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扶風歌 作者:蟹的心(連載中)

 
uuuuuuuuuu 2014-3-26 15:14: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79 41837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2:23
第六十章 長蛇(完)

    石勒猝然發怒,帳幕中的氣氛頓時不同,如果在石勒對面的是其他人,只怕當場就會戰栗驚恐,跪倒求饒了。

    須知如今的石勒身為數十萬叛軍首領,地位足以與朝廷相抗衡,於是他也樂得擺出氣度,平時的言行舉止自也少了昔日的匪氣、悍氣,不常發怒。先賢所謂居移體、養移氣,不外如是。但平日裏的收斂,絕不能掩蓋這名羯人雙手沾滿無辜者鮮血的現實。他依舊是哪個縱情屠戮而毫不手軟,坐視部屬們肆意淩虐婦孺而面不改色,焚燒城郭、摧毀田園而不皺一下眉頭的石勒。只不過做賊做到了他這地步,各種殘忍不可言說之事,自有無數下屬爭先恐後地替他完成罷了。大將軍寬仁大度的形象之下,不知有多少人因為只言片語觸了逆鱗,轉眼就斧鉞加身,死得幹脆。

    但張賓絲毫也不害怕。這書生的膽子,竟似乎是鐵打銅澆的一般,縱然手無縛雞之力、麾下無一兵一卒,可面對著令人聞風喪膽的巨寇,卻從來沒有半點恐懼:“沒錯。大將軍,陸遙陸道明此番南下,固然意欲與我軍為敵,但卻恰好可以成為我們的幫手。”

    張賓好整以暇地將卷宗完全打開,眼眸垂落,慢慢念起了卷宗的內容:“陸遙,字道明,吳郡人。父陸景,吳偏將軍、中夏督,博通經史、慷慨有志烈,與弟陸機、陸曄並稱‘三虎’。鹹寧六年,陸景領軍與龍驤將軍王濬戰,沒於軍中,其妻不久亦歿。陸遙與族人退居舊裏,閉門十余載。太康末,陸機、陸雲入洛,陸遙隨行,終日交接宦遊子弟與遊俠兒之屬,操習弓馬,縱意嬉樂而已。太安二年,陸機因七裏澗之敗獲罪。陸雲、陸耽及子侄輩陸蔚、陸夏等並遇害。陸遙受命出外,僥幸逃脫。”

    陸遙對於石勒來說,既是大敵,也是大仇,這在中原賊寇的首領中不是秘密。張賓非得在石勒面前提起陸遙,非唯不恭敬,言辭更有火上澆油之嫌。

    對於他這種起自於千難萬險中的梟雄來說,東海王算得什麽敵手,匈奴漢國也未必就放在眼裏,至於中原困頓、糧秣無著更不是大事。他有足夠的韌勁和狠勁來面對這些問題,真正值得他關註和憂慮的,也只有老對手陸遙而已。但他城府深沈,又需要維護自己勇敢無畏的形象,越是真正忌憚的人,他越少在外間表現出來;所以張賓突然說起陸遙,才會引得他失態。

    石勒於貧賤時慢慢聚攏起的心腹弟兄十八人,彼此情誼非常。他們隨石勒轉戰南北,戰功赫赫,也個個都是英勇超群的人物。可這十八人中,卻有王陽以下的七人戰死在與陸遙對壘的過程中……這份仇恨,石勒是怎麽也忘不了,放不下的。正因為如此,石勒更加的重視陸遙,絕不敢有絲毫的輕忽大意。

    作為敵人的陸遙,居然能夠成為自家的援手。這聽起來實在荒謬絕倫。全因著出自張賓之口,石勒才強自按捺下性子。可眼下突然聽到張賓將陸遙的底細如數家珍般說來,石勒的怒氣突然就消失了。他聚精會神地聽著張賓的講述,仿佛方才惱火的根本另有他人。若非自知識字甚少,他幾乎要劈手搶過卷宗來看。

    能夠在兵荒馬亂之際搜羅到對手的詳細生平絕非易事,他完全沒有想到,張賓早已對陸遙下了這麽深的功夫。

    張賓讀完一部分,慢條斯理地將絹帛卷起,再繼續向後念:“此後數年間,陸遙行蹤輾轉,終於投入並州軍中,積功為軍主。永興三年,並州軍戰敗於大陵,全師潰散,司馬騰逃亡鄴城。此人得新任並州刺史劉琨拔擢,重組下屬兵力。漢王劉淵揮師北上之際,他在祁縣擊敗匈奴漢國方面之師,斬殺大將喬晞,立有殊勳。”

    “孟孫先生何須為我諱言……這一戰裏,喬晞一開始就遭晉軍突襲擊殺,後來代領大軍被陸遙擊敗、導致慘重死傷的,正是我石勒石世龍。”石勒苦笑著插了一句。

    “那一次,陸道明勝的僥幸。大將軍倉促間統合散兵遊勇,幾乎扭轉局勢,實在很不容易。次年,陸遙受命往鄴城,又陣斬汲桑……”其實鄴城那次,石勒也同是在陸遙手中吃了大虧,但汲桑戰死,反倒給石勒造成了崛起的機會,這就不必多說了。張賓略加快些語速:“隨即北上代地,降伏代郡諸胡,擊退黑山慕容部。他又領兵突入草原,壓制各部、攻克濡源;一戰摧破幽州王浚和段部的聯軍,使得幽州軍折損不計其數,元氣大傷。不久以後,王浚暴卒,陸遙領都督幽州諸軍事,又與東海王之女訂立婚約。據說,幕府中以其善戰,多有方之文鴦者。”

    張賓頓了頓,繼續道:“大將軍,自從晉廷擾亂,宗室重臣彼此征伐,大晉所掌握的軍事力量日漸消磨。近歲以來天下強兵所出,不過幽薊與涼州而已。涼州遼遠,權且不必理會,幽州軍與冀州軍聯合,勢如惡虎出柙,不可不大加防備。”

    聽得張賓說完,石勒點頭道:“陸遙其人,用兵果敢,作戰勇猛,一二載之內,先後擊破強敵、攫取了老大的地盤,聚起了數萬強兵悍將。如今他揮軍南下,已經強渡大河,直抵我軍肘腋,使得我軍殲滅東海王所部的大計也受到了影響。這是大敵啊!不瞞孟孫先生,我所真正憂慮的,唯有如何應對此人。”

    到這個份上,石勒已將心事和盤托出,再無隱藏。他嘆了口氣:“我讀書少,先生你莫要再繞來繞去的,叫人頭疼。還請先生別說那些玄虛了,便照直講,你對那陸道明可有什麽辦法?我們……又哪裏能借得此人之力?”

    張賓用瘦長而有力的手掌在卷宗上輕輕叩擊:“陸道明出身於江東舊族、亡國遺民,本非大晉腹心之人。其族中父執輩、兄弟輩的親眷,或戰沒於軍、或橫死於朝,因此又與晉室有著難解的仇怨。看他的行事風格,雖系並州劉越石所提拔,卻不能長久安居於晉陽一地;先取代地、後奪幽州,都是憑借著軍事優勢強為,東海王只能承認既成的現實,至多依靠官員任免的手段從旁牽制而已。再看他麾軍南下之後,號稱勤王保駕,其實卻以清剿冀州流寇、穩固後方的名義駐軍河北月余,坐視洛陽與中原兩地的局勢變化……若真是赤膽忠心之人,焉能如此?大將軍,我敢斷言,正如大將軍明為匈奴漢國臣屬,其實在中原群雄中獨樹一幟,不屈居於任何人之下那樣,這陸遙陸明為大晉重鎮,其實卻自擁實力、自成體系,絕非晉室純臣!”

    說到這裏,他微微笑道:“大將軍,若你能放下仇怨,平心靜氣地想想你與陸道明兩位所處的立場,便能發現,雖然兩位彼此份屬敵對,可對於東海王司馬越、對於洛陽朝廷、甚至對於匈奴漢國的態度,其實十分相似。”

    石勒先是不解,怔了半晌,面色突然一動:“先生是說……”

    “大將軍固然以東海王為敵,陸道明隱有地方割據之勢,必然也願意削弱掌控中樞的東海王幕府。”

    “沒錯。”

    “大將軍希望大晉能依托洛陽堅城重組軍力,堵塞住匈奴漢國南下席卷的通路,陸道明必然也做如此想。”

    “正是。”

    “至於匈奴漢國,千載以來中國之人與之惡戰無數,已然結成了死仇,而大將軍您……”

    “先生不必說得太多,我完全明白了。”石勒向張賓深深俯首下去:“先生真有鬼神不及的智慧,如此想來,我軍的前後舉措也就理所應當了。好,好得很。這就像是長蛇穿行於深草,草葉不動,其下卻自有環環相扣,鱗甲崢嶸啊!”

    “全賴大將軍的信任,屬下自當盡心竭力,不負重托。”張賓跪伏還禮。

    “我只有最後一點不解。”石勒又道。

    “大將軍便請說來。”

    “先生剖析敵我形勢,如高屋建瓴,洞徹本原,令我有茅塞頓開之感。”石勒在與張賓談話時,總是盡量用辭文雅一些,免得張賓不快:“但如今諸路大軍匯聚中原,彼此之間的互動千頭萬緒,變化多端。具體到行軍作戰的細節,先生又如何能保證,那陸道明便一定能如我們所想、按照我們的安排去行事呢?”

    “我會派一個使者去拜訪陸道明。”張賓應聲答道:“大將軍,那會是一個陸道明必然會接見,而且必然會認真傾聽意見的使者。”

    “哦?”石勒大感興趣:“竟能如此?”

    頓了頓,他又問:“我們手中竟有這等人物麽?”

    雖說中原賊寇打著匈奴漢國的旗號行事,可在朝廷眼中,這幫人依舊都是些叛逆、亂賊,絕非能對等聯系的政權。莫說是肩負溝通使命的使者往來,就連石勒有時候困住朝廷兵馬後遣人勸降,勸降之人都十有八*九被砍了腦袋送回來。所謂“君子營”裏籠絡的讀書人,前後倒有不少死在這檔子倒黴事兒上。張賓竟然能派遣使者到炙手可熱的平北將軍、幽州都督那裏,還信心滿滿地保證能與陸道明交流無礙。石勒實在是有些好奇,他看中的使者究竟是何等樣人。

    “正是。”張賓頷首道:“這人正被拘在不遠,將軍若是有意,我便招他覲見。”

    “按照先生所說,使者此番前去,幹系十分重大。”石勒歉意地笑了笑:“不是我信不過先生,但若是能親眼看一看這使者,到底能讓我放心些。”

    “無妨,本該如此的。”張賓起身掀帳出外,低聲吩咐了幾句,旋即返身落座。

    過得片刻,帳幕一動,石勒轉頭連忙去看,先見著一條狺狺吐氣的黃犬搖著尾巴,竄了進來,隨後才聽見帳外有人粗魯地喝罵著,連推帶踹地往帳幕裏塞進一個人。
410555 發表於 2019-9-3 20:35
第六十一章 相見(一)

    連續兩天了,濃雲密密層層,始終不散。↑頂雲層就像是遮天掩日的大網,壓得空氣都好像變成了實質,叫人呼吸不暢、心情壓抑。而水聲隆隆的大河如同一條暴躁的巨蟒,水面上黑色的浪濤像是蟒身在陰沈的天空下左右掙紮,猛力沖突,仿佛是要撕破那張大網,讓囤積在天外許久、已經急不可耐的狂風暴雨再度降臨。

    白馬壘就在奔騰的河水旁。短短兩天時間,這座營寨的規模又擴大了許多。四處刁鬥森嚴、鼓角相聞,每一處望樓上都點起明亮的火把照亮。往樓下平直如線的縱橫道路上,運輸的隊伍、巡邏的騎兵井然有序,往來不絕。如果從高空中往下看,這片巨大而嚴謹規整的營壘與暗濁而混沌的周邊環境格格不入,隱然如矗立在萬頃浪濤中的長堤般不可動搖。

    在控制了白馬津和上遊的文石津、延津之後,一度頓兵於河北的幽冀聯軍全面渡河。過去一個月裏征集和臨時打造的數百舟船齊動,兩天以內,就向河南運送了一萬余人馬。其中的五千人,馬不停蹄地繼續南下,支援在瓦亭與賊軍惡戰數場的麥澤明所部;而余者在緊急修築擴建營盤以備後繼兵力進駐的同時,連夜厲兵秣馬,準備投入戰鬥。

    幽州軍的兵力少而精銳,而冀州軍的規模要龐大許多,因此這一批渡河的部隊中,至少有半數是冀州的部伍。冀州軍服從於冀州大將李惲,與幽州軍是盟友的關系,為了整合兩軍的指揮體系,很是費了陸遙一番工夫。這個過程中,雙方難免有些磕磕絆絆的事情。數次因為搶東西或者爭風吃醋之類的瑣事爭執,最後發展成了上百人參與的群架。

    好在李惲和陸遙二人熟識多年了,交情又非比尋常;兩人也都清楚:大家都是刀頭舐血的漢子,並肩廝殺個幾場之後,自然就沒有隔閡。因此只要不是鬧得太過出格,總能及時安撫穩定下來。總體來看,兩軍之間的協調合作始終比較順利。

    但小的抱怨和懷疑總是難免,在白馬壘以東二十余裏,正率領本部擔負巡邏警哨任務的百人將葉雲崢,便是個對幽州軍有幾分抵觸情緒的人。

    葉雲崢是北地流民出身,身材高大壯碩,相貌堂堂,須髯甚美。在普遍因為營養不良而瘦小的流民當中,他算是難得的異類。李惲兩年前協助丁紹擴編冀州軍與汲桑石勒抗衡的時候,他被選入軍中,並且表現出眾,很快積功升到了百人將的位置。百人將的地位不算很高,但冀州軍中提拔如此之快的人寥寥無幾,足見他頗受李惲的看重。

    他所屬的部隊原本駐紮在河間國的武垣城。那處乃漢時鉤弋夫人降生之地,素稱地靈人傑。漢末曹公北征烏桓時,曾動用上萬民夫鑿渠引滹沱河水,同時修築武垣新城。,所以城池的建築規制頗顯用心。葉雲崢在那段駐紮的時候,和當地的父老往來也很愉快。

    葉雲崢骨子裏不喜歡奔波的生活,也不喜歡廝殺征戰,對於這條顛沛流離了一輩子的漢子來說,武垣城簡直是夢想中才會出現的安樂窩。沒想到後來冀州羯賊暴起、禍亂突熾,高陽、河間這些處在兩軍拉鋸的郡國,人丁百姓苦不堪言。相比而言,倒是突然崛起於幽州的那位平北將軍勢力雄厚,能夠保境安民。於是百姓大批背井離鄉流亡幽州,至少也遷居到更靠近幽州轄地的居所才能放心。隨軍轉戰數月之後,才聽說武垣城已成了雜草蔓生的空城。於是葉雲崢的夢想中的安樂窩就此落空,他依然還是那個只能四處奔忙作戰、不知會死在哪裏的苦命軍人。

    百姓趨利避害乃是本能,這些年來大晉天下荒廢的城池也不止武垣一座。這情形更是緣於賊寇肆行無忌,不關幽州軍的事。可葉雲崢看著那些幽州人就是不舒服,總覺得自家白白地浴血苦戰,結果反是外人得了好處。縱使在幽冀軍馬聯合行動以後,他對幽州軍仍然敬而遠之。這兩天主動請命在外巡邏,也是為了圖個身前清靜。

    但在軍營以外的所見,只會讓他更加不快。

    白馬以東不遠,就是濮陽。由於中原賊寇們奇怪地放松了對這一片的包圍,因此葉雲崢的巡邏路線一直延伸到了濮陽城下。這座城池歷盡天災**的洗劫,百姓們幾乎已經死傷殆盡。葉雲崢昨日來濮陽時估算過,曾經農商繁盛的兗州重鎮,如今冷清得連小城武垣都不如,只剩下三五百名老弱病殘在毀棄的建築之間掙命。倒是一路上縱馬所經的道路邊,時常可以看到饑寒交迫的乞丐流民在路邊蜷縮著。幾場雨水潑灑下來,他們當中的一部分還能顫抖著茍延殘喘,還有的只隔了一天,就已變成了沒有生命的屍體,任憑豺狗和烏鴉撕咬啄食。

    葉雲崢面無表情地催馬越過這些流民,心中有幾分慶幸,更多的是悲憫和焦躁。比起與這些流民為伍,能夠成為軍人已經很好了,畢竟軍人的手裏握著刀槍,能夠為自己的命運而戰鬥。流民們甚至連這點權利也沒有,他們的世界毫無光明,充斥其間的只有家破人亡,只有恐懼、痛苦和絕望。

    想到這裏,怒火忽然在胸中燃起,卻無法發泄。一股沖動使他突然從箭袋裏抽出一支長箭,張弓便射。

    這一箭的目標,是條正在十余步開外的草叢裏奔走的小獸。騎隊出外,順便獵取些飛禽走獸是常事,葉雲崢的箭術了得,弓弦一響,例不落空,部屬們也樂得借機改善下夥食。眼看著首領箭出如風,倒有好幾名騎兵已經順口叫嚷起來:“葉大哥,好箭術!”

    “好個屁!”

    下個瞬間,葉雲崢怒罵著,用力勒馬扭頭去看。

    本來例不落空的長箭,這一次偏偏落空了。箭頭深深地紮進了一根粗大橫木,翎尾劇烈晃動著,發出嗡嗡的聲響。一條黃犬繞著長箭小跑一圈,向葉雲崢呲了呲牙,隨即昂首挺胸,驕傲地繼續前進。

    剛才就是這條黃犬輕而易舉地避過了自己咫尺射出的箭矢……那動作快的,簡直像閃電一般!

    葉雲崢揉了揉眼睛,再看。沒錯,那真不是什麽野生小獸,就是條毛色鮮亮、頸下系了個水囊的黃犬。

    “黃耳!過來!”稍遠處陰暗的樹叢裏,有人喚了聲。

    那黃犬極有靈性,立即搖著尾巴向那裏跑去。

    葉雲崢悻悻地撥馬向前,俯身拔箭在手,猶豫著是不是該維護自己的臉面再來一次……非把這條黃毛畜生射死不可。

    那樹叢中人卻慢慢起身,攔在了黃犬之前。

    葉雲崢看得分明,這人身上的袍服襤褸破損,雙腳裸露,顯是長途跋涉所致。他臉上全是汙垢,看不清面貌,也估不出年齡,但雙眼炯炯有神,目光又坦然而有威儀,一望而知絕非尋常庸碌之輩。

    “閣下是什麽人?要往哪裏去?”既見此人不凡,葉雲崢將箭矢插回箭袋,收起角弓示意並無惡意,同時喝問道。

    樹叢中人尚未回答,旁邊馬蹄聲響,原來是其余的騎士們包抄上來。一名騎兵掄起馬鞭往那人身前揮打:“看什麽看!放老實點!”

    鞭梢帶著勁風,以毫厘之差劃過那人面前,那人卻面色如常,並不緊張。他略擡眼,仔細打量了一番身邊的騎兵們,才淡淡道:“看衣甲形貌,各位應當不是羯賊,是官兵。好的很,好得很。吾乃國子祭酒陸俊陸道彥是也,現奉使命在身,欲往白馬去見平北將軍。”
410555 發表於 2019-9-3 20:35
第六十二章 相見(二)

    這自稱陸俊的男子面對一群如狼似虎的士卒而毫無懼色,言辭也很儒雅。↑葉雲崢少與文人交往,一時沈吟著,不知該怎麽應對。但他身邊的普通士卒們卻沒想那麽多,只覺此人形貌狼狽如乞丐,開口卻端著架子,著實有些可笑。

    一名騎卒撇了撇嘴:“這廝說什麽?”

    “他說他是個鍋子……嗯,鍋子雞酒,要見陸大將軍。”

    “鍋子雞酒是什麽東西?聽起來像是道菜啊……”另一名黑壯漢子抹了抹嘴:“莫非他是個廚子?那可好的很,讓他給我們做點什麽吃的吧!”

    “土狗,你真是條土狗!除了吃的,你還能正經點麽?”先前那人滿臉嫌惡地罵了句,轉過頭來正色道:“我說,你是個官兒吧?呃……負責鍋子的?”

    國子祭酒當然不是負責鍋子的。此官職乃本朝鹹寧四年時定置,為國子學的最高負責人。由於國子學專用於高官貴胄子弟進學,地位和作用特殊,因此祭酒皆取履行清淳、通明典義之人擔任;若散騎常侍、中書侍郎、太子中庶子以上,乃得召試。國子祭酒與衛尉、太仆、少府等同在諸卿之列,實在是本朝第一流的清貴職務。

    陸俊自報官名,非是自矜身份,只是軍情如火,萬萬耽擱不起,他也是想引起重視,以便盡快見到故人罷了。不曾想眼前這群都是粗鄙無文的軍漢,胡言亂語,全沒半點莊重。他面色一沈,剛要答話,又有人嘻笑打岔:“陸大將軍是隨隨便便什麽人就能見的?就憑他,一個管鍋子官兒?”

    大晉開國以來,士卒的地位低於編戶齊民,最是卑微。若是往日,哪怕是見到芝麻綠豆的小官也只有驅使士卒,待之一如如仆隸。就連尋常軍校,也只有在官員們出行的車隊前望塵而跪的份。但在亂世廝殺之中,多少位高爵尊的人物,窮途末路之後,剩下的也不過是條爛命罷了。這些士卒們個個都見慣了,自然便養出一股混不吝的勁頭來。葉雲崢稍楞神的工夫,下屬已經嘻嘻哈哈地笑鬧成了一團。

    好在葉雲崢畢竟見識廣些。士卒們說笑的時候,他卻想到:雖然眼前無法核實此人身份,但若他所言不假,則年紀甚輕就出任朝廷官職,必出自累世公卿的名門,折辱不得。何況他所說的負有使命,天知道是何等重大的事務?萬一在自己人等的手中耽擱了,便是有十顆腦袋,也不夠軍法處置的。

    “都給我住嘴!”

    眾士卒立時噤若寒蟬。

    葉雲崢轉向陸俊頷首示意:“閣下可騎得馬麽?”

    “可。”

    葉雲崢隨手指了剛才最鬧騰的一人:“你……你把馬讓出來!”

    那騎卒苦著臉,自去尋他人搭伴。陸俊也不客氣,略活動活動手腳,便利落地翻身上馬。那馬尚未徹底馴服,突然換了主人,不免有些驚嚇,希律律嘶鳴一聲,前蹄躍起連轉了幾圈。而陸俊單手勒韁,身形便如貼在馬背上也似,絲毫不動。

    本朝士人不好武事而尚風儀之美,不少文官體質虛弱、出行唯以牛車代步。這一年裏,葉雲崢便親眼見過許多弱不禁風的膏粱子弟因此而不免於戰亂,是以有方才一問。沒想到這陸俊騎術嫻熟,竟似不在尋常騎兵之下。士卒們彼此對視一眼,再看陸俊時,眼中便不再似先前那般戲謔。

    騎隊的半數繼續按照原先的路徑巡邏,其余眾人引著陸俊迅速折返。由於瓦亭一線戰事正緊,陸遙率先期渡河的幽州精銳南下支援,因此眾人行進的路線便在起伏的曠野劃了道巨大的弧形,緊貼著幽冀聯軍的控制區域趕往瓦亭。

    有趣的是,那條叫做黃耳的大狗也一身不吭地跟在了隊伍之後,有時候和騎隊一起在道路上行進,有時候則穿行於稀疏的林地間,只有黃色的身影時而閃現。

    瓦亭與白馬的距離並不遠,縱馬疾馳小半天就能夠抵達。但在這片黃河南岸的狹長區域裏,正有數以萬計的大軍彼此對峙、攻殺。一行人沿途幾次遠遠望見中原賊寇剽悍的斥侯隊伍,還曾經與數十名不知隸屬何人麾下的敗兵同行了一段。葉雲崢不久便派遣輕騎四出探察,以策萬全,由於時不時要停下等待探察的結果,行進的速度終究慢了下來。

    直到夕陽西下時分,眾人才眺望到了南面的清陽湖。清陽湖是濮渠水北支淤積而成,此刻正值春夏漲水之際,水面直達鄄城縣境,與瓠子河相連。大片的水面、淺灘和沼澤連綿,波光粼粼。湖邊有成片的草野、有橫生的灌木林地、有幾條起伏的丘陵,還有幾處破敗坍塌的房屋。到了這裏,便可以聽見遠處戰鼓如雷,轟然不絕;軍馬拼死搏殺之聲,隱約入耳。

    原來陸遙的本部兵馬並未進入瓦亭,而是停留在瓦亭以東、青陽湖以北、接近韋城的一片開闊地帶,與駐守在瓦亭的麥澤明部成犄角之型。據說,從昨日至今已與反撲而來的賊軍連戰數場,彼此相持不下。

    一行人再前行片刻,軍陣尚在十數裏開外,就有哨探馬隊前來喝令止步,帶到審驗身份已畢,才允許繼續前進。

    眾人一邊策馬,一邊向四周觀望。但見重車壓住陣腳、強弩硬弓緊守要地,繪有各種猙獰猛獸如熊虎龜蛇之屬的旗幟,正在不同的集結點搖動示意,一隊隊士卒隨即按照旗號的示意有條不紊地調動布陣。生力軍摩拳擦掌,鬥志昂然,氣沖雲霄;輕騎重甲川流不息,滾滾如龍。由於無數人反覆踩踏,大軍駐紮處的草地已經翻出赭黃色的土壤,人馬行經時卷起漫天飛舞的煙塵,嗆得人透不過氣來。

    如此軍威,自然而然地帶著攝人心魄的震懾力,令所見之人無不神馳。葉雲崢不由自主地拿眼前所見的景象與冀州軍的軍容對比,又不得不有些沮喪地承認:幽州士馬精強,名不虛傳。

    “你們看,那邊的高地!”一聲大喊將葉雲崢的註意力喚了回來。

    他順著喊叫之人手指的方向看了過去,只見那處高地被數百名甲胄鮮明的騎兵環繞著,高地頂端,十余面各色形制的大旆齊齊擎起。大旆上獵獵翻飛的“陸”字,證明了那裏正是整座龐大軍陣的樞紐所在,平北將軍陸遙身處之地了。

    這高地的距離還是稍遠了些,眾人只能見到大旆下方一名騎士的人影,看不清平北將軍本人的模樣。這天是西風,若隱若現的聲音隨風飄蕩過來,似乎是那人正在做戰前的動員。每說一句,高地前方的軍陣都會發出巨大的歡呼聲應和著。

    葉雲崢瞥了瞥身邊的士卒們,發現他們幾乎都如癡如醉地看著高地的方向,心中忽有些悻悻然。他咳了一聲,想要說些什麽,卻見那名騎士忽然從山坡上縱馬而下,直入密集的軍陣隊列之中。

    軍陣中戈戟林立,仿佛遮天蔽日。這樣一來,眾人的視線就都被擋住了。可是軍陣中將士們忽然爆發出了直沖雲霄的歡呼聲,更有無數人高舉著武器踴躍應和著,無數刀刃槍尖上映射著夕陽的點點光芒,就像是波濤洶湧的大海,戰士們跳動的腳步,甚至使得地面都震動起來!

    陸遙縱馬奔回高地,揮手示意軍馬前出作戰的時候,包括葉雲崢在內,每個人都相信幽州軍必然會贏得勝利,無論對手是誰。
410555 發表於 2019-9-3 20:36
第六十三章 相見(三)

    那片山崗的方向,大軍隆隆開向遠處的戰場。︽隨即前面不知什麽方向,突然便有猛烈的交戰廝殺聲傳來。幾名騎兵們在馬鞍上直起身軀、手搭涼棚眺望,卻被滾滾煙塵阻住,看不真切。唯有地面被無數人腳步踩踏得微微發顫,證明激烈的戰鬥仍在進行之中。

    “好家夥……”那被喚作土狗的黑壯漢子讚嘆道:“幽州軍確實不簡單,看眼下這天色,他們惡戰了有一整天了吧!絲毫都沒有疲態,各處軍陣的兵馬也不見散亂……平北將軍真是厲害!真是威風啊!”

    “你是因為被幽州軍打傻了,才誇他們吧?”幾人同時哄笑,還有人怪腔怪調地唱了起來特意編來戲弄他的歌謠:“謔!謔!土狗全不怕,土狗打成渣!”

    幽州、冀州兩家兵馬在河北駐紮的時候,下級軍士們難免產生摩擦,彼此之間打了好幾場群架。幽州人一來比較霸道蠻橫,二來但凡吃虧,吹起號角就召喚袍澤增援,因此總把冀州將士收拾得淒慘。那土狗在冀州軍中也算得上刺頭,可碰上這群幽州的兇人,便狠吃了幾次大虧,連帶著在同伴們當中也丟了臉面。這時候眾人聽到他反去誇讚幽州人馬,不免就嘲諷幾句。

    土狗的性子,本是絕不落下風的,或者當場反唇相譏,或者就要廝打。誰知此番他冷笑一聲,低聲說了一句:“我讚他們,是因為他們殺的是賊寇,是我的仇人!”

    土狗原是冀州本地的農夫,家中有五口人,十畝地,還佃著當地大族的耕地來種。雖說近年來朝廷施政乖謬,天災又不斷,日子總勉強過得下去。可後來羯胡作亂,挾裹了大批惡匪橫沖直撞,所到之處肆行淩暴,土狗全家都死於賊手,只留下他一個人幸存。

    羯賊橫行冀州以來,不知多少人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冀州軍的將士裏,倒有半數以上的士卒遭遇與土狗相同。比起對賊寇的切齒痛恨,再去糾纏和幽州軍小小摩擦,實在顯得很沒必要。

    土狗這句話一出,眾人頓時沈默了,一時間誰也不想再開口。

    葉雲崢的見識比一般軍士要廣些,又是個喜歡胡思亂想的人。此刻軍陣出動的景象,小卒們眼裏只看到平北將軍的威武令人讚嘆,葉雲崢卻看到了其它的內容。他敏銳地感覺到,眼前的幽州軍與冀州軍不同,甚至,與自己所熟悉的任何一支軍隊都截然不同。

    大晉開國以來,從不以軍事方面的成就著稱,縱有混一宇內的事功,絕大多數人也視之為前朝的緒功余烈罷了。除了部署在北方邊境的少量部隊尚屬強悍,哪怕洛陽的禁軍精銳也乏善可陳。後來諸王混戰時動用大軍動輒數萬、數十萬,其實都是臨時征召的部曲僮仆之流,更像是烏合之眾多一點。

    現在的幽州軍,便是冀州刺史丁紹在任時征召組建而成。能以半個冀州支撐起十萬人馬,與石勒賊寇鏖戰不休,丁紹確有蒞事克舉的雄才。但如葉雲崢這樣經驗豐富的軍官都明白,冀州軍的作戰素質其實是遠遠及不上賊寇的。那些賊寇以羯人為骨幹,以各部雜胡為爪牙,侵掠如火、來去如風、兇悍如狼、狡詐如狐。僅依靠冀州軍本身的力量,萬難匹敵。就算是後來援引乞活軍諸部將帥來實際負責軍事,也只能勉強維持局面而已,以傷亡數字而言,還吃了大虧。

    正是因此,得知將要河南下、與老對手石勒作戰以後,冀州軍的基層將士們心情都有幾分沈重:雖說亂世裏人命不值錢,可多活幾年總是賺的,活著總比死了強不是?何況在多數出身於冀州本地的將士看來,保衛桑梓是不得不為,埋骨異鄉可就太淒慘了。這種疲沓的情緒、略顯低靡的狀態,葉雲崢看的多了,習慣了。

    與冀州軍相比,作為邊軍的幽州軍自然要強悍不少。通常來說,愈是生活條件惡劣的地區,愈是出強兵勇將,所謂窮山惡水出刁民是也。昔日的幽州軍幾番掃蕩中原,已經充分證明了這一點。艱苦的生活磨礪出幽薊百姓的耐性和韌勁,他們上了戰場之後,並無安逸的生活可以懷戀,所以也格外敢於拼命。而眼前的幽州軍還不僅僅如此,他們的求戰**之高漲、勝利信心之充足,是葉雲崢從來沒有見到過的。

    雖然將要以明顯居於劣勢的兵力對抗兇頑的敵人,雖然遠離冀州、並非為了保衛家鄉作戰,可他們的勇氣和銳氣仿佛全不受影響。他們一舉一動之間,所體現出的紀律性宛如鋼澆鐵鑄,而那種踴躍敢死的氣氛,就像是熊熊燃燒的烈焰,要把每個人都燒起來也似。

    能夠如此,將士們對平北將軍的熱誠擁戴肯定是原因之一。陸道明能收攏人心一至於這等地步,真乃人傑也……但僅此就夠了麽?葉雲崢不禁問自己:平北將軍究竟有什麽魔力,才能將一支軍隊鍛造成這樣?有一種感覺更不由自主地冒出來:這樣的軍隊,才是真正的軍隊,才是真正的軍人應當身處之所!

    就連土狗這等目不識丁的普通士卒,都知道幽州軍確確實實是在與賊寇鏖戰,是在為了挽救大晉的危局而努力。相比而言,自己徒然擁有超出彼輩的見識,卻……葉雲崢無意識地將馬鞭折攏成一團,再猛地放開。他覺得自己有些喘不過氣來。

    “葉兄!葉兄!”似乎有人叫喚著。

    葉雲崢猛然從思忖中驚醒,才發現那自稱名叫陸俊之人,不知何時策馬來到自己身邊。此人縱騎奔馳了半日,很是辛苦,此人卻反而愈發精神。他望著葉雲崢的眼光也有些變化:“葉兄,有件事情,我一直想請教……”

    葉雲崢不太習慣被文人士子這麽客氣的對待,但兩人同行了半日,縱使並無交流,彼此也少了幾分陌生感。於是他點了點頭,鄭重應道:“陸先生,有什麽事但請講來。”

    “從濮陽到瓦亭,你一路上都在刻意放慢行進的速度,還不引人註意地繞了幾次遠路。這是為何?”陸俊淡淡地道。

    陸俊的話聲並不響亮,卻如同一個驚雷在葉雲崢的耳邊轟響。他失聲驚呼:“什麽?”

    這聲叫喊太大了,放在齊整嚴肅的軍陣之間,格外突兀。恰從眾人身旁經過的巡陣百人督停下腳步,手扶腰間長刀冷冷地看了葉雲崢幾眼,這才轉身離去。

    不知是因為心虛還是別的原因,葉雲崢突然覺得渾身燥熱,滿頭大汗。或許對於一名戰士來說,這樣的場合比白刃廝殺還要艱難多了。他用袖子抹著汗,半晌以後才猛烈地大笑:“哈哈,哈哈。陸先生,陸兄,我沒聽懂。你在說什麽啊……”

    陸俊也跟著笑了:“我雖然不是兗州人士,但多年前就隨父兄宦遊此地,其後又攜書信馳取消息於各地,往來越嶺翻山,常有千裏之遙。京師、中原的山川地理、道路河川,我莫不諳熟於胸的。閣下一路上的設計安排,雖然用心,可絕對瞞不住我的,也實在不必做無謂的辯解。”

    他搖了搖頭,繼續道:“我原以為,爾等怕是有什麽圖謀,因此一路上都小心戒備……可你們兜兜轉轉的,最終還是把我帶到了這裏,又不想有什麽惡意。哈哈,不瞞你說,我膽小的很,直到身在萬軍拱衛之下,才有膽量問一句……看你和你的部下們不像是奸細,那卻為何……”

    “我自然不是奸細!”葉雲崢惱怒地打斷陸俊的話。這時眾騎卒們註意到了兩人的對話,他們望過來的眼神更令得葉雲崢焦躁。他竭力壓低嗓音,重覆了一遍:“我不是奸細。”

    “那你為何要這樣做?”陸俊玩味的笑容,落在葉雲崢眼裏愈發顯得可惡了:“葉兄,若你不能給我個答覆,到了平北將軍跟前,此事可就難以收場。”

    葉雲崢額上的汗水已經如瀑布般滾滾而下,把散亂的發絲都帶進了眼眶裏。他猛力擦汗、揉眼,咬牙切齒地道:“我……我不怕!陸將軍可未必聽信你的一面之辭!”

    “此言差矣。”陸俊微笑搖頭。他轉頭望向平北將軍大旆的方向,慢慢地流露出既自豪、又隱約有幾分悵然的神色:“平北將軍自然會聽我的一面之辭。因為……他是我的兄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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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相見(四)

    正如陸遙所預料的那樣,賊寇們對於並不甘心失去對大河沿線渡口的控制,他們立即組織起猛烈的反撲,在瓦亭方向給晉軍將士們施加了沈重的壓力。

    攻來的敵軍實際並非精銳,大部分都是新近被挾裹入賊寇行列的流民,他們組織松散,訓練也很缺乏,但龐大的數量就足以彌補一切了。在麥澤明奇襲奪取瓦亭城以後僅僅兩天時間裏,對面的賊寇們至少四次增加了兵力。無數衣衫襤褸、面貌兇惡的賊兵兩度包圍瓦亭,並且向北猛烈進攻。在西至濮渠水、東抵青陽湖,以瓦亭為中心的狹窄平原地帶,飛矢如蝗、殺聲震天。晉軍與賊軍彼此犬牙交錯、激烈對抗,許多地方都陷入了混戰。

    好在對於戰場指揮經驗越來越豐富的陸遙來說,眼下的戰局完全在他的控制範圍之內。通過手持令旗往來穿梭的傳令兵和此起彼伏的狼煙,陸遙緊密掌握著每一處戰場的進展,不間斷地投入兵力。他們在每一處戰場都緩慢而不可阻擋地占據上風,就像是一名百臂巨人手持沈重的鐵錘,一次次擊打在敵人的軀體上,不斷粉碎敵人的抵抗勢頭。直到賊寇們再度派遣出更多的生力軍,或者開辟又一處戰場,再度將局勢扳回膠著。

    直到黃昏將至,雙方將領都開始有意識地收縮兵力,而尚未結束的廝殺依舊令越來越多的鮮血,潑灑在荒蕪的土地上。幽州軍的強悍堅韌,至此才真正地展露出來。哪怕經過了整天的戰鬥,一旦主將馳陣鼓勇,三軍將士立即奮力向前,絕無半點猶豫。

    這樣的情形,在其它任何一支軍隊裏都是很少見的,難怪葉雲崢等人為之震驚嘆服了。

    但陸遙本人,其實倒未必似部下士卒那般殺意十足。在鼓舞將士們的余暇中,他向身邊一將苦笑道:“領軍南下以來,面臨的敵人不再僅僅是胡族,幾天來與幽州軍作戰的,恐怕還是晉人更多些。這些年來的殘酷亂世,逼迫著流民以搶掠和殺人作為求生的手段,便如眼前蝗蟲般席卷來的賊軍……這樣的戰鬥,便有再多的斬獲也不足以炫耀。”

    立於陸遙身邊的騎士,是李惲的親信副手、陸遙出使鄴城時結識的故交薄盛。鄴城之戰距今不過一年,薄盛形貌精悍依舊,眉眼間卻多了幾分滄桑之色,鬢發都已花白了。顯然,過去這段時間裏,乞活軍上下獲得了許多,也付出了許多,很是辛苦。

    自從丁紹病逝,冀州本地並無強有力的軍事將領,手段和心機均屬上乘的李惲乘勢崛起,掌控了大權。乞活軍的其他將校雖然由於並州色彩太過鮮明,尚未得到迅速提拔,但如薄盛這樣的乞活宗帥,任誰都輕視不得。半個時辰前,薄盛帶領數百精騎從白馬疾馳趕來助戰。雖然有些突兀,陸遙仍客氣相待,也並未將薄盛的部屬們放上戰場。

    聽得陸遙感嘆,薄盛冷笑一聲,隨手揮動馬鞭作勢,在空中擊打出了劈啪的銳響:“道明你實在有一副娘兒們的軟心腸!世道固然殘虐,可自家淪落,也不能盡都怪世道吧?自並州亂離,我乞活人眾也曾經四處流浪、忍饑挨餓,卻不曾像他們那樣去做賊!此等人,就該狠狠地殺!殺得幹凈了,才有太平日子過。”

    薄盛話音未落,龐淵狠狠地翻了個白眼。

    自從陸遙擔任平北將軍以後,已經很少人敢當面言語無禮。哪怕知道此人是將軍的故交,可這種態度仍然令得龐淵在內的扈從騎士們大為不滿,數十道眼光頓如利劍般刺了過去,若眼光能化作實質,薄盛渾身上下已被刺得玲瓏通透了。

    陸遙本人倒全不介意。粗魯武人本沒什麽禮數的概念,何況薄盛當年在司馬騰麾下時就是個桀驁不馴的家夥,只服膺李惲一人而已。

    看他揮鞭發狠,陸遙只苦笑著頷首:“唉,老薄你說的沒錯,果然是我容易心軟。當今時勢,我輩唯有用幹戚以濟世,此外沒有別的辦法可想。”

    他凝視著遠處的戰場,嘆了口氣。想要把這些賊寇們從罪惡的泥潭裏拔出來,絕非易事。眼下自己所能做的,便是按部就班地將他們一次次地擊退,一批批地殺死……這樣的情形,往遠處說,恐怕將會無數次反覆重演,直到到自己能夠以壓倒性的實力來壓服這個亂世。而往近處說,至少會延續到改變局勢的契機到來之時。

    隨著幽冀聯軍強勢南下,整個中原的形勢為之丕變;以石勒的狡詐多智,所做出的反應當不止於調遣兵馬反攻那麽簡單。或許鄄城方向賊軍的奇怪動向,便預示著此人已經有了針對性的對策。

    陸遙反覆思忖多次,仍未能推算出石勒究竟會如何謀劃,但他確定:憑借著手中的精兵猛將,敵人的任何舉措都只會暴露他們的破綻所在。正如兵法所說,既然已做到了“先為不可勝”,就安然“待敵之可勝”吧。只要自己足夠冷靜和耐心,所需要的那個契機,必然會出現在自己眼前……

    “汪!汪汪!汪汪汪!”

    什麽情況?陸遙愕然。

    打斷自己思路的,居然是條突然出現的碩大黃犬。見得陸遙擡眼,這黃犬將尾巴搖的如風車一般,繞著陸遙亂竄,叫喚得更響亮了三分。

    上萬人縱橫馳奔的戰場上,殺氣升騰、何等慘烈。別說是鳥雀之屬,就連習慣遊蕩在原野上的豺狗、土狼,都知道遠遠地避開,免得遭了池魚之殃。誰也沒想到,居然會有條黃犬悠哉遊哉地竄進了千軍萬馬之中,居然還沖著大軍主將叫個不停。這場景……實在有些滑稽……實在有失威嚴!

    “怎麽回事?”龐淵硬著頭皮厲聲喝問道。分派扈從守衛是他的職責,結果重重守衛連條狗都沒攔住,可說是鬧了大笑話出來。無論怎麽說,連他在內的一眾扈從們,失職之罪都是逃不了的。只怕這次要吃苦頭了,龐淵心中哀嘆不已。

    一名扈從惶恐萬分地向陸遙拜伏下去:“啟稟將軍,適才李惲將軍的下屬隊主葉雲崢,攜來一名使者,說是有要事必須面見將軍稟報。咳咳,這條狗是跟著使者來的,屬下也不知道這畜生膽子竟然這麽大,竟然……”

    “無妨。使者現在何處?立即請他前來。”出乎意料的是,陸遙完全沒有責怪扈從們的意思。他揮了揮手,語氣中甚至帶著壓抑不住的喜悅。

    在眾人目瞪口呆的註視下,陸遙蹲下身來。那黃犬立即嗚嗚地低聲叫喚著,撲進了陸遙的懷裏撲騰起來。陸遙撫著黃犬背部,又扳起它的脖頸,撓了撓下顎的軟*肉,又使它舒服地哼哼著,側躺下來作享受狀。

    過了許久,陸遙才嘆了口氣:“黃耳,你長大了呀。”

    “是啊……道明你不知道,這廝越來越能吃啦,自然比那時候大了許多。”另一人在陸遙身邊蹲下,捋了捋黃犬腹部濃密厚實的長毛。

    陸遙瞇著眼,慢慢擡頭凝視著身邊那人。瞬息間,掩藏在內心深處的強烈感情,仿佛滾滾浪潮翻湧而上,又被他強自壓抑了下去。他深深低吸了口氣,又深深吐了口氣,笑了起來:“道彥,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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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相見(五)

    這些年殺戮掙紮的生活,就像是鐵錘鍛打著陸遙,為他披上一層又一層堅固而厚重的甲胄。~稍許露出半點柔軟,就會成為自己的阻礙,甚至被同伴所嘲笑。只有在偶爾深夜夢回之時,他才會想起,重重甲胄守護之下那彌漫著血和火的黑暗裏,也有過溫情洋溢的光影。但此時此刻,當陸遙望著身前那張成熟了許多、卻依舊年輕的面龐時,層層甲胄消失了,那些被他掩藏在最深處的記憶歷歷浮現出來。

    所有那些記憶的片段,有的痛苦的、有的感傷、有的屈辱,但總會有血脈相連的兄弟存在。當年家國破碎、亡國之民在晉軍士卒監視下艱苦過活時,那個圍著自己身後小跑的娃娃;後士衡公北上周旋於大晉高官顯貴之間時,經常捧著麈尾隨侍在旁的孩子;偶爾得暇,錦袍金鞍縱馬射獵時,騎著小馬跟隨在後,吵著要鹿肉吃的少年;將份份家書塞在碩大行囊裏,牽著條黃犬踏上千裏征程的少年……

    陸遙飄零北方諸多州郡,與故鄉音訊隔絕,一直以為當年入洛的親族已盡遭夷滅,自己是那場慘劇中唯一的幸存者。不曾想,以為早已天人永隔的堂弟竟然重又出現在他面前。陸遙竭力壓抑著情緒,卻仍然感覺自己的眼眶有些酸澀。他勉強斟酌著,徐徐道:“河橋一別,距今不過五載,卻恍然若有隔世之感。今日方知道彥無恙,我……很是高興。”

    再看被陸遙叫做“道彥”的,正是那名剛被帶到中軍的使者陸俊。

    陸遙看著他,他也沖著陸遙笑。兩人胸中都似千言萬語想要傾訴,一時間卻不知道如何說起。唯有大狗黃耳興沖沖地翻身起來,繞著陸遙跑幾圈,吠幾聲,再繞著陸俊跑幾圈,吠幾聲。

    又過了一會兒,陸遙問:“這些年,你還好吧?”

    陸俊點頭道:“尚好。河橋別後,得士龍公舊部之助,輾轉數月才僥幸逃回江東,途中顛沛難以盡述。本擬從此悠遊林泉、度此一生,孰料數月前忽得安東司馬王茂弘舉薦,超拔為國子祭酒。哈,到中原就任後方知,原來東海王殿下有意以此舉拉攏阿兄……說來,我該鄭重感謝兄長才是。”

    “原來如此……”陸遙沈吟片刻,又問:“族人們都還好麽?”

    “東海王殿下治政以來,對江東士人較顯寬厚;移鎮建鄴的瑯琊王名論素親,仰賴顧彥先、周宣佩等公之力方得討平陳敏之亂,由此吳地大族之心稍安,我陸氏人物亦得伸展。陸士瑤、陸士光兩位,先後都出仕於安東將軍幕府中為掾屬。”

    “陸士瑤、陸士光?”

    “便是陸玩與陸曄。”

    畢竟離開江左太久了,陸遙想了想,才隱約記起這二人。陸玩陸士瑤與陸曄陸士光,乃江東陸氏疏宗,東吳高平相陸英之子,論行輩與陸機陸雲同,年歲則與自家相匹。想來由於本宗大部覆滅,此二人作為陸氏子弟中較出眾者,遂得到出人頭地的機會。較之於陸俊的顯貴地位,區區掾屬實在算不得什麽,但如陸遙在後世所得的記憶不差,那位安東將軍、都督揚州諸軍事、瑯琊王的前途,可是大大地值得看好呢。

    按照陸遙的心意,恨不能與與陸俊通宵達旦地暢敘別情,怎奈軍事正緊,實非耽於情誼的時候。略了解些親族故舊的近況,他立即轉了話題:“對了,道彥是如何來到這裏的?我聽說,你此番前來負有使命?”

    聽得陸遙問起大事,周邊將校們精神俱是一振。畢竟幽冀聯軍在中原乃是客軍,若能及早與中樞取得聯系,或可取得中樞對此次南下勤王的認可。從此名正言順,自然是好的。在陸遙與陸俊談話時,眾人彼此眼色交流了幾個來回了,很顯然,陸俊是隨同東海王幕府的高官,又與陸遙關系親密,此來十有八*九便代表著東海王的意思。

    不料陸俊立即搖頭:“許昌沒於賊寇之後,東海王數十萬大軍星散流離,我狼狽潛出,混跡於敗兵之間鼠竄數旬,幾乎凍餓而死……直到今日方得巧遇那位葉隊主,不瞞兄長,我身上並未負有任何使命,實實在在只是個窮途來投的可憐人罷了。”

    此言既出,頓令眾將校一陣嘩然。此前抱有的希望有多大,此時的失望便有多大了。

    薄盛忍不住哼了一聲:“先前分明我聽得士卒稟報說,閣下乃使者身份。原來,竟是士卒們信口胡言麽?”

    陸俊有些尷尬地向薄盛躬身施禮:“非士卒胡言,實是陸俊有意相欺爾。若不如此,恐怕難以立即與兄長相會,還望這位將軍莫要見怪。”他又轉向陸遙,施了一禮:“亦請兄長寬宥。”

    陸遙顯然有幾分不悅,略皺了皺眉道:“謊報軍情乃是大罪!道彥,你是文人,不曉得軍中的規矩,此番我便不追究了。今後在軍中行走時還請自重,莫要再如此胡來!”

    陸俊在兄長面前可拿不動官員架子,一時被責得狼狽,連聲應是。

    陸遙有些意興闌珊地揮了揮手:“龐淵,你帶道彥回營歇息,將同來的將士們也好好安排下了。”

    就在這幾句簡單對話的時間裏,遠處又有斥侯從前線返回,往旄旆所在疾馳而來。陸遙便不再理會陸俊,雙手抱肩,重又望向遠方仍在零星接戰的戰場。這場兄弟相見的場景,終究只是全天戰事中一個小小插曲而已。

    待到天色愈晚,兩邊大軍各自鳴角收兵。陸遙親自統帥的幽州軍這邊以精銳騎隊掠陣,步卒先退;待步卒紮營布防完畢,騎隊才緩緩撤回。諸將安頓下屬士卒之後,往中軍會合,商議次日的作戰方略。在他們進行軍議的大帳外,一溜點起十余柱沖天的篝火,與瓦亭城中守軍呼應。瓦亭守軍也同樣經歷了一整天的激戰,兵力損失不小。但瓦亭城小,守把起來需要的兵力本來也不多。何況麥澤明的部下半數是他本人多年來的親信,半數是在幽州分得了田地,受平北幕府恩惠極多的幽州健兒。縱使面對強敵,也人人不懼、鬥志昂揚。白日裏經歷戰鬥的將士退下城頭休息,自有生力軍上來輪班守衛,又在四面城頭都點起火把,將城裏城外照得亮如白晝。

    幽州軍這邊,領軍的都是經驗極其豐富的將校,絕不會因為夜晚戰事稍歇而疏忽大意。陸遙本人簡單進了點食水之後,也不顧疲累,帶領扈從衛士巡視各處。幾處要地一一看過,便到了深夜。他走到一個較空曠處,夜風吹到白天汗濕的戎服上,突然令人覺得冰涼,忍不住打了幾個噴嚏。

    龐淵的性子比馬睿要圓滑些,他立即略向前半步:“將軍,早點休息吧。明日想來仍有戰事,可不能太過操勞了。”

    陸遙懶得理會他,自顧站住腳,看了看四周。待到確定一行人距離各處軍帳甚遠,才低聲道:“你去將陸俊請到我帳中。註意,小心行事,莫要讓無關人等發現。”

    “無關人等”四個字,陸遙加重了語氣。

    龐淵只覺陸遙的眼神如電光般掃來,心中一凜,躬身道:“屬下明白!”
410555 發表於 2019-9-3 20:37
第六十六章 相見(完)

    陸遙深知治軍之關鍵在於人和的道理,正所謂千人同心,方得千人之力;萬人異心,則無一人之用也。因此,愈是戰事緊急的情況下,身為主將者愈是要振奮士氣、凝聚同仇敵愾的鬥志。他每晚例行巡察也是為此,不僅包括檢查各處箭樓、壕溝布置之類的實務,還有大量慰問士卒、安撫傷者之類鼓舞膽勇的工作。如此行事成了習慣,有些追隨陸遙較久的將士甚至都能接著上一次的話題,與陸遙說笑幾句。

    但今天晚上,陸遙看似一如平日,卻偶爾有些心事重重的樣子,龐淵離開後半晌,他便提前結束了巡視,匆匆返回到中軍大帳。

    大帳之外,執戟甲士們警戒四周,龐淵親自按劍立在門外。見陸遙來到,他躬身施禮,又作了個一切妥當的手勢,隨即閃身讓開道路。

    陸遙的中軍大帳陳設簡單,帳中松明未燃,僅點著兩盞油燈。閃動的微光下,映出陸俊的端然身影。這名青年高官只是簡單梳洗了一番,換了身潔凈袍服,便顯出舉止內斂深沈,自有貴氣。很顯然,陸俊早早就著裝完畢,一直在等待著;這才能召之即來,絲毫沒有耽擱。

    江東陸氏本家最後的兩名佼佼者彼此略一頷首,陸遙隨手將案幾上一幅手掌大小粗布緩緩展開:“道彥,好眼光,好心計。”

    這快粗布乃是陸俊臨時從衣袍上撕下的,其上塗抹著幾行蠅頭小字。原來陸俊壓服葉雲崢之後,便將了解到的情況書寫在衣角之上,將之裝入黃耳脖頸前的皮囊。黃耳極是黠慧,自有辦法潛入幽州軍中軍本陣,直抵陸遙身前。

    “那葉雲崢得知你的使者身份之後,立即遣人通報冀州軍將,又刻意放慢了行進速度……其目的,便是要等待冀州軍方面派出的重將趕到瓦亭方向,不容我單獨把持與東海王的溝通?哈哈,薄盛打得是這個主意,無怪乎來得這般突然了……”陸遙輕聲笑了笑:“倒是葉雲崢區區一個斥候隊主,此番作為頗顯出幾分小聰明。為說服此人,道彥想必費了不少口舌吧。”

    陸俊恭敬道:“既是聰明人,便知道輕重。何況此人先為兄長赫赫軍威所懾,我不過順水推舟罷了。”

    陸遙搖了搖頭,淡然道:“若僅憑著軍威就能懾服冀州軍上下,哪裏還會生出這等事來。”

    去年鄴城之戰後,包括李惲在內的幾名乞活宗帥為爭權奪利而爆發內訌,最後演化為上萬人卷入的殘酷廝殺。乞活軍因此損失慘重,余部被迫移居冀州上白。乞活軍既然削弱,以乞活余部為骨幹的冀州軍自然也遠不足以與幽州的精強士馬相提並論。是以陸遙憑借軍事優勢輕易獲取了聯軍主帥之位;就連揚武將軍李惲本人也只能甘為副貳。

    不過,占據優勢容易,得人心艱難。既然冀州將校們熱衷於功名利祿,基層軍官和士卒們也受到影響,有人不甘於成為幽州軍的附庸,還有人對幽州軍充滿疑慮。一旦發現有朝廷高官擔任使者、指名道姓專找陸遙的情況,如葉雲崢之流便難免想得太多。甚至在他身後的冀州軍將領,或許也擔心陸遙籍著與東海王的特殊關系侵奪己方利益。既然都作如此想,於是那便難免使出點見不得光的小手段了。

    只可惜葉雲崢撞上了陸俊這等精明人物,小手段被一眼看了個通透。陸俊只消直接改口,薄盛便白白奔忙一場。

    陸氏兄弟二人多年未見,卻仍保持著這份默契,實在很難得。說到這裏,兩人俱都微笑。

    “有趣,有趣。”陸遙饒有興致地看看手中的那塊寫滿小字的粗布,又看看陸俊:“你我少年時任性好俠,常常在洛陽城中彼此應和、鬧得雞飛狗走,他人唯有徒呼奈何爾。今日情形,倒讓我想起了那時的自在快活。”

    “問題在於……”不待陸俊答話,陸遙眼中的溫情突然褪去,多了幾分慎重和警惕:“道彥,你為何要這麽做?”

    “兄長此言何意?”陸俊依舊面帶笑容。

    “東海王以帝室疏宗身份執掌大政,素來仰賴地方強鎮的支持。幽州軍便是支撐東海王殿下的重要力量之一,極盛時,幾有左右朝局變幻之力。王彭祖死後,為了繼續拉攏幽州軍,穩固東海王一系在中樞的地位,東海王殿下不僅授我以方鎮重權、與我約為翁婿,更特意厚待陸氏族人,擢升道彥為高官。如此加意栽培,待我不可謂不厚了。”陸遙稍前傾上身,炯炯註視著陸俊:“到如今,王彌石勒作亂,中原板蕩,東海王在軍事方面日漸艱難,對幽州軍力的仰賴只有更重。這樣的情況下,若道彥以東海王使者的身份前來,必是對我大加慰勉,只會提升我在幽冀聯軍中的地位。這難道有什麽不可告人的麽?你又何必費盡心機,將冀州將領拒之於外?道彥,你如此行事全無意義,除非……除非……”

    陸遙深深吸氣,一時說不下去。

    陸俊苦笑起來:“果然如當年那般,兄長從來都是那麽思慮深密啊。沒錯,之所以必須避開冀州人的耳目,皆因我的真實身份、我帶來的信息都不適合被他們了解。”

    陸遙好像疲倦了,他閉上眼喃喃道:“你是誰的使者?不妨直言罷。”

    陸俊俯首下去,低聲說了兩個字:“石勒。”

    “砰!”

    陸遙一掌拍下,將面前的案幾生生砸得四分五裂。案幾上擺放的綠釉龍形筆架墮地摔成了粉碎;一份份筆墨卷宗高高飛起,又嘩啦啦地落下來;平日他經常穿戴的虎首雲紋兜鍪則一直滾到陸俊的腳前,滴溜溜地打著轉。

    守把在營帳外的馬睿聽得巨響,猛掀開簾幕沖了進來,待要問些什麽,卻聽陸遙厲聲喝道:“出去!”

    “是……是是!”龐淵連滾帶爬地退出帳外,一不留神幾乎把腰給擰了。

    陸遙轉身凝視著陸俊,太陽穴上的青筋突突跳動不已,眼神森然猶如刀鋒:“我曾聽說,石勒在冀州時,將投靠來的衣冠人物集於一處,號為君子營,專為石勒出謀劃策所用。這等為虎作倀之輩,吾深厭之,常恨殺之不盡。”

    大概是受到來自後世記憶的影響,陸遙對於流民盜匪總有一種特殊的感情。既痛恨他們的橫行肆虐,又同情他們的走投無路。他始終不能忘記的是,那些賊寇本也是百姓,是由於天災**而走投無路、被迫成為賊寇的。相比而言,那些投靠賊寇的官僚士人,才是不可饒恕的一群人。他們受大晉的恩惠為官,享受著優渥的生活,不思匡扶局勢,卻搖身一變,成為賊寇們最兇惡的幫兇!

    想到這裏,平北將軍從屍山血海中培養出的威勢,毫不收斂地釋放出來。隨著他的話語,強烈的殺氣仿佛山洪暴發,一時間,仿佛整個帳幕內的氣溫都降低了。陸俊身當其沖,頓覺呼吸不暢,腦後毛發聳動,不由自主地起了一片雞皮疙瘩。

    “兄長誤會了。”陸俊竭力保持自己話音的平穩,可隱約的顫抖終究暴露了幾分真實情緒:“我雖不才,也是南夏名族、大晉臣子,怎麽會甘為石勒爪牙?只不過,前幾日不慎被賊軍所擒,這才受石勒所托,前來向兄長傳話。”

    陸遙稍斂怒氣,重新落座,皺著眉頭將散落在身前的雜物慢慢收拾起來:“我在這裏聽著了。石勒想說什麽?”

    “石勒有一物,打算奉於兄長駕前。”

    “何物?”

    “東海王的性命。”
410555 發表於 2019-9-3 20:37
第六十七章 大權(一)

    令陸俊有些失望的是,這個話題讓陸遙吃了一驚,但也僅僅是吃了一驚而已。

    自永平元年起,宗室諸王旋起旋滅,唯有出自帝室疏宗的東海王通過一次次的密謀、叛賣、戰爭、暗算,排除了所有敵人。這數年來,東海王威令所及,四海偃服;驅使皇帝如玩物,視朝臣如泥塑木胎,朝賢素望選為佐吏,名將勁卒充於己府,其專擅威權、圖謀霸業之心昭然若揭。偶有敢於妄動者,幾乎全都做了刀下亡魂。

    可惜在這個亂世,講究的是實打實的軍事力量,東海王的威權也離不開幕府下屬數十萬兵馬的支持。在中原戰事不利、東海王幕府損兵折將的情況下,東海王還拿得出多少實力?東海王的威風還延續得了多久?

    這個時候,除非有極其強有力的外援加入中原戰局,使幕府在軍事方面獲得新的支撐,否則無論東海王的爵位,抑或丞相、都督六州諸軍事的官位,還是宗室諸王盟主的地位,全都是空中樓閣,隨時會坍塌粉碎。事實上,竟陵縣主暗中策動未來夫婿領軍南下,也正是為了彌補東海王幕府在軍事實力上的巨大漏洞。

    可惜中原局勢惡化的速度,還超過了竟陵縣主原來的想象。短短數旬之內,東海王幕府數十萬大軍潰如融冰化雪,只剩下殘兵敗將困守鄄城。基於對石勒的了解,陸遙相信,鄄城在這羯賊的眼裏與一塊軟豆腐並無區別,只需要銳牙利齒輕輕一磕,就會稀爛。兩天前探子報來的信息使陸遙更加確定,當鄄城兵馬向西逃亡的時刻,石勒必將發起雷霆一擊,徹底摧毀大晉王朝在中原的統治。

    拿東海王的性命作為禮物,石勒夠驕狂。但他確實有這份驕狂的資格:一來,東海王的性命確實掌握在石勒手裏;二來,陸遙也需要東海王活著。

    東海王是如今大晉朝廷中僅存的、具有號召力的宗室,是能夠維系大晉各方勢力的紐帶。東海王一旦身死,大晉必然陷入四分五裂,每個勢力都會急著攫取自己的利益和機會,再顧不上來勢洶洶的胡人。陸遙不願意見到這種情況出現。反之,如果能夠在即將到來的大潰敗中保全東海王,必將大大提升幽州集團在朝廷的地位和威望。何況東海王還是竟陵縣主的父親,這對於縣主也是一件好事吧。

    想到竟陵縣主,陸遙有些莫名地陷入到了淡淡的柔軟情緒中,瞬間又擺脫出來。

    問題是,石勒為什麽要將東海王的性命作為禮物送給自己?這個狡詐的敵人,又想藉此達到什麽目的?對此,陸遙暫時沒有答案。不得不承認,曾經隱約記得的歷史,已經與他實際面臨的完全不同,陸遙所能依賴的隱秘優勢,也越來越少了。

    無數念頭眨眼之間在心中轉過,但陸遙從來都能將一切猶疑和動搖深埋在心底,臉上的表情並不因此而變化。他只若無其事地應了聲:“……倒是份厚禮。”

    “稱不上厚禮,不過各取所需而已。”陸俊應聲而答。他略微向前趨身道:“石勒與東海王的戰事遷延日久,雙方都精疲力竭;作為賊寇主要戰力的各路異族渠帥,更急於安撫族人、暫且休養生息。由於中原一帶屢經兵災,早已十室九空、殘破不堪,為了中原荒蕪之地再與兄長的幽州精銳廝殺,實非上策。因此賊寇中的絕大部分,都希望向東去,趁著茍晞新刺青州、立足未穩的機會,將之擊破,隨後在青徐一帶割據州郡,既可以就食、也可以養兵。”

    陸遙笑了起來:“哈哈,哈哈,石勒倒是打得好算盤。可我身為大晉平北將軍、幽州都督,職在討逆平亂、保境安民,我為什麽要考慮這羯賊的打算?如今幽冀聯軍十萬,旌旗所指,無不克捷……難道我就沒有能力援護鄄城,保得東海王幕府安穩?石勒若打算以東海王的安危來威脅我,那可未免太蠢了!”

    陸俊緩緩答道:“兄長,如今的大晉局勢,為患最烈者莫過於匈奴。匈奴漢國擁大漠之眾南下威逼洛陽,勢如烈火。朝廷在河東、河內的關隘要塞俱都失陷,國都一無糧秣、二無援兵,真正到了危如累卵的時候。幽冀之兵,已是大晉為數不多的強兵,是洛陽中樞翹首渴盼的希望所在。可兄長若與石勒賊寇在中原糾纏惡鬥,就算能力保鄄城不失,又何時才能抽出手來救援洛陽?兄長縱橫北地、虎視鷹揚,威名震動海內,您這樣的豪傑人物,當然不會畏懼石勒的威脅。但為了一群蠅飛蟻聚的流寇,平白坐視國都危殆、平白給了匈奴機會。這豈是明智之士所為呢?”

    陸遙瞥了陸俊一眼,他並不接著陸俊的言語,轉而將方才散落在地面的卷宗慢慢收拾起來,摞整齊;接著把一顆顆顆黑白棋子撿起來,重新放回到腳邊的木罐子裏。一時間,帳中靜謐,唯有棋子被輕輕擲入木罐中,發出嘩嘩的輕微撞擊聲。

    看陸遙似乎意動,陸俊繼續道:“石勒乃羯胡,部眾多為牧奴出身,既非匈奴本族,也對匈奴毫無忠誠可言。之所以接受匈奴漢國的官號,是因為在自身處境狼狽之時,需仰賴匈奴聲威統合部眾;一旦自家力量漸漸強盛,便不甘為他人驅使。石勒歷經無數惡戰才終於壓倒東海王的大軍,打得中原腹地遍布瘡痍,洛陽由此空虛……可若是洛陽輕易落入匈奴之手,彼輩的數年勞碌,又是所為何來?彼輩又怎會甘心坐視匈奴攻取洛陽、形成席卷天下之勢呢?”說到這裏,陸俊放輕聲音,幾乎像是耳語了:“對於匈奴的態度,石勒與兄長其實並無二致。既如此,兩家何不暫且休兵。石勒可以盡快收拾中原局面,舉兵東向;兄長也可稍減後顧之憂,擁東海王鼓行而入洛陽……”

    “道彥,我約莫明白你的意思了。”陸遙突然起身,打斷了陸俊的輕言低語。或許是覺得有些氣悶,他猛地掀開了帳幕,於是陸俊便看到帳幕以外黑沈沈的連綿營地、起伏聳立的箭樓哨塔、還有高擎火把列隊巡邏,腳步鏗鏘的精銳甲士們。縱使在深夜,整座軍營之中仍似有肅然殺氣升騰而起,令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息。
410555 發表於 2019-9-3 20:38
第六十八章 大權(二)

    大晉朝廷屈指可數的有力方鎮與幾乎禍亂大晉半壁江山的巨寇彼此達成默契,各取所需。時間向前推移十年,哪怕一年,這樣的提議都會被當作天大的笑話,是喪心病狂之輩才會生出的念頭。敢於開口說出如此狂悖言辭的人,也唯有斧鉞加身的下場。

    但陸俊就這麽侃侃道來,仿佛一切駕輕就熟,而陸遙也並未表示反對。皆因兄弟二人都非常清楚這其中緣故:

    過去的十數年裏,朝廷中樞最先喪失武力,其政治上的地位隨即搖搖欲墜,唯有依靠宗室諸王的武力來勉強維系聲威;而當作為宗室領袖的東海王幕府軍力削弱的時候,也會理所當然地仰賴幽州,平北將軍的政治聲望和號召力由此必然迎來一個飛躍。這便是陸遙決心揮師南下的重要原因。

    然而,當東海王幕府的力量並非僅僅削弱,而是瀕臨崩潰的時候,局勢便再次生出了巨大的變數。**裸的暴力即將把曾經的規則或鐵律打碎,大晉的衰亡幾乎成為必然,從今往後,天下大勢將不再如過去那樣取決於以血統和門第自矜的那些人了。困居洛陽的那位皇帝也好、東海王也好,原先那些唱做念打的角色雖然還在掙紮,但所做的一切必將逐漸失去價值,而挾有龐大武力為後盾的真正強悍人物會一一登上舞台。

    有資格決定中原局勢的人物其實寥寥無幾,他們登場的過程,也就是一度混沌不明的局勢漸漸清晰的過程。就當前時局看來,唯以兵臨洛陽的匈奴漢國最具資格;而縱橫中原的石勒無疑同屬其中之一;作為幽州都督、舉幽冀士馬威淩中原的陸遙也擁有足夠的實力。除此以外的各方,俱不足道也。

    眼前的強兵銳卒,便是陸遙的實力,也是他的本錢所在。如何依靠這支兵力發揮出最大的作用、取得最有利的成果,陸俊適才所說的,便是一個絕佳的方案。

    如果陸遙摒棄大晉平北將軍的身份,而將自己當作逐鹿中原的一員來權衡利害的話,就必然讚同這個方案。在東海王幕府崩潰的情況下,陸遙很難同時與兩個敵人展開惡戰,石勒向東立足於海岱,而自己擁東海王鼓行而入洛陽,正是對雙方都有利的選擇。

    可陸遙隨即苦笑著搖了搖頭。再怎樣性格剛毅決斷的人,在天平兩端放置的都是無數人生死存亡的時候,總難免會有些猶豫。

    隨著地位的提高,他已經不似當年那個勇猛而簡單的軍主了,為了達到最終的目標,他可以放棄很多,也不憚使用些特殊的手段。但他終究是有底線的。如果一定要在大晉皇都與青徐之間做選擇,將青徐二州百萬軍民拋棄到羯賊手中,難道就合情合理麽?

    過了許久,陸遙低聲道:“道彥。”

    陸俊向前一步:“兄長,我在。”

    “我能明白你的意思……但那些話……確定反映了石勒的意圖麽?”

    陸俊點了點頭:“石勒的意圖確是如此,道彥不敢欺瞞兄長。不過,說出那些話的,倒並非石勒本人。”

    “哦?”

    “近數月來,石勒得一謀主,初時還不過事之如師長,言聽計從,如今竟已有了以之專總軍政大事,位冠群寇之首的架勢。此人乃趙郡大族出身,中山太守張瑤之子,姓張名賓,字孟孫……”

    “張賓?”陸遙突然問。

    “正是張賓。適才這些言語,大部分是行前張賓對我親口*交待。當時石勒本人在場,張賓吩咐完之後,石勒又對我言道,張賓的意思,便一同於他石世龍的意思。”說到這裏,陸俊看了看陸遙的神色:“兄長莫非知道此人?”

    “倒是不曾聽說過,只是覺得如此衣冠人物竟然從賊,有些感慨罷了。”陸遙重重點頭,在心底嘆了口氣。陸遙一貫以來都沒有歷史名人收集癖,他認為,歷史名人之所以名垂青史是個概率問題。湮滅無名的普通人經歷同樣的錘煉、再加上幾份運氣,便足以替代他們。但張賓這樣的超凡出眾的人物恐怕不在能被替代的範圍。

    事實上,若能早些知曉張賓的下落,陸遙毫不介意自己以一次三顧茅廬的表演來表示誠意。可惜,這位在史書上號稱:“機不虛發,算無遺策,成勒之基業,皆賓之勳也”的大謀士還是加入了石勒麾下。或許張賓也已經看穿了大晉必然衰亡,不願自己與沈船綁在一起了。

    張賓的加入對石勒而言,絕不僅僅是如虎添翼而已,在陸遙的印象中,此人幾乎參與了石勒的每一次勝利決策,一手主導了石勒從流寇向割據政權的轉變。如果說之前的石勒是陸遙在軍事方面必須以十成精力來應對的敵人,那毫無疑問,從此以後無論是軍事、政治等任何角度的對抗,陸遙都必須要拿出十二成的力量才行!

    陸遙定了定神,繼續道:“那張賓對當前局勢的分析,可謂精辟,但最後提出的意見卻未免有些……羯賊兇暴殘忍,行為全無禮義廉恥可言,縱然他們許諾得天花亂墜,我如何能信得過他們?何況,我軍揮師南下以來,每個人都下定了與亂臣賊子們決一雌雄的決心。若因我胸中一己之私作祟,而被石勒寥寥數語拖住數萬之眾的腳步……姑且不說日後如何面對朝廷,此時此刻,我又有什麽臉面正視那些追隨我建功立業的袍澤兄弟呢?”

    “既然如此,兄長是打算拒絕石勒的提議,全力救援鄄城,與之決一死戰麽?”陸俊應聲問道。

    陸遙默然片刻,擡手放下簾幕,返身落座:“道彥,你怎麽看?”

    陸遙和陸俊是從兄弟的關系,兩人自幼起居玩鬧多在一處,後來又共同隨在士衡公身側客居洛陽,不僅情誼非常,彼此的了解也很深。在陸遙的記憶中,少年時,陸俊便是一眾陸氏子弟中特別機敏多變的一個。後來天下大亂,不僅士衡公、士龍公橫死,江東士族子弟宦居北方的人眾十之八*九雕零。陸俊卻不僅能在那般亂局中脫身,短短數年重又身居高位。這過程或許不似陸遙的崛起那般充斥著廝殺和血火,但絕非毫無坎坷的坦途,能夠沿著這條道路走來的人更不會簡單。

    陸遙絕不會將這位從弟當作區區一個傳話的使者,他很期待陸俊能給出怎樣的意見。

    陸俊平靜地道:“我以為……兄長所言極是。石勒驍勇善戰、狡猾多智,又極擅凝聚人心,他縱橫河北、中原數載,屢破名城大郡,無人可制;兼且外與匈奴呼應、內結王彌為援,聲勢浩大。東海王與之匹敵不過數月,便有累卵之危,無兄長相助則必然傾覆。”他頓了頓,繼續道:“這時候兄長若能揮師襄助,則幕府有重整旗鼓的機會,中原局勢也不至糜爛。憑借這樣的功勞,東海王必然對兄長感激涕零。兄長之於東海王,便如韓信、彭越之於漢高祖,日後取榮華富貴,便如探囊取物一般了……”

    “住了,住了。”陸遙喝了一聲,打斷了陸俊的言辭。他似笑非笑地凝視著陸俊,徐徐道:“韓信?彭越?道彥,你在開玩笑麽?”

    “兄長,難道你不願做韓信、彭越麽?”陸俊應聲反問。
410555 發表於 2019-9-3 20:38
第六十九章 大權(三)

    韓信、彭越,都是漢初時戰無不勝、席卷千裏的大將。漢高祖最終奪取天下,韓信彭越居功至偉,遂於大漢定鼎後被封為諸侯王。但由於其威望和才幹遭到高祖的猜忌,先後被汙蔑謀反,最終身敗名裂,甚至宗族俱遭夷滅。此刻陸俊將這兩人並列方之陸遙,指的便是兩人兔死狗烹的淒慘下場。

    大晉起自於篡逆,因此開國後集軍政大權於宗室,對於地方上掌握實權的武將十分防備,近年來天下騷亂,執掌軍權的大將能得善終者,更是寥寥無幾。自東海王輔政以來,也嚴格秉承大晉以宗王出鎮的傳統,對地方上的實力派予以大力壓制。

    原任兗州刺史的茍晞,為東海王東征西討擊潰無數強敵,更曾與東海王結拜為兄弟,情義不可謂不深,然而東海王一旦決意經營中原,立刻便將茍晞遷離兗州本處,派到東海王經營多年的青州去做了個有名無實的刺史。茍晞尚且如此,陸遙呢?

    隨著平北將軍與東海王的實力對比不斷變化,軍府與東海王幕府的關系,本來就漸漸難以處理。哪怕陸遙與東海王殿下份數翁婿、有竟陵縣主居中斡旋,可誰能保證東海王對他的信任,會比對茍晞茍道將略多一些?對於日漸羽翼豐滿的平北軍府而言,遭到像茍晞那樣的對待是絕不可接受的。

    陸俊言辭中以韓信、彭越作比,其實陸氏宗族本身,就有深深烙在腦海中的慘痛記憶。當年陸機陸士衡也曾為河北大都督統兵數十萬,威風尚在今日的平北將軍之上。然而戰事稍有挫折,陸氏闔族精英子弟數十人,全成了司馬氏宗王刀下的犧牲品。縱然東海王主政以來,與南土著族關系素來和睦,他討伐司馬穎,移檄天下時,還以陸機陸雲兄弟的枉死為司馬穎罪狀之一,可陸氏族人都會記得,司馬氏皇族絕不可信。

    陸遙同樣認為司馬氏皇族不可信,但他不認為這是縱容石勒賊寇的理由。他瞥了陸俊一眼:“因為東海王日後可能猜忌,我現在就該與中原賊寇們言和罷戰?”

    陸俊略放緩些語氣道:“如今的中原局勢,完全取決於兄長所在的幽冀聯軍一方與石勒王彌賊寇一方較量的結果,有識之士都看在眼裏。兄長如果是為了建立威望而南下,這個目的已經達到了。然而,在穩定中原局勢之後,您自身就成了東海王的眼中釘、肉中刺。兄長既然無意效法韓信、彭越之流,便遲早會有與東海王漸行漸遠,甚至分道揚鑣的一天。既然如此,此刻又何必為了東海王與石勒互耗實力,徒然給日後增添麻煩呢?”

    “麻煩?”陸遙咧了咧嘴,目光中多了幾分嘲笑意味:“我不怕麻煩。”

    陸俊應聲道:“是。平北軍府人才濟濟,將領驍勇善戰,步騎甲於天下,勢如旭日之升;與兄長相比,東海王幕府上下都是些冢中枯骨罷了,兄長當然無須害怕任何麻煩。我毫不懷疑,東海王與兄長決裂的時刻,便是兄長施展英明神武的手段,徹底壓制幕府、進而奪取大權的時刻……”

    這是什麽話!陸遙幾乎是下意識地打斷陸俊的發言:“道彥,這樣的胡言亂語,休要隨意亂說!”

    “兄長,我陸道彥非是信口雌黃之人。這些言語也非胡言亂語!”陸俊不知從哪裏生出了膽量,偏要將話語繼續下去:“近年來,朝廷昏昧、生民塗炭,宗室交相攻伐以致四海鼎沸,更不消說外有異族虎視眈眈,內有狡寇肆意橫行……這是前所未有的大亂世即將來臨的征兆,也是英雄人物崛起的契機。當是時也,兄長您統合幽、冀二州士馬,南踞大河、北阻燕薊,並有大漠之眾,豈不正是這樣的英雄麽?”

    說到這裏,陸俊揮臂攘袖,幾乎要亢聲大喝,卻又強自壓低了嗓音:“兄長應當成就大事,何必在此時此地與一群賊寇死拼,無意義地消耗忠勇將士的性命?只消我們與石勒達成默契,駐軍不動便足以逼退石勒、王彌,迎回東海王了。東海王幕府正是虛弱不堪的時候,我們一舉控制幕府,真是易如反掌。再揮師向西去獲取守衛國都的赫赫功勳,如此則名實兼具,天下諸侯誰人能夠企及?到那時,我們挾中樞以制四方、畜士馬以討不庭,天下誰能禦之?”

    陸遙深深吸了口氣,又重重吐出,一時說不出話來。

    陸遙崛起的過程雖然迅速,但他一步一步都踏得堅實。從代地、到濡源、再到幽州薊城,都是軍事優勢下水到渠成的收獲,陸遙本人的行事風格並不好高騖遠。自從獲得平北將軍、都督幽州諸軍事的任命之後,原本規模精幹的文武體系驟然擴大,面臨的內外情況也驟然覆雜,使得陸遙更加小心謹慎,無論是對各地世家大族、還是對各部鮮卑,都采取了穩健緩慢的應對措施,不輕易生出事端。

    此番響應朝廷中樞勤王號召提兵南下,陸遙的目的主要也在於整合幽州內部:若能擊退匈奴、羯賊,便可提振平北軍府聲威、憑借軍功懾服北疆。能夠與乞活李惲結盟、進而將影響力擴張到冀州,已經是意料之外的收獲。

    但陸俊比陸遙想象的還要大膽的多,他所謀劃的,赫然是挾天子以令諸侯的霸道!多年未見的堂弟突然把話說到這個程度,饒是陸遙性格深沈內斂,也覺得有些透不過氣來。

    陸遙並非晉室純臣。來自後世的記憶使他再清楚不過:想要扭轉這個亂世、阻止浩劫到來,根本就不能依靠朽爛到了極處的朝廷。可朝廷雖然腐朽,其力量卻依然龐大,明裏暗裏盤根錯節、根深蒂固,陸遙不會妄想能輕而易舉地將之摧毀或取代。不過,陸俊顯然不是這麽想的。

    按照陸俊的思路,原來平北軍府距離攫取天下大權,竟然已只有一步之遙了。

    從執掌一州軍事的方鎮與控制大晉中樞權柄的強臣之間,距離是如此接近,而需要陸遙做的,僅僅是眼下按兵不動,坐視東海王幕府徹底傾覆而已……這誘惑太大太大,而需要的付出又太少太少!

    “可是……”陸遙焦躁不安地猛然揮手,像是驅趕著身邊並不存在的飛蠅:“這樣的話,鄄城軍民如何?”

    東海王雖然屢遭敗績,但出鎮中原時搜羅的數十萬名將勁卒畢竟還未盡數潰散,再加上從四面八方匯聚到鄄城的流民,陸遙估計此刻據守在鄄城內的軍民士庶的數量已經龐大到了相當的程度。根據探聽得來的情報,這些人士氣低靡、軍械糧秣都很不足,隨時會成為石勒口中之食。

    “兄長您是用兵的大行家,想必不會誤判局面。中原賊寇兵力強盛,摧毀幕府如泰山壓卵之易;以幽冀聯軍的力量想要救援他們,本來就極其困難。何況,石勒也不會給他們多少時間。”陸俊冷酷無情地應道:“東海王出逃之後,鄄城必然大亂,而賊寇們就會趁機發起猛攻。這些人抵擋不住的,全都會死。他們流淌如河川的鮮血,將會是給東海王幕府的最後一擊。從此以後,幕府羽翼盡去、上下崩離,除了我們,再沒有人可以依賴。”

    陸遙突然覺得眼前的堂弟陌生起來,他已經不是自己熟悉的那個機敏少年了。分別以來,陸俊究竟經歷了什麽?他所作所為的目的是什麽?在戰場上,陸遙無數次身當鋒鏑、破軍殺將,手底下的人命早就數不勝數了,自以為心腸硬如鐵石。但這些文人呢?十數萬、甚至可能是數十萬人的性命,在他們眼中,不過是一個數字罷了!

    似乎只是猶豫了片刻,回過神來,遠處刁鬥聲響,竟已到了夜中。陸遙有些疲倦地揉了揉面龐:“道彥,你且去歇息。此事非同小可,容我細思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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