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扶風歌 作者:蟹的心(連載中)

 
uuuuuuuuuu 2014-3-26 15:14: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79 41838
410555 發表於 2019-9-3 20:38
第七十章 大權(四)

    幽冀聯軍渡河之後,與中原賊寇之間發生了多次激烈交鋒。僅僅兩天之內,戰線就由黃河岸邊楔入到了陳留、濟陰等郡國的北境。雙方投入的兵馬數以萬計,金戈鐵馬蹂踐奔踏,聲勢令人駭然動容。

    原本震懾天下的東海王幕府已經搖搖欲墜,猝然崛起的大晉有力方鎮與中原地區最強大的武力集團在失敗者的龐然軀體上展開新的對抗,就像是兩條鋼鐵和烈火構成的激流迎頭對撞,掀起的驚濤駭浪足以撼動天下。在慘烈戰事此起彼伏的同時,無數斥候、間諜之流也將戰況不斷地傳向各處;而大晉從東到西的萬裏疆域上,無數人在屏息以待這場大戰的結果。

    可叫人驚訝的是,雙方的戰事在幽冀聯軍渡河之後的第三天突然停止了。原本發起一**攻勢,似乎像要一口氣將晉軍推入大河的中原賊寇們突然偃旗息鼓而走,仿佛就此放任晉軍在大河以南立足;而幽冀聯軍也並沒有乘勝追擊,只是把握著幾處渡口,將兵馬一撥撥渡來。

    這樣的情形太過詭異,難道是石勒賊寇們在過去幾天的戰鬥中被幽冀聯軍的兇猛所震懾,所以打算先行剿除盤踞在鄄城的東海王幕府殘兵?又或許是臨時糾合而成的幽冀聯軍內部出了什麽問題,以至於失去了擴大戰果的意願?各種各樣的推斷猜測不一而足,而與之直接相關的鄄城一線胡晉各族勢力,更是為之殫精竭慮。

    幽冀聯軍渡河第五天,午時。

    鄄城西南,瓠子河畔。

    瓠子河是貫通在大河、濟水、濮水、大澤、雷澤等諸多河湖之間的重要河道,自古以來水患猖獗,歷代興修水利,往往塞而覆壞,前功盡棄。“瓠子決兮將奈何,浩浩洋洋兮慮殫為河”,漢武帝所作的瓠子歌,從前漢傳唱至今。

    數日前的那場大雨,使得瓠子河上遊來水暴增,而下遊通向大澤的河道又不通暢,因此河水意料之中地沖破堤壩,漫溢起來。雖說水深不過及腰,可最寬處幾達裏許,簡直像是狹長的湖了。或有長風掠過河面,激起滔滔水浪拍擊兩岸,發出轟轟的巨響。岸邊原有的窪地已經完全被淹沒了,連綿的蘆葦、蓬篙大半沒入了水中。較高處的河岸上,郁郁蔥蔥的樹影直接倒映在了水裏,隨著水面波動,反覆聚攏碎散。

    這樣的水患對於居住在瓠子河畔的百姓來說,早就習以為常。往年這時候,甚至會有百姓駕著漁船、木筏之類在河面上往來,可以捕撈漁獲以果腹,運氣好的話,還能撿拾些上遊沖來的財物。但現如今,因為數年來的戰事所逼,瓠子河兩岸的百姓早就逃亡一空,河面上半艘船也見不著。偶爾有些野鴨、水鳥之類戲水啄食經此,也很快就驚惶飛走。

    禽鳥的警惕自有來由。如果從高處俯瞰,便可以看到在瓠子河畔的林地高坡裏,營寨相連,數以百計。或許是為了隱蔽起見,營地中靜默無聲,但卻有一股肅殺之氣沖天而起。在蔥蘢林木深處、營地最中央的一處營壘前,豎有兩面軍旗,一面上書有“呼延”二字,另一面上書“郭”字。這裏正是石勒部下將領,“十八騎”中的呼延莫與郭黑略駐軍之處。

    此刻石勒分布兵馬圍攻鄄城,數萬大軍由東至西綿延數十裏,鄄城以西一線的戰事便由二將負責。鄄城晉軍屢敗之後,士氣低靡、全無戰心,而呼延莫與郭黑略二人隨石勒轉戰河北、中原,久經戰事考驗,如今都已成了能夠獨當一面的大將。兼之呼延莫豪勇敢死,郭黑略沈穩心細,彼此配合也很得當。故而二將只憑潛伏在此的麾下三千精銳,就足以封死鄄城到離狐、濮陽的所有通道,令晉人插翅難飛。哪怕後來得知朝廷平北將軍率領河北人馬南下,呼延莫和郭黑略也並不畏怯,反而摩拳擦掌,滿心想著與那陸道明惡戰一場,洗血並州、鄴城幾番挫敗之恨。

    然而令呼延莫、郭黑略二人疑惑的是,幽冀聯軍雖動,石勒卻並無更新的軍令頒下。前日裏軍使來到,依舊嚴令將士們偃旗息鼓,不得妄戰。這樣的情形持續了五天,底下的賊兵們都不耐煩了。

    這些賊兵並非挾裹來的尋常流民,其中相當部分屬近年來流散於河北各地的雜胡和亂兵,本就性情桀驁難制,何況對他們來說,不能作戰也就失去了掠奪的機會。在這片環境惡劣的山林裏潛伏幾天之後,許多將士像是被強行扣入轡頭的猛獸,愈來愈焦躁不安。軍營中充滿了狂躁的氣氛,就連身為大將的呼延莫也難免受了影響,心裏殘暴的一面漸漸肆無忌憚起來。

    呼延莫所在的營帳,從今晨起就時不時傳出極淒厲的哀號聲。直到午時,才見他精赤著上身,掀開帳幕走出來,隨手點了幾個親兵:“去,把裏頭收拾幹凈了!”

    親兵們連忙奔進帳裏,忍著帳幕裏惡心的氣味拖出幾具女屍來。那些青白色的裸*軀上布滿了可怖的傷疤和創口,也不知道遭受了多少難以想象的淩虐。當屍體隨著親兵們的拖動碰撞到地面時,便有一股一股的血液順著垂下的僵硬肢體流淌到地面。這樣的情形落到周圍的賊兵們眼裏,並沒有使他們稍有憐憫,反而激發出許多羨慕的眼神。而呼延莫便在這樣的眼神中隨手取了件袍子披上,昂首邁步出外。

    如今的呼延莫有匈奴漢國所封的將軍號在身,麾下又領精兵,做派畢竟與當年做流寇的時候大不相同了。走了幾步,他突然註意到屍體經過處的留下長長的紅色痕跡,頓時不滿地冷哼一聲。於是一眾親兵又趕緊汲了水來沖洗地面,連帶著將呼延莫被血汙的鞋底也細細洗過。

    正在忙亂的時候,郭黑略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

    他與呼延莫搭檔多年,早就習慣了這些殘酷情形,因此毫不顧忌地踏著滿地血水近前,手中揮舞著一塊羊皮:“呼延!將軍有令!”

    呼延莫出身卑微,目不識丁。是以石勒如有號令,一向都是委托郭黑略代為傳達。只看郭黑略的亢奮神情,呼延莫就能斷定,憋屈的日子到頭了!他猛地拉住郭黑略的臂膀:“來來,進帳來說!”

    過不多久,就有一條條軍令自軍帳中流水般地發出,於一次次屠戮晉人的過程中培養起來的勇士猛將魚貫入帳接受號令,隨即高呼吶喊著奔出來召喚本部兵馬。頃刻之間,鳴鏑連聲響,號角如狼嚎,整個軍營轟然震動;再過片刻,三千精騎殺氣沖霄,傾巢而出!

    溯瓠子河而上三十余裏,呼延莫、郭黑略二將所在之處正西面,接近離狐的另一處林地營寨裏,石勒按劍起身,大聲喝道:“軍法官!”

    擔任軍法官的是石勒妹夫張越。自河北群盜渡河以來,張越也曾與晉軍麾軍鏖戰,馳騁敵陣、殺人如麻。任誰都不敢小覷於他。唯獨石勒對他呼喝如走狗,張越卻不曾有半點怨懟。聽得石勒喊叫,他從遠處急奔過來,俯身跪倒:“末將在。”

    “現在什麽時辰了?”

    “正當午時三刻。”

    石勒微微頷首,眺望遠處,目光烈烈如電:“呼延莫和郭黑略已起兵了!”
410555 發表於 2019-9-3 20:39
第七十一章 大權(五)

    問過張越之後,石勒眺望東西兩面,遲遲無語。張越跪伏在地,竟不稍動,而身後雁翅般排開的十余員大將盡皆屏息以待,遠處扈從衛士們也垂手侍立,不敢胡亂出言。一時間,四周鴉雀無聲。

    石勒在日常生活中是個沒有架子的人,從不看重繁文縟節。但隨著勢力的擴張,一眾賊寇首領之間也漸漸明了上下之分;何況數年來,他帶領部下們東征西討,硬生生地從窮途末路的牧奴成長為威壓中原的強大軍事集團首領,這份傳奇經歷自然而然地賦予了他出眾的威勢,以至於眾將待之如對神人一般。當這位統帥雙眉緊皺,仿佛若有所思的時候,幾乎所有人都唯恐打斷了他的思路。

    這樣的靜默持續了許久,直到石勒自己從沈思中驚醒。他回身看見跪伏著的張越,又看看四周眾人,不禁笑了起來:“你們這是做什麽?一個個都大氣不敢出,像是泥塑木胎般。難道從前都沒打過仗,嚇著了?”

    聽得石勒豪爽大笑,眾將頓時便覺得輕松了許多,原本有些緊張的氣氛瞬間瓦解。

    張越起身拍拍灰土,笑著應道:“要說廝殺打仗,弟兄們這些年怕不打過三五百場了,怎麽會嚇著?只不過眼下這場大戰幹系重大,偏偏我們這些粗人又不明白為什麽要這樣打,那麽多要事都須得大將軍決斷。適才大將軍想是在推演戰局,我們不敢打擾。”

    石勒自起兵以來,大小軍務都與十八騎中的親信們商議後施行,軍中雖有文人,不過視為伺候筆墨文章的奴隸罷了。但自從渡河南下以後,石勒漸漸仰賴張賓為首的“君子營”中文士參謀,這便令得實際掌握軍事力量的將領有所不滿。尤其是此番鄄城周邊的戰事,一眾將領們到現在都打得沒頭沒腦,更是怨念叢生。由於石勒威望太高,眾將不敢多言,只有張越既是石勒妹夫,又出身羌渠、與石勒同為被司馬騰掠賣到冀州的雜胡種落之一,與石勒特別親密,因此敢於隱晦地發出抱怨。

    石勒何等敏銳,立即便聽出了張越言下之意。

    “好好當你的軍法官,不要效法晉人油嘴滑舌!”石勒不輕不重地飛起一腳踢在張越身上,隨即提高了嗓音:“孟孫先生在麽!孟孫先生!孟孫先生!”

    張賓與刁膺、程遐等綱紀大吏本也隨侍在側,這批文人大都是在冀州屈身事賊的,當時很有些無顏面對祖宗的羞愧之感,但石勒大軍南下以後,勢如龍入大海,又得匈奴漢國高管顯爵的封贈,於是一個個又心中暗喜,期盼著能做新朝開國之臣。可惜彼輩驟然得勢,卻與石勒親信的賊寇們怎麽也合不到一處,有在軍中全無根基,所以常常遭到排擠。便如此刻,一行人被眾將領和扈從衛士們有意無意地擠攘到了外圍,距離石勒所在足有百十步遠。

    對於這樣的冷淡待遇,他人都面帶不愉,唯有張賓安之若素。聽得石勒召喚,他並不顯忙亂,緩緩起身輕拂袍袖,便從扈從衛士們讓開的通道中悠然行來。刁膺、程遐小跑著想要跟上,結果被兩名衛士一把推了回去。

    文武之間的矛盾自然瞞不過石勒,但他並不在意,反倒樂於見到這樣的情形。他特別敬重的士人,本來也只有張賓一人而已。眼看張賓走近,石勒客氣地擺了擺手:“來來,孟孫先生,如今局勢漸漸分明,這一戰該怎麽打,終究要請先生為大家解說一番。”

    數十道視線頓時如利劍般指向張賓。

    而張賓環顧眾人,絲毫不見畏怯:“要知道這一戰該怎麽打,首先要搞明白,我們的敵人是誰。”

    張越道:“這還用問?我們廝殺了這大半年,敵人不就是東海王麽?”

    “不錯,東海王確實是我們這大半年來惡鬥的敵人。但是,此時此刻,我們的敵人只有東海王麽?”

    張越皺眉想了想道:“早些日子,還有兗州茍道將,若以眼下而論,無非又增加了統帥幽冀聯軍的陸遙。”

    張賓道:“這也只是其中之一二。”

    張越拍著大腿,大聲道:“……孟孫先生,你還是痛快說吧,不要再彎彎繞。”

    張賓緩步徐行,在人群中邊走邊道:“吾少時嘗自言智算鑒識不後子房,只恨不遇漢高祖這樣的人傑;及至在冀州與大將軍相逢,方知當今世上真有能夠席卷天下、囊括四海的英豪。與大將軍相比,東海王冢中枯骨、陸道明守戶之犬、洛陽朝堂盡都是虛名無實之輩……甚至匈奴漢國上下,嘿嘿,也不過是些沐猴而冠的匪類罷了。”

    石勒出身雖然卑微,然其氣度恢宏、才力兼人之處,當代人物之中堪稱超群絕倫;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輝煌戰績,更早就令眾將服膺得五體投地,縱使以匈奴漢國數百年來威行北疆的傳承威望,在將士們對石勒的崇敬之前也要動搖。聽得張賓這幾句,竟無一語辯駁。正在連連點頭的時候,卻聽張賓繼續道:“大將軍既有超群絕倫的志向,又豈能長久與庸碌之輩並駕齊驅?無論是東海王幕府,是幽冀聯軍,是大晉朝廷,還是匈奴漢國,都是我們的敵人!”

    在眾將士驚駭的目光下,張賓伸直手臂,重重握拳:“這一戰,或許便是我們席卷中原,摧毀所有這些敵人的開始!”

    瞬時間,眾將倒抽一口冷氣的聲音,幾乎匯成了風聲。

    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人問道:“孟孫先生的意思,是這一戰裏,要應對所有這些敵人?”

    “正是。”張賓頷首。

    這些日子以來,不斷的勝利使得中原賊寇們的氣焰越來越盛,越來越不將他人放在眼裏。所以適才張賓批駁東海王、陸遙等人時,眾將都覺得說得有理。但口頭便宜是一回事,落到實際的用兵作戰上,眾將還不曾昏頭。聽得張賓口中如此狂妄言辭,眾將頓時驚駭莫明。

    過了好一會兒,有人沈聲道:“這個想法未免……咳咳,孟孫先生,咱們這大半年來無日不戰,雖說已經迫走茍晞、將東海王逼到了絕處,可自家將士都疲憊到了極點,而且手頭的糧秣物資也瀕臨枯竭了。這樣的情況下,要擊潰東海王所部尚可,與那陸遙決戰亦可,但若太過貪心……怕是要崩了自己的牙!”

    說話的是冀保。王陽死後,石勒親信大將中便以他最為穩重沈毅,對張賓的言辭也句句都在實處。

    張賓輕笑道:“自來交戰求勝,須得文武各施智勇。沙場之上的戰勝攻取在諸位;運籌帷幄之事則在於我。如今方略雖定,大戰未始,我也還沒有向諸位一一解說,冀將軍何必急於質疑?”

    冀保愀然作色。他不理會張賓,直接向石勒躬身施禮:“還請大將軍教我。”

    而石勒輕輕拍了拍冀保的胳臂,叫著他的小名:“阿保,切莫急躁,聽孟孫先生說完。”
410555 發表於 2019-9-3 20:39
第七十二章 大權(六)

    “冀將軍的想法,我很明白。在我軍連戰連捷之際,冀將軍並未生出驕矜之意;不僅沒有忽略我們的弱點,更能正視敵人的強大,此乃名將風範也。有冀將軍這樣的柱石之臣,是我軍之幸。”張賓向冀保躬身示意,先捧了他幾句。這些言辭在別人口中說起,那是明擺著的套話,但張賓如此說來,其風度自然而語意真摯,立刻就令冀保的怒氣消散。

    待到氣氛緩和,張賓又話風一轉:“我與冀將軍的不同,其實在於考慮的角度。東海王、陸道明、大晉中樞、匈奴漢國,固然各有其倚仗,可在我看來,確都是些土雞瓦犬,可一戰而盡數摧破之。”說話間,張賓在眾將環伺之下安然踱步,陽光自林蔭間灑入,恰落在他的面龐上,愈發顯得他自信十足:“何以如此?請待我慢慢剖析。”

    “大將軍起自寒微,數載之間縱橫中原河北,所向披靡,遂能有如今撬動天下之強盛;然而其中所遭逢的艱難危險,實在也罄竹難書。諸位隨從大將軍被堅執銳,想必對此深有體會。可惜我張賓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不曾當真上過戰場,所以有時候會疑惑,當兩軍決戰、生死決於一發之際,諸位將軍心裏在想些什麽?”

    眾將正在思索的時候,有人大聲道:“不想什麽,就想著把敵人都殺了。殺了他們,我們才能活。”

    說話的,是剛從另一處營地策馬趕到的支雄。由於道路泥濘,他的臉上帶著一層灰塵泥土。泥土下面有幾道深深淺淺的傷口翻開著,顯然是近日裏某次親自參與肉搏格鬥的結果。紫紅色的血痂和拉茬的胡須混在一起,把大半張臉都遮擋住了,但支雄本人似乎全不以為意。

    在石勒的親信大將中,支雄絕對是嗜戰如狂的一個,以至於很多人認為他的頭腦過於簡單。沒想到,張賓連連點頭,甚至為了支雄的意見鼓掌大讚:“好!果然如此!正該如此!”

    “諸位都是身經百戰的大將,當知兵者為死生大事,一旦兩軍交戰,就必須全心全意地求勝,除此以外容不得他念。大將軍興兵以來,正是因為諸位將軍一心求勝、全無私心雜念,方能屢戰屢勝。至於如今我軍足以撬動天下局勢的威風,實乃大勢所趨、天意所向,更非諸位在指揮作戰時考慮的了。誠如古人所言,以其無私,故能成其私也……而東海王、陸道明、大晉中樞、匈奴漢國之類,恰恰做不到這一點。這,就是我們此番謀劃的重點,是我們獲勝的關鍵所在。”

    眾將彼此對視,俱都有高深莫測之感。張越進前一步問道:“孟孫先生的意思是?”

    “大晉朝廷起自於篡逆,整個皇朝上下,都流淌了卑劣而貪婪的血液。從立國之初,那些世族高官們的腦子裏就充斥著勾心鬥角、彼此傾軋;慣於為一己私利而叛賣。到如今,這些人依然本性難移,便如……嘿嘿……狗改不了吃屎。”張賓之父張瑤,原為大晉中山太守,張氏也是冀州的大族。說起來,張賓本人也是士人出身,但他提到大晉士族,忽然就有幾分惱怒,難得地斥罵了幾句。

    他又冷笑幾聲,才繼續道:“甚至可以說,這些人,比狗還要卑賤。狗至少不會自相殘殺,也不會去啃噬死去的同伴,而這些人呢?他們慣於吞食同伴的屍體以自肥,哪怕是在大晉朝廷風雨飄搖的生死關頭,他們首先想到的也不是如何挽救局面,而是如何在這樣的局面中侵奪同伴的利益、為自己謀取好處。東海王、陸道明、大晉中樞、匈奴漢國都是如此,我們若能看清彼輩所求,理順其中的脈絡,只需要輕輕一腳,就可以把他們盡數碾作齏粉。”

    “先說東海王司馬越。此人自來瞻前顧後,擅於算計得失而無戰鬥的勇氣。這一點,諸位想必都很清楚。若非如此,他也不至於將數十萬大軍丟得七七八八,淪落到困據空城的份上。前些日子,我軍與幽冀聯軍在瓦亭鏖戰的時候,這廝卻在鄄城坐觀成敗,足見他只會期盼著利用幽冀聯軍的兵力來挽救幕府,本身仍無誓死奮戰的決心。然而,我軍這幾天偏偏又偃旗息鼓,停止了與幽冀聯軍的大規模作戰……司馬越與他的幕臣們會發現:原本寄予厚望的幽冀聯軍並不能解救他們,而我軍的作戰方向或許會再度轉向鄄城。那他們會怎麽樣?”

    “絕境中最後的希望一旦失去,他們會失望、會惱怒、會驚恐萬狀。呼延莫與郭黑略兩位將軍的兵鋒直向鄄城,將會給他們又一次巨大威嚇。以鄄城守軍士氣之低靡,我可以斷言,我軍出現在鄄城附近的時刻,東海王幕府自上而下的大崩潰就將開始。之後,東海王的舉動也就不問可知了。對於司馬氏宗王來說,十萬鄄城軍民的性命算得什麽?他的個人安危和未來的權勢地位,才是需要竭盡全力去保障的。所以,司馬越會立即棄城逃亡,而且他必定會選擇正確的道路逃亡……也就是這裏。”張賓請一名侍從鋪開輿圖,隨手指點圖上的山水地形:“出鄄城向西,沿著大河直抵鹹城,然後越過瓠子河,過濮陽,最後到達白馬。這是自鄄城至白馬的兩條大道之一,又是距離我軍活動區域較遠的一條。對於司馬越而言,這條道路最安全,也最快捷。”

    眾將默然揣摩張賓的言語,也有人向前觀圖沈思。張越提出個疑問:“或者,他也可以向東,去投青州茍晞。”

    “年初時,司馬越從潘韜之計,遷茍晞為青州刺史,自領兗州,雙方因此交惡。若他逃到了茍晞手下,莫說權勢地位,只怕性命難保。”

    半晌之後,諸將俱都道:“有理。”

    “當司馬越踏上奔逃之路時,他的女婿陸道明會如何呢?”張賓再作設問,隨即自問自答:“陸道明以區區敗軍身份起身,兩載之內便坐到了擁兵數萬的強大方鎮,非尋常之流可比。此人沈鷙果敢,善撫士卒;摧鋒陷陣,更有萬夫莫敵之勇。其原領幽州之眾,便兼得胡漢之長、兵強將勇,如今聯合冀州士馬,聲威倍於前番。如此,真乃我軍罕見的大敵。說一句冒犯的話,縱以大將軍之英明、諸位之勇武,若與那陸道明兩軍對圓、堂堂而戰,勝負實難預料也。”

    石勒坦然頷首:“不錯。”

    “然而,仔細分析陸道明這數年來的所作所為便可發現,他早已將致命的問題暴露在了我們眼前。問題何在?便在於他也脫離不了大晉士人高官的習氣,雖然地位漸高、實力漸強,卻越來越缺乏戰勝攻取的單純態度。如今的陸道明,正是以一己之私為其行動的目的,以是否有利於政治上的傾軋博弈為其判斷的準則!”
410555 發表於 2019-9-3 20:40
第七十三章 大權(完)

    “大晉廣有四海,治下生民億兆,擁軍以百十萬計,雖然世家門閥中絕無堪戰之人,且又雍塞用事之途;可建國定基以來,出身於行伍之中的驍勇善戰之將並不在少數。那吳郡陸道明便是其中的佼佼者,能於一載間躍升為執掌強大軍府的平北將軍,實非僥幸。然而,此人身居高位之時,便是其不足為懼之時。何以如此?”

    “陸道明身為軍主時,正逢匈奴漢國大破並州軍,晉陽風雨飄搖。全軍上下命懸一線、處於非勝則死的境地,陸某既能親身摧鋒蹈刃,遂使軍氣大振。憑著這股將卒上下同欲的銳氣,方有後來的屢戰屢勝。當是時也,晉人以破釜沈舟的勇氣兩番與我軍會戰,給我們造成了慘重的損失;平定代地、橫絕草原的壯舉,亦有賴於此。陸道明成為平北將軍以後,其身份的貴重百倍於前,僚屬部眾的數量小說 亦百倍於前,可這上下同欲、破釜沈舟的決死氣概,卻再難重現。”

    張賓邊說,邊隨手指點輿圖,顯示出他對於平北軍府的一切動向早就諳熟於心:“陸道明此番麾軍南下,本不過是為了謀求徹底壓服河北的聲望,進而掌控更多軍政力量。是以他率領幽州軍南下以後,先是滯留冀州收攏地方勢力,後又頓兵大河北岸整合乞活軍的人馬;一方面坐視著匈奴漢國步步迫近洛陽,另一方面又坐視著東海王的地盤愈來愈局促、兵力愈來愈損耗。”

    “彼輩渡河時,我們任由王彌在瓦亭一帶與晉軍連場大戰,本部大軍始終圍攻東海王幕府,絕不西顧……”王彌乃是石勒的重要盟友,受匈奴漢國冊封為征東大將軍,哪怕在中原賊寇中的實權漸漸不如石勒,至今仍掌握數萬兵力。但張賓直呼其名,並沒有絲毫恭敬之意,石勒和諸將也都習以為常的樣子:“這樣的局勢下,若陸道明果然銳氣尚在,本可全師南下,先迫退王彌,再謀求與我軍決戰,可實際上呢?他們的行動雖然不能說慢,可骨子裏卻透著不求有功、先求無過的意思,較之於曾現於代郡、壩上的疾風烈火之勢,差得太遠。由此我們可以斷定,直到眼下,平北軍府上下所謀算的仍只是如何借著晉室危局攫取利益罷了……較之於昔日,如今身居高位的陸道明有太多的顧忌和謀算,卻失去了和我們沙場爭衡的鬥志,更缺乏與我們誓死相爭的決心。”

    “更不要說其麾下將佐和盟友們,有求富貴榮華者,有求揚名於廟堂者,有圖謀更大權柄者,恐怕他們此番南下後拉攏的冀州將校,也正與幽州人彼此掣肘牽制。如此一來,又會迫得陸道明將許多精力放在平衡內部各種力量……死生之地、決機之時,豈能容他如此三心二意?針對陸道明的謀劃,恰可以實施了。”張賓哈哈一笑,繼續道:“此際已不必瞞著諸位將軍,前日裏,大將軍已允我遣人暗中前往陸道明處,痛陳我軍糧草不濟、士卒疲憊的難處,述說兩家罷兵的計劃;並承諾將東海王交由平北軍府,以換取彼輩揮師向西,不對我軍壓制青徐各郡國的行動造成妨礙。”

    “什麽?兩家罷兵?”

    “這怎麽可以?姓張的,你是什麽意思?”

    東海王如何,其實未必放在石勒麾下諸將的心上。但“十八騎”一同起身於微賤,彼此情誼非常。他們縱橫南北,唯獨在與陸遙的作戰中先後折損多人,因此說起陸道明來,雖有兩三分戒懼,更多的則是不死不休的刻骨仇恨。他們或者曾猶疑於如何戰勝幽冀聯軍,卻從沒有想過會與陸道明休兵罷戰!聽得張賓這般說,頓有人怒火中燒。

    張賓連忙退後半步,恰好避開噴來的口沫。諸將還要再嚷,石勒微微皺眉,輕咳一聲:“都給我住嘴!”

    幾名跳腳的將領這才猛醒:先前張賓已說明此事經過大將軍的允許,這般叫嚷,難道不把大將軍放在眼裏了?想到這已經是第二次勞動大將軍出面,幾人悚然驚駭,忙不叠地退後數步,縮回人群裏去。

    再看張賓,依舊面色安然,仿佛全無這段插曲:“諸位無須急躁,且聽我解說。”

    “適才也提到了,中原久經戰火,早已殘破不堪。我軍與晉軍鏖戰至今,各種糧秣物資的需求已竭盡地方支應的極限,軍隊的混亂狀況和將士們的疲憊也到了極處,急需尋覓一處修養生意的處所……這個情況是瞞不過人的,平北軍府中的幕僚稍作推算即可明了。何況大將軍雖然名義上尊奉漢王劉淵,實則自行其是,從不視匈奴為主。匈奴人趁著我軍剿除晉軍主力的良機南下洛陽,其行徑簡直卑下不堪,大將軍斷不容匈奴輕易得手。這,便是我們取信於陸道明的前提條件。”張賓先立起一根手指,慢慢又伸出第二根:“另一方面,這個計劃若能實現,陸道明先得援救東海王的大功,又獲取前往洛陽勤王的通路,對他聚攏人心、收攬河北軍政大權更有說不盡的好處。對於眼下的陸道明而言,這是一顆太過鮮美勾人的誘餌,我料他縱有三五番猶豫,最終還是會一口吞下。到那時候……”張賓笑了起來:“那時候,便需要諸位將軍施展威風了!”

    “由於近期我軍凡有調動,必遣輕騎四出,封鎖消息;甚至在自家軍中,也實則虛之、虛則實之,放出若幹真真假假的信號。因此,任憑陸道明如何探查,得到的都只是我軍設下天羅地網、全力圍剿東海王幕府諸軍的消息。他們絕然不可能料到,我軍的精銳之師,已經盡數匯聚至此。東海王一旦棄城而逃,我軍就緊隨其後……”張賓揮動雙臂作了個劈砍的動作,大聲道:“當陸道明滿心歡喜地迎候東海王駕臨之時,他的心思便不在戰場上了,幽州軍上下的防備也最為虛弱。我們則趁著這個機會催動鐵騎,給予他們致命一擊!只消能在這一戰中殺死陸道明、或者擊潰幽州軍本部,則中原大地上再無可與我們匹敵的對手。無論冀州諸軍、青州茍晞,還是東海王幕府,全都是砧上的肉食,只能任憑我們宰割。待掃平這些土雞瓦犬,大將軍遣一偏師東去壓服青徐;自領得勝之師西向,則威勢足以與匈奴劉淵並驅於洛陽,論一論鹿死誰手!”

    說到這裏,張賓環視四周諸將:“諸位將軍以為如何?”

    眾將沈吟片刻,還是張越率先發言:“大將軍的決斷從來不曾出過錯,孟孫先生的謀劃……咳咳,也自然妥善。只要大將軍下定決心,我們就敢一口吞了東海王幕府和幽冀聯軍!”

    這樣的話,簡直跡近諂媚,也只有張越仗著自己是石勒妹夫,身份格外親近,才隨口說的出來。

    石勒笑了笑,一時懶得回應。

    他不言語,現場又安靜了。唯有坡地附近一隊巡邏甲士鏗鏘踏步的聲音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過了許久,石勒才沈聲道:“冀州人是我們的手下敗將,不足為慮。但幽州軍兵強將勇,非尋常晉人軍隊可比,這一點我曾親身體會,大家也務要清楚明白,任何時候都絕不能大意。”

    張賓的言語中,將身居高位以後便生出諸多雜念的陸道明狠狠貶低了一番,無形中也誇耀了本方眾將的忠勇不二。但石勒很清楚,隨著地位的提高,考慮事務的角度越來越繁雜,這根本是難以避免的。石勒本人也是如此。以眼下的中原戰局而論,若是與幽州軍會戰不利,必會折損大量兵士,徒然兩敗俱傷,給了匈奴人機會。就石勒的本意來說,倒真的有幾分屬意兩家罷兵的方案。

    但石勒又有著不得不與陸遙決一死戰的理由。

    這吳郡小兒崛起的過程實在太過神速,哪怕以自己一年間糾合中原二十萬賊軍的手段,也難以淩駕其上。現在的中原群寇們總算還能與之對抗,但萬一給陸遙成功地統合河北軍政,甚至挽救洛陽危急,則其勢力必然又會突飛猛進地增長,恐怕還會給中原局勢造成一系列的後繼影響。到那時,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這是石勒最忌憚的場景,為了避免如此惡劣的局勢出現,他只有選擇在此時奮力一戰。只要能殺死陸道明,就算將這數萬精銳喪盡又如何?

    想到這裏,石勒情不自禁地擡手扶住腰間長劍,漸漸握緊:“不過,如今孟孫先生前後多方施為,設下的這個圈套已到了收獲的時候。只要他們……”

    正說著,遠處疏林間一騎絕塵而來:“報!啟稟大將軍,遵照您的吩咐,呼延莫、郭黑略二位將軍驅兵直抵鄄城,斬殺城外流竄晉軍,此舉果然使得晉人膽裂。未時前後,鄄城軍民轟然大潰,東海王已然出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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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大潰(一)

    石勒麾下的兵將,相當部分來出身於中原、河北諸多牧場中的牧奴,後來又在南征北戰的過程中糾合了各地流散的胡族,因此騎術精良者數量極多。由此建立起的龐大騎兵隊伍不僅是石勒手中攻堅挫銳的主力,在遮斷戰場、控制與傳遞信息等方面,也發揮著重大的作用。

    便如此刻,石勒雖然率軍埋伏於戰場之外,但憑借著往來川流的斥候小隊,鄄城晉軍的一舉一動都為他洞悉。晉軍的崩潰剛一開始,虎視眈眈於外的兇殘賊寇們就隨之展開了部署。他們就像是與獵物纏鬥了許久,因而焦躁到了極點的猛獸,早就等著這場最後的殺戮盛宴了。

    然而,或許是一次次慘烈失敗給晉軍帶來了太過沈重的壓力,又或許是四面楚歌的絕》>小說 望使人失去了理性的判斷。這場將數萬人甚至數十萬人牽扯在內的大崩潰,其可怕程度超出了任何人的想象。在賊寇們的屠刀尚未降臨的時候,軍民們就已經被大難臨頭的恐慌攫取心神,他們毫無目的地狂奔亂走,造成了種種慘烈景象和巨大傷亡。

    “賊寇殺來了!城陷了!城陷了!快逃啊!”

    種種驚惶失措的叫嚷和暴躁的喝罵聲、驚惶的哭喊聲交織成厚重的大網,覆壓在所有人的頭頂,令人幾乎要窒息。鄄城內的街道上,無數軍民倉惶地從各個方向趕來,互相推擠著,想要往彼此沖突的其它方向奔走,人潮層層疊疊,堆積成了黑壓壓的一片,與此同時,還有更多人從各處府邸、軍寨、營聚裏湧出來,加入到這場混亂中去。

    如果有人僥幸沿著街道到達城門口,則會看到擁堵在城門的士卒與城防兵將之間展開了激戰。

    自從在中原屢戰屢敗,隸屬於東海王麾下的一支又一支精銳部隊成為潰兵、敗兵。幕府勉強收攏了其中的一部分,但縱使不斷派遣得力文武整頓,倉促間也無法恢覆他們的戰鬥力,而後繼不斷加入到他們行列的敗兵和傷員們,使本就低靡的鬥志更加風雨飄搖。當中原賊寇的騎兵直驅城下的時候,僅僅是從他們的營地邊緣掠過,就使他們生出了撕心裂肺地恐懼。他們毫不猶豫地拋棄了新派來的主官,一窩蜂地沖突營地,往城門方向狂奔。

    負責城防的軍隊是司馬越的親信將領邱光所部。這支軍隊屬於司馬越東海起兵時就存在的可靠武力之一,因此哪怕在中原戰局最危殆的時候也沒有被輕易投入戰場,建制和兵力都很完整,可說是頗具戰力。但負責這處城防的校尉楊飛象在發現城外出現賊寇大隊騎兵的蹤跡以後,立即想到的就是關閉城門,把危險拒之於外,全不管城外的敗兵們或將會遭到賊寇的屠戮。

    這邊正在關閉城門,那邊卻要躲進城裏,雙方頓時沖突到了一處。一開始還是拳腳相加,不知什麽時候就刀槍劍戟齊上、死傷慘烈了。畢竟城外的敗兵數量更多,他們在爭奪城門時的兇猛也超過了以往任何一次戰鬥中的表現。城門守軍很快就被殺死了大半。哪怕楊飛象勃然大怒,親領十余名全副武裝的甲士從城頭沖下來彈壓,也無法制止住敗兵們的狼奔豕突。

    這名校尉和他的部下們就像是被投入激流的枯葉那樣,打著旋兒、翻滾著倒地。滿臉是血的楊飛象還想嘶吼幾聲,不防斜刺裏一輛滿載雜物的大車被人莽莽撞撞地推過來,正從他的胸腹間壓過去。巨大的壓力瞬間就使他的腹腔爆裂,五臟都溢了出來,一段腸子卷進輪輻之間,被拉扯得很長,又猛地崩斷了。

    敗兵們絲毫沒有關註這區區城門校尉的下場,他們歡呼著沖進城裏,有的開始砍殺驅散擁堵在街道上的軍民,想要進一步躲到更安全的地方去;還有的想法比較周密,於是返身去關閉城門,結果又和後來的同伴們廝殺成了一團。以城門為中心,種種狂亂之態向四周蔓延,每時每刻都有人莫名其妙地死去,屍身隨即就被無數人踐踏成泥。

    這樣的情形持續了將近半個時辰,直到負責戍守東海王幕府的精銳衛士排開人群,在竭力恢覆秩序的時候,帶來了東海王將要放棄鄄城的消息。

    就在下個瞬間,原本洶湧向內的潮流忽然轉了方向,人們爭先恐後地擁擠著,從彌漫著血腥氣味的城門甬道裏重又沖出去,就像是被沸水澆灌的蟻穴裏,無數螞蟻掙紮四散。

    一名中年漢子帶著幾名從騎,恰在這時候趕到城門。他們鞭打著胯下駿馬,毫不留情地撞倒了好幾名攔在他前行方向上的士卒,總算擠進了這股人流,沖出了城外。

    城外的局勢混亂一如城裏,東西向的官道上,人在呼號,馬在嘶鳴,因為驚恐而失去理智的廝打到處都在發生,以至於寬闊的官道幾乎被梗死了。更多人幹脆就向道路兩旁的荒地上散開亂跑,也不知道他們的目的地在哪裏。

    一行人稍勒馬,背後又有大批軍民從城門裏闖出來,數以百計的人群猛地將他們包裹其間。人潮擠撞著他們的馬匹,迫使馬匹站不住腳,踉踉蹌蹌地沖過官道南面的溝洫,眼看要向較遠處的林地行去。那中年漢子連聲籲喝著勒馬無果,只得“唰”地一聲將腰間的長刀抽出來威嚇。這個殺氣騰騰的動作頓將人群嚇得哆嗦,趕緊散開些距離,讓他們重新返回到官道附近。

    “張寨主,接著怎麽辦?”一名從騎抹著汗漉漉的額頭,大聲問道。

    這中年漢子姓張名武,乃昔日胡六娘落草時為寇時的得力助手。陸遙、薛彤等人逃入太行山中托庇於竟陵縣主時,便是由他出面,將眾人迎入伏牛寨中,因此說來也是陸遙的舊相識。張武性格謹慎,忠誠可靠,又有機變;伏牛寨中上下人等能在匈奴侵襲之下大致保全,多有賴於此人之力。陸遙就任平北將軍以後,胡六娘將他從並州招來,薦舉入軍府任職。後來陸遙派遣得力人員前往中原各地擔負諜報偵察任務,特意任命張武為總負責人。

    只是誰也沒料到胡六娘突發奇想,搶出來奪了重任。張武轉而受胡六娘的指示,隨著東海王幕府行動。這半年來與幕府文武結交、賄賂,頗取得了些成果。

    平北軍府畢竟是初創,有能力擔任間諜、探查各地虛實的人才為數不多。倒是伏牛寨出身的昔日山賊勉強可用,而且都是患難相隨,忠誠上絕無問題。因為這個緣故,被軍府第一批挑選南下的,不少都是山寨舊人。這批人一到危急時刻,便忍不住將“張寨主”這舊稱呼拿了出來。

    “我如何知道!”張武收刀回鞘,連連搖頭:“這鄄城上下全是廢物,賊寇還不知在哪裏呢,便亂成了這般……且等等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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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大潰(二)

    這等混亂的場景,就算再等等,又能等出什麽結果來?從騎們對張武的決定未免有些腹誹。

    張武是伏牛寨的元老了。他本是應募從軍的良家子,後來不堪軍官的苛待才逃亡山中,跟隨胡六娘的父親在窮山野嶺中蓽路藍縷、開創山寨。老寨主死後,他又輔助年幼的胡六娘在虎豹橫行的綠林中站穩腳跟。這些年來,伏牛寨對竟陵縣主的扶助、與並州刺史府的親善,多是出於他的主張。

    張武早就看得清楚,當此風雲跌宕之際,無數強大勢力彼此攻伐征戰,宛如巨大的磨盤碰撞碾壓一般。它們彼此之間或許難以分出高下,可對抗的余波就足以將任何遊離在外的碎石碾成粉碎。因此,想要如昔日那般孤懸於外、維持小團體的安穩,乃是癡心妄想。

    大晉號稱數十年治世,其實各地山林湖澤中的寇盜難以計數,從來就沒有半刻消停。伏牛寨雖然薄有聲名,也不過其中滄海一粟罷了。然而規模盛大如河北、中原群盜,尚且數以萬計地猬集於石勒麾下;而強悍的代郡賊寇也早就被陸遙打散收編。區區伏牛寨的舊部若幹人,除了依附於強者之外,哪裏還有別的路走?

    去年張武等人被胡六娘招之代郡,立刻就目睹了幽州軍府上下欣欣向榮的昂揚意態,已然令他心折。他正待托請胡大寨主進言為同伴們謀個出身,卻突然得到平北將軍的青眼相待,受命負責中原地區的諜報……這實在是個意外之喜。

    張武很清楚,自己既非正經軍旅出身,更不是隨同陸遙出生入死的嫡系。這個任命,多半緣於軍府崛起太過迅速,除了沙場兵將以外可用之才太少。但自己若能把握住這個機會,便定然能從此一躍進入府真正的核心圈子。對於年紀剛過半百、卻足足做了三十多年賊寇的張武來說,哪裏還有比這更吸引人的機會呢?是以,他對此事的用心程度,確實超過了陸遙的預想。

    由伏牛寨舊部負責組織的情報網絡,擅長先與各地城狐社鼠的溝通,隨後再發展至更高層級,其行事風格自與朱聲帶領的斥候偵騎隊伍大不相同。

    張武幾個月前以行商的名義南下,最初是在許昌城外買下一處草場做些牲畜、皮貨貿易。隨後漸漸在各個場合作仗義疏財之狀,拉攏地方上的遊俠豪客。待到掌握了這批人以後,一方面鉆營消息;一方面又以他們為中人,漸漸與幕府文武和相關的權豪勢族搭上關系。

    許昌乃曹魏五都之一,後又取代陽翟成為潁川郡的郡治所在,其繁華富麗遠非邊疆的軍事重鎮可比。哪怕是中原屢遭兵災饑饉之後,戶口十不存一,但大批富豪貴胄依舊集中在東海王幕府所在的許昌城,日夕縱酒耽樂,生活之奢靡一如往日。為了維持豪奢的生活,這些權門勢族或者賣*官鬻爵,或者大殖財貨、通商聚斂,舉凡舟車、邸店、織錦、羊種種行業無不涉足。

    張武依靠地方遊俠豪客的介紹,連續幾次販售大批河北牛馬牲畜予數家官商。過程中他刻意逢迎,令得從上到下相關人等都賺了個彭滿缽滿,繼而再以巨額阿堵物厚加賄賂,很快就出入於巨室之門,與不少高官的手下搭上了線。彼輩雖只是些部曲頭目、仆役首領之流,能量卻不小。有他們照拂,張武的生意越來越興隆。

    後來許昌陷落,張武一行人不免狼狽,好在得了幾名熟人搭救,這才隨同大隊人馬一齊撤退至鄄城,重新落下腳來。因為幕府重整兵力的過程中急需牛馬補充,因此對這位手面闊綽的巨商只有愈加仰賴。有些職責所在的官員甚至不得不折節與張武相交,待之若座上賓一般。

    總體來說,張武數月來的行事算得順利,各處眼線逐漸布設到位,設想中的間諜網絡也初具雛形了。可他怎麽也沒想到,離開許昌沒多久,鄄城又陷入風雨飄搖之中;更沒有想到今日今時,整座鄄城內外無數兵將,突然之間就崩潰了!

    這樣一來,煞費苦心做了那麽多事,所有那些謹慎安排、小意伺候、精心準備……全都成了無用功。而平北將軍派遣自己南下中原來的目的,也遭逢了確定無疑的失敗。張武惱怒之極,可一時之間,真的不知該如何是好!

    眾人便在官道邊休息片刻。

    就這片刻工夫,不斷有他熟識的文武官吏沿著官道狂奔過來,又繼續狂奔而去。大部分人都呈現出驚惶之態,只來得及擡手示意,便隨著滾滾人流遠走;只有少數人稍作停留,與張武打個招呼,說幾句話。

    這時候,他們能說的,也不外乎是對兵事潰敗的抱怨、對敵人兵臨城下的猜測。可這些人甚至還不曾真正遇見賊寇,所說的東西大都荒誕無稽,不過是拿風聞而來的謠言再作加工,進而以訛傳訛地互相恐嚇罷了。張武與之隨便攀談幾句就失去興趣,揮揮手,讓他們自己先去逃命。

    再過了片刻,一行人又目瞪口呆地看見了受東海王所命負責守衛鄄城的大將邱光。這名東海王的親信將領身邊部屬全無,孤身一人緊緊趴伏在馬背上,被裹在一大群亂哄哄的兵民中間行進,就像是一只在激流漩渦中奮力掙紮的松鼠。他時不時地擡起身子、揮動手臂,像是要指揮些什麽。可是,在這時候,原本繁雜苛嚴的軍事體系已被摧毀,人與人之間的等級制度,也在賊寇們迫在眉睫的威脅下失去了作用。任憑他怒吼、斥罵、命令、威嚇,沒有人理會他,甚至沒有人擡頭看他一眼。

    傳說中即將大舉攻城的中原賊寇仍然沒有出現,可負責鄄城城防的大將已經孤身踏上了逃亡之路。毫無疑問,東海王幕府的又一次大潰敗即將到來,這座曾經輝煌煊赫的巨廈已經到了徹底坍塌的時候,再也沒有人能夠挽救了。只要稍有理智的人,都會選擇盡快逃離,而不是留在這裏,任憑坍塌的木石把自己壓碎。

    這樣的情形足以令最樂觀的人也灰心喪氣,早有從騎忍耐不住,催促道:“張寨主……咱們也走吧,鄄城肯定是完了!”

    “再等等……再等等……”張武卻似乎突然間找到了下一步努力的方向,他的眼神亮得駭人:“逃命這種事情,司馬家的人動作比誰都快……再等等,東海王就該出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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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大潰(三)

    此刻的鄄城內外,便如同一座狂亂的屠場。迫於中原賊寇的威脅,原本由東海王幕府勉強維持著的統治和約束至此蕩然無存;數以萬計的殘兵敗將,反倒在彼此廝殺奪路時釋放出了最大的能量。好在眾人昔日在太行山中與朝廷官軍周旋時,危機四伏的場景經歷得不在少數。由此培養出的積年山賊自保本能,確非常人所能具備。眾人一旦發覺形勢不妙,立即謀求脫身,絕不稍作耽擱。

    縱使如此,一行人仍然屢遭險殆。沿途數次陷入洶湧人潮之中,險被踩踏做肉泥;又數次卷入亂兵械鬥的戰場,幾乎遭到萬刃分身,種種危難簡直難以用言語講述。到得此時,眾人竟然並無折損,實在是僥幸之極。

    驚魂稍定之際,按照眾人的想法,便莫要再留連險地。畢竟中原賊寇的大隊鐵騎距離不遠,誰也沒打算去螳臂當車。孰料張武不知為何,突然說要等待東海王出城……部屬們心裏難免有些疙瘩,一時間,誰也不願出聲響應。

    伏牛寨上下一窩賊寇,原不似尋常軍伍中那般階級分明。張武雖是此行的負責人,日常行事也須得與眾人商議。此刻出言未得回應,他楞了楞,也覺得自己的主意有些唐突。他反應也是極快,立即撥馬回頭,誠懇地道:“諸位,咱們數月來辛苦行事,好不容易才算在中原落下腳跟;最近又靠著諸位的同鄉、親屬、故友等關系,逐漸結交種種人物,布設諜報來源。這其中,諸位有多麽機敏果斷、多麽盡心盡力,我都看在眼裏。原以為這些成果必將有益於軍府,藉此也足以使各位日後獲得高升厚賞,不枉這一場辛勞。誰料東海王幕府竟然無能到了這種地步……”

    張武擡手一指眾人身後喧騰如沸的鄄城,大聲道:“今日,東海王幕府在中原最後的一個有力據點、最後的兵力也陷入到了徹底的崩潰。諸位可曾想過,那些被我們刻意結交而來的官吏、將佐,幾乎都將在這場崩潰中喪命!那些或明或暗的情報來源,也都將徹底被摧毀!諸位可曾想過,平北將軍鄭重交付給我們的使命,毫無疑問地失敗了!既受重托而來,卻一無所成而去,諸位與那些人有什麽不同?諸位又何以面對平北將軍?何以面對大寨主?”

    就在他說這幾句話的功夫,愈來愈多的軍民從城門裏擁擠出來了。中原戰場的連番失敗使得滿城軍民都積累了太多的壓力,而賊寇們大舉迫近的消息,就成了壓垮他們心理防線的最後一根稻草。這些陷入崩潰的人們毫無指揮、毫無秩序,猶如被搗碎老巢的蟻群那樣,漫無目的地四處狂奔著,彼此沖突爭鬥,發出仿佛野獸瀕死前的呼號。又不知是誰,竟然將官道北側的一處草料堆場點燃了,熊熊烈焰轟然竄起,縱是白晝天光之時,紅色的火光和濃黑的煙柱仍在張武的瞳孔中躍動不已。

    眾人一時沈默。有人格格地咬著牙,有人低聲嘆氣。附近的散兵遊勇看到一行人騎著駿馬,便有人起了貪念,呼喝著過來搶奪。幾名從騎冷著臉,提韁奔行出去,揮舞著刀劍將他們驅散,又撥馬回轉過來,依舊不言不語。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人沈聲道:“到了眼前的局勢,鄄城必不可守,東海王想必很快就會逃亡。可是,兵荒馬亂之中,我們如何尋到東海王一行?就算找到了,以我們的微薄力量,又如何護得住他們?”

    “這卻容易!”張武哈哈大笑,擡手指向西面不遠處,毗鄰官道的一片林地:“此地乃是東海王逃亡的必經之路,而這片林地深處便是咱們飼養牛馬的營地,現有幽薊良馬數十匹和健牛若幹在此。我還曾以進獻良馬的名義,邀請東海王的多名得力近侍來此觀看。諸位,中原駐軍連番敗績之後,本就缺乏畜力,當此倉促起行之際,幕府上下也不可能準備充分……當他們狼狽逃亡到此,會不會想到探察一番,從我們這些馬販的手中調集牛馬呢?”

    這番話一出,眾人頓時意動。張武繼續道:“至於你說,要護住他們……哈哈,我們何須護住彼輩?我們只要奉上牛馬,與他們一起逃亡便是。這份共患難的交情,足以讓我們得到東海王幕府的接納,進而獲得更多信任。而這,豈不正是平北將軍最希望我們做到的麽?”

    他目光炯炯地瞪視著從騎們,問道:“我們就在這裏稍許等候。若是能撞上東海王幕府中人,便與之同行。若是中原賊寇們先到,我們便不耽擱,自家逃命去也。怎麽樣?行不行?”

    從騎們彼此對視。或許是感受到了主人逐漸變得昂揚起來的心態,原本有些疲沓的戰馬猛地昂起頭,此起彼伏地嘶鳴起來。

    ******

    大晉開國以來,宗室諸王出將入相,多有總領軍旅者,雖然往往敗績,但積累下來的逃命經驗,竟似不比伏牛寨的山賊們稍遜。東海王自從率軍出鎮中原以來喪師失地無數,自身和幕府親貴們卻毫毛未損,這方面的才能更足以傲視同儕。

    張武等人剛來得及將諸多牲畜收拾停當,官道上便有人聲鼎沸,一支由數百名騎兵簇擁下的隊伍疾馳而來。官道雖然擁堵,可騎隊前驅的數十騎手持長鞭亂打,硬生生地將人群驅散,簡直好像決了堤的河水向河床外面的窪地溢出那樣。處在隊列中心的大量牛車、馬車,便沿著人群被驅散的縫隙楔入進去。哪怕有人滑倒在官道上的泥淖裏不及起身,車輛也並不停頓,而是毫不留情地碾壓,努力加快速度前進。

    隊伍的前半部分很快就越過了張武等人身處的營地,而隊列的後半部分則逶迤綿延得猶如長蛇一般。不少衣著華貴的官員都沒有騎乘,只能徒步踉蹌跟隨。有時候會聚集起較小規模的隊伍,很快又因為體力的差異而離散開來。隊列中偶爾見到幾匹馱馬,它們都被套來拉了大車,車上擠滿了人。擠不上大車的人只能雙手緊握著車轅借力,步行跟隨著。

    雖然整個隊列並沒有任何旗幟標識,可張武幾乎瞬間就確定了,這正是隨同東海王逃亡的隊伍。僅僅在眼前二三十丈的範圍內,他就認出了五六名與自己有過一面之緣的高官貴胄。就在昨日,自己還需要跪伏著小心伺候,才能夠和他們說上只言片語,但現在的局勢已經完全不同了。

    他情不自禁地冷笑出聲,雙腿輕夾馬腹,帶領幾名部下從林地裏現出身形。許多掙紮在道路上的人用嫉恨地眼光註視著這支配備齊全的小小騎隊,似乎低聲咒罵著什麽,卻又畏懼騎士們手中的刀劍,不敢靠近。

    不過,畢竟張武在鄄城上下活動了好些日子,與他熟悉的人著實不少。再過得片刻,便有人聲嘶力竭地叫喊起來:“張先生!張先生救我!”

    在飛揚塵土中縱聲叫喚那人,聽聲音大約三十來歲,臉上滿是灰塵泥濘,看不清相貌。或許因為久居高位,養尊處優,因此生了個極其肥碩的大肚子,隨著他的每個動作晃來晃去,十分累贅。這人喊了幾聲,便猛地跌坐在地大喘起來,又過了會兒才繼續扯開嗓子:“張先生!張先生,是我啊!是我程恢在此啊!快來搭救啊!”

    張武遠遠地凝神看了看,提鞭虛指此人,向左右道:“這程恢程叔弘,乃侍中程延之子,隨侍東海王左右的親密近臣之一。既遇得此人,正合我等用事。”

    轉過頭來,他拍馬向前,面上已換作了七分驚訝、三分關懷的表情,幾乎連眼淚都要淌了下來:“莫非……莫非真是叔弘公?唉呀,唉呀……您怎麽落得這般田地!”
410555 發表於 2019-9-3 20:41
第七十七章 大潰(四)

    東海王幕府中上下人等的底細,早就被張武打探得清楚。他很明白,程恢可不是東海王側近的尋常臣僚可比。此人的家族淵源據說可上溯至古時虞夏商周諸朝,後來宗族世居廣平,為冀州名門。其父程延歷任衛尉、驃騎將軍等高官顯爵,如今與河南尹潘滔、尚書劉會等人並為東海王倚重的謀主。

    程恢本人雖無學識,但畢竟出身高門,因而少年時就蔭任為官;恰好成為東海王擔任奉車都尉時的侍從,兩人由此結下深厚情誼。後來的諸王征戰時,程恢追隨東海王東奔西走,漸漸成為極受信任的幕僚。幕府敗退至鄄城以後,各曹僚屬大批逃散、剩余的吏員也不知所從,程恢以親信功曹的身份直接執掌多項事務,權勢一時大增。

    小說 程恢既然掌權,他手下一群幫閑人物也隨之雞犬升天。張武便針對這批人下了番工夫,先以冀州廣平同鄉的身份與他們接觸,繼而誘之以幕府急需的馬匹畜力,慢慢地與程恢接上了線。不過,程恢日常隨扈東海王之側,見之甚難;雙方的來往,主要還是通過下屬們轉達意思。直到前日裏,張武才邀得他親自出面,觀賞了己方攜來的良馬。

    當時程恢言談中頤氣指使,很讓張武猛吞了幾口惡氣。如今眼看程恢驚惶求懇,張武心中暗覺爽快,面上卻並不表露,依舊如尋常那般殷切問候:“叔弘公可有什麽妨礙?莫非路上遇見了亂民?被劫去了車馬財物?”

    程恢倒不是孤身上路,與他一起的,尚有十余名蓬頭垢面、周身泥濘、形貌極其狼狽的同伴。雖然天氣悶熱,可身上的衣物浸水透涼,仍將他們凍得抖抖索索。十余人彼此扶持著,慢慢地跟在程恢身後,簡直已經走不動路了。張武瞥了彼輩一眼,已知這些人多半都是鄄城中的貴人,特意著了平民打扮的。他心中鄙夷此等行徑,便不多做理會,只殷勤將程恢引入營地,讓出一座尚未拆除的簡單營帳供他們棲身;轉身又連聲喝令部下預備幹凈的熱水、果腹的吃食,再命人牽來幾匹鞍韉齊全的馬匹,言明是贈送給程恢沿途所用。

    張武是賊寇出身,言辭難免粗鄙,溜須拍馬的功夫更遠不及官場中人那般爐火純青;若在平日裏,程恢自恃身份尊貴,張武再怎麽逢迎,他也處之淡然。但在棲遑如驚弓之鳥的當口,這樣實實在在的待遇拿出來,與眾人親身經歷的艱難困苦相比真有天壤之別。一行人頓時便將張武當作了救命稻草,怎麽看怎麽順眼起來。

    過得片刻,張武有事出外安排,帳中便只留下程恢等人精疲力竭地或坐或躺在地。程恢勉力起身,掀開帳幕向外看了看。只見整座營地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張武正帶領著幾名勁裝漢子,用牛皮繩索將畜馬栓程隊列,並不關註這孤零零的帳篷;他的部屬們或者捆紮行囊、或者分派弓矢刀劍,各自都忙活著手頭事務,誰也沒往帳篷的方向多看一眼。這情形使得程恢松了口氣,放下簾幕縮回了營帳裏。

    這等欲擒故縱的手段,原是張武昔在太行山中坑害往來商旅時用慣了的。他早就已經將一切都安排妥當,仍憑程恢怎麽盤算,總要落入己方計算之中,故而確實沒將程恢的小動作特別放在心上。果然,沒過多久,程恢又從帳中出來,兜兜轉轉地湊近了張武身邊:“張先生,如今局勢這般……你和你的部曲子弟們,意欲何往?”

    “生意沒得做了,我們還能往哪兒去?趁著賊人尚未大舉合圍,這就啟程回鄉!叔弘公,你也不要多做耽擱了,歇息一會兒,就趕緊走吧!”

    張武的部屬們這會兒都已整裝待發,張武應付程恢幾句,腳步絲毫不停。而程恢劈劈啪啪地踩踏著林間泥濘,追在張武身後:“張兄莫要急著走。我這裏還有樁生意,有大生意!”

    “我張武是個商賈不假,但眼下羯賊刀斧將至,哪有心思與閣下談什麽生意?”張武縱身上馬,看著程恢表情誇張的面容嘆了口氣,搖動韁繩就要出發。

    程恢前沖幾步,猛地將馬韁的另一端握緊,硬生生勒停了馬匹。由於他滿是油汗的肥胖臉龐緊緊貼著馬頸之側,未曾修剪的鬃尾探進了他的鼻孔裏,令他猛烈地噴嚏起來。程恢便在連續的噴嚏之中大聲叫嚷:“這可是能給諸位帶來潑天富貴的生意!潑天富貴!”

    聽得程恢這般叫嚷,整支隊伍都騷動了起來。張武也為之一楞,眼神狐疑:“呃……潑天富貴?”

    程恢熱切地重重點頭。

    可張武看看程恢,又直起身望了望扶疏林木以外驚惶困頓的逃亡人群,冷笑一聲,再度扯動韁繩,竟似全不將所謂“潑天富貴”放在眼裏。

    “慢來!慢來!”也不知程恢哪裏來的勇氣,竟然合身前撲,死死地抱著馬頸不放。這人身軀肥碩,將近兩百斤的重量壓下來,頓時迫使馬匹連聲嘶鳴,前蹄往覆踏地,難以前進。

    張武眼光閃動,終於無奈地翻身下馬,作揖道:“叔弘公,您是東海王的肱股之臣,鄄城上下,無不知曉您位高爵尊、權傾幕府。在我們這些卑微之人看來,您簡直如天上神仙一般。若是往日裏,能得您的照拂,便是不得了的福氣。可是,再大的生意,也得有性命去做不是?唉……您還是趕緊追趕東海王殿下的隊伍吧。我等小民自去逃命,不敢奢望太多。”

    聽得張武這番言語,程恢卻不忙著答話,只流露出滿臉的躑躅神情來。

    過了半晌,他才像是下定了決心那般,壓低嗓音道:“張兄,時勢如此,你說的未嘗沒有道理。只是……務請吾兄稍留玉趾,隨我往帳中見一個人。見過這人之後,吾兄若還執意分道揚鑣,我絕不阻攔!”

    張武真沒料到這一出變化。他狐疑地看看程恢身後那座孤零零的營帳,忽然憑空生出幾分緊張情緒來。

    “見什麽人?”他忍不住擡起手,按在腰間繯首刀的刀柄上。

    程恢將雙手擺得如風車也似:“我們絕無惡意,吾兄不必如此。何況一群落難的手無寸鐵之人,又哪裏值得如此警惕?只不過,這人的身份特殊,所以……咳咳,無論如何,麻煩兄長你進帳一會才好。”

    不用程恢說,張武也覺得自己的舉措仿佛示弱。他冷哼一聲,將手從刀柄上挪開,大步向營帳走去:“真不知是怎樣的貴人。程功曹你說要見,那便見見吧!”

    嘩啦一聲掀開帳幕,張武踏步入內。從光亮處到暗處的變化,使得他本能地覺得眼前一黑。猛睜眼向前看去,但見適才那十余名狼狽之人俱都端坐,如眾星捧月般簇擁著一名高踞正中的男子。不等張武開口詢問,便有人厲聲劈頭大喝:“丞相,領兗州牧,都督兗豫司冀幽並六州諸軍事,東海王殿下在此,還不跪下拜見!”

    東海王在此!張武嚇了一跳。也不知怎地就覺得雙腿發軟,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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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大潰(五)

    張武往帳幕裏去的時候,一名貌似程恢同僚之人原本墮在稍後,這時趕緊踏著泥濘的地面,深一腳,淺一腳,站到程恢身邊:“叔弘,你就讓此人直接面見殿下?”

    “這張武的根底我早先遣人問過,是冀州廣平郡那邊過來的土著,沒有什麽問題;為人雖有些熱衷功名權勢,但這時候反倒是好事。 再者,能夠在亂世中往來各地行商的巨賈,必定領有強悍部曲,具備相當的自保之力,你看他的部曲子弟俱都精壯,恐怕有不少都是殺過人見過血的兇悍之徒,眼下我們遭逢大亂,正用得著……”程恢絮絮叨叨地說到一半,被那人打斷了。

    “叔弘,我說的不是這個!”那同僚皺著眉頭,看了看或遠或近站著的張武的部屬們。那是大約二三十人左右的騎隊,人皆剽悍,馬都是膘肥體壯的良馬,不像是朝廷擁有的戰馬那般,在青黃不接時分普遍瘦弱。有幾名漢子註意到了他的眼光,但並沒有特別在意,更沒有通常小民遇見高官時的緊張表情。

    再環視了一圈,他有些焦躁地壓低嗓音:“眼下局面差到不能再差,若不能得這些人手襄助,我們只怕很難順利逃脫賊寇們的追殺。因此誰能掌握這批人,誰在東海王殿下面前就被高看幾分。叔弘啊,這個首領既然是你的舊相識,正可以好好籠絡著。你這麽輕易地讓他面見殿下……小心這夥人被別人拉攏了去,分去了你的富貴!”

    程恢輕蔑地搖了搖頭,轉身往營帳的方向慢慢踱步:“咱們都是東海王側近之臣,平日裏挾私爭權乃是常事,但須得知道什麽時候可以爭權,什麽時候不能爭。”

    那同僚愕然問:“什麽?”

    程恢招招手,讓那同僚再靠近些:“如今幕府叠遭大難、進退維亟,數年來積累的聲威已蕩然無存。在這嚴峻局勢之下,殿下必然要將最後一點點能夠引為己用的力量都掌握在自己手中,決不允許誰有依仗外力淩迫王權的可能。盡快將這張武引薦予殿下,便是我能做的極限了。再多做一點點,都是多余,徒然造成倒持泰阿之勢,引起殿下的猜忌而已。”頓了頓,他又道:“同樣的,他人想在這時候去拉攏張武等,也都是同樣的結果,有智慧的人不會做這樣的蠢事。”

    “原來如此,受教了。”同僚心悅誠服,連連頷首:“吾兄真是見識精微。佩服!佩服!”

    程恢嘴角微微一撇,打起精神繼續道:“雖然軍務頹敗,但東海王殿下畢竟仍是大晉丞相、有都督六州軍事的大權在手。只消此番順利脫身,以後一聲令下,數十萬大軍須臾可集,重振聲威也不是難事。到那時,吾輩都是與殿下共患難的忠臣,前途不可限量。”他拍了拍同僚的肩膀:“我有了路上引薦義士之功,便已心滿意足。榮華富貴,願與諸君分享。”

    都是在名利圈內打滾的精明人物,一方話不用說盡,另一方便能聞弦歌而知雅意。那同僚適時地流露出感動的神色,深深作揖:“承蒙看重,自當唯兄長馬首是瞻!”

    “哈哈!”

    “哈哈哈哈!”

    兩人相視而笑,雖然身處窮途險境,卻恍然似有一條足以晃瞎人眼的金光大道在眼前鋪就那般,令人油然生出舒心暢意來。笑聲中,兩人眼看那座孤零零的營帳就在眼前,又不約而同地放低了聲音,連表情也瞬間換了莊嚴肅穆的樣子。

    “卻不知道裏面談得如何了?”過了半晌,程恢有些遺憾、又有幾分羨慕地嘆了口氣:“那張武也是個有運勢在身的。區區一個牛馬販子,從此以後就能成為殿下倚若臂膀的幹將……當真平步青雲啊!”

    在程恢這等東海王近臣看來,小小商賈能夠得到貴人接見,真是十足的福分。這當然沒錯,問題是,張武並非簡單的商賈;東海王……也實在不是正常狀況下的東海王。

    按照張武適才的盤算,是要借著兵荒馬亂的機會,通過進獻馬匹為手段,利用共患難的交情接近幾名幕府高官,進而贏得彼輩的信任,一舉打入幕府體系之中。這個計劃與之前步步為營、由外圍逐步滲透的做法相比,算得大膽。但即使在如此激進的計劃之中,直接與東海王本人搭上線,仍然是遙不可及的目標,張武甚至根本就沒敢往那方向去想。

    他更不可能預料到出現這樣的局面!

    想到那權傾天下的大人物就在眼前,饒是張武膽色過人,也不由得腦袋裏嗡地一聲,猛地出了一身冷汗:怎會如此?東海王竟然在這裏?

    平北將軍身為邊疆武人,卻私下布設實力於中原、千方百計探聽朝廷情報,是樁犯忌諱的事。平北將軍很清楚這一點,所以才會選擇身份比較特殊的伏牛寨中人物出面行事。身為擔負使命南下的密諜頭目,張武也很清楚這一點,所以自受命以來每日小心警惕。但也正因他心心念念於此,所以此刻第一反應,便是歸結到自家身份遭人揭露上。

    怎麽回事?怎麽回事?難道說東海王早就看穿了我的身份,特意籍此機會來揭穿、甚至是懲處我們的?幾乎就在一瞬間,張武就被這個念頭嚇得有些昏沈了,只覺雙腿發軟,額頭上大滴大滴的汗水涔涔流淌下來。

    恍惚間,張武聽到身邊有人在說話。

    “程恢說的義士,就是你吧?很好!很好!”有人矜持地道:“咦……這人怎麽有些呆楞的樣子?”

    “卑微草民什麽時候見過殿下這般的貴人?想必是歡喜得傻了吧。”

    有人湊近過來,拍著張武的面頰:“別楞著了!”

    “你們是什麽人?”張武下意識地將拍打自己面頰的人推開。

    “真的是傻了……”有人嗤笑起來,接著便大聲道:“東海王殿下在此,你沒聽見麽?讓你的部曲們把馬匹都讓出來!殿下要用!把大車也都套上!對了,還有吃的!再拿些像樣的吃食來!剛才那些都太粗劣了,哪裏是供殿下享用的?”

    還沒等張武答話,肩膀又被人蹬了一腳:“聽明白了沒有?聽明白了就趕緊去辦啊!還傻楞著做什麽?”

    這一腳蹬得不輕,雖然張武有練武的底子,身子也猛地一斜,連忙伸手支地。

    留守營地的部曲之前預備撤離時,已拆除了大部分設施;此刻他們身處的帳幕原是看管馬匹的人臨時棲身所用,地面不曾鋪設氈毯,很是簡陋。張武一伸手,剛巧按在幾塊支棱著的碎石上,忍不住一聲痛哼。

    而這疼痛瞬間驚醒了張武,讓他被駭住的心思重新運轉起來:***,不對!

    他伸手抹了抹額頭的汗滴,心念急轉:若是自己身份早先已泄露,那在許昌、在鄄城的時候,只需一名內侍傳諭,一名武士就足以斬下自己首級,何必到了此時再來大費周章?若是自己的身份剛泄露,當此狼狽之時,護衛著東海王逶迤離城的隊伍是自己親眼所見,他吃飽了撐的。脫離自家親衛的保護來管這閑事?何況,連一句說話的機會都不給自己,就光顧著敦促搜羅物資……這吃相也太過難看了吧!

    想到這裏,張武微微擡頭一瞥。

    在他身前,在十余人簇擁下踞坐著、像是首領的,是個身披寬袍的中年人。初看這人,相貌算得上是個美男子。剛才簡單抹過了臉,露出白皙的膚色,顯然是日常保養得好、養尊處優慣的。只可惜須發淩亂,眼裏布滿血絲,兩頰的皮膚更松弛垂墜著,仿佛將要熔化的蠟燭,十分可笑。再看他顧盼間的神氣,雖有幾分貴人的樣子,怎奈露出在寬袍以外的兩雙靴子都破了口。十個沾滿泥濘的腳趾頭舒展在外,打碎了他竭力偽裝出的威儀。發現張武的眼神註視在自己腳上,那中年人楞了楞,垂首看了看,瞬間露出惱怒的表情,把兩只腳嗖地收回衣袍底下。

    就是這廝自稱是東海王?

    堂堂的丞相、都督六州諸軍事、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親王就是這樣子?

    張武的緊張情緒突然消散了,他甚至差點笑出聲來。眼前這人,分明便是個沐猴而冠的鼠輩而已。瞧這舉動失措的慌亂模樣,瞧這矯揉作態的心虛模樣!刨去那勉強維持著的架子,這人的內裏,恐怕比張武在太行山上見慣了的小毛賊還不如吧……怎麽可能是東海王?

    張武心念急轉:仔細想來,東海王在此的消息,恐怕完全出於程恢的滿口胡柴。眼前這中年人大概是東海王幕府中的幕僚官署,地位比程恢高得有限,所以沒能擠進東海王的本隊,與同行的官吏們一路墮在後面被折騰得半死。毫無疑問,如果沒有我插手,這些人必定會死在逃亡途中,絕無幸免之理。可我實在沒料到,這幫家夥竟然無恥到這種程度,哪怕是在逃亡途中,還想要巧取豪奪!

    沒錯,沒錯。程恢本就時常打著東海王的旗號貪贓枉法的,行事荒唐其實並不奇怪。和他一起逃亡的,怕也都是一丘之貉吧。想來這批人見營地中良馬甚多,便生出貪念,打算報出東海王的名頭來壓服了張武,直接就將馬匹劫奪去。

    可他們也不想想,鄄城既然不戰自潰,東海王幕府就已分崩離析。哪怕是東海王真的親身到此……一個失去僚屬、部將、兵馬的空頭親王雜在亂軍之中,權力並不比他人大,活命的機會也並不比他人多……這時候的趾高氣揚、滿嘴呼喝,還有任何意義麽?

    我竟被一群狐假虎威的貨色嚇住了?這事兒要是傳出去的話,數十年的名聲都毀了!張武勉強壓抑住羞惱的情緒冷笑一聲,拍了拍臟汙的衣袍下擺,打算出去找程恢分說明白。

    但這幾個簡單的動作,卻將中年人身邊的隨侍眾人都激怒了。有人開口便罵:“村夫,你這是什麽意思?嗯?竟敢如此無禮!左右,與我叉將出去打……”

    這串的言語叫嚷得又急又快,顯然是平時說慣了的。問題是,帳中除了張武以外,便是隨著程恢一同前來的十余人。這些人彼此看看,誰都沒敢當真動手去“叉”眼前這桀驁的牛馬商人。

    張武嘿嘿冷笑了一聲,正待說些什麽。身後帳幕又被掀開,程恢走了進來。

    “怎麽了?出了什麽事?”眼前情形顯然出乎程恢的預料。他猛地一呆,旋即扯住了張武的臂膀:“老張,你好大的膽子!還不快快跪下!”

    程恢的話音帶著哆嗦,他恐怕真的是好意。但這句話的內容便如火上澆油般,使得張武猛地爆發了。張武雙膀一晃,便將程恢震了開去,如滾地葫蘆般跌到角落。

    “狂徒!敢在駕前行兇,你想被夷三族麽?”有人驚怒地指著張武大喝。話音未落,肚子便挨了一腳,也滾倒在地。

    真是一群鼠輩!張武大步向前,伸手揪住了那名似乎是首領模樣的中年人,略一發力,就將他踉踉蹌蹌地拉扯了起來。

    “你!你!”中年人的第一反應居然不是反抗,而是瞪大了雙眼,露出驚訝到難以置信的誇張神情。這表情令得張武無由地又生出一股憎厭:逢著天下大亂、胡虜橫行的當口,萬千蟻民白骨如山、積血成河。而這等脆弱綿軟如豬羊般的貨色竟然還身居高位,時時刻刻盤算著欺壓掠奪!東海王信用的都是這等廢物,怪不得戰無不敗、國事糜爛!

    “什麽狗東西!”張武愈想愈怒,忍不住正手一巴掌扇在中年人的臉上,反手又是一巴掌:“也敢來欺我!”

    這兩下真是不輕,中年人的嘴角頓時掛了血,白皙光滑的面龐以肉眼可辨認的速度腫脹起來,把他竭力瞪大的眼睛擠成了兩條縫。
410555 發表於 2019-9-3 20:42
第七十九章 大潰(六)

    瓦亭。幽州軍中軍營寨。

    暮色蒼茫時分,大營內有規律地響起金柝敲擊之聲和各處哨卡交接執勤的口令聲。較遠處,今日最後一批運達的糧秣輜重還沒有完全進入營地,負責警戒的步卒和負重的騾馬沿著道路拉排成長隊,紛亂的腳步聲、鐵蹄踏地聲匯作沈悶的聲浪,緩緩掠過整座營地。

    陸遙在營地高處眺望了片刻,直到黯紅的太陽漸漸墜入平原西面的厚重塵霾裏,才撥馬回頭,沿著高地邊緣馬匹踩踏出的小路下去了。

    幽州軍與賊寇們以瓦亭為中心的拉鋸作戰已經進行到了第七日。雙方投入的兵力似乎逐漸增多,可戰鬥的激烈程度,反而逐漸下降。在將士們看來,這主要因為中原賊寇固然剽悍,但既是賊寇,總缺乏軍紀約束,更沒有什麽韌性可言。相持稍久,進退攻守時就顯出了疲態。

    而將士們沒有註意,或者註意到了但沒有多想的另一方面,則是身為幽冀聯軍主帥的平北陸遙,也一改往日迅猛如雷的戰術風格,並未有抓住機會一舉底定戰局的意思。敵軍既然氣衰,他也順勢收兵,早早地回到大營。

    之所以做出這樣的選擇,原因有三。

    一者,正如先前的判斷,幽冀聯軍掌握的舟船畢竟有限,諸多輜重糧秣又要占據運力,饒是幕府官員百般籌劃,五日之內也只能運載兩萬人馬渡河。再考慮到除了挑選出來的部分精銳以外,幽冀軍人大都不習水性,渡河後,各部都要有修養體力的時間,因而瓦亭一線的兵力遠遠沒到充足的時候。目前來看,能夠將賊寇迫在瓦亭以南,保障大河沿線渡口的安全,這就足夠了。

    二者,中原戰局的惡化程度遠比陸遙等人預想的更快,或者說,大晉的執政者們,遠比陸遙等人預想的更無能。僅僅兩月不到的光景,兗州東部的東海王幕府大軍已完全陷入賊寇重圍之下;而另一側的司州東部地帶,也是亂兵與敵騎縱橫交織,匈奴人步步緊迫,洛陽唯自守而已。這樣的局勢下,平北幕府的戰略目標也不得不相應調整,畢竟他們原只期望建功立業以獲得整合北方的名分而已,並不願意將手上的全部實力深陷中原泥潭。從這個角度來說,石勒的謀主張賓判斷陸遙“絕非晉室純臣”,一點都沒有錯。本該是忠臣志士奮起而力挽狂瀾之際,可陸遙內心深處想

    到的卻是:怎樣才能憑借手中的軍事實力獲取最大的戰果,進而憑借這戰果,謀取政治上的利益……在這個問題沒有得到答案之前,幽冀聯軍絕不會輕舉妄動。

    至於原因之三,便是前日裏,陸俊陸道彥對他說的那些話了。這兩天,陸遙反覆思忖著陸俊的主張,恨不得將每一個字都拆解開來,細細地琢磨。但他不得不承認,這等牽扯到政治層面的判斷,遠比戰場上的決定更加覆雜難解。正確的選擇固然會帶來功成名就、榮華富貴,可若是作了錯誤的選擇,那便是追隨自己的無數人,都要死無葬身之所!他想得越多,徒然生出越多的疑慮,心中簡直就像有一團火焰在灼燒。

    陸遙嘆了口氣,雙腿一夾馬腹,徑往中軍帳去。後頭龐淵等數十騎扈從慌忙跟上。

    經過多年兵災蹂躪,曾經的兗豫膏腴之地如今戶口十去七八,道路兩旁多見餓殍或殘缺的肢體。剩余的百姓都成了驚弓之鳥,絕大部分都潛藏在湖澤林地之間不敢出來,任憑家園荒廢。如此一來,幽州軍與賊寇在瓦亭沖要來回鏖戰數日,竟然未曾見到半個本地居民。哪怕在較後方的中軍大營也是如此。明明鼓角四起、戰馬成群嘶鳴而無擾民之虞,直叫人心酸。

    陸遙的大帳依托著一處庭院遺址而立,三面有未曾坍塌的土坯墻擋風,中央原是院落的地方剛好用來議事。院落中間偏右側本有一株高大的槐樹,可惜曾經繁茂的枝條不知何時被人砍去了大半,樹幹又過了火,燒得焦黑。帳幕便剛好搭掛在樹幹上,向四周垂落。這時候,傍晚的微風吹入帳內,余下幾根稀稀拉拉的枯枝,便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響,搖曳不已。聲音傳到陸遙耳中,更令他生出焦躁的情緒。

    轉身落座,卻見案幾上擺放著一碗豆飯、一碟鹽菜和一尾烤熟的魚。陸遙在軍中時自奉甚薄,飲食與普通士卒並無太大差別。然而此刻分明腹中饑餓,卻又沒什麽食欲。

    他招手讓龐淵近前來:“陸祭酒那邊,可都安頓好了?”

    “祭酒是尊客,不敢慢待,昨日已調撥人手伏侍。”

    “好。”陸遙沈吟少時,又問:“薄將軍今日如何?”

    薄將軍,指的是乞活軍的薄盛。他得了葉雲崢的通風報信,故而匆匆渡河前來打探所謂東海王的使者,這幾日都未離去

    龐淵答道:“薄將軍來過一次,當時戰事正緊,主公無暇見他。他等了片刻即走,並無什麽異狀。”

    陸遙略點了點頭,提箸將要用餐,忽然看著龐淵,又嘆了口氣:“當年我只帶領數十人的時候,身當鋒鏑、戰不旋踵,倒也酣暢痛快。哪像現在這般,或者雞毛蒜皮,或者勾心鬥角,再沒省心的時候。”

    這本是無意間的自言自語,不料龐淵應聲而答:“帶領數十人廝殺,那只是匹夫所為,我倒是常想,身為男子漢大丈夫,當奮力奪取功名富貴,或有一日能如主公這般尊榮、威風也。”

    聽得這番話,陸遙先是發楞,旋即哈哈大笑起來,舉箸指點著龐淵道:“你這廝,想法好得很,只是言語未免太過憨直。”

    這番話若是落在忌刻之主的耳中,只怕立時生出事端來。但陸遙出身行伍,很能體會中層軍官們對於建功立業的渴望,因此不僅毫無猜忌,反而由衷地讚賞。他也確實覺得,與這些爽直的武人相處總那麽愉悅。

    笑了幾聲,壓抑的情緒似乎也消解了正要拿龐淵打趣,忽聽大帳之外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陸遙面色一整,揚聲道:“何事?”

    話音剛落,外面傳來朱聲急促的聲音:“主公,十萬火急軍情。”

    陸遙投箸起身:“立即報來。”

    朱聲趨步入帳,旋即止步,將兩扇帳幕放下,密密地掩起。

    龐淵跟隨在陸遙身邊數月,已培養了幾分眼色,不再是當初那單純的猛鷙之士。眼看朱聲鄭重,他便按劍而退,直到帳門一側垂首侍立。

    眼神稍擡,但見朱聲焦黃的面龐上,神情有幾分倉皇,又帶著幾分古怪:“主公,張武回來了。”他壓低了嗓音,又道:“和他一同回來的,還有……”

    朱聲接下去的連番的話語都極輕微,龐淵聽不真切。足足過了半刻光景,卻見陸遙的神色在燭光搖曳下陰晴不定,口中一字一頓地道:“當真?”

    許久不寫了,慢慢恢覆狀態吧。這一章是在手機上碼的,不是很習慣,如有脫漏疏忽之處,懇請各位包含。接著應該能做到三四天一更,會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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