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扶風歌 作者:蟹的心(連載中)

 
uuuuuuuuuu 2014-3-26 15:14: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79 418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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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鐵流(一)

    聽了衛操這一席話,陸遙初時沈吟不語。他舉起茶盞啜飲一口,忽然覺得口中有幾分苦澀。

    衛操聲稱自己言辭啰嗦,那實在是謙遜的說法。陸遙明白,整整三十年的異域苦熬,又豈是區區只言片句所能描繪?他的言語實在已經盡量簡略。

    三十年前,這位老人和他的宗族鄉裏肩負幽州刺史所賦予的重任,毅然決然地深入草原,與那些率獸食人的腥膻之輩為伍。為了在草原立足,他帶領著族人和同胞奮鬥搏殺,付出了無數汗水、鮮血,這才終於能夠執掌鮮卑強族國政,得以有助於北疆的穩定。然而當他們為了成功而欣喜,回首顧望故土時,卻只看到了時局混亂、烽煙四起、民不聊生,而衛操傾付忠誠以待的舊主衛瓘,竟然闔家慘遭屠戮。

    朝廷呢?朝廷對他們再也不曾支持,甚至再也不需要,沒有任何人還記得那些滿懷壯志出塞的代地遊俠。坐鎮北方雄鎮的司馬氏宗室諸王倒幾次派遣使者來訪,可那些身為皇朝肱股之人所圖謀的無非是大晉的至高權位,為此竟不惜懇求衛氏族人改弦更張,動用鮮卑人的力量攻入中原!

    被家國所拋棄的慘痛現實,時時刻刻地折磨著這支孤懸域外的晉人勢力;掌握大晉權柄者的骯臟卑下,更糾結著他們的內心,使他們對朝廷充滿了疑慮和憎惡。因而,近年以來,流民帥們越來越多地投入到拓跋鮮卑政權的事務中去,在攫取越來越多高官厚祿的同時,也越來越疏離了曾經矢志效忠的大晉朝廷。

    從這短短片刻的平淡敘述中,陸遙能體會到所蘊含的深切痛楚。當衛操淡然闡述自己並不為當前草原晉人流民的危局而憂慮,皆因對朝廷早已毫無期待的時候,陸遙更感受到,這番言語既是衛操本人的心情體現,也表現了以衛操為首的晉人流民帥共同的想法。

    起兵北上之前,陸遙與邵續等人在蘿川大營裏幾番商議擬定的行動方案,倒有多一半計劃都以晉人流民心向故國,在遭遇威脅的環境下必然簞食壺漿以迎王師為前提。現在看來,邵嗣祖雖與衛操交好多年,卻終究是正統的漢地世家大族出身,未能勘透北疆流民帥的普遍想法。那些手綰重權的流民帥們之中,對朝廷還抱有幾分懷念的恐怕只有衛操一人吧。

    晉人流民勢力與大晉朝廷隔絕如此,超出了陸遙的預計,彼等的傾向性也不似先前所料,那麽……

    陸遙輕咳了一聲,決定不再繞圈子。他俯身向前註視著衛操,徐徐道:“三十年辛苦經歷,我聽來著實驚心動魄。公與一眾同伴的赤膽忠誠,足可為吾等後輩表率。如今正值北地大亂之際,胡兒猖獗,日夕淩迫晉人;遙雖鄙陋,忝居代郡太守、鷹揚將軍之職,誠願領麾下精兵萬人供德元公驅策,庶可以克定亂事,護得漢家黔首平安。卻不知德元公意下如何?”

    衛操笑了:“吾曾聞先賢有雲,聖人之用兵也,亡國而不失人心,利澤施乎萬世。將軍轉戰中原,威名震動數州,此番提兵壩上,必當有益於北疆局勢。衛某何德何能,安敢驅使當世俊彥?便請將軍隨意施為,我拭目以待便是。”

    衛操的回答已經很清楚,他和他所代表的草原晉人流民勢力,至今尚未確定今後何去何從。拓跋鮮卑的亂局,同時也是豪傑奮起的良機。這樣的時局不僅僅引起了周邊諸多勢力對草原的覬覦,想來也使得某些晉人流民帥們萌發了雄心。他們雖然困守於濡源一隅之地,但依托晉人流民數萬之眾,自有決心熬過眼前的難關,與拓跋鮮卑下屬的諸部胡族相抗衡。如此一來,如果陸遙有意使彼等服膺,就必須拿出足夠的誠意和實力,做出足夠的成績來。

    亡國而不失人心,利澤施乎萬世……陸遙喃喃念誦著。他少年時遊學洛陽,頗曾讀書,知道這句話出自於莊子內篇,說的是上古時的聖君以武力兼並他國而不引起怨恨,皆因其所作所為無不出於公心,雖有一時兵禍,對百姓施加的恩惠卻足以澤及長久。衛操引用此句作為對陸遙行事的期盼,正符合之前他對何雲胸懷仁道德讚譽。

    陸遙並不認為有必要時時刻刻用千載之前的聖賢之道來審視眼前的行為,但他無意就此多說什麽。

    他點點頭,將掌中茶盞輕輕放落在案幾上:“甚好!”

    經歷中原混戰後的朝廷是否還具有插手草原的能力,流民帥們對之毫無把握。陸遙這個武人出身的新任代郡太守將會如何應對草原上的覆雜局面,他們也充滿疑慮。所以,衛操才會夤夜趕來,一方面闡述衛氏宗族數十年辛勞以博取理解,另一方面,也意圖親自稱量晉軍統帥的虛實。

    這雖非最順利的預期,卻也在陸遙的計算之中。

    陸遙深深吸了口氣,又重重地吐出。他離席而起,將中軍大帳的幕門掀開。門外的夜色中,千百支松明火炬已經被一一點起,猶如繁星般照亮了龐大而森嚴的軍營,照亮了林立的戎樓和戎樓上弩士警惕戒備的身影。此刻距離飯食的時辰已過了很久,軍營裏恢覆了寂靜。極度井然有序的環境之中,唯有往來巡邏的將士們甲葉鏗鏘之聲零星響起。當然,如果仔細傾聽,還可以從風中隱約分辨出鮮卑俘虜營地飄蕩來的陣陣哭聲。那哭聲給人以淒涼之感,但整座軍營裏,赫然又有淩冽肅殺之氣升騰而起。

    此時此地,陸遙並無意接受衛操的稱量,他會用更直接的方式來解決問題。

    陸遙旋風般轉回身來:“既然說到兵事,德元公在我營中盤桓數日,可見過哪幾名代郡將校?”

    “曾遠遠見過楚鯤、倪毅、姜離等幾位領兵出擊,適才又見了何雲何隊主……將軍麾下軍馬不愧為傳聞中戰勝攻取之師,幾位將校年少有為,俱有非凡才武,皆是身經百戰的虎士也。”衛操客氣地道。

    “自我提兵入代郡,這數人頗立功勳,都是代郡軍後起之秀。然而彼等畢竟只是小輩,當不起虎士的讚譽……”陸遙搖了搖頭,沈聲道:“代郡軍中大將,莫過於薛彤、沈勁、劉遐等,近數月更有幸得並州劉刺史麾下武衛將軍丁渺襄助。這幾位,才是克定禍亂的世之虎臣。”

    陸遙擡手拿起那幅描繪著北疆山川河流的地理圖,將之在衛操面前的案幾上緩緩展開:“德元公可知曉,這幾位統軍大將現在何處麽?”

    衛操凝視著地理圖,雙眉漸漸皺起:“陸將軍的意思是……”

    陸遙笑了起來。或許衛操就像一條深沈的狐貍,但獅子從不會按照狐貍的要求行事。身為鷹揚將軍、代郡太守、都督三郡諸軍事,身為執掌千萬雄兵的統帥,陸遙很樂意令草原上的胡晉各族親身體會代郡大軍的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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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鐵流(二)

    衛操並沒有回答陸遙的問題。

    他凝視著被陸遙鋪展在面前的地理圖,沈默不語。

    陸遙沒有註意衛操的神色,他也不介意衛操是否會回答。鷹揚將軍、代郡太守來到草原上,本就是為了以力服人,而不是為了作折沖樽俎的口舌之爭。江東陸氏親族唯一的漏網之魚從太安二年起孤身從軍,歷經千百次出生入死,才終得以統領上萬精兵銳卒橫掃廣漠。此刻的陸遙已經不再是那個被匈奴人追殺的走投無路的落魄軍主!

    暮色已至,今夜月明星稀,是個晴朗的夜晚。寂靜的軍營中,突然發出了“唰唰”的密集腳步聲響,隨即馬蹄踏地聲、戰馬嘶鳴聲、鎧甲鏘然碰撞聲一齊響起,匯成了一片喧鬧卻仍然顯得蕭蕭然的聲響之海。

    營門外。

    “稟將軍,斥候營輕騎二百,已照軍令先期出發。我軍中軍騎兵兩千人,盡數集結完畢,侯將軍令下!”

    陸遙踏步出帳,雙手平伸,立有侍從衛士上前,為他戴盔著甲,整頓裝束。

    陸遙顧盼著夜色中集結起的騎兵隊伍,眼神銳利如刀:“丁渺、薛彤、劉遐等部呢?”

    “丁將軍兩千精銳,已近濡源。薛、劉二將軍所部兵至半途,等候我部。”

    “沈勁呢?”

    “沈將軍所部攜各種輜重器械,隨時待命出發。”

    兩句話對答的功夫,左右牽得馬來。陸遙縱身上馬,在兩千精騎之前疾馳而過,滿意地看到雖然是緊急軍令,但每一名將士都士氣高昂,絕無半點松懈。

    他揚鞭喝令:“出發!”

    自從決意插手北疆草原戰事,陸遙就沒打算硬撼正面那些粗猛強悍的鮮卑部落。他在草原南部停留了多日,是為了等待拓跋鮮卑的亂事逐步升級,漸漸不可收拾。當拔列部、葉伏盧部、未耐婁部等鮮卑族人和駐足於此地的扶余族人各奔東西,壩上草原的大股鮮卑勢力逐漸離開的時候,陸遙就可以用騎兵突襲濡源,擊潰拓跋鮮卑東部的普六茹、叱羅兩族,收服流落草原的晉人勢力,奪下壩上草原的精華部分,從而將北疆鮮卑人的控制區域切為兩段!

    這一目標順利完成之後,後繼的動作就可以視情況而定了。南方依托代郡的城池塢堡為基礎、代郡大軍為支柱,北方則以豐美草原為屏障、胡晉各族為羽翼。誠然兼有農牧之利,可進可退、可戰可和;若是經營妥當,就真如他此前所說,齊桓、晉文之事,將得聞也。

    為了掩蓋這一意圖,陸遙多日來的軍事行動,全部都是詐術。他派出多支騎兵,四面搜羅鮮卑人的小股部落,大事擄掠人口物資,又建立規模巨大的俘虜營地,做出很大的動靜。每日裏,都有上千晉軍騎兵縱橫於各地,雖然常常會捕殺許多鮮卑探子,卻也必然會有人逃竄回北方,將晉軍的態勢告知於普六茹、叱羅兩族的首領。

    由於這番行動非常類似於陸遙在代郡的抄掠挾裹,甚至連何雲等中級軍官也都被蒙在了鼓裏。直到今夜,當陸遙終於將壩上草原的地理形勢打探得一清二楚,當各路統兵大將的部隊都已潛伏就位的時候,這個月色如水清朗、適合行軍作戰的夜晚,就將成為鮮卑人的噩夢!

    陸遙一馬當先,數千鐵騎隨後。人銜枚、馬摘鈴,不持松明,踏月而行。

    草原上視野開闊,路途一覽無余,間或有坡谷岔道,先行的斥候也專門留下了標識指路,是以行軍速度極快,當夜便橫穿了大半個壩上草原。

    這個時候,陸遙突然想到,整片北疆草原上,不知有多少人馬,正像自家軍隊這般匆忙?

    北疆草原縱橫數千裏,何其廣袤,哪怕陸遙麾下的斥候再多百倍,也不可能實時掌握草原上的所有信息,但陸遙所想的一點不錯,晉人有“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的典故,而在草原上,當拓跋鮮卑自己將有力的部落渠帥首領殺戮殆盡之後,這個雄踞北方的強大宗族在周邊各家勢力眼中也與一頭肥美的大鹿並無區別了。

    獵物既在眼前,各家饕餮早已聞風而動。整個永嘉元年九月,自九原至上谷的數千裏北疆袤原一片烽火連綿。數以萬計的各族突騎往來絞殺,彼此瘋狂屠戮。其兇殘暴虐的表現,簡直不下於中原戰亂時的任何一場大戰。

    拓跋鮮卑屬地的最東段,脫離拓跋鮮卑聯盟的未耐婁部原擬在宇文部的幫助下返回遼東故地,卻不料行軍至中途,突然遭到幽州刺史王浚所部大軍的奇襲。很顯然,宇文部與未耐婁部的聯盟,從一開始就是個騙局。無論是幽州刺史還是東部鮮卑的強族宇文部,都並不期望有一支新的部落來瓜分遼西牧場,倒是對未耐婁部的人口和畜群覬覦已久。

    然而鮮卑人終究是梟勇強悍的民族,未耐婁部更是延續了兩百年之久的部落。雖然在起初的突襲中損失慘重,但未耐婁部的男子在其首領倍斤的指揮下拼死抵抗。長矛折了,就用彎刀;彎刀鈍了,就用匕首;匕首斷了,就用隨處撿拾來的堅硬石頭;石頭用盡了,就用自己的牙齒和指爪!

    這樣的反抗完全出乎宇文部的預料,兩軍之間的血戰持續了整整三日,慘烈的戰鬥在草原的每一寸土地上進行,到處都有橫七豎八的屍體鋪排,隨時都有血肉模糊的、新的屍體覆蓋到原有的戰場上。當未耐婁部最後的反抗被徹底擊潰的時候,呈現在王浚和宇文部族長莫圭面前的,是一望無際的斷肢慘軀,是幽州軍幾乎接近三成的戰損。那一刻,王浚和宇文莫圭兩人只能面面相覷,彼此都看見對方鐵青的臉色。

    在拓跋氏屬地的西端,鐵伐匈奴數萬騎兵分十余路,在河曲以北的多處渡口同時突破了大河天塹,殺入拓跋鮮卑西部的領地。盛樂以西的廣闊草野原本就是匈奴故地,落入鮮卑之手不過二十年罷了。鐵伐騎兵所到之處,頓時有許多匈奴遺種起兵響應。更兼白部鮮卑在雲中一帶同時發難,殺得拓跋猗盧措手不及。

    拓跋猗盧雖系西部大人,但在祿官多年壓制之後,所能調動的兵力實不超過三萬騎,自從彈汗山之變後,得力的勇猛部下又戰死不少。雖然他自稱順利繼任拓跋鮮卑大單於之職,可短短數日工夫,連原屬於他的部族都來不及整合,更不可能去號召拓跋鮮卑各部落前來助戰,於是實力更顯虛弱。他勉強領兵與白部鮮卑對戰數場,竟是連戰連敗,丟下數千具屍首一路敗回。而與此同時,鐵伐匈奴借著初秋馬肥的良機沿途挾裹,如滾雪球般的擴張兵力,僅僅十余天便增兵至兩倍,鋪天蓋地般的包抄而來。

    白部鮮卑是力微第一次在彈汗山祭天時意圖借故消滅的異己勢力;而鐵伐匈奴的故地盡數被鮮卑人所侵占,迫得他們闔族逃亡河西。這兩族都是拓跋鮮卑近百年來的死敵,如今拓跋鮮卑的混亂局勢,正給了他們覆仇的良機。兩族大軍滾滾前進,沿途肆意殺戮掠奪,絕不留情。拓跋鮮卑的成年丁壯大批戰死,婦女、兒童盡數被擄掠為奴隸,至於牛羊、馬匹等畜群的損失,粗略估計就幾近百萬。

    拓跋鮮卑氏族瀕臨絕境之時,並州刺史劉琨派遣的援軍終於趕到。較之於草原上動輒數萬鐵騎往來突擊的大戰,晉陽軍自然是兵微將寡,難以匹敵。但此番領軍北上的大將盧昶,乃是固守介休孤城、迫退劉淵的英雄!他率數千將士進駐猗盧所營建的盛樂城,如同釘子一般釘在了汗時雲中郡的咽喉要隘,任憑兩族大軍攻打卻巋然不動,終於給猗盧爭出了喘息的機會。

    除了這兩地大戰以外,拓跋鮮卑中部遭到拔列氏、葉伏盧氏等六族合攻;沒鹿回部大掠鮮卑腹地;失去了渠帥統領的各家鮮卑部落彼此提防懷疑,最終新仇舊怨交織,互相攻殺……鮮血如泛濫的河流般灌溉每片草原,重重戰亂難以盡述,自東至西,北疆草原烽煙處處。每一天,每一處,都有慘烈的戰鬥和暴動在發生。

    在這樣的局勢下,代郡以北的壩上草原區域,北部是普六茹氏和叱羅氏與晉人流民團體對峙,南面則是晉人的代郡軍慢慢地收攏降服未及遷徙的小部落,雖然小規模的戰鬥不曾間斷,但終究沒有發生大戰,居然意外地成了相對安定的所在,也由此使得陸遙得以發動這次長驅百裏的突襲。

    北疆大勢如此,陸遙能夠想到的,早已都計算在內。但他終究不是後世小說中那種算無遺策的近妖人物,他終究也有算不到的地方。

    代郡大軍營地以北百裏,有一片廣闊的湖澤、草甸交織地帶。

    此刻正是淩晨時分,月色尚未褪去,濃密的霧氣彌漫。遠處的崇山峻嶺被濃霧遮蔽了灰色的身影,起伏的高原草甸上草木豐茂,深淺不一的綠色如同精美的錦緞層層疊疊地鋪陳在一處。清冽的河水流淌其間,隨著青蔥地勢任意扭轉、蜿蜒,劃出道道優美的弧線,仿佛玉帶玉環彼此纏繞。而河水漫溢處,就形成了一個個湖沼星羅棋布。

    這裏就是濡水的源頭。由此向東南方向,濡水洶湧奔騰地穿過深峽險谷,硬生生地在群山中切出一道缺口,最終直達幽州入海。而如果向上遊追溯,則可以發現許許多多的溪流、泉水從草原上匯集而來。豐沛的水源為這裏提供了充足的物產,使之成為拓跋鮮卑族人的樂園,昔日拓跋鮮卑自幽都之北的廣漠山嶺向南遷徙,途經此地時得以休整棲息。而泥濘險惡的沼澤交錯綿延,又構成了對外來者而言步步殺機的險境。湖畔水邊隨處可見溺死於沼澤中的動物骨骼,足以證明此地的危險程度。

    自從彈汗山事變的消息傳到,衛氏宗族所統領的晉人流民團體便迅速收縮勢力至此,依托覆雜的地形與敵對的胡兒部落對抗。而普六茹氏和叱羅氏的兵力在幾次試探之後,也漸漸侵入了此地。

    在濡源以南,普六茹氏和叱羅氏各自興建有兩座大營。當然,依照晉人的眼光來看,這兩座大營不過是許多雜亂無章的帳篷聚集在一起罷了。但這兩處大營一東一西,扼守住了濡水東下的通路,各自屯聚有鮮卑騎兵四千余人;其實力死死地將晉人逼在了濡源的湖沼地區,動彈不得。

    此刻,在霧色之中,可以看見大營裏鮮卑將士往來行走,可以聽見人聲馬聲嘈雜,一切都與前些日子並無二致。但若走近了細細查探,就能發現大營裏其實並無多少人馬,而在大營西南十余裏外的一片密林裏,正有一支數量龐大的軍隊潛伏其中!

    密林邊緣,一名年約二十許,相貌精悍,耳掛金環的鮮卑戰士嚼著草葉,時不時向外探看。過了片刻,或許是有些不耐煩了,他退後幾步,隨手提起一柄沈重的斬馬大刀舞了個花。巨大的鋒刃割裂空氣,激起低沈的破空之聲,風聲中,他帶著譏誚地問道:“阿叔……你確定那陸遙會來麽?”

    這青年戰士仿佛天生具有猛獸般的殺意,雖只是隨口一問,竟駭得身旁的幾名戰士猛地退後。但在他身邊不遠處,一個圓臉粗頸、身軀癡肥的巨大胖子半躺在色澤鮮艷的柔軟氈毯上,撕扯著面前半生不熟的整只烤羊,並沒有什麽緊張感。一陣“咯吱咯吱”的咀嚼後,他猛一仰脖,咽下了足有兩斤多的大塊羊肉,這才哈哈地笑了起來:“段文鴦小娃兒,你急什麽?放心,我叱羅金既然收下令尊遼西公的千匹駿馬,就自然會把一切都安排妥當。那陸遙企圖經過此地偷襲我叱羅部,再過半個時辰就會率軍至此,。嘿嘿,哈哈!豈不知,咱們以逸待勞,攻其不備,反倒要殺他們……殺他們個片甲不留!”

    “放心!放心!”隨著那肥胖巨漢叱羅金的大笑,他周身膘肉都如同海浪般翻騰起來,可他厚重眼瞼遮蔽下的眼神又顯得冰冷:“只是,遼西公答應我們的,也要做到才行……“

    那名青年鮮卑戰士,赫然正是幽州刺史王浚麾下驍將、段部鮮卑大單於段務勿塵之子段文鴦。聽得叱羅金言語,段文鴦定定地註視了他半晌,緩緩點頭:“事成之後,我段部取代郡,叱羅部、普六茹部全踞壩上;家父還會稟告幽州王刺史,為你取得占據此地的正式冊封。”

    他將斬馬大刀重重地搠入地面,傲然道:“我段部鮮卑從不饒恕任一個敵人,也從不虧待任一個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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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鐵流(三)

    刀是好刀。刃長三尺,柄長四尺,純以精鐵鍛打而成。清晨微弱的光線透過霧氣、透過林間的枝葉灑落在刀身上,仿佛水波般的紋理便反射出濛濛的青色金屬光芒。將之握在手中,沈重而冰涼的觸感更令人油然而生無堅不摧的信心。

    刀卻不甚鋒利。這把斬馬大刀顯然已經歷過無數次慘烈的戰鬥,砍殺過太多的敵人,以至於刃鋒有些鈍了,仔細看還可以找到幾處崩缺的微小豁口。厚重的血痂塊塊凝結在刀身上,許多都變成了黑色。但對這樣一柄巨型的斬馬大刀而言,這幾乎無損於其殺傷力,反正僅憑超乎尋常的重量就足以斬破幾重鐵鍇了。

    這類特殊形制的大刀無疑是戰陣之利器,通常都交由軍中特選出的力大驍勇之士配備,組成陷陣沖鋒的精銳部隊。其長柄正堪雙手握持,結陣而前,大刀斬殺之下人馬盡皆披靡。然而此刻,段文鴦只用單手就輕巧地將之提起,仿佛提起一根燈草那般,絲毫都不費力。

    他說話時,隨意舞動大刀,有幾次刀鋒幾乎擦著叱羅金的鼻尖掠過。這種倨傲的態度和可怕的膂力,使得叱羅金身邊的扈從武士都隱約有些緊張,甚至有人不由自主地做出了防備的姿態。

    永興元年時,幽州刺史王浚征召胡晉突騎兩萬南下鄴城,攻打成都王司馬穎。段文鴦遂應募從征,時年不過十六歲罷了。當時成都王的勢力正在極盛,被朝野推舉為皇太弟、丞相,盤踞司州北部、冀州大部,遙控朝局,其麾下擁兵多達數十萬,領兵大將如牽秀、王粹、石超、王斌等俱都威名赫赫,雄兵強鎮,虎視中原,自以為如泰山之固。然而王浚以段文鴦這十六歲的少年為先鋒出陣,沿途十蕩十決,自薊城一路殺到鄴城。成都王的數十萬大軍宛如被暴風吹散的殘雪般瞬間土崩瓦解!幽州軍所過之處只留下屍橫遍野,屍體幾乎堆疊出了座座丘陵。而段文鴦的煞星之名,也傳遍了北疆,被視為王彭祖麾下的第一流勇將。

    若非與遼西公段務勿塵有舊,叱羅金僅以拓跋鮮卑附屬部族族長的地位,實不堪與段文鴦平起平坐。但這癡肥的胖子張口閉口“小娃兒”,竟然能理直氣壯地將段文鴦視作晚輩,膽子也著實大得駭人,難怪段文鴦有意無意地揮刀加以威嚇了。

    “賢侄……嘿嘿……賢侄!”叱羅金很快就改了對段文鴦稱呼,言語更是客氣恭敬了十倍:“我們叱羅部自然是段部的朋友,是最忠誠可靠的好朋友!”

    段文鴦註視著他,笑了笑,露出滿嘴的白牙,像是一頭猛獸。

    鮮卑族分布在自東至西綿延萬裏的北疆,通常來說,東部鮮卑與中原交流較多、漢化程度較深,不太將相對野蠻的中部鮮卑放在眼裏。而所謂中部鮮卑即拓跋鮮卑聯盟的族人們開化較晚、性格上也更粗猛些。縱使猗迤、猗盧等沙漠汗一系的單於逐步推行文教,宣揚漢化,卻受到傳統勢力的阻撓,成效不甚顯著。諸多酋長渠帥泰半都是勇敢卻粗放無知的類型,所以才會在彈汗山祭天大典上莫名其妙地殺得血流成河吧。

    但這其中也有異類,比如眼前這叱羅金便是個極其狡詐多智的人物。若果真以為他是貪圖段部贈予的千匹駿馬,未免太小看了此君。來此之前,段務勿塵特地叮囑段文鴦,只需協同他戰敗代郡軍即可,對他說的其它言語,一句也不用相信。

    段文鴦正待說些什麽,林外探馬飛奔來報:“來了!來了!”

    林地裏瞬間陷入了寂靜。

    再過了片刻,兩名晉人騎兵突然從霧中出現,沿著大路兩側快速地通過了。過了一陣,又是兩名騎兵快速地掠過,其中一騎在林地邊緣停留了片刻,沒有發現什麽異狀,才繼續向前。

    “晉軍大隊就在後方。”叱羅金冷靜地說道:“代郡軍行軍時慣於廣布斥候騎兵,大家務必小心,千萬不要被發現了。”

    就在這個時候,蒼茫月色漸退,霧氣也隨之緩緩消散,在道路的南方,一支連綿的騎兵隊伍現出身影。

    代郡軍連夜起兵,急趨近百裏趕往濡源,打頭陣的自然是丁渺。這位武衛將軍和麾下軍主丁瑜、隊主蕭石、李煥等將校率領著兩千騎兵走在前方。這支騎兵隊伍是進入壩上草原後重新整編而成的,匯集了騎術精湛的胡晉各族將士,一律輕裝,是以行軍非常迅捷,將中軍遠遠地甩在了後頭。經過一夜的行軍,將士們都很疲累了,但主將並未發出休息的號令,於是他們便繼續前行。這支部隊中的每一人都已經習慣了艱苦和危險的戰鬥生涯,連夜行軍乃小事爾,整個行程中,絕不會有人出聲抱怨或者叫苦叫累,而是保持著肅然的氣氛。

    壩上草原並非完全的平地,地形也有起伏,另外還有溪流、沼澤之類分布,而能夠用於通行的道路被許多騎兵們踩踏過之後,變得越來越泥濘。稍一疏忽,隊伍就會分散出去,難以收攏回來。為了在夜色和彌漫霧氣中保持隊列,每一隊騎兵都高高地舉起了他們的軍旗,一面面繪畫著猛獸或兇禽圖案的旗幡隨風飄蕩著,仿佛活的一般。

    丁渺一馬當先,走在全軍的最前方。沿途,他不斷地派出遊騎偵察,也不斷有遊騎從前路返回,將偵察到的道路情況和敵人動向通報給他,以便他隨時調整行軍的節奏。這次奇襲動用了巨大的力量,關系十分重大,身為全軍先導,他不敢有半點疏忽。

    丁渺在代郡軍中的地位與他人不同。他是直屬於平北大將軍、並州刺史劉琨的高級將領,與陸遙乃是同僚的關系。嚴格來說,在東下鄴城之前,他的官位、職務都還在陸遙之上。然而短短數月之內,陸遙從鄴城到代郡,一路施展翻雲覆雨的手段,如今竟已是實際執掌邊疆要地的方鎮大員,丁渺便不得不瞠乎其後了。

    其實丁渺天生是沒心沒肺的快活性子,與陸遙的交往也很融洽,陸遙更從不曾將他當作下屬看待,可原來的同僚忽然高升若此,幾乎要成了自家上司,丁渺總難免感覺有些尷尬。

    “等北疆事了,還是得回並州,殺匈奴人去!”丁渺對自己說。

    他轉念又想到,陸遙與自己一行人從鄴城出發北上的時候,曾經會見過自己的叔父、冀州刺史丁紹。當時丁紹面臨著石勒賊寇橫掃冀州南部的危局,故恂恂以北疆安定重任托付。如今代郡倒確實牢牢掌握在手,堪為冀州北部的屏障,然而草原局勢卻莫名其妙地混亂到了這種地步,就如同隨時會爆發的馬蜂窩。僅僅一個代郡,還遠不足以穩定北疆;如此混亂的草原,對越石公所在的晉陽來說,更是巨大的威脅。

    所以代郡軍此番北上,不僅是瓜分拓跋鮮卑屬地的利益驅使,也是為代郡爭取更多騰挪余地的必然選擇。若是一切順利,代郡的力量將會得到再次飛躍,而壩上草原也會成為代郡面對鮮卑人時的巨大相持空間。問題是,其它的鮮卑部族會坐視著這片膏腴之地落入朝廷掌控麽?這次戰爭之後,還會有連綿不斷的戰事麽?

    北疆事了……這個目標,可真難達到啊。丁渺難得地皺起了眉頭。

    離開晉陽以後,總是面臨著那麽覆雜環境,迫使這名一向以猛將形象示人的青年也必須動腦思考。此時此刻,他盤算著北疆局勢,也盤算著自己的前途,想著想著,竟有些出神。

    緊隨在丁渺身邊的隊主拔列疾陸眷卻從不想太多。雖然一夜跋涉,但這鮮卑少年依舊精神飽滿,如同雛虎般壓抑不住戰鬥的渴望。甚至胯下的戰馬都感受到他強烈的求戰**,時不時地撒歡向前猛跑一陣,才在主人控禦之下不情願地放緩腳步。

    作為陸遙入代郡後第一個表示投靠的鮮卑人,拔列疾陸眷給陸遙留下了頗為深刻的印象。而他通曉兩族語言的特長更得到相當重視,比如丁渺就特意將他調入麾下,以有利於各級將校們與胡族部下的溝通。

    過去的兩個月,或許是拔列疾陸眷一生中最快樂的兩個月了。曾經的少年馬賊在代郡軍中獲得了從來想象不到的重視和承認,以至他常常在夢中歡暢地笑出聲來。在夢裏,他能夠與自己逝去的母親、那位被擄掠來的溫婉漢家閨秀重逢;能夠驕傲而得意地告訴她,孩兒現在不是賊寇啦,是朝廷的軍官啦!

    其實朝廷這個詞匯,對拔列疾陸眷來說並無特殊的含義。這名鮮卑少年所掌握的詞匯還不足以讓他理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權威,但他切切實實地服膺於那位既兇殘又慷慨的陸將軍,並且完全信賴陸將軍為所有人描繪出的美好前途。

    拔列疾陸眷輕輕拍著戰馬的脖頸,稍許縱放韁繩,允許戰馬小跑向前。他知道自己身處的位置是在全軍的最前方,於是下意識地模仿著幾位高階將領常見的姿態,挺起胸膛,用嚴肅眼神仔細凝視著身邊的森林和湖泊。但早晨微涼的空氣沁入他的喉嚨,催出一個突如其來的噴嚏,打碎了他苦心營建的形象。

    全軍靜默無聲的時候,這個噴嚏聲可顯得不輕,在草原上傳出了很遠,拔列疾陸眷自己都嚇了一跳。他搖晃著因為猛烈噴嚏而發暈的腦袋,下意識地回頭去看丁渺,唯恐丁將軍因此發怒。

    但丁渺並沒有責怪拔列疾陸眷。他突然擡起手,示意全軍止步。

    這個鮮卑少年只是打了個噴嚏而已,但丁渺突然生出強烈的不安來。自己帶領的騎兵部隊為了隱蔽起見,貼著濡水支流畔的一處林地行軍。眼下正是淩晨時分,本該有各種徜徉於林地中的飛禽走獸出沒、虎嘯、狼嗥、犬吠、鹿鳴之聲此起彼伏。再如何,拔列疾陸眷這個猛烈的噴嚏大響,也應該能引起林間宿鳥驚飛。

    但實際上,這片林地裏沒有任何響動,顯出一種不正常的安靜。

    丁渺舉起的手臂絲毫不動,而雙眼瞳孔猛然收縮。

    下個瞬間,密林裏暴雷也似的殺聲轟然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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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鐵流(四)

    草原並非如想象中那樣,到處都可以縱馬奔馳。比如這片地區,距離濡源一帶的水澤豐富地帶不遠,草野下的土壤濕潤柔軟,還有些淺淺沒過馬蹄的水窪。丁渺所部騎兵行進,必須選擇期間幹燥堅實的地面才行。如果不曾發現異狀,他們的行軍路線將呈一道弧線從這片林地的邊緣劃過,正如《六韜》中言:“大澗深谷,翳葳林木,此騎之竭地也。”

    叱羅部的伏兵所選擇的位置,也大有講究,恰好可以橫向打擊晉軍的側翼,同時再以輕騎自左右兩端包抄。對於這種情況,《六韜》中也有記載。武王曾問太公:“引兵深入諸侯之地,卒遇敵人,甚眾且武,繞我左右,吾三軍皆震,為之奈何?太公曰:“如此者,謂之敗兵。善者以勝,不善者以亡。”

    代郡軍連夜出擊,意圖給叱羅部、普六茹部一個突如其來的打擊,卻不曾料到鮮卑人終究是盤踞草原百數十年的地頭蛇、地裏鬼。被陸遙寄予厚望的這次奇襲,早已在鮮卑人的監察下無所遁形,反倒將自家兵馬陷入了險境之中,而如果應對稍有不慎,代郡軍八千之眾可說危在旦夕。這樣的局面,是考驗代郡軍的將領們是否善於用兵的關鍵時刻!

    好在率領前隊的大將是丁渺。他在戰場上憑借著敏銳的直覺,總能趨利避害,及時做出正確的判斷。這種機警本能仿佛天賜,往往在理性思考之前就能發揮作用。昔日晉陽大戰時,丁渺在介休城、在統軍川與匈奴白刃相交,幾度出生入死卻終究安然無恙,可不是僅憑著運氣的。

    這一次也是如此,適才他揮手令全軍止步的動作幾乎是下意識做出的。而正是這個動作,使得神經高度緊張的叱羅部伏兵提前發難,從而給行軍狀態的晉軍保留了最基本的反應余地。

    層層林木組成的陰影中,鮮卑人狂亂的喊殺聲猛然爆發。與此同時,一種丁渺極度熟悉的聲音鉆入他的耳膜。這聲音尖利而嘹亮,仿佛尖利的錐子彼此摩擦,又仿佛無數把利刃要將天空割裂。丁渺猛然縱聲大吼起來:“是鳴鏑!鮮卑人來了!準備迎戰!”

    他的吼聲中氣十足,然而後半段的話語幾乎沒有誰聽的清楚。密如雨點的鳴鏑從霧氣中飛射而出,每支箭矢都攜帶著破空的銳響,匯集成“嗚嗚”的沖天怪嘯灌入每個人的腦海!

    天色尚未放亮,四周黑沈沈的,視野非常模糊。這樣的環境下,箭矢的殺傷力得到最大限度的釋放,最是要命不過。丁渺顧不得他人,翻腕抽出掛在馬鞍兩旁的鐵戟,連連撥打來箭。

    可鐵戟如此沈重,畢竟遮擋不周全。何況他甲胄鮮明,一看就是領軍大將,射來的箭矢中,倒有數十支是沖著他來的,哪裏能盡數格擋得過?一陣叮叮當當的響聲後,丁渺只覺右臂、左腿劇痛,沈重的箭簇紮破甲胄,深深刺入軀體。再下個瞬間,他座下的烏騅馬一聲哀鳴,側身屈膝倒地,將他整個人甩落到地面。

    眨眼工夫,又是一輪利箭的攻擊,接著是第三輪。更多箭矢飛蝗般越過丁渺,向他身後的大隊騎兵漫天潑灑過去。密集的“噗噗”聲不絕於耳,慘叫和馬嘶隨之響起,濃烈的血腥氣如同噴發般彌漫起來。

    丁渺在地上滾了幾滾。他劇烈喘息著,返身去看身後的將士們,僅僅三撥箭雨,就造成了超過百人的傷亡,而更可怕的是,面臨著突發的威脅,每個人都采用自己習慣的方式來應對。士卒們有的縱馬來回兜轉躲避箭矢,有的把死去的戰馬當作盾牌,自己蜷縮在後面,整支隊伍已經亂了!

    “不要慌!整隊!整隊!丁瑜你個王八羔子在哪裏?讓他們整隊!”丁渺怒罵幾聲,轉過去向林地的方向張望。喊殺聲越來越響了,林地間許多隱隱綽綽的身影突然出現,越來越多,越來越清晰,最終匯成了一股,向晉軍的方向撲來。那是成百上千的鮮卑人!這些野蠻人衣衫襤褸、不著甲胄,他們揮舞著手中奇形怪狀的武器,擠擠攘攘地奔跑著、瘋狂地嘶吼著,如同一股洪流洶湧向前,將要把晉軍吞沒、碾碎。

    按照時人通常的看法,胡兒的驍勇遠遠超過晉人;而鮮卑人的勇猛好戰,又遠邁胡兒。這些鮮卑人一輩子在草原上放牧,遵循弱肉強食的本能,彼此征戰廝殺幾無停歇。偶得些許安定環境,他們又一方面飽受殘酷的自然環境摧殘,一方面被酋長渠帥壓榨,只覺生活艱辛困苦,生無可戀,因此自然悍不畏死。偏偏他們簡單的頭腦又意識不到太多,只需酋長們稍作號令,就會將莫明的仇恨集中發泄到眼前的敵人身上去。

    晉陽大戰時,拓跋猗迤以三萬騎兵相助,殺得強悍的匈奴人潰不成軍。丁渺親身參與了多場戰鬥,親眼目睹了這些粗猛剽悍的鮮卑人有多麽可怕。縱然此刻他的部下騎兵都是久經沙場的精銳,但丁渺非常清楚,剛剛遭受到箭雨襲擊的將士們需要時間來重整隊列。如果直接被這群如狼似虎的鮮卑人突入,那立刻就會迎來難以想象的慘烈敗局!

    丁渺吃驚、暴怒,但他並沒有在突然襲擊之下驚惶失措。越是在危險局勢中,越是在紛亂的槍林箭雨中,他反而鬥志昂揚。

    由於自己提前感受到了危險,使得晉軍距離林地尚有數十丈的距離。那些鮮卑人的氣勢再怎麽兇猛,要殺到眼前,總得跑個百八十步才行。他已經聽見丁瑜在身後的隊列裏連聲咆哮著給將士們打氣,催促著戰馬受傷的將士換馬。很好,動作夠快,他想著。但這點時間稍許緊張了些,必須再阻滯鮮卑人片刻,重整後的晉軍騎兵才能向這些索虜發起反擊。

    戰局千鈞一發之際,勝敗決於呼吸之間,容不得耽擱了。丁渺擺動鐵戟,將紮在身上的兩支長箭斬斷,隨著他的動作,大股鮮血從傷口溢出,將附近的衣甲染作赤紅。

    “丁將軍!快上馬!”拔列疾陸眷的位置在全軍最前,可是在箭雨中居然完全沒有受傷,實在是僥幸。他適時地跑過來,將一匹戰馬的僵繩交到丁渺手裏,大吼道:“咱們得頂一陣!頂不住可就完啦!”

    這個少年馬賊得到陸遙青眼相待,果然是有點能為的。丁渺頗為拔列疾陸眷的判斷力吃了一驚,但卻十二萬分的不屑於這鮮卑少年的拙劣言語。他縱身上馬,反手揮鞭給了拔列疾陸眷一記狠的:“什麽頂住頂不住?混小子說什麽屁話……看你丁爺爺陷陣破敵!”

    他勒馬打了個盤旋,斬釘截鐵地吩咐道:“隨我來!”隨即猛力夾馬,如同閃電般前沖。原本簇擁在左右的親兵除了被射死和重傷的,還余下十余人。這十余人只要能堅持住的,都緊隨在丁渺身後,正對著鮮卑人最密集的方向殺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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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鐵流(五)

    鮮卑人之間的作戰通常都已狂猛的正面廝殺為主,極少用到伏擊這種考驗各級將士軍事素養的戰術,當丁渺揮手止住全軍的時候,他們便按捺不住地發動了攻擊。雖說三輪箭矢殺傷了許多晉軍,但接下來全軍沖刺的距離還是稍遠了些,未能立即楔入晉人隊列、完全發揮突襲的作用。但這絲毫不印象鮮卑戰士們對勝利的信心。

    叱羅部在林地深處埋伏了大約七八百人。出於隱蔽和從林地出擊速度的考慮,他們並未全部騎馬,而是大約步騎參半配置。這些人是從整個叱羅部而男丁中挑選出的精銳,個個都悍不畏死、驍勇剽悍,叱羅部能夠在拓跋鮮卑聯盟中占據相當的地位,絕非僥幸,而是出於歷年來無數次征戰中展現的實力。

    沖在隊伍最前方的,是叱羅部族最有名的勇士叱羅萬載。叱羅萬載三十六歲,正是一名戰士體力、技巧和勇氣都在巔峰的時候。他面容粗拙,顴骨高聳,滿頭亂發編成數十根發辮,上面綴滿了各種奇形怪狀的飾品,大都是些猛獸的骨骼片段。他身上披著一件皮甲,只有胸前鑲嵌了鐵片,手中揮舞著的,是一柄幾乎有常人小腿般粗細的鐵椎。

    叱羅部並不騎馬,但沖刺的速度竟比戰馬奔馳還要迅速。隨著他的腳步,腰間懸掛的一枚硝制過的碩大猛虎頭顱隨之擺動,平添了幾分兇神惡煞之氣。那枚虎首,乃是他十年前往遼東的路上徒手搏殺猛虎而得,雖然他為此付出了失去左手四指的代價,卻從此穩坐叱羅部第一勇士的寶座,並無一人敢於撼動。

    與他相對的,正是縱馬馳來的丁渺。眼前這晉人將軍分明打著以個人勇武來阻滯鮮卑大隊沖擊的主意,叱羅萬載身經百戰,自是了然,但他如何會容得晉人如此?兩邊相距不過百步,瞬間就已接近。叱羅萬載虎吼一聲,縱聲躍起丈許,將鐵椎劈頭蓋臉地猛砸了下去。鐵椎距離丁渺面門還有數尺,激起的風壓就使得他的面部肌肉都為之變形!

    北疆的胡族勇士大抵如此,縱不似晉人數百年來的武道流傳,大開大闔的搏殺以勢壓人、以力制人,也自有其難擋之威。叱羅萬載只靠這當頭一砸,就不知殺死過多少敵人。

    眼看碩大無比的鐵椎如泰山壓頂而下,丁渺屏住呼吸,擡手一戟挑在了鐵椎的尖端,隨即身體向一側,以腰膂發力,意圖將這一擊化解。卻不曾料到這鐵椎委實沈重無比,他自己右臂又帶著箭傷,箭鏃還留在筋骨之間,實在難以發力。明明挑個正著,那鐵椎竟絲毫不為所動,仍然如雷霆轟頂一般猛落下來!

    丁渺連忙又以左手鐵戟加力格擋,雙手施出了全力才將鐵椎推開。他心中不禁暗暗吃驚,這些鮮卑人真是天生剽悍,草原上一個尋常部落中籍籍無名之輩,竟然也有如此淩厲剛猛的身手,比丁渺平生會過的諸多勇將、名將都要強悍許多!

    兩方相對沖殺,交錯的時間只有一瞬,鐵椎與鐵戟鏘然碰撞一記,兩人便已擦身而過。丁渺號稱並州越石公麾下第一驍將,何等厲害。他借著鐵椎劃過的大力,猛然向後仰身,幾乎平躺在戰馬上,左手戟反手揮動,向著叱羅萬載的後背劈砍下去。

    誰知叱羅萬載仿佛背後生了眼睛一般,猛地向前飛撲,正避過了丁渺的一戟。前撲的同時,他橫持鐵椎,奮力平推向前。隨在丁渺身後沖來的數名親兵不及勒馬,兩匹戰馬的四條前腿與鐵椎撞擊,登時筋斷骨折。戰馬哀鳴滾倒,兩名親兵隨即被叱羅萬載揮動鐵椎打得飛了起來。這鐵椎揮擊的力量太過猛烈,兩人還在空中時就狂噴鮮血,必然活不成了。這樣快捷的應變、強盛的體力、兇猛的殺招,著實叫人嘆為觀止。

    丁渺用余光瞥到了這一幕,卻一時顧不上了。他剛直起身子,十幾名鮮卑騎兵吼聲如雷殺來,已然將他團團圍住,各種彎刀、長槊、狼牙棒之類四面招呼過來。他險之又險地避過了幾樣武器,狂吼一聲,扇面般平揮鐵戟反殺過去。鐵戟巨大的月牙鋒刃所過之處,幾條握著武器的臂膊打著旋與軀幹脫離。

    丁渺幹脆利落地擊退眼前的敵人,忙裏偷閑,把適才噴濺到臉上的鮮血碎肉等溫熱黏稠之物抹去,繼續大呼酣戰。掌中雙鐵戟被他舞得如車輪一般,將敢於靠近的鮮卑人一個個地斬殺。追隨在他身邊作戰的親兵已經只剩下四人,個個都負傷累累,但這四人全都毫無懼色,依舊隨著丁渺猛沖猛殺。

    霧氣掩映之下,只見更多的鮮卑人從林中蜂擁而出,猶如同群魔亂舞般層層疊疊地壓上,回頭去看,雖說後繼的兵力被自己硬生生地殺散,但那揮舞鐵椎的鮮卑大漢絕不與丁渺多做糾纏,此人真是藝高人膽大,竟已獨自殺入了晉軍隊列之中!

    丁渺心中暗自發愁。己方將士正處於遭到箭矢覆蓋射擊之後的慌張狀態,這種狀態下,最怕的就是個人武勇出眾的猛士沖突攪亂。丁瑜整頓部伍的動作可千萬不能被那廝打攪!他非常清楚,敵軍大舉殺來,還不知安排了多少後手,自己憑借一人之力終究不能阻擋多久。若兩軍全面接觸之時己方仍未能重整完畢,那真的就有天大麻煩了。

    就在丁渺心念急轉的時候,只聽見又一陣喊殺聲從左右兩側同時響起。兩隊騎兵貼著林地邊緣沖了出來,就像是兩條疾飛的怒龍,直向晉軍殺去。果然鮮卑人還有後繼的殺著!

    丁渺倒抽一口涼氣,面色卻絲毫不變,反而放聲大笑:“正愁近來功勳不著,鮮卑人卻送了這許多人送死!你們幾個,跟我來!”

    瞬息之間,他已經看到敵軍某處布兵厚實的位置飄揚著一面大纛,那必是鮮卑人渠帥所在。丁渺縱騎沖殺,如同利刃割開血肉般切入鮮卑人的隊伍,竟是打著擒賊擒王以扭轉乾坤的主意。

    在他身後百步的晉軍陣列中,叱羅萬載橫沖直撞,果然給丁瑜造成了絕大的困擾。這支部隊是陸遙精選出的前鋒,以騎兵為主力,但在適才的箭雨中,許多戰馬被射死或受驚發狂,使得隊列完全亂了。須知騎兵作戰並非是簡單的一窩蜂亂沖,在接戰之前,是有相當隊列要求的。兵法雲:“易戰之法,五騎為列,前後想去二十步,左右四步,隊間五十步。險戰者,前後相去十步,左右二步,隊間二十五步。”如果不管不顧地胡亂沖殺,只會造成自家困擾,對作戰極度不利。問題是那個手揮大鐵椎的鮮卑大漢如同瘋虎般橫沖直撞,數十倍、乃至百倍的將士都阻攔不住,硬生生地被他打穿幾次隊列!

    丁瑜乃譙國丁氏的部曲首領出身,跟隨丁渺南征北戰,不知經歷過多少廝殺,本人就是足以以一當十、當百的猛將。但他此刻要指揮全軍迎敵,勒馬於全軍正前喝令整頓,無論如何都分不出身去阻截那鮮卑大漢。不僅如此,他還不得不將麾下的將士分批派遣出去,接管幾處軍官戰死的部隊。

    正忙亂的時候,突然附近一隊騎兵不知為何生亂。一匹背上無人的戰馬從人堆裏穿出來,斜刺裏越過丁瑜身邊。這樣的驚馬有好幾匹亂跑著,因而丁瑜全沒有多加註意。偏偏身側狂風驟起,叱羅萬載從馬腹之下翻了上來,挺起鐵椎直刺向丁瑜。

    丁瑜猝不及防,竭盡全力地閃身躲避。卻聽得“鐺”地一聲脆響,他的頭盔被鐵椎打的粉碎,一縷鮮血從額角淌了下來。

    叱羅萬載連連獰笑,催馬向前,揮動鐵椎再打。眼前的晉人軍官雖勉強躲過一擊,可鐵椎擦過頭顱的沖擊力,已經使他幾乎暈眩。他無論如何都躲不過自己的第二擊!

    叱羅萬載幾乎已經可以看到敵人腦漿迸裂而死的情形。在這時候,他甚至快活地想到:殺了這個軍官,晉人必然大潰。自己正好在段文鴦那個高傲的混蛋面前展示下叱羅部的軍威;而孤身破陣的勇武事跡,也必將為叱羅部第一勇士的美名增光添彩!

    可與此同時,卻聽得有人用極其冷靜的口吻說了句:“結陣。”

    瞬息之間,叱羅萬載的面前多出了一列密集到簡直水泄不通、仿佛魚鱗般的盾牌陣。

    叱羅萬載倒有些好奇,這些粗制濫造的木板算什麽玩意兒?

    他急於追殺丁瑜,哪裏肯在幾面盾牌前浪費時間,於是毫不猶豫揮動鐵椎猛砸下去,試圖殺出條通路來。此人的怪力實在駭人,正對他的木質盾牌在鐵椎下發出可怕的爆裂聲響,整個崩解開來,持著盾牌的士卒臂骨斷折,踉蹌倒地。然而左右兩邊的盾牌立時合攏,將缺口完全彌補了,依舊將他的去路堵死。

    叱羅萬載勃然大怒!再砸,接著砸!

    接連三名持盾士卒倒地,但盾牌陣始終擋在叱羅萬載的去路之前。

    在叱羅萬載沒有註意到的方向,盾牌隊列的最右側。來自大秦的流亡者,昔日的第五軍團首席百夫長,如今的代郡軍主圖裏努斯挑起灰白色的眉,露出一絲冷笑。

    “投!”圖裏努斯的號令極度簡潔。

    隨著這個號令,所有的持盾士卒一齊低吼擺臂,將數十把約摸四尺許的標槍激射而出。

    在這個距離上投射標槍,殺死一名鮮卑勇士並不比殺死一頭野牛困難。哪怕敵人身手通天徹地,結果都是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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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鐵流(六)

    雄心勃勃的叱羅部第一勇士怎麽也料想不到,在晉軍之中,竟然還隱藏了這麽一隊戰法特殊的精銳步卒。他掙紮了幾下,轉瞬即死。

    在覆雜多變的戰鬥環境裏,必須盡量全面地配備兵種才能加以有效應對。以丁渺率領的前軍為例,雖然兩千人都是騎兵,但其中由圖裏努斯帶領的數百人頗有些特殊之處。

    在流落到東方之前,圖裏努斯本是一名前途無量的羅馬帝**人。他本人雖是平民,但其家族在色雷斯地區根基深厚,先後出過幾任馬其頓總督。他從軍所加入的第五“雲雀”軍團,系偉大的凱撒一手創設。後數十年重建時,因為征召馬其頓的戰士,故而又被命名為“馬其頓尼亞”。以圖裏努斯的家族背景,在此軍團中自然如魚得水,而他本人也確實是英勇善戰之人,故而剛過三十歲,就得以出任首席百夫長之職,並因功多次得到羅馬皇帝卡裏努斯的讚譽。這個職務已是平民所能取得的最高地位,在整個軍團中僅次於軍團長、軍事保民官和宿營長等寥寥數人而已。

    第五軍團是直屬於卡裏努斯的精銳部隊,圖裏努斯隨同皇帝長期在高盧作戰,原本希望借此獲得騎士的地位。然而天有不測風雲,羅馬雙皇中的另一位,卡裏努斯的兄弟奴梅裏安猝死,其得力部下狄奧克萊斯被擁戴為皇帝。卡裏努斯勃然大怒,揮軍與狄奧克萊斯作戰,連戰連捷之後卻遭暗殺而死。卡裏努斯的軍團不得不向狄奧克萊斯投降,並承認他羅馬皇帝的地位。

    但也有許多忠誠於皇帝的將士對叛逆者卑劣的行徑耿耿於懷,他們放棄軍職,成群結隊地逃亡,縱然因此遭到狄奧克萊斯的抓捕也在所不惜,圖裏努斯便是其中的一員。他們遠離被叛逆者統治的國度,一路向東。

    二十三年的漂泊、不計其數的顛沛流離和出身入死仿佛轉瞬即去。羅馬戰士們日漸雕零,最終只剩下了圖裏努斯一人。人過中年的他感到疲倦了,失去了人生的目標,於是在代郡廣昌縣的一個小部落,鮮卑勃篾部裏落下了腳,打算從此渾渾噩噩地渡過余生。

    然而陸遙率軍殺入代郡,改變了圖裏努斯的人生方向。在同樣疆域龐大卻動蕩而虛弱的帝國邊境,英武的將領率領精銳部下與蠻族作戰,這樣的場景讓他依稀想起年輕時在高盧的奮戰。隱約中,他從陸遙身上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看到了他奉獻忠誠的那位皇帝。

    圖裏努斯披甲從戎,再度投身於軍旅,並在短短兩個月裏得陸遙連續提拔為軍主,成為僅次於幾名大將的高級軍官。他的部下六百人經過他的嚴格訓練,全都是開得強弓、騎得烈馬的北疆男兒,同時,也是北疆極其罕見的,能下馬結陣作戰的步兵。

    圖裏努斯在勃篾部居住之時,常常指點部族中的青壯習練戰術,聊以寄托去家萬裏的愁緒。北疆胡兒自然不習慣這種陣列之法,但以圖裏努斯萬裏漂泊所積累的文武才幹,收拾那群頭腦簡單的胡族青年自然是小事一樁。幾年下來,勃篾部的戰士多習有密集軍陣作戰的法子,且通曉重盾、短劍、投槍的用法。數月前丁渺攻打勃篾部時,若非是出其不意,又以部族中的婦孺為人質,只怕未必能這麽容易取勝。

    圖裏努斯此刻的六百名部下中,便有五十名出於勃篾部的戰士。他們一旦遭到奇襲,下意識地舉盾結成密集的魚鱗陣,因而幾乎不曾被箭雨所傷。而雖然勇猛卻從未曾見識過這等打法的叱羅萬載,便成為了投槍之下的第一個亡魂。

    這名勢如瘋虎的鮮卑戰士一死,周邊諸多晉軍齊聲松了口氣。

    然而這時候丁瑜搖晃著腦袋,將身子撐了起來大吼道:“接敵!”

    從林間殺出的鮮卑伏兵雖被丁渺阻了片刻,這時也已大舉趕到了。

    叱羅部的精銳騎兵們穿過了縷縷晨霧,出現在了視野所及之處。數以千計的鐵蹄踐踏地面,筆直地向著晉人沖來。如此規模的騎隊,已經足以給任何對手造成可怕的損失。而晉軍終究是沒能完全重整隊伍,他們只來得及在最前方列起了一道單薄的防線。

    兩軍轟然相撞,如巨浪翻卷,驚濤裂岸;如狂風吹雪,亂石崩雲。片片血腥沖天拋灑而出,被撞擊變型的屍身、被斬斷的肢體、被扯脫出來的臟器漫天飛舞,抵在最前方的晉軍陣列立即土崩瓦解,至少兩百人瞬間陣亡。

    這樣短的時間,這樣巨大的損失,放在諸王征戰的中原戰場,足以令任何一支部隊軍心渙散。但在民風剽悍的北疆卻非如此。北地的胡族彼此間的爭鬥是如此頻繁,以至於每個人在耳濡目染之下都清楚,兩支騎兵對戰的時候,最大的傷亡不是來自於正面對決,而是來自於逃亡的過程,與其在恥辱的奔逃中被殺死,不如努力向前,搏取一線生機!

    排列在較後方的將士們狂呼亂吼著,硬生生地頂了上去。而晉軍的騎兵在丁瑜的帶領下,發動了反沖擊。僅僅瞬息間後,數千人就糾結成了難以分辨陣營的混亂狀況,慘叫和嘶喊在視野可及的每一個角落響起。

    與此同時,被叱羅金安排的密林兩側的鮮卑騎兵包抄就位,鮮卑人投入的兵力達到晉軍的兩倍,而且是以逸待勞。他們很快就占據了上風,將晉軍將士一個個地殺死。但晉軍堅決反擊,絲毫都沒有動搖。自丁渺以下的每一個人,都展現出了遠超過鮮卑人預料的勇猛。在方圓數裏的草原上,雙方不斷地突擊、後退、包抄、固守,互相廝殺、劈砍、戳刺、射擊,甚至推搡、撲摔、撕咬。這場蓄謀已久的伏擊戰,立刻就進入到了極度激烈的狀態。

    在這樣的環境下,丁渺根本不可能實現他擒賊擒王的想法。他縱馬往來奔馳,反覆沖突,可每一次都被數倍以上的敵人逼退,身上還多了幾處輕傷。最終,他不得不從敵人的薄弱處穿插出去,剛與丁瑜率領的百余騎匯合到一處,又陷入到敵人的包圍之中。

    一支流箭不知何處飛來,帶著厲嘯從丁渺的側臉掠過,掀飛了一塊皮肉。死裏逃生的丁渺暴怒咒罵著,將被箭矢撕裂的護耳揪了下來,奮力扔出去,啪地一聲正砸在眼前鮮卑騎士的面門。

    趁著對手稍一楞神,他揮動鐵戟向前猛刺。巨大的力量之下,鐵戟將那鮮卑戰士的肚子捅了個對穿。寬闊的鋒刃和月牙一齊從後腰位置直透出來,余力不衰,又斜向下紮入了馬背。灰色的戰馬高聲嘶鳴著,馱著幾乎被截成兩端的騎士轟然歪倒,堵住了這個方向上沖來了許多鮮卑戰士。

    丁渺趁機雙腿夾馬轉向,疾馳的戰馬從死者的側面掠過。

    他手中的兩柄鐵戟幾乎已完全變成了紅色,揮舞的時候,就像是在空中抖開了鮮紅的匹練。沒有任何敵人能夠躲開他閃電般的砍殺,在他前進的路線上,無數鮮卑戰士嘶吼著圍攏過去,隨即如同船頭破開水波那樣退開。

    當不知道是第幾十顆首級飛濺著血水,從他的馬前落下時。丁渺突然感覺到有人在註視著他。他霍然回首,便見到了一名黑袍敵將隨意地提著形制奇特的巨大砍刀,漸漸催馬加速。

    被認為是並州刺史麾下第一勇將的丁渺、幽州軍中威名赫赫的煞星段文鴦,這兩人彼此並不相識。但兩人目光相觸的時候,彼此都感受到了巨大的危險和濃烈到難以直視的殺氣!

    前隊遭到伏擊的消息,這時已經迅速傳遞到了書裏外的中軍。陸遙吃了一驚,不自覺地擡手握住了腰畔的繯首刀。冰涼的刀柄給了他輕微的刺激,又使他立即鎮定下來。

    此番突襲濡源,他的計劃不可謂不周詳,偵察不可謂不周密、偽裝不可謂不逼真、大軍行動的速度不可謂不敏捷,但是覆雜的環境終究難以盡數把握。很顯然,這一次,代郡軍已落入了他人算計之中。

    那幫粗猛無知的拓跋鮮卑族人竟然有如此謀略,而自己事前確實未能想到,但是……不,這不會是拓跋鮮卑族人能用出的謀略。那些酋長們面臨著拓跋鮮卑聯盟的大崩潰,個個自顧不暇,他們既沒有耐性,也沒有必要拼盡全力來和朝廷兵馬作戰。陸遙心念急轉,似乎有一個被他忽略的強大敵人,正從黑暗中漸漸浮現身影。

    “將軍,怎麽辦?”身邊有人問。

    怎麽辦?陸遙捫心自問,如果是自己領兵,在伏擊了前軍之後,必然還有諸多後繼的手段一一施展。此刻前方大戰正酣,而更多的敵人或許正隱蔽在暗處,會根據自己接下去的行動做出判斷。他立馬遠眺,清晨的濃霧漸散,草原、森林蒼蒼莽莽,一望無際。那其中會有多少敵人潛藏著?正有多少兇殘嗜血的眼正在向己方打量?

    “等一等。”陸遙低聲道。

    他的語氣絲毫都沒有慌亂,甚至可以說是平靜的,就如同他此前無數次指揮戰鬥時的表現一樣。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1:19
第三十八章 鐵流(七)

    “將軍,前軍遭到伏擊!”

    “將軍,敵人數量在前軍兩倍以上,先發箭矢,後以步騎橫擊,我軍猝不及防,損失慘重。”

    “丁渺將軍單騎突入敵陣,殺數十人。我軍努力廝殺不退,敵軍攻勢稍挫。”

    “敵軍兩翼騎兵大舉包抄,我軍陷入苦戰!”

    “敵軍有一將,極其勇猛。丁渺將軍與之交戰不利,我軍銳氣漸失!”

    探馬川流不息地將前方戰況報來,陸遙聽得幾條,已知道軍情至為危急。

    丁渺雖然驍勇嗜戰,但他畢竟身為統軍大將,本沒有剛一作戰就親身陷陣的道理。想必是敵軍突如其來,攻勢又太過猛烈,他只能親自沖突敵陣,企圖憑借個人的武勇來壓制敵人的氣焰,為己方爭取時間。以一人之力橫絕戰場,這樣的行為固然足以彰顯自身武威,但若敵軍有意識地進行圍殺,危險程度簡直難以想象。更不要說,敵軍中竟有足以與丁渺相抗衡的勇將在!

    前方將士面臨兩倍之敵苦撐不退,刀來箭往,熱血噴濺,承受著巨大的壓力。而中軍雖然尚未接敵,陸遙卻同樣面臨著巨大的壓力。

    敵人施加於前軍的,是一次處心積慮、謀劃已久的伏擊,這樣的伏擊不會僅此而已,毫無疑問,大戰將至。然而敵人是誰?敵人從何而來?現在何處?下一步的動向如何?這些問題全無答案,陸遙皺眉苦思,久久不得其解。他雖然經歷過無數次大小戰役,面臨的局勢卻沒有一次像此刻這般混沌。毫無疑問,這混沌之中,正孕育著難以想象的危險。

    陸遙能感覺到,四周的將士們都用躍躍欲試的目光熱切地看著自己。雖然前軍遇敵,但將士們的信心並不曾因此而稍有動搖,對於他們來說,擁有輝煌戰績的陸遙便是他們的信心所在,更是勝利的保障所在。他們每個人都期待著陸遙立即發布作戰的命令,好讓將士們沖殺向前,奪取勝利。

    但眼下的局面全不在事先的預料之中,陸遙一時不知道該怎樣去應對!

    在原先的計劃之中,叱羅部和普六茹部已被己方在壩上草原南部四處抄掠的舉動迷惑,轉而集中全力壓制濡源的晉人流民聚落。晉軍長驅百裏奇襲,正可以殺他們個措手不及。然而陸遙萬萬沒有想到,本以為是獵人的突然轉變成了獵物,意圖對敵人施以突襲者突然遭到了突襲。這樣的變化太過劇烈,自己絞盡腦汁想出的惑敵之計,卻造成了難以挽回的危險局面……此地可不是到處有堅城可以據守的中原,也不是自己苦心經營的代郡,而是千載以來為胡兒所占據的草原。若是戰事不利,近萬大軍身陷異域,既無依托,又無援助,將會如何?

    他用眼角的余光瞥視到了負責偵諜的朱聲,突然又生出幾分惱怒。為了組織起可靠的諜報機構,整個代郡投入了不計其數的人力物力。前期看來,確實也效果斐然。不是號稱將整個壩上草原的情況完全掌握了麽?不是號稱將數十個鮮卑部落的動向納入隨時的監控中麽?然而事到臨頭,那些密布草原各處的探子竟然無一能傳遞回有價值的信息,硬生生地把整支大軍陷進了危局。朱聲這廝,簡直……簡直……

    陸遙又竭力排除那種推卸責任的念頭。奇襲濡源的決定是自己做出的,無論如何,不該歸咎於手下的將士們,他們每個人都盡力了。他深深地吸氣,深深地吐氣,維持著鎮定的表象。但他緊握著繯首刀柄的手心裏漸漸變得又濕又粘,沾滿了汗水,情緒已經難以遏制。

    自從入代郡以後,陸遙麾軍掃蕩,無不克定,從頭至尾都並不曾遭遇過真正的困難。或許是這些日子太順風順水了,他以為,從此以後一切都會走在勝利的道路上,甚至近乎狂妄地宣稱將謀取齊桓、晉文的功業。但此刻,他突然重新感受到了自己在太行山中奔命時的無依無靠,那種在足以沒頂的驚濤駭浪中不斷掙紮的仿徨無措。

    陸遙此刻的情緒絕不是畏懼。他身經百戰,曾經無數次在距離死亡毫厘之差的險境搏出生路,早就不知懼怕為何物。使他焦慮緊張的,是那些追隨他的部下們,是剛剛穩定下來的代郡基業將會怎樣。較之於一葉扁舟,艨艟巨艦或許足以劈波斬浪,但面臨滔滔狂潮橫掃的時候,身為首領的他必須要為全船上下的性命安危負責!

    陸遙,你想要持幹戈以濟世麽?你想要平定天下,重造一個朗朗乾坤麽?那太遙遠了。你需要想的,只是眼前,只是怎樣熬過今天的難關,怎樣做才能對得起那些信賴你、支持你的忠誠部下們!

    “傳令後軍十萬火急向我靠攏,中軍立即結陣。”陸遙斷然道。當前敵情未明,如果急速行軍救援丁渺所部,很可能使得全軍都趨於被動。前軍的將士們必須依靠自己的力量堅持下去,直到中軍能夠騰出手來。

    隨著陸遙的命令,整支中軍霍然止步,隨即依照各級軍官的號令逐步就位,鏗鏘的腳步聲就如同一條蜿蜒爬行的巨蛇抖動著鱗甲將軀體盤攏。

    此刻他們所在的位置南北各有一條小河,兩條河都是濡水的支脈,分別從西北和西南流過來,在東面匯合到一處以後,繼續向東北蜿蜒而去。河流並不寬,水也很淺,但足以阻礙騎兵的迅速前進。兩條河流之間,是一片不規則三角形的平地,正合大軍所用。

    楚鯤帶著約摸一千名士卒下馬,在西面的開闊處結成方陣。第一排的士卒豎起一面面半人高的盾牌,第二排、第三排的士兵將長矛架在盾牌上。第四排的弓弩手則將弓箭一支支地紮進身前的地面,以便隨時拿取。這些士卒騎乘的都是馱馬,除了載人,還攜帶了些木樁,這時候便將木樁紮成拒馬,將小河之間的空地堵死。另一支下馬作戰的隊伍由姜離帶領,約莫五百人的他們作為預備隊,隨時準備用於阻止敵軍渡河襲擊。而騎兵主力布置在方陣的側後方,既可以沖殺渡河之敵,也可以穿過步兵方陣出擊。

    陸遙等將領則駐足於平底中央一片地形稍高的坡地。幾名親兵跑前跑後地忙了一陣,將中軍陸字大旗高高地打起了。

    薛彤的後軍距離稍遠,而且還有些車輛之類隨行,中軍結陣完畢後他們才匆匆趕到。楚鯤連忙讓開通路,將他們放到內圈

    薛彤縱身下馬,奔上坡地大聲問:“道明,情況怎麽樣了?”

    陸遙坐在胡床上,輕松地道:“鮮卑人看破了咱們的計劃,丁文浩的部隊已經被伏擊了。老薛,你和你的人先休息一下,蓄養體力。我估計,這次必然要大戰一場。”

    薛彤正待回應,忽然感覺到地面微微顫動,成片的草葉都刷刷顫抖起來。

    “來了!”所有人同時擡眼眺望,只看到西北方向的平原上,一片黑色海洋鋪天蓋地的卷來。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1:20
第三十九章 鐵流(八)

    原野盡處,黑沈沈的敵軍如潮湧動,一片片地占據了視野所及的廣闊地域。俗諺說,兵過一萬無邊無涯,那是指步卒的軍陣而言。騎兵奔騰往來,無論是規模還是氣勢,都超過步卒遠甚。遠遠地看去,那支軍隊就像是一名狂躁的書家揮動如椽大筆,將濃烈的黑色盡情潑灑揮舞;又仿佛是猙獰的火焰將青色的原野吞沒,不緊不慢地燎燒成塊塊灰黑的余燼。

    黑潮越來越近了,那些翻翻滾滾向前的騎兵行進速度並不快,顯然是在為了即將發動的沖鋒節省馬力。陸遙已經能夠分辨出位置在前者**上身、披頭散發如鬼怪般的模樣。那正是鮮卑騎兵!

    數月以來,陸遙轉戰北疆各地,擊破的鮮卑部落至少也有四五十個。但那些其實不過是托庇於鮮卑名下的雜胡罷了,對於那些真正的鮮卑強族,陸遙從來都萬分警惕,將之視作大敵。

    上一次見到如此規模的鮮卑騎兵,還是在晉陽城的城樓上。當時匈奴左賢王劉和以數萬精兵奇襲,眼看就能摧破兵微將寡的晉陽城,卻不防遭到拓跋猗盧部下鮮卑突騎的攻殺,頓時崩潰。匈奴漢國的精銳何等善戰,卻非鮮卑人一戰之敵。自此,鮮卑騎兵的勇悍、堅忍、視死如歸,給晉陽軍上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陸遙至代郡之後,也曾與鮮卑騎兵交手。當時晉軍與常山賊決戰,拓跋祿官遣輕騎三千日夜兼程殺入代郡。彼等人如虎、馬如龍,狂呼鏖戰,勢如疾風暴雨,頓使陸遙所部陷入狼狽。陸遙親自上陣作戰都難以挽回頹勢,若非溫嶠勸得慕容龍城臨陣倒戈,結局不堪設想。

    如今……在晉人孤軍深入,長征數百裏壩上草原、與代郡基地遠隔群山的時候,又一支規模龐大的鮮卑騎兵正攻殺而來!由於身處的位置不夠高,很難估算出敵軍數量,但至少也在一萬以上,很可能達到兩萬。這個數量優勢太過恐怖,陸遙環視四周,自薛彤以下的所有將校們,都露出了緊張的神色,有的人甚至已經面如死灰。

    越是在緊張關頭,陸遙的頭腦卻越是清醒,思維的運轉速度簡直數十倍於平時。仿佛就在一瞬間,他突然想明白了許多事情。

    “如此巨大規模的軍隊啊……這是幽州軍的鮮卑突騎吧。”陸遙笑了起來:“真沒有料到彼等竟然膽大妄為如此。”

    北疆的鮮卑人雖然數以百萬計,但分別屬於成百上千的大小部落。在祿官身死、拓跋鮮卑東部群族崩散、內亂方殷的時候,絕大多數部落只能隨波逐流地自保而已,哪怕有幾個試圖乘勢而起的野心家,終究會被強者當作肥肉來肆意切割。真正擁有角逐疆場實力、能夠決定北疆未來的其實只有六方:河西匈奴、白部鮮卑、拓跋鮮卑西部、晉陽軍、代郡軍、幽州軍。

    由於拓跋鮮卑西部正與晉陽軍聯合,與渡河東進的河西匈奴、白部鮮卑決戰,前四方全都騰不出手來,代郡軍便可以優哉遊哉地收攏拓跋鮮卑東部的廣袤領土。這對於僅僅據有代郡的陸遙所部而言,確實是個天賜的良機。

    但幽州軍又會如何動作呢?

    驃騎大將軍王浚於永興元年殺死前任幽州刺史和演,自領幽州。此舉雖然大不合體統,但朝廷正在用人之際,只能捏著鼻子認了下來。陸遙所在的代郡,名義上即屬於幽州刺史部所轄。然而代地三郡淪於雜胡之手數十年,王浚實際只掌控範陽、燕國、北平、遼西四個郡國。陸遙身任鷹揚將軍、代郡太守、監代郡上谷廣寧諸軍事之職,勢力雖然遠遠不如,但以朝廷名器而論,足可自行其是,無須仰賴幽州之鼻息。從這個角度來說,或許朝廷有意扶植陸遙以分王浚之勢亦未可知。

    幽州軍這些年來南征北戰無往不利,所依托的是東部鮮卑兩大強族段部和宇文部的兵力。其中,宇文鮮卑的勢力範圍約莫在柳城以西、濡源以東。而段部的勢力範圍在遼西至燕國一帶,並向西延伸至代地。

    拓跋鮮卑大亂之後,原本占據壩上草原的沒鹿回部、未耐婁部東遷,這必然會侵犯宇文部的勢力範圍,於是幽州軍調集了龐大軍力前往堵截,一來為了維護領地,二來也為了收攏沒鹿回部和未耐婁部的龐大人力物力。根據軍報,三日前兩軍鏖戰,幽州軍勝得極其慘烈,死傷接近萬數,所以陸遙放心大膽地起兵直驅北方。

    然而這個軍報並不完整!

    段部不會接受代地被陸遙占據的現狀,宇文部更覬覦濡源的豐沃水草很久了。阻擋在他們前方的代郡政權才是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須知以二部的強大實力,區區萬人損失算得什麽?就在陸遙放心大膽北上的時候,在段部、宇文部支持下的幽州軍真正主力早已守株待兔,意圖在這片去國遙遠的草原上,將新崛起的代郡政權一舉摧毀!

    在過去的一個月裏,陸遙和他的部下們無不沈浸在全取代郡的喜悅中。他們習慣了勝利,期待著一個勝利接一個勝利。可是他們大意了,疏忽了,完全沒有註意到幽州的謀算,最終在戰略上陷入了極其被動的態勢。

    陸遙深深吸氣,深深吐氣。但這沒有關系,代郡軍此來北疆,本就是為了作戰。縱使敵人以逸待勞、兵多將廣,想要最終獲取勝利終究還是要靠一刀一槍廝殺出來。而戰場廝殺這件事……我陸道明何曾怕過誰?無論這次來襲的是誰,王彭祖、段務勿塵還是宇文莫圭,今日就讓你們見識見識代郡軍的實力!

    “老薛,還好你跟的緊。”陸遙向薛彤點點頭:“請你速去布置罷。咱們準備的好東西,眼下就得用上了。”

    “是。”薛彤抱拳施禮,大步走下坡地。

    隨著薛彤的號令,如巨蟒盤踞的整支晉軍再度翻動起了鱗甲。密集排列的晉軍步卒稍稍散開,為後隊將士讓出道路。薛彤所領的後隊,不僅擁有著甲作戰的重步兵,還有大量的弩手。為了保證行軍速度,他們都將裝備放置在隨軍的車輛上,輕身前進。此刻,相當數量的精銳士卒開始在輔兵的幫助下頂盔貫甲,而弓弩手們將蹶張弩的一端紮入地面,發力踏足上弦。

    當這些甲胄、強弩被一一卸下之後,用以運載它們的車輛也被騰空了,這些車輛都是兩輪的小車,用一匹馱馬就能輕松拉動。小車用厚實的木料制作,邊角打著鐵釘,雖然粗劣、卻結實的很。小車一側用木材交疊,搭起高約六尺許的擋板,擋板上開有小孔。士卒們將這些車輛推到正對敵軍來襲方向的西面,用有擋板的一側向外,以鐵鏈彼此勾連,每五輛車之間留出缺口。如此這般,僅僅片刻工夫,兩條河流的中央就出現了一道高大的車城!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1:20
第四十章 鐵流(九)

    洶湧的馬蹄聲仿佛雷鳴隆隆,數以千百計的幽州鮮卑騎兵如潮水般鋪開前進。這些鮮卑人的裝備雖較拓跋鮮卑要強些,仍然算得寒酸,只有極少數人著甲,使用的武器也五花八門,顯然是歷年來戰鬥繳獲所得,不曾經過整理。不過,威聲震動中原的鮮卑騎兵從來都不依賴這些外在之物。北方寒苦艱難的生活培養了他們強壯的體魄;鍛築了他們堅忍耐戰、悍不畏死的性格;賦予了他們人人善馬、來去如風的擅長。與中原漢地的居民相比,這些鮮卑人是徹頭徹尾的野人;他們一無所有,故而也從不顧忌,毫不猶豫地願意用生命來搏取酋長渠帥所賜予的榮華富貴。

    對於他們而言,戰爭的目的是什麽,敵人又是誰,根本就不重要。在過去的十數年裏,這些兇猛的鮮卑人從北疆到中原往覆奔忙,只要縱馬奔馳、殺戮、掠奪、奸淫,肆意行動之後還會獲得相當的恩賞……那樣的生活可真是簡單而快意。

    但過去的那些累累暴行,終究有著足以向洛陽朝廷交代的大義名分。今日之戰,卻是隸屬於朝廷的軍隊毫無理由地向另一支朝廷軍隊發動進攻,這實在有些說不過去了。鮮卑戰士無須在意,但他們的首領卻還有些顧忌。因此,這支軍隊全不打任何旗號,純以鳴鏑、號角或者此起彼伏的尖銳哨聲互相聯系,給大晉朝廷保留了最後一點顏面。憑借著鮮卑部民自幼共同結隊漁獵所建立的默契,縱使沒有旗幟引領,鮮卑戰士們由千人隊至百人隊、十人隊層層號令,依舊如臂使指。

    騎兵們不緊不慢地前進,隊列向兩翼遠遠地延展開去。在騎隊中央,稍許突出陣列的位置,是幽州刺史王浚麾下的精銳虎班突騎。這支騎兵約摸千人,由王浚十余年來招募恩養的胡晉各族死士組成,人馬都披掛沈重的鐵鎧,外罩以雜錦戰袍。遠遠望去,深黑色的鐵甲在清晨的陽光下爍爍生輝,甲胄下的騎士與戰馬仿佛渾然一體。而那些大槊、長刀、鐵椎等沈重的武器揮舞如風的時候,如同一頭鋼筋鐵骨的猙獰巨獸亮出了尖利的爪牙咆哮向前,那一股令人生畏的強悍氣勢,足以使任何敵人心膽俱裂。足足千名披甲騎士匯聚在一起沖鋒,簡直非人力所能阻擋。

    北疆胡族無不擅用騎兵,然而出於各地區的不同條件,具體到各部族,運用騎兵的方式又有差異。東部鮮卑諸族近百年來不斷與中原朝廷貿易,由於邊疆關塞不嚴,大量的精金良鐵被走私到草原上,又逐漸獲得大量的漢地流人充作工匠,所以逐漸建立起了相當規模的鐵甲騎兵隊伍。在作戰時,彼等每先以甲騎具裝的精銳重騎沖鋒陷陣,所擊輒如天雷轟頂,無不摧破;待敵人陷入混亂之後,再用輕騎緊隨而上擴大戰果,盡情屠戮。這樣的戰法,一方面以良馬勁箭之利壓倒晉人的軍隊,另一方面又以甲胄軍械之精良壓倒北疆胡兒,不愧是北疆雄長的得意之技。

    這支重騎的首領是段務勿塵的侄兒,段部鮮卑之中與段文鴦齊名的勇將段末波。段末波今年三十五歲,正是一名沙場悍將威望、武力俱臻高峰的時候。此人成名遠早於段文鴦,被視為東部鮮卑中最為強悍的騎兵將領。整支虎班突騎之中,倒有多一半是因為他的威名前來投靠的。此刻兩軍距離尚遠,這條披頭散發、身軀宏偉如山的巨漢並未投入虎班突騎的隊列裏,而是架馬隨著驃騎大將軍王浚身後,小心控制著落後半個馬身的距離。

    “對面就是代郡軍的主力,那陸道明數月以來糾合的北地精銳盡數在此。”段末波竭力擺出笑容,臉上一道赭紅色的刀疤像遊魚般跳動。他在馬上側身向王浚深深施禮:“拿下這一仗,整個幽州、幽州以北的千裏草原就全都在大將軍掌中了。末將誠惶誠恐,先為大將軍賀喜。”

    段末波的性子不似尋常鮮卑人那般粗猛,倒和他的叔父、遼西公段務勿塵有些相似,兇猛如虎、狡詐如狐。面對王浚的時候,他的言語極其恭敬,甚至可以說有幾分諂媚。然而王浚只是微笑頷首,並不答話。

    王浚自然知道段部鮮卑絕非如段末波表現出來的那麽滿腔赤忱。新任代郡太守的崛起,徹底阻斷了段部鮮卑西向發展勢力的通路,所以段部鮮卑無論如何都要將之扼殺才可。說什麽“全在大將軍掌中”,似乎這一仗純為了幽州的霸權而打,未免看低了自家的眼光。

    只不過……就算是掃平了代郡,還有無數敵人等著要殺呢,方當用人之際,對這些鮮卑人還是稍加籠絡為好。這樣想著,王浚隨口另起了一個話題:“我看代郡軍竟然以車陣列前,很是古怪。不知他們有什麽意圖?”

    “我曾聽說,鹹寧年間朝廷與西羌作戰,武威太守馬隆引勇士三千人西渡溫水,軍中有偏廂車,地廣則結鹿角車營,路狹則制造木屋施於車上。大軍依托車營且戰且前,又以勁弩為掩護。遂得以轉戰千裏,平定秦、涼。”在王浚另一側,一名與他並轡而行的青年將領應聲道:“依末將看來,此刻代郡軍所用的不過是鹹寧故技罷了,破之不難!”

    “哦?”王浚饒有興趣地看了看他:“便請撫軍將軍為我細細說來。”

    這青年將領乃是王浚的副手、撫軍將軍段疾陸眷。他雖年輕,卻是遼西公段務勿塵的嗣子、在鮮卑人中地位十分尊貴,此番幽州軍北上草原,由他實際負責軍事指揮。

    王浚的武力素來都依賴於鮮卑。幽州幕府中的晉人顯宦雖然為數不少,然而名震中原的大將祁弘須得坐鎮薊城,其余人等之中,棗嵩乃高門清貴,王昌、阮豹、胡矩不過勇夫,並無足以統帥大軍的。故而大軍南征北戰,實際領兵的將領不是出自宇文部、便是出自段部。

    對於這種局面,或有人擔憂恐生太阿倒持之虞,但王浚從沒有將之當作一個問題。他在幽州經營多年,對自己控禦鮮卑部眾的手段充滿信心,同時也希望自己擁有足以令胡兒欽服的氣度。哪怕前幾日裏,段部分明刻意留力,使得宇文鮮卑與拓跋鮮卑的未耐婁部兩敗俱傷的時候,王浚仍然絲毫不以為意。鮮卑部族之間的傾軋鬥爭越激烈越好,幽州刺史正可以分而治之。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1:21
第四十一章 鐵流(十)

    大軍漸行漸近,而王浚和段疾陸眷、段末波等人隨意談論著,並沒有多少大戰將至的緊張感。近十年來,東部鮮卑的軍事實力與王浚王彭祖的精妙謀算結合,營造了這個軍事集團所向披靡的戰績。他們搖擺於中央朝廷紛起的諸王之間,毫不停歇地攫取利益,期間更幾次南下中原作戰,將敢於與之為敵者一一擊敗,收割走數萬人乃至數十萬人的鮮血和生命。眼下這支敵軍也不會例外,在幽州刺史的謀劃下,他們已經陷入絕境了,只差鮮卑戰士的長刀一割而已。

    幽州軍上下充滿必勝的信心。他們越過如綠色氈毯般的原野,毫無疑意地準備摘取勝利。較之於中原,北疆的氣候通常要幹旱些,哪怕已接近濡源的水澤地區也少有林木。前方數十裏外段文鴦用來率軍伏擊丁渺所部的林地,雖是難得的有利地形,卻狹逼不堪容納大軍。除此以外,周邊莫不是地形開闊的蒼茫草野。因為這個緣故,幽州軍實際的駐地極遠,其主力是在確定了代郡軍的動向以後才長途奔襲而來,疲憊程度並不比整夜行軍的代郡軍輕出許多。這可以算是代郡軍猝然遇襲的不幸中之大幸。

    在此情況下,經驗豐富的鮮卑戰士們自然不會選擇一鼓作氣直沖代郡大軍嚴整的軍陣。當他們迫近到十裏以內,便放緩行軍步伐,稍許蓄養馬力,同時憑借巨大的兵力優勢,逐漸將代郡軍三面包圍。兩軍於南、北兩面隔河對峙,在西面開闊的平原地帶相隔兩裏對峙。

    這個時候,天色已經大亮了。秋日的陽光驅散晨霧,灑落在平原上,將兩支龐大的陣列都照得清晰可辨。

    “對面的敵軍大約九千到一萬,數量是我軍的兩倍。左右兩翼各布置了一千遊騎,看似為只襲擾之用;而主力是中軍的五千余騎,其中還包括了相當數量甲騎具裝的重騎,擺出了強攻正面的架勢……但騎兵來去如風、調動便捷,兩翼的遊勢隨時可以變作主攻之勢,不可不防。但我軍用來與之對抗的,只有騎兵三千,車兵一千,步卒一千。兵力相差如此,該當如何應付……”趁著敵軍布陣,陸遙迅速判定了敵方的力量。他長嘆了口氣,向身側一人笑道:“德元公,這一仗不好打。兵兇戰危之際,老人家還請多多小心才是。”

    在陸遙身旁的,赫然是定襄侯衛操。

    陸遙此番行軍,本為了奇襲叱羅、普六茹兩部,打的旗號是為衛氏宗族所庇蔭的晉人流民解圍。衛操身為晉人流民領袖、數日前就潛往壩上草原南部的晉軍大營接洽,這個時候自然是要隨軍行動的。好在這位定襄侯是武人出身,久歷風刀霜劍、筋骨強健,支撐得住一夜顛簸。

    但之所以這時候將衛操請到軍前,又不是那麽簡單。代郡軍謀劃妥當的一場奇襲,最終反而將自己套了進去,這固然可以說是敵人處心積慮,但也也不能排除軍中有人通風報信的可能。衛操及其宗族子弟,在拓跋鮮卑聯盟之中辛苦經營數十年,得上萬流民擁戴、在北疆根深蒂固的很。能在這滔滔亂世中打拼出一番基業的,莫不是千百人裏脫穎而出的佼佼者人傑,這其中更不知隱藏了多少胸懷大志的人物,並沒有半個簡單貨色。誰能說,這位定襄侯不會故意挑起幽州、代郡兩地的紛爭,冀圖自家勢力坐收漁人之利呢?

    昔日的成都王謀主盧志至今還下落不明,害得魏郡文武無一日能安生。此輩翻手為雲覆手雨的能力,陸遙可萬不敢小看了。須知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幽州軍出現之後,他立即就遣人從後軍“請”來衛操,更令部下將之牢牢看護住。

    衛操自知身處嫌疑之地,就連身邊諸將校看他的眼神都有些不善。想必若是作戰不利,便有人要歸咎於自己,幾把鋼刀要向著自家脖頸落下來了。但他這輩子經歷過多少大風大浪,看神情毫不介意的樣子,只是仔細地觀望著對面滔滔湧湧的鮮卑大軍。

    聽得陸遙言語,衛操定定地看了他,搖頭苦笑起來:“陸將軍,這一仗確實不好打……”

    說到對北疆各方勢力的了解,陸遙終究是個外來戶,遠比不上衛操這般底蘊深厚,只見他擡手指著對面軍陣,為陸遙解說:“將軍請看,正對著的方向,那一支身披五色錦緞的重器,便是驃騎大將軍麾下的虎班突騎了。虎班突騎現身,段部諸將中號稱兇狡第一的段末波必然在此,甚至……甚至王浚很可能也在對面軍中!”

    衛操壓低了嗓音,一字一頓地道:“那是驃騎大將軍、幽州刺史、都督河北東夷諸軍事、博陵公!那是手掌精兵強將、兩番橫掃中原的天下一重鎮強籓!陸將軍,這一仗豈止不好打……是不能打!”

    陸遙嘆了口氣。眼前這位定襄侯出自衛瓘門下,以晉人身份投入拓跋鮮卑族中,不知扛過了多少腥風血雨,才得拓跋猗迤信賴,一度身任輔相、執掌百萬胡兒權柄,威勢逼人。即使如今時局多蹇,衛氏宗族依舊是北疆的重要勢力。彼等敢於與叱羅部、普六茹部兩個鮮卑強族對抗,數十年的艱苦經營連陸遙都為之敬服。但是,衛操卻終究不敢、也不願直面幽州王彭祖的強大武力。

    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草原上的晉人流民遠離朝廷許多年了,他們在代郡陸遙和薊城王彭祖之間本來沒有傾向可言。當王浚的大軍被沒鹿回部和未耐婁部阻擋,衛操便夤夜趕來面會陸遙;而當王浚大軍終於殺入草原,衛操決不願自己數十載苦心糾合起的勢力陷入代郡和幽州的矛盾中,落得個池魚之殃。

    但陸遙卻不能放任衛操如此。代郡與幽州的矛盾、與段部鮮卑的矛盾,更非己方臨陣退讓所能規避。

    他的臉色沈了下來:“德元公……”

    “陸將軍,我知你所圖非小,實不相瞞,我也有意從旁襄助,兩家共謀大計。然而如今幽州王浚大軍到此,形勢就完全不一樣了。”兩軍將戰,時間緊迫,已容不得言語試探轉寰,衛操一手攥住陸遙的手臂,將聲音壓得更低:“將軍豈不見,敵勢如泰山,我軍如累卵?豈不見左右將士多有懼色,戰事未起,軍氣已摧?將軍,這一仗,不能打,打不得!依我看……”

    陸遙做了個堅定的阻止手勢:“戰陣之事我自有分教,德元公就不用憂心了。”

    將士多有懼色,於是戰事未起,軍氣已摧?

    真是笑話!

    要使將士面對著兇名震動天下、而數量是己方兩倍甚至更多的敵人還毫無畏懼之感,這大概只有神仙才做得到,陸遙自問沒有能力鍛煉出一批終結者來。但據此認為軍氣已摧,未免太小看了代郡軍的將士們。陸遙絕對相信,在過去的兩個月裏他所做的一切,已經足以凝聚將士們的信心,培養將士們的韌勁,使得將士們能夠將畏懼轉化為鬥志。哪怕是在今天這樣的形勢下,哪怕是在戰略上被動到了極點的時候,哪怕是在衛操這樣經驗豐富的老將都失去信心的時候,代郡軍仍然能夠決死一戰,並且取得最終的勝利!

    陸遙猛一打馬,從坡上縱馬而下,馳入前方層層疊疊的戰陣之中,片刻之後,又從陣中沖出,直抵與鮮卑大軍對峙的最前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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