停蹄地返航。

    在他們的努力下,第二批人馬終於到達了。

    這批人馬的首領是麥澤明。這名面貌精悍的中年軍官手扶長刀,站在最前方的大船上,深深地感覺到,自己趕上了好時候。

    麥澤明是幽州將門子弟,世代從軍,當日在王彭祖手下算得頗具實力的人物,麾下的舊部、故交糾合起來,人數更是不少。像他這樣被戰場迫降的地方實力派,戰爭結束後就立即要被打散、重組、裁撤。何況麥澤明捫心自問也不是什麽第一流的大將,用兵太過穩健以至於保守的自己,在人才濟濟的平北軍府中,絕不可能混到多麽靠前的位置。

    可世事變遷總是那麽出人意料,僅僅數月之後,麥澤明從一名階下囚硬生生地轉變成了平北軍府中的大將,雖未躋身六軍主將之列,但度遼軍副將,度遼右軍軍主的地位也足以與陸遙的鐵桿嫡系郭歡齊平了。在濡源遭受重大損失的舊部雖然難免經過整編輪訓,但如今只有愈發兵強馬壯;五千人的規模甚至比麥澤明從前指揮過的最大兵力還要多。

    更令麥澤明驕傲的是,在這場幽州軍渡河南下的第一戰,他是平北將軍親自指定的第一批援軍,是乘勝追擊、擴大戰果的第一批生力軍!

    這一切使得麥澤明信心十足。他覺得自己仿佛年輕了二十歲,就像多年前首次帶領部曲征討胡族時那樣意氣風發,覺得自己沒有任何做不到的事情。

    在湍流中起伏了大半個時辰,麥澤明渾身上下被雨水和翻卷的浪頭打得濕透,哪怕在這個季節,鎧甲也顯得冰寒了。但麥澤明並不覺得寒冷,他的心中仿佛有一團烈火在燃燒。眼看黑沈沈的大河堤岸在視野中越來越近,船只再靠前的話,又將擱淺了,於是他半側過身,用力揮了揮手:“將士們,平北將軍殺敗了南面的賊寇,親自為我們拿下了白馬津。接下去就該看我們的啦!弟兄們都隨我來!”

    說著,他一馬當先地跳出船幫,在齊腰深的河水中跋涉前進。

    渡河作戰對於任何一支軍隊來說,都是艱難之極的行動,何況今天的氣候還那麽惡劣。將士在渡河之前就已經來回調動、組隊,辛苦了很久。不少人甚至整天都沒有吃到熱食,只和著雨水咽了幾口幹糧。他們半饑半飽,但是每一個人都像麥澤明一樣士氣高漲:“跟著麥將軍上,接下去看我們的啦!”

    麥澤明所部度遼右軍原有五千兵馬,此番南下勤王,抽調了其中的半數。但受舟船運力所限,能夠隨他同一批次登陸南岸的不過五百人罷了。這五百人絕大部分都是麥澤明的老底子,是曾經跟隨王彭祖東征西討的老兵。他們在加入平北軍府之後都已經了解到了,如今的幽州軍可沒有那些門第高低、親友故交之類的彎彎繞,平北將軍要的是能打仗的隊伍,願意提拔的也是能打仗的戰士。

    當這支士氣高漲的部隊登上堤岸的時候,迎接他們的是同樣士氣高漲的同伴們和成百上千的俘虜。剛剛取得大勝的將士們,用掩飾不住的得意神情炫耀著他們的勇猛表現,大聲清點斬首和繳俘的數量。有幾條漢子說得口沫橫飛,口渴了,便解下兜鍪,接些雨水飲下。稍有經驗的士卒都知道,經歷一場苦戰之後,兜鍪裏充滿了汗味和血腥味,傾倒在裏頭的雨水可不會好喝。但在這時,即便是再難喝的苦水,也成了他們慶功的美酒,最美的美味!

    沒錯,這些都是功績啊,而且很快就會轉化為實實在在的職務、財帛和田地賞賜!麥澤明的部下們看得真切,一時眼都紅了。許多人頓時叫嚷了起來:“我們來了!我們是度遼右軍麥將軍的部下!我們也能殺敵立功!”

    在一片熱鬧的氣氛裏,有人越眾而出:“請弟兄們暫歇片刻。麥將軍,你隨我來!主公要見你。”

    “原來是龐統領……”麥澤明認得來者正是陸遙的親衛統領龐淵。他趕緊喝令部屬們就地休整,自己緊趕幾步,隨龐淵去了。

    麥澤明的職務比龐淵要高。但誰都知道,陸遙身邊的親衛們是從全軍選拔而來的精兵強將,往往以百人督為普通兵卒,這些將士在陸遙身邊錘煉些時日之後,一旦外放,前途不可限量。因此麥澤明並不把自己當作上官,與龐淵一同前行時,反倒有意識地控制著腳步,略微落後一些。兩人從分散成若幹小組打掃戰場的將士中間穿過,繞過兩座從戰死者身上剝取的鎧甲堆積起來的小山,不多久就來到陸遙面前。

    陸遙在軍中從不端著身份,縱使身為全軍統帥,待遇也不比普通士卒好太多。便如此刻,用木桿撐起幾片氈布做成的雨棚,便是他辦公所在了。至於坐榻,則是一匹翻倒在地的死馬。陸遙正與幾名扈從衛士攀談著什麽,也不知他怎樣打趣,衛士們猛地大笑起來,個個都十分快活。

    麥澤明搶上幾步,躬身施禮:“主公,末將在此。”

    “澤明,來!”陸遙招了招手:“你的部下們渡過大河的有多少?能否立即投入作戰?”

    麥澤明挺起胸膛:“度遼右軍在者五百二十五人,隨時可戰,只待軍令。”

    “很好……”陸遙站起身向前走了兩步,麥澤明才發現他身前正有一幅在地面上勾勒出的地圖。被劃開的泥土呈現出可疑的深紫色,或許是泥土中浸透了雙方將士鮮血的緣故吧。地圖本身倒很見水平,約兩尺見方的泥地上寥寥數筆,已將大河上下,以白馬津為中心的地勢、道路、城池清晰體現。

    “這是白馬津。”陸遙提起刀鞘指點,旋即將刀鞘向下方略移一寸:“這是白馬壘,之下是白馬縣城。此兩地控遏白馬津渡之咽喉,最是緊要。其首領雖已或死或降,但仍有賊軍千余分據兩地,意圖頑抗。不過,我軍擊潰王延所部騎兵之後,彼輩俱已喪膽。適才我已遣一小隊,帶曹嶷前去勸降,以曹嶷在賊眾中的聲望,此行必無礙難。”

    他又向白馬津以西虛指:“這兩處,分別是文石津和棘津。賊軍以得力渠帥坐鎮這兩處渡口,分別駐紮兩三千兵力。兩地守軍與白馬津守望相助,彼此呼應,共同封鎖大河。半日前我們抓捕白石壘守將時,這兩處津渡守軍了望到白馬壘狼煙,已緊急出動三千五百步騎兼程趕來救援。”

    三千五百步騎算不得大軍,但晉軍背水立足,主力大軍尚未南來,先期渡河的部隊又已鏖戰疲憊,如果這支賊軍夠狠夠拼,連夜殺到的話,的確有些叫人頭痛。麥澤明大聲問道:“主公可是要末將去阻擊這支敵軍?”

    “不必。”陸遙搖了搖頭,悠然道:“澤明,第二批渡河的人馬除了你部數百人以外,還有郭歡所部精銳千余,只不過他們迂回到滑縣和汲縣之間的延津渡河,你不曾見到而已。賊寇們若龜縮死守兩處津渡倒還罷了;他們貿然出擊,就等於將空虛的老巢雙手奉上……郭歡正好趁此良機,將這兩處渡口一舉攻克。”

    “郭將軍確是良將,定能旗開得勝!”麥澤明連忙恭聲道。自從陸遙厘定幽州軍制,麥澤明與郭歡二人並為度遼軍左右副將,平日往來頗多。聽得陸遙這般安排,他既感艷羨,暗中又想到:畢竟郭歡是主公的嫡系,這樣獨對方面的重任、大任,終究只有此輩才能擔當。

    他這麽想著,卻聽陸遙繼續道:“這幾處敵軍皆不足懼了。但僅僅如此,還不足以保障後繼大軍渡河的安全。石勒絕不會坐視我們安然渡河,他隨時可能掀起猛烈的反擊。所以,我們必須奪取一個更南方的據點,扼住賊寇們的來路!澤明,你的任務便是這裏……”

    陸遙將帶鞘長刀重重插入地面,一字一頓:“瓦亭!”

    麥澤明不由自主地問:“瓦亭?”

    “沒錯。瓦亭位於燕縣以北,控扼濮渠南北,又有陽清湖為依托,是掩護大河沿線各渡口的重要城塞,石勒若調動兵馬來襲,絕繞不過此地。如今,原本駐紮瓦亭的王延所部主力既已潰散,駐防城池的力量便顯薄弱,我現在就增調本部五百精兵予你,你們夤夜出發,明天淩晨必須攻占瓦亭!”陸遙註視著麥澤明,大聲問:“能不能做到?”

    麥澤明猛然昂首,眼中幾乎要放出光來:“末將謹遵鈞命,必取瓦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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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礪軍(八)

    時間總是過得那麽快,轉眼戌時將至,夜幕漸漸降臨。

    挾裹著巨量雨水的層雲終於散去,因此這時候,總算還能見到穹最西端尚存的一抹余暉。可另一邊天際的月光和星光卻顯得黯淡,以至於地平線上的莽原茂林好像與黑暗的夜空融為一體。河面上的霧靄越發濃厚了,唯有轟然翻卷的水聲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不斷灌入耳中,周而覆始、永無休止。

    戰場已經打掃得差不多了,可以被重覆利用的軍械都被收攏,捕獲到的戰馬也統一圈到了一處。一些將士在較幹燥的高處立下營帳,又點起熊熊篝火,躍動的火焰略微照亮了河堤下方的戰場,也照射在橫七豎八堆放著的、未及收拾的屍體上,勾勒出有些猙獰的黯淡線條。

    平北將軍陸遙剛毅的臉龐輪廓,也在火光的勾勒下不斷變幻著。年輕的統帥雙手抱肩,一動不動地站在堤壩上。

    依靠曹嶷成功地勸說,晉軍一部成功地收覆了白馬壘和白馬縣城兩處,並將原本據守這兩處的賊寇臨時圈禁起來,留待次日處置。但陸遙沒有急於進駐,而是繼續停留在高大的河堤上,與許多將士們一起守衛著重要的渡口。

    當然,各種警戒、守衛之類的具體工作自有專人去做,這時候,陸遙只是沈靜地望著稍遠處那片特意騰出的空地。空地上,即將出發夜襲瓦亭的將士們已經集結完畢。麥澤明正在隊列中來回走動著,抽查將士們的器械裝備,同時也給大家打氣鼓勁,做出發前最後的動員。

    此人的確是經驗豐富的宿將,接下軍令之後並未急於整隊出發。他首先重整部伍,利用繳獲的戰馬組織了一支小規模的輕騎兵,隨即又分別探訪了多名被抓捕到的俘虜,詳細打探瓦亭現存的守備力量,最後再與向導溝通,確認夜晚隱蔽行軍的最佳路線。這樣一來,出發的時間就延遲了一點,但麥澤明已向陸遙解釋了,此刻啟程,剛好次日淩晨抵達瓦亭,正是守軍最松懈也最疲憊的時候。

    麥澤明所部的任務是夤夜奪取瓦亭,並堅守之。這個任務可以說既簡單,又艱難。

    簡單的是奪取瓦亭本身。因為自從敵將王延伏誅,他手下的主要兵力便很快潰散,瓦亭守軍已不足為懼。

    雖說隸屬於王延的都是飛豹王彌縱橫中原多年糾合起的精銳部隊,在占據上風時殺呼嚎勇不可擋;但無論如何,賊就是賊。一旦形勢不利,這些騎兵除了少部分在戰場上被晉軍殺死,大部分都丟盔卸甲地逃亡了,其潰散速度是如此之快,幽州軍的步卒哪怕生了八條腿也追之不及,只能眼看著他們轟然消失在遠方的林地裏。這種潰散的賊寇用來打家劫舍則可,根本無法繼續作戰,而主將戰死的消息傳回瓦亭之後,留守賊眾的狀況也可想而知了。麥澤明雖不以武略著稱,但身為幽州軍宿將的他,自有足夠的軍略去驅逐這些雜魚,拿下瓦亭重地。

    艱難之處在於,奪取瓦亭以後怎麽應對必將到來的敵人反撲。

    此番匈奴漢國與石勒王彌賊寇聯手攻晉,動用兵力超過二十萬,聲威震天動地。且不說匈奴漢國兵鋒直逼洛陽,其勢難擋;在中原,石勒、王彌這兩條曾經的喪家之犬如今赫然化身為雄獅猛虎,所到之處無不摧破。東海王賴以雄鎮天下的數十萬勁旅頃刻間就已折損泰半,以許昌為核心的兗州、豫州膏腴之地盡數淪於賊寇之手,生靈慘遭荼毒。

    直到不久以前,他們才停止四面侵攻的行動。而這便使得東面的東海王和西面的司州諸關隘守將,全都松了口氣;據說洛陽朝庭大員更多有彈冠相慶,認為賊寇後力不濟、終究難逃夷滅的。那位名望崇高的司徒王衍慣會把握時機,於是趕緊賣掉了喜愛的牛車,以此展示自己高明的眼光和臨危不亂的風度。

    但陸遙當然非常清楚,那群高官貴胄在軍事上的判斷要是有半點準確,那才叫見鬼。

    石勒雖系羯人,可漢化很深,並不是單純以本族武力為骨幹的異族渠帥可比。他用來縱橫中原、轉戰州郡的,其實是歷代以來流賊慣用的那套:每到一處必大肆劫掠,徹底破壞當地的城池、塢堡,隨後挾裹失去生計的流民,擴充武力。根據情報,僅僅今年兩三月間,石勒就攻破塢壁五十余座,隨後將老弱盡數棄置不顧,揀選青壯年五萬人為軍士。很顯然,賊寇們就像是蝗災一樣,一旦興起,就只會猛烈擴張,絕不存在什麽後力不濟的問題。他們之所以停止軍事行動,必定是為了集中全力,迎戰南下的幽冀聯軍。

    陸遙和石勒不是第一次交手了,之前在晉陽、在鄴城的兩次交鋒無不驚心動魄,陸遙險死還生,石勒一方也折損不少。陸遙相信石勒必然將自己視作大敵,就像自己將石勒視作大敵一樣。

    時隔一載,第三次交鋒即將開始。陸遙崛起神速,麾下既領幽州鐵騎,又得冀州之眾輔助;石勒也早已不再是匈奴漢國那個不受重視的羯人小帥了。他已糾集了半個中原的人力物力,成為了足以撬動大晉皇朝的巨寇。因此,這一次交鋒絕非如往常那般的戰役中小小插曲,而將是一場前所未有的、具有決定意義的大會戰。且不說洛陽如何,在這片中原大地上,無論洛陽朝廷、東海王幕府、陸遙的冀州盟友,抑或是匈奴漢國和石勒的小夥伴王彌之流……全都是配角,能夠決定未來走向的,唯有陸遙和石勒兩人。

    從這個角度來看,今天在白馬津的勝利並不值得太過欣喜。幽州軍雖然突破了黃河一線,可石勒本部不僅絲毫無損,反而借著此戰投石問路,試探出了幽州軍的戰鬥力和進軍方向。或許,這場勝利根本就是石勒有意縱容吧。他急於會同匈奴人齊攻洛陽,因此不耐煩與晉軍隔河對峙的局面了。而陸遙揮軍南下的舉動,正好給了石勒一戰定乾坤的機會。

    在這張覆蓋了整個中原的巨大棋枰前,陸遙與石勒就如同兩名入神坐照的大國手彼此對弈,陸遙試探性投出了第一子,石勒雖然尚無應手,其實彼此雙方計算棋路,都已經到了幾步甚至十幾步之後。

    想到這裏,陸遙深深吐了口氣。隨著他的地位漸高,指揮的兵力越來越多,作戰的規模也越來越宏大。他知道,這種層面的對抗幾乎沒有奇謀妙計可以施展,各自的實力都已經擺到了明面,而破綻和弱點,也都在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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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礪軍(完)

    陸遙心中暗暗盤算的些許時分,麥澤明已經完成了最後的準備工作。[這位久經風霜的邊關將領簡單地揮了揮手,便帶領著部下們踏上征途。借著戰士們高擎的火炬,陸遙註意到了宋赫正站在麥澤明的身邊,而胡休那異於常人的龐大體型也很醒目。

    較之於瓦亭之戰的重要性,麥澤明下屬的兵力實在是單薄了一點。因此,陸遙從第一批渡河的人馬中挑選了建制完整的五百人劃撥給他,其中包括了宋赫和胡休二人。這兩人在今天的戰鬥中嶄露頭角,陸遙特別看重宋赫,甚至當場破格提拔了他的軍職,另外也特意吩咐記下了胡休的大功。但殘酷的戰場與小說話本中的故事不同,沒有誰能因為一場戰鬥的表現就立即平步青雲。戰爭還在繼續,宋赫和胡休也需要繼續證明自己。

    平北軍府的力量擴充極快,跟隨陸遙時日較長的嫡系軍官們,普遍缺乏統領大軍獨當一面的經驗,需要的是鍛煉;而近期投入軍府的將士們不僅需要展示能力,更需要證明自己的忠誠可靠。無論如何,最終能夠在軍府體系中身居高位、享受榮華富貴的,必定是忠於平北將軍、並且戰勝所有艱難困苦的勇士。

    因為這個緣故,麥澤明身為高級將領,卻毫不猶豫地率領一千人馬去完成危險的任務,甚至也做好了面對石勒賊寇怒濤般反擊的準備。他很明白,只有完成這個任務,才能被平北軍府所接納,成為這崛起的政治軍事集團的真正一員。

    這也是因為陸遙一貫處事公允,足以贏得麥澤明的信賴。譬如此番渡河作戰,陸遙老嫡系之一的郭歡受命帶領偏師截擊賊寇上遊援軍、伺機奪取津度,其艱難和危險之處絲毫都不遜於麥澤明。而陸遙更親臨前敵,第一批領軍踏上中原土地。主將都如此奮勇,部屬們還有什麽好說的。

    郭歡果然是靠得住的,麥澤明也很聰明。度遼軍左右兩軍的偏將軍都明白上下齊心用命的道理,很好。只可惜……陸遙目送將士們的身影沒入濃重夜色中,微微皺了皺眉,忍不住又嘆了口氣。

    恰好一陣強風從河面上吹來,吹得陸遙的鬥篷簌簌翻動作響,掩蓋了他的嘆息聲;扈從衛士們也都站在稍遠處,虎視眈眈地戒備四周異狀,沒有註意到陸遙眉間的一抹焦躁神色。他們不了解,雖然大戰將至,可平北將軍的內心多有波折,並不似表現在外的那般,永遠鎮定自若。

    幽州地廣人稀,平北軍府用於野戰攻防的主力合計三萬余人。其中,平朔沃野兩軍由薛彤劉遐分領,守衛代地和壩上草原,這兩地乃是強兵駿馬所出的關鍵所在,萬萬不容有失,因此兩軍繼續坐鎮當地,並未南下。陸遙帶來的兵馬,主要是直屬於陸遙本人的鷹揚、定邊兩軍和沈勁所部度遼軍、陳沛所部橫海軍各一部,再有鮮卑段部的仆從騎兵若幹,兵力約一萬八千騎。

    昔年王浚率領幽州胡晉兩萬騎南下,摧枯拉朽般地擊潰了成都王的數十萬大軍,兵鋒所向,鄴城、許昌、洛陽、長安,諸多名城一一陷落,由此奠定了東海王霸業之基。陸遙自然確信自己率領的部眾較之王彭祖的兵馬更加強悍。可是石勒王彌等強賊,較之於成都王何止厲害了百倍?只要智力正常的人,都不會以為可以輕易獲得勝利。

    所以陸遙早已作了相應籌劃,預備在南下作戰時以幽州精銳為骨幹,再輔之李惲所部冀州軍的龐大兵力協同配合起來。如此一來,則對抗石勒王彌賊寇的過程中,無論戰鬥力和數量都不會處於下風。

    可這個想法在不久前遭到了挫折:雖然幽冀兩軍的整合在外人看來親密無間,其實內部卻猝生洶湧暗潮,以至於他不得不駐足冀州月余,坐看著洛陽和中原的局勢越來越危殆。而這局面並非因為外敵的計謀,而是由於某些追隨陸遙甚久的老部下胡亂行事。

    大軍南下進入冀州以後,度遼軍主將沈勁或許是被近來加官進爵的春風吹昏了頭,又或者是想展示自家見識以參與平北軍府的核心決策,竟然串聯同伴若幹人,在幾次軍議上提出針對冀州軍的策略。他認為,此番南下作戰不僅可以擴張幽州對朝廷的影響力,也可以借機擴充實力、拓展地盤,尤其應當利用幽州冀州兩軍攜手、共奉陸遙為主帥的機會,有意識地消耗冀州軍的實力,並且擇機整編之、並吞之。

    這樣的言語落在陸遙耳中,頓令他不喜:大敵當前,正是同舟共濟之際,偏偏幾個武人不去準備廝殺,反而去盤算那些蠅營狗茍的東西,實在沒有道理。何況對待冀州軍的策略,乃是軍府機密中的機密,又怎麽能拿到大庭廣眾之下,如此肆無忌憚的討論呢?

    起初,陸遙雖然因此不快,但並沒有將之太當回事,只是一笑而已。

    他是個念舊情的人,而沈勁又是隨他出生入死數次的部下,哪怕在離開並州以後便沒有特別出眾的表現,陸遙仍然以之為一軍主將,倚若臂膀。這樣重要的部下犯些小小錯誤,不是不能容忍,因此陸遙只暗中朱聲去查一查附和沈勁的都有誰,打算找個機會叱責他們一番,令彼輩稍許收斂。豈料朱聲不久便回報得一件大事,原來沈勁竟然還曾聚集多人密謀,意圖劫持李惲為首的冀州軍將校,策動幽州軍強行占據冀州!

    沈勁本人乃剛粗之將,大字識不得一籮筐,陸遙簡直想不明白,他哪裏來的自信能夠為軍府未來做決定。但陸遙清楚,沈勁的粗猛性子使他在基層軍卒之中頗具威望,既敢如此行事,就必定是擁有了相當的支持。而這不能不引起陸遙的斷然警惕。

    從某種角度來說,以沈勁為首的這批人膽大妄為也好,賣弄小聰明也好,都是在替陸遙著想,是為了平北軍府的壯大而籌劃,但陸遙不這麽認為。他起身於行伍,建功於疆場,軍隊是他最大的、也是唯一的依仗。在陸遙看來,再如何強悍的軍隊,其本身只是工具而已,工具必須對主人惟命是從,絕不能自作主張!陸遙不會做後世那些被職業軍人所脅迫的藩鎮,他不能容忍沈勁的所作所為,因為那已經觸及了底線……觸及了“人有攖之,則必殺人”的逆鱗。

    了解到這一情況後,陸遙立即召來幾名參與密謀的軍官加以核實,隨即調整了原定的作戰計劃,轉而駐軍三魏,以肅清石勒余部的名義分派兵力,同時不著痕跡地調動了若幹人的職務。此次渡河作戰中,更是將度遼軍的左右兩軍主將先期遣出,各自委以重任。

    這半月以來,陸遙一方面盤算對敵策略,另一方面卻還時不時地為解決軍府內部的麻煩而籌劃。直到半個時辰之前,確定了度遼軍的將校們始終尊奉軍府號令,而相關的一切都安排妥當,他才派人渡河傳令,急召沈勁來見。

    或許是前所未有的大戰即將來臨,為此所付出的殫精竭慮、圖謀規劃,使得陸遙有些神思不屬;又或者是因為隨著彼此權力與地位的提升,自己與舊日同袍的關系漸漸變化,不再像過去那樣單純,使得他平生出幾分惆悵;他閉起眼,許久沒有動作,只靜靜地聽著河面上的涼風陣陣來襲,吹得中軍帳前的大旗忽喇喇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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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長蛇(一)

    陸遙在等待沈勁。

    可惜沈勁最終並未渡河與陸遙一敘。或許此人根本就沒體會到陸遙如此行事的深意,亦未可知。陸遙不由得略放松了些心情。這也好,證明沈勁依舊是陸遙所熟悉的那個粗猛軍人,行事純憑著一己好惡,倒不會造成什麽預料以外的後果。

    陸遙也在等待先期南渡的探馬們傳回後繼的情報。

    他對情報偵察的重視程度遠遠超過同時代的所有人,早在起意南下之初,就委派了多支精幹人馬扮作商隊等身份南下潛伏。輕而易舉地奪取白馬津,這些潛伏人員便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問題是,中原地區這數月來兵荒馬亂、戰火連綿,原來建立的商路幾乎全被破壞,情報人員落腳的各處塢堡、城池也大部被卷入戰事。因此,許多情報人員都已與上下級失去了聯系,這邊導致幽州軍渡河半日了,卻並未能及時了解到當面敵人具體的應對策略。

    陸遙只能盡量小心從事,不僅派出精銳奪取瓦亭為掩護,還散出數十股遊騎,連夜放出百裏之外。最後,又遣得力人手渡河北去,通知沿河岸各處的駐軍各自想辦法,加緊打探對面賊軍的動向。

    這些都安排好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巡夜的士卒正在敲響三更的更鼓,絕大多數將士都沈入了夢鄉。日間籠罩在天穹上的濃雲完全散去,清澈的月光灑落下來。月光下,洶湧的大河似乎也變得溫順許多,浪濤滾滾拍擊的聲響沈悶而有規律,帥帳左近輕微的蟲鳴、較遠處戰馬偶爾的嘶鳴聲都十分清晰。

    這似乎會是個平安無事的夜晚,陸遙用力揉了揉酸脹的雙眼,向侍從們笑道:“你們都回去歇息吧!”

    可話音未落,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突然傳來。

    越過白馬故城的位置、最遠處的崗哨上,似乎是有人喝問了一句什麽,隨即放行。於是先有一人一騎從漆黑的夜色中顯出身形,直趨晉軍本營,隨即己方巡夜的騎士從兩翼跟上,舉起松明火把照亮。

    扈從衛士們有些懶撒放松的氣氛立刻就變得緊張,他們微不可查地調整了站立的位置,隱隱將陸遙護在垓心。陸遙有些好笑地看看他們,在月色下舉起手,向來人示意:“沒事,是自己人,鄄城來的弟兄。”

    陸遙認得那騎士,正是伏牛寨裏的一名首領。此前陸遙派遣了胡六娘帶領伏牛寨中的精幹人員南下組建情報體系,因為此人在中原一帶有些故舊關系,因此被遣在鄄城:一方面監視中原各方的動向,二來也維持商隊往來的通道。至於後來東海王收攏敗軍屯聚於此,使得這個本來不算最重要的情報來源由此發揮了重大作用……這倒是個意外之喜了。

    陸遙雖然名義上歸屬於東海王的陣營,其實自上而下的文武僚屬們都明白,幽州平北軍府獨樹一幟,不會仰他人鼻息而活;此番大軍南下之後,恐怕也少不了與東海王勢力進行種種制衡或者對抗。朱聲參與機密,尤其註意這個方面,因此在明確東海王大軍進駐鄄城以後,他額外又派了兩批人去加強對這個方向的監控,,意在為下一步的行動鋪路。只是,後兩批的人員到位時日尚短,還沒有正式開展情報偵察方面的工作,知道幽州大軍南下的時候,也只是將將落腳罷了,因此在鄄城挑大梁的,依舊是伏牛寨中的幾位。

    正在焦慮不能及時摸清敵人動向的時候,己方重要的密諜趕到,這是好事。問題在於,如今中原各路強豪正在虎視眈眈、將有大戰,正是用事之時,偏偏原有的情報體系損失極大,這等級別的密諜絕不應輕易暴露自身。他為什麽如此火急前來?陸遙頓時大生狐疑:莫非東海王那邊,有什麽異動?

    陸遙情不自禁地起身,迎著來人的方向急切地向前幾步,旋即又提醒自己,莫要急躁。

    待到來人縱身下馬,陸遙深深地吸了口氣,沈穩地道:“長途跋涉來此,辛苦了!是否要先用些飲食,歇一歇?”

    “不辛苦!不用歇!”來人明顯露出感動得神色,連連擺手,隨即拜倒在地,急促地道:“啟稟主公,鄄城有變!”

    陸遙面上倦容猝然消散,他微微瞇起雙目,愈發顯得眼神閃亮、銳利如刀:“怎麽回事,講!”

    “中原巨寇劉靈所部人馬,日前越過大澤,奪取範縣。東海王率軍與之交戰數場,損失慘重,大將王靖陣亡。賊軍兵鋒北抵東阿,東及東平陸一帶,向西逼近秦亭……如此一來,賊軍已經完全切斷了東海王與青州刺史茍晞的聯系,隨時有可能沿河包抄,徹底圍困鄄城。昨日裏,鄄城流言四起,駐軍一日數驚,幕府不能制止,以致官兵棄城池逃亡者數以千計。”

    鄄城竟然已經危險至此麽?陸遙悚然動容。

    他大步返回中軍帳裏,猛地掀開簾幕,露出橫置在座後的巨大軍用地圖。

    大澤?範縣?東阿?東平陸?秦亭?陸遙伸手指點著這些地名。在他的腦海中,仿佛有條看不見的線,將這些地名一一連接起來,最後形成了巨大的弧形,自南至東再到正北,最終緊緊地圍繞著鄄城,形成了半包圍的態勢。

    “劉靈所部的兵力,大概有多少?”

    “城中謠傳極多,其實際兵力難以估計。但由王靖帶領出戰的,乃是東海王幕府精銳三萬,能夠一戰摧破三萬精銳,賊軍必不在少數。”

    陸遙點了點頭,他又暗中對自己說:不會在少數,但是也不會太多。畢竟劉靈的勢力次於王彌和石勒,在賊寇中不作為主力行動。何況大澤一帶湖沼林地密集、車馬輜重難行。“

    他又問:“鄄城的城防安排如何?”

    “鄄城經過東海王數月整頓經營,城高池深,存糧充足。城外更有南北兩座大營彼此呼應,原不懼賊軍來攻。只是……只是王靖此番敗績,引得將士士氣大挫,只怕……只怕打不了硬仗。”

    陸遙微微頷首,繼續問:“你來的時候,走的是那條路線?濮陽?還是離狐?”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2:20
第五十六章 長蛇(二)

    “小人走的是濮陽一線。”

    “路上可有危險?”

    “許是賊寇主力忙於挾擊鄄城,抽調各地兵力甚多,因此小人沿途都很順利,並未遇見賊寇攔截。”

    陸遙輕笑了一聲,溫言道:“好,我明白了。你辛苦,若沒有其它事情,便去歇息吧。”

    來人躬身待要退去,陸遙又將他叫回,沈吟片刻後再問:“除了鄄城左近以外,你還聽說過哪裏有賊寇大軍行動的蹤跡麽?你從濮陽來,那麽離狐一帶,有什麽情況?”

    那人略微汗顏道:“小人才能有限,不曾打探得這方面的消息。只知道賊寇以劉靈部為先鋒,步步緊迫鄄城,動用兵力十分龐大。至於離狐一帶的情形……咳咳,似乎也沒有賊寇的蹤跡,但小人實在是不敢斷言。”

    陸遙點了點頭,不再說話。

    那密探等了半晌,才躡手躡腳地退出軍帳,而陸遙幾乎全沒註意到。他的註意力早已從地圖上延伸開去,穿過帳門,越過層層疊疊的軍營,穿過夜空,投向東方遙遠處的兗州各處軍鎮要隘。天穹中繁星密布,星光灑落在視野勁頭的蒼茫大地,仿佛有無數深黑色的巨獸蟄伏期間。

    “沿途順利?”陸遙默默自語,又笑了起來。

    自古中原用兵之地,莫過於兗州。自東北至西南,先有泰山郡山勢宏偉、地形險要,是通往青、徐的必經之路;接著是濟北、東平、濮陽等郡國,與天下之重的冀州隔河相望;稍南面的濟陰、高平等地與豫州緊鄰,官道四通八達;到最西面,則有酸棗、封丘等地,南連汝穎,西與司隸校尉部的重關疊障相對。

    兗州的地勢,既不同於與表裏山河的並州,也不同於控扼險固的幽州。整個兗州範圍內,除了泰山一處地形高峻以外,其余各處都是廣袤平原,縱有密林、大澤星羅棋布,但縱馬奔馳來去其間,並無大的阻礙。如果是大晉開國治世,從鄄城到白馬津的方向,至少有十幾條官道相通,沿途逆旅相接,公私滿路。就連各處河渠水道也密布津渡,並委派津主、賊曹管理,往來吏民憑借記載有姓名、身份、相貌的過所渡河,極其有序快捷。

    只是近年中原喪亂,多如牛毛的流寇橫行霸道,阻絕交通,地方官員又多半昏聵無能,區區十余載下來,各地道路失修、橋梁塌覆,更有河道決口、湖沼滿溢,更不要說王彌、石勒大軍橫絕中原,給地方上造成的巨大破壞了。到了眼下這時候,旅人如需從鄄城到白馬津,或者經濮陽、或者經離狐,已經沒有第三條通暢的官道可走。

    既如此,問題再明顯不過了:石勒用兵之能何等高超,王彌縱橫中原多年,也絕非易與之輩。這兩人統領大軍將與東海王決戰,怎可能不安排足夠的兵力阻斷大河沿線的交通?甚至在幽州軍渡河南下,擊潰了多處重要津渡守軍之後,賊寇們仍沒有絲毫反應,以至於濮陽一線道路暢通無阻……這未免太過刻意了吧。

    太刻意了,就必然有問題。

    橫置的地圖一側,放著兩罐黑白色的棋子,陸遙常常以之來推演敵我動向。陸遙隨手抓起一把棋子灑在地圖上,凝了凝神,再將之慢慢地掂起,一一安置在適當的位置。

    那探子是路遙的老相識了,在伏牛寨裏,他就是胡六娘相當倚重的得力幹將,陸遙占據代郡後,他被胡六娘從並州召開,直接受陸遙的吩咐做了不少事,眼光和判斷力都十分可靠……不然也不會被挑選出來,承擔偵察軍情的重任。

    陸遙相信他所說的情況縱使不能完全屬實,大處總不會有問題,至少,賊寇們在鄄城左近的大攻勢是做不得假的。東海王所部或許戰鬥力不佳,但畢竟兵力雄厚,又集中守衛在狹小區域裏的幾座城池,要將之擊敗,賊寇們必得動用大軍才行。

    石勒這廝果然狡詐,聲東擊西的計謀更是厲害。他公開與匈奴漢國聯盟,大張旗鼓地起兵攻打洛陽,其實卻麾軍東進,把坐鎮中原的東海王幕府殺得措手不及,一路雞飛狗跳、損兵折將。唯一的遺憾只是賊寇們大舉進攻東海王所部的同時,逡巡止步於冀州許久的幽州軍突然渡河南下,一舉奪占了白馬津要隘。

    早在數月前,賊寇們就開始經營大河沿線的各處津渡,企圖阻斷幽州、冀州兵馬南下。陸遙很清楚,在沿河的各處渡口平均分配兵力、嚴防死守,這是庸人的用兵之法。有經驗的老練將領,當會屯駐重兵於二線,一旦確認敵軍渡河,就迅速出兵,以雷霆萬鈞之勢壓制敵人,將之殲滅於立足未穩之際。因此陸遙渡河之後,立即命令麥澤明領軍攻占瓦亭,準備迎接賊寇們必將到來的全力反撲。

    可是,如果賊寇們正集中全力攻打鄄城,他們從哪裏能抽出足夠兵力來反撲?既然他們的主力都在濮陽以東,他們又準備靠什麽來維持防線,限制河北大軍的行動呢?陸遙微瞑雙目,慢慢細想,想象著如果自己是石勒,會選擇怎樣的應對方案。

    並州的初次對陣,鄴城建春門的遭遇戰,冀州廣宗城裏被欺騙的丁紹、被閃電般擊潰的兗州茍純所領大軍……那些與石勒作戰或是觀察他作戰的場景、那些石勒所慣用的詭詐戰法和計謀在陸遙心中反覆重演,一再推敲。

    沒錯,賊寇們雖然靡集數十萬眾,可其中絕大部分都是一年之內挾裹胡晉各族而成的烏合之眾罷了,真正決戰決勝的精銳還是最初那批往來青徐、河北等地的悍匪。此刻他們既然全力攻打鄄城,就必定調集了絕大部分的精銳,由此便沒有足夠的兵力來控制大河,更談不上什麽反撲了。

    幽州軍渡河以來,連續擊破的都是被石勒漸漸排斥出核心圈子的王彌舊部,便足見賊寇的註意力並不在此,兵力上也確顯捉襟見肘。從這個角度看來,自己糾集了幽冀二州大軍,卻因持重而頓兵大河以北月余,這竟似是合了石勒的心意,被他虛張聲勢的大河駐軍給唬住了。至於渡河作戰如此順利,恐怕也是因為賊寇的核心人物們早有決斷,本來就無意集中全力死守那幾座津渡。或許……他們期待的,是將幽州軍與東海王幕府之軍一網打盡,盡數殲滅於中原吧!

    畢竟如今統領中原賊寇的乃是石勒……此人雖然出身卑賤,可論及眼光、膽略,真是超邁群倫,不愧是在史冊中千載留名的梟雄人物!

    順著這個思路再想下去,陸遙情不自禁地搖了搖頭,苦笑起來。

    幽州軍終於渡河的時候,賊寇主力貌似圍攻鄄城,分身乏術。可他們只需要如此刻這般,對鄄城圍三闕一,讓出鄄城以西直至白馬的貌似坦途……立刻就將東海王和自己,同時迫入了極其艱難的境地。

    陸遙將手中黑白棋子劈劈啪啪地敲打在厚木板制成的地理圖上,連續排布出了幾種可能發生的情況:白馬、濮陽、鹹城、鄄城,這幾座大小城池沿著大河自西向東排列,沿途有官道相連,形如珠串,彼此交通很是便捷。其間除了水面寬而淺、可以輕易涉渡的瓠子河以外,也沒有其它河流間隔。也就是說,無論東海王迫於賊寇的壓力,想要放棄鄄城,向西面白馬一帶的幽州軍靠攏;還是幽州軍意圖救援東海王,打算向東面的鄄城進軍,乍一看來都是可行的。

    可是,畢竟官道只有一條,如果數以萬計的大軍沿著官道行進,立刻就形成了首尾不能兼顧、極易遭受橫向邀擊的的長蛇之形。官道固然易於行動,可官道兩旁不遠,就是因為地方官多年來疏於營建而造成的覆雜地貌,河流、沼澤犬牙交錯,叢林分布廣泛。那是潛藏伏擊的最好地形!

    離狐一帶的道路、地形,想必也是同樣。而陸遙可以百分之百的確定,這兩條道路的暢通無阻全屬假象。無論是東海王意圖向西,還是自己意圖向東;走到濮陽或是離狐一線的半路上,就必然會遭受到慘烈的打擊。

    那麽,如果東海王堅守鄄城不動呢?

    不可能。陸遙搖了搖頭,立即就打消了這個設想。去年初,東海王以太傅錄尚書事的身份,統領數十萬大軍出鎮中原,可是短短一年多的時間裏,就喪師半數以上,更丟掉了曹魏五都之一的重鎮許昌,如喪家之犬般地逃竄到鄄城。如此無能的軍政集團,怎麽可能有在逆境中堅持的決心和膽略?面臨著賊寇全力進攻時一日數驚的,又豈止是普通士卒而已?退一步來說,陸遙也非常了解這些中原疲弱之軍的習性,到了這個局面,無論東海王和他的幕僚們怎麽判定形勢,掌軍的將校們很有可能無視眼前的危險,竭力說服東海王向西移動,以求托庇於幽冀聯軍,自保實力。

    而相對的,自己身為竟陵縣主的未婚夫婿,是世人眼中的東海王陣營中重要一員。如果不願遭到四海之內千夫所指,就必須麾軍向東,去全力救援岌岌可危的東海王幕府。

    這樣一來,朝廷兵馬的長蛇之形必成,而貌似平靜的濮陽、離狐一帶,便成了中原賊寇預定的揮刀斬蛇之所!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2:20
第五十六章 長蛇(三)

    轉眼已到三更時分,中軍帳內十分安靜,靜得幾乎能聽見夜風掠過帳外的草地時發出的簌簌輕響。幾盞油燈時不時隨著劈啪幾聲脆響,炸起幾個耀眼的火星,閃爍著飄蕩下地,眨眼就看不見了。兩名扈從衛士躡手躡腳地進來,往燈腹裏添加了膏油,又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繼續在帳門外兩側把守。

    而陸遙幾乎沒有註意他們,他依然俯視著地理圖,深陷在沈思之中。

    不久之前,他有了新的發現。

    放開離狐濮陽方向,給東海王幕府刻意留出出逃的路線,這計謀固然兇狠毒辣,卻很有些問題。哪怕沒有從鄄城趕來的密諜通報,靠著大軍散布出去的遊騎偵察,或許陸遙會稍晚些再發現賊軍包圍圈中的薄弱點,但一定會及時看出其中的兇險。

    因此,當東海王在鄄城的殘兵敗將蜂擁而來的時候,幽州軍一定首先會穩住陣腳,不給賊寇們以可乘之機。也就是說,眼前的局面騙不了幽州軍,石勒王彌賊寇的目標其實還是東海王幕府的數十萬人馬。

    另一個角度,鄄城的東海王大軍別的沒有,有的是人。當數以十萬計的殘兵敗將沿著這兩條道路狂奔而來的時候,石勒和王彌的伏兵可能將之盡數殲滅麽?用一句陸遙前世熟悉的話形容:不要說五萬個人,就是放五萬頭豬,三天也抓不完。失去那些毫無戰鬥力的軍隊以後,只要幕府的核心體系無損,再獲得幽冀軍力的支撐,東海王就依然是那個號令天下的權臣,依然能夠在中原與賊寇長期對抗。

    也就是說,石勒設下如此圈套,其實卻並不能給東海王以決定性的一擊。相比而言,倒是死死維持住對鄄城的包圍,打一場呆仗、硬仗的收獲會更大些。這是為什麽?

    如果再想得深些,戰場上的局勢千變萬化,一旦時機適當,幽州軍或許還可以與東海王的大軍配合,內外夾擊,將賊寇的中道伏兵一擊而破,隨後諸軍會師合力,向石勒王彌賊寇發起反攻。這一來,石勒豈不是偷雞不著,反倒有把老本都蝕出去的危險麽?

    不然。陸遙連連搖頭,立即將這個設想推翻。

    石勒既然敢安排下圍三闕一、中道設伏的計謀,就肯定會預料到幽州軍將計就計,反而對伏兵形成夾擊之勢。如何才能使得幽州軍無暇挾擊?關鍵還在瓦亭。如果所料不錯,麥澤明的軍隊很快就會在瓦亭遭到賊寇們優勢兵力的攻打了。

    雖然已經掌握了大河上下遊的多個渡口,可舟楫的運載能力畢竟有限。根據陸遙和李惲事前的估計,五天以內,能夠渡河南來的幽冀聯軍兵力,不會超過兩萬。石勒王彌賊寇只要動用同等力量在瓦亭發起攻勢,應該就足夠使得陸遙分身乏術,沒有能力去接應東海王。同等力量,也就是兩萬人,這對於在中原滾雪球般擴張起龐大兵力的石勒來說,應該不是難事。

    想了這麽多,又回到了關鍵的原點:這是為什麽?

    石勒為什麽要設下這個看似毒辣,卻並無決定意義的圈套?

    陸遙深深吸了口氣,又吐了口氣。他竭力讓自己定下心來,細細地推算。

    在部屬們眼裏,陸遙是用兵如神、戰無不勝的統帥、因此當陸遙地位漸高、漸漸不再避諱自己江東陸氏之後的身份時,便有些部下有意無意地傳說,陸遙的兵法傳授淵源非常,乃是得自於昔日執掌東吳兵權,舉江左吳兒與中國爭衡的大都督陸遜。

    陸遙本人當然知道全沒那回事。江東四姓豪族,素有“張文、朱武、陸忠、顧厚”之稱,陸氏子弟雖眾,除了陸遜陸抗父子兩代以外,並無特出的用兵之才。大晉平吳時,陸氏族長陸晏、陸遙之父陸景等陸氏高官紛紛戰死,戰績卻乏善可陳,其“忠”則忠矣,卻著實未顯出什麽軍事才能。甚至陸士衡、陸士龍二陸入洛,最終也死於作戰不利。在陸遙本人的記憶中,從來都不記得這兩位叔輩有什麽專研兵書戰策的時候。

    既然世代為將,陸氏的兵法家學或多或少是有一點的,但陸遙其實是在流落並州以後,於一次次出生入死的戰鬥中積累起軍事經驗,才逐步將年少時粗略接觸的一些兵書學以致用。兩年前並州刺史司馬騰慘敗軍潰,陸遙來自另一段人生的記憶蘇醒,遂得以結合前世今生的見識為己所用。非要推研起來,那前世裏的自己也未必有什麽特殊的心得,不過是前世那些網文讀物中只鱗片爪的雜糅而已。

    外人或者稱頌陸遙的善戰和英明,但陸遙獨自一人時經常捫心自問,自己果然便如他人想象的那樣麽?

    陸遙給自己的回答是否定的。

    身為一名普通軍官的時候,陸遙常常依靠個人的勇武沖鋒陷陣來決定戰鬥結果。論起治軍或者更加細膩用心,但僅以戰法而論,他與薛彤、沈勁這些猛將並無本質上的不同。雖說後來風雲際會,小小的並州軍主振翅騰飛而起,但在用兵方面,陸遙自知絕比不上史書中真正老辣圓熟的將星。

    他所擅長的依然是在治軍方面,是靠嚴刑厚賞、明法審令,訓練出一支能打勝仗的精銳之師,然後籍此去碾壓同時代那些低水平的軍隊罷了。無論是在代郡、濡源,他都曾經落入敵人所算,但最終的勝利莫不證明了一點。

    正因為如此,陸遙的心態始終是矛盾的。一次次的勝利帶給了他前所未有的信心,何況他已經擁有了數萬雄兵在手、力量百倍於前,再也無需仰視任何人。但偶爾,他也會覺得自己那些屢戰屢勝的事跡,恐怕少不了幾分運氣的相助,換個時間和地點,未必就一定能夠覆制那些勝利……更不要說現在,面對著石勒的時候。

    即將再次與這名出身卑賤的羯賊全面對抗的時候,陸遙依然有些戒懼。因此,他才會毫無睡意地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從一個個不同的角度來審視戰局。陸遙審視著那些或是被石勒刻意擺出來的,希望他看到的一切。可這一次,石勒的目的,真的叫人看不透啊。

    陸遙冥思苦想,帳內落針可聞。帳外大河滔滔,風雲漫卷,夜正漫長。

    陸遙不知道的是,就在距離他不足五十裏左右,一片林木密集的丘陵地帶裏,令他看不透、猜不穿而深深戒懼的那人,也正夜不成寐,心潮起伏。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2:21
第五十七章 長蛇(四)

    “擊鼓其鏜,踴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爰居爰處,爰喪其馬。於以求之?於林之下……”

    有個蒼老的男聲抑揚頓挫地吟詠。

    這窮酸不知道是哪裏人,念誦時的口音太重,害得自己聽不真切,下次得換個真正像樣的飽學之士來,最好是個洛陽人。好在講解的還算明白,原來說的是古時諸侯國相爭,士卒被迫長期征戰的籲怨哀苦……晉人的詩書文字千載相傳,的確有點意思。

    橫行青徐兗豫四州、令大晉軍民百姓聞風喪膽的巨寇石勒,正斜靠在一顆大樹下,瞇著眼,跟隨著老儒吟詠的節奏微微點頭。遠望黑沈沈的蒼莽原野,想到即將來臨的戰事,他難得地有些猶疑,可又不知為何走了神,忽然覺得,這詩文裏的情感似乎有些熟悉。

    這種淒苦無依的情緒,石勒確實是熟悉的。他很快回憶起了自己和許多族人被並州刺史司馬騰掠賣到冀州為奴的淒惶;回憶起起了自己受盡驅使呼喝,勉強以養馬之技贏取三餐的屈辱和辛苦。那時候的自己,也是那麽哀怨。只不過,強悍而堅韌的羯人可不會寫什麽詩文。不久以後,自己便借著天下大亂的機會起兵造反,先以苑馬數百騎為資本投奔了公師籓,再後來轉戰冀、並,飽經風霜雨雪,在一場接著一場的生死搏殺中闖出了一條血路……在這條廝殺征戰的道路上,自己和身邊的同伴們哪裏有半點哀苦?只會感覺痛快淋漓,酣暢淋漓!

    這樣一想,原本覺得挺有意思的詩文,頓時就索然無味了。石勒輕咳一聲,打斷了老儒的吟詠:“老先生,今日便到這裏。過幾日我若是得閑,再請你來。那時候別講什麽詩文了,不妨說說《漢書》、《春秋》之類罷,那裏有些教人治政、攻伐手段的段落,還有點用處。”

    這老儒是本地村社中一個半吊子的讀書人,尋章摘句數十年一無所成,只能守著幾畝薄田度日。石勒大軍到此之後,將青壯擄掠入軍、年輕婦女充作營妓、余下的老弱盡數圈禁起來。老儒也在圈禁之列,原本預計難免一死,卻不料半夜裏被叫起,對著兇神惡煞的賊酋講了大半個時辰詩書。

    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這賊酋居然也配聽《春秋》麽……聽得石勒發話,老儒雖心中暗自抱怨;卻還是如蒙大赦般連連行禮,躬身退走了。

    石勒出身貧賤,自幼目不識丁,可自從將羅致的士人編為“君子營”以後,他經常請幾個文人來講述典籍經史。由於此舉既可以增長見聞,也可以消遣,因此越是大戰將至,他越是習慣如此。只不過這次大軍在外,君子營中無人隨侍,臨時招來的窮酸文人又學識甚差,只會講些詩文……完全不知所雲!

    石勒瞪了一眼踉蹌離去的老儒,伸了伸懶腰,決定過幾日必取他狗命。正在發狠,卻不想連日大雨使得氣溫微涼,猛地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夜已深了,周圍的林地間悉悉索索地輕響連綿,那是許多士卒都枕戈和衣而眠,睡得香甜。只有幾名親近的衛士還勉強維持著坐姿,偶爾還揮揮手,趕走擾人的蟲蠅。石勒的動靜使他們立即清醒過來:“大將軍?”

    石勒慢慢起身,抹了抹鼻子,向他們搖了搖頭:“你們都睡,別跟著我。我去找張先生聊聊。”

    他隨手取了一支火把,沿著林間小路前行。火把特意只用了兩三根松枝捆紮而成,做得很單薄,火光照不了多遠。一不小心腳下打滑,明滅的火焰將黯淡光芒投射在森然古木上,忽然拉長放大,忽然又消失……恍然似有鬼魅一般。

    大軍駐宿,最討厭的就是下雨天氣。一來會把營地淋得泥濘難行,增加許多紮營的工作量;二來,士卒們的衣服甲胄潮濕以後,若不及時烘幹、換洗,就很容易引發疫病。偏偏由於近年來不斷的兵災和河道泛濫,鄄城以西的很多村社都荒廢了。石勒行軍至此,沒能抓捕到足夠的壯丁來為他們從事紮營之類的粗重工作;另一方面,為了隱蔽起見不能大規模地起竈、生火。最終士卒們不得不穿著濕透的衣甲在林間露宿。如果白天那樣的大雨持續幾日,只怕這八千虎賁之士,自家倒要病倒三成。

    好在雨已經停了,地面幹燥得也挺快,石勒跺了跺腳,感受下地面的情況。兩三天後就將廝殺,那時候瓠子河因為大雨而漲起的水勢應該還未退。妙得很,鐵騎沖撞過去,晉人堵在河邊,連逃也沒處逃去。

    石勒不用細思,腦海中自然而然地就有一整套適用於那種情況下的作戰方略浮現。這一年以來,他在中原橫沖直撞,和大晉軍馬交手了不知多少回,幾乎每戰必勝。那些追亡逐北、殺豬宰羊的套路,早就熟極而流。這一次設伏,要截擊的敵人數量雖眾,但石勒對勝利抱有絕對的信心。

    他對自己說:進入中原雖只一年,但自己所掌握的力量較之過去何止翻了十倍?此番自己呼應匈奴漢國,與飛豹王彌聯手發起攻勢,在中原動用的兵力高達十二萬之多。這樣的力量足以翻天覆地!

    想到自己一手主導膨脹起來的中原賊寇實力,石勒難免有幾分得意:

    這十二萬大軍兵分四路。

    第一路,由中原賊寇的另一位大首領劉靈帶領,引軍三萬,由城陽突入東海王大軍的防禦圈子,再沿著大澤以西向北。現已攻占了廩丘、秦亭一帶,徹底隔斷東海王與青州茍晞的聯系通道;下一步,將會分兵沿大河西進,力圖消除東海王北逃的可能。劉靈勇猛絕倫,號稱“力制奔牛,走及奔馬”,他的部下也都悍不畏死,極其敢戰,是中原賊寇中極其有力之一部。

    第二路,由新近被匈奴漢國封為拜為鎮東大將軍、青徐二州州牧、都督緣海諸軍事、東萊公的中原賊寇魁首王彌親自率領,引賊軍主力五萬,號稱二十萬人馬,駐紮在濟陰郡的郡治定陶一帶。定陶自春秋時,就號為天下之中,乃諸侯四通之地。範蠡便是在此地經營貨殖,遂成巨富。後來齊魏二國爭衡,孫臏與龐涓曾在此地相持。近代則有魏武帝擊呂布,幾番激戰於此。王彌駐軍在定陶這軍事要地,既可以視情況援助劉靈的第一路兵力,也可以隨時發起向鄄城的正面攻勢,同時還可視情況支援其余各路,進退無不如意。

    第三路,由石勒親信“十八騎”中的桃豹、逯明等人率領,領軍三萬余。這部分的兵力以久經戰事的河北賊寇一部為骨幹,再增加了大批於中原挾裹的壯丁,具體駐紮地點比較分散。從句陽起,包括宛句、濟陽、外黃,直到靠近司州的酸棗、封丘等地都有分布。他們向北可以援助大河沿線守軍,向西輕騎奔馳一日可抵達司州重鎮滎陽,向南則可以震懾汝穎等地,是中原賊寇用於實際配合匈奴漢**隊的主要兵力。

    第四路,就是石勒現在親自帶領下,在這一帶設伏的精銳部隊了。這支部隊步騎各半,共計兩萬余人馬,根據濮陽、離狐一帶山林地形,分為四隊潛伏。這兩萬余人,都是石勒在中原連番惡戰中逐漸揀選出的兇悍之士。無論戰鬥意志、作戰經驗,還是武器裝備,全都遠在普通水準之上。王彌麾下能與之相比的,區區千余人;東海王幕府的所謂朝廷大軍在他們面前,不過待宰豬羊而已。這支部隊如同噬血巨獸般地潛伏在鄄城向西的必經之路上,已經做好了一切作戰準備……這一戰之後,由東海王所執掌的,大晉最後重兵集團必將土崩瓦解!

    如此輝煌的戰果就在眼前,石勒很有些躊躇滿志。但他很快搖了搖頭,把這種虛幻的滿足感從腦海中驅走了。戰爭經驗豐富如他,自然不會單以兵力數量來衡量某一方軍政集團的實力。東海王那廝只會朝堂上的勾心鬥角,在戰場上除了東奔西逃的別無所長;到了現在這時候,東海王幕府的軍事實力便如土雞瓦犬般不堪一擊。

    毫無疑問,中原局勢的重點已不在於王彌和自己聯手的這一方與東海王幕府的對抗,而全系於氣勢洶洶南下的幽冀聯軍身上。或者說,全系於自己與那個人……那個陸遙陸道明之間的角力。

    眼看就要徹底擊敗東海王幕府,從而在中原占據完全主動的時候,以陸道明為主導的幽冀聯軍南下,不僅給東海王帶來了一線生機,也在石勒面前樹立起了簡直難以對付的大敵。這種功虧一簣的懊喪,已經連續幾日使得石勒難以入眠。

    對於幽州軍的戰鬥力,石勒早有所聞。對於陸遙的勇猛,石勒更已經幾番親身領教。這一次,是徹底洗血此前的連番敗戰之恥,還是自己據有中原的夢想被幽州軍打成粉碎?石勒有勝利的信心,卻無絕對的把握,他知道,在自己內心深處,對那名英武善戰的老對手其實很有些畏懼。

    石勒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向一處避風的山坳疾走。

    那裏,是張賓休息的帳幕所在。大軍潛伏,包括石勒本人都只能睡在露天,唯獨張賓卻能夠擁有陳設完備的軍帳,這是大軍謀主該有的待遇。轉戰中原一年以來,不僅石勒對張賓愈發佩服,甚至連桀驁的王彌也不得不認可他的韜略才幹。因此,此番中原賊寇調動十余萬大軍的通盤作戰計劃,全都出自張賓之手。

    石勒覺得自己有太多困惑,必須請張賓給予解答才行。至少,他絕對相信,以張賓之神算,一定有足夠的辦法來對付那個叫人頭痛的陸道明。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2:22
第五十九章 長蛇(五)

    身為大將者,最重要的素質莫過於鎮定。<兩軍交戰,金鼓齊鳴、旌旗蔽日之際,大將須有見難不畏死,決疑不辟罪的決心,唯有如此,方能舉萬眾如紋枰對弈,誅千軍如輕提一子。當是時也,哪怕是心中壓著萬鈞重擔、焦慮至極,也不能輕易對外人體現。這也就是荀子在其《議兵》一文中所說的:“遇敵決戰,必道吾所明,無道吾所疑。”不然則不足以統率下屬,穩定軍心,威懾敵軍。

    石勒自然知道這個道理,這些年的南征北戰,也使他成熟了很多。因此雖然面臨大戰,但他絲毫不曾顯露心中的焦急。此前刻意找了書生來講解詩文,也有向一眾將士們展現鎮定,示以必勝信心的意思。但種種忐忑不安的情緒和巨大的壓力,不能因為強自壓抑著,就說它們不存在。歸根結底,還是因為石勒沒有對付陸遙的把握。

    好在有孟孫先生在。這等人物無論面對什麽難題,總有辦法。石勒對自己這麽說著。

    就在這時,前頭傳來喝問:“什麽人?”

    石勒一楞,才發現前方樹影稀疏,有道簡易的木柵攔路。柵欄後有幾名士卒正扶刀按劍,警惕地站起身來。原來已經走到地頭了,那木柵後面,正是張賓所在之處。

    “是我!”石勒連忙緊走幾步,將面龐顯露在月光之下,隨即示意分布營帳外各處侍立的甲士、哨卒們不必跪拜施禮。待到士卒將木柵打開,他招手將甲士首領喚到面前,壓低聲音道:“孟孫先生可睡了?”

    營帳內這時傳來人聲:“多謝大將軍關懷,我正翻閱卷宗,尚未休息。大將軍,請進,請進。”

    也不知為什麽,聽見這聲音,石勒頓時便覺得安心了。他笑了笑,掀開簾幕大步而入。

    新近出任石勒部下右長史的張賓果然尚未休息。他披著件袍子,正在翻閱面前案幾上堆積著的卷宗。案幾的角落上一燈如豆,只能勉強照亮案幾上尺許見方的區域。張賓也因此隱在暗處,石勒只能看清他骨節堅勁、卻顯得細長靈巧的雙手,正小心翼翼地收起幾幅絹卷,將之收攏到一旁木架上堆積起來的諸多卷宗裏去。

    “先生這帳子裏如此昏暗,怎還看得清文字?那些蠢材真是……在營帳裏點起燈燭有什麽關系!”石勒頓時皺眉。軍中不得肆意點起火燭,是石勒自己頒布的嚴令,但下屬們執行得過於嚴格,卻給張賓添了麻煩。

    待要返身去取自己攜來的松明火把,卻聽張賓笑道:“大軍潛伏於距敵咫尺之處,小心謹慎些是應該的。我自家要求如此,將軍不必介懷。”

    張賓既這般說來,石勒便不那麽尷尬,兩人在昏暗的帳中相對而坐,石勒隱約見到張賓瘦削的面容。當張賓略前趨些,那雙眼睛便在燈光映照下格外明亮深邃,似乎能夠洞徹人心。

    兩人對坐一會兒,石勒慢慢道:“自起兵以來,我常常親身在前線參與搏殺,身當險阻、險死還生的次數說也說不清了;但那時候,我絲毫也不知道什麽叫猶疑,什麽叫畏懼。如今擁兵十萬橫行中原,斬殺朝廷將帥如砍瓜切菜一般,每逢戰前卻往往糾結些用兵上的瑣碎小結,反覺得不如當年那麽痛快酣暢了。”

    他這番話說得隱晦,張賓卻聽得明白。原來是大將軍在即將到來的決戰前,忽然感覺對大局把握不清,這才會夤夜來尋自己攀談。

    張賓只是個書生,只在投奔石勒以後,才親身經歷戰陣廝殺,論起軍事上的經驗,較之於身經百戰的石勒差得太遠。可或許世上真的有天縱奇才之人,這書生暢曉戎機、剖斷如流,竟使得石勒不得不仰賴他的意見。

    聽得石勒言語,張賓微微一笑,也不說破石勒的心事,只淡然道:“所謂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法,不可不察也。將軍遇敵慎重,正合兵法。吾歷觀諸將多矣,也唯獨如將軍這樣兼具英武、睿智,又能夠放眼全局的人物,可與共成大事。”

    這番恭維來得猛烈,石勒明知是個馬屁,還是忍不住開懷而笑:“先生過譽,過譽了。”

    張賓緊跟一句:“至於困擾將軍的問題,屬下不才,約莫也能猜測出一二。”

    張賓胸有成竹的神態,立即吸引了石勒的註意力:“哦?煩請先生說來。”

    “一者,將軍憂慮的是我軍糧秣不濟。中原軍興以來,地方殘破、十室九空,原有的農田、亭舍,大部分都荒蕪了。我軍轉戰諸多郡國,每到一處,都將當地官私倉儲征發一空,否則也無以維系吃喝用度。可這樣的征發絕對無法長期維持,眼看著不久之後,必有一場大饑荒來臨。到那時候,縱使我們能繳獲東海王的囤積,也供應不了全軍支用。十余萬大軍衣食無著,立有土崩瓦解之虞。如今的煊赫聲勢,轉眼就會化作烏有。”

    “正是!”石勒直起上身,雙掌按著案幾:“既然孟孫先生已經想到了,那您以為,我們該怎麽辦?”

    “將軍,以屬下愚見,您根本就無須憂慮此事。”張賓微微一笑,眼神中卻無由透出一股兇悍狠厲的神色,與他文弱書生般的外表極不協調:“大晉天下如此廣大,哪裏不能作為廝殺之所?中原雖然殘破,青徐、江漢、東南、河北、幽燕、乃至關中,哪裏不能容納大軍縱橫馳奔?只需擊潰東海王幕府大軍,我中原群雄的聲勢必然攀上前所未有的高峰,以此聲威,驅得勝之師,東西南北無所不可。至於眼前這些荒蕪州郡,不妨扔給願意收拾殘局之人,讓他們焦頭爛額去……待到中原的草長高些,又是我們牧馬的好時候!”

    兩人所說的確實是糧秣物資的問題,但又不僅限於糧秣。石勒其實是憂慮即將到來的饑荒,將會影響自己立足中原的計劃。而張賓的意思,則是暗暗勸諫石勒,希望他不必拘泥於一地,而應當繼續秉持長期以來的戰法,在更大的範圍內展開活動,一來既可以充分殺傷晉軍,二來則用一次次的勝利積累起在各路反晉勢力中的聲望。

    石勒沈吟片刻,微微頷首:“先生說很有道理,只是……”

    張賓打斷了石勒的話:“將軍期望如匈奴漢國那邊,盡快建制立國,拿下穩固的根基。這個想法並沒有錯,我們也遲早要這樣做。但是,漢王劉淵名聞天下數十載,他以尊奉前漢的名義號召晉室軍民,以匈奴大單於的威望統合匈奴、鮮卑、雜胡,這才能崎嶇於一州之地而抗衡天下。請將軍自問,您的威望,與匈奴相比如何?”

    “……那麽……便煩請先生盡快制定方案出來。今後具體的方向如何,我們還得細細商量。”石勒靜默了一會兒,便沈聲應了。在座兩人都是極其果斷的性子,關系到中原賊寇數十萬人前途的大政,就這麽一言而決。

    這些日子石勒忙於實際的作戰指揮,少有余暇能想到更長遠的事情。偶爾想的多些,常常羨慕匈奴人割據一方,稱王稱霸的快活。沒想到按照張賓的說法,哪怕打贏了這場大戰,還得像原來那樣東奔西跑,這未免讓他有點情緒低落。但他畢竟不是尋常庸碌之輩,立即就振作起精神:“先生,這一樁且不去細論吧……你剛才說,猜測出了困擾我的問題,還有什麽?”

    張賓攏了攏斜披在肩上的袍服,答道:“二者,將軍憂慮的是匈奴漢國。大將軍與匈奴漢國之間的關系,在匈奴看來為主從,在我們眼中實則不過是盟友罷了。如今彼輩揮雄師勁旅鼓行向南,氈帳相望不絕,鉦鼓之聲振天動地,大有一舉傾覆晉朝之勢。在此情況下,大將軍如果奮力戰勝東海王,則恐怕洛陽晉軍因此而喪膽。我們徒然為匈奴前驅,反而讓匈奴人輕輕松松取得洛陽。但若因此而要對東海王手下留情……無論將軍麾下眾將、還是東萊郡公及其部屬,都絕不能接受這種功虧一簣的局面。”

    石勒楞楞地看了張賓半晌,深深俯首嘆道:“先生運籌帷幄之中,而能洞查紛亂局勢,真不愧是我的張子房啊。然則……”

    匈奴是千百年來與中國爭衡的強大民族,如今縱無極盛時地跨萬裏之威,卻依舊足以震懾石勒之類出身雜胡小帥的人。何況石勒和王彌在內的諸多將領都受匈奴封贈官職,數年來都打著匈奴漢國的旗號縱橫中原。說到與匈奴人之間的矛盾,饒是石勒膽大,也不由自主地壓低了聲音:“可有良策應付?”

    “有!”張賓答得斬釘截鐵:“將軍欲圖兩全之策,倒也不難。只消得借一人之力即可。”

    “什麽人?先生快快說來”

    張賓借著燈燭的微光,往案幾邊的木架掏摸了半天,翻出一卷帛書:“將軍,便是此人。”

    帛書在案幾上攤開,石勒伸頭看了看,臉色頓時冷了下來:“先生,我雖粗鄙無文,但這些日子也粗略學了點東西,勉強認得百十大字。這兩個字我恰好記得很牢……”

    說到這裏,過去那幾番痛苦經歷、王陽等多名戰死心腹的面容仿佛就在眼前重現。石勒突然覺得滿腔郁氣難以發泄,於是劈手將帛書奪來,指節重重叩擊著那反覆出現的兩個字,氣急敗壞道:“陸遙,我認得這兩個字!他是我們的大敵!大敵!這人……這人怎麽可能襄助我等?孟孫先生,莫非你這些日子太過操勞……糊塗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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