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扶風歌 作者:蟹的心(連載中)

 
uuuuuuuuuu 2014-3-26 15:14: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79 41848
410555 發表於 2019-9-3 20:42
第八十章 大潰(七)

    “當真?”

    陸遙的話音並不尖銳,但無論朱聲還是龐淵,都清晰地體會到那淡定之下潛藏的巨大情緒波動。毫無疑問,哪怕是對於手握雄兵猛將、虎視中原的平北將軍來說,這消息也太過震撼了。

    或許是厚重的氈帳隔絕了空氣流通,使得帳內有些悶熱,宛如濃雲蔽日的天氣,定有一場狂風暴雨在醞釀之中。龐淵感覺到額頭的汗滴慢慢流淌到雙眉,又從眉間滲到眼眶。他下意識地想要擦拭,稍擡手,輕甲的鐵質葉片互相摩擦,發出細碎的碰撞聲。立刻止住動作,用慢了十倍的動作,悄悄地放下胳臂。

    “我已經反覆盤問過了張武。”朱聲不由自主地單膝跪倒,垂首道:“張武雖不是正經出身,但是伏牛寨的老兄弟了,素來行事可靠,絕非胡言亂語之人……另外,與那人一同被帶來的,還有幾名幕府官吏,彼等隨身所攜印信、文書,都很精細,恐非偽造得來……”

    陸遙略舉手,止住了朱聲接下去的言語:“那個人呢?你可曾盤問過他本人了?”

    “那人……”朱聲面露難色:“主公,那人身份尊貴,我實在……”

    陸遙忽然便冷笑了起來。他上身前傾,俯視著朱聲道:“張武這廝毆打並劫持東海王殿下,倒是頗有點狗膽;而你……居然連問幾句話都不敢麽?”

    朱聲不敢擡頭,只將眼神略微上擡,便見到陸遙按著案幾的右手青筋畢露,顯是驚怒交加到了難以遏止的地步,用出了極大的力量。

    咚地一聲,朱聲另一只膝蓋也著了地。他顫聲道:“主公!”

    陸遙猛然離席而起。朱聲幾乎以為要被一腳踹翻,陸遙卻在帳內踱步往返,眨眼工夫,連打了幾個來回。

    “罷了!這也怨不得你,實在是……實在是……”陸遙一時不知如何怎麽組織辭句。他深深吸氣,又深深呼氣,過了許久才重又定神,沈聲問道:“張武和……那人,現在何處?”

    “屬下將之安置在本部營地,又令周圍百步之內清場、禁足。”

    陸遙微微點頭,取下腰間佩劍:“龐淵!”

    “末將在。”

    “你持我佩劍,帶親營精騎二百火速前去接管。百步以外加設雙崗雙哨……不,再加一倍人手。除非有我親筆手令,任何人不得出入。如擅闖者,以此劍立斬!”

    “龐淵明白。便是一只蒼蠅,也不會讓它飛過了去!”

    龐淵肅然捧劍,待要領命而去,又被陸遙喚了回來。

    “此刻軍中都是行伍出身的粗人,不曾與中樞往來。我又不便親自前去……前後細想,見過東海王面貌的,應該只有陸俊。朱聲,你可秘密領他去見一見,然後立刻回來報我……還有,將張武一起帶來。”

    朱聲、龐淵對視一眼,知道陸遙雖不能親去,但無論如何都必得講此事查究明白,當下不敢怠慢,恭聲應是。

    二將急步出外,帳門一掀而落,帶起的風把帳裏的火燭吹滅了數支。但陸遙並不召喚下屬進來點燭,只是端坐在大帳之中,聽著外間鐵蹄踏地之聲與甲胄鏗鏘的響動匯作陣陣悶雷

    ,漸漸遠去。

    軍營重地本來厲禁馳馬,但此事何等要緊,斷不可耽擱分毫。哪怕騎隊奔馳的聲響在靜謐夜幕中遠遠地傳開,那也顧不得了。

    騎隊行經之處,營地俱都微微騷動。有經驗的士卒知道這必然代表有極其重大而緊急的情況發生。有幾支尚未回營的隊伍趕緊避至路側,給騎隊讓開道路;有些人從帳幕裏探頭出來,向帥帳的方向眺望。又過了片刻,軍官們約束部下的呵斥聲隱約傳來,各處營地才又重新安靜。

    過了許久,陸遙白日裏指揮作戰,不能有分毫懈怠;縱使他精力充沛過人,這會兒等得時間長了,終於不免有幾分困倦。

    恍惚間,似乎聽到戰鼓號角之響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緊接著,無數士卒仿佛從地平線以下突然出現,黑壓壓地列成了一座接一座的方陣。方陣之間,數以千萬計的騎兵往來奔馳,揚起漫天的煙塵。方陣上方如林高舉的刀槍劍戟,便在煙塵中閃耀著寒光,便如一頭龐大如山岳的猛獸,周身鱗甲猙獰起伏。

    帥帳以外急促的腳步聲再度響起。

    下個瞬間,陸遙便看清了那一個個方陣中嗜血而扭曲的面孔。那些披頭散發的胡兒,呼喊著聽不懂的話語,步步緊逼,踏著淹沒到腳踝處的鮮血,將戈矛直搠到自己面前。

    陸遙縱聲大吼:“迎敵!跟我來!迎敵!”回頭看時,卻發現部下們的身影一個個地消失在眼前。先是以薛彤、沈勁為首的並州軍袍澤,接著是劉暇為首的冀州軍士們、包括圖裏努斯在內的代地新附部屬們……隨著陸遙的視線所及,他們消失的速度越來越快,甚至邵續之類文士,也都一一消沒在空氣中。

    陸遙由愕然而驚恐,他伸手去拉扯那些消失的人,可他們竟然露出猶疑的神情,揮開了自己的手!與此同時,越來越多的胡族戰士步步迫進,無數人將陸遙重重包圍,閃耀著寒光的武器高高舉起……

    “主公。”帥帳以外有人輕聲稟報,將陸遙暮然驚醒。

    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握腰間長劍,不想卻握了個空……瞬間幾乎心臟都要為之驟停。呆怔了片刻,他才真正清醒過來,想起佩劍已被自己交給龐淵。

    帳外之人等候了一會兒,見陸遙沒有回應,提高了些許嗓音,又稟道:“主公!”

    陸遙將被冷汗浸透的衣袍略略撫平,挺身端坐:“進來!”

    帳幕一掀。先進來的是陸俊。他的臉色透著異樣的白,雙頰又顯出鮮艷的紅,有股奇異的亢奮感。

    接著進來的,是雙手被緊緊捆在身後,背上負著荊條的張武。他甫一進帳便跪倒在地,膝行而至案幾之前,卻無任何言語。

    最後一個進來的是朱聲,他默默地攏起帳幕,來到張武身旁站定。

    “怎麽樣?”陸遙盡力用穩定的語氣問。他掃視著眼前三人,又道:“道彥,你先說吧。”

    陸俊躬身行禮,亢聲道:“恭喜兄長。東海王殿下,已經確在兄長掌中了!”

    “嗯……說恭喜,未免言之太早。”陸遙點了點頭,皺眉看向了下一個人:“張武,我記得讓你在中原

    打探情勢,卻不曾命你劫持皇族貴胄……鄄城那邊局勢究竟如何?你又是怎麽做成這件大事的?說來讓我聽聽。”

    這話說得很重了,張武或許早就有了覺悟,倒也不驚惶。他重重叩首,緩緩地地道:“啟稟將軍,兩天前,石勒賊寇一部突然掩至鄄城,恰逢東海王幕府大軍連場敗績之後,士氣低糜,於是自相驚駭之下,數十萬軍民瞬間土崩瓦解。屬下憑著幾分機警脫身出來,正打算火急趕來稟報,卻正撞著白龍魚服的東海王一行人……”

    “幕府竟然敗得如此狼狽?連基本的扈從都無法維持了麽?”陸遙問。

    張武苦笑道:“那甚至……甚至不能說是敗。賊寇們根本就沒有進攻鄄城,只是在城池左近耀武揚威一番就退走了,此後再也不曾出現。幕府大軍完全是被嚇得哄堂而散,倒是諸軍因為奪路爭走,彼此互相殘殺踐踏,又有種種暴亂、反逆的情形此起彼伏,搞得軍民死傷枕籍……東海王素日裏治軍並無恩德,這時候唯恐親軍也隨之騷亂,於是不敢領大隊逃亡,特意喬裝打扮,與親營分道而行。結果卻也可笑,他們自棄爪牙,以為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逃亡,不料路上還未遇上亂軍,只遭逢了城內一批暴民,就被洗劫得七零八落。”

    “逃出城外以後,又遇見了你。”

    張武嘆氣不已:“將軍,屬下當時並不知他們是東海王一行,只當是零散逃亡的官員罷了。偏偏彼等的言辭作派又十分囂張可惡,所以一時惱怒……”

    “可以了。”陸遙嘆了口氣,止住了張武的敘述:“你先退下吧。此行你有大過,但也不無微功……對你的處置日後再行下達,眼下先無須自責太過。”

    朱聲將張武引出帳去。

    陸俊面帶喜色地趨前幾步:“兄長!”

    “張武所述情形,與我軍斥候探得的情報相符。東海王幕府如此大潰,賊寇們卻無追亡逐北的跡象。能放過到嘴邊的大塊肥肉,對這些豺狼而言實在不易……或許,石勒果然無意糾纏於中原亂局,正如你所說的那般?”陸遙細細想著,又道:“嗯,能如此輕易地掌握了東海王,倒是意外之喜。”

    與惶恐不安的張武不同,陸遙自始至終,都沒把東海王所受得那頓痛毆當回事。兵荒馬亂之際,無數人連性命都沒了,累累屍骨都填了溝壑;區區一頓打,陸遙隨時有百十種解釋可以提供給東海王。他所盤算的,只是如何最大限度地利用幕府崩潰的局勢罷了。

    “問題是,石勒果真會如此易與麽?”極難得的機遇就在眼前,可不知為何,陸遙總覺得心底有幾分不安。

    “無論石勒有何等意圖,我軍嚴陣以待,最壞也不過一戰。當務之急,乃是挾東海王以號令諸軍,盡快收攏幕府的散兵遊勇以充實自身。”陸俊沈吟片刻,繼續道:“這其中的具體方略,小弟不預平北軍府之事,不敢枉自置喙。只是以吾愚見,種種切實手段定奪之前,須得暫時瞞過了那些冀州人……免得生出什麽意外。”

    陸遙眉頭緊鎖,仍在盤算戰局,聽著陸俊言語,他隨意扳下一截枯枝投擲外地:“正該如此。”
410555 發表於 2019-9-3 20:43
第八十一章 大潰(八)

    又是一天淩晨。

    遠處的野鳥撲棱著翅膀,從樹梢上飛掠而過。幾聲清脆的鳥鳴透過厚重的帳幕,將專註於眼前輿圖的陸遙驚動。

    陸遙揉了揉酸脹的雙眼,舒展了下肩膀和雙臂,搖搖晃晃地起身,將帳幕拉開。

    中夜時分淅淅瀝瀝下起的微雨,原來到此刻還沒有停。帳幕稍許被提起些,挾裹著細小雨珠的涼風就卷進了帳裏。帳中的松明火把本就將要燃盡,受風一吹,掙紮著明滅幾回,終於熄滅了。

    陸遙索性將帳幕拉開得更多些。兩名枕戈瞌睡在帳外的扈從猛然驚醒,待要跳起來,陸遙向他們揮了揮手,示意自己無事,不必緊張。

    返身將案幾上的輿圖捧到門邊,陸遙跺了跺腳,發現地面尚不潮濕,於是便席地而坐,借著東方微明的天光繼續端詳、盤算。

    之所以如此殫精竭慮,並非因為東海王的到來擾亂了思緒,而是由於陸遙領軍渡河以來,戰場局勢詭變萬端。不得不承認,戰局每一次變化,都出乎陸遙的預料之外;石勒的每一個舉措,也都令陸遙難以判斷其目的。

    四天前,陸遙本來判斷,賊寇必然趁聯軍半渡而擊,因此做好了在東、南兩面分別與石勒王彌鏖戰的準備。然而南面的王彌賊寇攻了幾日,便有氣無力;東面的濮陽、離狐一線,石勒所部竟然自始至終都不曾出現過。這是第一個出乎陸遙預料之處。

    三天前,原被賊寇俘虜的國子祭酒陸俊,秘密來到中軍,帶來了石勒意欲放棄與匈奴漢國協同攻伐的戰略,進而脫離中原戰場,轉向青徐的意向。這是第二個出乎陸遙預料之處。

    兩天前,據守鄄城的東海王幕府大軍在未遭攻襲的情況下突然潰敗,數十萬大軍狼奔豕突,哄堂而散,由此使得幽冀聯軍原期待的內外呼應之勢頓成泡影。朝廷中樞仰賴的最強實力竟如此脆弱,這是第三個出乎陸遙預料之處。

    至於昨日晚間張武所帶來的消息,身為武人,陸遙決心先不去考慮這些。但面對著崩潰中的東海王幕府,石勒賊寇都能忍住豺狼之性子,並沒有動兵追殺,這就真的奇怪了……這是第四個出乎陸遙預料之處。

    他們果真是要如陸俊所說的那般脫離中原戰場麽?恐怕不會吧?陸遙搖了搖頭。

    他信得過陸俊,相信陸俊絕不會欺瞞自己,但陸俊終究是個文人,不知沙場詭詐之道。何況陸遙還記得那個載於史書的石勒是何等樣的行事手段。那麽問題又繞回來了,他們的真實目的究竟是什麽?

    種種

    疑問就像理不清、扯不斷的亂麻,愈是努力分析,愈是靡集成團、再也分辨不了。這就像是兩人紋坪對弈,一方落子,另一方能將其目的、路數猜測出個大致,才可謂棋逢對手;若是一方落子,另一方茫然不知所以……那可就大大不妙了。

    必須要搞清楚石勒的打算!而且要盡快!

    “朱聲!朱聲!”陸遙突然高聲喝道。

    朱聲掌管的間諜、密探、斥候等工作,這些日子以來越來越重要了。因此他的營帳就在陸遙的帥帳左側不遠處,以便隨時稟報軍情或接收指令。

    陸遙喊了沒幾聲,朱聲便急步來到身邊。大概是和衣而臥時,他半邊臉壓在肩部筒袖上的緣故,臉上還留著深深的甲葉印痕。

    聽到他的腳步聲,陸遙頭也不擡:“自即日起,你部下所有探馬不再換班,全數散出去!”

    朱聲的手下,用於戰場偵查的斥候共計兩百余人,馬匹更多,大約三百。人都是精通騎術,機敏精幹的之人,馬匹也都是挑選過的良馬。根據作戰指揮需要和偵查範圍大小,斥候們通常分兩班或者三班,輪番出動。如果不換班,則短期內斥候的數量便可激增兩到三倍,巡弋的密度和範圍,都會增加。

    但僅僅如此,還是不夠的。幽州軍再怎麽重視戰場偵查,畢竟是客軍,對周邊地形地貌的了解,萬萬及不上中原賊寇的那些地理鬼。想要破解當前迷茫的局勢……坐視著石勒裝神弄鬼總不是辦法,還需行一計策,迫出石勒的應對來。兵法雲:“策之而知得失之計,作之而知動靜之理。”

    陸遙召來一名扈從:“遣人去白馬津等候,沈勁率部渡河以後,讓他立即來見我。”

    過去的五天裏,幽冀聯軍搜羅大批舟楫船只,更動用冀州民夫數以萬計,日夜不休地搶運大軍。但是一來大河水勢滔滔,船工十分辛苦,需要休息;二來使用過程中,渡河器材的損失也難避免;因此大軍渡河的速度,其實比預想的稍慢些。沈勁作為幽州軍有數的大將,為了安排船只調派、組織渡河事宜停到處奔忙。這其中與冀州軍的往來商議特別繁雜,搞得他十分焦躁。

    此前軍中竟有沈勁串聯眾袍澤,意欲一舉李惲等冀州將領,徹底收服冀州軍的傳聞。傳聞不一定屬實,但空穴來風,未必無因。至少可以確定,沈勁的性格太過剛暴,不適合放在後軍協調諸將。這個任務,首先是陸遙給錯了。

    既然錯了就要改。前日裏,陸遙已經調整了渡河的次序,命令沈勁將相關事宜移交給陳沛,自領度遼軍提前南來

    。有一個重要任務,正需要他擔當。

    不提聯軍渡河的逐項繁亂事宜。到當前光景,大概已有兩萬余人馬身處大河南岸,隨時可以投入作戰。這個數量比初時預計的要少些,但也已經頗具規模。兩萬余人馬以陸遙本隊的三千扈從鐵騎為骨幹、右司馬段文鴦的兩千鮮卑突騎為爪牙,又有幽州軍府定邊軍和度遼軍先期到達的小部約六千余眾。另外,還有一萬余人系李惲麾下的冀州軍,領軍主將乃是薄盛。

    冀州軍的規模龐大,戰鬥力卻較幽州軍遠遠不如。這主要是由於李惲出任揚武將軍之後擴軍太快,士卒的訓練和裝備一時沒能跟上。好在,作為冀州核心力量的乞活軍還保有相當的水準。經歷過與並州匈奴的殘酷戰爭以後,乞活軍在拉鋸戰、持久戰中,最能發揮他們堅韌不拔的特性;他們舉族為兵的現狀又保障了軍隊的凝聚力。薄盛所領的便是向來駐守廣宗的乞活軍精銳。

    以剽悍勇猛的幽州軍為矛戟,以頑強敢死的冀州軍為盾。毫無疑問,這是最能發揮戰鬥力的配置了,縱使面對十倍之敵也有一戰之力。因此,作為冀州重要將帥的薄盛,也與陸遙一同行動,這幾日都在瓦亭。

    陸遙通宵謀劃已畢,開始分剖軍務的時候,在乞活軍的中軍大帳,薄盛被人從睡夢中搖醒,正要瞪眼喝罵,卻發現搖晃著自己的那人,三十余歲,細眉長須,正是近來格外得力的幕僚鄭平。

    “雲理兄何事大驚小怪?”

    鄭平字雲理,乃是乞活將帥掌握冀州軍權以後,陸續投靠來的文人之一。由於乞活將帥普遍無文,鄭平雖曰幕僚,實際是薄盛掌管部伍的重要副手。此刻看他面色驚疑不定,頜下稀疏的胡須顫動,似乎確有極重要的發現。

    “將軍,幽州人的軍營裏,果然有些蹊蹺。”

    “怎麽了?”見鄭平說的嚴肅,薄盛止住了嘴邊的哈欠,急忙從榻上坐起。

    “昨日,有一隊人馬自東面來,夜入幽州軍大營。據說,入營之後的守衛也是嚴密,任何人不能靠近。”

    “從東面來?”

    “正是從東面來!另外據說……”鄭平壓低嗓音:“東面來人入營之後,平北將軍的帥帳,整夜燈火不熄。”

    薄盛突然罵了句臟話。他起身掀開帳幕,往中軍大營的方向瞅了瞅,只見天光漸白,大營中高聳的敵樓和高台、往來巡邏的騎兵,猶如剪影那般鮮明。轉過身來,他悻悻地冷笑幾聲:“想不到啊……想不到。這吳郡小兒輩,也學會耍弄心機了。”
410555 發表於 2019-9-3 20:43
第八十二章 可勝(一)

    雨水時來時歇,連續幾日了,也不見晴。

    道路愈來愈泥濘,而路旁的荒坡野地裏,大片蓬草幾乎一夜之間長到了半人高,將田間阡陌和森森白骨俱都掩蓋。

    沒過多久,一隊隊的散兵遊勇經過了這裏。他們多的一二百人一隊,少的十余人一隊,像是被獵手追逐的獸群那樣,狂亂地逃亡著,將道路踏成了連綿的泥塘,又將荒草成片地踩倒,將草甸底下混濁的汙水崩濺得到處都是。

    敗兵們沒有了指揮,行動亦無目的可言。但是,北面有滔滔大河阻礙,南面則有與他們鏖戰過無數場的中原賊寇出沒,因此絕大部分軍民或者向東,或者向西。出身於洛陽中外諸軍的將士習慣性地向西去,而東海王幕府舊部,則有不少往東去,意圖返回青徐故鄉的。

    洛陽中外諸軍原系天下精銳所集,許多將士都是元康年間就從軍征戰,飽經風霜的老行伍,不僅經驗豐富,作戰技能也很嫻熟。可惜帶兵的將領無能,以至於他們一敗再敗於賊寇之手,最終潰不成軍,淪落到這般淒慘境地。

    古人雲:“戰勝之威,人百其倍;敗兵之卒,沒世不覆。”眼下情形,正是如此。雖然許多將士都已經明白過來,賊寇們並未攻打鄄城,似乎也並無銜尾追殺之意。可是軍心一旦淪喪,就再也提振不起了。他們能做的,唯有拋棄了鎧甲、武器,拋棄了旗幟和輜重,趟過淇水、濮水的諸多支流,茫然地奔走。

    由於雨水的影響,敗兵的行進速度極其緩慢,鄄城大潰之後三天了,絕大部分人,仍然掙紮在濮陽、離狐一帶的曠野上。有些人走著走著,就栽倒在溝壑之中,再也掙持不起。而當下一批人行進此地的時候,前人的屍體已經被成群結隊的野狗與虎狼撕扯著,淪為口中之食。

    在這漫無邊際的殘兵敗將之中,唯有一支數百人的小部隊與眾不同。他們甲胄俱全,跨健馬,負弓刀,從容不迫地穿行於人潮,仿佛艨艟於海上劈波斬浪而行。偶爾有誰勒韁觀望,端立不動之際,亦有森然殺氣騰騰而起,令人不敢逼視。

    匈奴漢國征東大將軍、督山東征討諸軍事石勒,赫然便在這一隊精騎之中。

    石勒仰頭看了看天色,又策馬奔上一處高坡,向四周眺望。那些曾經無數次對陣廝殺的敵人,如今都已鬥志盡喪。哪怕騎士們毫不掩飾地作胡兒裝束,也沒有引發殘兵敗將們半點敵對的態度。

    不僅沒有敵對的態度,甚至也沒有警惕的情緒。毫無疑問,這支曾經被東海王用以威懾群雄的大軍,已經在一次又一次慘敗的打擊下失去了靈魂,成為行屍走肉了。

    石勒有些蔑視地搖了搖頭,問身邊文士:“探馬還未返回麽?”

    “稟報大將軍,尚未返回。”那文士看了看天色,又掐指算了算:“那支晉軍全是騎兵,腳程極快。既然兩個時辰前兵馬已經過韋城,那麽無須探馬回報,再過片刻,大將軍應該就能親眼見到他們了。”

    韋城,秦漢時稱韋津或圍津,是分布在大河故道上的諸多廢棄津渡之一,距離瓦亭六十余裏,距離石勒身處的離狐、濮陽兩地城之間,約莫五十余裏路程。

    石勒略頷首,繼續觀看四周景象。

    那文士隨著石勒的視線環視四周,策馬向前幾步,笑道:“昔日東海王提此雄兵,坐鎮中原,威淩天下,四海強藩莫不懾服。孰料大將軍旬日之間、兵不血刃便令之潰散,如今更輕騎直入十萬軍中,視之恍若無物……”他在馬上向石勒微微躬身,繼續道:“此等韜略、此等膽略,真是當世無二。難怪孟孫先生常說,天下英雄,唯大將軍可與共成大事也。”

    聽得此人吹捧,石勒不禁有幾分自矜,但得意的神態很快就收斂了。他扭頭向後看,連聲問道:“孟孫先生呢?孟孫先生在哪裏?”

    張賓在馬背上顛得搖搖晃晃,滿頭大汗地從隊伍後方趕上:“張……張……張賓在此!”

    石勒連忙探臂過去,替張賓勒住韁繩:“哈哈,孟孫先生,你的馬術未免也太不堪了。待此間戰事告一段落,我須得好好的教你!”

    張賓雙手亂擺,苦著臉道:“免了,免了。豈敢勞動大將軍?大將軍若是體恤張賓,還是賜我一輛牛車吧!”

    石勒哈哈大笑,轉向先前那文士道:“前些日子,孟孫先生為我講述司馬……司馬穣苴兵法,其中有一句說,人有畏心,惟畏之視。我看,用來解釋你說的情形,也很合適。”

    他看了看張賓,繼續道:“東海王幕府在鄄城時,領兵將領們畏懼的不是戰事失利、國家傾覆,而是一旦被我軍攻破城池,自己的身家性命不保。因此我軍稍作威嚇,彼等就爭先恐後地逃亡,絲毫都沒有抵抗的意志。至於當下,這些潰兵們畏懼的又是什麽呢?”

    “自然是大將軍的虎威。”文士恭維道。

    石勒搖了搖頭:“千萬久戰之卒,哪有全都畏懼區區羯賊的?他們真正畏懼的,是軍中上上下下的無數禍害,是那些膽怯如雞的將領、昏庸無能的上司。因為懷著這樣的畏懼,所以他們的軍陣一散,就再也沒人想要恢覆;軍氣一散,也再也沒人能夠將之重新凝聚。此時此刻,不是我視之恍若無物,實在是彼輩縱然眾至十萬,卻如一盤散沙,只能任人抓握拿捏了。”

    這番話分析精當,身經百戰的大將才能有如此卓見;倒是石勒畢竟缺乏學問,硬將司馬兵法中的辭句運用於此,其實並不貼切。張賓等人自然不會傻到去揭破,於是一起讚道:“大將軍英明!”

    那文士眼珠轉了轉,又道:“屬下記得孫子兵法上說,昔之善戰者,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不可勝在己,可勝在敵。這可勝在敵四字,誠如大將軍適才所言。”

    “正是如此。”張賓略頷首,徐徐說道:“既然大將軍說了東海王幕府之軍,我便以幽冀聯軍為例。幽冀聯軍洶湧南來之初,兩軍將士同仇敵愾,似乎人人有沙場建功之意、力挽狂瀾之心,鬥志無不高漲如火。若果然如此,即使以大將軍的神武,亦難與其爭鋒。”

    “然而,陸道明斷非晉室純臣,若有其它選擇,可不會當真將手中實力消耗於中原亂局。當我們以陸道明的族弟陸俊為使者,令其宣示兩家罷戰、各取所需的意圖後,陸道明的心意就必定趨向覆雜。初時那股決一雌雄的銳氣也就蕩然無存。嘿嘿……身處死生之地、存亡之所,作為大軍主將的陸道明卻懷有三心二意,這便是幽冀聯軍可勝之一也。”

    聽得張賓陳說戰局,周圍扈從眾將不由自主便圍攏過來凝神聆聽。張賓環視眾人,接著道:“陸俊這人,倒也機警。他知道此行不容於朝廷法度,幹犯大忌,因此必會遮掩自家真實來路。可他朝廷清貴的身份明擺著,愈是遮掩,愈會引起某些人的註意,生出種種揣測。”

    說到這裏,先前那文士猛地一拍手:“是了!是了!我在冀州時,曾聽說過冀州乞活宗帥的事跡。彼等在朝廷收覆鄴城的三五日後,就因為所得封賞不均而彼此揮軍火並,致使軍民死傷不計其數。這等人對功名利祿的渴求,已到了無所顧忌的地步。若他們聽說有朝廷高官與陸道明接洽,必然會要求參與其間,絕不容幽州獨占好處。”

    “哈哈哈哈……”聽到這裏,石勒捋著頜下短須,暢快大笑,樂不可支:“可陸道明又怎能讓他們見面?難道要他如實吐露,來人既無關朝廷,也無關東海王,實乃我石勒的使者,正與他這平北將軍商議大逆不道之事麽?哈哈哈哈……”

    “誠如大將軍所言,冀州軍諸將的要求,必然不被陸道明接受。”張賓也笑了起來:“李惲、薄盛以下的冀州軍將,都是各位的老對手、老熟人了。他們的鼠目寸光,各位想也清楚的很。一旦所求不逞,他們必定心懷不滿,更會憑空生出種種事端……這樣的條件下,幽冀兩軍哪裏還能協作如一?哪裏還能同仇敵愾?大戰將至,軍中自生狐疑,彼此深懷嫌隙,這是幽冀聯軍可勝之二也。”

    或許是因為身處鐵騎簇擁,受了騰騰殺氣的影響,又或許是多日精心謀劃得圈套終於即將捕獲獵物,張賓顯得有些激動,言語也格外多些:

    “我們等到了可勝之一、可勝之二,但還不夠。所以我們縱使眼前這數以萬計的幕府潰散軍民奔走向西,數日之內,就能引發出幽冀聯軍可勝之三。”

    “東海王幕府在鄄城的潰敗,這時候應該已經為幽冀聯軍所知。至遲再過兩三日,他們就要目睹十萬軍民倉惶逃亡而至。幽冀聯軍是朝廷經制之師,行事須得遵循規矩,終不能將逃亡軍民直接驅散,更不能盡數殺了了事。更何況對陸遙、李惲等人來說,收編潰兵可以自壯實力;救拔陷於亂軍的高官貴胄,更有利於他們自高名望……他們是斷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的。”張賓冷笑道:“問題是,為了收攏安置數量如此龐大的軍民,號稱五萬的幽冀聯軍之中,要抽出多少人去整備營地?要抽出多少人去維持秩序?要抽出多少人去轉運糧秣物資?更要耗費多少時日,才能將這些喪膽之人編制重新整頓完畢?毫無疑問,這十萬潰散軍民抵達白馬、瓦亭一線的時候,也就成了幽冀聯軍最虛弱的時候。”

    張賓在馬上向石勒深深一拜:“敵之可勝有三,局勢至此已然分明。我軍以倍數之精銳,邀擊狐疑之將、猜忌之眾、分散之兵,破之當如摧枯拉朽。幽冀聯軍一敗,大將軍的仇恨固然能夠就此洗血;更重要的是,朝廷再無任何可用於中原的兵力,王霸之業也就唾手可得了。”

    石勒連連點頭,滿臉喜色:“還是孟孫先生講的透徹!好!!”

    他擡起馬鞭,虛指身邊諸將校:“先生的巧妙謀劃,到這時候才真正顯露全貌。你們幾個,以為如何?”不待眾人回答,他忽又快活地喃喃道:“古人說可勝在敵,己方只能等待敵人暴露出可勝的機會。孟孫先生卻一手制造了可勝之機,那可比古人更加高明了。是上天要我成就大事,才把先生賜給我啊!”

    感慨了片刻,石勒又猛然指向那文士:“對了,還有你!你是……你是……”

    見石勒皺眉,張賓連忙道:“這位乃是平原郡士人施偉棟。前日得大將軍表為散騎侍郎的。”

    張賓的君子營中人物,近來因為講解經史的緣故,也不知被石勒表了多少侍中、散騎之類虛銜。石勒實在不耐煩記得這麽多文人,只用馬鞭的鞭梢輕敲施偉棟的肩膀:“你也說的不錯!”

    施偉棟連忙下馬,拜伏在滿地泥濘之中:“得大將軍誇讚,屬下惶恐無地,感激涕零。”

    他待要再說些什麽,一名騎士策馬奔上土崗,大聲稟報:“大將軍,晉人的兵馬已經到了!”

    石勒立即撥馬回身去看。

    如悶雷般的鐵蹄聲中,只見一支兩三千人的騎隊正從平原盡頭現出身形。馬上騎士揮舞長槍大戟,赫赫呼喊,一路耀武揚威而來。仔細看騎隊前方,一面素色旗幟獵獵招展,旗幟上繡四個大字:“吳郡陸遙”。

    石勒的雙瞳猝然收縮。

    上次見到這面旗幟,已經是許久之前的事了。但當時那些驚恐、惱怒、悲憤和仇恨的情緒,就像是用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烙在心上,石勒永遠也忘不了。有一個瞬間,石勒甚至想立即號令大軍掩殺過去,殺死所有簇擁在那面旗幟下的人,將那四個字踐踏作爛泥。

    但石勒畢竟已不是當年那個依附於匈奴別部的小小渠帥了。他定定地凝視著那面旗幟,半晌以後,忽然笑了起來:“陸道明果然想了太多不相幹的,心思不全在戰陣之上。用如此拙劣的投石問路之策來挑動我軍,莫非當我石勒是傻的麽?”

    “我們走吧!不要被晉人發現了。”石勒揮動手臂,向部下們呼喝著。前所未有的勝利信心和覆仇雪恨的強烈渴望交揉在一處,使他感覺渾身充滿了力量:“一切都已經算好了,便讓那群狗彘張狂幾日又何妨?”

    吳郡陸遙四字大旗下,實際領兵而來的沈勁突然覺得有什麽地方很不對勁兒。極目眺望前方,除了漫無邊際的潰兵一湧來以外,便是蒼莽原野了,又似乎並沒有任何特殊之處。他嘟囔了幾句,吭哧一聲,往地上猛吐了一口唾沫。忽然想到自己離開大營那天,冀州人的言行是何等可惡,他頓時增添了額外的痰氣,忍不住又吐了一口唾沫。
410555 發表於 2019-9-3 20:43
第八十三章 可勝(二)

    幽冀聯軍渡河南下已有多日,戰局依舊混沌。不僅未能捕捉到擊敗賊寇的機會,甚至連敵軍的戰略方向、真實目的,都還沒能把握住。

    在此情況下,陸遙令度遼軍主將沈勁率領度遼軍主力,打著陸遙本人的旗號向東偵查前進。如果此舉果然誘使、或是迫使中原賊寇采取了對應舉措,則賊寇的兵力配置和用兵意圖也就隨之顯露端倪,囤聚在白馬的主力大軍可以從容迎戰。即便賊寇並無應對,度遼軍至少也可在兗州中部區域設立據點,為後繼戰事形成足夠的縱深。

    之所以用沈勁擔此重任,陸遙既有政治上的考慮,亦有軍事上的考慮。

    在政治角度,派遣沈勁領軍東進,完全是陸遙的無奈之舉。

    昔日在並州軍時,沈勁是越騎校尉陳永的左膀右臂,受到的信重非尋常將校可比。劉越石於箕城組建晉陽軍的時候,他又是陸遙麾下屈指可數的高級軍官,地位僅次於薛彤一人。沈勁骨子裏本有幾分桀驁的,這樣的資歷擺著,更使沈勁幾乎不須將任何人放在眼裏。他此番隨軍南下的過程中,便因為這性子與冀州乞活諸將鬧得很不愉快。僅僅如此倒也罷了,也不知沈勁究竟怎麽想的,他甚至在軍中串聯,打算劫持了冀州軍主帥李惲!

    這膽大妄為的想法,將每一位聽說的幽州軍將校都嚇壞了,因此這消息幾乎毫不停頓地被報給陸遙。若非陸遙念著多年交情,又顧忌臨戰不易自亂陣腳,只怕立時就遣人將沈勁斬迄報來。

    這種情況下,無論如何都不適合將沈勁留在中軍了。讓他再和冀州軍將帥們照面,誰知道會生出什麽新的事端來?既如此,令率軍東向,避免進一步的沖突,也就成了必然的選擇。

    陸遙的地位越來越高,權勢所及越來越廣,麾下的軍隊越來越龐大,可他考慮問題的牽絆似乎也越來越多,許多時候再難如當年那般果決如意。

    好在如果從軍事角度考慮,以沈勁擔當此任倒也妥當:跟隨著陸遙的武人團體,勃然興起於無數次的血火廝殺之中,能夠嶄露頭角的大將,或剛毅凜然如薛彤、或豪勇絕倫如劉暇、或猛鷙強悍如陳沛,俱都是軍中豪傑。沈勁與那數人相比,威嚴不如薛彤,武勇不如劉暇,論思慮深沈,更被陳沛甩出老遠去。但能夠成為幽州六軍主將之一,沈勁也自有他獨到之處。

    沈勁性格直爽,不喜拘束,素日裏最能與麾下將士們廝混到一處去,哪怕有時失之剛暴,卻依然極得士卒們的喜愛。因而他頑強堅韌的戰鬥意志,也完完全全地貫徹下去,滲透給了每一名將士。他和他的部下們平時抱成一個團,擰成一股繩,戰時,便自然能匯成崩不斷的利刃,打不碎的頑石。

    應當說,沈勁所部的度遼軍,是陸遙麾下最能打硬仗、最適合面對艱苦局面的一支軍隊。沈勁也確是極適合擔當此任的將領。

    陸遙籌劃軍政事務,處處都要考慮妥當,唯恐有什麽疏漏,作為帶兵將領的沈勁,想法就要簡單的多。

    前些時候,他被大軍渡河的瑣事逼到簡直要發瘋,聽說有軍事行動,立即歡欣鼓舞地領兵出發。

    在沈勁看來:幽冀聯軍南下渡河之戰,是陸遙親自指揮不提渡河以後奔襲瓦亭的,乃是度遼右軍的麥澤明而今揮師向東挺進的,則是自己率領的度遼軍本部主力。兩個戰術方面的先鋒,居然都出自度遼軍,這實在是難得的榮譽。自己身為資歷極深的大將,在代郡、壩上等地都未能建立像樣的功勳,這料必是平北將軍看不過去,有意要讓我立功了,陸道明畢竟念舊,待並州老兄弟們不薄啊!

    主將既如此想,作為度遼軍主力的兩千余人,個個都嗷嗷求戰,便如出柙虎兕一般。他們依托濮水掩護側翼,先向東北方向前進,到韋城附近再折向正東兩天不到時間裏,疾行六十余裏。直到濮陽、離狐兩城之間,沈勁傳令,全軍放緩腳步,預備紮營。

    這時候,東海王幕府大軍潰散的局面已經明了。度遼軍所處的位置,是半個月前中原賊寇對鄄城包圍線的重要一環也正是幽冀聯軍渡河之後,斥候百般搜索賊寇蹤跡而不得的區域。度遼軍一路行來,沿途除了漫山遍野的散兵遊勇以外,別無異動。似乎賊寇們突然之間全都鉆進了土裏去,再也不冒頭。

    唯一的疑點,似乎就是

    沈勁跨在馬上,用刀鞘輕輕敲打著鞍橋,向前張望,視線越過如波分浪裂般在度遼軍鐵騎面前讓開道路的散兵遊勇,到達遠處那座土岡。

    土岡很長,如巨蛇匍匐在敵,頭尾都沒入騰騰雨霧之中,看不清楚。他揮手召來鄉導,提刀一指:“那是何地?”

    “啟稟將軍,那塊地方,漢時有連接濮水與瓠子河的溝渠,如今溝渠雖已改道,堤壩猶存,因其南北綿延二十裏,所以喚作二十裏崗。”

    “二十裏崗”沈勁點了點頭。兗州中部濮陽、東阿、濟陰數郡,自古以來水系豐富,河道反覆變遷之後,留下的廢棄堤壩或是河畔高地,就如同山脈那般綿延起伏,將平原割裂成無數碎片。這些堤壩、高地並不險峻,可是往往毗鄰大片湖澤茂林,外人難以探查端倪。

    這樣的地形,與河北、幽州俱都不同,哪怕朱聲手下的斥候們再多三五倍,誰又能保證這些山坡溝壑林木之中,就不會突然殺出一支兵馬來?

    陸遙對中原賊寇的首領石勒十分忌憚,沈勁再清楚不過了。他本人也參與了與石勒在晉陽和鄴城的兩次交鋒,深知這羯賊的厲害。如今雖然不見賊寇蹤跡,沈勁只有更加警惕,絕無半點放松。

    “你、你、還有你!各帶三十騎去,將這二十裏崗的前前後後都仔細摸清楚。今日我們就背靠著土崗紮營,你們把營壘的位置看好了!”沈勁用長刀指點著麾下將校,一一分撥任務:”你,帶一百騎去,驅散這附近的潰兵,免得這些家夥堵塞道路,礙手礙腳對了,不必將他們盡數趕走,若是身強力壯的,留些許下來,派去那邊砍樹”

    他眼珠轉了轉,又道:“讓那些冀州人和你一起去,好好派些活兒給他們,莫讓他們閑著了!”

    部屬自然知道自家將軍最近與冀州軍不睦,那軍官躬身接令,笑道:“殺敵打仗的事情不能指望冀州人,做苦力可是再合適不過誰叫他們死皮賴臉地跟來?哈哈!”

    沈勁瞪了他一眼:“心裏明白就行,說出來做甚?快去!”

    待到部屬們紛紛領命,沈勁瞥了眼隊伍後方,忍不住冷笑起來:“冀州人,哼哼哼哼”

    雖然他壓低了嗓音,脫口而出的汙言穢語仍然令得身邊的禆將倪毅大皺其眉。倪毅幹咳一聲,策馬上前半步,口中勸道:“將軍,這些話你心裏想想就行,說出來作甚主公吩咐過”

    “好好”沈勁連忙舉手示意倪毅別再繼續。他知道自己這位副手素來將陸遙奉若神明的,陸遙但有半句吩咐,都恨不得執行到十足十才好:“冀州人是友軍嘛我明白”

    兩人都不曾想到,就在這個時候,身處聯軍中軍大帳的陸遙,也正苦笑著搖起了頭:“這些話,心中想想則可。重德兄你又何必說的那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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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可勝(三)

    幽冀聯軍中軍大帳內,陸遙苦笑搖頭,而李惲卻猝然作色而起。他怒視著陸遙,待要說些什麽,卻欲言又止,轉身在座前來回踱步。

    帳內鴉雀無聲,唯有李惲沈重的呼吸聲、腳步聲回蕩不歇。

    數十名頂盔摜甲,按劍扶刀環列兩側的大將,本來凝神屏息,只待聽候主帥頒下軍令的,這時卻也有些騷動。他們有的目不轉睛地關註於平北將軍陸遙和揚武將軍李惲二人的舉動有的睨視著對面諸將,偶爾冷笑幾聲有的滿面驚惶神色,環顧左右。最後有個實在懵懂的,壓低了嗓音問身邊同僚:“陸將軍軟禁東海王使者、企圖獨占勤王之功?這是什麽情況?”同僚慌忙連使眼色,總算這廝還不傻,連忙視線下垂,將自己變作泥塑木胎,定定地站著不動了。

    自從確立兩軍聯手南下勤王的戰略以來,雙方主帥共同參加的軍事會議舉行過不止一次,但從未有此時此刻這般的氣氛凝重。這樣的情形,著實出乎所有人預料之外。

    陸遙和李惲都出身於並州軍,在那段與匈奴漢國鏖戰的日子裏,兩人並肩作戰的次數多不勝數。甚至有傳聞繪聲繪色地說,陸遙與東海王之女、竟陵顯主的巧遇,李惲也是見證者之一。後來並州潰敗,兩人又曾在鄴城攜手對抗河北賊寇,斬下了巨寇汲桑的首級。陸遙以此大功逐步脫離了越石公的晉陽軍體系,李惲也是憑此掌握實力,漸漸成為冀州諸將的領袖人物。

    不僅雙方主帥有著深厚淵源,幽冀兩軍的骨幹將領們,也彼此有著密切聯系。以幽州軍為例:薛彤、沈勁等大將,與冀州乞活諸將曾為同僚軍中後起之秀如倪毅、姜離等,本來就是李惲調撥給陸遙的乞活將士再如勇將劉暇,他更是廣平易陽豪族,實實在在的冀州騎督出身。

    正因如此,雖然兩軍在聯袂南下的過程中難免有些小沖突小摩擦,但中層將校以上但凡頭腦清楚的,都並未將之當做什麽大事。唇齒之間也難免磕碰,但唇齒相依的局面哪裏會輕易改變呢?

    可誰能想到,這局面竟似乎就要有所變化了。而變化的源頭,居然正是一向合作無間的兩軍主帥!

    片刻以後,陸遙再次放緩了語氣,誠懇地道:“重德兄,此事非同小可,不合於大庭廣眾之下議論,我們不妨”

    話還沒說完,李惲舉手示意,冀州軍將校們一齊起身行禮,隨即便如潮水般趨退出去。李惲轉過身來,炯炯註視著陸遙:“如何?”

    “”這個舉動使得陸遙完全楞住了。他雙手按壓著面龐,罕見地露出疲憊的神色,過了好一會兒,他略頷首,幽州軍的將校們也都快步退出了大帳。整座大帳便只剩下了李惲和他。

    李惲凝視著最後一人退出大帳以外,將厚重的簾幕合攏,旋即返身落座。他用一側寬厚的手肘支撐著案幾,向陸遙的方向微傾身軀:“如此一來,你我總能坦誠相待了吧?道明,我還是那個要求東海王殿下的使者,斷不容平北軍府一方掌控!”

    “重德兄”陸遙想要說些什麽,被李惲猛然揮手,用一個有力的手勢阻住了。

    這樣的動作,已經跡近無禮。李惲隨即醒覺,自己惱怒之下言行急躁,實非本意。他嘆了口氣,用盡量柔和的語氣道:“道明,你我多年同僚,彼此相熟。早在並州時,我就知道你有不飛則已,一飛沖天的大才。當日太行山中一會,自問也算與道明結下一點小小的情分。前在鄴城時,我以乞活副帥之位邀請道明屈就,雖然冒昧,但也全出於善意。道明欲往代郡,我任憑你擇選乞活精銳相從。道明提兵南下,我即領冀州軍傾師而助”

    “道明,我自問從無負你之處。”李惲給自己倒了些水,仰脖飲盡了,將茶盞輕輕往案幾上一磕:”你又為何如此薄待於我?難道說,我所要求的,竟然太過分了麽?”

    說到這裏,他發現陸遙竟然有些魂不守舍的樣子,不禁重又生出惱怒之情來:“道明道明!”

    陸遙聽著耳邊聒噪,忽然覺得眼前的李惲有些陌生。昔日並州軍中精明幹練的軍官形象仿佛消失了,身處逆境而依舊堅韌不拔的乞活首領形象似乎也消失了,留下的只是一個官僚罷了。倒是那種充滿貪婪和渴求的眼神,陸遙很熟悉。他曾經在洛陽的貴胄高官身上見過,曾經在並州東贏公軍府的貪官汙吏身上見過,更曾經在那些戰無不敗的大晉官軍將校的身上見過。

    恍惚間,他似乎又來到了並州東贏公的帳下,大陵慘敗的那一刻或者更早,自己正在年少,而士衡公領數十載未見之雄兵,在洛陽鹿苑敗績的那一刻。那時候,自己的身邊不正是充斥著這樣的同僚麽?

    他搖了搖頭,將這些胡思亂想排除出腦海。無論如何,李惲仍是朝廷大將之中屈指可數的佼佼者,幽冀聯軍的實力,也遠遠超過當年的並州軍之流。當下,確實需要與李惲開誠布公地談一談,盡最大的努力,消除他的疑慮。

    “重德兄,若說我軟禁東海王使者,刻意把持東海王殿下的溝通渠道,這絕非事實。”

    李惲大喜,只要陸遙願意正面商議,一切都有得談。他嫌棄兩人的座位距離還是太遠,索性站起身來,親自提起案席,擺放到陸遙對面,重新落座。

    “幽冀兩軍本是同源之水、同根之木,有什麽事能瞞得住對方的?國子監陸祭酒到達的次日,我便知曉了。道明,軟禁雲雲,那是我李惲說錯了,想來你們是吳郡陸氏親族,自然心意相同罷了。東海王以道明的親族為使者,想必對幽州軍的重視超過冀州軍,這我也認了。然而數日以來我幾番提出求見而不得,這總是事實吧?”

    陸遙沈默不語。李惲重重嘆氣:“東海王殿下都督兗豫司冀幽並六州,我李惲身為冀州諸將之首,為何不能見一見那陸道彥?”

    “因為陸道彥並非東海王殿下的使者。”

    “哪怕道明你要我認下引薦的人情,那也無妨,可是什麽?”李惲又說了幾句,才反應過來陸遙的意思,頓時失聲驚呼。

    “陸道彥並非東海王殿下的使者,他是受了石勒之命,前來與我商議兩家罷戰之事的。此事實駭物聽,更難免有附逆之嫌,恐遭朝中清議指責,所以我才竭力避免外傳。因此引起了重德兄的誤會,那完全是由於我思慮不周造成的,萬望兄長寬宥。”陸遙向李惲微微躬身:“江東陸氏乃東吳遺族,在本朝原就戰戰兢兢,還望重德兄保全我陸氏一族的聲望,莫要與他人說起。”

    “啊啊”李惲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震驚了,他張口結舌,發出無意義的嘆聲。過了許久,才語氣幹澀地問道:“沒有東海王的使者?”

    “沒有東海王的使者。誠如當前戰局所示,東海王的無能程度,遠遠超過你我的想象。幕府之中,既無能征慣戰的忠勇將士,也無敢於冒險傳信的得力文臣。”

    “那中原賊寇那邊”

    “一來,石勒野心勃勃,並無意為匈奴漢國前驅二來,中原久經戰亂,士民離散,府庫俱空,再廝殺下去,大軍無以就食。是以他遣人前來提議。”

    “那道明以為”

    “你我合並南下,尊奉的乃是皇帝詔書,能夠及早移兵洛陽,是好事。只不過,石勒既兇且狡,恐怕免不了先得廝殺一場,再談後繼。”

    “竟然如此?竟然如此?”李惲喃喃自語。

    “重德兄當知,陸道明不是虛言矯飾之人。你要坦誠相待,我便坦誠相待。”陸遙坦然註視著李惲:“若兄長不信,也可喚來陸俊,當面詢問。”

    “那倒也不急不急”李惲搖了搖頭,站起身來,臉色有些茫然:“道明,我心思已亂,勉強再談,只恐辭不達意。今日就這樣吧”

    “也好。”
410555 發表於 2019-9-3 20:44
第八十五章 可勝(四)

    李惲告退離去,諸將也各自回營,而陸遙依舊端坐不動。軍議,大事也。大帳周邊百步之內甲士環侍,未奉號令者不得入內,無緊急軍情不得入內。此刻陸遙既無令牌頒下,大帳百步外的甲士依舊緊密守衛,並無絲毫懈怠。

    過了片刻,此起彼伏的呼喝聲和急促的馬蹄聲漸漸遠去,帳幕內再度陷入寂靜,唯有風透過簾幕的縫隙,發出嗚嗚的輕嘯。陸遙身後的屏風後,輕咳聲響,轉出一人來,赫然正是方勤之。

    陸遙並不擡頭,只嘆了口氣道:“適才還是不夠決絕,忍不住多說了幾句,恐怕會生出妨礙。”

    方勤之長揖至地,正色道:“以主公英明神武,行事哪有什麽妨礙。”

    “英明神武?”陸遙啞然失笑:“這從何說起?我不過是顧念同袍情誼”

    “主公過於謙遜了。我在屏風後聽主公言語,但覺適才言語寬仁大度,推赤心置人腹中,仿佛光武。此乃成大事的手段,不是英明神武,又是什麽?”方勤之雖已是平北幕府得力的幕僚,卻還改不了為商賈時的習慣,逮著機會就必要阿諛上司幾句,方才舒坦。

    “元度想多了,這真的不能說是手段。”陸遙搖了搖頭:“李惲方才有句話說的很對。幽冀兩軍,仿佛同源之水、同根之木,有些事斷難完全遮掩得住,倒不如坦然說出一些。我只擔心自己從軍多年,言辭過於直接,未必能完全消去他的疑慮。”

    “李將軍也是老行伍,主公挑明了說開,想必合乎他的習慣。若還有什麽疑慮,也只有等日後再慢慢溝通。”方勤之連忙應道。

    “果然如此,那就再好不過。關鍵在於”陸遙略擡頭看方勤之,輕聲道:“那些該我們自家處置好的事,絕不能露出半點破綻。”

    方勤之只覺得陸遙的雙眼幽深如千丈寒潭那般,不由自主地便出了一身冷汗:“那些事我親自在辦,定不容風聲外傳。”

    陸遙點點頭,又問:“這兩日,情況如何?”

    “遵照主公的吩咐,我對東海王殿下只說,大軍四面受敵,戰局十分艱難,主公親冒矢石與賊寇鏖戰,未克蹕見,但請殿下暫避於營中,以免萬一。說辭或許粗疏了些,不過,殿下自鄄城逃出時受了驚嚇,至今還未恢覆,這幾日裏,哪怕聽到稍大些的聲響,都會驚恐萬狀。因此並沒有精力懷疑。”

    陸遙自然知道,所謂“受了驚嚇”雲雲,不過是掩飾之語,東海王殿下只是被張武打傻了而已。身為執掌天下權柄的宗王,竟然脆弱如此,實在叫人哭笑不得。

    他嘆了口氣:“已經幾日了,還沒緩過來麽?”

    “屬下以其它名義請醫官來看過,據說並無大礙,再靜養些日子,總會慢慢恢覆。”

    “那麽,張武動手毆打他前後經過,他可有什麽說法?”

    “迂回打探過幾次,總算張武行事還有點分寸,並未泄露身份殿下只當是遭了強徒劫暴,幸得我軍營救,前後言辭中,對將軍多有褒獎。”

    “如此甚善!要保得東海王殿下身體康健,要維護東海王殿下與幽州的親密關系。這兩樁任務,每一樁都很不容易,每一樁不能有紕漏。幸有元度能為我分憂,否則還真不知如何是好。”陸遙如釋重負地頷首。他看了看方勤之,若有所思地道:“值此奸兇肆暴、幕府馳墜之際,東海王身邊,不能無人輔佐今後與殿下相關的種種事宜,全靠元度費心勉力了。”

    方勤之猶豫了片刻,上前一步,拱手問道:“勤之愚鈍,主公的意思是?”

    陸遙輕輕叩響案幾,淡然道:“與東海王殿下一起被帶來的,原本尚有幕府僚屬數人。可惜彼輩養尊處優太久,膚脆體柔,不堪戎馬勞苦,想必明日就會陸續暴疾而亡。東海王殿下便只能托付給元度一人,還望元度莫辭勞苦,也不要有任何顧忌,放手去做。”

    方勤之凜然躬身:“勤之明白了,主公放心!”

    “這是將軍第幾次去找陸道明詢問了?”冀州軍帥帳中,薄盛雙手抱肩,乜斜著眼,看著李惲。

    李惲往胡床上一坐:“第三次,這也是最後一次了!”

    “哦?這一次陸道明說了實話?”

    “這次起初依舊敷衍。後來我說,以幽冀兩軍的密切聯系,終究難以隱瞞機密,又主動斥退諸將,請他坦率直言。陸道明被我迫得無奈,總算說了幾句實在話。據他所述,那陸俊其實並非東海王幕府使者,而是受石勒賊寇所命。石勒賊寇意欲與我軍言和罷戰,這才從俘虜裏撿了這個陸道明的親族,遣來傳信。陸道明唯恐因此遭到清議攻詰,故而竭力隱瞞”李惲將陸遙對他的言語一一轉述了,最後道:“既如此,也算是個解釋。我看,這事就這麽罷了。”

    這些鉤心鬥角、揣摩人意的事,其實也不是李惲的擅長。說了完了這些,他雖覺得疲倦不堪,卻也放下了心事,便將身軀向後倚靠,壓得胡床嘎吱吱地響。

    卻聽身邊薄盛咬牙切齒地道:“原來陸遙怎麽說,你就怎麽信咯?哈哈,重德,你對這吳郡小兒何其厚愛!”

    李惲皺起了眉頭。倒不是計較薄盛言辭不遜他與薄盛多年至交,知道這廝有羌胡血統,素來粗野無忌慣了只是如此咄咄逼人的態度,突然間讓他想起了很不愉快的往事。

    “老薄,道明也是我們的老朋友了,何必如此迫他?若是大家鬧翻了,又要像在鄴城時那般,廝殺一場麽?”

    李惲所說的,乃是兩年前乞活軍在鄴城的那場大火並。因為求索朝廷高官厚賜不得,乞活軍大將田甄率軍攻襲尚書右仆射、征北將軍何郁,結果引發了乞活各部互相殘殺。田甄、田蘭、任祉、祁濟等四名重將一夜之間戰死,乞活六帥僅余二人,兵力十去六七,元氣大損。

    聽得李惲這般說,薄盛只是嘿嘿冷笑。
410555 發表於 2019-9-3 20:45
第八十六章 可勝(五)

    自身居高位以來,李惲漸漸重視修身養性的功夫,平日裏講究喜怒不形於色以體現大將之威。但這幾日以來,或者因為中原賊寇的動向莫測,或者因為東海王幕府的崩潰,又或者是因為與幽州軍的爭執他總覺得自己心中憋著說不出的煩躁。

    聽著薄盛的冷笑,李惲突然按捺不住情緒。他猛然起身,瞪視著薄盛,眼光中幾乎要噴出火來。薄盛再怎麽大膽,也難免露出畏縮的神色。他垂下雙眼,不敢與李惲對視。

    李惲這才壓低了嗓音斥責道:“你竟笑得出?那一場廝殺,害得多少手足死於非命,難道很可笑麽?當年追隨東贏公東下鄴城的並州軍民如今還剩下多少?你須是記得,陸道明也是並州軍出身,是我們的袍澤弟兄!”

    薄盛低著頭,聽著李惲粗重的呼吸聲和來回踱步聲,有些尷尬地咂了咂嘴。在薄盛心中,李惲不僅是他的上司,更是威嚴的父兄長輩。與李惲爭執、甚至引發李惲的惱怒,委實非他所願。可是過了一會兒,他終於忍不住輕聲嘟囔:“若沒有那一場廝殺,哪有如今的揚武將軍?”

    “你說什麽?”李惲又要大怒。

    “我說咳咳我的意思是,不能一提那場廝殺就只說慘烈,不及其余”薄盛硬著頭皮道:“當日裏,正因為咱們當機立斷與田甄等人決裂,所以兄長戰後才得到揚武將軍的尊位,一躍為冀州軍中的翹楚。乞活人眾固然折損,可如今歸屬在咱們部下的足有雄兵數萬,權勢遠超昔日。如今局勢也是一般的需要決斷,身處亂世,若總是瞻前顧後、婆婆媽媽那可成不了大事!”

    這句話出口,李惲的腳步瞬間止住了。而薄盛不由自主地深深俯身下去,再不敢言語半句,甚至不敢稍有動作,任憑額頭上微涼的汗珠凝在眉峰,又淌進了眼眶裏。

    “老薄,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嗯?”過了許久,李惲的聲音從主座的方向飄飄蕩蕩地傳來。語氣中隱約有幾分怒意,又似乎帶著些茫然和緊張。

    薄盛咬牙道:“陸道明方才對您講的那些,或許是真,或許是假。但有一件事,他絕對隱瞞了,根本沒有告訴您。”

    “什麽事?”

    “這幾日裏,前往幽州軍大營的客人,並不只有那陸俊一個。”薄盛頓了頓,發現自己的話並未引起李惲的驚訝回應,但也只能繼續道:“前日裏,有一行人自東面來,夜入幽州軍大營。據說,他們一進大營即被嚴密看管,而陸道明的大帳裏,燈火一夜未熄。”

    李惲斥道:“這能代表什麽?荒唐!”

    薄盛連連擺手:“可不僅如此陸道明的親信扈從中,有一名叫做陳文的軍官。此人乃乞活出身,與我頗有交情,鄴城戰後才被劃撥給陸道明的。我的幕僚鄭平鄭雲理,又恰好與他同鄉。昨日,我令鄭雲理假作敘舊,與之攀談、套他的話。”

    “陸遙是何等精細的人!你小心露了行跡!”李惲罵了一句。帳幕中靜了片刻,他又皺眉問道:“那陳文怎麽說?”

    “據說,幽州軍大營西北角偏僻處,前日裏新設了一個帳幕。安置其中的是什麽人,陳文完全不知,只曉得此地由陸遙的親營扈從精銳兩百人輪番守把,日常出入的,唯有平北軍府主簿方勤之一人。”

    “西北角?偏僻處?”

    薄盛仿佛早有準備般,立即自案幾旁取出一卷絹帛來。展開之後,就看見上面原來畫著幽冀聯軍的營寨格局。他伸指在帛上一點:“便是此處。”

    李惲微微頷首,慢慢估算了陸遙親信扈從的布置,又道:“平北軍府諸多幕僚中,方氏三兄弟與陸道明尤為親近。這方勤之不僅負責與高官貴胄的往來酬和,更參預軍機密事,地位極其重要。”

    薄盛接道:“由親營扈從守衛、平北將軍主簿親自接待的,絕不會是尋常人物。何況陸道明對此遮遮掩掩越是遮掩,反而暴露了真相。我敢用人頭擔保,真正的東海王使者,就在這裏!如今幕府兵敗,東海王殿下不知所蹤。這使者,便是今後撬動大局的關鍵。我敢說,誰掌握使者在手,誰就能夠理直氣壯地號令幕府余部,進而震懾中原!”

    眼看李惲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薄盛繼續道:“陸遙原不過區區一名軍主,地位尚不及我,更不能與您相比如今,他卻後來居上,成為平北將軍、都督幽州諸軍事了。這難道是由於他的英勇善戰麽?非也,真正的原因,是他把握住了機會,通過竟陵縣主攀上了東海王殿下!”

    說到這裏,薄盛忍不住又冷笑起來:“當年並州慘敗的時候,唯獨這廝抓住了機會,從此飛黃騰達,無往而不利。如今,我們又要眼看著他抓住第二次機會,而將我們摒除在外麽?”

    “你有什麽辦法?”

    薄盛精神大振,指點著面前絹帛:“我的辦法再簡單不過,便是趁陸遙不備,奪了使者在手!你看,幽冀兩軍的營地互為依托,距離接近,營寨之間並無嚴密封鎖。從這個方向繞過去,誑開此處門戶之後,到達陸遙安置使者的營帳僅僅一箭之地。”

    “誑開門戶?”

    “正是。之所以選擇繞行此地,皆因今夜駐守這道門戶的軍將也是乞活出身、並州鄉黨,更是我的老熟人。我親自出面借道,保證不傷他性命便是。”

    李惲點了點頭。陸遙崛起太快,而根基淺薄部伍規模迅速膨脹,真正的嫡系數量卻太少以致許多在鄴城加入的乞活士卒,都被破格提拔到了中級軍官。這批人對平北軍府固然忠誠,但在並州時無數次出身入死凝結成的袍澤之誼、血脈相通的鄉黨之情,又哪裏抹消得了?如此一來,幽州軍再怎麽嚴防死守,落在薄盛眼中亦如千瘡百孔,處處都是漏洞了。

    他踱步過來,與薄盛一同看著攤開的絹帛:“就算能通過此處門戶,還有守衛營帳的二百精銳。這些都是真正的熊羆之士,更只服膺陸道明一人。”

    薄盛發狠道:“那便唯有賭了。我親自帶人過去,倒要看看,陸道明的扈從敢拿我怎麽樣。萬不得已的時候就搶先下手,只要將使者控制於掌中,難道陸道明還敢與我冀州軍火並麽?”

    “這”

    “怎麽樣?機會就在今夜,咱們幹不幹?”薄盛猛擡頭,將牙齒咬的格格作響,以至於面頰兩側的肌肉都賁結起來。

    李惲轉過身去,慢慢踱步,帳中氣氛頓時一冷。又過了許久,李惲慢慢說道:“老薄,你的辦法不錯,但未免太過激烈。無論如何,值此板蕩之際,我們不應當和幽州軍兵刃相見,更不能與陸道明撕破臉面。其中尺度,非你能夠掌握。今天晚上我親自帶人去,你跟著我就行了。”

    “是。”薄盛俯首下去,藉以掩飾眼中閃過的失望神色。

    “另外”李惲突然笑了起來:“老薄,你的底細我再清楚不過。你這樣的粗人,何嘗如此仔細地分析事務?又何嘗如此長篇大論地說過話?是誰教你的,我想見見他。”

    薄盛猛地一縮頭:“咳咳咳咳這人我適才提到過的,便是我的幕僚鄭平鄭雲理。”

    “讓他來。”

    薄盛不敢耽擱,立即傳令。

    雖然已是夜間,鄭平依然轉瞬即至:“拜見將軍。”

    李惲上下打量著他。只見鄭平年約四十上下,穿著一身尋常文士袍服面容略有些蒼白,頜下胡須稀疏,但看得出年輕時應是個俊朗的美男子。冀州遭賊寇荼毒之後,許多失去家族蔭庇的庶族文人加入到冀州軍中,極大地充實了冀州軍的管理體系。鄭平顯然便是其中之一。

    “適才薄將軍與我說了許多,我覺得很好,很有道理。那些都是你提出來的麽?”

    “薄將軍心系大局,所以才有這樣的想法。屬下只是盡力拾遺補缺,斷不敢居功。”鄭平躬身道。

    “好,好!”李惲點了點頭,斷然拔刀!

    雪白的刀光如匹練般飛出,瞬間就斬下了鄭平的首級!

    鄭平的頭顱在地上骨碌碌地滾動著,面上還保持著謙卑而自得的笑容。而大股的濃稠怒血像噴泉那樣由頸腔噴出,幾乎接觸到帳幕的頂端,又如雨灑落而下。

    李惲適時退後半步,避開飛濺的血液。而薄盛完全呆怔了,頓時被染成了鮮紅的血人。

    “身為幕僚,不謀劃軍務,反而煽動主官與友軍沖突,其心可誅。這樣的人,便是再有才幹也留不得。老薄以為呢?”李惲望著薄盛,淡然問道。

    “是是!”薄盛大汗淋漓,幾欲戰栗。這才醒覺,李惲終究是是屍山血海中搏殺而出的當世名將,手中決斷大權,豈容他人用些小伎倆來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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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可勝 (六)

    夜色已深,但這一夜,不知有多少人無法入眠。

    幽州軍本營的燈火絕大部分都已經熄滅。這規模巨大的營地是嚴格按照規制建設的,不同的營區之間間隔分明,保持百步以上的開闊空地,因此燈火一滅,就隱隱顯得有些冷清。唯有刁鬥聲每隔半刻時分響起,驚破了沈凝的氣氛。

    把守門禁的都伯楊四立在望樓頂部,目送著今天夜間第三批巡邏隊伍經過,隨即向下一處望樓的方向揮動火炬示意。或許是因為夜間霧靄湧動,遮擋了視線,直到楊四有些不耐煩了,對方才揮動火炬回應。

    望樓頂部沒有遮擋,便顯得高處風寒,再加上潮濕的水汽滲入衣袍,愈發令人不適。楊四縮了縮頭,沿著梯子慢慢向下攀爬。

    與這處營門相通的,是冀州軍的大營,因此守衛一向不太緊張。隨著各處戰事抽調,駐守在這裏的兵卒不超過三十人,今晚與楊四做伴的更只有二三人罷了。楊四盤算著一會兒如何向後輩吹噓自己的經歷,慢慢爬梯,木梯隨之嘎吱吱地悠悠作響,仿佛在為他口中不成調的小曲兒伴奏。

    身為鄴城就投效於平北將軍麾下的老資格,如今卻只是一個小小的都伯,這不能不歸咎於他的懶散性格。

    剛爬了一半,望樓下方的營門處,有人壓低了嗓音叫喚:“老楊!老楊!”

    楊四吃了一驚,加緊從梯子下來,從寨墻頂端小心翼翼地探頭往外看,只見外面隱隱綽綽站著幾個人。他又把火把伸出來照亮,才看清那幾人都是冀州軍中乞活出身的小軍官。

    這些日子裏兩軍往來頻繁,將士們彼此都很熟悉了。而楊四基於同為乞活出身、甚至同是並州鄉裏的的背景,與這幾名軍官尤其熱絡。

    “什麽事?這麽晚了,你們來此做甚?”楊四問道。

    “你這廝,噤聲!別嚷嚷!”門外一人輕笑道:“適才我家將軍安排飲宴,我們幾個得了一壺少見的好酒,特來尋你同享!”

    “好酒?”楊四眼神一亮。

    幽州地廣人稀,且多夷狄,糧食產出始終是個問題。雖然厲行屯田,畢竟時日還短,收成有限。為減少糧食消耗,軍府對酒類控制極嚴。如楊四這般嗜酒之人,便只能尋些色味古怪的潼酪來勉強入口。相較而言,冀州的農業水平比較發達,這方面就沒什麽限制,許多大族都有釀酒販賣的產業。這幾日裏,楊四便從冀州同僚手中得了一些,頗覺樂不思蜀。

    “當然是好酒,比上次那些還強!”那人舉手晃了晃:“別廢話了,趕緊開門讓我們進去。萬一被發現可就麻煩了。”

    “這……咳咳……這可不成。”楊四面露難色,連連搖頭。幽州軍素來嚴刑厚賞,講究軍令如山,因為違犯軍法而被砍下來號令全軍的首級,楊四都見過幾次了。私開營門是妥妥的死罪,他可沒有膽量觸犯。

    “都是自家兄弟,難道我們會害你?”那人不耐煩地嗤笑道:“你去看看這時候還有誰醒著?如果都睡下了,舉手之勞的事,誰會知道?”

    楊四回頭看去,在寨墻另一端休息的兩名新卒果然都已經垂著頭,陷入酣睡之中。

    “這幫小崽子,當著我的面也敢如此懈怠……”楊四笑罵了一句,興沖沖地往寨墻下頭走。

    眼看他的身影從寨墻上消失,營門外的數人交換了下眼色,有人伸手往背後去抓握什麽。沒想到楊四轉眼又伸頭出來,抱歉地道:“各位……各位……兄弟們的情誼我領了。可是我幽州軍中號令森嚴,沒有大將允許,我萬萬不能開門……這無關他人知道不知道的事兒……實在是不敢胡來。”

    這番言語出口,營門外的數人齊齊沈默,楊四也覺得有幾分愧疚,一時間誰也說不出話來。

    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人氣餒地道:“也罷也罷。總不能讓你為難……我們回去了,酒壇子扔過來,老楊你小心接著,自己慢慢喝吧。”

    楊四心中暗喜,連聲道好。下個瞬間,果然見到一個黑漆漆的酒壇子被拋上來。

    寨墻至多丈許高,但這酒壇子卻拋得不準,足足向外偏了三四尺。楊四大急,連忙將身子傾斜出去,探臂夠那酒壇。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將將觸碰到冰涼的酒壇時,一根套索自營門外的陰影中飛起,猛勒住了他的脖頸,隨即將他整個身軀拖出寨墻以外。

    李惲從暗處慢慢踱出。他雙手懷抱胸前,淡定地看著部下們將摔得七葷八素的楊四壓倒,又往他嘴裏塞了大把的沙土。

    楊四發出嗚嗚的叫聲,竭力扭動身軀,想要把壓在他身上的人甩開。於是那人抽出刀,用刀柄一下下地猛砸楊四的腦袋,砸到第五第六下的時候,楊四終於不動了。

    “小心,不要傷了他性命。”李惲微微皺眉,輕聲下令,隨即向另外數人揮手示意。

    幾名身手極其矯健的部屬越眾而出,悄無聲息地攀入寨墻以內。幾聲悶響後,用厚實木板制作的營門,被打開一個僅容側身通過的小小縫隙。

    李惲再揮手,一支上百人的隊伍從冀州軍營地的角落裏出現。他們彎著腰,迅速而無聲地前進,如同夜色中貼地滑行的長蛇那樣,越過了兩處大營之間的空地,魚貫消失在門後。

    李惲隨即跟上。

    他很了解陸遙,知道陸遙絕不是那種懈怠軍務的將領。此處營門的防備如此稀松,只能證明陸遙對冀州軍上下確實以誠相待,毫無提防。這使得他心中陡然生出幾分愧疚來。但這種愧疚很快就被對於功名富貴的渴望驅走了,李惲冷笑一聲,瞧了瞧天色,大步向前。

    營地的另一頭,巡夜的士卒敲動刁鬥,表示三更的清脆的響聲在夜空中遠遠傳開。

    這聲響驚動了正在凝神苦思的方勤之。他將幾上厚重的案牘分門別類地各自歸檔,身體向後一仰,倒在榻上。

    他忽然響起自己少年時背井離鄉,持商賈賤業往來草原各部的經歷。那時候的自己,徒然怨憤朝廷的昏庸無能,卻又不得不每天強顏歡笑,周旋於腥膻胡虜之間,以賺取些阿堵物為消遣。直到於濡源遇見了陸遙。

    陸遙禮賢下士的氣度和用兵如神的鐵腕,都是那麽讓他心折。方勤之毫不懷疑,陸遙就是他所期待的,能夠挽狂瀾於既倒的英雄豪傑。而陸遙崛起的強烈意志,甚至比他想象的更加勢不可擋。

    不久前陸遙對他說的話,又在腦海中一字一句地重覆響起。東海王的那些幕府僚屬,明日……不,今日就該暴疾而亡了。這些身處亂世的高門子弟,性命還不如一條狗有價值,根本沒有人會在意他們的死活。

    “只是……主公殺機強盛,難道只是為了這些人?”方勤之喃喃低語。片刻後,他悚然驚起,胡亂揮舞著雙手想要說些什麽,又頹然躺下,順手扯過被子覆蓋在自己身上。
410555 發表於 2019-9-3 20:45
第八十八章 可勝(七)

    這一晚,濃雲密布天穹,遮蔽了月色,十幾步以外,就看不清人影。大營中各處高懸的燈籠、火把,在風中散發著搖搖擺擺的光。那光芒仿佛被黑夜吞噬了那樣昏黃而無力,顯不出照亮的作用,反而投射著忽長忽短的陰影。

    在兩旁冀州軍的翼護下,李惲踏著砂石鋪就的道路向前。雖是上百人的行進,卻沒有絲毫聲響發出,靜得如同鬼魅一般。

    這百余人當中,絕大部分是久經風霜的並州乞活老卒。並州軍畢竟是獨力與匈奴漢國鏖戰數年的精銳,而乞活軍又是並州軍中的佼佼者。這些戰士個個驍勇剽悍,是從並州、冀州的屍山血海中趟出生路的廝殺漢子。單個看還不覺得,列隊前行時,便透出騰騰殺氣。

    雖然乞活軍在去年那場大火並中損失慘重,但原先分屬六名將帥的軍力統合至李惲、薄盛手中之後,所發揮出的力量只有更強。否則,他二人也斷然不能以並州敗將的身份實際執掌冀州軍權。

    問題是……

    李惲陡然止步,沈聲問道:“薄盛呢?”

    原本與李惲共同行動的薄盛,竟不知不覺地失去了蹤跡。

    一名將士閃身出列,單膝跪地,李惲認得他是薄盛的部下,今夜帶了二十人隨隊的:“薄將軍先回營去了。他命我稟報說,有他在營中主持,可防幽州軍鋌而走險。”

    如此自行其是,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冀州主帥?李惲大怒。

    不得不承認,昔日乞活六帥中資望最淺、實力也最單薄的薄盛,如今漸漸,羽翼豐滿,很多時候都不聽招呼了。就在兩個時辰之前,李惲當場斬殺了薄盛的得力幕僚以示威嚴,又勒令薄盛必須跟隨自己一同行動,結果呢?薄盛轉頭就來了這一出!

    這廝,究竟在想什麽?究竟有什麽打算?這時候再想想之前與薄盛的對話,李惲突然覺得他神情詭秘,似乎有什麽秘密隱瞞。可到了現在,無論如何都已沒法去追究。

    深沈夜色掩蓋了李惲鐵青的面容,他勉強控制住情緒,淡然道:“如此倒也穩妥,只是……”

    擡頭看看後方數百步開外的營門,又看看前方不遠處那一片與其它宿營地隔離開的區域,整座大營依舊深陷在黑暗中,靜得瘆人,沒來由地叫人心悸。李惲向來自命果敢英武,可這時候,對功名權勢的強烈熱衷和突然冒出的危險預感的使他進退維谷,不知如何是好。

    李惲怔了半晌,那名跪地稟報的將士便不敢起身,連帶著整支隊伍都停下了腳步。一名部屬猶豫地靠近李惲,提醒道:“將軍?”

    李惲看看他,又看看身周眾人:“嗯?”

    “將軍,我們耽擱不起啊……”部屬小心翼翼地道。

    李惲神情一震,瞬間恢覆了正常。開弓沒有回頭箭,到了這時候,還有什麽要多想的?他冷笑道:“不去管他,我們走!”

    或許是短暫的耽擱浪費了時間,又或許是百余人的隊伍深夜行進,終究難免引起註意。這時候,幾座靠近道路的帳篷,似乎有人掀開帳幕,向外張望。不知哪裏又有犬吠聲響起,驚動了更多的人。

    時機稍縱即逝。根據之前打探到的消息,此地由陸遙的精銳近衛守把。眼下雖沒有見著,那多半是出於深夜時難免的懈怠。一旦被他們反應過來,形勢可就覆雜了!難道真的要兵戎相見,強行殺進去麽?

    “快!快快!”他突然暴喝出聲,再不隱藏行跡,一行人隨即加緊前行。原本散碎幾不可聞的的腳步聲越來越急,最終匯聚成整齊劃一的沈重聲響,仿佛一頭出柙的猛獸踏地狂奔。

    一百步,五十步。

    隊伍前方的數十人,在奔走時身軀微微下沈,單手扶住腰間的刀鞘,精神和力氣都往肩膀上聚集。有些人不由自主地張開了嘴,預備發出猛烈的嘶吼。而位置稍後的眾人自然而然地加快步伐,減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瞬間排列成了一個鋒矢陣勢。

    三十步,十步。轟然大響!

    那處營地外側簡單的木制柵欄,在數十人爆發而出大力之下瞬間破碎,斷裂的木板四處飛濺。冀州軍士卒們一齊鼓噪,如潮水般沿著破口湧入營地。

    營地裏稀疏分布著三五座帳篷,唯獨中間一座最為華美宏大,四周氈毯鋪地,帳門兩側燃著的也不是松明火把,而是手臂粗細的巨燭。

    這情形再明白不過了。李惲撮唇作哨,隊伍立即散開。先分出若幹小隊控制其余帳篷,又有數名身形高大雄壯的甲士當先進入帳中,余下眾人手持刀劍警戒,口中整齊劃一地高聲呼喊:“揚武將軍在此!”

    這樣的姿態已經夠威風了,能夠清晰地顯示自己作為冀州軍的主帥,足以與幽州軍主帥陸遙分庭抗禮的地位。接下去需要的,則是另一種姿態。

    李惲略整了整袍服,在這呼喊聲中施施然邁入帳內。就在這幾步路的光景,他已經恰如其分地調整了自己的面部表情,那是三分敬仰、三分莊重、三分誠摯,還帶著一分不可言說的親近。

    在這座帳幕裏的,會是誰呢?李惲心中隱隱有些期待。

    去年秋天丁紹接掌鄴城諸軍之後,與尚書仆射和郁共同表舉李惲為揚武將軍。因為這個任命,李惲曾經往許昌去蹕見東海王司馬越。李惲是個曉事的。他自知出身卑微,更在朝廷全無根基,所謂揚武將軍號更完全不在貴人們的眼裏。於是此行打著何郁的旗號,對東海王幕府的不少官員都有重禮相贈,借機結下了交情。這次的東海王幕府使者,很有可能便是自己結識的官員之一。那段時間的卑微作態雖然有些難熬,但若能換來今後的揚眉吐氣,可就太值得了……

    正這麽想著,迎接他的,卻是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啊啊啊啊啊!不要過來!不要過來!饒~命~啊~!”
410555 發表於 2019-9-3 20:46
第八十九章 可勝(八)

    尖銳的哭叫聲回蕩在巨大的帳幕裏,帶著十二分的淒慘和十二分的癲狂。

    作為一名身經百戰的軍人,李惲在軍旅中常聽到的,是壓抑在胸腔中以便爆發力量的低吼、是在兇猛殺戮中被痛楚激發出的喘息、是被酷烈軍規壓抑太久以致只能在生死之間徹底迸發的狂嘯,而絕非這種仿佛搖尾乞憐般的鬼哭狼嚎。這樣的哭嚎徒然暴露出發聲者的卑怯,只會引起如李惲這般武人的鄙夷之情。

    這廝,果然是東海王的使者麽?

    李惲去年覲見東海王時,幕府尚擁兵數十萬虎踞中原,聲威煊赫。而幕府上下僚佐也俱都氣度昂揚,仿佛舉手間天下可定、夷狄不足平也。那時的所見所聞,至今仍然深深在李惲的腦海裏。李惲實在無法想象那些官員之中的某一個,此刻就在自己面前哭號。

    他皺眉凝視著在帳篷一角大叫大嚷的身影,幾乎維持不住好不容易醞釀出的恭敬表情。他大步踏前,想要對那人說些什麽,沈重的腳步卻激起了對方更加強烈的反應。

    那人雙手抱頭,將身體蜷縮進昏暗的角落深處,繼續尖叫道:“啊啊啊啊啊……饒命啊饒命啊不要殺我!”

    *……這廝是被嚇瘋了麽?我幹啥了就把他嚇成這樣?這樣的廢物,能成什麽事?

    李惲搖了搖頭,強自壓下心中煩躁。他半蹲下身,慢慢靠近那個驚慌失措的家夥,用自己最和善的語氣緩緩說道:“吾乃揚武將軍李惲,並非賊寇!閣下不必驚慌……”

    一名部下討好地湊近過來,略微放低手中擎起的火把。躍動的光亮使李惲看清了那人被散亂須發遮蓋住大半的面龐。

    這張慘白浮腫的面龐看上去有些眼熟……

    李惲發出一聲含混的驚呼。他的身體陡然僵硬,用極不協調的姿勢向後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眼看將要保持不住平衡,他才下意識地伸手點地,挺腰立起。

    “將軍?”幾名扈從不知發生了什麽,紛紛湊近過來。有特別警惕的,甚至已經抽刀在手。

    長刀出鞘的脆響引起了某人的註意。於是回蕩在帳篷裏的尖叫聲又提高了些許:“救命啊!救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間斷的噪音和太令人震驚的發現,使得李惲的額角青筋暴起,幾乎有暈眩之感。他向扈從們連連揮手,喝令道:“我沒事,你們先出去吧。”

    幾名扈從彼此對視,待要說什麽,李惲再次大喝:“出去!”

    註視著帳幕被掀起,重又落下,李惲回過頭來,小心翼翼地躬下身子,低聲問道:“殿下?殿下?”

    李惲身為冀州軍主帥、揚武將軍,數萬人生殺予奪操之在手,平日裏也是極有威嚴的。但他此刻的語氣卻異乎尋常地柔和,甚至還顯得有幾分諂媚……因為眼前這驚弓之鳥,分明就是當今天下第一號權臣,官拜丞相、領兗州牧、都督兗豫司冀幽並六州諸軍事的東海王司馬越!

    原來……真的不存在所謂東海王使者,置身於幽州軍中的根本就是東海王司馬越本人。陸道明啊陸道明,心計太深!

    雖然幕府大軍正如漫山遍野的豬羊那般逃散,雖然作為根基的兗州已經被賊寇們打得稀爛,可李惲絕不會因此而看輕東海王半分。

    如果將東海王的勢力比作一只大鼎,只消東海王在宗室諸王中的地位依舊重要、在朝堂上的政治力量依舊龐大到遮天蔽日,那麽三支鼎足中的兩足便完好無損。代表軍事實力的鼎足雖闕,但若能盡快補上,大鼎便仍然四平八穩,絕無翻覆之虞。

    陸道明顯然有意於這支鼎足的地位。若成為支撐東海王幕府的鼎足之一,他獲取的利益簡直無可估量!

    這樣的好處怎能全讓陸道明一個人占去?哪怕他是東海王的女婿也不成!此時此刻,正要讓東海王殿下知道我李惲赤誠報效的心意,也讓他見識見識冀州軍的實力和決心!

    面對李惲的溫言探問,東海王流露出茫然的神色,口中嘟囔了幾句,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殿下勿驚!”李惲連忙畢恭畢敬地道:“屬下乃是奉王命駐守廣宗的揚武將軍李惲,聽聞石勒賊寇勢大難制,特意起兵五萬前來助戰。平北將軍陸遙所部,乃是我們的友軍。”

    李惲是純粹的武人,沒有三寸不爛之舌,更說不出天花亂墜。但他素來思慮深沈,兼之官場應酬的經驗十分豐富,因而言辭也就清楚明白:

    一者,明確自己早就奉王命行事,乃是東海王的老部下,真正的自家人。二者,又展現自己擁有雄兵五萬,論實力足以成為東海王的有力臂助。三者,更點出了幽冀兩軍的關系,敦請東海王在拉攏自己的時候千萬不要有什麽壓力。

    可惜一番話出口,全沒有得到半點回應。東海王呆楞楞地擡起頭來,眼神恍惚地面對著李惲熱切的目光,良久之後,嘴臉淌下了一縷唾液……他睡著了。

    這算什麽?嗯?怎麽會這樣?是他有問題還是我有問題?他娘的我該怎麽辦?這情形讓李惲完全無法理解。他只覺得胸口憋悶,幾乎要重重地捶打才能勉強透出口氣。

    過了小半晌,李惲再次振作起了精神。適才眾人大張旗鼓地突入東海王所在的營地,陸道明隨時將會作出反應。容他從容談話的時間稍縱即逝,不能虛耗半分。縱使東海王的情形再不正常,此番也得逼出個結果!

    想到這裏,李惲擡手緊握東海王的肩膀,用力搖晃:“殿下!殿下!你醒醒啊……”

    李惲雖不以勇武見長,但多年戎馬倥傯鍛煉出的手勁畢竟非同小可,晃了沒幾下,東海王便醒了。隨即帳篷裏又響起狂亂而尖銳的慘叫:“不要殺我!饒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救命!誰來救我!!”

    好吧……再怎麽算計,都算不到東海王居然成了這般模樣……此番,怕是要糟了。這聲慘叫仿佛惡鬼的詛咒,瞬間抽幹了李惲的所有精力。他頹然嘆了口氣,往後退了兩步,慢慢地坐倒。

    雖然帳篷之內燈火通明,李惲的眼前卻陣陣昏黑。哐當一聲悶響,原來是手腳發軟,又碰翻了身後的案幾。

    長風驟起,猛地卷動帳幕,吹得地上砂石滾動。

    遠處半掩的寨門轟然關閉,甲胄鏗鏘之聲四面八方傳來。無數人影列隊如長龍一般,沿著南北兩側的寨墻迅速接近;無數身披重甲的武士掀開被薄土覆蓋的木板,從各處營帳下的坑道中跳出。

    一束束松明火把被點燃,赤紅的光焰照亮了夜空,而如林的刀槍劍戟閃爍的寒芒,比星辰更加密集。最後,嘎吱吱的低響此起彼伏,那表示著數百把強弓硬弩逐一上弦拉緊。

    “結陣!結陣!”

    “不要慌,堵住營門!”

    “將軍呢?將軍在哪裏?”

    冀州軍的將士仿徨失措,亂作一團。他們都是驍勇善戰的精銳,並不會被幽州軍的反應之快、動用的兵力規模之大嚇倒。令他們驚駭的,是幽州軍竟然早有準備!

    透過卷動的帳幕,李惲目睹了這一切。他面無表情地握緊雙拳,起身望向瑟瑟發抖的東海王。此時此刻,或許只有掌握住東海王才能贏得口舌折沖的籌碼,哪怕那是神志昏亂不清的東海王!

    可惜這想法也只能轉瞬即逝。他才踏出一步,帳篷內側的巨大屏風就被轟然推倒,數十名甲士簇擁之下,陸遙輕袍緩步,從容自然地出現在李惲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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