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扶風歌 作者:蟹的心(連載中)

 
uuuuuuuuuu 2014-3-26 15:14: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79 41836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2:08
第三十章 虎視(四)

    縱馬狂奔一陣,距離與那些亂兵惡戰的地方遠了。。回頭看,不知是誰在鎮子裏點起幾處火頭,濃黑的煙柱張牙舞爪地騰躍、翻滾,像是一頭猙獰的巨獸,將曾經安寧的村鎮徹底吞噬。

    “別耽擱,趕緊走啊!”王德大聲招呼著幾名勒馬觀看大火的部下們。適才受傷的扈從武士裏,幾名傷勢較輕的已經包紮完了,趕緊催馬走在前面,一名重傷者腰腹受創,無法坐直,只能被同伴扶持著兩人共乘一馬,結果走不了多久就墮在了後面,將整支隊伍的速度都拖累了。

    王德是帳前扈從首領,與東海王麾下諸軍不熟悉,分辨不出那些漫山遍野亂竄的散兵遊勇該當隸屬於誰,也不清楚該如何應付。這些亂兵們面對羯賊時怯弱如雞,搶掠百姓時卻最是勇猛不過,所到之處,將原本東海王幕府尚能控制的地盤摧毀殆盡;誰要是惹了他們,頃刻便如一團馬蜂般圍攏過來亂蟄。想到剛才殺驅散的那些亂兵很可能呼朋喚友的趕上來報覆,王德實在焦躁得難以自已。

    光熙元年秋季,竟陵縣主在太行山中遇險。此事將東海王嚇得不輕,之後整整一年未允縣主隨意出外。雖說此後軍政局面日趨覆雜,東海王又不得不勞煩自己這位英銳不下須眉的女兒到處奔波,但又親自安排,將縣主的隨扈騎士數目翻了一番。可饒是如此,也禁不住縣主這般莽撞行事啊!

    王德警惕地觀望四周情況,心中暗暗抱怨著。他與縣主不同,畢竟這些年來常見黎民百姓受盡欺淩,見得多了,也就不太當回事。他隱約為適才戰死的袍澤弟兄感到不值,卻又不好向縣主提出。

    王德雙腿一夾馬腹,加快速度趕上了走在隊伍最前方的縣主。因為夜晚路面昏暗,王德既擔心錯過宿頭,又擔心縣主馬失前蹄,於是撥馬靠近一些,牽著縣主座下駿馬的韁繩前行。

    縣主正喃喃自語地盤算著什麽,臉色很不好。走了一段路,卻聽她冷笑道:“打了勝仗要賞賜、要升官發財,打了敗仗就這般模樣?這等渣滓一般的兵卒,是誰帶出來的?嗯?靠這樣的軍隊,能對付得了胡人?”

    王德知道這不過是縣主的抱怨,並不需要他回答;於是只默然跟從著,良久才嘆了口氣。

    縣主性格堅毅、手段非常,在東海王的崛起過程中發揮了巨大的作用,實在是萬中無一的奇女子。但她再怎麽精明強幹,終究沒法親自披甲上陣作戰。眼看著苦心經營起的霸主實力卻因為戰事不利而搖搖欲墜,縣主的惱恨心情可想而知。

    問題是,東海王的軍隊如此,天下諸籓的軍隊,又有那支不是如此呢?就算打了勝仗以後,拿到賞賜的也是領兵的官員軍將吧,這與底層士卒何幹?本朝開國以來,軍卒地位卑賤如狗、受盡驅使淩迫,因此一旦戰敗脫離了軍官的層層管束之後,骨子裏壓抑許久的暴怒和狂亂就如火山般不可遏制地爆發出來,化作巨大的破壞力。

    至於這樣的軍隊能否對抗胡人……那自然不用多說,肯定是不行的。匈奴漢國歷次南下,砍瓜切菜般斬殺的正是此輩;而被羯賊挾裹,須臾間從官軍變身成賊寇的,也正是此輩。

    “王德,你倒是說說,王斌的用兵治軍才能,較父王麾下其余諸將如何?”再行了片刻,縣主突然問道。

    近期,王斌作為東海王的代表率領精銳甲士駐紮洛陽,在監禁清河王於金墉城、控制了皇帝在朝中的支持者後,所屬兵力已經全面壓倒宮禁宿衛,接管了帝都的內外武備。

    王斌是東海王麾下得力將佐,此君非純粹武人出身,曾任北中郎將要職,以名望而論壓倒同僚甚多。他雖有依附成都王的經歷,卻能贏得東海王的信任,在無數因政爭落馬的高官大將之中,實在是個罕見的異數。去年末,因幕府對丁紹剿匪戰果廖廖不滿,甚至一度有意用王斌代替丁紹出任冀州刺史,令丁紹大為頭痛。但在王德這等行伍的漢子看來,王斌根本就算不上武人,不過是身著甲胄的政客罷了。

    王德想了一會兒,字斟句酌地答道:“王司馬既忠誠不二,也有眼光。只不過屬下見識短淺,不熟悉王司馬統領大軍作戰的經歷。”

    “那就是還不如錢端、王讚等人了。”竟陵縣主直言不諱地道出了王德的想法。她搖了搖頭:“錢端、王讚二將領十萬之眾,被羯賊殺得丟盔卸甲,可稱用兵無方;潰兵還擾亂地方一至於此,可稱治兵無能……彼輩真乃庸將也。嘿嘿,王斌如果還不如他們,怎麽守得住洛陽?”

    “洛陽尚有朱誕、曹超、施融等將軍的兵力,弘農太守垣延也是宿將,有他們在,胡兒想必不能輕易得逞。“

    “這些人不夠!”縣主斬釘截鐵地道:“到達洛陽以後,須得立即號令地方藩鎮勤王。否則,靠那些無能之輩,洛陽根本保不住!”

    王德突然明白了縣主的意思,他正色道:“是!裴郎君所說,極其有理!正該如此!”

    縣主滿意地點了點頭,快馬當先前行。

    一行人所騎乘的,都是日行千裏的大宛良駒,次日中午時分就接近了酸棗。但果然如事前所料,此地已有羯賊遊騎出沒,士民百姓一夕數驚,因此眾人折返延津,從地方官那裏拘了渡船過河,又經汲郡、河內郡,打算渡過孟津抵達洛陽。

    河內郡原已於光熙元年落入匈奴漢國之手。左賢王劉和用來奇襲上黨的大軍,就是從匈奴野王大營出發的。晉陽慘敗後,匈奴人的力量退縮到了軹關以北,朝廷遂以安北將軍曹武行河內太守事,率領所部萬余人據守。

    河內、河東、平陽三郡,為司州伸出大河以北的突出部,是直接面對匈奴軍事威脅的第一線。河內太守曹武、平陽太守宋抽、河東太守路述三者彼此呼應,守望相助。然而匈奴這次大軍南下,以摧枯拉朽之勢擊潰了宋抽、路述所部,兵鋒已經直迫河內西北部的山區。

    縣主等人距離野王漸近,沿途碰到的出逃百姓越來越多;靠近郭門的時候,官道上的人流簡直可稱熙熙攘攘,放眼眺望,全都是黑壓壓的人頭湧動;灌入耳中的,全都是鼎沸的人聲。聽口音,這些百姓大部分都是河內郡本地居民,顯然他們對去年匈奴占據時兇殘暴虐的行為記憶猶新,同時誰也不對朝廷兵馬的作戰能力抱持信心。初夏時節,天氣已顯燥熱,但眾人看著百姓們絕望奔逃的場景,不由得一齊生出蕭瑟之感。

    雖然百姓們見到縣主一行騎隊都盡力躲避,但官道上人挨人,人擠人的,也讓不出多少路來,難免將一行人行進的速度耽擱了。前方開路的扈從打著馬回來,向王德請示:“前面的人實在太多,方向又與我們相逆,太難走了。要不,我帶十個人在前驅趕,把他們趕到兩邊地裏去!”

    王德尚未回話,縣主插言問道:“只有這一條路好走麽?”

    那扈從楞楞地道:“往野王只有這一條官道了……”

    “那往溫縣呢?我們不進野王,直接去溫縣,渡孟津!有沒有別的路!”縣主大聲喝問。

    “有!有!”扈從一驚,連聲答應著。一行人立即從官道下來,踏過野地往另一條路去。

    “中原各地駐軍盡都疲弱,匈奴還沒到,就已經這個樣子了!你看看,官道要隘左近,竟然連一個收把的兵卒也無!”縣主一邊催馬,一邊冷笑道:“一到洛陽,立刻就頒發勤王文書!”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2:08
第三十一章 虎視(五)

    再怎麽焦急,終究道路不靖,不能不小心謹慎。。。待到縣主一行人風塵仆仆地趕到洛陽,已經是三日後了。途中,他們從逃亡的軍民口中得知,胡族兵馬已大舉進入河東。大河北岸自蒲阪以下近百裏,都已出現胡人遊騎搜羅船只的身影,更有大批民夫在胡虜脅迫之下伐木制作舟楫,顯然他們是準備渡河攻打洛陽。

    坐鎮洛陽朝中的官員以司徒王衍為尊,不過此老乃是自保其身、無論宗稷的人物,每臨大事從無舉措可言。因此縣主進入洛陽城後懶得去理會他,只令廣莫門的城門校尉帶著王德等十余騎去王斌處探聽軍情,自己則直策馬穿越華林園,沿著東宮與宮城之間的夾道疾走,直奔位於銅駝街北的中書省。

    曹孟德為魏王時,設置秘書令以處理尚書章奏。曹魏文帝於黃初初年改秘書令為中書令,並特置中書監,使之排在中書令之前。當時秘書左丞劉放為中書監、右丞孫資為中書令,及明帝時,中書監、令二職“號為專任,制斷機密”,權重一時。大晉踐祚之後,繼續沿用中書省的架構,中書監令掌讚詔命、記會時事、典作文書,由於此職務地在樞近,多承寵任,是以人因其位,贈以“鳳凰池”的美稱。昔日荀勖自中書監任上遷為尚書令,同僚皆往道賀,荀勖卻說:“奪我鳳凰池,何賀之有!”由此可見中書之清貴已深入人心。

    竟陵縣主急赴中書,正是因為中書執掌詔令,若要頒發勤王詔書召集天下兵馬與胡虜決戰,必得通過此處。

    中書省原應設監、令各一人,中書侍郎四人,四名中書侍郎署事之後,再經過中書監、令分別審核署名,才能上奏皇帝,由皇帝最終決定。然而近年來,由於諸王紛爭,朝廷大權旁落,中樞職官多闕。中書令已缺員多年,自從前任中書監繆播因與皇帝聯系緊密而被罷免之後,四名中書侍郎也懼禍去職。東海王另外任命廣武將軍、青州刺史王敦為中書監,但又因為中原羯賊阻隔道路,王敦一時不得上任。

    這樣一來,如此重要的中書省,如今竟然是靠著三五名官卑職小的舍人、通事勉強維持著。反正皇帝在東海王監控之下,早已不發詔令;中書省門庭冷落,三五名舍人已足夠了。

    縣主縱馬直入中書,不待通報,徑自闖入正堂。

    那幾名舍人猛吃一驚,待要發怒時,見是縣主駕臨,頓時飛身離席,戰栗拜倒於地。

    縣主也不啰嗦,揚鞭一指:“胡虜來勢兇猛,洛陽兵力不足。你等立即擬詔,召集冀、幽等地兵馬勤王!”

    要向這些強有力的方鎮發出勤王號令,必須是皇帝詔書才可,哪怕東海王貴為丞相、都督兗、豫司冀幽並六州諸軍事,也不能越殂代皰。偏偏這詔書內容、指向又關系極大。東海王的勢力主要在中原河北六州,而在其它州郡尚有諸多對東海王不滿的地方勢力。至此中原戰局不利,東海王聲威大沮的時候,如果使得與東海王頗有芥蒂的雍州、涼州、荊州等地方鎮獲得上洛的機會,則分明是授人以柄,恐怕漢末董卓之禍將要重現了。因此,作為東海王全權代表的竟陵縣主必得全盤操辦此事,絕不容有心人借此渾水摸魚。

    要說縣主的名聲,在洛陽尤甚於東海王幕府。皆因幕府有東海王在,縣主終不得放手施為,而她幾次往來洛陽,卻常常以猛烈手段擯除朝中政敵,其果斷剛毅之處,令人既敬且畏也。就連皇帝的親信、前任中書監繆播也在縣主面前一敗塗地,莫說是眼前區區幾名舍人、通事,是以她發號施令,全無半點顧忌。

    然而,幾名舍人聽了縣主吩咐,只露出明顯的驚愕之狀,卻並不起身依令而行。

    “怎麽回事?爾等難道要抗命麽?”縣主臉色微沈,不經意地拉緊了馬韁。那匹大宛良駒暴躁地嘶鳴一聲,四蹄亂踏,將正廳前的磚石地面踩得劈啪大響。

    磚石碎屑打在臉上生痛,舍人們卻不敢稍作避讓。他們彼此對視一眼,其中資歷較深的一人膝行向前,伏地叩首行禮:“啟稟縣主,您前日遣人來要勤王詔書,我們不是已經擬寫後奉入宮中,使陛下用印,並急遣八百裏飛騎頒發了麽?如何……如何今日又要擬詔?”

    “什麽?”縣主勃然大怒:“爾等都瘋了麽?前日我還在孟津渡口顛簸,何曾到得洛陽?更何曾遣人令你們擬詔?”

    她柳眉倒豎,殺氣頓生:“竟然當著我的面胡言亂語,你們以為我傻了?還是有意與我為難呢!”

    那幾個舍人這時候感覺不對了,咚咚地叩首不休,很快就在磚石上磕破了額頭。為首那人擡起頭,額頭上殷紅的鮮血汩汩流淌,臉色苦的簡直要滴出黃膽汁來:“我等微末小吏,如何敢與縣主為難?可……前日確有人攜得縣主您的信物前來發令,此人又自稱是您的密友,言說幕府中事,莫不若合符節……而且我等又確知畿輔軍情如火,一時慌亂,這才……這才……”

    “住口!”自古以來,從不曾聽說有假借名義騙得中書頒發皇帝詔書的,可這種怪事,偏偏就發生在此時此地。這簡直是荒唐、荒謬,滑天下之大稽!縣主叱喝一聲,隨即閉起眼睛竭力讓自己鎮定下來。片刻之後她睜開雙眼,神色已恢覆平靜:“前日發出的詔書,省中可留有副本?立即取來。”

    “是!是!”一名舍人飛奔出去。

    “你說前來發令之人攜有信物,那信物可保存妥當?立即取來。”

    “是!是!”又一名舍人飛奔出去。

    中書省雖屬機要,但屬官甚少,自從元康二年秘書省分拆出去之後,規模更小。第二名舍人剛走,前一人已雙手捧著詔書副本趕回。

    縣主一把抓住詔書卷軸打開,跳過無數華麗辭藻,直接找到其中關鍵的寥寥幾句。毫無疑問,這份詔書發出勤王號令的對象,絕不止東海王影響下的河北方鎮,而分明已將雍州、涼州、荊州、揚州等東海王尚未控制的州郡盡數囊括在內!

    縣主突然覺得有些暈眩,她微微躬下身,勉力按著馬鞍前部高聳的鞍橋,免得自己身體搖晃。這份詔書已經發出兩天了,兩天時間,足夠信使奔馳出數百裏之遙,無論如何都追之不及。函谷以西、伊闕以南,諸多自擁實力的強勢方鎮,都有可能借此機會介入中樞朝局,而東海王和自己,全都沒有力量,更沒有理由加以阻攔。

    這當然是縣主絕不想看到的惡劣局勢,但不知為何,一種更強烈的不安縈繞著她,她感覺自己的心臟在咚咚地猛跳著,每一次跳動,都在引導自己想到那個自己絕不願意去想的情況……開玩笑,那根本不可能!不可能!縣主在心中對自己吶喊。

    第二名舍人這時小心翼翼地走來,顫聲道:“縣主……縣主請看,這便是那要求頒行詔書之人所攜帶的信物。”

    縣主感覺自己渾身發冷,身體遏制不住地發抖。

    她無論如何都不願意去看那信物,於是伸出手,讓那舍人將信物放在自己手心。

    耳中腳步聲響,隨即又是腳步輕響,是那舍人靠近,又遠遠退開了。手中微微一沈,觸感溫潤,約摸是一塊玉質細如凝脂的玉璜。不用去看,縣主便知那玉璜的雕工是何等精美,上面的雙龍繞雲圖案又是何等的惟妙惟肖。

    沒錯,那玉璜確實為縣主多年把玩佩帶;正是東海王初崛起時,縣主在洛陽聯絡百官所用的信物,怪不得這幾名舍人認識;也正是光熙元年縣主在太行山中遇險後,贈給一名青年軍官的信物。在太行山中,那青年軍官甘願舍棄求生的希望,不顧艱險地從數十倍的敵人手中救下縣主的性命,因此縣主感懷在心,將這玉璜相托,並言明今後只需持此玉璜相見,但有所求,必然相助……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縣主翻腕將那玉璜緊緊地握在掌心,玉璜並無尖銳處,可是縣主竭盡全力握緊,以至於雕刻圖案上的凸起深深嵌入掌裏。骨骼被硌得劇痛,但縣主仍然不顧一切地握緊,再握緊。她聽到自己在說話,那語氣冷酷而信心十足,一如往常那般:“那麽,再說說吧,攜帶此物來聯絡你們的,又是誰呢?”

    依舊是先前那領銜對答的舍人惶然道:“那人也是一名女子。乃前些日子銅駝街上新開張的紅袖招主人,自稱姓胡,乃是縣主多年的閨閣密友……”

    “姓胡。紅袖招。很好,很好。那紅袖招在哪裏?”

    “沿著銅駝街往南,到銅麒麟的地方向東便是。”那舍人俯首應答,頓時聽得蹄聲大作,再擡頭時,官署中已經別無他人。

    幾名舍人驚魂稍定,立即決定棄官回鄉,絕不在洛陽多待半個時辰。

    紅袖招位於洛陽最繁華的區域,距離朝廷官署本就不遠。縣主率領騎隊,如旋風般地沿著銅駝街趕去,頃刻就到了。

    紅袖招裏諸多護院部曲遠遠看見這群人來意不善,早就揮臂攘袖地搜羅棍棒器械,預備攔截,卻不知被誰厲聲喝止住,於是一哄而散。任憑竟陵縣主縱馬突入,將無數妖嬈佳麗嚇得紛紛逃散。

    此起彼伏的嬌聲驚喚之中,縣主輕輕安撫著周身淌汗的良駒,默然無語。直到那身著緋紅色華服的熟悉身影繞過照壁,她才冷笑一聲。

    冷得像冰。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2:09
第三十二章 虎視(六)

    紅袖招只不過是個供人尋歡作樂的銷金窟而已,開張也沒有多久,在洛陽實無根基可言;但負責指揮部曲護衛的首領馬睿十分兇悍,紅袖招的主人又出手闊綽、與高官貴胄往來極多,因此莫說是洛陽城裏數量極多的地痞遊俠、就連素來橫行的城防軍馬也不敢前來滋擾。。值此華燈初上之際,許多馬車正從洛陽城的各處官邸豪宅往紅袖招聚攏過來,準備迎來又一個醉生夢死的浮華夜晚。

    這時候竟陵縣主等人縱馬突入,頓時引起混亂。他們毫無顧忌地直線前進,一路上撞得桌翻盞倒,剛剛坐下來準備享受酒色之歡的客人們幾乎被嚇得半死,與陪伴他們的鶯鶯燕燕一起嬌聲驚呼著,連滾帶爬地躲到其余院落中去。

    一片嘈雜躁擾之中,唯有胡六娘悠遊自在一如平日。當她見到竟陵縣主的時候,那幾分驚喜幾分愉悅的表情也完全不像是裝出來的。數十鐵騎蹄聲如雷地直逼面前的時候,胡六娘並不躲避,反倒是斂袖伏身,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禮:“參見縣主。”

    瞬間,竟陵縣主幾乎有縱馬將胡六娘踏成肉泥的打算。但她總算遏制住了憤怒,勒馬立定,俯身看了看深深拜倒,把額頭碰在地面的胡六娘。

    從這個角度看去,胡六娘的腰肢伸展,緋色的輕盈羅衣層層疊疊地鋪陳在身旁,仿佛凰鳥張開的雙翼,而紅色由淺到深的長裙舒展流瀉在後,如同凰鳥當風飄逸、撒散著火雨的長尾。這名罕見的美女是那麼喜好紅色,一旦用心裝扮起來,就如傳說中高貴的鳳凰。可是……未到及笄之年就收服太行山中成群的兇惡山賊、令朝廷都無可奈何的胡大寨主怎會是鳳凰?在華麗的外表下藏著的,必然是桀驁不馴的野心、是肆意妄為的大膽!

    縣主略微平覆喘息,也不令胡六娘起身,過了一會兒才輕聲笑道:“六娘何必如此多禮?難道說,你覺得有負於我麼?”

    “六娘自問不曾有負於縣主。只不過禮不可廢,民女見宗室貴胄,妾室拜見正妻,本該如此。”胡六娘應聲回答。

    民女與宗室雲雲倒也罷了,妾室正妻之說,對縣主而言簡直又是一次重擊。哪怕早已從阿玦口中得知陸遙身邊多了兩個女人,胡六娘當面自承身份,仍然時縣主勃然大怒。她白皙的面龐瞬間變得通紅,話語聲都變得尖銳:“你也知道你是妾室!你的所作所為,對陸道明究竟何益?如今局勢,正是幽州兵馬施威於中原的良機,是陸道明取代那些顢頇無能的將佐,成為東海王殿下肱股的良機!結果被你胡來亂攪一番,必將使得天下藩鎮騷動,俱都有意於洛陽……那時候,陸道明那點兵力,還有什麼作用?胡六娘,你是昏了頭麼?”

    縣主縱身下馬,來回疾走幾步,戟指著胡六娘厲聲道:“區區一個綠林賊寇、區區一個妾室,竟敢壞我大事!胡六娘,信不信我能殺你十次,滅你伏牛寨滿門!”

    聽得縣主語帶威嚇,緊隨在她身後的王德等人一同向前半步,手扶腰間刀柄,殺氣騰騰地睨視胡六娘。這些人都隨扈縣主多年,此等適時助威的套路早就熟透。豈料縣主聽得身後腳步,回頭一看是王德等人,反而露出了愈發惱怒的神色:“你們在這裏幹什麼?出去!”

    這下拍馬不成反遭罵,王德嗔目結舌,慌忙領著扈從們退出,將整片空蕩蕩的大廳只留給縣主與胡六娘二人。

    “縣主要殺我,甚至要滅了伏牛寨上下滿門,想必是舉手之勞。可是,六娘從未想過與縣主為敵,更不曾有任何舉措來破壞您的大事。實不相瞞,我其實很疑惑,縣主今日如此惱怒,究竟是為什麼事?”

    話音未落,一枚玉璜就被擲了過來,胡六娘下意識地接過,只聽縣主冷冷地道:“胡六娘。我給你申辯的機會,但你若說不出道理,莫怪竟陵不念往日情誼。”

    胡六娘心頭微微一緊,知道縣主這番話絕非玩笑。以縣主的強硬行事風格和狠辣手段,並不會顧忌自己與陸遙的關系,只消一句話說得不妥,今日便是自己斃命之時。

    她緩緩直起身,將那枚雙龍繞雲玉璜當作小玩物那樣拋起接住,再拋起接住,反覆數次。直到縣主露出不耐煩的神色,胡六娘終於緩緩道:“六娘雖是山野粗鄙之人,但蒙平北將軍耳提面命,總算對天下大勢略微有些了解。縣主此來洛陽是為了什麼,六娘也能猜出幾分。想來,縣主是責怪六娘擅自假借名義頒行皇帝詔書,召集天下藩鎮勤王吧。縣主本意只是召幽州軍入洛,如今卻成了天下強藩齊動的局面,未免南轅北轍。”

    “沒錯。”

    “那麼,還請縣主容我冒昧發問:您意圖召集幽州兵馬勤王,是為了東海王殿下的霸業,還是為了陸道明的前程?”

    縣主定定地註視著胡六娘:“為了東海王的霸業如何?為了陸道明又如何?”

    “先說東海王的霸業。”胡六娘抖擻精神,直起身子正色道:“我在幽州時,常聽道明與文武臣僚討論中原局勢,說到近年來洛陽宗室貴胄們的爭鬥,都覺未免束手束腳、毫無意義的顧忌太多。本應決死一搏的,最終卻成了首鼠兩端的作態;本應斬草除根的,最後又留得禍根粉飾太平。唯有縣主決斷英武,極少瞻前顧後,這才支撐起東海王超邁諸王的事業。然而,莫非是受了無聊文人的影響?如今縣主您也如那些庸人一般,想的太多了!”

    縣主悶哼一聲:“我哪裏想得太多?”

    “此番匈奴漢國大舉動兵,以左谷蠡王劉聰等十將南下,以羯賊石勒等十將西進,兩路大軍無慮二十萬之眾,挾擊洛陽。敢問縣主,賊勢可強盛?匈奴兵馬一戰摧破河東、平陽,中原賊寇襲取許昌,破東海王大軍。敢問縣主,賊兵可精銳?相比而言,洛陽既無可用之將,亦無善戰之兵,可謂風雨飄搖。縣主有意召幽州兵馬入衛,可幽州軍全師不過三萬,哪裏抵得住二十萬如狼似虎的賊寇?一旦洛陽有失,幽州軍固然與之同死,大晉更形將不存,天下藩鎮強豪或有起意逐鹿者、或又另立中樞者。當是時也,再考慮東海王對朝廷中樞的掌控有何意義?離開了洛陽的朝廷,即便仍在東海王掌控之中,又有多少號召力可言?縣主,當務之急,是糾合兵力擊敗胡虜。只需保住洛陽,縱使失去的也可以重新奪回,反之,則一切盤算都……”

    “你哪裏知道權衡天下是何等辛苦,戰場勝負固然重要,可……”縣主冷笑著打斷了胡六娘的言語。可她才說了一句,胡六娘便截過話頭大聲道:“光武揚威於昆陽時,何曾考慮過更始朝廷之間的抵牾?魏武於官渡獲勝,更焚去麾下文武與袁氏往來的信件。如光武、魏武之輩,難道不曾權衡天下麼?可他們都清楚,亂世天下靠的是戰勝攻取,竭盡全力地把眼前敵人一個個打倒,而非面對外敵,卻只顧那些蠅營茍且的盤算!”

    胡六娘這幾句喊得太響,以至於王德在廳堂以外伸頭探看,確定無事才又縮回去。

    竟陵縣主來回踱步,囔囔的腳步聲在空蕩蕩的大廳裏發出回響;而胡六娘的眼珠子隨著縣主的身影轉過來,轉過去,感覺縣主一時並不註意自己,趕緊借機揉了揉臉頰。

    適才那番言語實在不是胡六娘這個女匪首能想到的,大部分都是她將自陸遙那裏聽來的諸多言語剽竊得來之後,整理揉合而出。這下猛拋出來,意思居然還通順,只是她唯恐自己忘了只言片語,言語時候太過緊張,這會兒嘴都酸了。

    聽那些文人說話不覺得,自己文縐縐來一段,原來會這麼累的,這會兒嘴好酸……臉頰好酸……說起來真是苦命,自從嫁了人以後,突然就辛苦了這張嘴!都怪陸道明這廝……越是緊張,胡六娘越是壓抑不住胡思亂想,神思忽悠悠地一蕩,不知想到了什麼,下意識地擡手“啪”地打了自己一下:胡六娘你這個死騷女人!想到哪裏去了!

    巧的是竟陵縣主剛好回頭,正看見胡六娘扇了自己一耳光。縣主頓覺怒氣稍熄,滿意地點點頭:“胡六娘,總算你也明白自己言辭狂悖,有悔過之心,很好!我再問你,為了陸道明又如何?”

    胡六娘反問:“縣主,陸道明與您在太行山中的經歷,我曾聽他略提起幾句。既然他有殺散賊寇之功,您為什麼不將他直接帶到東海王駕下,授以高官厚祿呢?”

    陸道明豈止殺散賊寇之功?縣主掩飾住羞意,搖頭道:“道明自有尊嚴,不願被人視為幸進之徒,情願用堂堂正正的手段搏取軍功。”

    胡六娘唯恐縣主接著想到她贈給陸遙的玉璜到了自己手裏,又想到自己拿著玉璜招搖撞騙,幹出了了不得的事情,那可就麻煩了。她連忙用力拍手:“正是!以道明的眼光,如何不知縣主的心意?之所以如此,確如縣主所言的那般,道明自有尊嚴,不是因人成事之輩,誠所謂,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

    可惜她忙中出錯,這句話再一次令得縣主不快。

    縣主柳眉一豎:“胡六娘,按你所說,陸遙全無仰賴東海王幕府之處。一直以來,都是我憑空多事麼?”

    胡六娘瞬間出了身冷汗,幹脆垂首下去,絕口不言。

    好在縣主並不追根究底,只是來回踱步。

    春夏之交白晝漸長,但這時候畢竟已入夜了。紅袖招內外,如群星也似的燈火一一燃起,而月色被鬥拱飛檐所掩,愈發使大廳裏顯得昏暗。幾名仆婢想要進來點起燈火,卻被王德喝止了,站在廳堂外的回廊上進退不得。

    縣主終於站定腳步,沈聲問:“不必說那些遙遠的。我問你,你這麼做,是出於陸道明的授意,還是你自作主張?”

    胡六娘躬身施禮:“是我自己的主意,但想必符合道明的意思。”

    縣主微微頷首。

    又過許久,她才徐徐道:“既已嫁為人婦,怎麼能這般胡鬧,你這紅袖招簡直荒唐。這就別開了!至於你,且隨我同住一陣吧……我雖不通軍事,倒要看看這洛陽城裏,能翻出多少風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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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虎視(七)

    勤王詔書頒行之後,依舊是通過大晉尚存的郵驛體系傳達。值此契闊喪亂之辰,大部分驛卒自然已作鳥獸散,連帶著驛站也泰半荒殘,因此過去數年裏,常常有發往邊遠地區的詔書經年累月方才到達的。好在這次僅余的一些驛卒倒還忠誠,他們竭盡全力地催動馬匹,將這份關系到大晉生死存亡的詔書迅速發往四面八方。

    最先收到詔書的,是司州範圍內的地方實力派們。

    虎牢關以東的滎陽,這一日人馬喧嘩,滿城的塵土飛揚,一支規模不小的流民隊伍正從滎陽城的西門出門,將欲經鴻溝而下淮泗。這支隊伍大概有四五千人,其中老弱婦孺居多。由於道路狹窄而缺少維護,婦孺們乘坐的車輛經常會陷入到路面上車轍的軌跡中去,因此不得不緩緩前行。二千名著粗布短衣的壯丁或者持戈衛護,或者協力推車,也分散成了長隊,踵軍已將至鴻溝,後隊猶在滎陽城裏的軍寨未動。

    以衣著、裝備而論,這分明是一支再尋常不過的流民隊伍,卻完全不像通常的流民隊伍那樣松垮。他們的兵力再怎麽分散,彼此以鼓角旗號互相聯系不絕,各部的協調配合卻很緊密,更有數十名中軍輕騎往來計畫指授,其令行禁止之處,就連久經沙場的官軍都有所不如。

    在隊伍中間,一名瘦削而高大的男子正皺眉看著手中一份書帛,雙眼顧盼時雖不特別明亮,卻偶爾流瀉出十余載軍旅生涯所砥礪而出的銳氣。此人正是這支隊伍的首領,屯駐在滎陽的平陽流人領袖李矩。

    李矩字世回,平陽人。此人自幼勇毅多權略,每與孩童聚戲,必身任將率,指揮調動孩童往來沖殺,恍若久經戰陣之狀。成年以後,先為縣吏,後傳征西將軍司馬彤麾下牙門將,討伐氐賊齊萬年時立有殊勳,遂得封東明亭侯、遣還為本郡督護,後因與太守不睦而辭位。此番匈奴大軍入寇,百姓奔走逃亡,由於李矩在鄉人之中頗具威望,於是被推為塢主,南下滎陽屯駐。

    時值匈奴二十萬大軍直逼洛陽之際,中原隨時成為千百萬人埋骨之地,形勢已險惡到了極處;為了屬下宗族百姓的生命考慮,李矩不得不率眾遠離故土繼續南下,他甚至做好準備去渡淮、渡江,以求找到一處能夠安身立命之所。但李矩骨子裏又是志在立功的人,素有襄讚大業、廓清海內之志,如這般喪家之犬也似的逃亡,其實令他十分抑郁。

    這時候,飛騎報來的勤王旨意,頓時給李矩提供了新的希望。

    他揚了揚眉,將書帛遞給站在身側的副手郭誦:“這詔命倒也寫得慷慨。看來,朝廷此番決心與胡兒死戰了。”

    郭誦一目十行地將詔書看完,微微頷首,又將之遞給身旁的族弟郭方。接著是張景、茍遠、騫韜、江霸、梁志、司馬尚、季弘等人。這些人都屬李矩多年來糾合起的文武部屬,既忠誠,又確有非凡的才幹。

    詔書的內容經所有人看過,眾人交頭接耳地討論片刻。李矩也不參與其間,耐心等待著眾人的商議之聲漸低,才沈聲道:“此番胡兒傾師相攻,勢如狂潮烈火。我本以為依著朝廷一貫的軟弱荒唐,絕非胡人對手。然而……若朝廷居然決意與胡虜死戰,大晉億兆子民之中,難道就沒有足以力挽狂瀾的英雄麽?”他頓了頓,又道:“諸君隨我多年,雖宦途蹉跎,卻始終懷有立功之志,終非老於戶牅之輩。卻不知今日之事,諸君以為如何?”

    郭誦看了看其余同僚,躬身道:“唯願跟隨塢主。”

    郭方、張景、茍遠、騫韜、江霸、梁志、司馬尚、季弘八人一齊拜伏:“唯願跟隨塢主!”

    “好,那便暫不南下。立即整頓兵力,預備與胡兒作戰!”李矩環視眾人,每人都全不見此前的頹然之色,而個個有躍躍欲試的精神,不由大喜。他鏘然拔刀在手:“功名富貴,便由此中來也!”

    李矩看見詔書的同時,一隊隊飛騎向東、向南、向西、向北。畢竟大晉朝廷是正統,是中原華夏衣冠的政權,再怎麽說,都比茹毛飲血、唯知殺戮掠奪的匈奴漢國要得人心。因此所經之處無不引起了當地震動,如李矩這樣的流民領袖隨即從四面八方向洛陽匯集,極大地增強了洛陽所能掌控的力量。

    然而,無論是竟陵縣主還是胡六娘,都沒有預料到朝廷威望已低靡到了可怕的程度,詔書固然能夠激勵地方豪強,卻未能打動多少掌握強兵勁旅的方鎮。縣主唯恐這份詔書引起天下強藩齊動的局面,卻不料現實與想象差異太大。

    征南將軍、都督荊湘交廣四州諸軍事山簡是在高密王司馬略病逝以後匆匆上任的,他本人嗜酒而不恤政事,且上任後就將江漢間翕然歸附的順陽內史劉璠節制,引發了荊襄一帶的聯系動蕩。接到詔書之後,山簡與南中郎將杜蕤打著招募兵力、克期北上的旗號,其實並不動自家一兵一卒,反倒去脅迫聚集在荊州北部的雍州流民北上作戰。雍州流民並不願意重返荒殘的北方;山簡反覆威嚇,反倒迫使雍州流民聚眾反亂,接連殺死荊州令、長,攻陷城鎮。

    據守長安的征西大將軍、都督秦雍梁益四州諸軍事、南陽王司馬模本是東海王盟友,自出鎮關中之後,既無安撫百姓的文韜,又無剿除賊寇的武略,徒然將長安宮殿中的銅人鐘鼎熔鑄成鍋碗瓢盆之類拿去交換糧食,朝廷對此頗多非議。東海王向朝廷上表,建議征司馬模入朝為司空,另擇他人坐鎮關中。司馬模聽從謀主淳於定的建議,拒不就征,於是從此與東海王不睦。朝廷詔書來到的時候,南陽王正與秦州刺史裴苞鏖戰,兵力頗顯窘迫。於是僅以偏將梁臣、帳前都督陳安率軍三千東進救援洛陽。

    匈奴漢國兩路大軍有眾二十萬,長安援兵三千抵得多少用?攜帶詔書的使者暗中大罵,可對此實在無可奈何。使者既憂慮洛陽局勢,又痛恨司馬模根本無視朝廷生死的行為,於是離開長安繼續向西,試圖聯絡鎮西將軍、都督隴右諸軍事、涼州刺史張軌。

    涼州張軌威震隴上氐羌鮮卑等族,且對朝廷素來忠忱。可惜他年紀老邁,於年前中風至今,已無法正常言語,更不用說指揮作戰了。如今涼州軍政大事大多操縱於宋配、陰充、氾瑗、陰澹等涼州本地大族首領之手,對朝廷委實不如先前那般熱忱。而姑臧距離中原數千裏之遙,縱能說得涼州精銳救援,只怕也遠水不解近火!

    想到這裏,使者縱馬狂奔,心急如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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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虎視(完)

    五六月間的涼州草原,正是最蔥蘢的時候。青碧色的原野上,散布著綻放的各色野花。白雲在天空奔走,仿佛成片的牛羊群;而成片的牛羊群在及腰的高草之間聚合漫步著,又仿佛是天空中的白雲在舒卷。向遠處眺望,深綠色的松林猶如鑲嵌在綠毯上的一塊塊墨玉,與遠處皚皚祁連山和森嚴姑臧城相映,極顯壯美之感。

    一條蜿蜒的小溪從樹林間流淌而出,向草原深處去,所經之處,水流駐成數個透亮清澈的小水潭。潭水清澈透亮,潭邊有小獸打鬧、水鳥盤旋,還有蛙聲呱呱此起彼伏。突然間,小獸競相奔走,水鳥高飛;水潭中寧靜的水面震蕩著,漸起波紋。而波紋最終被戰馬的鐵蹄所踏碎,化作了騰空而起的水花。

    一騎,十騎,百騎,頃刻間,數百名全副武裝的精銳騎兵淌過溪潭,向著姑臧城的方向疾馳而去,只留下被踩得泥水狼藉的兩岸和渾黃色的水流。

    策馬於數百騎之間的,是一名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子。這男子單手持韁,自如馳騁於曠野,顯示出了極高明的騎術。其人臉型方正,廣額高眉,相貌本算得端正,也很有涼州人特有的精悍之氣;可惜臉上黧黑的皮膚多處皸裂,若非濃須覆面,幾乎慘不忍睹,加上腰間又似胡兒那般纏了條毛皮,簡直像是哪裏來的歸附胡人酋長。但此人可絕非胡人酋長,他是鎮西將軍、涼州刺史張軌倚為左膀右臂的得力部屬,鎮西將軍司馬宋配。

    張軌初鎮涼州時,鮮卑反叛,寇盜縱橫,自河西至隴上處處烽煙。張軌一一討破之,遂威著西州,其中多賴宋配之力。永興年間,又有鮮卑大酋若羅拔能入寇。若羅拔能乃禿發樹機能麾下得力渠帥,鹹平年間曾擊斬涼州刺史楊欣。禿發樹技能雖敗,若羅拔能勢力未衰,一旦入寇,雍涼俱都震動。張軌遣宋配擊之,一戰摧破鮮卑大軍,陣斬若羅拔能,降俘十余萬口。自此以後,宋配既為涼州軍事實上的領袖。

    數日前,宋配正代表張軌巡視地方駐軍時,姑臧使者傳來急令,要他立即返回。宋配不敢耽擱,連夜飛騎而來,直入姑臧城。

    姑臧城本為匈奴所築。前漢時屬休屠王的領地,霍嫖姚西征之後,方才納入中原政權管轄,既是武威郡的郡治,也是涼州的州治所在。張軌驅使民夫將之增築,擴建為南北七裏、東西三裏的大城。因城池依據地勢若有龍形,故而民間又稱之為臥龍城。

    宋配從姑臧的西門進入,沿途毫不減速,直到位於城北的鎮西將軍府才縱身下馬。一名吏員首領模樣的人奔出來迎接,宋配猛地攢住他的肩膀,低聲喝問:“什麽事?莫非主公的病情……又有反覆?”

    那吏員頭目一邊引領宋配入府,一邊連連擺手:“主公身體尚屬康健。急招司馬來此,是因為洛陽有事。”

    “洛陽?”

    “是。匈奴漢國接連中原羯賊,興兵二十萬攻打洛陽。朝廷震恐,已頒下詔書號令天下勤王。計算時日,正式的使者三五日後就該到了。主公想必是要詢問司馬有關勤王事宜。”

    張軌乃是雄踞涼州的一方強豪,並非尋常地方官可比。涼州民間有傳言說,昔日張軌以時局多難,有意占據河西以圖自保,就此筮卜得出順利的結果後,遂大喜道:“霸者兆也。”民間的傳言雖不能盡信,但張軌自擁強勁勢力稱霸於河西之後,也確實慨然以春秋時的霸主自比,並曾多次插手中原政爭。這樣的人物,在洛陽自然亦有經營,具備獨特而高效的通訊渠道。攜帶勤王詔書的使者尚未抵擋姑臧,涼州方面早就得到了消息。

    因此宋配並不去詢問這消息是否屬實,只是皺起了眉頭:“匈奴漢國?二十萬?”

    “據稱此番匈奴漢國傾師南下,二十萬眾並無誇飾。如果賊寇沿途挾裹降眾,數量只怕還會更多……”鎮西將軍府的規模不大,談到這裏,張軌日常起居的書房已到。吏員首領立即緘口,向宋配做了個請進的動作,自去門邊侍立。

    宋配並沒有直接進門去。他站住腳跟,先整了整衣袍、拍打去滿身塵土,再略提高嗓門道:“主公,宋配求見。”

    “仲業何必多禮,進來吧。”房中有個年輕的聲音應道。

    宋配推門而入。

    書房裏的軟榻上,倚靠著軟墊而坐的的,正是鎮西將軍、涼州刺史張軌張士彥。

    這位曾經強健的隴右男兒如今飽受病痛折磨,身形已削瘦得不像樣子。縱在春夏之交的溫暖氣候,他卻上身披著厚厚的裘服,下身簇擁錦被,更顯身子單薄。披散在裘服上的鬢發都已霜白,有些地方的頭發大塊脫落了,露出色澤暗沈泛黃的皮膚。或許是精神不佳,張軌知道宋配來到也不作招呼,雙眼半開半闔著,像是瞌睡。但宋配絲毫都不敢因此而輕視這位涼州霸主。數年來,因為張軌病重而圖謀不軌的野心家非止一人,但他們無一例外都被張軌所擊敗。許許多多的敵手有的身死名裂,有的遠避他鄉,而鎮西將軍、涼州刺史的地位,從未因此有過一絲一毫的動搖。喪亂以來,秦川血沒腕,塞北骨如山,唯有涼州巋然不動、軍民安堵,所賴者唯張軌而已。雖然張軌已經年邁,曾經的猛虎成了病虎,但其虎威尚在,絕不容群小所犯!

    宋配小步趨走向前,躬身行禮。起身時,看見站在張軌身邊的,有一名相貌與張軌有幾分相似的壯年男子,適才出聲響應的便是他。宋配知道這是張軌次子,曾經暫攝州事的張茂,於是向他頷首示意。

    張茂甚是謙恭,回禮如儀。

    “聽說匈奴人動用二十萬大軍攻打洛陽,朝廷詔命勤王?”宋配不作多余的寒暄,幹脆利落地詢問。

    張軌微微頷首。

    “主公有什麽打算?”

    張軌探出枯瘦的手,張茂立即將準備已久的筆墨奉上,又鋪開布帛以供書寫。

    張軌的手一直在發抖,寫字時很難控制力道,因此每一個字都寫得極大。一方布帛看似墨汁淋漓,其實只得十余字而已:“此志士盡忠報國之時也,當出兵往援。速速!”

    “好!”宋配斬釘截鐵地道:“我立即點兵!”

    張軌疲倦的臉上稍許露出一絲微笑。

    “要與匈奴匹敵,必須出動大軍。請問主公,誰為主將?誰為副將?”

    “安遜在洛陽,以之為主將。汝為副將,兵事由汝擔當。”張軌緩緩寫來。

    安遜,指的是張軌的長子張寔張安遜。張寔酷肖其父,學問高深明察,又有敬賢愛士的美名。張軌出任涼州刺史時,張寔留洛陽為官,歷任郎中、驍騎將軍等職務。前些日子張軌有意將之召回身邊,但尚未書奏朝廷。既然涼州大軍要前往洛陽,以張寔為主將,正是再妥當不過了。而副將,也自然非涼州用兵第一的宋配莫屬。以二人為主將、副將,則此番動用的兵力宋配也大概了然於心了。

    宋配思忖片刻,又道:“胡兒驍勇,尚需以猛將為佐貳,方可匹敵……”

    張軌應聲落筆,唯有三字:“北宮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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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起兵(一)

    永嘉二年五月末,鎮西將軍、涼州刺史張軌傳檄四方,響應朝廷勤王詔書,檄文曰:主上遘危,率土喪氣,凡我晉人,食土之類,龜筮克從,幽明同款。。。即日,以驍騎將軍張寔為主帥,鎮西司馬宋配為副帥,大將北宮純為前部督,起涼州步騎兩萬,徑至長安,翼衛乘輿,折沖左右。

    涼州之地,屬於《禹貢》中記載的雍州之西界。周王室衰微之後,其地陷入夷狄所有。匈奴強盛時,其休屠、渾邪諸王皆居涼州。漢朝擊破匈奴,置張掖、酒泉、敦煌、武威四郡;其後又置金城郡,統稱之為河西五郡。以其地處西方,氣候常寒涼,因此命名為涼州。

    涼州南隔西羌,西通西域,漢時納入中原政權管轄之後,即號為斷匈奴右臂。數百年來,此地都是中原政權與胡族鏖戰的最前沿,從雪山腳下到大河源頭,隨處可見沙場遺跡、可見漢家男兒錚錚鐵骨。

    哪怕是大晉開國以來,洛陽朝廷以為四海升平的盛世,涼州戰亂也從未停歇。先有河西鮮卑禿發樹機能作亂,先後大破封疆大吏胡烈、蘇愉、牽弘、楊欣等人率領的大軍,極盛時攻陷涼州,威震天下。以至於武皇帝驚呼:“雖覆吳蜀之寇,未嘗至此。”朝廷耗費資財億萬,用了十年,才終於剿平河西鮮卑之亂,不旋踵又生氐人齊萬年之亂,梁王司馬肜、安西將軍夏侯駿、雍州刺史解系等人先後敗績,名臣周處陣亡。涼州胡晉各族之間連綿不斷的大規模廝殺屠戮,直到張軌出任涼州刺史,施展他超群絕倫的軍政手段後才終於停止,到現在也不過三五年罷了。

    如此頻繁的戰亂,鍛煉出涼州軍堅忍不拔的毅力和強悍勇敢的作風。再配以涼州特產的神駿戰馬,便使他們成為大晉疆域之中極少數敢於和胡人正面對決,甚至以少敵多的精銳部隊。雖說去年底以來,這支部隊在與涼州本地大族、西平太守曹祛的戰鬥過程中損耗頗多,而涼州府庫也為之虛耗,但只消張軌一聲令下,數以萬計的將士立即浩浩蕩蕩踏上征程,絕沒有任何猶豫。

    身懷朝廷詔書的使者剛抵達秦州的涇陽,正遇見了涼州軍旌旗蔽日、矛戈如林的雄壯隊伍,頓時狂喜。他自離洛陽以來奔走至今,已經遭了幾次冷遇,又見到了多名山呼忠君口號、其實卻敷衍了事的地方大員。直到這裏,才第一次遇見真正有決心、有誠意出兵勤王的強大方鎮。

    與使者高漲的情緒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宋配的冷靜姿態。他禮貌地接待了使者,並安排得力人手將勤王詔書轉送姑臧,但隨後就將使者單獨安置在了後隊,再也不去理會。這並非由於涼州人的禮節荒疏,而是因為對這個連自家國都都無力保護的大晉朝廷,宋配實在有些說不出口的蔑視,連帶著,就連洛陽來人也不願多作交流了。

    張軌對朝廷的忠誠毋庸置疑,所以他才會毫不遲疑地發兵中原;但宋配的效忠對象唯有張軌而已。既然張軌要出兵救援洛陽,宋配便點兵出征。但久經沙場的他很清楚那些胡兒們有怎樣的破壞力,更清楚如果匈奴漢國果然傾師出動,僅僅依靠涼州軍,只怕是很難取得勝利的。在大軍如洪流般向東前進的每一日裏,身為全軍指揮者的宋配,更多地倒在盤算如何在局勢不利的情況下保存子弟兵的實力,如何才能將這支軍隊盡量完整地帶回涼州去。

    除非……除非在洛陽還能有另一支足夠規模的精銳與涼州軍並肩作戰……但這似乎沒有什麽可能性吧。宋配冷冷地嘆了口氣,策馬前行。在他仿佛銅澆鐵鑄的兇惡面龐上,露出了譏誚的笑容。

    這個時候,宋配完全沒有想到,在距離涼州軍行軍路線千裏之外的幽州,平北將軍、都督幽州諸軍事的部下們,正為了幾乎同樣的問題憂慮著。

    薊城。

    平北將軍府的整修幾經拖延,最終還是完成了。不過這座將軍府完全不同於各地方鎮要員的府邸,幾乎全無追求華麗效果的意思。在各處屋檐、漆柱、墻壁上沒有作任何多余的裝飾,甚至有些木料都是不知是從哪裏弄來的舊貨,顯然陸遙為了節約開支頗下了一番功夫。反倒是各處高樓望台的選址和結構非常慎重,甚至每座高樓附近都有水井、蓄水缸和小型的武庫、糧庫等設置。一旦有變,軍府守軍便可以這些堅固據點為防禦陣地的核心,抵擋大隊人馬的襲擊。

    不過,陸遙也考慮到了自己成婚以後的生活需要,將軍府裏並非到處都似軍事堡壘那般。在將軍府東側的一處別院,便有仔細修繕的園林美景,蒼松翠柏掩映之間精巧小樓若隱若現,鬥拱飛檐恍若振翅欲飛,十分悅目。

    此地平時被陸遙占據為辦公所用。這一天,小樓以外回旋的廊道旁、潺潺的小溪之畔、宛如傘蓋的巨樹之下,無數頂盔貫甲全副武裝的士卒持戟肅立,仿佛一尊尊威武的雕像。幽州幕府的文武大員們便在樓裏議事。樓外清風徐來,松濤雋永,一派悠然的氣息;樓內的高官大將們卻已經口舌激辯多時,很有些劍拔弩張的氣氛。

    旬月以來,幽州軍府持續監控著胡族兩路大軍的動向,從未有絲毫懈怠,更早在三天前就得到了朝廷號令天下勤王的消息。這一點,足證幽州軍府的信息渠道較之涼州並不稍遜,何況有胡六娘在洛陽,那份勤王詔書根本就是她膽大包天地生造出來的。

    然而對於是否應當響應朝廷號召出兵南下,一眾文武臣僚們商議數日,終究還是難以決斷。便如年初時的那次討論一般,哪怕方勤之辯才無礙,言辭滔滔,卻怎麽也無法說服同僚們。或許出兵洛陽確實是為平北將軍搏取聲望的良機,可再多的好處也抵不過那個最明顯的事實:匈奴漢國兩路大軍,多達二十萬之眾!

    或許在文人眼中,二十萬只不過是一個數字罷了。便如二十萬頭牛羊牲畜,不及軍府在代地所掌控的牛羊牲畜之半;再或者二十萬石糧食,也不到幽州各處軍屯秋後預計凈收成的兩成。可在軍人看來,二十萬這個數字代表著太過巨大的軍事力量。須知昔日大晉軍威極盛時,發六路大軍滅吳的混一天下之戰,動用兵力不過二十余萬而已。北方的強鄰拓跋鮮卑,號稱控弦四十萬眾,其實對外征伐時實際調遣的人馬也不會超過十萬。軍府中每一名有經驗的軍人都知道,在作戰時,受限於戰場正面寬度、號令傳達速度和指揮者視野範圍,一處戰場最多只能能容納三五萬軍馬。再多,便超過了將領能力所及的極限。由此而言,二十萬……這簡直是一個恐怖的數字,更不消說這二十萬人半數為匈奴漢國苦心糾合的胡族精銳,半數為石勒王彌賊寇麾下窮兇極惡的強賊!

    除了幽州軍以外,還會有多少方鎮出兵洛陽救援?對這個問題,眼下誰也沒有把握。那麽,試圖僅以幽州軍的力量來阻遏這等規模的胡族大軍,豈非太過危險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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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起兵(二)

    僚屬們的爭執很激烈,也延續了很久,方勤之舌辯滔滔,以一敵眾而無懼色。陸遙則始終高踞座上,不急不躁地微笑著靜觀。這樣的辯論場景在平北幕府中隔三岔五就會出現。

    隨著麾下部眾的數量增加,意見沖突的機會也在增多。陸遙的平北幕府,嚴格來說是堪稱急就章的草台班子,各級文職幕僚體系中,真正擁有州郡政事經驗的人員很少。陸遙的施政方法又於魏晉兩代以來的傳統頗有不同,各種軍屯、民屯也還罷了,賜予有功士卒田畝土地的操作、安置流民的辦法之類,具體細節或無先例可循。這就使得政策推行過程之中,常出現預料之外的磕磕絆絆,進而引起各路官員之間的矛盾。偏偏這些官員們泰半都是一年來陸陸續續加入幕府的,彼此之間尚缺磨合,因此往往就使得小矛盾變成大沖突,三天兩頭公文往來彼此攻訐,令執掌全盤政務的邵續很是尷尬。

    陸遙對此倒並沒有什麽意見,在他看來,爭執的過程,也就是平北幕府組建不久的骨幹隊伍彼此熟悉磨合的過程,因此他很願意將幕府運行過程中各方面的問題拿到台面上來商議。在商議的時候,所有相關方暢所欲言,除了嚴禁虛辭誇飾以外,別無忌諱;只要言之有據、言之有理、能夠說服眾人的,經陸遙本人認可之後,便一體遵照執行。

    便如此刻,主張起兵勤王的方勤之固然有其道理,認為此舉虛擲幽州實力、主張靜觀待變的一方也並無錯誤。事實上,在陸遙內心深處對反對者如此眾多的局面甚至隱約有幾分滿意,因這代表了幕府中並無對大晉朝廷愚忠之輩,王彭祖的舊部如棗嵩等,雖然尚未完全融入平北幕府,但也已對大晉失望透頂了。

    在將近半個時辰的辯論過程中,陸遙只不斷地捋一胡髭,顯示出胸有成竹的模樣,這個時候便現出已經成家的男人畢竟不同,他下頜新留不久的短髭如今被打理得油光發亮,莫說別人,陸遙自己都覺得很威風。當然,除此以外他還須偶爾揮揮手,將時不時滿臉堆起諂笑、打算上來捏肩松骨的方勉之敢開。方氏兄弟的才幹不遜色於任何人,可是這動輒卑躬屈膝的習慣實在是……好在方簡之地位不到,未能參與這場會議,否則自己要打發兩個諂媚之徒,會比現在忙一倍吧。陸遙突然走神,想到自己如同擊打棒球那樣將方氏兄弟一個個打飛出去的場景,不禁露出一絲微笑。

    方勤之雖說忙著與諸多同僚爭執,但始終用眼角余光註意陸遙的面色。陸遙突然的微笑令他誤會了,於是猛地住嘴,返身仆倒行禮:“主公,如今洛陽軍情火急,一日緊似一日,是須得當機立斷之時也。如今既然諸將委決不下,究竟我軍該當如何,唯請主公一言而決!”

    棗嵩與方勤之辯了許久,也早就疲憊不堪,於是連忙領著數名同僚一齊施禮:“唯請主公一言而決。”

    這一來倒令陸遙有些措手不及,他輕輕咳了一聲,正待敷衍幾句,別院外有飛騎馳入,蹄聲如雷轟鳴,馬不停蹄地越過亭台樓榭而來。

    今日平北軍府文武高官匯聚議事,別院內外戒備森嚴。數百名侍衛絕大多數手持搶戈刀矛,嚴密守把各處道路要沖,人人虎背熊腰、面色肅然、殺氣騰騰。但也有人行動略顯輕佻,雖然也戎裝在身,卻彼此談笑,仿佛遊園的。

    陸遙如今貴為平北將軍、都督幽州諸軍事,是不折不扣的一州最高軍事長官,他的扈從隊伍也隨之水漲船高,擴充到了將近五百人的規模。這五百人裏一部分是抽調來的各軍勇士組建而成,是平時負責將軍府內外安全、戰時跟隨主將陷陣殺敵的精銳部隊,隊列肅然的一批即是。而另一部分則是由平北軍府管轄範圍內的新近投效大族子弟組成,這些人身在扈衛隊伍中,其實並無實際職司,倒有幾分類似人質。當然,平日裏的優待照顧,可比尋常人質要高出太多了。

    那一騎飛馬如電而來,大族子弟們俱都笑著招呼,但其余扈從們可不敢稍有放松,早在第一條警戒線時,就向前核實身份,解除佩刀佩劍,又分出兩人領著他經過回廊,來到眾官議事的廳堂:“啟稟將軍,朱聲求見。”

    來騎原來竟是朱聲。

    朱聲平日裏往來塞外中原各地,其部屬與方式商隊和伏牛寨舊部配合,承擔軍府情報偵察的重責大任,最近這段時間主要精力則投註在冀州。陸遙見得朱聲,頓時精神一振:“朱聲來了?好,好!看你如此急迫,想來此前命你聯絡之事已有結果?”

    朱聲滿面風塵,眼圈發黑,顯然連夜趕路十分疲憊,就連話聲都帶著沙啞:“正是。”

    陸遙揮手令那兩名扈從退下:“可有憑據?”

    朱聲從懷中取出一份文書,恭恭敬敬地呈給陸遙。

    陸遙接過來略看一眼,神情立即顯得輕松些許:“辛苦了,下去好好歇息片刻。”

    “是。”朱聲職權雖重,地位卻被陸遙刻意壓抑,遠不如堂中參預軍機的文武大員,既然陸遙吩咐,他便躬身施禮,倒走趨退,直到出了廳堂的門檻,才轉過身自行出將軍府去。

    陸遙沈吟片刻,將朱聲攜來的文書翻來覆去看了兩遍,終於一拍案幾,起身下到堂中。

    “平北幕府設立不過半載,幽州軍雖在艱苦整訓之後初見規模,但自王彭祖出鎮幽州以來,大軍數年征戰不休,民力屢經征調,幾近枯竭;而各項政務如安置流民、配屬屯田、興修水利道路等事,據都在百廢待興之時。數月前,台產兄曾指明軍府有根基淺薄之患,這份拳拳之心,陸某實已深切體會了,此刻來看,軍府的根基依舊淺薄,還遠遠未到高枕無憂之時。”陸遙按著腰間長劍,在堂內來回走動,先以寥寥數言安撫了以棗嵩為首的若幹文官,隨即引入正題:“然則,如今胡族大軍入侵,意圖攻打崤函帝宅,此誠皇業將傾之際、天下危急之秋也,忠志之士豈可不奮身報效?吾幽州雖邊鄙疲敝,有賴諸公辛勞扶持,如今甲兵勉強可用,糧秣勉強可濟。憑此實力,卻遠避一隅之地坐視胡兒肆虐,不合大義,更非人臣所宜也。”

    “至於諸君所憂慮的,匈奴漢國兩路大軍二十萬,我軍眾寡不敵之事……”陸遙嘆了口氣,返身落座:“如今這已不是問題。”

    陸遙口中說不是問題,臉上卻顯憂色。眾僚屬互相對視,輕聲詢問彼此,卻都不知他言辭所指。但有敏銳的,也只能猜測或與適才朱聲所呈的文書有關,於是更覺得自家主公行事出人意表,越來越高深莫測了。

    邵續出列行禮:“敢問主公所言,究竟何意?”

    “王彭祖死後,東海王本有意以我為幽州刺史、都督幽州諸軍事,兼理幽州軍政大事一如前任。孰料東海王幕府中有人作梗,同時朝廷也打算牽制東海王的勢力擴張,兩廂推波助瀾之後,最終任命祖逖祖士稚為幽州刺史,與我分領文武權柄。為此,竟陵縣主深感惱怒。”

    說到這裏,堂下眾人一陣竊竊私語。陸遙與竟陵縣主的婚約,在這些軍府核心人物中間已不是秘密。竟陵縣主深受東海王倚重,過去數年間屢次插手洛陽朝局,其強硬性格廣為人知,想到這樣一位厲害人物即將成為平北將軍的夫人,也不知是憂是喜。

    陸遙眼神掃視,頓時令眾人靜謐,隨即道:“縣主為此十分不滿,因而某日遣使來訪密報,稱冀州刺史丁紹已然病危,問我可有意於冀州。”

    邵續吃了一驚:“丁刺史病危?為何我們全不曾聽到風聲?”

    “兵道者,詭異也,虛則實之,實則虛之。叔倫公深通兵法,故此當日河北哄傳他病情危急的消息,其實為了誘使石勒賊寇貿然來攻;如今諸州郡毫無半點聽聞,可這消息恰恰是真的。此公素來體弱,率軍與石勒賊寇對壘半載余,早就精力耗竭。後來又因為冀州生民疾苦而強撐病體、日夜操持,年初時便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最近這數月更已完全無法蒞事。東海王幕府本已著手選擇繼任人選,全因中原戰局狼狽才遷延至此……而另一方面,東海王面對石勒賊寇喪師失地,威望和實力都已大不如前。所以,若叔倫公病逝,冀州歸屬將由誰來決定,又已在未定之天。”

    邵續隨同陸遙從鄴城出發前往代郡時,曾面見過這位殫精竭慮於河北局勢的封疆大吏。隱約記得那時丁紹就面帶病容,像是強撐著的樣子。這位冀州刺史一旦辭世,則支撐著大晉的棟梁又少一支了,邵續心頭微微一緊,待要嘆息,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麽好。

    “主公,那我軍較之匈奴大軍多寡,與此有什麽關聯呢?”黃熠插言問道。

    邵續定了定神,施禮道:“還請主公繼續解說。”

    “邵公請看。”陸遙將放置在案幾上的文書向前推出:“這是冀州軍首席大將、乞活軍首領、揚武將軍李惲發來的親筆書信,其中明言,若我願意支持他出掌冀州,則冀州五萬大軍,從此以後與幽州共進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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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起兵(三)

    此前談論洛陽,畢竟是發生在千裏以外之事,而冀州與幽州唇齒相依,彼此互為表裏,冀州的政局變化,與幽州幹系極大。。聽了這番話,堂下文武臣僚頓時吃驚,一陣竊竊私語匯成嗡嗡之響,就像是呼嘯的大風掠過曠野。眾人有的在打聽冀州局勢;有的在打探那李惲大膽到這等地步,究竟是何背*景;而出身並州軍或乞活的將校們,則俱都生出了理所應當之感。

    李惲乃是資歷極深的武人。昔在並州軍時,他的地位僅次於聶玄、陳永等寥寥數人,是當時並州軍高級將領中唯一一名起自於行伍者。陸遙與竟陵縣主等人在太行山中遇險時,李惲親率精銳前來救援,隨即又率領並州“乞活”數萬跟隨東瀛公司馬騰逃亡鄴城,從此成為東瀛公的親信。

    司馬騰升任東燕王、以車騎將軍之職督鄴城諸軍事後,以李惲為實際上的軍事負責人。去年汲桑賊寇攻陷鄴城,襲殺東燕王,李惲的乞活軍與陸遙所部配合作戰,終於迫退賊寇,更斬殺賊首汲桑,使得河北群盜的勢力為之挫敗。憑借這份軍功和手中掌握的乞活軍,在鄴城諸多文武因東燕王之死而受到嚴厲責罰的事後,李惲卻官位無損。因他素來熱衷於仕途,借此鉆營之後,甚至一度有機會成為魏郡太守。

    如薛彤、何雲等陸遙的親信都知道,當時鄴城守軍幾乎潰滅,執掌乞活軍的李惲實已成為司州北部唯一的實力派,因此還有意拉攏陸遙為乞活副帥,一同圖謀大事。皆因陸遙身負並州刺史劉琨所命,急著前往代郡籌劃影響拓跋鮮卑祭天大典,這才婉拒了李惲的邀請。

    孰料不久之後李惲受了盧志的蠱惑,反令乞活軍內部發生爭執,各路乞活渠帥彼此攻打,既導致自家實力大衰,又使得鄴城軍民折損無數。這一來引起朝堂上諸多高官的不滿,尚書仆射和郁出鎮鄴城之後,並未給予李惲任何機會,導致李惲不得不引乞活余眾屯駐於冀州安平國的廣宗城,托庇於冀州刺史丁紹的羽翼之下。

    不得不說李惲其人確實頗具才幹,縱然仕途上屢遭打擊,可他到冀州後不久,便在與石勒賊寇的鏖戰中嶄露頭角,進而躍身為冀州軍中首屈一指的大將。隨著冀州戰事愈演愈烈,李惲所掌控的實權也水漲船高,丁紹主政之時,將之倚若左膀右臂;而當丁紹病危的關頭,歷經坎坷的楊武將軍再度野心勃發了。這次他所圖謀的是整個冀州;而在匈奴漢國兩路大軍挾擊之下的朝廷,哪有力量阻止他?

    “幽州民風剽悍、士卒果勁,且騎兵之精銳甲於天下;而冀州戶口繁盛,冀州軍規模龐大,糧秣物資充裕。幽冀若能攜手匯集兩地之兵力,即自成強大的力量;以此熊虎之卒驟然而發,勢如雷霆萬鈞,則石勒王彌之流不足道也。摧破石勒王彌賊寇之後,匈奴漢國兩路挾擊洛陽的大軍如斷折一臂,整個中原形勢必然會因此而丕變,那些觀望局勢的州郡方鎮自然也會乘時而動。到那時候,便是以天下之力匹敵一隅之匈奴……可是,主公那,李惲是並州人,屬下對他不太了解。此人所說與幽州共進退雲雲,果然可靠麽?”廳堂中不知何時又恢覆了寧靜,唯有邵續沈吟著發問。

    邵續的言語很委婉,也很客氣,所以才只說對李惲“不太了解”。但堂下眾臣僚都聽明白了他的真實意思:邵續對並州出身的李惲不了解,主公可了解麽?如果了解,那麽了解到了什麽程度?而所謂的“共進退”,又到什麽程度呢?

    大晉朝廷雖已衰微,但這些年來彼此攻戰爭奪權位的都是宗室諸王;宗室之外的異姓臣子,還極少有特別跋扈的。李惲身為一名地方軍事將領,卻與他州方鎮妄議本州刺史人選,視朝廷名器恍如自家禁臠的舉動,則實實在在地逾越了臣子的本份。這等人竟然與平北將軍書信往來,甚至毫無顧忌地將這般計議落筆成文,顯然兩家之間的聯系十分密切。那麽,陸道明對於大晉朝廷,又抱持著怎樣的態度?想到這裏,有幾名僚屬臉色完全變了,卻也有些人眼神隱隱約約地亮了起來。

    陸遙敏銳地註意到了這些部屬們不同的反應,但他不認為有必要就此多做解釋,於是微笑著向邵續頷首:“邵公問得好。李惲是昔日東燕王麾下宿將,我和老薛都與他同僚多年,彼此還算得熟悉。此人既擅戰,也擅治軍,是以匈奴崛起、並州潰敗之後,仍得數萬並州軍民誓死相隨。要說有什麽缺點,不過是對功名利祿的渴求之心強盛了些、有時候采取的手段激進了些而已。依我看,這當真算不得什麽,邵公更不必對他太過苛求。誠如魏武所言,夫有行之士,未必能進取,進取之士,未必能有行也。”

    邵續心中一動:“主公的意思是,那李惲不過是渴求功名利祿罷了,而正因為他汲汲於功名利祿,所以必然用進取的姿態應對此次勤王,冀以搏取中樞對他的認可?”

    “不錯,正是如此。李惲有雄心、有手段;既然丁紹重兵垂危不能理事,他便實際掌控冀州軍,由此也擁有了實力。現在,他只欠缺一個使自己名正言順地更進一步的機會罷了……還有什麽機會比勤王更好呢?雖說冀州重鎮向不輕授,可面對著率領數萬大軍入洛的強豪,中樞難道還會慳吝幾個官職?所以,諸君不必懷疑李惲所部與我們共進退的誠意,在接下去的戰鬥中,冀州軍一定會是我們可靠的盟友。”

    一部分臣僚之所以反對幽州出兵勤王,疑慮的只是眾寡不敵而已,誰也不曾想到陸遙早已有了解決問題的辦法。到這時候,眾人都已經明了陸遙的心意,誰也無須多說了。一時間全都閉息凝神,只待平北將軍、都督幽州諸軍事說出最後的決斷。

    過去的兩年裏,從狼狽逃亡的並州敗兵,到統轄一州軍事、聲威赫赫的平北將軍;從帶領不足百名惶惶不可終日的潰卒,到如今擁兵數萬,虎視中原;從東奔西走無立錐之地,到占據城池數十,拓地千裏……在他人眼中,陸遙已經和原來大不相同了,但陸遙自己卻並沒有感覺到什麽特別的變化。在內心深處,他始終是那個目標明確、決不動搖的陸遙。他曾無數次地告誡自己,所做的一切絕非為了如今唾手可得的富貴生活,而是為了爭分奪秒地扭轉天下大勢,阻止即將發生的、那場華夏民族千載未有的大浩劫!

    陸遙深深吸了口氣,雙手互相按壓著,使指掌關節發出劈劈啪啪地輕響。過了一會兒,他才沈聲道:“起兵吧!”

    自薛彤、邵續以下,數十名文武臣僚一同躬身:“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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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起兵(四)

    起兵!

    隨著陸遙的號令,部屬們無論此前抱持著何等意見,這時無不凜然尊奉。

    自泰始元年皇朝肇端以來,大晉其實殊少有欣欣向榮的氣象,彌漫在皇帝到臣子、朝堂到地方之間的,除了驕奢靡極的狂躁,就是故弄玄虛、寄玄避世的風潮。武皇帝崩殂後,繼位的固然是個智力有缺陷的庸材,托孤佐命的或為鄉原之徒或為茍合之士。於是,一群蠢材輪番上陣胡作非為,而大晉就像是輛破爛的馬車,向著無底深淵縱情狂奔。到了此時此刻,朝廷搖搖欲墮的現實已經再也毋庸置疑。當石勒賊寇在中原肆虐、而匈奴漢國本部精銳威迫洛陽的時候,本該數以十萬計、百萬計的大晉軍隊,竟然已經沒有了還手之力……但這其中不包括幽州的平北幕府之軍!

    當陸遙發出號令的時候,許多部屬互相對視,甚至彼此都看到了眼中振奮的神情。這數月,雖是他們追隨陸遙以來極罕見的平靜時期,可文武臣僚們又何嘗有過半點休憩機會?幽州幕府上下的每一人,都在陸遙的督促下,以截然不同於大晉任何一處的積極態度處理著不計其數的事務,那些胡晉各族士卒的招募和重組;代郡軍、幽州軍、壩上晉人大族私兵的混編、充實;糧秣、軍械、戰馬等種種物資的調動配屬;還有數萬士卒超乎想象的艱苦練兵、流血流汗……為的不就是今日麽?寶刀既已磨礪鋒銳,便該到了出鞘殺敵的時候了!

    起兵!起兵!

    隨著陸遙的號令,文武臣僚們一齊躬身施禮,而陸遙扶劍直立,深深吸氣,深深吐氣。

    從太行山中驚覺至今,已有兩載,當時的狼狽敗將,如今已成為據地千裏、用兵數萬的大軍閥。攤子越鋪越大,幾近百萬的百姓和數萬軍卒的生家性命牢牢地拴在陸遙的脖頸上,讓他時常感覺負擔沈重。但這卻並不曾使他稍生歇息的念頭……再怎樣努力,他的武力和影響力終究僅止於幽州一隅,還遠沒有來得及擴散到更大範圍。而大晉依然如將溶的冰山那樣,於怒海之中飄搖。洶湧獸群撕扯華夏軀體,使得無數繁華城阜十室九空、化作血海的可怕未來,正在一步步地、按部就班地迫近。但陸遙觀察的角度與任何人不同,在他眼中,扭轉危局的可能從未失去,而危局本身,也正孕育著完全不同的未來道路。

    對陸遙來說,匈奴攻打洛陽的軍事計劃,已是他早就了解的歷史。他很清楚,匈奴大單於劉淵素來喜好動用龐大兵力,幾路挾擊以席卷敵人,可惜未必每次都能如願。便如一年多以前在晉陽城下的慘痛失敗那樣,此番他分兵兩路攻打洛陽,雖然威勢赫赫,卻也給了陸遙以各個擊破的機會。石勒賊寇渡過黃河之前,被冀州刺史丁紹牢牢壓制,兵力極其有限。能夠聚集起十萬大軍,全靠著他在中原大事擴充,又拉攏了王彌、劉靈、曹嶷等巨寇入夥,但其內部職權混亂、山頭林立的局面也由是確立。中原四戰之地的地理條件,又迫使石勒不得不兼顧各路,進一步分薄了能夠指揮如意的兵力。

    禍亂華夏的敵人並不比陸遙熟悉的歷史上更強,在原本的那段歷史上,王浚的幽州集團依靠來源覆雜的鮮卑仆從軍,尚且能屢次擊敗石勒,迫得這巨寇服軟。陸遙對經營幽州軍所下的功夫遠在王浚之上,而集合壩上、代郡和幽薊三地精銳編練而成的六軍之眾,也遠比王浚的軍事實力優勝。以此強軍,再輔以堅忍不拔的乞活軍和冀州之兵,南下痛擊似強實弱的石勒所部,其勢必將摧枯拉朽!

    一場輝煌的勝利,將會是一連串勝利的開端。東海王麾下並無善戰之將,因此與茍晞不和,便形同自斷臂膀。一旦擊敗石勒,則自己毫無疑問將會成為東海王派系裏唯一能夠支撐軍事危局之人。憑此地位,先收攏整編散布中原的各路朝廷兵馬,再鼓行向西,在洛陽城下與匈奴本部精銳決一雌雄。到那時,若勝利,則局勢必將完全落入幽州幕府掌控,齊桓、晉文的功業可期,誠如先前與胡六娘所說的那般。如若戰事不利,則無須執著於洛陽,只消挾裹朝廷宗室諸王和可用的朝臣回軍北上,一方面憑借幽冀二州與胡兒爭衡,另一方面又可挾天子以令諸侯!

    這一切,陸遙雖未與他人討論,卻早已暗中謀劃了無數次了。能夠勉強猜測出他為何執著於洛陽的,唯有極擅揣摩人心的方勤之。否則以方勤之的個性,哪會做這種一人對抗眾多同僚的無益爭執。可是這其中的真實方略,就連方勤之也不知其所以然,唯有陸遙乾綱獨斷,深信這計劃必然可行,也必然是圖謀霸業的良好開端,是將那段悲慘歷史迎頭打成粉碎、轉而書寫新史的良機!

    起兵!起兵!起兵!

    隨著陸遙的號令,幽州軍府轟然而動!

    軍府不好虛飾,相關事務唯求實效,什麽檢閱典禮之類一概都免去了。有關行軍作戰具體安排,陸遙從年初開始,已經謀劃成熟許久。這時隨口道來,舉凡行軍路線、奪取目標、各部距離、呼應速度、沿途倉儲所在、發放物資方式、調動民夫數量、修建橋梁位置等等,雖然覆雜,卻部署縝密,絕無漏洞。追隨他時日較長的部屬們歷經多次艱難險阻下來,彼此默契深厚,早就將陸遙當作了可依靠的萬丈大樹,此刻只覺理所當然;而幽州新附的部屬們未免心動神搖,方才體會到這位主公果然算無遺策、英明睿智。這番局面,較之於當年晉陽城頭陸遙力主堅守時,不少人首鼠兩端的的情形,可真是天壤之別了。

    被他點到的將校立刻起身,凜然尊奉軍令。軍府所屬兵力發展壯大的過程中,從未停止高強度的訓練和整頓,平日裏,哪怕陸遙再怎麽反覆叮囑,將校們對此難免有些怨言。到了這時候,將校們才發覺正是那些無休止的訓練和整頓,使得幽州軍的行動力和凝聚力遠遠超過預想,就如同一頭大口吞吃的猛獸,吃下的食物俱都化作強健筋骨,而絕無半點贅肉肥脂。隨著一道道軍令頒下,上百名傳令騎兵飛奔出去,發號施令的吼聲此起彼伏,卻又嚴整有序,毫無雜亂。而各處軍營響應的速度更是快絕,腳步聲、馬嘶聲、鎧甲鏗鏘聲匯聚成潮,唯獨聽不到半點軍卒慌亂言談之聲。再過了小半個時辰,但聽馬蹄聲大作,屯駐在薊城以外不遠的前鋒斥候騎兵已經啟程!

    第二日淩晨時分,幽薊諸軍按照計劃開動,度遼、橫海、鷹揚、定邊四軍除了留下必須的守備兵力以外,主力紛紛拔營起寨。過去數月間動用大量民力修築的道路和驛站,這時候也發揮了重大的作用。傳令騎兵沿著道路連夜奔馳,沿途換馬,迅速將號令傳達到遙遠的代地和壩上草原,令平朔、沃野兩軍立即征召附屬胡人部落兵力和屯田兵,以之填補主力南下所留出的空缺。

    與此同時,陸遙本人頂盔貫甲,帶著一眾扈從騎士們步出將軍府正門。

    這時候天還沒有大亮,但將軍府以外,不知何時擠滿了薊城的百姓們。陸遙入主幽州以來,雖不曾幹預幽州刺史治政,但僅僅是服務於軍務方面的若幹舉措,如大興屯田、疏通河渠、賑濟流民、打擊盜匪賊寇等事,已經令得無數百姓受到實際的利益。這些卑微的人們感激涕零,因此聽聞軍府將要起兵,許多人便早早地從薊城各處裏坊匯聚而來,隔著數百戒備兵馬遠遠跪倒,口中大聲念叨著,祝願大軍旗開得勝。

    陸遙掃視了他們一眼,雖無暇理會,心中卻很有些感慨。千百年來,華夏子民都是那麽的勤勞、智慧、善良,又是那麽的容易滿足。只要遭受的壓榨欺辱不那麽激烈,給他們留有一條活路可走,就足以令他們發自內心地感謝,發自內心地對統治者歌功頌德。面對著這樣的百姓,當官,實在是一件再容易不過的事情;當好官,卻又成了一件再艱難不過的事情!

    “讓他們都起來,不必鬧這些虛文!”陸遙隨口對一名扈從吩咐,轉過頭又對其余人道:“身為武人,衣食住行都來自於百姓的奉獻,唯有打敗胡兒、還天下一個朗朗乾坤,才能夠對得起他們!”

    將軍府的馬廄就在正門邊不遠,這時候已有仆役牽了馬匹過來。陸遙利落地翻身上馬,略一控韁,便將這匹體格高大、性格暴躁的遼東大馬制得服帖。再伸手,接過扈從遞來的丈六長槍呼呼揮舞幾下,滿意地發覺雖然自己許久不經戰陣,但得益於日常操練不休,體力和揮動武器的熟練並無下降。

    “走吧!”陸遙大聲道,旋即調過馬頭出發。

    親信扈從們這時候也已紛紛上馬,簇擁著陸遙左右。龐淵帶領其余扈從和若幹較得力的質子緊隨在後。從將軍府道薊城的南門,沿途經過八個坊市,四條路口。駐紮在城內各處軍營的幽州軍隊伍在這四條路口不斷匯入大隊,最終聚集起三千多鐵騎。這些都是陸遙以巨額投入、費盡心血編練而成的精銳騎兵,上萬鐵蹄踏在土路上的聲響匯集成了韻律,在道路兩側的房屋樓宇間回蕩著,發出驚濤裂岸般的轟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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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起兵(完)

    幽州刺史府的位置在平北將軍府的東南。祖逖在府邸中新建了一處高樓,既用來避暑乘涼,也可用以瞭望薊城內外的情況。此刻,祖逖便與祖約、祁弘等人在樓台的最高處,恰好可以俯瞰那道鋼鐵洪流從將軍府中洶湧而出。

    “果然是精銳!”祖逖情不自禁地拍打著闌幹,大聲感嘆著。他轉過頭,又向祁弘微微頷首:“這其中,怕是有祁兄的許多舊部在吧?”

    祁弘雙手抱肩,默然註視著那支昂揚前進的隊伍,許久才應道:“的確有許多幽州軍的袍澤弟兄在內……”他伸手指畫,為祖逖一一解說:“正經過歸仁坊的那名姿容雄偉的百人督,乃是常江常伯濤。此人猿臂善射、騎術精絕,又通曉《春秋》和孫子、司馬法一類兵書,是昔日幽州軍中少有的文武雙全之人。我聽說陸道明的扈從鐵騎是從麾下六軍中精選而來,往往以百人督為普通兵卒。而這常江能在扈從騎兵中擔任百人督,想必很得陸道明看中,前途似錦。”

    “常江身後二十步,那名手持長槊、腰懸重刀的騎士,名喚劉逸。記得他本是麥澤明麾下驍將,以驍勇善戰著稱,自從軍以來,身經大小百余戰,每戰必領跳蕩之士陷陣,雖渺一目、斷四指、身負重傷無數次而敢鬥之風絲毫不減。可惜後來因為得罪了王彭祖幕府中的權貴,被貶為守把城門的小卒,未曾隨我進入中原作戰。看他此刻的裝束,再看有從騎攜帶甲胄跟隨在樣子,似乎是被選入了甲騎具裝的重騎隊伍……也好,也好,此等勇士,正當用來突陣催鋒!”

    “再看那位身披錦袍、耳掛金環的青年騎士。此人正是遼西公段務勿塵之子、如今的幽州軍右司馬段文鴦。段文鴦豪邁果敢,有力敵萬夫之勇,昔日幽州軍橫掃成都王數十萬眾時,多虧他橫絕戰場的武力。若在戰場上領兵正面對決,就連我也只能暫且退避三舍,不敢直攖其鋒。士稚公請看,段文鴦的身後騎隊以編發左衽的鮮卑人為主,這些人都是段部鮮卑中的勇士……段部本是王彭祖的堅定支持者。然而,陸道明入主幽州以來,先以恩義籠絡段文鴦,再授以高官厚祿,逐步化解雙方在濡源戰事中的怨仇,同時憑借代郡軍的兵力加以威懾,又用壩上草原的無主草場利誘,引導他們投向平北軍府。到如今,段部已經與平北軍府結為緊密整體,外人再難動搖了。”

    祁弘不愧為昔日幽州軍首屈一指的大將,對幽州軍上至將帥、下至小校小卒,都了如指掌。雖然幽州軍幾經整編之後已與昔日大為不同,但他指點解說依舊熟極而流,不僅向祖逖陳述這些人的姓名、才能,也根據觀察到的情況分析他們當前的地位官職。

    聽了半晌,祖約在旁嘆了口氣:“我幽州軍馬強悍甲於天下,部屬中雄壯之士何其多也,可惜都便宜了陸道明。這廝既然聚集幽州精銳於帳下,想來確有與胡兒一戰之力。”他本人也曾有些軍伍的經驗,適才眼看這些熊羆之士行經,只覺仿佛為其軍威所懾,簡直渾身燥熱。

    祁弘搖了搖頭:“昔日王彭祖帳下的幽州軍,固然強悍善戰,但卻也有難以忽略的毛病。將士們素少軍紀約束,個個兇殘狡詐、放蕩肆意慣了,其中的胡族戰士又仗著本族勢力橫行妄為,縱然以王大將軍的手段,也僅能勉強壓制,不能做到徹底收服。這樣的軍隊,打順風仗尚可,一旦局勢不利,就很容易……唉,濡源之戰便是如此了。而陸道明治軍則與王彭祖大不相同。”

    祁弘瞥了祖約一眼,緩緩道:“如今的幽州軍,編練軍馬完全根據作戰需求,不以宗族、地方為限,因此將校指揮時別無掣肘,能夠如臂使指;治理部伍以嚴刑厚賞為原則,雖名將大酋,有過必罰,雖偏裨小卒,有功必賞。這樣的軍隊,本身就足以發揮出超群絕倫的戰鬥力,實在比仰賴個人的勇武的昔日那支幽州軍高出一籌。”

    “原來如此……”祖約大力揉了揉胡須拉茬的下巴,若有所思:“其實這也沒什麽難的。陸遙可以做到,我們也可以做到。他整頓王彭祖舊部的時候,我們不也趁機收攏有數千兵力麽?若是效法他們用心整訓了,怎也不會遜色於陸遙的部下!祁將軍你說是麽?”

    這句話說到後來,竟似乎有些質疑祁弘治軍無能的意思。

    “士少!”祁弘尚未答話,祖逖先斷然叱喝起來:“若排除宗族限制,重新編練士卒,那等若是將世家所擁的部曲剝奪拆散。整個幽州上下大小宗族,哪個容你如此胡來?再所謂嚴刑厚賞雲雲……嚴刑倒也罷了,厚賞實在萬難。陸道明坐擁代地三郡田畝千頃,所以能夠給大批立功士卒發放田地,你要效法其舉措,所需的資財從何獲取?”

    祖逖越說越是惱怒,站起身來,將手中的羽扇揮得啪啪作響:“士少,你年紀不小,也該有些見識了,能不能少說些荒唐言辭?”

    “是。”祖約不敢與祖逖爭辯,只得退後一步,長揖以謝。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又興高采烈道:“平北幕府之軍雖強,但要去與胡兒作戰,則必然在相當時期內無法兼顧幽州。兄長,借著他們大軍在外的機會,我們正可以動用各種手段,將幽州軍政權力盡數攫取在手……”

    “唉……”祖逖連連搖頭,望著自家這個急於進取卻太過毛躁的幼弟,一時不知說些什麽才好。他勉強壓住心底的怒氣,也懶得與祖約多解釋了,直接以命令的口吻道:“士少,你立即去府中點出得力的侍衛騎兵五十人,領他們去平北將軍的大軍之中覲見。就說奉我的命令,由你代表幽州刺史,隨軍一同殺敵!”

    “什麽?”祖約頓時愕然:“兄長,這是為何?這是為何?我……”

    “就這麽辦,不必多言。”祖逖轉身下樓。

    當祖氏兄弟二人鬧得有些尷尬的時候,卻另有兩名不速之客混雜在觀看大軍出動的薊城居民行列中唇槍舌劍,討價還價。兩人俱都身披鬥篷、頭戴兜帽,顯得風塵仆仆,但站立的姿勢筆挺如山,在人群中自然透出一股鶴立雞群之感。

    “如何?”兩人中身量略矮的一個微笑道:“正如我先前所說,道明胸懷天下,絕非只顧一己之私、圖謀割據山河的軍閥人物。當此大局危殆的時候,他一定不會行差踏錯的。”

    另一名高大男子沈默著,看著幽州大軍的陣列在他眼前經過。無論是軍容、裝備、還是舉手投足間透露出的整齊劃一。越看,越可以確定無疑地說,這是一支真正的精兵。他的瞳孔微微縮小,仿佛有些戒備,旋即又露出滿意的神色:“陸道明確實擅於治軍。很好,很好。既然他出動大軍,則大晉與匈奴的力量對比未必不能扭轉。”

    “幽州畢竟偏遠,僅靠道明的力量還不足以抗衡匈奴,若得龍城兄麾下的鮮卑鐵騎相助,我們才敢說有幾分勝利的把握。”

    “拓跋部出輕騎兩萬,我出兵五千,再配以你家主公在太原、新興、樂平等郡國糾合起的兩萬人馬,就有四萬五千人了。匈奴漢國若果然傾師南下,則離石以南一線必然空虛,徒然依靠雀鼠谷天險防禦罷了。想必你們是打算強攻上黨南部各城,再突入天井關,未必河內匈奴大軍的側後吧?”高大男子皺眉道:“可是,我慕容部一旦南下,常山南北的安危誰來保證?猗盧年初時與惟氏成婚,順利統合拓跋鮮卑的西部、中部,如今勢力漸熾,已經幾乎恢覆了當初控弦四十萬眾的聲勢。若是他們趁機打常山的主意,我可沒有還手之力。”

    “拓跋部要常山作甚?龍城兄多心了……”身量略矮的男子哈哈一笑:“實不相瞞,匈奴漢國為了籌集起足以攻陷洛陽的大軍,已將大河以南的白部鮮卑和羌胡部族壯丁抽調一空。拓跋部與白部鮮卑乃是世仇,早就摩拳擦掌要渡河重奪這片水草豐美之地。”

    “哦?越石公的謀劃原來如此。”高大男子撩起兜帽,仔仔細細地打量著對方的神色,許久才應道:“可是,拓跋鮮卑取河南地以後,我縱得朝廷授予雁門郡的樓煩、馬邑、陰館、繁畤、崞縣五縣,也難免成為大晉與拓跋部之間的隔離地帶。太真兄,到那時,我慕容部豈不愈加難以進退周旋?”

    “依然如你我上次見面時所說,天圓如張蓋、地方似棋局。天地間人,都在棋盤上掙紮奔命。即便如龍城兄這樣的人物,有時候也難免成為棋子的。”身量略矮的男子似笑非笑:“龍城兄,軍情如火,我急著回晉陽覆命。你願不願襄助朝廷,願不願接手雁門五縣,在此一言可決;千萬不要如前番那般猶疑不定,最終反落不著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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