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扶風歌 作者:蟹的心(連載中)

 
uuuuuuuuuu 2014-3-26 15:14: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79 41862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1:29
第六十二章 鷹狼(完)

    或許是因為覆雜的現實而揪心,猗盧沈默不語。

    而溫嶠也不再多說什麽。

    他們的耳中隆隆地沈悶轟響著,那是在台地的下方,有數以萬計的鮮卑騎兵分道向前,無數馬蹄踐踏地面所發出的聲音。那些鮮卑騎隊們首尾相連,鋪天蓋地,看似無邊無盡的蟻群,密集地湧動著,翻卷著,漫過莽原、漫過起伏的河谷和丘陵。彌漫的塵沙之中,無數的武器、甲胄隨著戰馬奔騰而起起伏伏,反射出連綿不斷的光芒。

    幾名騎士沿著一道土崗躍馬向前,從斜刺裏繞過猗盧和溫嶠所處的台地。他們看到了周圍林立的扈從武士們,於是猜測出了台地上貴人的身份。一名特別矯健的騎士縱身躍上馬背,向著台地的方向深深彎腰俯首,然後又在眾人艷羨的喝彩聲中,得意洋洋地落回馬背,繼續向前。

    這是拓跋鮮卑的軍隊。過去的一個月裏,這個部族灌溉在草原上的鮮血超過整年的雨水,可怕的內亂使他們失去了數量駭人的戶口和資源。或許可以說,他們正處在最虛弱的時候;但他們也同時正處在再次強盛的道路上。英武強悍的大單於麾軍取得對白部鮮卑和鐵弗匈奴這兩家世仇的勝利,使得幾乎所有的戰士都鬥志高昂。

    “太真,你可看見了?”在大單於的心裏,哪裏會給兒女情長留下多少空間。猗盧很快恢覆了過來,似乎他從來不曾對惟氏懷有什麽異樣的感情。他俯瞰著那名騎士漸行漸遠的身影,沈聲道:“或許惟氏確實如你所說的那樣,但又何妨?我們北疆胡兒,不像你們晉人那般心機深沈,講究的就是強者為尊而已。在那些鮮卑勇士們的眼裏,能帶領他們保衛這片祖所賜予草原的,只有我猗盧;能帶領他們向敵人發起殺戮和掠奪的,也只有我猗盧。至於惟氏……無論她有怎樣的謀劃,終究只是個女人!”

    溫嶠微微欠身,正面質疑大單於的權威並不妥當,因此他只輕聲回了一句:“如果拓跋鮮卑東部的力量盡數被惟氏所繼承,您還會作如此想麽?”

    十三年前,代表沙漠汗諸弟的祿官和沙漠汗之子猗迤劃分勢力範圍,將整個拓跋鮮卑分為三部。祿官居上谷之北,濡源之西,東接字文部,為東部;猗迤居代郡參合陂之北,為中部;猗盧居盛樂,為西部。從盛樂到祿官所掌握的拓跋鮮卑東部領地,有相當遙遠的距離,其中還隔著中部所領。因而猗盧繼任大單於之後,主要的精力都放在抵禦河西的胡族敵對力量,時至今日,仍未能著手真正整束東部草原上那些祿官的支持者們。

    因為兵力單薄,惟氏所控制的拓跋鮮卑中部沒有參與對河西諸胡的戰爭。但猗盧知道,惟氏充分發揮了猗迤之妻的特殊地位和身為巫女的影響力,短短一個月裏,便連續並吞了十余支小部落,幾乎恢覆了拓跋鮮卑中部的舊領。

    猗迤死後,拓跋鮮卑東、西兩部對峙了整整三年,猗盧絕不希望再出現西部和中部對峙的局面。但如果溫嶠對惟氏的推測屬實,猗盧委實沒有把握越過中部領地去整合東部諸族;更不能保證自己對東部的影響力會比距離既近、又代表著祖先神靈的那位巫女更強!

    “大單於,如今的拓跋鮮卑急需休養生息,再也經不起下一次的內亂了。而拓跋鮮卑大單於也不需要一個足以威脅到他權威的新生力量……”當猗盧再一次陷入沈默的時候,溫嶠悠然道:“由此來看,與其把壩上草原置於惟氏的影響之下,倒不如將之暫借給代郡的陸道明。何況,如果因此而隔絕了東部鮮卑宇文、慕容和段部的威脅,也算是一件好事吧。”

    分說了許久之後,溫嶠終於將話題兜轉回了最初,回答了猗盧對代郡軍軍事行動的質問。

    相比於北疆的廣袤無垠,濡源和壩上草原一帶周圍二百余裏,面積並不甚大。但這片豐美富饒的寶地是拓跋鮮卑東部最重要的草場和水源所在。在祿官執政時期,此地足足承載了幾近十萬的鮮卑部民和不計其數的牲畜牛羊。祿官暴亡後,陸遙麾軍北上,僅僅在壩上草原的南部,就抄掠了近萬部民。

    如果從拓跋鮮卑整體的利益來看,這塊沃土意義重大,絕不能拱手讓人,猗盧在起初也的確是這樣想的。但若是從新任大單於的角度去看呢?一個既能防止拓跋鮮卑中部坐大、又能阻斷東部鮮卑三大強族向西擴張的壩上草原,豈不是很有價值麽?猗盧堅信,自己有足夠的手段去壓制野心勃勃的惟氏,徹底統合草原各部;他更確定,只要有三五年安定的環境,拓跋鮮卑很快從內亂的虛弱中恢覆過來。到那時,憑借著強盛的兵力有何不可為?鮮卑鐵騎兵鋒所指,小小的壩上草原又算什麽對手呢……

    正當他思索的時候,台地下方不遠處,齊腰高的茂密草叢裏一陣搖晃。一條毛色灰白的野狼從長草深處鉆了出來,扭頭看看較遠處洶湧如潮前進的鮮卑大軍,又擡頭看看高處的猗盧。雖然距離大軍咫尺,可它黃褐色的眼眸裏似乎並沒有什麽畏懼之感,反倒停下腳步,淡定自若地嗚嗚嚎叫幾聲。接著,大大小小的十幾頭野狼從草叢裏魚貫而出,追隨著頭狼的腳步越過前方幹涸的河溝,向東面去了。

    “狼群是草原的主人。它們渴望殺戮,兇殘而狡詐,沒有任何動物能擺脫他們成群結隊的捕獵。數百年前,匈奴人就像是狼;現在則輪到我們鮮卑人了,而且我們比匈奴人更加強大……”猗盧瞥了溫嶠一眼,冷冷地道:“中原人則不然,你們太軟弱了。所以自古以來,從沒有任何一個來自中原的統治者能在草原立足。太真兄不妨拭目以待,或許用不了多久,那個叫陸遙的晉人就會灰溜溜地回到代郡去了。到那時,拓跋鮮卑部族定將取回壩上草原。”

    這番話語固然嚴厲,卻等若默認了陸遙出兵塞外的現狀。溫嶠微笑著向猗盧頷首:“我明白大單於的意思了。”

    哪怕是辯才無礙如張儀蘇秦之流,也不能脫離現實來扭轉人心。越石公仰賴鮮卑之處甚多,而能夠用以制約彼等之處極少,故而……道明啊道明,我溫太真只能幫你這些了,溫嶠在心中默念。驟然崛起於北疆的鷹揚將軍,旋即又悍然涉足草原,其膽大妄為之處,本就超乎想象。今後陸遙和他麾下部伍的成敗利鈍,已非自己能夠逆料。

    溫嶠這樣想著,不禁向東方眺望一眼。在那片天空高處,正有一只矯健的雄鷹展開雙翼,駕著高空凜冽的強風自由飛翔,直到消失在蒼茫的雲海之間。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1:29
第六十三章 異鄉(一)

    濡源這個地名,並非單指濡水的源頭所在,而是指壩上草原北端,在三面山川圍攏下的一片平原。山川上的融雪匯聚成山泉、溪流、小河,穿行於起伏的丘陵之間,在茂密的林地中迤邐前行,積聚起一個個大小不一的湖泊或沼澤,最終匯入回環曲折的濡水,滔滔向東流去。繁雜的水系所經過和滋養的地方,就是濡源。

    濡源是整個北疆草原最重要的水源地所在,每當夏季,河水在原野上漫溢,使得這一帶的湖沼連綿成方圓數十裏的整片,水草和藻類將水面化作碧綠的大毯,成千上萬的華美鳥類群起在湖面上飛翔盤旋,極其炫目。而左右上百裏範圍的遊牧部族,都會適時地將畜群趕來這裏,享受著上蒼慷慨的賜予。

    數十年來,這裏逐漸遷入不少晉人流民。他們大部分是歷年遭鮮卑騎兵擄掠來的奴隸,也有很多是為了逃避大晉朝廷的官吏虐待而主動逃亡到草原上的。這些流民在草原上的地位極其卑下,被視為鮮卑人的附屬品,作為酋長渠帥們的私產,承擔部落內部一些被視為低賤的勞動。其中的工匠則被甄選出來,幹脆被終身充作奴隸,在極度惡劣的環境下勞作至死。在鮮卑貴酋的眼裏,他們的地位並不比一頭羊或者一條獵犬更高。

    北疆草原的生產水平低下,單靠畜牧業並不足以提供穩定產出。近年來,草原的冬季日趨寒冷,往往一次突然的寒潮、暴雪,就會殺死數以十萬計的羊馬。哪怕是再富裕的部落,也無法承受這樣的打擊。每到這時候,鮮卑人總是習慣性地南下搶掠,用中原的物資財富來彌補損失。隨著時間推移,也有些酋長們開始註意到,用辛苦抄略得來的晉人去從事他們不熟悉的畜牧實在是巨大的浪費。“雖有所得,而其死傷不足相補,非長計也。”相較而言,耕作所能產出的糧食補給雖不被慣於肉食的胡兒所看中,卻也頗有裨益。

    自拓跋力微統治的後期開始,鮮卑貴酋們開始有意識地招募晉人,並在有限的區域施行小規模的農耕。為了更好地發揮領地內晉人流民的作用,力微還向大晉朝廷邀請官員來管理,衛操便是在這時候帶領宗族子弟們前往草原的。

    通過衛操等人的努力,晉人流民漸漸聚集到了濡源一帶。憑借著遠遠超過胡兒的農耕水平,他們在這片距家千裏的蠻荒之地掙紮求存,依托充足的水源開墾荒地、種植糧食。由於許多新辟田地實在太過潮濕,甚至還有人自己組織力量,修建了簡陋的溝渠體系來防澇。

    力微死後,拓跋鮮卑內部矛盾劇烈,局勢動蕩。為了自保,晉人們在濡水沿岸逐步修築了各種城寨、塢堡來居住,由於各家鮮卑貴酋彼此傾軋不休,居然也無人過問。再過了些年,衛操得到大單於猗迤的信賴,得以出任輔相,總領拓跋鮮卑各部政務,連帶著其子侄輩衛雄、箕瞻等人也地位漸顯崇高。由此,聚集在濡源的晉人流民們赫然成為一家草原勢力,普通晉人百姓至少不再成日掙紮於死亡線了。

    可晉人流民們不久便再度陷入困境。東部大人祿官對待晉人的態度本就十分苛刻,祿官死後,失去控制的東部各族更大肆掠奪晉人以圖擴充勢力。十余天裏,草原各地的晉人流民在鐵蹄下死傷慘重,余者也多數重新淪為奴隸、賤民。唯有濡源附近的部分流民在衛氏宗族的帶領下依托覆雜的河渠水網固守,與虎視眈眈的鮮卑叱羅部、普六茹部對峙。

    “還能堅持多久呢?”衛雄在一處營壘的五尺矮墻頂端往來巡視著。鮮卑人的軍營在極遠處,其實他並不能看到敵人的動向。他只是習慣性地往來踱步,偶爾心事重重地嘆口氣。

    這裏是濡源的東南角,濡水在這裏連續折了三道彎,接納了兩條支流。茂密的林地和草甸、危機四伏的沼澤交錯在一起,使得絕大部分地域難以通行。衛雄所在營壘正扼守著唯一的交通要道,是抵禦鮮卑人的最前線。

    為了突破這座營壘,進而殺入濡源深處,晉人和鮮卑人已經鏖戰了十余場,而衛雄所部至今仍然牢牢掌握著這個要點。雖然晉人無法突破鮮卑人的封鎖,鮮卑人也殺不進去。

    就在三天前,普六茹部組織了一次奇襲。約莫兩百名鮮卑死士借著夜色潛過兩重哨卡,直接翻過了寨墻,試圖從內部打開營門。好在衛雄機警善鬥,在付出巨大代價之後,終於帶領著部下士卒們將之逐退。眼下,許多流民正忙於修覆被鮮卑人破壞的幾處墻體,還有不少人在營壘前重新挖掘陷馬坑,並安置重新制造的鹿角等障礙物。

    從流民們的臉上,衛雄可以看到這次勝利給他們帶來了希望。可是……這位曾經隨同拓跋猗迤征戰漠北,降服數十國的勇將又嘆了口氣。衛雄是拓跋鮮卑部落中,極少有的晉人將領,更擁有一支純以晉人流民組成的部隊。正是靠了這支部隊的奮戰,才使那麽多流民得以撤退到濡源深處。

    但連日來的戰鬥,使得衛雄麾下的可戰之兵越來越少。以普六茹部的實力,很快就能組織起規模更大的進攻;而流民們畢竟只是農夫和工匠而已,很難和兇暴的鮮卑人抗衡。衛雄反覆估算了多種攻守形勢,卻不得不沮喪地承認,以自己手頭的兵力真的很難再抵擋下去。

    “還能堅持多久呢?難道說,叔父數十年來努力的成果就要煙消雲散,這些血脈相連的骨肉同胞們,將重新落入鮮卑人的手裏?”衛雄用力捏緊刀柄,將牙關咬得格格作響:無論如何,我們不會束手待斃,鮮卑人要想攻下這座營壘,就好好拿人命來填罷!

    “到時候啦,開飯!都開飯!”他看了看天色,有些暴躁地喊道:“吃飽了才有力氣!”

    這時候,一名老卒從寨墻的另一頭跑來,一邊跑,一邊大喊道:“將軍!將軍!”

    又要來抱怨糧秣不足了吧……這名老卒是衛氏宗族成員,衛雄認得他,也猜得出他想要說些什麽。濡源的流民們雖然擅於耕作,存糧卻很少。每年糧食收獲的時候,總會有各家鮮卑部落驅兵前來搶奪,將辛苦整年的成果搜刮一空。鮮卑人沒有收稅的概念,在他們的腦海裏,這種搶掠天經地義,全沒處說理去。這樣一來,即便是衛氏宗族自家,也沒有多少積蓄可用。此番大量流民湧入濡源避難,各種糧秣物資隨時可能告罄。或許自己急著開飯,又令負責軍需的老卒緊張了吧。

    衛雄不經意地揮手:“別管那麽多啦!不能餓著肚子打仗……”

    “將軍!不是說開飯!不是開飯!”那老卒直沖過來,扯著衛雄的甲胄大叫:“你看那邊!”

    衛雄順著他的手勢向東南方向看去,突然滿面驚喜:“德元公!德元公回來了!”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1:29
第六十四章 異鄉(二)

    在那老卒手指的方向,一隊騎士正從土坡後慢慢地兜轉過來。衛雄看得清楚,為首那微笑著向他揮手示意的,正是他的叔父、晉人流民首領衛操。

    衛雄率領部下與鮮卑普六茹部激戰多場,直屬的兵力損失極大,到這幾日裏,就連例行的斥候哨探都不怎麽派出了,反正己方只需龜縮在地形覆雜的濡源深處死守營壘,鮮卑人來了開打便是。他卻著實沒有想到,前陣子冒著巨大危險潛出求援的衛操,竟已回來了!

    難道鮮卑人已經退走了?巨大的喜悅頓時充滿了衛雄的胸臆,他等不及開啟營壘的大門,單手一按寨墻的邊緣,壯碩如熊的身軀頓時翻躍而過,哈哈大笑著迎向前去。

    衛雄自幼失怙,六歲時就隨著叔父衛操遷居草原。兩人數十年風雨同舟,不知共同扛過了多少艱危困苦,彼此感情深厚,著實勝似父子。這些天來,衛雄一方面率軍據守濡源與胡兒死戰,另一方面卻時常揪心南下求援的衛操安危如何,此刻眼看衛操無恙歸來,這份歡欣實在難以言喻。

    而與此同時,雖然苦守在營壘中的流民們並不知道外界局勢如何,但只消看見衛操的身影,人人都變得喜悅萬分。整座營壘中一片歡騰,到處都有人高呼著:“君侯回來了!德元公回來了!”

    衛操雖是武人出身,在鮮卑拓跋氏麾下卻以文資用事,一方面代表朝廷與諸部酋長折沖行政,另一方面也為拓跋部草擬各項制度典章。借著這兩項職權,他在北疆草原數十年辛苦經營,才從如狼似虎的鮮卑部落中聚集起這支小小的晉人勢力;僅僅在這濡源一帶,幾乎家家戶戶都受過他的恩惠,不知多少人仰賴他的努力而得保全性命。他在流民中的威望並非源自於武力,更不是源於力微、猗迤兩代大單於的重用,而是依靠許許多多流民發自內心的感激和依賴。

    營中流民還在相顧歡慶的時候,衛雄大踏步向前,一把挽住了衛操的雙臂:“叔父,您可安好?”

    “好!我很好!”衛操上下打量著周身鐵甲浴血的衛雄,不用問,都知道這位衛氏宗族中首屈一指的勇士經歷了何等慘烈的戰鬥。他拍了拍衛雄的肩膀:“世遠,辛苦你了!”

    世遠是衛雄的字。這二字,還是昔日成都王從事中郎田思出使草原時為衛雄起的。只不過平時裏真是難得一用。

    衛操下得馬來,拉著衛雄來到稍許墮後的一位年輕人身前:“世遠,這位是大晉鷹揚將軍、代郡太守陸遙陸道明,你且見過了。使君,這位便是我的侄兒衛雄衛世遠。世遠頗有勇力,昔日曾部曲隨同拓跋猗迤西略諸夷三十余國,屢建功勳。吾輩能在濡源立足,多賴世遠之力。”

    衛雄卻並不急著向陸遙施禮。他猶疑地看了看那微笑著向他頷首示意的年輕人,又看看他身後數名神情剽悍的衛士,有些警惕。過了半晌,幹脆皺眉道:“叔父,草原上的事,引入晉室的官兒來作甚?朝廷抵不得半點用處!”

    衛操以半官方的身份投入拓跋部,數十年來,宗族眾人倒也不曾與朝廷斷了聯系。但近年以來,朝廷行事日漸不堪,以至於鮮卑人驕縱難制;流入草原的百姓帶來的也都是晉室昏庸的事跡。衛雄身在異域,放眼望去只有一片滔滔末世之像,不由得他對大晉朝廷的敬意日漸消磨。事實上,在濡源的晉人流民首領根本就沒有誰對大晉朝廷抱有期待,衛操潛出濡源以外,原本求援的對象也並非代郡軍,這卻不足為外人道了。

    衛雄是純粹武人性子,又是在北疆生長起來的,言辭絲毫都不婉轉,心裏想的什麽,脫口便說。但這樣說話,未免太過無禮。

    陸遙率軍擊敗幽州軍以後,一日之內,就有二十余名大小部落的酋長卑躬屈膝地趕來投靠,壩上草原的形勢至此底定。陸遙將這些酋長留在軍營中,好吃好喝的接待著、許以諸多承諾,卻不忙著與之商議具體事項。同時征調了這些酋長的部下們作為向導,由沈勁、劉遐等將領分領精銳的騎兵分隊向東西兩個方向搜索前進,要求他們沿途征發附從部落中的勇健之士,在最短時間內切實有效地控制壩上草原的每一個角角落落。

    作為這幾支騎隊後盾的,則是由薛彤統帥的主力大軍。這支軍隊在與段部作戰之後損傷甚重,因此直接在戰場附近覓處休憩,並整頓軍馬,隨時準備作為後援出征。

    將各路兵力安排妥當之後,陸遙親自與衛操一起趕赴濡源,隨行的只有何雲等數人而已。或有勸說陸遙多領扈從以備萬一的,陸遙只打趣道:“胡兒虎視眈眈之下,德元公尚能庇蔭晉人百姓於濡源;如今壩上廓清、鮮卑束手,難道你們擔心德元公反而庇蔭不了我等區區幾人麽?”

    這番話不僅體現了對衛操的尊重,更體現了對他的絕對信賴;言語傳到衛操耳中,饒是以他的經歷豐富,也不禁深受感動。一行人前往濡源的途中,他對陸遙愈加恭敬,隱約以下屬對上級的禮節相待。

    可誰也沒想到,風塵仆仆地到達濡源,見到的第一人、這依附於胡族的區區流民首領,竟敢對大晉朝廷高官、實際掌控壩上草原的將軍出言不遜!衛操頓時滿面尷尬神色,侍立在另一邊的陸遙部下衛士們更是勃然大怒。

    何雲年輕氣盛,素來對陸遙敬服之至。聽得衛雄的言語,若不是礙於場面,幾乎立刻就要拔刀去砍了。他踏前一步,將要怒喝,卻被陸遙伸手搭在肩頭。

    陸遙止住何雲,沈聲道:“請教,草原上有何事是大晉的官員抵不得用的?”

    嚴格來說,自從鹹寧年間幽州刺史衛瓘入朝為尚書令以後,大晉朝廷對北疆各族便日漸失控,否則衛氏宗族在北疆的經營也不至於艱苦如斯。何況此刻晉人流民苦守濡源,幾近山窮水盡的境地。衛雄應聲道:“如今拓跋鮮卑內亂,原本的附屬部落彼此攻戰,急於擴張勢力,壩上草原處處烽煙,晉人生存維艱,閣下何以有助於彼等?那鮮卑叱羅部和普六茹部最為兇悍,領兵攻打濡源非止一日,我們與之死鬥數日,難以取勝。這局面卻不知閣下如何解決?”

    他頓了頓,繼續道:“我又聽說,那叱羅部接連東部鮮卑段部和宇文部,數萬大軍隨時兵臨濡源;段部、宇文部,都是北疆豪強,麾軍所向勢如泰山壓卵。我等兵力微弱,料來難以抵擋,唯有決死相拼罷了……閣下又將何以應對?”

    “呃……”陸遙楞了楞神,轉過身去看看衛操,再看看周圍的衛士們。

    何雲已經忍不住大笑起來。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1:30
第六十五章 異鄉(三)

    在衛操的說明之下,衛雄終於明白草原上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巨大的震驚、喜悅和羞慚情緒,幾乎令得這條大漢手足無措了。如果叔父所說不錯的話,原來那些令自己憂懼多日的難題已然盡數消失?那些令濡源的晉人流民們應付維艱的強大敵人,竟然就在眼前青年的手中灰飛煙滅了?可是……這青年如此輕車簡從的姿態,怎麽也不像是一位威淩北疆的統帥啊。

    這……這都是是怎麽回事?大晉這些年來分明已有末世衰敗之象,何時變得如此強盛?難道我身居草原多年,竟然不知道外界天翻地覆了麽?又或者,那些不堪忍受大晉昏庸之政而逃亡到草原上的晉人都瘋了?

    千百個問題在他腦海中旋轉,衛雄只覺得暈暈乎乎,甚至沒有註意到衛操有些疾言厲色地令他向陸遙賠罪。倒是陸遙狠狠地瞪了一眼猶自擠眉弄眼的何雲,笑著安慰衛雄道:“能夠將周邊局勢想得如此周全,足見世遠兄思慮深遠,非僅是德元公所稱的勇將而已。實在是因為我們來得急了些,未曾及時遣人通報軍情,還請世遠兄莫要見怪。”

    陸遙如此客氣,越發令衛雄感到歉然。他原不是擅長言語之人,適才那番詢問,完全出於內心深處糾結多日的憂慮罷了。既然事實證明自己的擔憂全屬無稽,他便不再多言,向陸遙深深低頭致意之後,一手牽起陸遙的馬韁,將要向營壘內行去。

    陸遙哪裏會由得這位衛氏宗族中首屈一指的大將牽馬。他連忙搶前一步,將韁繩挽在自己手中。

    這樣的行為實在是謙下之至,雖然並非做作,但也不是沒有緣由的。

    代地地廣人稀,在胡族多年肆虐之後,尚存的晉人不過數千戶而已。陸遙擔任代郡太守後,兵力擴充極快,但受限於代郡晉人數量太少,施政常感不便。因而,此番他北上作戰,聚集在濡源的晉人流民便是最主要目的。若能將這數萬名晉人掌握在自己手中,足以穩固整片代地三郡的局勢,如他此前所期盼的那樣,齊桓、晉文之業可期也。

    然而自並州輾轉幽州、再到北疆草原的所見所聞,使陸遙有了新的認識。他預料到,縱然以擊破段部鮮卑的大軍、全踞壩上草原的威勢,想要徹底收服這身處異鄉數十載的流民們,也並非易事。

    武皇帝的治世之後,大晉朝廷在一群昏君佞臣的盡情揮灑下,迅速陷入到仿佛漢末的可怕亂局。從遼海到大漠的萬裏北疆上,到處都是官員苛暴驕奢、高門肆意妄為的景象。百姓們被無休止的虐待逼迫到了難以承受的地步,這才會拋家舍業、背井離鄉地逃亡草原,只求一條生路。

    北疆草原上的這些流民中,倒有相當部分是因為不堪忍受朝廷的昏聵統治,主動逃入鮮卑轄地的。在這些百姓眼中,大晉朝廷和官員,便猶如洪水猛獸,萬不可接近。而鮮卑人統治下的生活固然談不上尊嚴和安全,卻遠遠強似在大晉治下朝不保夕的日子。在彼輩的宣揚下,連流民首領如衛雄也受其強烈影響,下意識地對朝廷表示出相當的排斥。衛操在陸遙出兵濡源前,亦曾在談話中表示出絲毫無求於朝廷的淡漠態度。這固然是因他深諳朝廷虛實,而采用的談判策略;也確實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流民的心態。

    陸遙懇切地希望,自己能夠獲得這些流民的信賴,能夠在流民們面前樹立起一個良好的形象。所以,他就只能選擇引三五輕騎先期前來,試圖施展些水磨功夫了。

    一行人從衛雄所據守的營壘正門進入,沿著溪水畔曲折的道路向濡源深處行去。繞過了一處連綿數裏的密林之後,眼前便霍然開朗。這裏是濡水源頭的五道泉水匯合之處,與濡源以外的蒼莽草原反差極大,視線所及仿佛畫卷,方圓二十余裏範圍內,盡是青山低徊、碧水連片、綠樹橫生,叫人恍然以為身處南方水澤地帶。再細看,又有水渠、阡陌交錯其間,一畦畦的谷、粟和菜蔬之類,散發出陣陣清香。

    簇擁著這片地區的,是密集的塢堡群落。落在陸遙眼中,自然能立即體會到這些塢堡彼此關聯所形成的防禦體系。如果以相當兵力進駐這些依托山水險要而建的牢固塢堡,再配以遠處扼守水澤林間的墩台、巖壘和小寨,足以禦敵於外,

    衛氏宗族在濡源的經營竟然到這種地步,陸遙有些驚訝地讚嘆道:“群山縈繞、濡水環流,兼得城寨之固……地理足以制胡騎沖突,人心更有同仇敵愾的意氣,難怪叱羅部、普六茹部以萬數鮮卑精銳多番攻打而奈何不得了。”

    衛操笑著搖搖頭:“將軍,我受伯玉公所命深入草原,至今已三十余載。三十余載辛苦耕耘,方有濡源這點存身之地。雖然小有所得,終究屈於胡兒之下,哪裏能與將軍揮師拓地北疆的壯舉相比啊。”

    陸遙連連擺手。他能夠攻入壩上草原,乃是借了拓跋鮮卑內亂的天賜良機。對於眼前這位以一人之力影響拓跋鮮卑大政的老人,他確實懷有相當的敬意。若非因此,他也不敢輕身遠離大軍。

    當然,濡源一帶並非代郡軍攻下的土地,考慮到晉人流民的特殊性,眼下原也不適合動用兵力進駐。

    陸遙在並州領兵時無數次地強調軍紀,出於穿越者的本能,他厭惡魚肉百姓的兵匪行為,盡力讓自己的部下能夠做到軍紀嚴明、秋毫無犯。但古人說,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很多時候,終究是不能太過頂真的。

    他畢竟沒有傳說中的王八之氣,做不到虎軀一震部下們納頭便拜。士卒們當兵殺敵,求的是一個痛快,如果為將者不能提供厚重的賞賜,還一味加以約束,誰願意接受?哪怕在治理小規模軍隊時,陸遙也常常對一些不太出格的行為視若無睹;當麾下兵馬成千上萬之後,保障戰鬥力就成了最重要的,其余一切都得為之讓路。何況陸遙眼下的兵力倒有多半出於代地雜胡,在代郡、在壩上草原以南,他都有意地放縱彼等四處攻殺擄掠胡族部落,以培養軍隊的血氣之勇。這樣一支如狼似虎的軍隊,如果進入濡源,怕不立刻鬧出大事。

    如果自己估計不錯,今後一段時間內,草原上將會進入到相對平靜的階段,正適合偃武修文、梳理內政。故而,不妨稍許收拾一下之前的武人作派,真正拿出地方官的樣子。

    陸遙正這麽想著,前方某處營壘中轟然喧鬧聲響,十余人彼此爭辯著什麽,快步向著陸遙的方向迎來。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1:30
第六十六章 異客(一)

    陸遙等人緩步向前,還沒走多遠,衛操與朝廷高官一同返回、鮮卑人已被擊敗的消息,就已傳遍了諸多營地村落。不少塢堡裏,都已經有人向這裏奔來。

    衛操賴以統領晉人流民的部下,大多數都是其自家宗族子弟,如衛勤、衛崇、衛清等,以勇烈著稱的衛雄也是其中一員;另外,還援引賈、段、範、王、李、郭等六姓為盟友,擇選其族中雄武善鬥者為爪牙。拓跋猗迤當政時,多以晉人用事,而衛操等人也頗立功勳相報,故而數家子弟多有為將軍、列侯等高官者。陸遙此番前來濡源,正想見見這些人物。

    但眼前這幾位卻怎麽看也不像是流民領袖模樣。他們一邊奔走,一邊還和身邊人口沫橫飛地陳說言語的樣子……咳咳,陸遙實在不知道該怎麽形容才好。

    定神看去,只見為首一人,綸巾羽扇、鶴氅皂絳,身材高大健碩,面如冠玉,眼神銳利;再看次一人,亦是綸巾羽扇、鶴氅皂絳,身材高大健碩,面如冠玉,眼神銳利;接著是第三人,依然是綸巾羽扇、鶴氅皂絳,身材高大健碩,面如冠玉,眼神銳利。這三人周身上下一般打扮,相貌更似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陸遙克制住自己揉眼睛的沖動,定了定神仔細凝視,總算發現三人年齒不同,須髯也不相似。第一人年約四十許,頜下一部齊胸美髯隨風飄拂;第二人蓄有五綹長須;第三人最是年輕,是個不過二十來歲的青年,上唇留兩道黑亮的胡髭。

    三人尚未走近,足足還隔著十余丈遠。陸遙還沒來得及招呼,這三人先已激動起來。

    為首那人感慨萬千:“籲唏乎!雲從龍,風從虎,聖人作而萬物睹。今日有風,有雲,果然貴人來到,氣象不凡!”

    第二人感動莫明:“兄長說的是。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見君子,樂且有儀。眼看君子龍行虎步,不得不令人歡喜讚嘆,舞蹈拜伏!”說著,兩人一齊望塵而拜。

    這兩人剛拜倒在地,第三人已然熱淚盈眶:“善為士者不武,善戰者不怒,此大將之謂也。將軍形貌,誠與之合,吾等得睹尊顏,大慰平生!”話音未落,也噗通一聲趴下了。

    這三人張口連番詠頌,竟是接連引引了周易、詩經和道德真經中的文字。陸遙畢竟許多年不曾讀書,一時只覺得言辭謙卑到了極處,楞了半晌才明白他們的語意。再看三人一起拜伏,更是逢迎到了十足。

    “鄙陋之人哪裏敢當如此誇讚?”陸遙連連擺手,疑惑地看了看衛操:“不知這幾位是……”

    三人擡起頭來,三張臉俱都笑的燦爛,口中殷切回答:

    “區區方勤之,字元度。”

    “在下方勉之,字次公。”

    “不才方簡之,字稷才。”

    三兄弟齊聲道:“我等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三人,自幼隨家人四海為家,行商為業,而來二十余年矣!”

    衛操這時候插言道:“陸將軍,這方氏兄弟三位,乃往來於北疆草原與內地的大豪商。他們大量販賣轉運牛馬牲畜、鐵器、食鹽等類,生意做得極大。歷年來,濡源晉人所需的鹽鐵等物,許多都由方氏昆仲交易所得。”

    “哦?”陸遙頓時提起了興致。他急忙搶步上前,連聲道:“三位如此多禮,真是折煞陸遙了。快快請起……”

    看這方氏三兄弟在戒備森嚴的濡源塢堡群落間自由走動的樣子,顯然對此地非常熟撚。衛操身為晉人,卻能在草原拉扯起這麽一支幾乎獨立於胡族之外的力量,想必也有賴於方氏兄弟的支撐吧。

    大晉開國時最重農耕,武皇帝曾特意申戒郡國計吏、守相令長等務盡地利,禁遊食商販,以保障農業生產人口。然而這樣的禁令其實毫無作用,隨著國家漸趨安定,上至皇族宗親、下至公卿世族,都無法遏制對財富的追求。如竟陵王司馬楙、吳王司馬晏等、瑯琊王氏、潁川庾氏等,都親自操辦商業以牟利。至太康年間,商賈的經濟力量與宗室大族彼此糾纏交連,迅速膨脹,豪人富商,挾輕資、蘊重積以管其利,天下州郡商貿繁盛之極。當時的名臣、司隸校尉傅玄特意著書記載曰:“都有專市之賈,邑有傾世之商,商賈富乎公室”。又有左思《三都賦》以宏麗詞藻極盡渲染,蔚為盛世大觀。

    可惜,好景不長。太熙以後,中原亂起。短短數年間,黎庶死於道、餓殍遍於野,名城大郡化為荒墟。最基本的農業生產尚且停滯,原有的商業經濟體系也就此徹底崩解。這幾年來,陸遙身在北疆,極少見到商旅往來。只記得鄴城左近繁華的很,但那是河北富戶為了躲避戰亂而靡集的結果,非是常態。

    在這種環境下,能夠去家國千裏、往來販賣行商的大商人愈發罕見。要知道牲畜、鐵騎、食鹽,都是邊地互市的主要物資。前者之於中原政權、後二者之於草原政權,都具有非常重要的戰略意義,通常來說,這些物資的流動也會受到嚴格的控制。能夠在多個彼此關系微妙的政權之間販運此類物資的豪商,顯然更具有特殊的地位。

    陸遙絕不會小看商人的力量。他非常清楚,一條長期有效的戰略物資交易渠道,具有多麽重大的意義。在關鍵時刻,數百匹駿馬、數百件精良武器,就足以對普通草原部落產生存亡續絕的作用。

    陸遙本來有意示好於濡源晉人,對這方氏三兄弟更不會怠慢。他將三兄弟一一扶起,這小小動作又令三人好一陣雀躍。

    方勤之喜道:“將軍神武,又如此溫文爾雅、禮度委蛇!”

    方勉之亦是歡悅:“將軍何等尊崇、小人等何其鄙陋。將軍竟然如此禮賢下士……”

    方簡之用陸遙的袖管抹抹眼淚,梗咽著道:“又不意身在草原、去國千裏之時,竟聞朝廷德音……”

    三人大呼:“真叫我等三生有幸!幸何如之!幸甚至哉!”

    “三位實在無須如此客氣……”這般用力過猛的路數,實在叫陸遙有些吃不消了。他扯了兩下,才將沾了方簡之涕淚的袍袖奪回來,轉對衛操苦笑道:“德元公,三位方兄的為人……平日裏都是這般殷切麽?”

    衛操尚未回答,邊上何雲出身乃是太行山民獵戶,昔日裏偶爾販賣些獸皮、虎骨,不知要受奸商多少盤剝,因而素來不喜此輩。於是何雲輕哼一聲,嘀咕道:“慣會賣弄嘴皮子,定是奸商無疑!”

    他話音極低,卻不知怎地被方氏兄弟三人聽見了。

    方簡之眼珠骨碌碌一轉,一個箭步竄到何雲面前:“這位將軍所言大謬。我們非是奸商,乃是童叟無欺的良商也!”

    邊上方勉之近前幾步,語重心長地對方簡之道:“賢弟,這位將軍與我等素昧平生,縱有些誤會,也是尋常。須知,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我們只消誠以待人,何須刻意辯解?”

    方勤之棄了陸遙,四平八穩地踱過去,呵斥兩個弟弟:“稷才所言固然荒唐,次公也甚是失禮!這位將軍如此雄壯,定是陸使君麾下得力的大將。地位何等尊崇,見識何等高遠,眼光何等敏銳!這位將軍所言,怎麽會有錯!”

    方簡之喜道:“兄長教訓的是!原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想的差了!”他撓了撓頭,困惑道:“然則,按兄長之意,我等其實乃是奸商麽?”

    方勤之自覺言語有些漏洞,臉上一紅,不去理會糾結中的方簡之,轉向何雲深深施禮:“卻不知這位將軍尊姓大名?如何稱呼?莫非姓丁?或是姓薛?又或者,姓劉?姓沈?姓何?姓楚?姓倪?姓姜?姓圖?……”

    方勉之圍著何雲繞了半圈,看見何雲背負在身後的長弓,頓時眼前一亮,拍手道:“我看將軍身配長弓,定是精通射術的勇士。只可惜此弓保養不良,弓胎略有些變形,表面的漆皮也脫去不少。我這裏剛好有一把祖傳的良弓,弓力強勁,手感極佳,正適合壯士立功所用,兼且價格也很公道,購買此弓還附贈虎筋所制弓弦兩根,真是物超所值!將軍……”

    後面他還說了些什麽,何雲完全沒有聽到。他只覺得成千上萬只蒼蠅嗡嗡地在頭頂盤旋飛舞,成千上萬只野雞野鴨鋪天蓋地地聒噪。隨便自言自語一句,如何會落到這般局面?何雲心中怒罵不已,卻架不住魔音貫腦不休,終於搖搖欲墮,將要暈倒。

    陸遙眼看著追隨自己多年的老部下就要難堪,輕咳一聲,待要出面解圍。卻見對面的衛操猛打眼色制止。陸遙略一遲疑,就被衛操拉到稍遠處:“將軍,千萬小心!”

    “什麽?”陸遙愕然。

    衛操苦著臉道:“這方氏三兄弟的商隊每年都會攜各種物資至此發賣,乃是我們濡源晉人的老友了。以我看,他們算得童叟無欺,生意上的手段和背景更是非同尋常。只是,方氏三兄弟的性格……這個……這個這個……”

    衛操將陸遙又帶離幾步,想要說些什麽,終於沒能開口,徒然長長地、深深地嘆了口氣。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1:31
第六十七章 異客(二)

    衛操的意思很明白:這方氏三兄弟的聒噪談吐,非常人可以力敵;為今之計,只有棄卒保帥了。

    拼著將何雲推出去頂缸,陸遙、衛操等人疾走脫身,總算得以安安穩穩地面見了濡源晉人流民的諸位領袖人物。何雲足足過了一個時辰,才歪歪扭扭地趕回到陸遙身邊,看他煞白的臉色,著實吃了點苦頭。

    到了夜間,衛操召集掌握實力的部下百十來人,在一處河灘邊立起幾堆篝火來燒烤,又取出珍藏的烈酒,設下粗獷但十分豐盛的宴席招待陸遙。北疆晉人在草原居住多年,飲食上面的習俗趨近於胡兒,席間大塊牛羊肉煮的半生不熟,灑上一把粗鹽就流水般端上來。陸遙原本是南方士族習慣,最受不得這種膻氣極重的腥臊之味。但這些日子以來,他率軍在草原上縱橫往來,飲食與尋常士卒一般無二,莫說是羊肉了,就連馬肉、狼肉都吃了不少,因此倒也能勉強食用些許。

    但這場酒宴上的主角並非陸遙。宴席剛剛擺開,方氏三兄弟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拍著胸脯定要列席陪同。席上,這三人十分主動,輪番地四處敬酒,仿佛將自己當成了主人一般,先將隨同陸遙前來的衛士們一個不漏地敬過,又將衛操以下的諸多晉人流民首領一一照顧到。伴隨著敬酒的,是三兄弟沒有半點消停的殷勤攀談、諛詞潮湧,所到之處,都引起一片人仰馬翻。

    眼看夜色將晚,酒過三巡,他們又奔去伺候陸遙。陸遙酒量不佳,這時候被衛操麾下眾人連勸了幾杯,便有些醺醺然,見了方氏兄弟前來,想要站起相迎,一時卻腿腳酸軟。方氏兄弟本來端著觥籌等物,眼看陸遙沒能起身,頓時飛撲向前!

    這三人看似文質,但飛撲而來的動作竟快得如閃電般,嚇得陸遙身後兩名扈從衛士伸手就往腰間去摸刀,還當是有人行刺。卻不曾想到他三人兩個捶腿、一個捏肩,竟然當場就給陸遙做起了按摩。

    衛士們松了一口氣,各自都已經駭出了一身冷汗。兩人對視一眼,似乎都在暗罵那方氏三兄弟全不靠譜。

    方氏三兄弟六只大手在身上揉捏不止,這種感覺讓陸遙也著實尷尬。他連聲辭謝,想要制止這種過於親昵的舉止。但那兄弟三人也不管陸遙究竟作何想法,一邊賣力地給他按摩著,一邊不住地引經據典,沒口子稱頌陸將軍文可安邦,運籌帷幄猶如諸葛之亮;武可定國,勇武威猛仿佛關雲之長。陸遙開口說個半句,立時便有百倍、千倍的言語返還回來,將他的下半句話生生堵回肚子裏。

    一番言語滔滔下來,陸遙簡直懷疑自己明天就該掃平北疆諸胡、重塑朗朗乾坤,否則實在無以面對方氏三兄弟的厚誼、厚愛與厚望了。總算他還沒有喝醉,堅持了半刻之後,勉強掙脫三人魔手,打著不勝酒意的旗號潰退。

    這一來,三兄弟便感悵然若失。三人擎杯四顧,努力尋找一個可以承受滔滔如潮言辭的對手,可惜視線所到之處,群雄俯首,竟無一人可堪與戰。

    方勤之面色悵然,回顧二弟道:“陸將軍,英雄也,又與我們一見如故,誠是難得。正待開張肺腑,談說大事,為何他竟然先走了?我們兄弟三人為之奈何?奈何?”

    方勉之勸解幾句:“兄長,陸將軍此前歷經鏖戰,又長途跋涉至此,想來身心疲憊。便改日再敘亦無不可。”

    方簡之年輕氣盛,立時揮臂攘袖:“何須改日?兩位兄長,今夜月色如此明朗,我們便去尋陸將軍徹夜談說,不亦快哉!”

    方勤之正色道:“簡之,你卻是想差了……月色雖明,畢竟秋涼。我們還是在陸將軍下榻所在的室內秉燭夜談為好。說得累了,不妨便同榻而臥、抵足而眠……這才是正道!”

    方勉之、方簡之一齊施禮:“兄長高見!兄長明見!兄長卓見!”

    三人彼此高談闊論說個不休,興沖沖地從河灘一側踱過。所經之處,飲酒歡宴之輩面無人色、鴉雀無聲,並沒有任何人敢於招惹他們。

    陸遙既然以疲憊為由告退,何雲便跟隨著他一起往休憩之處去。

    衛操給他們安排的住處是距離河灘不遠的一處莊園。莊園雖不大,但內裏的樓台回廊倒很精致,其中不少陳設更顯然是耗費巨資從中原購入的。何雲取了個三足四耳的銅盆打來水,陸遙用沾水的布巾覆在臉上,清涼的感覺使他愜意地嘆了口氣。

    正在這時,屋外有人問道:“陸將軍可在?方勤之、方勉之、方簡之求見。”

    陸遙把布巾揭下,便看見何雲充滿驚悚的臉。

    這小子顯然已經被方氏兄弟折騰得怕了,陸遙不禁又好氣又好笑。他本想讓何雲出門去說自己已經睡了,然而陸遙有強烈的預感:方氏三兄弟近乎神經質的張揚表現,其實未必那麽單純。草原上商道兩旁的累累屍骨更足以證明,能夠在北疆各部胡族之間往來行商的,沒有易與之輩。此刻來訪,或許……有些特殊的意圖?

    “還不速去迎接。”陸遙輕踢了楞神的何雲一腳,自己重新披起外袍,向正廳走去。

    繞過屏風出外,陸遙一楞。說是方氏兄弟三人來訪,在正廳端坐等候的,原來只有方勤之一人。

    看著陸遙詢問的神情,方勤之淡然笑道:“次公和稷才正在外間與何軍主閑聊。此來既是為了陳說正事,有我一人足矣。”

    這人的確是方勤之,但他的神情氣質,卻已經和方才那個殷勤到令人發狂的古怪商人完全不同了。他將須臾不離手的羽扇擱在身旁案幾上,向陸遙俯身施禮,動作穩定而一絲不茍。起身時,搖晃的燭光映照在他幽深的瞳孔裏,赫然便生出一種沈靜如海的氣度。

    方勤之的狀態突然與之前天壤之別,恢覆到了正常人那般。饒是陸遙有些心理準備,仍舊被這巨大的反差嚇得略吃了一驚。

    “不瞞陸將軍,身在異域與虎狼之輩為伴,再如何小心謹慎,也難免百密一疏。但若因此而寡言少語、深居簡出,又非執行使命的良法。”方勤之悠然道:“我們仔細想來,索性便胡言亂語,成日聒噪喧鬧以擾人心。這樣的話,哪怕偶有疏失,只會被人當作輕佻奇異的言辭舉措,不會引起懷疑。不過,那時倒未曾想到二十余年一晃而逝,就算是裝,也裝成習慣了。”

    聽語氣,這方氏三兄弟對北疆胡族極其忌憚,又坦承自己的舉止出於偽裝。原來他們竟也是出於中原,負有使命才來到北疆的麽?這些年來,北疆局勢一日覆雜過一日,諸部鮮卑彼此戰和不定,以至於大晉北疆州郡也因此動蕩。沒有幾分靠得住的憑籍,任誰也不敢貿然在北疆部落中隨意往來,更不要說是攜帶物資財貨的商隊了。這方氏三兄弟竟然能行商北疆二十余年,這份了得,較之衛德元也不遑多讓了。

    不知在他們身後的,是哪一方勢力?他們所要執行的,又是何等使命?他們想要從我這裏獲得些什麽?陸遙心念急轉,卻不忙著詢問。他凝視著方勤之,半晌之後才微微頷首道:“早知三位非凡,果然如此。這份良苦用心,實在令人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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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異客(三)

    “令人敬佩?不過是喪家之犬自保性命的小把戲。”方勤之輕輕搖動羽扇,苦笑了一聲:“陸將軍若是有暇,能否聽我為您說個故事。”

    陸遙站起身來,提溜著放置在案幾邊的甌窯雞首壺,為方勤之倒了半碗水,示意他不妨潤潤嗓子,慢慢到來。

    方勤之看看陸遙手中的雞首壺,輕輕嘆了口氣:“器擇陶揀,出自東甌。這把水壺乃是閩地瓷窯所出的青瓷,釉色呈半通明,色澤青綠如玉,遍布其上的冰裂紋更是華美無比……此等千裏挑一的絕品,足以令草原上的部落酋長們迷戀到發狂,哪怕用數百匹駿馬來換也是尋常。”

    身為草原上有數的大豪商,方勤之的眼光自然沒有問題,陸遙被他這段話嚇的手一抖。陸遙也是世家子弟出身,自然早看出衛操給自己準備的這座莊園甚是奢華,所用器物都是精品。但這水壺的價值也未免太叫人震驚了。

    陸遙雖然在代郡狠狠打劫了幾家馬賊和雜胡部落,然而這數月來,無論民事、軍事都需要巨大投入,大量財帛物資流水般地嘩嘩潑灑出去,眼看又將他迫成了窮光蛋一個。誰能料到衛操這老兒豪闊至此,僅僅拿出一把水壺就能換取數百匹駿馬?

    他趕緊恭恭敬敬地把這雞首壺放回原處,打定主意不去胡亂擺弄。

    卻聽得方勤之悠悠道:“自從漢末以後,魏晉兩代皆不尚雄武之風,自本朝武皇帝下詔罷州郡兵之後,北疆各地更軍備廢弛,完全不是剽悍胡兒的對手。然而數十年間,幽並以北的各部胡族竟然大致無事,這得力於兩朝守邊官員對胡族施以不斷的滲透、分化和瓦解。遠的,如前魏並州刺史梁習以互市為手段,驅策胡族為己用、幽州刺史王雄派遣刺客韓龍刺殺鮮卑大單於軻比能,一舉摧毀擁兵數十萬的胡族大聯盟。近代則有幽州刺史衛瓘策動拓跋鮮卑幾番內亂,又派遣衛操深入草原輔佐政事,從而使得拓跋綽、拓跋弗和拓跋猗迤等歷代單於與朝廷友好。衛瓘在北疆時,奏請朝廷分幽州的昌黎、玄菟、遼東、樂浪、帶方五郡為平州。在平州初建時,家父方睿方志華便受命擔任密諜,以商人身份為掩護往草原深處探聽虛實。這把雞首壺,本來就是家父北上草原時隨身攜帶、用於賄賂胡族貴人的珍玩,湊巧落到了衛德元手中而已。”

    方勤之嘆了口氣,繼續道:“可惜家父不服草原水土,僅僅在草原上經營了短短四年年就病逝了。當時我本欲扶靈返鄉歸葬,可商隊上下的宗親、部曲等一力懇求,都說草原上風雲變幻莫測,主事之人不在,家父數年來糾合起的偌大商隊頃刻間就要煙消雲散,眾人都要變作胡兒的奴隸。沒奈何,我只能將父親的棺槨葬在草原上山明水秀之處,守孝一年以後,便一邊維持商隊局面,一邊撫養二弟成人。”

    “草原上缺鹽、缺鐵、缺各種物資,獨得牛馬之利;而鹽鐵物資為中原所產,牛馬為中原所需。是以南北通商,利可倍數。然而草原上的胡兒素來兇悍,又毫無法度約束,以劫掠為常事;中原的官員也貪婪暴虐,苛求無度;因此明知商貿享有大利,也罕有人真的敢長期往來於部落之間。好在勤之雖然資質平庸,卻於調度遠近余缺的經營之法頗有心得,憑借著家父建立起的商隊,一方面以種種來自於中原的珍寶玩賞之物結好各部酋長,終於漸漸獲得了許多部落的信任;另一方面,也同樣以巨資重賂中原朝廷的大小官員,打通內地物資流入草原的渠道。當然,精鐵、武器之類如果大量流入草原,是倒持幹戈也,勤之倒也不至如此。往草原上販賣的,主要以鹽、茶、絲帛和金玉珍玩之類為主。經過十余年耕耘,大約到了元康前後,我方氏商隊已經成為北疆最主要的大商隊之一,每年經手的財貨價值以百萬計,能動用的部屬也超過五百。衛德元能夠聚集晉人流民在濡源立足,方氏商隊著實出了不少力。”

    陸遙知道,方氏商隊崛起的過程自不會像方勤之說的那樣輕描淡寫。太史公在史記中記載,古時的巨商白圭自稱“治生產,猶伊尹、呂尚之謀,孫吳用兵,商鞅行法是也”。商場的艱辛雖不如戰場,但其驚心動魄之處也不在少數,更說不定其中有多少腥風血雨在。

    “如此說來,方先生實在已是草原上舉足輕重的一股力量,又何來喪家之犬之說?又怎至於憂慮自保性命呢?”陸遙沈吟著問道。

    方勤之怒道:“還不是因為朝廷昏庸無能!陸將軍想必清楚,這些年來,大晉朝廷的當權人物走馬燈也似輪番上台,一批批小人、匹夫沐猴而冠,硬生生地將大好江山敗得滿目瘡痍。自從元康以後,北疆胡人愈來愈不將我等晉人放在眼裏,他們在邊境的擄掠燒殺,每年都比前一年更多!而身在北疆的晉人若與胡兒沖突,沒有朝廷撐腰的話,我們拿什麼去對抗?”

    他“啪”地一聲以掌拍擊案幾,大聲道:“雖然大晉猶在,我們這些散處北疆各地的晉人,卻已然猶如喪家之犬,惶惶不可終日!哪怕身價百萬、富可敵國,落在那些胡兒眼中,不過一頭肥豬罷了!”

    “衛操,拓跋鮮卑輔相,執掌掌濡源晉人數萬口,地位何等煊赫。當此時勢,衛德元猶不能自保,何況方某區區一個商人?”他眼神炯炯地註視著陸遙,前傾上身:“將軍新收千裏草原,想來正是用人之際,我兄弟雖不才,原盡螻蟻之力,助將軍克定大業。還望將軍不要嫌棄!”

    陸遙倒不曾料到方勤之說了片刻,居然直接開口投效。

    陸遙的代郡政權草創至今,前後不過兩個月而已,軍府上下就只一支軍隊,別無其它。鷹揚將軍和代郡太守的職務一而二、二而一,其實完全一回事。除了一個邵續竭盡全力整頓政務以外,更沒有其他文化深厚的士人來投。

    方氏兄弟雖然是商人背景,在外又表現的憨態可掬,但這位身為長兄的方勤之,必然是個大有本事的。他所掌控的商隊力量,也能給物資匱乏的代郡帶來巨大的幫助。如能用好這樣的人物,必然會帶來千金買馬骨的示範作用,那就更不消說了。

    可是,陸遙又難以直接答應。畢竟他在北疆根基淺薄,不明方氏兄弟的底細,萬一納入了某個其它勢力的奸細進入代郡擔任官員,麻煩可就不小。

    陸遙想了想,用十分懇切的語氣道:“衛德元的根基在於濡源,濡源既然納入代郡治下,德元公必然要與代郡協調。然則方先生不同,方氏商隊往來北疆各地,隨心意四處遊走,並無阻礙。以方先生之才學、財富,到哪裏都能被奉為上賓。比如方先生想必知道,並州越石公幕府中的別駕從事莫含,就是雁門郡的豪商。晉陽越石公,中山靖王之後,東海王心腹肱股之臣,去歲摧破匈奴,武名揚於四海;幽州王彭祖,晉陽王氏高門嫡脈,經營北疆多年,坐鎮薊城,威勢足以撼動中原。這兩位才是真正的北疆雄鎮,與之相比,代郡相差太遠!方先生何以棄幽州、並州於不顧,獨獨垂青於我這個萬事草創艱難的代郡呢?”

    方勤之哈哈笑道:“陸將軍何須這般自謙?代郡之力,雖較幽並不如,但將軍之前途,定然遠邁王彭祖、劉越石二公。我曾遣人特意打探將軍的經歷,一個月前,將軍還不過困守一郡彈丸之地;兩個月前,將軍只不過是領兵一千的並州將佐;一年之前,將軍更只是並州軍敗軍之將而已!”

    他展開袍袖,向陸遙深深拜倒:“勤之是商人出身,商人生財之道,無非識人、知機而已。陸將軍身具雄才,兼有了不得的貴人相助,遂得以在一載之內,一飛沖天……此誠勤之之主也!”

    貴人相助?陸遙輕笑一聲,下意識地要向方勤之解釋,自己除了得越石公簡拔於敗軍之外,並不曾得到什麼貴人的額外幫助。但他隨著方勤之的言語回顧過去幾個月的經歷,突然發現,此君的猜測未必沒有道理。

    自己出身江東陸氏,亡國之人本為朝廷所忌;叔父士衡公、士龍公歷任成都王麾下重臣大將,更為當朝袞公所不容;縱然得到越石公的青睞,得以立功沙場,但直到自己離開並州時,職務也不過是區區牙門將軍、平北司馬而已。然而就在兩個月前、他孤軍北上代郡的時候,東海王特使突然攜來諭令,一舉將自己提拔成了足以獨當一面的方面大員。能夠壓服代郡諸胡,多賴於此任命,東海王的恩遇何其突兀也。

    陸遙當然不認為自己與東海王有什麼特別的交情,但他認得那位特使是自己的老熟人、曾經在太行深山**同對抗劇盜項飛的護衛王德。那麼,在王德身後的人會是誰?他下意識地在案幾上扣動指節,深深地吸了口氣,腦海中浮現出了一個被深藏許久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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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異客(四)

    方勤之全然不知陸遙為何突然陷入沈默。

    他自問頗下了些功夫去了解陸遙的起家過程,對這個過程中東海王所起到的作用也看得十分清楚,所以才會毅然決然地表示出投效之意。但陸遙此刻的沈默代表什麽?難道這位陸將軍的背後,還有什麽我沒有註意到的?又或者,是我適才的言語有何不妥,觸怒了這位軍威赫然的大人物麽?

    方勤之心念急轉,額角都沁出了熱汗來。他在陸遙面前,反覆強調自己是草原上罕有的大豪商,其實並不完全屬實。近年來,朝廷北疆邊防形同虛設,大批鮮卑人自由往來於草原內地,對晉人商隊的依賴日趨減少。與此同時,草原上的局勢越來越明朗。原本數以百計的零散鮮卑部落在一次次的彼此吞並之後,一步步地統合到了幾個較大的勢力之中,這也使得方氏商隊賴以依違遊走的空間逐漸被壓縮。時至今日,曾經輝煌的方氏商隊,也不過是仗著與濡源衛氏宗族的情分,做些聊勝於無的小生意罷了。如果陸遙拒絕他的投靠,方勤之倒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雖作如此想法,但他面上神色倒不見半點緊張,端坐的姿勢絲毫不變,就連搖動羽扇的手勢也依然那麽舒緩有致。

    過了許久,才看見陸遙似乎突然從走神的狀況裏醒覺過來,歉意地笑了笑:“方先生如此推重,實在叫我愧不敢當……但請恕我冒昧再問一句,如若閣下果然出仕,將有教於我乎?亦或將有助於代郡乎?”

    方勤之精神一振,明白這是到了關鍵時刻。他奮然給自己打氣:方勤之啊方勤之,你自幼修文學武為的什麽?只是為了區區阿堵物麽?在吳為陶朱公者,在齊為鴟夷子、在越為範蠡!……這才是你的目標!他又想到:方勤之啊方勤之,錐子已經成功地鉆入囊中,能不能讓眼前這位炙手可熱的鷹揚將軍看到錐子的尖利可用,就看接下去這番言語了!這般想著,他把羽扇擱在一邊,將上身挺直,將要全力施展如簧之舌。

    正待開口,突然見到陸遙有些焦躁地站起身來:“不不,方先生,那些事情不妨先放一放。”

    陸遙在廳堂裏來回走動了幾次,又猛地坐回遠處,盯著方勤之道:“我只問,閣下以為那……”他猛地吞下了半截話語,頓了頓才繼續道:“以為東海王如何?”

    陸遙突然換了問題,方勤之但覺腹中數千字存稿轟然崩散,幾乎吐出口血來。但他的反應之快也當真罕見,瞬間腦海中如一道電光閃過,已然明白了陸遙這個問題為何而發,也明白了陸遙此前的沈默究竟是因何緣故。

    仗著數十年來對中原局勢的關註,方勤之一邊竭盡全力搜羅著自己對東海王這當朝第一權臣的所有了解,一邊組織語言、緩緩道來:“自湣懷太子被害,南陽、濮陽、襄陽諸王也前後離世,惠帝的血脈子嗣,實際已經斷絕。惠帝兄弟諸王由此成為距離皇統最近的親屬,遂有楚王司馬瑋、長沙王司馬乂相繼崛起,直至成都王司馬穎稱皇太弟,居鄴城遙制洛陽朝政。成都王的威勢,遠遠超過此前輔政諸王,其事敗,殆出於天意。而東海王殿下僥幸驚險地繼之而起,恐怕也只能歸功於天意。”

    方勤之口中的惠帝,便是那位詢問“何不食肉糜”的白癡皇帝了。這位皇帝在位十七年,便是大晉由極盛轉為極衰的十七年,是天下鼎沸的十七年。去年他駕崩的消息傳到並州時,居然令得沈勁大笑歡慶。沈勁的行為固然悖謬,這位惠皇帝在天下軍民心中的形象也可想而知。而他在位期間就連自家子嗣都不能保存,也算得可悲。

    “以血統而論,東海王是宣帝之弟、東武城侯司馬馗之孫,高密王司馬泰之子,於武皇帝、惠皇帝的關系疏而又疏。以食邑數量而言,成都王本食四郡,而東海王只有區區六縣,大小輕重迥不相同。東海王取得洛陽政權後,部署司馬騰、司馬模、司馬略諸弟分守重鎮以為形援,並依靠諸弟所領有的鄴城、許昌、南陽等重鎮以要點的形式拱衛中樞。”方勤之伸手作勢,比劃著說道:“但東海王畢竟非是皇室近屬,號召力有限,本身的班底也略顯薄弱,縱有八裴、八王等自詡名士者操持於幕府,卻不得不將各州郡置於實力方鎮的掌中。並州劉琨雖然力敵匈奴,雄武可嘉,但他過往曾降叛於諸王之間多次,可為肱股、卻非屬心腹。荊州劉弘雖有忠誠,卻年紀老邁,不堪大用。幽州王浚、兗州茍晞、冀州丁紹等,都是執掌地方軍政數十年的宿將,自有牢不可破的嫡系實力;彼等雖然外示東海王以臣服,實則盟友而已。眼前合則為友,將來若有不合,未嘗不能為敵。東海王縱使加以高官厚賜,彼等以為理所應當,又何愛於東海王也!”

    “而將軍……”方勤之稍許壓低了嗓音,廳堂外方簡之、方勉之圍著何雲哇哇啰唣不休的聲音立刻湧進了堂上來。方勤之在噪聲之中鄭重地向陸遙俯首:“而將軍則不同!”

    “一者,將軍系江東貴胄、東吳遺族出身,從未得與洛陽盤根錯節的朝堂諸袞公有所交集;二者,將軍的長輩、親族被成都王誅殺,想來將軍與成都王一脈非屬同路;三者,將軍縱橫河北,戰功赫赫,在北疆自擁千軍萬馬,實力可堪一戰……確實是我大晉軍中後起之秀。有此三項,便正合東海王所需。”

    “然則……”陸遙沈吟了半句,卻聽方勤之繼續道:“眼下的洛陽朝堂,能夠拔犀擢象、破格用人的,只有東海王殿下;而眼下的河北各州郡,能夠以相當實力雄踞冀州、幽州與並州之間,使得東海王殿下在洛陽安心的,只有鷹揚將軍、代郡太守!無論如何,以將軍如今的地位,都再不能屈居於尋常臣工之下。那麽既然東海王展現了善意,將軍又何吝於報之以忠誠呢?”

    陸遙點點頭,又搖搖頭,勉強回了句:“然則……東海王終究只是帝室疏宗,眼前固然權勢滔天,安知日後如何?”他默默地在心中補了一句:“如果我記得不差,這位東海王並無匡扶之能,身為執政權臣,卻只知排斥異己、鎮壓地方,僅僅四年後,就在大晉朝廷四面楚歌的絕境中憂懼而死。這等人物與英武剛烈的越石公相比,不過蟲蟻罷了,哪裏值得去投靠?”

    他掰動自己的指節,發出“啪啪”地輕響。雖然露出嚴肅的表情,思想卻不由自主地又劃向了別處。

    陸遙本非強欲之人,要不然也不會長期秉持著潔身自好的生活方式。隨著他地位漸高,那種俯視眾生,以千軍萬馬為棋子、以天下大勢為棋局的快感愈發強烈;掌握無數人生死的志得意滿,更足以令他拋卻通常意義上的兒女私情。但是……但是……東海王如何,其實並非問題的關鍵。既然那位果決而明麗的縣主還記得自己,還給予了自己如此關鍵的支持。陸遙啊陸遙,你便做出些回報,正可利人利己,豈不很好麽?

    想到這裏,他赫然發現,原來自己竟是期盼著能被方勤之說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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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振旅

    “東海王殿下身為太傅錄尚書事,皇帝委以軍政,荷天下之重。我們既然忠於大晉,自然也要尊奉東海王殿下的號令。只不過……方當紛亂時局,如何才能令洛陽中樞、令東海王了解我們的心意,尚須仔細考慮,倒不必急於一時。”陸遙慢吞吞地道。

    方勤之稍作猶豫之後,頷首應道:“是,是。”

    惠帝駕崩之後,豫章王登基繼承大寶,東海王遂領軍出鎮許昌,遙制朝政。按照陸遙的意思,似乎在向東海王輸誠的同時,又打算同時與洛陽朝廷有所溝通?再考慮到鷹揚將軍、代郡太守、監代郡上谷廣寧諸軍事的職務,原來竟是東海王單方面的賜予。對東海王如此誠意的拉攏,眼前這位青年將軍似乎還顯得不那麽熱衷……這樣的態度實在令方勤之頗感高深莫測。

    正在凝神思量間,陸遙重新落座,繼續道:“方今胡兒躁動,北疆不安。我為代郡太守,意圖統合濡源胡晉各部,有所匡濟。方先生以為,為了達到這一目的,當前急需要做的是什麽事?”

    方勤之總算等來陸遙問起政事。但待要引經據典長篇大論的時候,看見陸遙胸有成竹的笑容;於是他心中頓有所悟,深深俯首下去,正色道:“繼續要做的事,便是示之以無事!”

    “示之以無事?”陸遙意味深長地重覆了一句。

    “要做的事,正是示之以無事。”方勤之應聲道。

    這句話頓時令得陸遙對方勤之的才能又高看幾分。

    如何徹底收服北疆晉人,如何管理濡源和壩上草原的廣袤區域,陸遙和邵續早在出兵之前就已籌劃多時。

    濡源雖然納入代郡軍的勢力範圍。但草原上的晉人家族數十年來與朝廷隔絕,本沒有多少忠君的念頭;彼等又通過聯姻手段結連一體,依托宗族權威自治,外人縱有威權,也難以遽爾壓服。這個時候,正是所謂“治大國若烹小鮮”的特殊時刻,也就是說,治理地方就如烹飪小魚,一旦攪拌過多,就會稀爛不能食用了。按照前朝玄學大家王弼的解釋,越是要治理覆雜的環境,越不能胡亂攪動。皆因一旦躁動,則必將引起人心惶恐不安,反而將局勢推向惡化。

    故而陸遙一開始就打算維持現狀,充分尊重各家族的地位,一切因循舊例不作任何變動。首先將整片草原安定下來,之後才談得上施行各種具體的政策。他卻不曾想到,來到濡源之後撞見的商人方勤之,竟然意見與自己完全相合。陸遙不禁哈哈大笑:“好!”

    次日,陸遙側近衛士頒下親筆撰寫的文書,以方勤之、方勉之、方簡之三兄弟篤志好學,有才幹器任,征為鷹揚將軍府中從事。三人大喜過望,立即大擺酒宴慶賀,席間方勤之一面自誇自讚,一面對朝廷、對陸太守感恩戴德諛辭潮湧;方勉之、方簡之二人額外又對兄長感激涕零,當場吟詠長歌以示情誼,言語滔滔如江如海,簡直令人絕倒。

    很顯然,誠如方勤之所言,這三兄弟裝了二十多年話嘮,已然裝成習慣了。

    除了引方氏兄弟三人為官以外,陸遙便再無其它動作。他在濡源停留了數日,與各路流民首領飲宴酬唱不休,另外倒有大半時間用在遊覽風光,像極了踏青的士子。

    第五日上,陸遙提出將要南歸。是日晚間,當地宗族首領齊聚,設宴為陸遙踐行。酒酣之時,終於有人詢問出憋了好幾天的問題:濡源既然重歸朝廷治下,太守意欲如何治理?陸遙全不經意地答道,代郡太守府將發來各種官職告身,諸人隨其所宜皆有任用。至於濡源的治理,德元公如何,今後依舊如何,不會稍有變異。此言一出,在場的諸多宗族首領頓時長舒一口氣,宴席的氣氛又熱烈了幾分。

    第二天清晨,陸遙啟程南返,衛操也辭別了宗族子弟們,陪同陸遙一齊南下。他那左將軍、定襄侯的官職,還是太熙年間朝廷所賜,單以職位來說,著實高得嚇人。雖然正牌官員未必將這種通常賜給異族的官號當回事,但就算看在朝廷體面的份上,他也終不可能擔任陸遙下屬。只能打著返回代郡故鄉的旗號隨軍,以便陸遙咨議事務。

    隨同隊伍的,還有數十名緊急聚集起的濡源晉人家族嫡脈子弟。這些少年人每人都自備了兵甲馬匹,有的還攜從騎若幹人,都說是有意投效在陸遙麾下從軍出征。陸遙清楚,他們便是濡源各家族派出的質子了。

    就陸遙本身的想法,並不認為靠一個兩個人質就能確保整個家族的忠誠,但既然濡源各家有此投桃報李之舉,也不須刻意去拒絕。如果再考慮得深一些,這些家族派遣質子的行為,必定經過了衛操的默許。很可能衛操也意欲借此向代郡政權表示,他無意架空朝廷管制,將濡源數萬晉人長期把持在手。

    故而陸遙也不故作推拒,直接將這數十名少年編作一隊,令他們自行推舉什長、伍長等基層軍官,又在其中擇一名弓馬嫻熟的擔任隊主。這支騎隊配屬於何雲所部,在返回代郡途中,由他們擔任陸遙本人的扈從任務。

    除了這些少年質子以外,範班、賈慶、李壹等有力流民領袖也隨同陸遙一起南下。這是因為陸遙宣布,將會對整片壩上草原進行勘測,無論農牧用地,都會在統一核算之後,給予田契。範氏、賈氏、李氏三族原本不屬於衛氏家族掌控的濡源晉人體系,其家族部曲大部屯聚在壩上草原南部,都是迫於鮮卑攻打才逃亡濡源避難的。他們各自擁有零散但總量不少的耕地,正迫切需要代郡予以承認。雖說以壩上草原的面積,土地勘察只怕非三五年之功,但各個家族首領自然要預作綢繆,免得到時候吃了虧去。

    墮在陸遙一行人最後的是數百人的鐵匠隊伍。歷年來被擄掠到草原的晉人裏,都以鐵工最受重視,長期以來,他們被鮮卑部族嚴格監管,在幾乎毫無人身自由的情況下從事高強度的工作,生活極度艱苦。此番草原大亂的時候,許多匠人被狂躁的胡兒殺死了,但也有相當部分得到其他晉人宗族的接應,一起逃亡到濡源存身。對於這些鐵匠的重要性,陸遙比任何人都要認識得清楚。他令方氏兄弟出面邀請,揀選了其中百余家手藝出眾,又願意為代郡軍出力的,一並歸入代郡蘿川代王城中匠戶營。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自漢代以來,各地州郡就設有鐵官、鹽官、工官、都水官等部門,根據事務的多少,任命令、長、丞等負責管理。到漢成帝時,天下鐵官共計四十九所,每年出產的銅鐵不計其數。其中設在太原國大陵縣的鐵官一直延續至今,幾經摧折之後,目前又在越石公手中逐漸恢覆生產,為晉陽軍提供了足量武器。

    根據代郡鄉人所說,代郡東南部的勇士堡附近,前魏時頗有幾處小型鐵礦。雖然沒有上乘的鐵礦產出,但在代郡周邊的各地如幽州的範陽、燕國、冀州的中山、常山等地,都有規模巨大的礦山,數百年開采不絕。陸遙打算借助方氏三兄弟的商隊力量,從這些郡國收購鐵礦,再集中到代郡加以冶煉,從而滿足軍民的需求。

    勇士堡有水運之利,附近又多林木,正合鐵官所用,或可將工匠們集中在那處統一管理。陸遙這麽想著,甚至還突然冒出個念頭:也許可以幹脆把勇士堡改名為鐵爐堡,以顯對匠戶們的重視之意?

    一行人逶迤向南,秋高氣爽之時得勝而返,陸遙不禁微微生出幾分自得情緒來。大約五日之後,到達設在壩上草原中心的代郡軍大營。陸遙在此處與大軍匯合,又額外停留了兩日,等待朱聲往幽州方面派出的探馬回報。

    大敗幽州軍以後的這些日子裏,朱聲可全沒閑著。他利用戰場上抓捕的大批鮮卑戰俘,多方拷問打探幽州軍情,更派出大批細作偽裝成敗兵沿著王浚等人逃竄的路線追趕過去。雖然還遠不足以盡數掌握幽州虛實,但較大規模的軍事動向,至少也探知了七八成。

    將這些細作通報的情況統合起來,彼此印證,可以了解到,王浚和段疾陸眷等幽州軍高官逃亡之後,並未進入薊縣。大概是不甘於這場罕見的慘敗,他們在安樂、狐奴一帶整頓兵力,又從各家附從部落裏緊急征召了不少騎兵,一度派遣偏師從代地東部山區的門戶軍都陘方向進入上谷郡。但畢竟他們在草原上的損失太過慘重,段部和宇文部的貴酋們都對此很有意見。因此他們很快又將這支軍隊撤了回來,甚至就連原本散布在上古、廣寧二郡的段部鮮卑附從部落,也有了收縮的跡象。現下看來,除非王浚孤註一擲,強迫配下胡族大舉出兵,否則絕不可能發動再一次進攻。

    這倒是提醒了陸遙,他既然受命監代郡、上谷、廣寧諸軍事,就必須將上谷和廣寧納入到軍事控制的範圍裏來,同時還要把幽州軍的力量堅決遏制在軍都陘以東,絕不能稍有放松。

    這就是下一步代郡軍的行動方向了。但考慮到秋收將至,代郡軍也無力大舉動員,陸遙將部下幾名大將的性格、特長翻來覆去揣摩著,最終打算調陳沛所部千人出征,再征召若幹雜胡騎兵輔助。畢竟幽州和代郡都是朝廷治下,陸遙受朝廷詔命執掌三郡軍事,王浚若非打著鮮卑人旗號,也不敢公然阻撓。陳沛帶著這些人馬,應當已經足夠。

    又過了三五日,代郡軍上下基本從大戰後的疲憊裏調整了過來,陸遙便準備起兵返程。

    就在這時候,邵續的使者接踵而來。

    “代郡出了什麽事?”此番代郡軍北上,由邵續主持當地庶務,劉飛、陳沛二將帶領本部留守。代郡的雜胡部落早已被清理一空,西面的慕容龍城乃是盟友,東面依托漯水、灤水等河流與廣寧郡的胡族隔離,應當是處於相對安全的狀態。可邵續突然派個使者來,陸遙難免有些緊張。

    代郡上下缺少文士的毛病在這時候顯露無遺。那使者是個滿面風霜的老卒,面對陸遙詢問,半天也說不出個子醜寅卯來,反反覆覆就是一句:“長史說,請將軍速回代郡。”

    陸遙剛剛將他打發去休息了,又來一個信使,依然是一問三不知,只道:“請將軍速回代郡。”

    陸遙在北疆的勝利消息,早已遣人通報邵續。邵續也不過回信賀喜,又隨信發運糧秣若幹而已。這位邵公在宦海幾度沈浮,稱得上久經風雨、城府深沈,可不是那種遇事一驚一乍的人。陸遙想了又想,怎也不知邵續為何這般急切,召來薛彤、丁渺等將領商議,眾將也摸不著頭腦。

    越是這樣,陸遙越是驚疑不安。好在大軍本就預備回返代郡,各項準備都是現成的。於是他集合了本部騎兵,又額外挑選了數百匹駿馬,準備立即啟程。還沒出營門,邵續的第三撥信使又到了。

    什麽事情竟然緊張到這種程度,以至於三番信使疾馳數百裏前來催促?陸遙勉力壓下心中的焦躁,揚鞭示意道:“將信使帶來!”

    第三個信使倒是個文人,他縱馬奔馳數日,兩股都被馬鞍磨破了,鮮血淋漓。聽到陸遙召喚,他一瘸一拐地來到陸遙馬前拜倒。陸遙一看,識得此人乃是邵續的親近族人,是代郡太守府中書佐、能夠接觸各種機密的可靠官吏。

    陸遙跳下馬來,將信使扶起,先道聲辛苦,再沈聲發問:“代郡出了什麽事?請速速說來!”

    那信使向四周看了看。陸遙略一頷首,何雲立即會意地揮手發令,命令數十名扈從將士們分散開去,隔絕往來人等。原本有些嘈雜的道路立刻安靜下來,而信使又踏前一步,直到湊近陸遙耳邊才低聲道:“將軍,冀州刺史丁紹病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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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圖謀(一)

    冀州刺史丁紹,是越石公的好友、丁渺的叔父,更是大晉在河北的柱石之臣。陸遙在北上代郡途中曾與他見面。對於陸遙在北疆的軍事行動,丁紹寄予厚望,也給予了大力支持,不僅派遣麾下得力的騎督劉暇助戰,還通過冀州北部的中山、常山、趙郡等郡國,提供了大量軍械和糧秣物資。邵續在代郡的政務經營,也有一多半是需要仰賴於冀州的,各種耕牛、農具、布匹等等,無不取自冀州。可以說,沒有冀州的支持,代郡就沒有戰爭潛力可言。

    然而,這位冀州刺史竟然病危了麽?陸遙回憶著與丁紹會面的情形,當時,這位極有氣概的封疆大吏確實面帶病容,但陸遙只以為那是因為石勒賊寇作亂而引起的疲憊,甚至連丁渺都沒怎麽將之當作一回事。

    可是,自己北上代郡不過三個月而已,如何竟會……陸遙立即令人招來丁渺,令信使將口信重覆一遍。丁渺與丁紹的感情深厚,頓時心急如焚。於是兩人再不遲疑,領了數百扈從騎兵,連夜拍馬趕回代郡。

    由壩上草原往代郡去,沿途山道盤旋、地勢漸漸降低。越往南去,起伏丘陵逐漸取代巍峨群山、片片農田逐漸取代了廣袤的草野。七月前後,代郡因為陸遙的進軍而掀起熊熊戰火,但一來陸遙所部如摧枯拉朽地解決了各部胡族,荒廢的田地不多;二來邵續督促農事又很得力,由他親自組織起的屯田民眾迅速恢覆生產,投入到耕作中去。陸遙一行人快馬加鞭,沿著新近整修起的夯土路前進。道路兩邊經常可以看到成片的金黃色麥田,還有連綿的稷、粟等作物。隨著陣陣秋風吹過,飽滿的麥穗起伏如波浪。

    北疆的耕作水平較中原低下,另外還非常缺乏良種,因此畝產量通常只有一石半到兩石不足。扣除農人的口糧和種子,第一撥收割後能夠提供作為軍糧的總數約摸數千石。好在陸遙幾番掠奪牲畜甚多,既可以宰殺食用,也可以用來向冀州各郡國交換糧食。

    問題是……丁紹如果病重不能理事,冀州各地是否還會一如既往地與代郡友善?

    在田間勞作的百姓遠遠看到奔騰而來的騎兵隊伍,都有些畏懼地伏倒在地。有些路段還有代郡軍的將士躬身行禮或揮手招呼著,那是因為代郡軍抓捕的俘虜有些還不適合釋放,於是就被統一編隊來耕作服役,那些是負責監視苦役俘虜的隊伍。若在平時,陸遙或許會下馬來慰問將士們一番,甚至和他們拉拉家常,談論些關於收獲、關於親人的喜聞樂見話題,但此刻他實在顧不上太多,只能縱馬疾馳而過。

    他們的行動實在太快,竟比沿途哨所的旗號傳訊也差不了多少。距離蘿川大營三五裏時,邵續、陳沛等人才趕出來迎接。

    丁渺一見邵續,顧不得禮節,疾步越過陸遙上前,兩眼血紅地問道:“那消息確切麽?可有冀州信使來報?”

    邵續自然知道他沒頭沒尾地問些什麽,連忙道:“正是有冀州丁刺史親遣使者來此。”他隨手指了一名隨員:“立即帶丁將軍去見冀州使者!”

    丁渺一把拽著那隨員,腳不點地飛奔去了,將陸遙、邵續等人都拋得老遠。

    眾人隨後慢慢跟上,陸遙也頗有些焦急地問道:“邵公,丁叔倫情況如何?冀州形勢如何?”

    邵續的臉色嚴肅,他嘆了口氣:“丁叔倫近年來常有心疾,疾作則痛如刀絞。醫者都說,此疾除非靜養,別無它法可解。然而石勒賊寇往來大河南北,冀州郡國羽檄征馳一夕數警,終究迫得他扶病理事,容不得有片刻閑暇。十日前,丁叔倫突然暈厥,之後數日時昏時醒……據此番遣來代郡的使者道,他是來招請丁渺火速前往冀州的,只怕……只怕丁叔倫有些言語要交代給侄兒……”

    陸遙心情沈重地點點頭:“我明白了……丁刺史與我代郡的恩情,非等閑可比。邵公,我們趕緊準備些應用之物,若丁文浩要往冀州去,我們也遣一名使者隨行,奉上禮物示以慰問之意,如何?”

    邵續應道:“這是自然之理,我已遣人備下禮物,只待主公擇定使者的人選。只是……”他頓了頓,看看陸遙的神色:“我之所以三次傳信,催促將軍回代郡,卻並不僅僅需要將軍確定慰問丁叔倫的人選。”

    陸遙一怔:“邵公的意思是?”

    “近數月以來,負責圍剿石勒賊寇的,主要是兗州、冀州和鄴城的兵力。兗州茍晞唯以遮蔽河南為目的;鄴城新遭喪亂,兵力薄弱;因此丁刺史所部實是唯一與石勒賊寇正面抗衡的,所承受的壓力十分巨大。就在五六日前,石勒借著冀州軍主將不能視事的機會,起五萬大軍,號稱十萬,由‘十八騎’中的若幹悍將領軍,迫近廣宗。”

    石勒的用兵之法高明,陸遙素來不敢有半點輕忽。他與“十八騎”中人更是多次交手搏殺,深知這些人都是能征慣戰的悍賊。冀州軍失去丁紹的指揮之後,想要與他們對抗,難度實在不小。

    陸遙略皺起眉,待要思忖應對之法,邵續繼續道;“兗州茍晞屯兵濮陽,原本坐觀河北局勢。這次石勒起兵,他卻立即作出了反應,集結了精兵數萬,廣發檄文於冀州郡縣,聲稱將要渡河邀擊石勒賊軍側後,以解河北危局。另外,幽州王浚雖然被主公擊敗之後實力大損,但此番也勉力派遣大將祁弘引精騎數千南下,號稱要一舉剿滅石勒。”

    陸遙啞然失笑:“丁刺史康健之時,彼等成日裏擁兵自重,坐觀賊寇肆虐。如今丁刺史有疾,他們倒全想起來要示好麽?”他又想了想,猛地止住腳步,突然明白了邵續的意思:“他媽的,身為朝廷重臣,竟然能夠罔顧國家綱紀、貪得無厭以至於此?這些人,是想要借機圖謀冀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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