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扶風歌 作者:蟹的心(連載中)

 
uuuuuuuuuu 2014-3-26 15:14: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79 41852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1:44
第一百零二章 再會(一)

    光熙元年十一月,大晉的第二位皇帝,那位智力低過常人的皇帝終於死去。皇太弟即位,改元永嘉。新皇帝遵舊制處理政務、考據經典,使得朝廷隱約恢覆了武帝時的正常秩序。另一方面,為了攫取中樞政權而癲狂的宗室諸王彼此攻殺,終於雕零得差不多了。出自帝室疏宗的東海王執掌權柄,他為了避免與皇帝發生劇烈沖突,故而率領重病出鎮許昌,以使得中原趨於安定。

    許多士人因此而翹首期盼,都認為永嘉元年應該是大晉朝廷從連續十多年的戰亂中逐步恢覆元氣的一年。

    在年初時,這個期待似乎將要成真:吳地士族甘卓、顧榮、周玘等人擊敗了擁兵數萬、橫行東南的巨寇陳敏,傳首京師。隨後安西將軍、涼州刺史張軌日漸平覆西北局勢,使賊酋若羅拔能授首。占據成都的氐人李雄遭到官軍從東、北兩面挾擊,雖然獲得益州大族、天師道首領範長生相助,也只能憑借蜀地的崇山峻嶺勉強自保。甚至寧州來報,就連五苓夷叛亂,也在寧州刺史之女、受眾人推舉領寧州事的李秀努力下遭到了挫敗。

    可不久以後,情勢就急轉直下了。汲桑為首的河北賊寇先是攻陷鄴城,將近百年經營的河北重鎮燒成了白地,新蔡王司馬騰沒於軍中;汲桑雖死,繼任的羯賊石勒更加兇悍,他率軍縱橫冀州,連續攻破名城大郡,使得富饒的渤海、樂陵、清河等郡國大部化為丘墟。

    這樣的局面使得洛陽朝廷和東海王俱都震怒,數月前就連番遣使,切詞責令冀州、幽州、兗州等地並力進剿……可結果呢?就在十天前,那石勒竟然狠狠地耍了冀州刺史丁紹一把。他假作在廣宗決戰,卻突然麾軍南下,殲滅了兗州茍純的大軍,隨即攻陷茌平、全師渡過大河,直撲中原腹地!

    自元康以降,四海鼎沸、包茅不至,中朝財賦所賴,唯河北、中原而已。偏偏石勒賊寇橫行於兩地,所到之處盡情燒殺擄掠……這分明是在動搖大晉朝廷的根基!

    據說,原本信心十足要一舉殲滅賊寇的冀州刺史丁紹,因此而突發急病,幾乎不能理事。而生性兇殘的兗州刺史茍晞親自提兵於大澤以北防備,同時將僥幸逃回的胞弟茍純重責一百軍棍,幾乎當場打死。

    不僅如此,這個消息所到之處就連許昌、洛陽都感到巨大的震動。而在曾經遭受賊寇蹂躪的鄴城,士伍官民無不震恐,征北將軍和郁索性勒令闔城戒嚴。

    在半年前那場慘烈的戰事中,鄴城百姓死傷不計其數,兩朝帝室經營的無數美輪美奐的建築也從此付之一炬。想要將之恢覆舊觀,所需的人力財力物力都不是殘破的三魏所能承擔,以至於和郁本人只能將官邸設在白藏庫舊址東南角的一座庭院裏。

    白藏庫是天下知名的大型倉庫,時人讚曰:“白藏之藏,富有無隄,同賑大內,控引世資。”其規模可見一斑。河北群盜攻入鄴城之後,打破了白藏庫,將其中數十年積累的財貨珍玩一掃而空,臨走時又放了幾十處火頭。好在這所大庫規模巨大,不同的庫藏間有高墻分割、還有引入的漳水支流經過,因此過火的區域總算有限,較之於燒成白地的鄴都宮城強出太多了。至少足夠征北將軍和郁、魏郡太守王粹及他們配下的僚佐屬官和眾多吏員奉公。

    和郁以征北將軍的職位出鎮鄴城,實際將整個三魏地區都置於掌握。為了便於行政,其僚屬中亦有別駕、治中從事、諸曹從事等官,具體編制一如刺史。這些職務中,許多都由新蔡王的舊日下屬擔任。

    當然,新蔡王司馬騰乃東海王胞弟、又屬皇族貴戚之中極有權勢的強豪,同樣都是坐鎮鄴城,新蔡王同時都督司冀二州諸軍事,權勢遠非和郁所能及。可惜他沒於戰亂,就連屍首都遍索不得了,一眾鄴城文武只求不要被追究責任就是天大幸事,除了依附於征北將軍和郁,又能如何?無論如何,好歹先得混口飯食啊……

    唉……想到這裏,曾被新蔡王引為親信的幕僚,昔日的並州刺史主簿、新蔡王郎中令周良長嘆一聲。

    銅爵園以東的建築群大都被燒毀以後,鄴城的政治軍事重心就整體往西遷移。軍事上,以金明門以北的三台為核心,而政令則出於白藏庫裏的征北將軍官邸。征北將軍下屬兵曹從事的周良,此刻正要往三台去,每日例行調取當日的各項軍務文書。

    一來鄴城雕敝,牛馬極其缺乏;二來新蔡王死後,周良的地位也大不如從前,因此他既沒有牛車乘坐,也沒有配馬,只能帶著幾個從人步行往返。他沿著白藏庫西南角的一溜矮墻緩緩漫步向前,偶爾挺起腰背看看遠處的斷壁殘垣,忍不住又是陣陣長嘆。秋天到了,他的嘆氣聲也如秋風那樣,帶著蕭索悲涼的意境。

    新蔡王的死,對於周良、石鮮等從並州相隨而來的舊僚屬來說,是太大的打擊。眼前的窮迫生涯和過去的歡樂日子是那麽天差地遠,失去地位、權勢和財富的痛苦無時無刻不在扭曲絞扯著他的心志,那種難以忍受的巨大反差使得周良每日每夜都感覺心頭有刀在割、有火在燎。

    新蔡王在並州的七年,是周良所深深懷戀的七年。那些日子裏,周良緊隨著主公的腳步,刮地皮、販奴隸、劫商旅、殖財貨,可謂是日夜操勞。憑借著並州刺史的威嚴,他所經手的事務,無不生財得利,所以才得主公青眼相加,從一名小小的吏員一路拔擢到了並州刺史主簿。地位雖不算太高,但在並州地界堪稱實權在手,任誰見了都要畢恭畢敬。那幾年……嘖嘖……周良情不自禁地咂了咂嘴,那可真是無憂無慮、盡情聚斂的快活日子啊。說起來,自己經手的財富,三成歸於主公,倒有七成納入私囊。若能就這樣再過個三五載,憑借著這等撈錢手段,哪怕與昔日號稱豪富天下第一的石崇相見,也不必太過謙抑吧。

    可惜那樣美妙的生活卻不能長久。隨著匈奴崛起,並州的局勢越來越惡劣。周良捫心自問,自己已經竭盡全力地出謀劃策,然而,那些卑賤的士卒雖然受主公恩養多年,卻沒有半點用處……他們幹脆利落地失敗,毫無鬥志地逃跑,最終迫得主公和眾多僚屬只能放棄並州,狼狽不堪地逃亡鄴城!

    想到那些在匈奴人追擊時慌忙丟棄的金玉珍玩,周良用拳頭捶打著自己的胸膛,簡直沒辦法控制情緒。足足過了半晌,才能重新舉步。

    逃亡鄴城的途中,自己多年來聚斂的財產損失不小。不過,好在自己的忠誠很受主公看重,不僅沒有被疏遠,反而還乘著主公就封為新蔡王的時候,一舉攀升到了郎中令的高位,隨即又巧妙地取得了鄴城東門外建安驛一帶的廣闊土地,在那裏大興土木,營建起了堪稱河北第一流的銷金窟……那片地方是什麽樣的寶地啊,只要經營得當,日進鬥金根本就不是問題。可是……嘴角邊的一縷微笑很快又被痛徹心扉的扭曲表情所取代……並州如此,在鄴城的時候也是如此……面對著汲桑石勒賊寇,那些兵卒從來都是戰敗!戰敗!他們根本就不願意為主公出力,個個都貪生怕死!

    周良跺足、揮臂、格格咬牙:我周某人出自古公亶父的後裔,血脈何等綿長高貴?我自幼通讀儒家經典,兼修玄理,揮斥辨析、清談本末有無的至道,言辭何等高雅微妙?以我的才學品行,難道不足以經邦濟世麽?並州、鄴城之事,若果然在我掌握,那怎麽會崩壞若此?

    可恨!可恨!

    正當他沈浸在萬般思緒之中的時候,有人在他耳邊大聲喚道:“周從事!周從事!這是發往洛陽的緊急軍報抄本,你快快收好了!”

    周良駭了一跳,定了定神,才看到喚他的乃是平日駐守在三台的一名書佐,曾見過自己幾次的。看他神色有些惶急、兼且滿頭大汗,想來是久侯收取軍報的將軍府屬官不至,便親自帶了軍報跑過來。

    周良再怎麽落魄,地位較之這些出身寒素的吏員高出了太多。他悄然挺起胸膛,輕咳一聲,拂袖作色道:“石勒賊寇都往中原去了,還能有什麽大事?急事?至於爾等驚惶若此?要記住,切忌慌張急躁!”

    一邊呵斥著,他一邊取來卷宗,隨意展開來看。

    那卷宗墨汁淋漓,看來也是剛撰抄不久。河北各地的軍報發往洛陽時,都會先經過鄴城,按照慣例謄寫一份副本後交由具備“都督司冀二州諸軍事”或者“監鄴城守諸軍事”職權的鄴城駐守大員察看,以便這河北重鎮能夠及時做出反應。征北將軍和郁雖然並未獲得上述職權,但他受東海王特命收拾鄴城局面,亦有特殊的地位,因此也可以遣人謄抄。

    其實所謂緊急軍報,也未必都有什麽大事,每隔三五日,身為兵曹從事的周良都會收到些此類抄件,其中十之八九都被他直接棄置一旁。但今日這份卻真正是有緊急要務的!

    “晉陽軍劉演部誤殺驃騎大將軍王彭祖?這……這……”周良持著卷宗的手猛烈抖動起來,他皺起眉頭,將這些卷宗看了一遍,又一遍。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1:45
第一百零三章 再會(二)

    周良終究不敢耽擱,他將卷宗收起,快步返回白藏庫,先換來書佐謄抄副本,隨即將之呈了上去。

    由於石勒賊寇猖獗,這幾日征北將軍和郁倒不常去城外的園林賞玩,長時間坐守在府邸之中。想必卷宗傳入不久,便被和郁看到,原本就有些人心惶惶的征北將軍府裏,突然大舉騷動起來。

    先是十余名信使旋風般地縱馬沖了出去,那應該是和郁急著召集不當值的文武大員們商議。

    隨後,數百名精銳的親兵被緊急召集起來,他們各自都持矛引弓,在上官們呼喝吩咐分成十余支小隊往各處重要的城門、街口出發。帶隊的基層軍官們滿臉緊張的神色,卻似乎也並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

    再接著,數量較第一批更多的信使縱馬而出。這批信使人皆雙馬,隨身帶著幹糧飲水,顯然是要前往周邊的郡縣去傳遞消息,並勒令地方官員、豪強大族做好彈壓地方的準備。

    幽州乃是扼守北疆的第一處要緊所在。王浚突然身亡,幽州必然陷入前所未有的動蕩,如慕容部、宇文部、段部等強大鮮卑部落失去控制,行動根本就無法預測……安知彼等不會借機生事,進一步謀奪朝廷在北疆的疆土和利益,安知彼等不會肆意妄為,重演永興元年時大掠鄴城的囂張舉動?

    石勒,羯人也,羯人乃是小族,然而以羯人馬賊為核心的賊寇,今年已經使得河北、中原兩地無數文武官員為之焦頭爛額;劉淵、匈奴也,南匈奴自從入塞之後,威望已顯頹勢,不覆昔日威行萬裏的雄風,可匈奴人在並州南部建國稱制,已經迫得洛陽朝廷幾乎透不過氣來……羯人和匈奴人已經如此難制,雄踞萬裏北疆的鮮卑人若有所動作,如何應對?誰能應對?

    對王浚意外身亡所帶來的的重大影響,周良很是了解,可他已然覺得,和郁的應對動作毫無意義,指揮給人以手忙腳亂之感。

    由於連續幾批人呼啦啦地走動,將地面的灰塵揚起半天高,周良推開窗戶向外探望了幾眼,隨即被撲面煙塵嗆了回來,重新將窗欞掩起:“和仲輿竟如此驚慌失措……縱使幽州有變,數旬間也影響不到鄴城,征北將軍若能鎮定,魏郡軍民怎麽會驚慌?軍民若不驚慌,又何須彈壓?此人枉稱幹練,行事卻恍若驚弓之鳥,真是無能之輩!”

    仲輿乃和郁之字。周良如此直言不諱地攻擊和郁,顯然是因為自己連載貶謫的緣故,對這位征北將軍並無半點敬意。身為新蔡王極信賴的文官首席,撈錢的本事更是一流,如周良者當然不會是無能之輩。可正是因為一眾僚屬們都只知圖謀私利、全無經國濟用的心思,新蔡王才幹脆利落地將鄴城和性命一起丟給了賊寇。這個時候周良完全不會想起,既有殷鑒在前,作為新蔡王的繼任者,和郁怎能不加倍小心謹慎?

    周良所在之處,乃是位於將軍府正門東側的一處廂房,內間用屏風隔開了,作為兵曹、倉曹、和賊曹諸僚屬共同的辦公地。當然,如周良這等身份的官員,通常不會親自來處理這等汙濁繁雜的事務。每月來三五日應個景而已,真正的庶務,全都是委派給屬吏去做的。

    此刻房裏頗為安靜,零零散散地坐著二十余人,大部分都是底層吏員。周良不將彼輩放在眼中,自顧悻悻地抱怨,將和郁批得體無完膚。正說得爽利處,卻聽身後一人嘆息道:“兄長便少說兩句不好麽?我等既不受征北將軍重視,那便安心等待時局變化,何必一定要以言辭迫人呢……如今的時勢,總有人平步青雲,也有人屈沈下僚,終歸……咳咳……終歸都是常事。”

    說話之人乃是周良的老熟人、昔日並州別駕石鮮。周良、石鮮、司馬瑜,三人昔日同為新蔡王最信任的心腹,雖然彼此爭風不斷,但一齊在並州搜刮聚斂時,不知多麽痛快。豈料世事變幻無常,新蔡王死後,司馬瑜在鄴城戰事中被亂兵所殺,只留下周良、石鮮二人,在征北將軍駕下不尷不尬地消磨時日。

    石鮮是賊曹從事。按說,賊曹主水火、詞訟、罪法、捕盜等事,然而征北將軍自洛陽領大軍來此,直接以軍法治理魏郡,哪有賊曹插手之處,於是石鮮也就樂得清閑。與周良不同的是,石鮮在抵達鄴城後,就廣撒錢財,在廣平等地置了大片良田,哪怕如今仕途不順,憑借著田畝上的產出,總不會如周良這般坐吃山空,故而心態也好些。

    或許是因為這個緣故,周良聽得他的解勸,反而覺得愈發惱怒。他狠狠地一拍身前案幾,大聲道:“有人平步青雲,有人屈沈下僚,終歸都是常事?嘿嘿,當年隨同新蔡王的並州文武,哪個不是屈沈下僚?你何處尋一個平步青雲的出來?這等窘境,叫我如何安得下心?”

    “唉……”石鮮搖了搖頭,頹然不語。

    卻聽得又一人道:“周從事,你說並州文武……那鷹揚將軍陸遙就是並州出身。此人近歲以來,屢建功勳,極得朝廷青睞,可不就是平步青雲了麽?”

    那人卻是此前隨同車騎將軍長史羊恒一起、被陸遙營救的若幹官吏之一。聽得周良說起並州文武,猛然便想起當時縱橫戰場、力挽狂瀾的陸將軍來。

    問題是,陸遙二字出口,越發使得周良妒意中燒,胸中一股無名火直冒上來。

    “陸遙?”周良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他跳起身,自堆放卷宗文牘的木架上取出適才帶回的緊急文書抄件,猛地展開。這幾份文書,他原本已看了數遍,這時候卻再次翻動不已,隨即臉色愈來愈顯得陰晴不定。半晌之後,他才將文書啪地擲回原處,由於用的手勁太大,還將底下堆疊的十余份文牘砸翻了,嘩啦啦地坍塌下來。

    卻聽周良冷笑道:“嘿嘿,爾等不知,這陸遙陸道明,原是個行事不擇手段的奸佞之徒。可惜他的所作所為,怎也瞞不過我去……我定要向征北將軍揭發此人的奸謀,朝廷定會將之重重治罪!”

    幽州與並州軍馬在冀州地界沖突,卻攀扯到了代郡的陸遙身上,是何道理?這言語未免荒唐,屋裏眾人無不面面相覷,誰也沒法接口。偏偏周良環視眾人,卻似信心十足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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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再會(三)

    “自今春以來,河北、北疆亂事頻繁,然而諸君可曾細思,始終參與在這些亂事之中的人是誰?始終在其中獲利的是誰?”周良睨視四周眾人,侃侃而談:“汲桑賊寇攻打鄴城,那陸某以參與城守、擊殺汲桑的功勞,得授鷹揚將軍、代郡太守,這是獲利之一也;冀州刺史丁紹麾軍與石勒作戰,為求冀州北部安定,不得不以中山常山諸郡國的財力物力支持代郡,遂使陸某全據代地,厲兵秣馬,這是獲利之二也;鮮卑彈汗山祭天大典生變,東西二部殺得血流成河,那陸某借機由代郡出兵,壓制諸多部落,拓地千裏,這是獲利之三也;我又曾風聞一事,據說幽州刺史王浚亦曾出兵草原,卻在濡源遭到陸某攻打,損兵折將極多,反倒是陸某收服了草原上的大批晉人流民,威勢愈加雄強,這是獲利之四也……”

    “咳咳……”石鮮心知周良這些日子很不得意,因此言辭未免偏激。尤其是想到當年一個區區軍主、豆粒也似的卑賤之人,如今竟然官高為尊,遠在自己之上,更是難以壓抑心中不滿。他清了清嗓子,意圖阻止周良胡言亂語:“幽並二州的沖突事先毫無征兆,並州表文中也一再說明實屬誤會。那陸道明確是崛起神速,但此等事殆屬天意弄人,恐怕非人力所能綢繆……”

    “非人力所能綢繆?”周良連聲長笑:“你想,王彭祖與劉越石同為朝廷重臣,彼此並無仇怨,王浚何至於不遠千裏去攻打並州兵馬?王浚縱然跋扈,何求於中山、常山,為何要冒著冀州震怒的危險,用兵於此地?王浚身為驃騎大將軍,身份何等尊貴,又怎麽會親自上陣,徒逞匹夫之勇?難道他瘋了?”

    石鮮幹笑道:“那自然不至於……”

    “對啊!”周良用力拍打著大腿,神情竟然有些猙獰:“你再想,王浚昏悖行事,最終離奇身亡,這個過程中何方得益最多?難道不正是那野心勃勃的陸遙陸道明?此人從來慣於生事,劣跡斑斑!須知枳句來巢,空穴來風,誰又敢說他與此事沒有半點幹系?你敢麽?你敢麽?還是你?”

    被周良咆哮著指到的吏員都連連擺手退後。眾人彼此打著眼色,均知這位周從事昔在並州時,最擅長攀扯陷害、羅織罪名,將不願與之同流合汙的官員一一扳倒。此刻雖然落魄了,這一手功底猶在,廖廖幾句,就將全不相幹的代郡給繞了進來。可怕的是,居然……居然聽起來還有幾分歪理!

    周良眼見自己一舉壓服諸多同僚,心中十分得意,恍惚間如飲醇醪。他仿佛感到舊日美妙時光再現,似乎新蔡王仍在,而自己依舊是那個權柄在手而坐擁金山銀海的親信重臣。

    正在得趣之時,忽然聽得廂房以外有人極之不屑地斥了聲:“荒唐!”

    “大膽!”周良勃然大怒轉身,待要將那插嘴之人狠狠批駁,猛然間卻似遭冰水灌頂一般,踉蹌了幾步,臉色變得慘白。

    廂房以外,原本是白藏庫東南第二座側門後的通道,因為整片庫房被改建成了征北將軍府,這條通道將就著當作征北將軍府正門大道使用。通常這條大路並不開啟,除非有特別隆重的典儀、或是地位特別崇高的達官貴胄前來,否則往來人等都沿著兩旁的輔道行走。

    但此刻,偏偏便有三人沿著大道正中央漫步而來,兩旁還有數十名著甲衛士扈從前進。

    三人之中,稍許墮後的一人年約四旬,相貌頗顯剛毅,身材更是高大雄壯,正是原任車騎將軍長史、後又被征北將軍和郁延請為僚佐之首的羊恒羊德容。

    羊恒最初出自南陽王司馬模的門下,在魏郡本地官員中極具聲望。汲桑石勒攻打鄴城時,他是極罕見的、能夠組織兵力加以抵抗的官員,因而戰後得到一致舉薦,沒有因為新蔡王身死而受到責罰。轉任征北將軍左長史以來,依舊深受倚重。

    走在羊恒前方的兩人,右邊的是一名身材肥胖、微有須髯的中年人。此刻天氣已不甚熱,但他滿臉油汗,時不時地將寬大的袖管揮動起來扇風。再看他每走幾步還停頓片刻,口中呼哧呼哧喘著大氣,似乎體質有些偏向虛弱。

    周良自從擔任兵曹從事以來,攏共也不曾見過此君幾回,那幾次還都是在一些飲酒放縱或清談場合,非料民理政之所也。但無論如何,周良總認得此人正是自己的上司,征北將軍、尚書仆射、繼新蔡王之後坐鎮鄴城的和郁和仲輿。

    這位征北將軍怎麽會突然迎出正門左近來了?想到自己適才大聲叫嚷,足可以領個失儀之罪,那些胡亂揣測又恐怕已觸怒了那位貴官,周良駭得魂不附體,早已將方才的滿腔豪情拋出千百丈外,轉而撒腿竄出廂房,噗通一聲,便往塵土飛揚的道路旁深深拜倒。

    和郁看看周良,皺眉想了想,才認得這人原來是自己的僚屬。他看看身邊另一人,流露出欲言又止的尷尬神情。

    與和郁並肩站立的,是一名身著石青色蜀錦所制華貴袍服的年輕人。這年輕人面如冠玉,雙眉斜飛,眼神如電,極顯英銳之氣,但舉手投足間又帶著一股說不出的慵懶柔媚之感。

    方才叱責自己的聲音清朗,想是出自此人。此人如此年輕,竟然能與征北將軍並行,看其意態,似乎還帶著居高臨下的傲氣,究竟是何方人物?周良跪伏在地,行禮如儀的同時,心中千百個念頭亂轉,於是偷偷擡眼觀望此人相貌。覷了一眼,只看到頜下一截頸子如玉也似雪白,突然想起一名傳說中駐蹕於鄴城的貴人。

    難道是……他不禁心頭更加慌亂,支吾了幾聲,一時想不起該說些什麽好,卻覺得雙手不由自主地大抖起來。

    只聽得這年輕人向和郁冷笑道:“世叔,我難得舉用一人,卻不料貴屬竟有這許多捕風捉影的猜測?著實叫我有些惶恐了。”

    和郁根本不去理會周良,而是明顯帶著討好意味地呵呵賠笑道:“裴郎君說笑了,此人不過是原先新蔡王幕府中的待罪之人罷了。無知下吏胡言亂語,如何能當得真?郎君莫要理會這些,來,我們且入大堂商議要務。”

    說著,和郁又揚聲喚道:“來人!”

    一名頂盔摜甲的武士應聲向前:“在。”

    “將這廝拉出去,狠狠地打!”和郁點了點渾身發抖如篩糠也似的周良,揮手示意。那姿態從骨子裏透出的輕蔑,就似揮手趕走一只蠅蟲。

    嚴格來說,主官對僚屬雖有杖責的權力,但罕有使用的。魏武帝對掾屬往往加以杖刑,唯何夔隨身攜帶毒藥,以示寧死不辱,當時便有人以為曹公太過苛嚴。近代以來,官員的僚屬也都出自世家大族,更罕見動用杖責了。但是很顯然,為了迎合這位“裴郎君”,和郁決心要動用這項權力了。

    兩名武士大步向前,左右擒住了周良,不顧他大聲哀告、扭動掙紮,一直拖了出去。

    “這周良適才說到代郡陸道明……關於此人,下官有一事稟告。”羊恒突然插言。

    周良出自泰山周氏,從前漢泰山太守周忠一脈延續而來。而羊恒也是泰山人士,祖先乃前漢司隸校尉羊侵。兩家雖無特別來往,終究數百年為鄰,彼此也有些情誼。周良隨新蔡王入居鄴城之後,也曾因為這個緣故加意籠絡羊恒,只不過羊恒崖岸高峻,不歇理會周良。

    正當周良以為難以幸免的時候,誰知羊恒卻橫裏出言,這份驚喜頓時令得周良熱淚盈眶。

    裴郎君負手斜睨了羊恒一眼,徐徐道:“羊長史有何見教?”

    只聽羊恒侃侃而談:“周從事適才說,王彭祖的橫死疑與代郡陸道明有關。下官敢以身家性命擔保,此言決然是荒唐無稽的汙蔑。皆因陸道明得朝廷頒授鷹揚將軍、代郡太守的重任之後,時常惕惕,唯恐不能安靖邊疆,為朝廷排憂解難。此後代郡因小故與幽州交惡,更令陸道明深感惶恐。因此,九月上旬時,他便從代郡出發,意欲經過廣宗、鄴城,南下許昌拜謁東海王殿下。裴郎君、主公,還請兩位明鑒,那陸道明南下在前,幽州生變在後,此事無論如何,都與他扯不上半點幹系。”

    裴郎君眼神一亮:“那陸遙竟然南來?羊先生何以知曉?此刻他到了何處?”

    羊恒應聲道:“陸道明先拜見了冀州刺史丁叔倫,隨後與丁叔倫遣往茌平的使者桓彜同行。誰知行至半路,恰逢石勒賊寇擊敗兗州軍馬,上萬賊寇分道而行,大舉渡河。他一時不慎,隨行人等困於亂兵之中頗有傷損,歷經幾番亂戰才僥幸脫身。因此他不敢再走,便在鄴城等候局勢安穩。因下官與陸道明曾有並肩卻敵的情誼,故而承他看重,一行人俱在下官設在漳水南岸的一處田莊休憩,至今已有十日。”

    “哦?”裴郎君一拍掌,喜悅道:“妙極了。我記得那陸道明確是個敢戰、善戰之人,世叔不妨也將他請來咨議如何?”

    “裴郎君所言極是,正該如此才好。”和郁笑著點頭,一手肅客,一手做了個隱蔽的動作。

    武士們立時往周良嘴裏塞了把土,將之連拉帶踹地弄出門。余下數人觀望四周,最後奔去提了幾根極粗重的門杠子在手,獰笑著追了過去。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1:46
第一百零五章 再會(四)

    被眾人突然提起的陸遙,確實就在羊恒的莊園裏落腳。

    那日在代郡蘿川大營以外,陸遙向邵續隱晦吐露了深藏在胸中的大志。以陸遙的原意,本擬略作試探,因此言語中隨時準備加以轉寰,豈料竟與邵續一拍即合,倒讓陸遙喜出望外了。兩人既然彼此明白心意,遂連夜商議對策,以求在戰火連綿的河北局勢中謀取最大的利益。

    按照兩人議定的結果,邵續坐鎮代郡,操縱、聯絡諸多方面的力量暗中行事,而陸遙則以輕騎快馬南下,周旋於諸多河北高官顯貴之間,既可以顯示自家清白無辜,與那些將要發生的事件絕無幹系;又可以根據局勢變化恰當行事。

    因此,陸遙先到廣宗,拜會了冀州刺史丁紹,隨即又主動提出,願意護衛丁紹的部下桓彜前往茌平,向兗州軍大將、折沖將軍茍純通報軍情。

    不曾想石勒的軍事才能出人意料,丁紹苦心籌劃的計謀不僅未能成功,反而被石勒將計就計,狠狠地殺敗兗州軍,隨即率軍渡河往中原去了。而陸遙等人好死不死地,正巧身處在賊寇們大舉南下的通路上。

    這一來,便難免要殺上一場。

    陸遙的親兵統領馬睿仗著身著鐵鎧,當先開路。他以雙足控馬,左手持長達一丈六尺的長矟揮舞拒敵,右手則用短矛刺殺格鬥,仗著過人的勇力連透賊寇幾重圍困。正戰到酣處,卻遭不知何處飛來一只重頭箭自腮部射入,橫穿了口腔,從另一側面頰透出。這種重頭箭威力極大,馬睿頓時上顎碎裂,連牙齒都崩飛許多,再不能作戰。

    這等危急關頭,陸遙固然親自綽槍殺敵,就連桓彜這樣的文官都須得拔劍自衛。好在賊寇們尊奉石勒的號令,全速向南行軍,意圖迅速奪取茌平渡口,因此陸遙等人幾番殺退賊兵,竟然沒有引起任何一名賊首的關註,接敵的數量始終有限。除了桓彜兄弟二人以外,眾人都是代郡軍中精銳勇士,馬匹也都是特選的良馬。敵人來得少了,經不住他們的沖殺,來得略多些,也趕不上他們的速度。一行人且戰且走,連東西南北都不顧了,只往賊寇稀疏處沖突。

    一直到了夜間,賊寇們的大隊人馬才陸陸續續地過去。陸遙部下的從騎戰死五人,余者無不帶傷。眾人不敢耽擱,借著星光辨識路徑,連夜疾走逃命。待到第二天早晨才發現,原來一路奔到了陽平郡境內,甚至還越過了元城,幾乎就要到白溝了。一行人驚魂稍定,想到陸遙在鄴城頗有故舊,能夠提供傷員們救治恢覆的良好條件,便索性投鄴城方向。陸遙出面尋到了羊恒,在他的莊園裏歇了下來。

    身為河北首屈一指的重鎮,鄴城自有其經濟基礎。城西有溪谷交錯、林木芬芳的山林水澤地帶,各種動植物的產出極其豐富,深山間更有石墨可以挖掘。所謂石墨,就是後世的煤炭了。此物最合用以引火,魏武帝營建鄴城時,於冰井台中貯藏石墨數十萬斤。陸遙的叔父陸雲供職於成都王司馬穎麾下時,曾經上三台拾取若幹,將之作為寄贈給陸機。

    鄴城的東、南、北三面都是適於農耕的廣闊平原。平原上水系發達,漳水以北有滏水、以南有洹水,洹水以南又有淇水,這些河流之間,還有十二渠、天井堰等魏晉以來人工修建的水利設施,為平原提供了良好的灌溉條件。

    鄴城是曹魏北都,漢末以來,魏室宗親貴人有許多在此地求田問舍。本朝踐祚以後,將常道鄉公曹奐以下的宗室王公大部羈押與此,後來又降魏室宗王為縣侯。隨後數十年,前魏宗室在嚴格看管之下逐漸老死、族人星散,他們手中的田產也慢慢地轉移所有。羊恒的莊園,便是得自於一名魏室宗親之手。

    這座莊園規模不小,莊園內兼營農、牧,也組織仆婢從事絲織,過去幾年裏,羊恒用以奉養宗族的開支泰半出自於此地。然而,年中時汲桑石勒賊寇橫掃魏郡波及了羊恒的莊園,縱使經過了大力修繕,也未能完全恢覆盛時景象。羊恒更加沒有預料到的是,從今日起,整座莊園的生產將要再次遭受破壞。

    因為流民來了。

    這些流民漫無目的地遊蕩,像是一群群遷徙中的獸類或是牲畜,依靠拾取各種野菜、或者席卷田地裏未成熟的糧食而生存。羊恒的莊園首當其沖地被一支流民團隊占據,以至於絕大多數部曲僮仆都只能聚集在莊園中央的塢堡之內,一旦離開塢堡,簡直寸步難行。這樣下去,豈不是又要爆發民變?這局面將負責管理莊園的羊氏族人駭得夠嗆,只能求助於在場的地位最高者,鷹揚將軍陸遙。

    陸遙本不欲插手,架不住羊氏族人求告不已,只得帶著三五從騎自塢堡的側面小門奔出,且上一處小丘四面眺望。

    流民們大批湧入鄴縣境內,大概就是昨夜的事情。夜色裏看不分明,此時天色大亮了,舉目而望,所見的情形真是觸目驚心。從塢壁南面的一道溝渠至塢壁附近,南北約裏許、東西一眼望不到邊際的田地阡陌間,許許多多衣不蔽體的百姓坐臥其中。孩童發出淒厲刺耳的啼哭聲,卻似乎並沒有母親去照顧;有人從土裏挖出了某種可疑的塊莖,也不擦拭,就這麽和著土,一口一口地嚼吃吞咽下去;相貌滄桑的父老們用枯瘦的肢體互相攙扶著,許久也不動彈,幾乎不知道是死是活。天空中有黑色的老鴉盤旋著,偶爾呱呱地鳴叫幾聲,即便撲翅降落在人群中,也沒有人出聲驅趕,竟似已經習慣了。

    這些流民大概有數千人或者更多。慘烈而永無休止的戰爭摧毀了他們的家園,使他們他們沒有希望,也沒有活路,只是下意識地遊蕩,就像是行屍走肉。哪怕是陸遙這等從並州屍山血海裏掙紮出的武人,一旦靠近他們的時候,也不禁為眼前充滿著殘酷意味的景象所懾,幾乎說不出話來。

    與陸遙一同出外查探的,除了親衛數人外,還有位青年士人。他長嘆一聲:“他們應該是平原、清河一帶的流民。”

    陸遙回頭看他一眼。青年士人露出無可奈何的神色道:“石勒賊寇兵發冀州南部,數日間連克郡縣城池,殺戮不可勝計,百姓們被迫踏上逃亡之途,寄望於在魏郡、廣平郡等地求活……唉,自前次兵災後,魏郡也殘破不堪,府庫空空如也,哪裏有能力相助?”

    陸遙沈吟道:“鄴城畢竟是重鎮,征北將軍和郁坐鎮鄴城,有撫民之任、治民之責,總會拿出些辦法來吧。”

    那青年冷笑一聲,連連搖頭。正待說些什麽,遠處煙塵滾滾,一騎繞了個極大的圈子讓過流民,飛馳而來。

    陸遙認得,那騎士乃羊恒得力下屬。此人奔走將近,飛身下馬叫喚道:“陸將軍,征北將軍聽聞你在這裏,請你立即去見他!”他向前兩步,壓低了嗓音:“今日緊急軍報,幽州刺史王浚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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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再會(五)

    王浚死了!在陸遙的記憶裏,這位強勢方鎮原本還有好些年的壽命,他依托幽州諸胡騎兵,在即將到來的大亂局中積極擴張,甚至一度擁有覬覦神器的野心。

    可現在,這位驃騎大將軍、幽州刺史、博陵郡公就這麽死了,死因甚至顯得有些滑稽。雖然這一切都在陸遙的計劃之中,但他依然感到有些輕微的心悸。

    王浚既去,幽州無主、群胡必然隨之騷動。誰能穩定並掌握幽州,誰就繼而擁有足以威震北疆和河北的巨大實力。這個人……舍我其誰?一年前,自己在太行深山的草棚中悠然醒轉的時候,所拼搏的目標僅僅是活命而已。而到了當下,自己居然已試圖奪取那足以翻轉數千裏河山的地位和力量了。

    陸遙深深吸氣,深深吐氣。他竭力讓自己表現出恰到好處的驚訝情緒:“什麽?你說的是誰?出了什麽事?

    騎士一把攬住陸遙坐騎的轡頭:“正是幽州刺史王浚死了!陸將軍,征北將軍正在等候,請速隨我前去,自有人向您細細解釋。”

    “可是……”陸遙指了指眼前,隨口道:“冀州流民群集於此,如不妥善處置,恐怕將有不測。”

    那騎士的臉上略微露出些急躁的神色:“征北將軍相招,如何有暇理會這些瑣事?彼等若有異動,即調軍馬來處置了!正事要緊,陸將軍還是先隨我來。”

    如此理所當然的言語,又令得陸遙怔了怔,隨即嘆了口氣。

    他此番前來魏郡,又特意投奔身為征北將軍高級幕僚的羊恒,本就是為了今日的召見。可不知為什麽,在這重要時刻,他卻忍不住去想些別的。

    對於那些流民,陸遙所說的處置與這騎士所說的處置,自然完全是兩個意思。王彭祖暴亡確是大事,是自己綢繆多日的結果,更是自己通向巨大權位的開端,可是眼前這些衣食無著的流民,難道就理當被無視、被肆意“處置”?

    這一年來,陸遙身處行伍,往來的都是粗魯軍漢,經手的都是戎馬事務,鮮少與真正的大族人物往來,更不曾真正體會到朝廷官員視底層軍民如螻蟻的常態。因此,不久前他聽到丁紹將冀州軍中老弱盡數推向前線,作為引誘石勒來攻得誘餌時,才會心中十分不忍。

    眼前情形也是如此,泰山羊氏不過是三流世家,而眼前這騎士更只是羊恒的部曲隊主,地位較之尋常百姓,但眼看著數千嗷嗷待哺的流民,竟也全無惻隱之心。反倒是自己,從軍征戰多年,手下不知取了多少人的性命,然而戰場上廝殺搏命的心越硬,面對那些軍民百姓,反而越是心軟。唉,看那騎士的神態,或許在他眼中,自己面臨征北將軍、尚書仆射和郁相請的時候,還牽掛著彼輩蟻民,才是個奇怪的舉動吧?

    陸遙轉念又想到,此時此世人心,實在沒有辦法苛責,但自己必定是不同的。想要扭轉乾坤,成就偉業,真正值得依靠的從來不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只有人民才是創造歷史的動力,陸遙對此深信不疑。

    他側過身,向方才與自己交談的青年深深作揖道:“這些都是被時局所迫的可憐人,勞煩吾弟稍加看顧,莫要讓人隨意欺淩。我有急事,須往鄴城走一趟。”

    那青年應聲道:“尊兄放心便是,蔡謨定當周全他們。”

    陸遙再次施禮,縱騎便去。

    越陌度阡,疾行二十余裏,兩騎從鄴城西南角的廣陽門經過,直抵征北將軍府邸。

    朝廷大員駐留的重地,外官不能隨意出入。因此將軍府東曹掾親自出面,客氣地引了陸遙在一處偏廳稍作等候,又遣人奉上茶湯。

    奇怪的是,似乎府邸中的官吏們都知道鷹揚將軍來此,陸遙飲茶歇息的時候,便有些吏員在對面的偏廳朝這裏張望,還有悉悉索索的輕微語聲傳來:“看,那人便是代郡太守陸道明!”

    茶略沾唇,又有征北將軍府中從事出面,將陸遙延請入內。在白藏庫舊址上興建起的樓宇遠不及昔日新蔡王所居的豪華奢靡,規模也小了很多,畢竟也重門疊戶,沿途轉過若幹殿堂,都是征北將軍屬官辦公的場所。這些都是處置機密的所在,通常門戶緊閉的,此刻十有八九都打開著,還有人捧著公文,作出匆匆自殿堂裏出來的樣子,滿臉好奇地與自己打個照面,居然還駐足停步,上上下下地看兩眼。

    這等古怪陣仗,實在令陸遙莫名其妙:鄴城戰事後,自己便北往代地,雖說也橫行於塞上,頗建功勳,終究與這些魏郡的太平官吏無幹吧,何以引起彼輩如此關註?

    為陸遙引路的從事實在看不下去,他向陸遙笑了笑,抱歉道:“陸將軍近來聲威赫赫,就連裴郎君也聽說將軍的名頭,所以眾人……咳咳……確是有些好奇……”

    陸遙既來魏郡,事先早已做足了打探功夫,知曉那位慣以河東裴氏子弟名義行事的竟陵縣主還在當地留駐。顯然這位東海王膝下的貴女雖不高調,但這等特殊身份終究瞞不過旁人去,至少征北將軍幕府中人都是明了於心,言辭中也並無太多顧忌。聽這從事說來,似乎她還記得昔日並肩脫難的情誼,也算是個好消息。

    陸遙待要舉手遜謝幾句,卻聽得那從事繼續道:“一個時辰之前,兵曹從事周良妄發議論,說什麽王彭祖之死與陸將軍脫不了幹系,因此惹怒了裴郎君,當場就被拖出去打了個半死。因此,眾官紛紛出來,也是為了認得將軍面貌,免得日後無意間得罪了,也落得同等下場。”

    同僚因為細故而遭責打,這並不是值得誇耀的事。那從事特意將之說出來,或許正是奉了哪位貴人的指令,帶有試探的意思吧。

    “竟有這等事?”陸遙神色不動,口中依舊攀談如常。

    陸遙所領有的代郡、上谷、廣寧三個郡國,本是幽州轄境。只不過胡兒掌控多年,而王彭祖意在河北,無暇去理會。陸遙橫裏殺出,平白得了大利,兩家自此便有抵牾。更不要說此後雙方為了奪取在壩上草原的利益大戰過一場了。

    世人皆知代郡與幽州乃是對頭,代郡將欲圖謀幽州,便不能留下絲毫話柄。是以邵續制訂的計劃堪稱隱秘,行事更是小心謹慎。幽州軍跨境行事,在冀州刺史轄境與並州刺史的兵馬沖突,再怎麽看來,都是王彭祖自家橋橫跋扈過分,與代郡全無半點幹系。

    周良那廝,是新蔡王司馬騰的心腹,慣會捕風捉影的;當年在並州時,不知憑這一手陷害了多少人。可惜他不明白,陸遙根本就不擔心周良的胡言亂語對自己有所妨礙,來自後世的經驗,使陸遙比任何人都清楚大晉王朝的虛弱無力。

    手綰強兵的鷹揚將軍,已是朝廷或東海王都必須重視的一方強豪,此來只為了將那懸掛在樹上的果實摘取。在這個過程中,陸遙無須畏懼任何人,也絕不會被任何人所威嚇!

    在許多人或明或暗的關註下,陸遙從容不迫的踏步前行,一直來到征北將軍府的後堂。

    與沿途的熱鬧不同,後堂上很是清靜,除穿梭服侍的仆役外,唯兩人高踞於上、三人作陪。上座中的一人,身著鵝黃色的寬袍,腰系玉帶,意態極其雍容華貴,正是竟陵縣主。

    陸遙拾階登堂,向二人行禮如儀:“吳郡陸遙,見過仲輿公、裴郎君。”

    “早就聽得裴郎君說起鷹揚將軍大名,今日一見,果真是年輕俊彥!”身材肥胖的和郁呵呵笑著,還了半禮,讓人將陸遙引至左側第一個席位落座。

    這一席顯然是特意留出的,在陸遙下首的乃是魏郡太守王粹,而征北將軍左長史羊恒、右長史黃篤兩名高級幕僚對坐相陪。

    除了縣主和羊恒以外,在座諸人與陸遙都是初會,彼此客氣應答,說些閑話,便過了半晌。不曾想到的是,和郁居然也很健談,而且沒有什麽架子,幾番問起陸遙在北疆的軍政舉措,又加以讚譽。

    或許是出於矜持,或許是為了避嫌,縣主並不多言,甚至也沒有直接與陸遙攀談,只是容眸流盼之間,偶爾會註視到陸遙。

    較之於記憶中那名有些沖動的落魄軍主,陸遙的相貌似乎沒有什麽變化,又似乎變了不少。在他削瘦的臉上,刀疤已不明顯,而眼神更顯得深邃了許多。濃密的須發挽在腦後用一根木質的發簪固定,或許是為了彰顯鷹揚將軍的威嚴,兩鬢青色的密集胡茬未曾除去,幾乎與上唇、下顎的短髯相連。

    陸遙端然跪坐在席子上,腰背挺直,身軀遒勁如松,禮儀一絲不茍。寬大的白色袍服將他強有力的筋骨體魄都遮掩住了,於是隱約透出些文質彬彬的溫和氣度。偶爾擡手動作時,卻可見手背上又有條新的猙獰傷口,一直延伸到袍袖以內,這又似在提醒眾人,他是從容趨退於刀山劍海中的強悍軍人,是執掌千軍萬馬、與草原的蠻夷浴血鏖戰的將帥,是憑借著赫赫軍功雄踞代地的一方強豪!

    縱使和郁等眾人往往將話題轉移到代郡,大多數時候,陸遙只是微笑傾聽,似乎懶於逞口舌之利。可縣主卻不知為何總忍不住多看他幾眼。她分明感受到,無論是身為軍主,還是身為主一方軍政的大將,陸遙的強烈自信一如既往;而自己所熟悉的那些洛陽少年貴胄與之相比,不過是精致華麗的陳設而已,徒然賞心悅目,卻及不得眼前之人半分用處。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1:47
第一百零七章 再會(六)

    縣主略一走神,待到註意力回轉來時,眾人寒暄已畢。鄴城不似洛陽成日談玄論道的風尚,言談還能涉及實務,此刻和郁正問起陸遙對幽州軍、王彭祖的看法。這似乎是陸遙樂意回答的問題,只見他略一沈吟,隨即侃侃而談:

    “自武皇帝廢州郡兵以來,各地武備廢弛,諸王攻戰時皆用罪犯、僮仆為兵,臨時部勒以軍法,縱有數十萬眾,能戰者不過十之一二罷,唯秦、涼、幽、並等北地,尚有強兵。其中,又以幽州鐵騎為其中最兇悍者。王彭祖麾下胡晉各族兵馬數萬,騎兵尤眾。凡作戰時,必以輕騎四面包抄試探,尋暇突擊,一擊即走,借以扯動敵軍陣腳、使敵人不得休息。待敵軍露出破綻之時,便派遣強兵猛將分進合擊。若敵軍潰散,則全軍如潮而進,務求全勝;若敵軍不為所動,騎兵彼此掩護,徐徐後退再戰。其軍中更有甲騎具裝的重騎為核心,在兩軍相持的時候猝然殺出,足有扭轉乾坤之效。我曾率軍與幽州軍接觸,兩軍相對雖只半日,代地將士即已死傷枕籍,至今思來,尚令我心有余悸。”

    對於代郡軍與幽州軍在草原上的那場大戰,魏郡文武俱都有所耳聞,卻也不約而同地選擇了裝聾作啞。畢竟無論是朝廷還是東海王,都無意於牽扯進這兩支北疆強軍的對抗中去,和郁坐鎮鄴城,只求無事而已,更不必多此一舉。但是既然陸遙主動提起,征北將軍府倒也有興趣探求一番。

    和郁等人對視一眼,右長史黃篤問道:“說到陸將軍與王彭祖之間的戰事,我們距離既遠,實在是不明所以。這沖突究竟是緣何而起,道明兄可否稍作解說?”

    陸遙連連搖頭:“代郡與幽州之間的糾葛說來可就覆雜。如今王彭祖暴死,陸某自問難免嫌疑……”

    “哪裏哪裏……”想到周良的先例在前,黃篤可不願步其後塵。他極隱蔽地瞥了一眼上座傾聽的縣主,忙不叠地解釋道:“道明兄,我絕無此意,只不過好奇……好奇而已!”

    “歷代治理北方草原的策略,一方面是用中原的財帛、權位為手段均衡諸胡的勢力,令之彼此相制;另一方面,又在北疆駐紮強大兵力為威懾。王彭祖面臨的局面卻有所不同,他出鎮幽州數年,多次麾軍南下中原參與諸王征戰,使得原本以晉人為主的幽州邊軍損失慘重,失去了威懾胡兒的作用。所幸他長袖善舞,善用婚婭名位誘動諸胡,引為己用。由於大批胡族戰士投入麾下,使幽州幕府始終保持著強大的力量,然而……”陸遙嘆息道:“這力量卻非王彭祖所能完全掌控的。”

    “道明的意思是?”

    “王浚麾下的胡族戰士,絕大多數都隸屬於各自的部落渠帥,也只聽從渠帥的號令。他們固然驍勇善戰、百戰百勝,可每一次勝利都使他們明了大晉的虛弱。於是幽州軍愈來愈驕橫、愈來愈無所顧忌,王彭祖對幽州軍的掌控也因此越來越艱難,很多時候,甚至會被胡兒的意圖所挾裹。便如在濡源的沖突究竟緣何而起,始終令陸某莫名其妙,而在常山的戰事也出自幽州軍的挑釁,晉陽軍全無準備……這其中或許可見一斑。在我眼中,幽州軍就如一匹眼蒙黑布的脫韁戰馬,哪怕狂奔如電,終有將騎手顛厥落地之時。”

    和郁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道明是說,王彭祖身不由己?”

    陸遙正色道:“不錯。王彭祖雖死於晉陽軍之手,真正原因卻出於胡族,胡族需要土地,王浚便不得不攫取土地,胡族需要人口,王浚便不得不掠奪人口,其中有必然而然的道理在。不過,由於王彭祖意外身故,此刻幽州諸胡想必也亂作一團,其常山之行究竟是哪個部落唆使,一時恐難探究了。”

    黃篤皺著眉頭,輕點案幾上的幾卷文書:“道明的想法很有些新鮮。只是,適才你也看過了並州、冀州的上書,劉越石、丁叔倫的意見,卻與道明大不相同呢。”

    眾人皆知,王浚的幽州刺史之位得來不正,乃是數年前謀害了成都王司馬穎委派的幽州刺史和演之後自把自為而來。東海王為了拉攏幽州軍相助,才策動朝廷予以承認。而那死於王浚之手的和演,正是和郁同族,因而和郁對王浚頗有幾分心結。

    黃篤深知,這位征北將軍就任以來,雖不曾刻意與王浚為難,卻樂於聽到他的死訊,更對二州刺史的表文讚賞不已。

    並、冀二州的表文並非絕密,征北將軍府都謄抄得副本在此。表文上,並州刺史劉琨自然因為部伍突遭奇襲、侄兒劉演幾乎不免而暴怒,又要為自軍殺死王浚脫罪,於是將王浚好一頓痛罵得狗血淋頭,大意是說此君肆意妄為、驕橫跋扈、目無綱紀、隱有不臣之心,因而此番正是自取其死,非並州之過也。而冀州刺史丁紹的表文雖不似並州那般激烈,卻也用相當篇幅抨擊王彭祖私心自用,面對石勒賊寇時逡巡不進,反倒汲汲於攫取鄰州城池郡縣。丁紹迫於王浚的權勢,威令難以企及北部諸郡,以至於往往自嘲是歷代以來少有的弱勢冀州刺史,此番在表文中倒頗是出了一口惡氣。

    王彭祖生前再怎麽地位煊赫,既然死了,便沒有價值,無論劉越石、丁叔倫,對死人都不會再無顧忌。黃篤幾乎可以確認,為了安撫這兩家方鎮,東海王也必然將罪責歸於王浚。可按照陸遙的意思,竟似乎是在替王浚開脫?

    面對著黃篤等人疑惑的眼神,陸遙沈吟了許久,嘴角露出一絲苦笑:“王彭祖雖然僻處幽州,但憑借鮮卑鐵騎的威力,幾番揮軍震動中原,其跋扈無狀之處,確如越石公、叔倫公所言。不瞞諸位,陸某的心意,其實與並冀二州並無不同。然而……”

    他略略壓低嗓音道:“王彭祖身為驃騎大將軍、博陵郡公,位高爵尊,名震天下,世人皆知其人為東海王殿下奪取中樞權柄立下赫赫功勞,是東海王殿下的得力盟友。如今一旦身死,便將之斥為狂悖之徒,究竟何益於殿下?”

    和郁頓時吃了一驚。他擡手止住黃篤追問,前傾上身道:“道明,還請細細說來。”

    “如今石勒賊寇大舉殺入河南,恐與中原巨寇王彌等合流。彼輩又共同尊奉匈奴漢國號令,威望及於胡晉各族,聲勢浩大。我私下計量,東海王縱以數十萬重兵屯駐許昌,也遽爾難於遏制石勒。要與之全面對抗,必然仰賴擁軍十萬、雄踞兗州的屠伯茍晞。”陸遙有些輕蔑地笑了笑,環視眾人徐徐道:“諸位,茍道將與東海王份屬兄弟之盟,地位與王彭祖差相仿佛,與東海王殿下的親疏亦與王彭祖差相仿佛。若東海王不能寬待王浚,茍道將將會如何?以茍道將的暴烈性格,東海王是否……是否能承擔他的猜疑?”

    陸遙的言辭之中,對東海王殿下的實力並沒有多少尊重,可哪怕竟陵縣主也顧不得指摘他的無禮。

    在座眾人本想請教陸遙對幽州局勢的看法,卻不曾想陸遙三言兩語,竟把話題帶向了完全不同的方面。想到他所揭示的可怕後果,眾人齊聲吸氣的聲音,仿佛一陣輕風掠過廳堂。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1:47
第一百零八章 再會(完)

    大晉王朝的諸王爭權綿延十余載,一位又一位宗室親王懷著不可言說的野心奮臂攘袖殺入戰團,刀光劍影自宮闈之間暴起,最終將東自大海、西極氐羌的廣袤大地都化作了永無休止的殺戮地獄。這場慘烈鬥爭最後的幸存者和勝利者、最終攫取大晉權柄的,便是出自帝室疏宗的東海王。東海王身任太師錄尚書事,又分布諸弟執掌天下形勝要地的軍政權柄以為拱衛,爪牙遍及朝野、政事出於私門,數載以來,天下幾乎只知有東海王,不知有皇帝也。

    然而,這如同烈火烹油般的盛況並不能持久。自從智力上有所欠缺的前代皇帝駕崩,豫章王登臨大寶,逐步恢覆皇帝的權威,群臣也漸漸知所歸屬。與之相對,東海王殿下便再難如往日般把持朝政。年初時,東海王甚至不得不主動誅殺了提議更立幼主的吏部郎周穆和武皇帝諸葛夫人之兄諸葛玫,隨即統帥大軍出鎮許昌,名義上是為了壓制巨寇王彌,其實卻也隱含著規避與皇帝之間矛盾激化的意圖。這樣的舉動,不似伊尹霍光所出,狼狽之處倒像是出屯沓中避禍的蜀漢大將軍姜維了。

    永嘉元年以來,東海王對出自門下的各地方鎮舉措多有矛盾,既顯疑忌,又往往刻意優容,譬如旬月之前,本擬以帳下親將取代冀州刺史丁紹,但在石勒南下、丁紹勃然大怒的當口,更換冀州刺史的動議卻又無聲無息地消失了。這正是因為直屬於東海王的力量逐漸衰弱,而出鎮地方的各路方面大員卻兼理軍政、羽翼漸豐,使得東海王處置維艱的緣故。更不消說如兗州刺史茍晞這等人物,原只能仰望東海王殿下的風塵而拜,此時卻令得東海王深感投鼠忌器。誠如陸遙所言,如果東海王將王浚棄之如敝屣,茍晞將有什麽感受?他會不會猜疑王浚之死出於東海王的密謀?而以茍晞的暴烈性格,東海王是否能承擔他的猜疑呢?

    陸遙的話語其實也不過寥寥數句而已,但其中卻有豐富的內蘊,如驚濤駭浪般撼動著在場每個人的胸臆。

    羊恒手中水盞不知何時捧得斜了,茶湯傾瀉在袍袖上亦不自知。他瞪視著陸遙,眼神中除了疑惑之外,又憑空生出幾分敬畏來:東海王與洛陽朝廷之間的糾葛,實屬常人絕難接觸到的機密,如羊恒這種輾轉於諸王門第的老練政治人物,又身為征北將軍左長史,也只能憑借著一些蛛絲馬跡隱約感覺到而已。可陸遙是如何做到的?他只是東吳亡國遺族之後;就在數月前的鄴城,他還不過是晉陽軍中部將罷了;之後數月裏,此人轉戰於北疆化外之地,日夕相處的都是些茹毛飲血的野蠻人,他怎麽可能竟對朝廷中樞的隱秘洞若觀火?難道說,這個世界上真有那種……生來就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天縱之才?

    和郁圓胖的臉上笑容依舊,但窗欞裏透出的光亮映出了他額角的一層油汗。厚重的眼瞼掩護下,他頻頻斜眼去偷覷竟陵縣主的神色,臉肌也不為人所覺地微微抽搐著。這陸道明說得沒錯,石勒賊寇大舉攻入中原之後,東海王與茍晞的關系必將會變得微妙,如因王彭祖的緣故令得茍晞不快,想必東海王也會深感頭痛吧……可恨自己身為協助東海王處置政事的尚書仆射、又是深諳洛陽朝廷內情的高官,竟還不如這僻處邊疆荒郡的鷹犬之將看得清楚!落在竟陵縣主眼中,將會如何看待自己?

    和郁能夠出任坐鎮一方的高官,靠的不是文武幹才,而是心思靈動。他立即將鑲嵌著玳瑁的檀木麈尾大力揮舞,呵呵地笑道:“道明所說極是有理,全然與吾相合呀!”

    顧不得此語惹來羊恒、黃篤兩人愕然相視,他又避席起身,向竟陵縣主深深一揖:“時局多搴,猶須鎮之以靜,不宜多生事端。我打算上書東海王殿下,陳說王彭祖為胡兒挾裹的難處!當然,這份文書,最好能由道明與我二人聯署……”他轉向陸遙,親切地笑問道:“卻不知道明意下如何?”

    陸遙被和郁突如其來的熱情弄得有些窘迫,但他神色不動,只輕輕頷首遜謝道:“征北但有所命,陸某自無不從之理。”

    和郁又轉回身來探問:“裴郎君以為可否?”

    竟陵縣主深深地望了陸遙一眼,一時沈吟不語。

    昔日在太行山中並肩逃亡時,縣主曾在陸遙的安排下誘捕部屬中的叛逆,又得他的幫助自賊寇的圍捕中脫身,說來早就領略過陸遙在紛繁蕪雜的局面下別出機杼的能力。但當時的陸遙所思所想,終究還未能脫離基層軍官的窠臼,哪裏像是現在這般,身處千裏之外就能剖析中樞朝局,所言竟還無不中鵠?

    縣主甚至有些自嘲,自己雖系女流,也算是擅長謀劃之人,不然也不會得到父親的特別倚重,隱為東海王幕府中藏身暗處的謀主。可是仔細回溯這陸道明的一言一行,卻往往出乎自己預料之外。此番他雖然言語並不雅馴,卻的的確確是站在父親的角度上考慮,這更是個驚喜呢。

    難怪陸道明昔日會拒絕自己的招攬,這樣的人物可不是區區一個普通軍將的職務所能酬答的。何況此人已經切實地掌控了代地三郡,更將勢力擴張到草原,其兵力之強盛,未必就遜色於王彭祖所領有的幽州軍。如能將之切實地拉攏入東海王的陣營,便付出大州方伯之任也值得了!然而,此人的性格的確與那些應聲蟲似的東海王幕府掾屬大不相同,該當如何約束,是個難題。

    想到這裏,縣主突然對這些充滿功利的謀劃有些厭倦。

    她忍不住再度覷了陸遙一眼,隨即垂下眼瞼,有些刻意地用纖長瑩白的手指輕輕叩擊案幾。她本能地感覺到,無論和郁,還是羊恒、黃篤,都立即將註意力集中在了自己身上,等待著自己有所決斷,唯獨陸遙除外。在距離她不過丈許的左手第一個席位上,陸遙依舊如山端然而坐,似乎早就將適才的發言拋在腦後。與他在沙場上千錘百煉出的沈靜意態相比,堂上眾官全都顯得浮躁不堪。

    似乎在陸遙踏入廳堂的時候,曾經與自己視線相觸過,他的眼神是那麽坦然而自信,絲毫沒有他人眼中常見的那種畏縮之感,問題是……也沒有故友重逢的那種愉悅啊……此刻自己所著的衣袍,便是當初在太行山中所用的款式,似乎他也沒有註意到?縣主不禁有些氣餒,回憶太行山**同經歷艱險的時日,距今還不到一載,眼前的青年男子的身份地位,距離自己越來越接近,但因其難以掌握的強悍性格依舊,又似乎距離自己越來越遠了。

    過了許久,縣主才道:“文書之事,便按仲輿公所說的辦。”

    她單手扶著腰間玉帶盈盈起身,繼續道:“幽州局勢具體如何、有什麽應對策略,諸君不妨再細談。我有些累了,告辭。”

    才說了幾句,怎麽就會累了?這下,包括陸遙在內的眾人全都楞神,只呆看著縣主向和郁略一點頭示意,徑自揚長而去。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1:47
第一百零九章 躑躅(一)

    縣主既然離去,接下去的會談其實便沒有太大的意義。

    無論陸遙還是和郁都清楚,按照當前的河北局勢,擁有足夠力量穩定幽州、懾服胡族之人唯有代郡陸遙,變數只在於陸遙是傾向於洛陽朝廷、還是傾向於東海王;而朝廷或東海王又是否信任這名神速崛起的強豪,願意付出何種名目、給予何等權限而已。但這話題又涉及中樞隱秘,竟陵縣主不在,便不是出鎮魏郡的和郁所能置喙了。

    因此這場談話便有些例行公事的味道,與會眾人都覺得無聊,卻又不得不如此。大約到了日央時分,陸遙告辭出來。和郁親自下堂送客,又請羊恒陪伴著直到將軍府外。

    鄴城雖然連遭兵災,但由於周邊郡國人口的流入,依然不愧為河北首屈一指的名城大邑。視線透過建築物稀疏的承黃廄向南眺望,只見連續幾個街坊都熙熙攘攘。在貧病交加的流民簇擁著之下,無數紅男綠女依舊穿梭往來,豪奢富家的嬉鬧歡笑之聲與貧民的哀呼求告之聲交織在一起,喧嘩感幾乎要匯聚成肉眼可見的蒸騰雲霧,那種畸形的繁榮似乎較之數月前有過之而無不及。

    陸遙一來見不得這種醉生夢死的景象,二來也不樂意在人群中緩緩策馬,自於是領從騎數人折而向西,打算從金虎台下經過,沿著鄴城西面的城墻一路往南,再繞回到鳳陽門出城。

    城墻腳下人煙稀少,眾人在城台的陰影下走了沒多遠,斜刺裏的狹窄巷道裏突出一騎,叱喝打馬並入騎隊中來。一眾從騎並不驚訝,而是自然而然地稍許退後,為他留出位置。

    “幽州那邊情況如何?”陸遙沈聲問道。

    馬上騎士正是鷹揚將軍麾下專事情報哨探的軍官朱聲。此刻他作行商打扮,頭臉衣物盡是風塵仆仆,似乎才趕了極遠的路途,將將進入鄴城來。

    聽得陸遙發問,朱聲恭謹俯首道:“啟稟將軍,王彭祖死訊傳到幽州之後,幽州幕府立時大亂。晉人文武匯聚薊縣晝夜商談,至今尚無決斷。胡族將校多有一哄而散者,余者都忙於向本族傳遞消息。自薊縣向北的大道上,信使每日不下數十隊。據說段部、宇文部和慕容部俱都厲兵秣馬,以備萬一。而範陽、燕國等地的世家大族如封氏、田氏、張氏等收攏部曲民眾於塢堡,尚無特殊舉動。”

    “很好。”陸遙頷首。王彭祖並無子嗣,麾下將校也無威望特出、足以在危急時刻取代他發號施令的,因此這時候便陷入了群龍無首的境地。而東部鮮卑各部彼此相制,也起不了什麽大風浪。這等混亂局面延續的越久,倒是越有利於代郡從中用事。當然,這也是由於代郡的謀劃深密,使得幽州上下陷入茫然的緣故。

    朱聲頓了頓,又道:“另外,原本駐紮在冀州北部郡國的幽州軍人馬正在逐步撤回,那方勤之也隨軍行動。他讓我轉告將軍,他在幽州多故舊,正好借機聯絡,以圖配合將軍下一步的動作。”

    “方勤之?”陸遙的腦海中立即顯出了方氏三兄弟啰嗦至極的滑稽形象:“此人確有幾分特異的才能,你要遣人小心掩護,在大局底定前,不能暴露他的身份。另外替我傳話給他,就說陸某記得他的辛勞。”

    “遵命。”朱聲幹脆利落地應了一聲,撥馬便要離去。

    身為全權負責代地軍政的高官,陸遙到達鄴城不久,便遣人北上,建立起明面上三日一報的聯絡。然而如朱聲這等行蹤詭秘的密諜頭子卻不適合輕易現身於人前,因此他以商賈的身份往來,縱使在偏僻的城墻角下,也不在陸遙身邊多留。

    “等一等……”陸遙突然揚聲喚道。

    朱聲勒馬折返,習慣性地掃視著周邊動向,低聲道:“將軍,還有什麽吩咐?”

    陸遙沈吟片刻,臉上露出極少見的躑躅神態,先不說話,反而揮手斥退了馬睿等從騎:“朱聲啊……我聽說過去的三個月裏,你在代郡連續納了四房妻妾,而且娶的還都是官宦世家之女?這事是真是假?”

    朱聲唰地出了滿頭的冷汗。他身為陸遙特別信重的軍官,雖然看似地位不高,其實掌握有相當的權力,可以調動的人力物力財力都很龐大,尤其是利用自胡族手中繳獲的財富建立起廣布於河北的商業體系,更令人垂涎不已。代地的晉人舊族與河北的富商大賈之中,有不少人為了逢迎他而多方奉獻錢財、美女之類。

    朱聲是馬賊出身,少年時金銀過手不在少數,因此對錢財並不特別熱衷,唯獨在女色上定力欠了些,尤其酷愛家世高貴的女子。於是眾人愈發投其所好,尋來不少因為經年戰亂而破落的士族貴女來,而朱聲倒也色膽包天,來者不拒。短短數月間,朱聲家中竟有了美貌妻妾若幹。雖說他自問並不曾因此妨礙公事,但也知道這事未免犯忌,故而無論娶妻納妾都極其低調。

    可他全不曾想到,此刻竟被陸遙若無其事地揭了出來!

    一時間,朱聲他只覺心臟都要從喉嚨眼裏蹦跳出來了,情不自禁地滾鞍下馬,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啟稟將軍,此事……唉,確是有的。但小人絕不敢因此而出賣我軍半點利益,另外,當時軍務倥傯,小人又自知地位卑微,唯恐煩擾了將軍……所以不曾大事操辦,也絕非有意隱瞞!”

    說了這幾句,朱聲突然覺得心酸,幾乎要哭了起來。他跪伏在地靜待發落,不再多加辯解。

    陸遙斜睨了朱聲一眼,有些不耐煩地道:“你這廝慌什麽?起來說話!”

    待到朱聲面如土色地上得馬來,陸遙側身向他靠攏,低聲問道:“你家中……琴瑟可還和諧?咳咳……我是想問,那些世家大族的女兒,多半性子都有些古怪,等閑不將他人放在眼裏……你怎麽擺平她們的?”

    朱聲楞了楞神,只覺得今日陸遙的問話透著一股詭異。他約莫揣測出“擺平”是什麽意思,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陸遙的神情,才皺眉道:“小人的家中倒還和睦。那些娘們兒雖然出身高貴,但既然淪落到代地,便已經吃了不知道多少苦頭了。嫁給我算得是個好下場,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說著,他擡手舉起馬鞭示意,獰笑道:“偶爾有哪個不知趣的,小人便以家法伺候,狠狠抽他娘的!”

    “這怎麽行?”陸遙突然疾言厲色地怒叱。

    朱聲的黃臉幾乎都被嚇綠了,慌忙道:“是,是!將軍說的是,這怎麽行?絕不能動用家法,絕不能打!”

    他正在力陳心跡,卻聽得陸遙愈發焦躁地撥馬打了幾個轉,自言自語地道:“我也是昏了頭,問你有什麽用?你是朱聲,又不是萬峰!”

    自從在箕縣隨軍,朱聲親眼目睹了無數艱難險阻。然而無論面臨多大的危險局面,陸將軍都智珠在握,最終形勢的變化也總是一如將軍所料。他不明白,此刻困擾將軍的是什麽問題,竟使得從來胸有成竹的陸遙陸道明也失態了?他又想:萬峰是誰?代郡文武臣僚中卻不曾有人叫萬峰的。聽將軍的意思,此人定不是尋常人物,日後若是有緣相見,不妨加以結納。

    正在胡思亂想,忽聽陸遙意興闌珊道:“你去吧!”

    “是!”朱聲如蒙大赦,連忙縱騎遠去。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1:48
第一百零十章 躑躅(二)

    陸遙確實感受到了些許的焦慮,但他告訴自己,這種焦慮並非出自兒女情長。

    如今的陸遙身為握有強大實力的一方強豪,據地千裏,擁眾數以萬計,周圍文臣武將環繞,無有敢不俯首者。他不由自主地享受著那種從無到有地建立起屬於自己的力量的快樂,享受著將數萬軍民生死與前途置於掌中的快樂,享受著從棋子到棋手,逐步撬動天下大勢的快樂,因此而將個人的生活享樂完全看淡了。

    這世上哪裏還有比權力更可愛、更讓人癡迷的東西?只要擁有權力,就連朱聲這個跛子都能坐等嬌妻美妾蜂擁而至,何況陸遙?只要陸遙流露出一絲這方面的意圖,哪怕昭君、飛燕一流的美女,部屬們也會四處搜羅獻納吧。至於縣主……陸遙確實對這位巾幗不讓須眉的奇女子非常關註……或許比關註更多一點,但也僅止此爾。如果有需要,陸遙相信自己可以毫不可惜地將這點微妙的情愫拋棄。

    此番與縣主會見固然不如想象中順利,卻根本不足以撼動陸遙的情緒。使陸遙焦慮的,發端於縣主的突然離場,卻歸結於陸遙對自身最大優勢感受到了動搖。

    自從太行山中逃得性命以後,陸遙就踏上了令人瞠目結舌的前進的道路。陣斬喬晞、火攻匈奴、死守晉陽、助戰鄴城、橫掃代郡、平定濡源……這一樁樁事跡落在他人眼中,無不體現了陸遙身先士卒的武勇、目光如炬的判斷,但陸遙本人在內心深處卻很明白,他仰賴最多的,依然是穿越者“歷史”的熟悉。

    陸遙不是那種擅於格物致知的理科大能,他不知道煉鋼煉鐵的流程,也記不得火藥的配比,值得慶幸的僅僅是對這段歷史略有涉獵。因為熟知石勒從奴隸到皇帝的經歷,他才會在每次與之對敵的時候全力以赴;因為記得劉琨堅守晉陽胡笳退敵的事跡,陸遙才能過在最艱難的時候毫不動搖;因為了解拓跋鮮卑此後數十年的紛爭動蕩,他才敢於揮軍北上草原,於虎口中奪食。但,這種天然的優勢還能維持多久?

    隨著陸遙所掌握的力量越來越強大,對現狀的改變也越來越劇烈。在北疆,拓跋鮮卑失去了壩上草原,河北方鎮中的最強者王浚死於非命,而石勒大舉攻入中原的動作也比陸遙預想的更早。在南下之前陸遙曾經想過,往後的局勢,將會與陸遙所熟悉的“歷史”再不相同。利用東海王與皇帝的矛盾奪取幽州的實權,這或許就是最後一次機會了。

    陸遙完全不明白的是,縣主竟然提前離去,甚至不願意聽自己解說幽州形勢……她這般姿態究竟什麽意思?

    以代郡的軍事實力,必然會成為東海王和皇帝爭相拉攏的對象。而在這方面,東海王著實占有相當的先機。畢竟自己出身於東海王一系的並州軍中,又得到東海王得力臂助劉琨的提拔,還與竟陵縣主有過在太行山**患難的特殊輕易,縣主本該利用這個先機籠絡自己,不該如此無禮才對。

    難道是我漏算了什麽?又或者,歷史的發展這就已經超出了掌控?

    竟陵縣主在東海王步步攀升高位的過程中出力頗多,作為深得東海王信賴的嫡女,她的一舉一動是不是代表了東海王的意思?她是在威脅?還是暗示?還是……陸遙陷入了良久的深思。偶爾會猛地搖頭,感嘆揣測人心果然是最難的事。

    從今明門到鳳陽門之間的路途之所以偏僻,乃是因為前次石勒賊寇入城時候將成片的房屋裏坊都燒毀了,至今仍然保持著那時候的慘狀,地方官府無力修覆。

    陸遙騎著馬徐徐向前,馬蹄從遍地磚石碎礫間踏過,發出嘩嘩的輕響。斜陽掩藏在高聳的城墻之後,長長的陰影仿佛巨手將陸遙籠罩著,不知為何,顯得有些陰森。

    在鄴城以西十五裏、滏水與漳水交匯處。那裏是前魏時的皇家園林玄武苑所在,本朝踐祚以後逐漸荒廢。和郁到達鄴城後,對這座園林進行了簡單的整修,在園林西北角的滏水河灘片營建了一片樓台。和郁本打算將之作為自己處置公務之余嬉遊林泉的別墅,但自從竟陵縣主來到鄴城,這裏就被縣主及其隨從部屬們占據了。

    就在陸遙傷神思慮的時候,玄武苑別墅裏,一座青瓷獅形燭台被猛地擲到墻上,發出清脆的碎裂聲。

    這燭台色澤勻凈、光潤有如碧玉,形制更是優美可愛,必非尋常匠戶所能制作,而是專門供奉的越窯精品。哪怕是在通常士人家中,也足以被當作傳家寶一般受到珍愛。可惜怒火熊熊的竟陵縣主完全無視這件珍品的巨大價值,毫不猶豫地將之摔成了碎片。

    “你說的那些……一點也沒用!”竟陵縣主白皙的臉龐都氣紅了。似乎覺得一座燭台還不足以發泄情緒,她隨手又抓了筆墨呼啦啦扔了出去。

    縣主身處別墅深處一處被清溪環繞的水榭。水榭裏的仆役丫鬟們早就遠遠地退開,只留下一名追隨她多年的侍女伺候著。

    雖然縣主被視為東海王所深深依賴的謀主、永遠在人前保持著高雅而矜貴的態度,但她終究也不過是個雙十年華的少女而已。只不過,大概她只有在最親密的貼身侍女身前,才會顯露出難得的小兒女姿態吧。

    縣主再要抓些什麽,握住一枚黃銅鎮紙,卻發現太過沈重,實在扔不出多遠。於是返身回來跺著腳,氣哼哼地將一件鵝黃色的華貴袍服踩了又踩:“他不記得了!不記得了!”

    或許是害怕被縣主投出的物件砸到,那侍女站得挺遠。聽得縣主質問,她斂衽下拜,滿懷委屈地道:“縣主,小婢本來只是一說而已……陸將軍如今執掌一地軍政,成日裏想的都是大事,就算沒有記得您過去的裝束,也是常事啊……”

    如果陸遙在場,或許會認得這名侍女也是舊相識了,她正是去年在太行山中隨侍於縣主身邊的兩女之一,伏牛寨下遭劇寇項飛襲擊之後的幸存者。自幼陪伴竟陵縣主的兩個女伴,一個喚作阿鈺,一個喚作阿玦。前者死於項飛部下弓弩手的箭下,而阿玦因為這場共患難的經歷而從此得到特別信賴,如今已經隱約成了縣主身邊最得力的仆婢。

    “不成……不成……不成不成……”縣主怔了怔,猛地沖上前揪住阿玦來回搖晃著,幾乎帶著哭腔道:“阿玦,阿玦!再想個法子,我們必須得想個法子!否則就麻煩了!我……我可看不上衛玠那個廢物!”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1:48
第一百十一章 躑躅(三)

    縱使身為執掌非常權柄的奇女子,縱使具有她人遠所不及的強勢性格,面臨這種問題的時候,竟陵縣主能夠依賴的也只有與自己朝夕相處的女伴而已。可縱使兩名少女想破頭,又能拿出多少辦法來?何況,縣主唯一的女伴也未必完全讚同縣主的意見呢……

    廢……廢物?唉唉唉……聽得縣主的叫嚷,阿玦打心眼裏深深嘆出一口氣。雖說早知縣主眼光極高,非是不出閨閣的尋常女子可比,但隨隨便便就將那位名動天下的俊美郎君稱為廢物,還是讓她一時難以接受。

    “縣主,辦法當然還得繼續想,這陸道明在伏牛寨的時候,就拒絕您的招攬,這次還對您如此冷淡,真是太不知趣!您放心,咱們一定能有辦法,諒那廝也逃不出您的手心……”阿玦做擺出了伸手虛握的姿勢,借此退後半步,從縣主緊扼衣領的雙手下脫開。她小心翼翼地註視著縣主的臉色,確認縣主漸漸冷靜下來之後,才鼓起勇氣將話題略微偏轉:“只是,您又何至於那麽討厭衛家郎君呢……”

    縣主適才說到的衛玠,字叔寶,乃本朝第一流高門河東衛氏子弟,名臣衛瓘嫡孫、尚書郎衛恒次子。衛玠素以姿容出眾著稱,年方總角時坐羊車行於鬧市,引得觀者如潮,皆稱之為“玉人”。衛玠成年以後,愈顯風神秀異,侍中王濟乃衛玠之舅,曾與衛玠一同出遊,歸來後自慚形穢,讚嘆衛玠如明珠在側,朗然照人。衛玠非只相貌出眾,更雅擅清談、精通玄學,是得海內人望所瞻的風流名士。現任青州刺史的王澄王平子也是自恃不凡的清談名士,然而每次聽聞衛玠的只言片語,動輒嘆息稱絕。故而時人都傳頌說:“衛玠談道,平子絕倒”。

    值此混亂時局,世家大族子弟往往投身於各方,作保全家族之計。衛玠的兄長衛璪便官拜散騎侍郎,在昔日的豫章王、如今的皇帝身邊為親信。與之對應,衛玠現任太傅西閣祭酒,官位雖不算特出,但參與東海王幕府中諸多機密要事,是在所謂“越府三才”之後又一名極受重用的後起之秀,前途同樣不可限量。

    東海王召集衛玠等親信僚屬商議軍政大事時,縣主經常陪同在側,這對青年男女偶有對答,常令在座眾人有心曠神怡之感。由於衛玠之妻樂氏早亡,因此近來幕府中風傳東海王殿下有意將竟陵縣主許配給衛玠,許多人都以為這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佳偶,門第方面更是相當。

    東海王也認為這樁婚事定然能讓女兒滿意,於是某日隱約向縣主提起此事,竟有幾分表功的意思。誰知縣主暴跳如雷,以罕見的強硬態度加以回絕,使得東海王當場尷尬。東海王一時惱怒之下,便稍許多說了兩句,結果縣主的反應更加劇烈,索性離開洛陽,渡河北來。到現在眼看著幾個月過去了,都沒有絲毫回返的意思。

    縣主固是天之驕女,衛玠身為海內第一的美男子、大名士,也足以配得上了。阿玦出入東海王府邸時,也曾見過衛玠數次,雖不深識其人,卻也知曉他果然名不虛傳,確是溫潤如玉的君子。縣主對衛玠如此排斥的緣由,就連自幼與縣主相伴的阿玦也完全不明白。

    她自然不敢指摘縣主的選擇,在縣主要求下,甚至還不得不一同出謀劃策,盤算著如何才能引起那陸道明的註意。可在阿玦內心深處,卻始終保存著十二萬分的不解:為什麽?那陸道明曾在太行山中救過縣主和自己的性命,的確英武過人……但再怎麽說,他終究只是個武人,只是個出身於亡國遺族、而且還十分桀驁不馴的武人而已,如何能與那天下無雙的玉郎相比?唉,難道那陸道明竟然用了什麽邪術,將縣主迷惑了?

    阿玦胡思亂想著,竟沒有發覺縣主突然垂下雙手,一步步地退後。

    每後退一步,那種豆蔻少女才有的青澀表情就褪走一點,那種太過真實的感情表達就斂去一點。而當竟陵縣主重新落座的時候,除了面色有些蒼白以外,她已經恢覆到了慣常的儀態,重新成為了那氣度非凡的、慣於操縱權術的裴郎君。

    她淡淡問了一句:“阿玦……原來,其實你也認為我應該嫁給那衛氏庸才麽?”

    這句問話語聲輕柔,卻瞬間將阿玦駭得魂飛魄散。

    縣主輕舒廣袖,慵懶地側身斜倚在錦茵象榻之上,衣上的絲絳纓絡順滑地貼身垂落,不經意地展示了修長優美的身姿。四周花樹扶疏的園林與美人相襯,觀之仿佛畫卷。但阿玦突然覺得如入冰窟,就連水榭外吹來的微風都將寒氣從周身每一個毛孔沁入體內,幾乎要將自己凍成一座冰雕。

    竟陵縣主是東海王殿下奪取中樞政權的最大助力之一,不僅能對東海王施加巨大的影響,本身也擁有相當規模的勢力,以至於洛陽朝廷中有人充滿惡意地將她與廢後賈南風相提並論。阿玦雖然不明白朝局大事,但數年以來,卻也親眼目睹了不知有多少人因為竟陵縣主的一言一語而身死族滅。

    阿玦非常清楚,此刻縣主一舉一動的細微之處,都顯出她正在壓抑怒氣,隨時將會爆發。而在縣主的怒火之下,自己絕不會比那些粉碎在水榭各處的燭台飾品更加安全!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阿玦的心臟,使她情不自禁地伏倒,渾身都顫抖了起來。

    “你不懂。”

    也不知過了多久,縣主的聲音飄飄揚揚地傳來。出乎阿玦意料的是,縣主的話聲中沒有了隱藏的怒氣,卻帶著幾分意興闌珊的疲憊感:“你不懂我為何對那陸道明青眼相待,我便說給你聽……這其中或與私人情誼相關,卻並非僅僅因此而已。”

    “父王出身於宣皇帝之弟、東武城侯一脈,嚴格來說,與大晉帝室份數遠親,故而起家不過騎都尉,後來在東宮侍奉講學,授任也僅只散騎侍郎,在洛陽朝廷中的地位低之又低。直到永平元年時,因為參與誅殺權臣楊駿,才被封為五千戶侯。其後數年間風塵契闊,終於得封王爵的時候,食邑六縣而已,相較成都王初封即食邑四郡之地,可謂天淵之別。”

    “永興元年七月,蕩陰之敗後,成都王劫奪皇帝至鄴城,權勢一時無兩。父王所領大軍星散,退避東海國,惶惶不可終日。而我從洛陽逃離之後,孤身聚攏部眾,先至下邳收集兵馬;隨後與瑯玡王達成同盟,克定徐州,控制江淮;不久又奔赴向西,聯絡豫州、荊州……”說到這裏,竟陵縣主的語調中帶著一絲驕傲。的確,以巾幗之身成就這般事業,實在是歷代以來罕見的事跡了:“憑借著東南半壁基業,我們在數年間整軍經武,糾合攜貳,又部署諸位叔父分守重鎮以為形援,這才擁兵數十萬,重振聲威,最終將皇帝迎回洛陽。”

    “後來父王談起這段經歷,總以為成事殆屬天意所授、海內名望所歸,因此近年來多番聯絡士族名士,意圖借重彼輩的盛名來穩固局勢。其實彼輩門閥子弟平流進取,既無忠誠,也無才幹。”竟陵縣主支起身子冷笑道:“我的想法則與眾人不同,原本就多歷時艱,慣於操持實務,不會被虛名所懾。並州亂事中,我進退狼狽,不得不鼠竄於窮山密林之間,故而更看得清楚:如今天下紛亂,邊疆烽火四起,羽檄征馳不休,其情景仿佛漢末亂世。當此時局,一味仰仗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風流名士有何意義?無論是要圖謀大事,還是穩固朝局,都必須仰仗兵強馬壯者才可!”

    阿玦輕聲問道:“所以縣主選擇了鷹揚將軍?”

    “沒錯!我早就觀察過,那衛玠雖然形貌清朗,卻只會談玄論道,毫無經世濟用的才能。此輩充其量只是供人觀賞的玩物,絲毫無補於時勢。倒是那陸遙陸道明,一來家族在南,功業孤懸於北;二來官職起於微末,在中樞並無奧援;而他又英勇善戰,兵力強盛足以壓倒幽州……這豈不正是父王最需要的麽?若得此人為婿,有他坐鎮幽州,豈不比那王彭祖要可靠十倍?”縣主白皙的面上透出嫣紅。她註視著水榭外的風景,輕聲道:“縱然此人行事略顯桀驁,終究只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武人心性罷了。日後若與他結為連理,難道以我的手段,還制不住他?”

    說到這裏,她突然嘆了一聲,語氣又帶上了些許沮喪、些許憤然:“當然,今日之會算不得順利……且不說他見我時面無歡悅之色,那鷹揚將軍、代郡太守的v職務,還是我向父王推薦而來,他想必所聽聞,卻似乎也並不感激。我估計,這姓陸的當是懷著在父王與皇帝之間待價而沽的意思,更加可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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