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扶風歌 作者:蟹的心(連載中)

 
uuuuuuuuuu 2014-3-26 15:14: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79 41859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1:33
第七十二章 圖謀(二)

    沒錯的,這些人是想要借機圖謀冀州。陸遙看看邵續因為連日操勞而顯得愈發清矍的面孔,倒抽一口涼氣,明白了他的意思。

    丁紹是如今少有的、赤誠忠於王事的封疆大吏。他懷抱董正四海之志,在冀州數年間,不僅安撫百姓、勸課農桑,又整頓武備、殺賊捕盜,其恩威並施的手段,使冀州百萬軍民畏而愛之。石勒賊寇雖然猖獗,但有丁紹在,冀州軍就如同一塊萬鈞巨石,壓得他們只能沿著大河一線東奔西走,終不能有所突破。另一方面,丁紹作為寧北將軍、假節監冀州諸軍事的地位,又恰可以周旋於王浚、茍晞兩家強鎮之間,在新蔡王身死,鄴城缺乏有力人物坐鎮情況下,丁紹無疑是朝廷穩定河北所不可或缺的基石。

    陸遙情不自禁地深深嘆氣,他可以想象得到,為了對抗兇如虎、狡如狐的石勒賊寇,年過五旬的丁紹是如何地日夜操勞、殫精竭慮,以至於身體終不能支持。然而,就在他病重的消息剛一傳出,本該與冀州齊心協力的幽、兗二鎮就迫不及待地行動了,這兩條武裝到牙齒的兇暴巨獸,從來就不做沒有利益的事情,而冀州,此刻已成了引得巨獸饞涎欲滴的肥肉……

    “王浚、茍晞。”陸遙喃喃地道。

    陸遙不會因為王浚是手下敗將而看清他半分。陸遙能夠擊敗王浚一萬人、兩萬人,但這位驃騎大將軍統領東北諸多胡族,擁有可怕的戰爭潛力。要知道,永興二年時,全力動員幽州鐵騎的王浚率領大軍從薊城南下,沿途攻陷州郡、擊潰名臣大將,最終與東海王聯兵直抵長安城下,將惠帝挾回洛陽!

    在壩上草原的慘敗,無疑會大大動搖王浚的威望,更使他對胡族各部的掌控也出現問題。正是因此,受傷的猛獸更加渴望獵物,王浚迫切地需要一場勝利來維護自己的地位,需要一些收獲來滿足貪婪的胡兒,丁紹病危的消息無疑使王浚看到了方向,但這樣的結果真不知讓陸遙覺得驕傲還是悲哀。

    至於茍晞……陸遙不曾與此君打過交道,但其威名卻已然如雷貫耳。茍晞字道將,河內山陽人,他本是得東海王的舉薦擔任通事令史、陽平太守之職,素來被視為東海王的嫡系。茍晞擔任兗州刺史期間,率軍東征西討,先後擊敗吉桑、呂朗、劉伯根、公師籓,因而被公認為是精通兵法、堪稱為當世韓白的大將。

    不過是剿滅賊寇而已,以之與韓白相較,未免過譽,但茍晞治軍極嚴,指麾部屬如臂使指,也確實有古之名將的風采。據說某次,茍晞的姨母之子請求從軍為將,茍晞說:“吾不以王法貸人,將無後悔邪?”但姨母之子堅持要擔任軍職,茍晞無奈,只能任命他為督護。後來,他果然觸犯軍法,茍晞依例將之處斬,雖然姨母萬般哭求也不徇私。稍後則哭著吊喪說:“殺卿者兗州刺史,哭弟者茍道將也。”這等人物,若非聖賢,便是做作到了極處的奸惡之徒。

    茍晞所部都是久經征戰的精銳,勢力極其強盛;數年來揮軍殺戮極多,更贏得了令人駭然的“屠伯”之稱。東海王與他約為兄弟之盟,從不以下屬視之。而茍晞本人也非屈居人下之輩,其行動非但不受東海王約束,也非朝廷所能限制。近年更風傳其有難言之志,雖然荒誕,卻也的確反應了茍晞行事之跋扈。

    這兩人的勢力如果大舉進入冀州,還有一支縱橫河北多年的石勒賊寇在其間橫行,冀州從此必要多事了。難道只能坐視著冀州陷入幾方勢力競逐之下麽?沒有冀州作為後方,代郡將會失去最重要的後方、最重要的糧秣物資提供方。這樣的局面,絕對是陸遙不願意見到的。可是,代郡又能作做些什麽呢?北上以來數月,陸遙面對著胡族的巨大壓力,經大小數十戰才打開局面。雖然拓土千裏,屢挫強敵,根基卻還不穩。代郡眼前要做的,是整合壩上草原,這不但需要相當時間,更會牽扯相當的人力物力。在真正統合草原胡晉各族之前,僅以區區代郡之力,不適合、也沒有能力牽扯進冀州的動蕩!

    陸遙眉頭深鎖。縱使已經盡最大可能擴張勢力,在面對河北政局的巨大變動時,他仍然感到自己的手段匱乏,胸臆中再一次充斥著強烈的無力感。那些草原上的勝利帶給他的好心情,已經徹徹底底地消失了。

    他緩緩踱步腳步,想了想,問道:“鄴城那邊,有何動靜?許昌和洛陽又如何?”

    他口中的鄴城那邊,是指在新蔡王之後都督鄴城守諸軍事的尚書仆射、寧北將軍和郁。而許昌和洛陽,分別代指東海王和朝廷中樞。

    “鄴城經過上次大戰,荒殘大半,和郁不過是個雍容官場的朝臣而已,收拾人心尚且艱難,對此自然並無動靜。而許昌洛陽兩地距離稍遠,只怕此刻才剛剛收到丁紹病危的消息吧。”

    鄴城如此,正在陸遙意料之中。而許昌和洛陽兩地就算有所舉動,東海王幕府和朝堂中事何等機密,也非萬事草創的代郡所能及時掌握的。陸遙也知道自己問的操切,他自嘲地揮揮手,突然有些泄氣地苦笑道:“文浩與我,乃是一同出生入死分袍澤弟兄,丁叔倫便也是我的父執長輩。眼下他恐有不豫之虞,我卻只想著冀州的糧秣物資支持將有所變化……唉,比之王浚茍晞之流,不過五十步笑百步罷了。”

    邵續搖了搖頭,正要說些什麽,卻聽陸遙徐徐道道:“丁叔倫病危,冀州將有大變。如派遣其他人選為使者,既不足以展現慰問的誠摯,也難以清楚地表達我的意圖。邵公,我有意親自去廣宗一趟,如何?”

    邵續沈默了半晌,微微頷首道:“將軍若能一行,或許能有作用。然而……”他的聲音越來越輕,流露出欲言又止的躑躅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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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圖謀(三)

    陸遙啞然失笑道:“邵公有什麽指教便請直言,何必猶豫?”他看了看邵續的神色,又註意到一名書佐不知何時趕來,正捧著幅卷軸,亦步亦趨地跟在邵續身後:“怎麽?又有新的動向?”

    “正是……”邵續從書佐手中取過卷軸:“將軍,胡大寨主是太行山中的綠林魁首,人脈非常深厚。托了她的情面,我們得以大致掌握太行山中各條陘道的動向。這便是來自太行山中、半刻之前剛送到代郡的消息,將軍請看。”

    陸遙打開瞥了一眼,臉色頓時變了。

    那卷軸上只有寥寥數語:“劉演引兵千人出井陘,將向中山。”

    劉演劉始仁,是東海王幕府左長史劉輿之子、並州刺史劉琨的侄兒,曾在洛陽朝中任尚書郎,後投筆從戎,隨越石公北上晉陽。陸遙在並州時與他多有往來,雖因自己並州軍舊人出身而遭到劉演的疑慮,但隨即便消除了誤會。越石公帳下多的是能征慣戰的大將,與他們相比,劉演的兵法武藝未必出眾;但作為越石公親族中難得具有文武全才者,他依然受到特別的重視,戰時率領中軍,平日裏則負責晉陽城的戍衛和治安任務。

    劉演通常很少獨立負責軍事行動。此番領軍,晉陽方面想必是考慮到中山國一帶為冀州腹地,晉陽軍所至之處,並無可能發生大規模戰鬥;而另一方面,越石公與兄長劉輿俱是中山魏昌劉氏宗族當代的佼佼者,以劉演為主將,正可以充分發揮劉氏宗族在冀州北部各郡的影響力。

    冀州的誘惑如此巨大,就連越石公也亟欲分一杯羹麽?陸遙連聲苦笑。

    設身處地去想,越石公憑借著並州北部幾個偏僻的郡國對抗匈奴,其艱辛程度難以言喻。既然丁叔倫病危,冀州局勢必將有大的變動,為了保障宗族安全也好、為了維護並州的利益也好,越石公插手其間也屬人之常情。可這樣一來,自己試圖適才怒罵王浚、茍晞之流罔顧國家綱紀、貪得無厭的言語,頓時有些……陸遙簡直不知道該怎麽形容這種尷尬,他猛地搖了搖頭,將卷軸拋回到邵續懷裏。

    他和邵續駐足於蘿川大營的北門外討論,扈從的騎兵隊伍便耐心地在後等待。這些騎兵都是精銳,數百人馬列隊,除了偶爾有戰馬嘶鳴以外,絕無交頭接耳的嘈雜聲響。但陸遙心中焦躁,突然覺得那些馬嘶聲十分擾亂思路,於是連連揮手,示意將士們先行回營,自己則踏過草叢,往距離大路稍遠處去。

    這數月以來,代郡軍連番鏖戰,戰果極大、損失也極大,將士們的精力和體力普遍都衰竭了。陸遙很清楚,這樣的高強度作戰一不可再,畢竟代郡這個北疆偏僻荒郡的潛力終究及不上那些經營多年的強藩。但陸遙並不會因此而畏懼茍晞和王浚。

    兗州茍晞長期以來一直隸屬東海王陣營,縱然有所圖謀,明面上的目標畢竟是石勒賊寇而非其他。而幽州王浚在中原行事頗多掣肘,更要顧忌朝野上下的觀感,不能似草原上那般肆無忌憚。因此陸遙敢於親自南下廣宗,而並不擔憂會將代郡引入征戰不休的局面。

    陸遙深知自己的地位和威望,還遠不足以插手冀州歸屬,所以他只是意欲周旋於各家勢力之間、為代郡利益據理力爭而已。如果最終能夠保持對冀州北部中山、常山等郡國的影響力、穩定代郡的物資糧秣來源,那就已經是絕大的勝利了。這個要求對於執掌天下權柄的東海王來說,根本就不是問題。只消尋找適當的時機向東海王殿下釋放善意,相信東海王一定會樂意接受這份善意,並且在河北諸方鎮之中打下一枚小小的鐵釘吧。

    但是越石公插手太行以東,使得陸遙面臨的局勢陡然覆雜了。

    越石公出身於中山魏昌,自前漢中山靖王劉勝以降,劉氏宗族在當地繁衍數十代,根基深厚,影響力更是早已深深地滲透到了各個階層。相比而言,陸遙只不過依靠丁紹的吩咐在當地開展商業交易而已,根本無法與之相提並論。

    但陸遙又很不願意坐視著中山常山等地被越石公所控制。代郡的西面是並州的新興、雁門等郡國,南面是冀州的中山、常山等郡國,如果越石公掌控中山常山,則對代地形成了半包圍的局面,並且在軍事地理上、經濟上都占據了壓倒性的優勢。某種角度來看,以中山國為樞紐,足以將並州和代地聯為一體,使得代郡成為平北大將軍幕府下轄的諸多郡國之一。

    陸遙起家於晉陽軍中,靠著越石公的提拔才從一介敗兵躍升於大將行列。他能夠來到代郡,本身也是出於越石公的指令。對陸遙來說,越石公是恩主無疑。因此,就連東海王任命陸遙擔任鷹揚將軍、代郡太守的時候,還保留了平北大將軍司馬的職務,委婉承認了劉琨與陸遙的上下級關系。但這並非陸遙所求,也是他這些日子以來刻意忽略的。已經能夠振翅翺翔的雄鷹怎麽會願意接受束縛?從陸遙獲得獨當一面之權的那一刻起,就已經不再甘居於並州刺史之下!

    但是,當局勢發展到了很可能將要與昔日同僚互為對手的時候,他又應當用怎樣的態度來面對那位身在晉陽的恩主呢?應該用怎樣的手段來應對昔日的同僚呢?陸遙心緒起伏波動,一時間簡直無法冷靜地思考。他在一片疏林前往覆踱著步,無意識地將腳下的小石子一一踢飛。

    這樣躁動的情緒,近來已經很少在陸遙身上看到。他的性格本是沈穩與剛勇兼備,這數月來,隨著實力、聲望和地位的飛速增長,其剛勇絲毫不減,沈穩更上層樓。沈穩者,臨危不亂也;剛勇者,臨陣不懼也。這不懼、不亂,便是身為大將者不可或缺的特質。但現在,陸遙雖無畏懼,心中已經亂了。

    他終究是個軍人,而不是那種翻臉如翻書的政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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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圖謀(四)

    夕陽從扶疏林木間透射,在地面留下斑駁的光影,腳踩在零星飄灑的落葉上,發出沙沙的輕響。不久前剛在草原指揮了萬人以上規模的大戰,並取得驚人勝利的鷹揚將軍在樹林間漫步而行,無意識地“啪啪”按壓著左手指掌關節,仿佛遇見了重大的難題。

    不自不覺間,天色都已漸漸變得昏暗,但陸遙始終徘徊著,似乎沒有停止的意思。

    邵續看看何雲,使了個眼色。何雲則連連搖頭。於是邵續咳了一聲,提起袍角,親自邁步踏入林間:“將軍,丁文浩適才遣人稟報說,他打算連夜趕往廣宗去。您是打算與他同行、抑或有其它安排,還請盡快定奪。”

    “哦?”陸遙突然從出神的狀態中驚醒過來。他迎著邵續走來的方向邁步,用確定無疑的姿態揮了揮手:“此事不容耽擱,我自當與丁文浩同行。”

    邵續追問道:“然則,對於晉陽方面的動作,我們又該做何反應?”

    “邵公以為晉陽如何?”陸遙反問。

    邵續搖了搖頭,笑道:“吾不欲為並州屬官。”

    陸遙看了看邵續雖然帶著笑容、卻顯得深沈的面容,微微垂下眼瞼,默然不語。二人都明白,邵續表面上問的是如何應對晉陽,實則希望了解的是,已經具有相當實力的陸遙,是否有決心與昔日的袍澤故舊們分道揚鑣,真正走上自立一方的道路。

    這個問題不僅對陸遙十分關鍵。對於邵續而言,同樣具有重要的意義。這位魏郡安陽名士曾經一度輔佐著成都王來到了距離至尊毫厘之差的地步,可惜時運不濟,毫厘之差終歸天塹;而他因此而得罪於當朝諸袞公,不得不歸隱家鄉作個無所事事的田舍翁,直到數年之後,同樣有成都王背景、卻又隱約抱有非常之志的陸遙,機緣巧合之下成為邵續新的選擇。

    毫無疑問,邵續甚至比陸遙更不願意看到代郡被納入並州刺史的勢力範圍,他也沒有絲毫意願去擔任並州刺史部下的部下!

    陸遙的代郡軍府中文官為數極少,邵續邵嗣祖又是其中地位最高、責任最重者。舉凡戶籍、農耕、水利、軍備、通商等事,幾乎完全為邵續和他的部下所掌握。一旦邵續放棄陸遙,則代郡政事的崩潰就在眼前。這,或許是邵續對陸遙做出的隱晦威脅吧,陸遙自然能夠聞弦歌而知雅意。

    陸遙緩步向前,直到與邵續並肩而立時,才止住腳步。他的雙眼凝視著遠方,隨著臉色漸顯發白,眼神卻越來越淩厲了。

    邵續充滿期待地看著陸遙,等待著他的答覆。此刻的陸遙,已經與數月前鄴城建春門外邵續見到的那位青年將軍又有不同。千裏廣袤領地的利益、數萬軍民的安危重任、數百文武將佐的前途和志向都集中在他身上,在不知不覺中潛移默化地改造著他。他必然會做出正確的選擇!邵續對此充滿信心。

    片刻之後,陸遙低聲道:“我不欲與劉始仁會面,在我和丁文浩到達廣宗之前,想辦法拖住他。”

    邵續俯首下去:“是。”

    陸遙非常清楚自己是什麽樣的人。雖然前世不過是個埋首於卷宗案牘的小職員;可穿越後的陸遙立即就蛻變成了純粹的戰士。他敢於在戰場上肆行殺戮,而本能地厭惡沙場以外的鉤心鬥角。他絲毫也不畏懼與敵人殊死格鬥、習慣於遊走在生死邊緣的危險感覺,而排斥那些善意與惡意交織的混沌環境,痛恨那些口蜜腹劍的無恥小人。從軍主到偏將、到獨立領軍的大將、到執掌一方軍政大權的方面大員,陸遙所走過的每一段道路、獲得的每一個勝利都來自於堂堂正正的戰鬥。只是……河北局勢如此,終非軍事手段能夠解決。如果一味仰仗武力而不及其余,難道坐視著劉始仁將中山、常山二郡國收入囊中麽?

    好吧,有些事情確實不得不做,但不必由自己親自去做。倒是有些人既然意圖逼迫自己,那就去辛苦一下吧。

    陸遙擡步向疏林外行去,走了幾步,又道:“邵公,我會令胡六娘和朱聲協助你,務必監控晉陽軍的一舉一動。另外,劉始仁的身份非常,我們行動時莫要傷他分毫。”

    “將軍請放心,劉演雖有盛名,不過是膏粱子弟罷了,制之易如反掌。”邵續應聲道。

    他緊隨著陸遙,兩人一前一後向疏林以外走去。

    幽深的林木漸漸遮擋不住視線,在大道附近等待著的何雲見到兩人的身影,於是呼喝著從騎牽馬過來。

    “將軍……”邵續突然喚了聲。

    陸遙停下腳步:“邵公有何見教?”

    “我聽說,將軍曾對胡大寨主陳說志向,可惜邵某當時未能在場恭聹。”邵續繞過一片橫生的枯幹荊棘,站到陸遙面前,從容躬身行禮:“如今晉室傾頹,奸臣竊命,亂世之象已經顯而易見。邵續雖不才,自以為足可輔佐明主廓清時勢,是以,願聞將軍之志,以便據此而定行事手段。”

    此君真是聰明人,陸遙不禁暗自感嘆。按照陸遙前世聽來的說法,所謂志向,即是世界觀、人生觀和方法論的集中反映。根據自己所陳述的不同志向,邵續想必會提出多種不同的策略來應對河北局勢吧。

    或許是因為終究做出了決斷,陸遙感覺很是輕松。他想,應該怎樣向邵續來陳述呢?就如對胡六娘所說的那般,示以桓、文之志?周室衰微的時候,桓文也只不過一代的霸業而已……面對著邵續熱切的神情,陸遙突然又有些惡意地想到,如果自己高呼:“我要這天,再遮不住我眼;要這地,再埋不了我心;要這眾生,都明白我意;要那諸佛,都煙消雲散!”這言語或許會令得邵續駭然?又或者來一句:“我希望晉國的人民都會成為不羈之民”?那樣的話,任誰都會以為不知所雲吧?

    陸遙輕聲笑了,他挽著邵續的臂膀前行,徐徐道:“對胡六娘說的那些,不過一時激動,做不得數的。不怕邵公笑話,其實我哪來什麽志向可言?我年少時,自以本非巖穴知名之士,恐為海內人之所見凡愚,欲為一郡守,好作政教,以建立名譽,使世士明知之。後從軍,則意遂更欲為國家討賊立功,望封侯作征西將軍,然後題墓道言‘晉故征西將軍陸侯之墓’,此吾之志也。”

    “將軍身在北疆,如何做得征西將軍?難道……”邵續半開玩笑地應了一句,突然雙眼發亮。他自幼博覽經史,諳熟近代以來的典故,瞬間就明白了陸遙所述言語出自何人,更清楚此人日後取得了何等成就!

    “將軍……道明此言當真?”他顫聲問道。他反手攀著陸遙的胳膊,力量之大,幾乎令陸遙都感到疼痛了。

    陸遙從何雲手裏接過韁繩,幹脆利落地道:“自然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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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龍蛇(一)

    豪雨瘋狂地揮灑著,巨大的雨珠靡集成水團,砰然落在地面上,立即砸出一個個凹坑。一枚枚水團連接成了水線,一條條水線交織成了層層疊疊的雨幕。雨幕結成了深黯的穹廬,籠罩出了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而如果冒著被水線打擊的劇痛擡頭張望,可以看到厚重的天頂幾乎壓到了觸手可及的地方,其上金蛇狂舞不定,愈發顯得天穹將裂,似乎共工觸折撐天之柱的壯舉就在眼前重現。隨著電光四射,隨即便有振聾發聵的猛烈雷聲灌入耳孔,百千萬聲的雷霆在這片狹窄的天地間交雜重疊,組成了恐怖的宏大樂曲,每一個章節都挾帶著駭然之威,帶來令人筋骨將散的震動,使人搖搖欲墮。

    大晉開國以來,天象始終不正。泰始、元康、永安年間,河北都曾經發生過可怕的旱災,直接導致了大河兩岸餓殍遍野,數十萬百姓流離失所。然而到了永嘉元年的秋季,天象又一次變了。這次出現的,是根本不應該出現在秋季的大雨,是哪怕數十年、數百年都見不到一次的異象。

    巨量的雨水如同天河倒瀉而下,在一切窪地匯成溪流、匯成河塘、匯成轟然鳴響的河川和瀑布,而這樣的環境中,居然有一支軍隊在艱難跋涉!

    酷烈的雨水施威之下,沒有任何火炬可以點燃,整支軍隊完全是靠著電光閃爍所映出的光影,才得以在這片恍若混沌初開的莽原上前。如果站在近處去看,這支軍隊中的戰士們普遍面黃肌瘦、衣衫襤褸,他們全無鎧甲裝備,手持的武器也多半是些極粗劣的木槍。在泥濘的起伏地面上,他們彼此拉扯著奮力攀援,硬生生地在巖石、荊棘和淤泥中踏出道路。他們進兩步、退一步,偶爾滾倒一次,就會帶翻身後好幾名同伴。但他們絲毫都沒有止步的想法,而是全心全意地前進,就像一條鱗甲俱傷,露出猙獰血肉的黑蟒,在狂風暴雨中向前飛騰!

    在大軍行進的道路旁,有一處高地。狂猛的風雨將土壤從高地表面徹底揭去,留下了砂石的地基。十數名身材高大的戰士一齊舉起氈布,再用繩索將之固定在腰間,竭盡全力搭建起了小小的營帳。成排的軍官和傳令兵圍攏在營帳四周,一來為他們的主帥遮蔽風雨,二來隨時準備著傳遞軍令。

    石勒的衣袍也已經徹底濕透了,因此他將身體蜷縮在氈布的角落,小心翼翼地避免將珍貴的地理圖打濕。帳幕中央一燈如豆,映得他的面色陰晴不定,幾枚經過長期摩挲而顯得光潤的卵石被他挪移來去,偶爾取走一枚,又在泛黃的地理圖上換個位置落下一枚。

    片刻之後,他擡起了泛著血絲的眼睛說道:

    “傳令!”

    一排傳令兵踏著泥水向前一步。

    “冀州軍在高唐的兵力非常薄弱,這樣的氣候條件下,他們也不可能組織起有效的防禦。命令支雄率領本部將士迅速攻陷高唐縣城。得手之後,立即修繕城池,準備抵禦兗州茍晞的人馬。告訴支雄,要他堅持至少三天,如果做不到,就戰死在高唐縣的城頭上吧!”

    三名傳令兵躬身施禮,轉身離去。另一排傳令兵走上前來。

    “自從丁紹病重不能理事,東武城、清河、貝丘、博平、聊城等地的冀州軍無心戀戰,先後向廣宗方向收縮。命令冀保、吳豫和劉鷹全速追擊,務必在晉軍渡過漳水之前,以猛烈的野戰將之擊潰。註意,我不需要他們殲滅敵人,我要的是擊潰,我要看到晉軍失去組織、失去鬥志,如同喪魂落魄的羔羊那樣被驅趕著逃進廣宗!”

    又一排傳令兵大步上前。他們的靴子在濕滑的地面上激起水花,有些水點甚至灑到了石勒身前的地圖上。石勒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但並沒有多說什麽,只是將地圖小心翼翼地折疊起來,塞進腰間的皮囊裏,又用細繩將皮囊紮緊了。

    “幽州軍為天下精銳,鮮卑之眾不可力敵,也無須力敵。命令趙鹿和支屈六,如果幽州軍沒有主動進攻,務必不要加以挑釁;如果他們進攻,則依托浮陽、南皮一線防禦,若局勢不利,允許逐次撤退至東光、東安陵一帶,另外,隨時將幽州軍的動向向我稟報,不得有誤!”

    第三批傳令兵們從山坡上縱騎而下,戰馬的鐵蹄在漫流的積水中踏出密集的水花,像是道道白線穿過行軍中的戰士們,向遠處疾馳離去。石勒示意將士們將帳幕收起,自己則毫無顧忌地站在狂風暴雨之中,註視著一隊隊戰士從面前經過。這些都是真正的善戰之士,是無數次逆境之中艱苦糾合起來的精銳。石勒堅信,依靠他們的奮戰,足以一舉扭轉形勢、將大晉的千軍萬馬打個粉碎!

    自從兇名赫赫的大當家汲桑在鄴城戰死以後,河北群盜的氣勢大沮。他們擁戴汲桑的得力副手石勒為首,轉戰大河沿岸,在冀州東南部的平原、樂陵與渤海三個郡國與朝廷大軍反覆拉鋸。雖曾有過去而覆返攻陷鄴城的短暫輝煌,卻因為冀州刺史丁紹和兗州刺史茍晞的南北兩面夾擊,始終難以獲得立足之地。

    丁紹的冀州軍穩紮穩打,依托著一座座城池彼此呼應,不斷壓迫賊寇們的活動範圍。而茍晞的兗州軍雖然很少出動,但每次發動攻勢,其兇猛殘暴的表現都給賊寇們帶來巨大的壓力。經歷了一場又一場的鏖戰之後,賊寇們疲憊了。與此同時,由於曾經人口密集的河北平原經過反覆的天災和兵災摧殘,已經十室九空,完全不覆當年盛況。賊寇們幾乎找不到適合擄掠的城池和塢堡,他們的兵力日漸削弱,糧食補給也近乎枯竭,每日裏奔行在屍骨累累的曠野上,仿佛憤怒的猛獸四處撕咬,處境卻越來越不利。

    這樣下去,大家都要完蛋!賊寇們這樣想著。河北群盜雖然與朝廷周旋多年,骨子裏仍然是一群烏合之眾罷了,得勢時固然猖狂萬分,一旦形勢不利,立即就陷入四分五裂的境地。即便石勒努力地鼓舞士氣,甚至調動屬於自己的物資來滿足盟友們的需求,但許多賊夥已經在密謀著投降。七月中旬的時候,甚至有些人彼此串聯,試圖用石勒的首級來向朝廷換取赦免。

    支雄、冀保等追隨石勒多年的親信大將紛紛請求石勒以強硬的手段解決那些動搖不定的異己分子,但石勒卻不為所動。他愈發地克己求存,親自頻繁往來於各支賊軍之間,用謙卑和懇切的言辭穩定人心。他堅信,這場大規模的戰爭對大晉來說,同樣是可怕的負擔。疲弱的朝廷根本不可能長期支持下去,只要咬緊牙關熬下去,一定會有轉機。

    果然天遂人願,轉機的出現甚至比石勒預想的更早。數日前,探馬傳來冀州刺史丁紹一病不起的消息之後,冀州的局勢,立刻就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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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龍蛇(二)

    “這是天不絕我!”想到這裏,石勒在震耳欲聾的雷霆之下揮舞著雙手大喊:“天賜良機啊!”

    過去的三個月裏,由於河北群盜焚毀五都之一的鄴城、殺死宗室親王的罪行,毫無疑問已經被朝廷和東海王視為必欲誅之而後快的逆賊巨寇。冀州、兗州和三魏地區的龐大資財物力,因此而集中到了黃河北岸的狹窄區域,隸屬於諸多名臣大將的巨大兵力,數萬乃至十數萬的武裝到牙齒的軍隊已經將渤海、平原、樂陵三個郡國包圍的水泄不通。任憑石勒幾番沖突,也如鳥入籠中,插翅難飛。

    在汲桑死後勉力統合河北盜匪的石勒因此承受了太大的壓力。雖然他一次次地告誡盟友和部下們,朝廷必然堅持不住,但眼看著賊軍日漸零散、儲備日漸耗竭,石勒其實並沒有多少把握熬過眼前的危機。他甚至曾經半夜驚醒,只因夢見了官軍的繯首刀當頭砍下的情形……如果不是丁紹突然病危,或許他自己倒要發瘋了吧。

    然而現在一切都變了。冀州軍無心戀戰,舍棄經營許久的防線大踏步後退。原本密不透風的包圍網突然之間露出了破綻。而石勒絕不會放過這個破綻,他有破釜沈舟的決心,更有抓住這個機會作霆一擊的信心!

    在這個漆黑如墨、狂風暴雨交加的夜晚,石勒舍棄了輜重、拋棄了傷員,緊急動員了所能調動的最大兵力,一切只為了抓住這個機會,徹底扭轉局面。在這個奮力一搏的關鍵時刻,哪怕是冰寒徹骨的雨水也熄滅不了石勒胸中那團烈火。他情不自禁地熱血沸騰,在狂風暴雨之中高聲呼喊著,將過去數月裏狼狽鼠竄的窮迫一掃而空!

    “將軍欲求變局,即有丁紹重病;將軍欲用奇兵,即有連日風雨……”一個聲音在石勒身後響起,雖然並不高亢,但即使在轟響的風雨聲中也清晰可聞:“這幾日所見,系上天將有助於將軍也,系上天將降大任於將軍也!將軍必可成就大事!”

    石勒哈哈大笑回頭:“孟孫先生,您過譽了啊。”

    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從遍地積水中趟過了十余步,挽起來人的手親熱地道:“不是讓人給您布置營地了麽。有什麽事,讓從人傳話給我足矣,怎能勞煩先生來這裏?”他借著夜空深處閃過的電光看了看來人的面色,又向來人身後的兩名侍從怒喝:“你們怎麽搞的?先生渾身都濕透了!還不立起營帳,快快生火!”

    被石勒稱為先生的,是一名年約十來歲、頜下留著稀疏短須的瘦削文士。由於降雨太過暴裂,他披著的氈布渾沒起到作用,周身都濕透了。雨水帶走了體溫,使得他的臉色青白,偶爾打個哆嗦,但他的眼神卻亮得駭人,滿臉的笑容更不似在艱苦行軍,反倒充滿了春服即成,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的快樂悠閑。

    眼看石勒發怒,那文士微笑著道:“將軍千金之軀,尚能頂風冒雨;張某又怎麽能安坐在營帳裏享受?是我要來尋將軍,不怪他們,不怪他們!”

    “還楞著作甚?快去找個避雨的地方!”石勒壓抑下怒氣,狠狠地瞪了兩名侍從一眼。他從身邊側近手中取了一塊氈布舉起來,替那文士遮擋住風雨,十分殷勤地道:“吹了整晚的風,我也累了。正好立起營帳,煮些熱食,我與孟孫先生敘話。”

    石勒雖是賊寇出身、目不識丁,行事卻與尋常的盜匪大不相同。自從起兵與朝廷對抗,他一方面註重招攬流散在各地的諸部雜胡,將之整編從軍,充實軍事力量;另一方面也很重視文人的作用。攻破鄴城之後,河北群寇擄掠的數萬人口丁壯,石勒又從中篩選出衣冠人物,將他們集中到一處給予優厚待遇,號為“君子營”。

    “君子營”中的諸位,未必都願意為賊寇效力,但畢竟很難拒絕條件的改善。石勒又不斷遣人宣示自己匈奴漢國掃虜將軍、忠明亭侯的官爵,以示自己非屬流賊,而系有出身、有組織、有志向的匈奴漢**政要員是也。

    這般做作其實破綻百出,但對於有意與石勒合作的文人來說,不失為一個可用的台階。如刁膺、張敬等一批落魄文人便就此投入石勒麾下,為他建立起初步的軍府架構。眼前這位被石勒稱為“孟孫先生”的,則是其中特別受到重視的佼佼者、,趙郡人張賓張孟孫。這位孟孫先生並非石勒刻意招攬而來,而是某日裏自行提劍軍門,大呼請見的,投入石勒麾下後,他又數次獻出對抗官軍的有效策略,因此得到石勒格外尊重,地位超過他人。石勒甚至常常請張賓為他講解歷代典籍,兩人之間算有半師的情誼。

    兩人攜手走了不多遠,部下們已將營帳立起,難得眾人在這等惡劣氣候裏還尋到了幹柴,在營帳正中點起一堆篝火來。

    兩人卸去沈重的氈衣入賬,石勒替張賓撣了撣雨水,隨即問道:“孟孫先生夤夜來尋,必有要事,還請速速說來。”

    張賓也不客氣,攤手道:“還請借地輿圖一用。”

    他將石勒得自於鄴城,特別鄭重珍藏的冀州地輿圖刷地展開,指點著道:“將軍用兵之法莫測,常以奇兵克敵。張某雖一不預軍機的書生,然觀戰時也常讚嘆不已。”

    石勒雖然尊重晉人文士,但終究還不能無條件的信任。君子營中諸人,或有擔任長史、參軍者,但實際權限都僅在軍政方面,不允許參與軍事行動的計劃和指揮。即使地位特出如張賓者,縱然得到極盡禮遇,也是如此。聽得此言,石勒微微羞愧,連忙掩飾道:“軍事變化萬端,常常不及請教諸位先生,倒不是有意隱瞞。何況諸位先生公務繁忙,本也顧不上軍旅中事……”

    這話後半截話風一轉,還是委婉地勸阻張賓不要涉足軍事指揮。

    “將軍不必如此。”張賓哈哈笑著,自顧自地向地理圖上一點:“丁紹病危之後,冀州軍皆無戰意,據說東武城、清河、貝丘、博平、聊城一線的軍馬都已棄城而走。眼下逢此百年不遇的豪雨,想必各路人馬都頓足於路,一時動彈不得。以我估計,將軍連夜召集諸軍出動,想必是打算冒著風雨連夜追擊冀州軍各部,將之擊潰之後,再催動潰兵為前驅,大舉攻打人心惶惶的廣宗。丁紹既然病危,廣宗城內別無他人主持軍事,如能一舉傾覆冀州軍,則河北局勢從此扭轉……不知我的猜測是否準確?”

    “呃……”這猜測自然是準的。石勒咳了幾聲,笑道:“先生所言極是,我正是這般想的。前些日子先生為我講解,不是說到‘兼弱攻昧,取亂侮亡’麽?既然丁紹重病不能理事,正是我們趁機痛打冀州軍的良機啊。”

    “兼弱攻昧,取亂侮亡,確實是正理。然則,將軍可曾想過,擊破了冀州軍後,又將如何?”張賓冷冷地道:“冀州,天下六分之一稅賦所出,曹魏得此而興,乃王業之基也。冀州軍有事,幽州王浚、兗州茍晞必將聞風而動,將軍自問兵馬較之這兩家如何?”

    石勒默然片刻道:“若能擊敗冀州軍,則我軍騰挪余地大增。何況,待到糾合冀州之眾,我軍實力必然大增,那時候與王彭祖、茍道將並駕齊驅於莽原,未知鹿死誰手。”

    “糊塗!”張賓惱怒作色,連聲大喝道:“將軍真以為那掃虜將軍的稱號能夠唬得了誰?攻破冀州軍後,就能糾合冀州之眾麽?簡直是笑話!前次攻打鄴城,本來出於匈奴漢國的煽動,徒然死傷慘重,只不過為匈奴人分擔壓力罷了。這種事,難道將軍還想再做一次麽?縱然趁著風雨奇襲冀州軍,幽州兗州大軍卻隨後即到,並無耽擱。將軍何來時間糾合部眾?僅以部下疲敝之眾對抗強敵,果然能有並駕齊驅的機會?一旦戰事再有不利,所謂十八騎還能剩下幾人?”

    石勒的城府深沈,絕不輕易動怒。可近年來,他賴以起家的十八騎雕零甚多,如王陽、桃豹等忠勇之士前後戰死,常常使得石勒悵然哀嘆。張賓竟然當面直言此事,這話未免太過大膽!太過無禮!太過戳著石勒的痛處!

    石勒勃然大怒,猛地跳了起來。他身材甚高,站起來的時候頭顱碰到了帳頂,於是他焦躁地奮力拉扯一把,竟然將整個臨時架起的帳幕都帶翻了。

    如天河傾瀉的雨水轟然而下,立刻將篝火澆滅,將營帳內的一切都潑灑到亂七八糟。四周的侍從們不知出了什麽事,呼喝著趕來。他們想要重新搭起帳篷,可是看到石勒面色駭人,又逡巡著不敢向前。

    “大膽!”石勒面色紫漲,青筋亂跳,一手扶著腰間長刀,一手戟指張賓吼道:“你是有意要羞辱我麽?”

    張賓面色不變:“我只是想告訴將軍,欲成非常之事,須行非常之策。”

    石勒勉強壓下怒火道:“你說!你說!”

    卻見張賓撿起石勒極其珍視的冀州地輿圖,刷刷兩把,扯作了稀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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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龍蛇(三)

    張賓與石勒的談話一直延續了很久。

    而石勒的部下們始終沒有停下腳步,他們用難以想象的勇氣和速度從東南向西北方向貫穿鬲縣。當石勒和張賓從後方趕上時,他們又冒著奔瀉的大水試圖強渡鬲津、鉤盤水、覆釜水、馬頰水。

    鬲縣境內的鬲津等四條河流,就是禹貢所說的“九河”之四。上古時,大河之水自龍門、華陰、孟津一線奔湧向東,註入大陸澤以後,又分為九條河流入海。傳說大禹治水,治的便是這九河之水。如今大河雖已改道多年,但鬲津等河流依托大陸澤為源頭,依然水量豐沛,豪雨傾瀉之下,更是水勢湍急駭人。大雨、急水、黑夜,這樣的環境下,每一次泅渡都會有人溺水,而石勒每一次都**著上身,親自站立在及腰的湍流之中呼喝指揮!

    吳子曾說,一人投命足懼千夫。在這數以千計的亡命之徒眼前,區區激流又算得了什麽。僅僅過了大半夜,他們就已經連續渡過了這四條河流,如同離弦之箭般向著廣宗方向前進!

    數十年未逢的大雨依然下著,沒有絲毫停頓的意思。大雨起自於東海,經過鬲縣,一直下到了冀州長樂國南部的軍事重鎮廣宗。

    冀州治所在長樂國的信都,但軍事重心無疑在於連接河北平原與三魏地區的廣宗城。此地地勢平衍,土壤概系沙質,四處堆積成丘,故而又有古名曰沙丘。商紂王聚酒池肉林為長夜之飲,即在此地;胡服騎射的英主趙武靈王被困的沙丘行宮,也是此地;履至尊而制**的始皇帝駕崩的沙丘平台,依然是在此地。及至漢末,一度攪動天下的太平道首領張角最後的奮戰所在,仍然是在此地。

    自從河北群盜奇襲鄴城得手之後,冀州刺史丁紹緊急麾軍南下救援,其大軍主力便始終停駐於廣宗。在此,向南足以阻斷賊寇對鄴都的覬覦,向東又能夠依托漳水、白溝等河道和清河、貝丘等城池,組成嚴密的防線,壓制賊寇向冀州北部擴張勢力的企圖。

    冀州本地的州郡兵在諸王內亂時幾番遭到征調,損失很大,丁紹率領的兵馬大部分是臨時招募來的,無論裝備和訓練水平都屬有限。但他們以廣宗為基地穩紮穩打,前後與賊寇們幾番交戰,倒也真沒有吃過什麽虧。

    但這樣的局面還能維持多久?自從丁紹病重垂危的消息傳來之後,廣宗大營裏的每一名將士,都陷入了深深的憂慮。

    廣宗縣城毀於漢末動蕩,曹魏時重建的城池狹小,難以容納大軍。因此冀州軍的主力屯駐在城外五裏的鯀堤上。鯀堤是一條綿延百裏的沙土崗,傳說是大禹之父鯀築壩攔水的遺跡。土崗頂部寬約數十丈,冀州軍的軍寨就沿著土崗東西延伸。寨子裏的士卒們向南北兩面看去,都是滔滔積水,唯獨土崗還顯得幹燥。

    丁紹的大帳位於土崗的最高處。自從丁紹罹患重疾以後,他就很少接見眾將了,厚重的帳幕成日裏合攏著,只有神色倉惶的醫者和侍從們川流不息地進出。帳幕掀動的時候,才能看到裏面沈沈的黑影,偶爾飄散出煎煮各種藥物的濃重味道。

    李惲怔怔地站在大帳前,流露出躑躅的神色,過了半晌,他嘆了口氣,沿著步道向中軍轅門走去。瓢潑也似地大雨傾瀉下來,將他的衣甲淋得濕透。天氣將寒,沈重的甲胄浸水之後冰涼冰涼的,令人相當不適。但他的心裏,實在比那具甲胄還要冰涼許多。

    就在數月前,李惲作為並州乞活的首領,親自指揮了從河北賊寇手中收覆鄴城的大戰。雖說陣斬汲桑的,是並州客將陸遙,但終究整場大戰是靠了乞活軍的力量贏下的。當時李惲志得意滿,自以為是近年來罕有的、兼有軍功與實力的一方強豪,足可以在朝廷之上贏得豐厚的賞賜,從此身居高位,牽動天下風雲。

    卻不曾想,時局的變異詭秘,遠遠超過他所理解的範圍。就在朝廷使者、尚書右仆射和郁到達鄴城宣慰駐軍的當天夜晚,田甄、田蘭兄弟因為向朝廷求去魏郡太守之職不得,竟突然發動暴亂。和郁驚慌失措地逃入李惲營中求救。李惲無奈,只得與薄盛聯兵抗拒田氏兄弟。按李惲的想法,乞活諸將都是並州鄉裏鄉親,有什麽難處不能好好商議?可是那天晚上也不知怎地,偏偏就釀成了乞活軍六將之間的大火並。一場鏖戰之後,田甄死於亂軍之中,田蘭、任祉、祁濟等將不知所蹤。剛脫離了河北群盜之手的鄴城被戰火波及,幾乎徹底焚毀。

    幸存下來的李惲也沒落著半點好處。原本和郁聲稱將以鉅鹿太守之職酬功,這時候卻再也不提了,僅僅指定了廣宗縣境內的一個叫做上白的村落,暫給乞活作屯兵之用。

    原本期待著成為主一方軍政的大員,最後落得兩手空空,李惲、薄盛對此自然十分不滿。但也無可奈何,只能領著乞活部眾移屯至上白,前後忙碌了兩個月,才算勉強安頓下來。

    好在冀州刺史丁紹對李惲的軍事才能十分看重,時常邀請李惲參預軍機,並協同冀州軍展開與河北群盜的戰爭。李惲的性格素來是有些熱衷名利的,既如此,便對丁紹加意逢迎,數次流露出托庇於冀州的意思。

    可誰能想到,丁紹居然會突發急病,以至於到了生死攸關的程度?此前消耗了那麽多精力,還賄賂了丁紹左右側近那許多財物,竟然……竟然都要白費了麽?

    正這麽想著,忽然有個年輕人一路高喊著:“閃開!閃開!”狂風般從轅門方向奔過來,直沖到李惲面前也不減速避讓。

    李惲不禁心中微怒。縱使他眼下落魄了,可畢竟還是手掌數萬乞活人眾的揚武將軍,哪裏容得那來路不明之輩如此無禮?

    於是他稍一凝氣,力貫雙足,微微沈肱,打算將那毛毛躁躁的小輩抵開。

    李惲起身行伍,靠著軍功一路攀升為並州軍中僅次於幾名大將的得力校尉,後來又統領乞活軍,被新蔡王司馬騰視為臂膀……他確曾在戰場上殺敵立功、確是有出眾的武勇,非那些文官統軍者可比。這一發力,自信便是三五條壯漢也撼動不得。

    可是兩人稍一接觸,李惲就知道自己錯了。那年輕人的來勢之猛,豈止三五條壯漢可比?就連四牛齊拉的重車也不過如此吧?只覺一股沛然巨力從那年輕人的肩膀處傳來,頓時將李惲騰雲駕霧般撞飛了出去,一直跌到兩丈開外的一道柵欄前,才勉力止住退勢。

    李惲頓時暴怒,顧不得是在丁紹帳前,張口就要喝罵。這時候又一名年輕人匆匆忙忙地從後趕來,沿途連聲招呼道歉:“諸位,莫怪,莫怪。過去的那個乃是叔倫公的侄兒丁文浩……他實在是焦心太過了……”

    李惲猛地瞪大了眼睛,擡手揉去了眼瞼上的水珠,再看了看,這才詫異地問:“道明?道明,你怎麽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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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龍蛇(四)

    “重德兄,你怎麽在此?”居然在這裏見到李惲,陸遙也很是驚訝,他連忙將李惲扶起來。

    李惲與陸遙是老相識、老朋友了。數月前,兩人還曾攜手在鄴城擊敗河北賊寇。當時李惲本想招攬陸遙為己所用,甚至願意酬以乞活副帥之位,但是陸遙深感乞活軍內部派系林立,諸將又各擁實力、自有圖謀,因此婉言推辭了李惲的好意,自行整頓了若幹汲桑降卒,啟程往北方去。

    兩人畢竟相識多年,雖然陸遙無意投效,李惲倒也並不介意。考慮到當時陸遙的嫡系人馬只有隨他東出太行的三十名將士,在鄴城大戰中又死傷若幹,以這二十余人來控制降卒,未免太過薄弱了,於是他將此前隨陸遙作戰的乞活人眾稍加揀選,挑出了二百余名精銳轉隸於陸遙麾下。二百余名精銳,到哪裏都是可觀的力量,這實在是一份沈甸甸的禮物,一來是由於李惲與陸遙在並州有袍澤之誼,二來也可以看出,李惲雖然有些熱衷名利,但的確是個難得的厚道之人。

    能夠有緣重逢,自然是快事。陸遙憂心乞活內訌之後李惲的近況,李惲也想打聽陸遙在代郡的進展,兩人真有許多話要說。但是想到大帳內的冀州軍統帥重病垂危,兩人又不約而同地長嘆了一口氣。

    大雨依舊傾盆而下,而丁渺進入大帳之後,遲遲沒有出來,也沒有人來招呼陸遙。陸遙自然不在乎這個,他與李惲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便在帳外一直等候,無意間瞥見大帳周圍的扈從甲士們全都淋得濕透,但依然面色沈凝地矗立在雨中,手持形制威武的斧鉞、長戟巋然不動,仿佛一座座雕像。

    李惲見陸遙註意,向他解釋道:“叔倫公因為救援鄴城、迫退石勒賊寇有功,兩個月前得朝廷詔命,加寧北將軍、假節監冀州軍事,又特命賜以儀仗……便是這些了。”

    丁紹原本的職位僅是冀州刺史而已,嚴格來說甚至沒有調動軍馬的權力。以官位而論,區區州刺史未必就能壓過李惲。但丁紹借著鄴城被襲、冀州陷入戰亂的機會,有力整合了各郡文武官吏,實際掌控了冀州軍政,這才得以獲得朝廷加以將軍號和假節監軍事的權柄。這份手段,可比李惲這武夫要強得太多了。李惲有些羨慕地看看那些甲士,又嘆息一聲:“朝廷如此器重,正是大丈夫有所作為的時候,可惜叔倫公突然暴病不起,實在叫人擔憂啊。”

    陸遙點了點頭,正欲回話,忽然大帳的簾幕一掀,丁渺走了出來。

    陸遙和李惲慌忙迎上前去:“叔倫公情況如何?”

    丁渺的神情有些古怪。聽聞丁紹病危之後,他本是焦慮憂心之極,從代郡數日不眠不休地疾馳到廣宗,由於太過惶急,從軍營外直沖進大帳,沿途不知惹了多少麻煩。可是看他現在的樣子似乎又並沒有什麽焦心的樣子,反倒有幾分呆滯:“道明,叔父請你進帳一敘。”

    他看看李惲,又問:“閣下可是揚武將軍?叔父也請你進帳。”

    李惲既知這青年乃是丁紹的侄兒,官拜武衛將軍的丁渺,便再不提起適才的沖撞。他精神大振地問道:“叔倫公醒了麽?他的身體可恢覆了?”

    這些天來,丁紹極少接見眾將,軍中都傳聞說他已經失去意識,常常競日昏迷不醒。李惲身為丁紹極其倚重的大將,竟然也已有整整六天沒有見到上司了。聽說丁紹召見自己,他實在是非常高興。

    丁渺並沒有回答李惲的問話,只是伸手做了個請進的收拾。

    李惲再不耽擱,掀起簾幕入帳。

    這牛皮大帳規格不小,裏面還用雕有虎形的漆器屏風隔出了內外兩進。外間前帳,是日常召集諸將會商之所,內間的後帳用於丁紹起居。大帳四面本來都開有透光的氣窗,這時候天色晦暗,氣窗還關著,帳裏就比外界陰沈許多。李惲沿著前帳中央鋪著的氈毯大步入來,在屏風這裏繞了個彎,卻因為視線模糊,又不防陸遙竟然就貼在屏風邊緣站著,於是一頭撞上了陸遙的後背。

    這下可撞得不清,鐵盔的邊緣磕在李惲的眉骨,硬碰硬地來了一下,簡直痛徹心扉。李惲倒抽一口冷氣,有些惱怒:“道明站在這裏作甚,豈不是……”

    話沒說完,卻看見陸遙張口結舌地望向前方,李惲隨著陸遙的眼神看去,立時就楞住了。

    在他眼前的後帳,絲毫也沒有想象中醫者忙碌服侍病人的場景。確有一鍋藥草汁液被熬煮得騰騰翻滾,但根本沒人控制火候,似乎只是為了散發氣味罷了。幾名侍從、醫者只是俯首侍立在角落,毫無動作。

    帳幕的中央位置,一位頭戴武冠、腰懸水蒼的清矍老者正襟端坐在榻上,微笑著看著自己。這老者可不正是寧北將軍、冀州刺史丁紹麽?細看他的面容雖然略有些泛黃,透著疲憊之色,可哪有半點病容在?

    難道說,這位冀州軍的主帥根本就不曾患病?所謂的重病,只是他特意杜撰出來的麽?那麽自己數日前見到的場景,那時候丁紹氣息奄奄的樣子簡直要令人潸然淚下,那也是裝扮出的假象?丁紹何以要這般作為,他究竟有什麽目的?李惲只覺得腦袋裏嗡地一聲,許許多多的問題如炸窩的蜂群飛舞,繞得他頭暈目眩。

    “兩位請坐……文浩,你也坐。”丁紹若無其事地招呼著,又吩咐身後的侍從:“還不上茶。”

    陸遙與李惲對視一眼,彼此都看到了眼中不可思議的神情。而丁渺叉著腿一屁股坐在陸遙身邊,氣哼哼的樣子毫無半點禮數可言。叔父病危的消息將他駭得半死,狂奔數百裏至此又累得他半死,經歷了雙重折磨之後,卻發現原來這消息乃是自家叔父偽報……以丁渺的脾氣,他不當場暴跳起來已算得克制了。

    “呃……叔倫公,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李惲最先開口詢問。

    “起初確有小恙,不過很快就已痊愈了。後來全靠這幾位協助,才似模似樣地裝出病重的情形,把眾將全都瞞過了,還把這訊息四散了出去。”丁紹微笑道:“重德、道明,你們莫要驚訝,文浩也休鬧小兒意氣。之所以要這麽做,實在事出有因,不得不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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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龍蛇(五)

    “諸位都是明眼人,想必知道,我執掌的冀州與漢魏時的冀州不同;而丁某本人,更是本朝以來最窘迫的一任冀州刺史。”丁紹頓了頓,又搖頭苦笑:“此番汲桑石勒賊寇攻陷鄴城,洛陽朝中多有攻訐我治理地方不力的,據說許昌方面也有意遣東海王司馬王斌北來取代我。哈哈,說不定,丁某也會是最短命的一任冀州刺史。”

    “這個這個,新得寧北將軍之封,足證叔倫公正當朝廷仰賴,何以至此?叔倫公言重了……言重了啊。”李惲連忙道。而陸遙只顧飲茶,保持緘默不語,皆因他知曉丁紹所言確屬事實。

    冀州乃《禹貢》所述上古九州之首,自古以來便是奠定王業之基的所在。漢光武奉更始帝之命,“持節渡孟津,鎮撫河北,安集百姓”,短短數年,就跨有州郡、帶甲百萬,隨即在如今冀州趙國的高邑登基稱帝,延續漢祚數百年之久。漢末時,曹操攻滅袁氏勢力,以冀州之地案戶籍可得三十萬眾,“故為大州也”,遂於鄴城建立大丞相府,將之作為曹魏政權的核心所在。至曹丕篡漢建國,以鄴城為北都,而冀州的戶口數量和財賦所出,幾乎占據天下六分之一。

    正因為冀州系曹氏數代經營,深受本朝所忌,所以大晉踐祚前後兩次調整冀州轄區,將特別富庶的魏郡、廣平郡、陽平郡這三魏地區從冀州割裂出來,劃歸司州所有。也就是說,丁紹所擔任刺史的冀州,實際只有漢魏時三分之二規模罷了。

    而這三分之二規模的冀州,也並非完全在丁紹掌控範圍。

    首先令人頭痛的,自然是東部的清河、平原、渤海、樂陵一帶。這四個郡國近年來為盜賊淵藪,成都王司馬穎的余部與賊寇互相呼應,兇悍難治。縱使丁紹結連鄴都、兗州之眾起數萬大軍鏖戰數月,也奈何他們不得。前漢的史學大家班固曾說:“冀州之部,盜賊常為它州劇。”此言誠如是也。

    而在冀州的東北部有泰始年間所置的博陵國,領安平、饒陽、南深澤、安國四縣一萬戶。此地本是冀州轄境無疑,可是幽州那位軍威煊赫、行事跋扈的驃騎大將軍王浚,偏偏是世襲的博陵郡公爵位。王浚的族人子弟將博陵軍政盡皆把持了,甚至就連博陵以北的章武、河間、高陽等郡國,也受到幽州的影響。冀州刺史的號令,在那裏還不如驃騎大將軍的隨口吩咐管用,莫說是征調人丁稅負,就連委派個地方官都千難萬難。

    如果扣除了這些冀州刺史威令不及的區域,丁紹真正能自如調遣軍政事務的,其實只有長樂、鉅鹿、趙郡、中山、常山,一共五個郡國而已,果然堪稱是大晉開國以來最為窘迫的一任冀州刺史。

    另一方面,鄴城陷沒、新蔡王為賊寇弒殺,乃是開國以來未有的惡劣之事。按照朝堂諸公的習慣,總要有人為此承擔責任才行。偏偏賊寇出自冀州轄區,冀州刺史數月來又剿賊未獲克捷……如果朝臣們對此沒有想法,反倒奇怪了。

    丁紹對此刻坐鎮關中的南陽王司馬模有救命之恩,關系十分密切,借助司馬模的人脈,他自然在朝中也有信息渠道。丁紹既然說東海王有意令王斌取代自己,那便是十有八九如此。丁紹畢竟是得司馬模的薦舉出刺冀州的,在東海王看來,想必不及自家幕府中的嫡系官員那麽可靠。乘此機會換一換人,也是好的。

    卻聽得丁紹徐徐道:“前次與道明相會時,道明曾說,對抗河北賊寇不可急、宜於緩。當布設重兵於形勝之地,諸部壓縮賊寇的活動範圍……此言深得我心。”

    他向陸遙舉起茶盞示意,接著說道:“近數月來,我自渤海至清河,再到平原君西部構築嚴密防線,又依托白溝、漳水、大河天險步步為營,逐漸分遣大軍占據城池,彼此呼應、互為掩護,將賊寇壓制在狹小區域之中。按照我的估計,只需再堅持三個月,待到天寒之時,賊寇們既無積儲,又無可擄掠,便只有自縛轅門請降一條路好走。”

    “這是不戰而屈人之兵的策略,可惜這個策略,已經執行不下去,也沒有繼續執行下去的意義。”丁紹淡然笑著,微微顫抖著的胡須卻證明了他的內心並不平靜:“一者,為了對抗石勒賊寇,冀州軍幾乎竭盡丁壯人力,才動員了四萬七千大軍緊急南下。僅以五郡之力供養如此規模的大軍,各地的地方官都已想盡辦法,到現在已然難以支持。而章武、河間、博陵等郡國卻坐視我幾番催促,並不發運糧秣物資……嘿嘿,王彭祖究竟做何想法,我倒是真不明白。”

    丁紹說到這裏,陸遙忍不住向後縮了一縮,神情有些尷尬。丁紹忙於應付石勒賊寇,似乎並未及時得到北疆戰事的消息,故此不明白王浚何以如此;陸遙卻是再明白不過了。王浚悍然扣押冀州北部各郡國的物資,未必是有意陷害丁紹,而是因為他在草原上被陸遙殺得大敗,急需耗用物資重整軍事力量吧。從這個角度來說,陸遙竟然成了造成冀州軍被動局面的罪魁禍首,這實在叫人感覺荒謬。

    好在帳幕裏光線黯淡,丁紹對陸遙的神色並無所覺。他稍許提高嗓音道:“二者,王斌何人也?丁某雖非戀棧權位之輩,卻也不願縱容庸人竊據大州、不願給朝廷以撤換冀州刺史的理由……既然朝廷那麽迫切地需要看見討賊的戰果,我拿出戰果便是!”

    “叔父,你是準備打仗了麽?”丁渺始終耷拉著腦袋,這時才喜形於色起來,惜乎他問得完全不在點子上。

    丁紹瞥了一眼自家侄兒,恨鐵不成鋼的神情頓時令丁渺蔫了。

    他隨即取過斜倚在案幾邊的節杖,起身以杖尾重重捶擊地面,大聲道:“相持數月以來,我軍固然困窘,石勒賊寇更是窮迫煎蹙到了極致。他們如果想要活命,唯一的機會就是打敗冀州軍!當石勒得到丁某重病不起的消息之後……”冀州刺史的視線自李惲、陸遙、丁渺三人一一掃過,又回到陸遙身上:“道明,我記得你說過曾與那賊首石勒幾番作戰,想來對他有些了解。你以為,石勒將會有何舉措?”

    陸遙思忖了半晌才緩緩道:“那石勒用兵詭詐,從不曾放過任何一個取勝的機會,又兼有賊寇所特有的狠勁,動輒以全力相搏。以我愚見,如果石勒獲悉您病重的消息,必將趁此機會發起前所未有的猛攻。甚至,會不顧一切地直取廣宗吧?”

    丁紹哈哈大笑:“正是!正是!道明的意見依然深得我心。”

    他猛地將帳幕掀開,任憑狂風暴雨灌入大帳:“我已料定了,那些賊寇會不顧一切地直取廣宗,就在這場風雨的掩護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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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龍蛇(完)

    暴風卷著密集的雨點橫掃大帳,瞬間熄滅了燭火,將各種什物劈劈啪啪地吹飛起來,又像一只翻覆的巨手將屏風搖晃得東倒西歪,帳裏的侍者們手忙腳亂地收拾著,將旋舞在空中的絹帛之類撲下來。而過去的十余天裏,因為裝病而寸步不離大帳的丁紹或許被憋悶壞了,他固執地正對著大風站立,將帳幕推到最大,任憑胡須飄拂、衣袍獵獵作響。

    丁紹雖然是文人掌軍,但他極有文武幹才,堪稱是大晉各路方面大員中的佼佼者。所以率軍與河北群盜相持至今,主要是因為他顧惜兵力,不願輕易展開大規模的決戰而已。饒是如此,河北群盜在他嚴密的調兵遣將之下,也已經逐漸陷於絕境。

    但正如大晉開國以來的傳統,有杜預王睿則有賈充;有周處則有司馬肜,忠臣良將努力於前線的時候,總會有人拖後腿。這段時間以來,無論是洛陽朝廷、還是東海王幕府,都有無數人猛烈攻訐丁紹的做法,垂涎於冀州刺史的職位。這批人之中,最為積極的是擔任東海王司馬的大將王斌。

    譙國丁氏宗族雖非本朝一流門閥,但因為與曹魏皇族同鄉,前朝頗出人物,再加上他與南陽王司馬模的關系,因此對朝廷中樞的情況了解之清楚,遠遠超過他人想象。事實上,王斌的一舉一動,完全都在丁紹的關註之下。

    王斌是東海王信重的大將之一,他素來汲汲於功名之事,此前還曾經圖謀過幽州刺史之位,可惜在王浚的強勢之下碰得粉碎。時刻數年之後,王斌再度企圖出鎮地方,他倒不似先輩那般畏敵如虎,而是低估了對抗河北群寇的難度,太過自信。他在東海王駕前力主說,石勒賊寇在朝廷的連番打擊下早已奄奄一息,只因丁紹作戰不力,才茍延殘喘至今。若能使得丁紹去位,自己取而代之的話,輕而易舉就可麾軍犁庭掃穴、盡除數年以來困擾朝廷的大患,而自己立下赫赫大功之後,前途想必就更加光明。

    也有同僚問起,如果王斌意欲執掌冀州,那丁紹丁叔倫又該作何安排?王斌答道:丁紹人終究不似王浚、茍晞那般,擁有半獨立的軍政地位。其人所依附的南陽王司馬模也已經移鎮關中,對朝中事務鞭長莫及。只需在洛陽擇一清貴官職,將之好好安頓也就是了,難不成這書生還會有異議麽?

    問題是丁紹果然有異議。

    丁紹平日裏處世剛直,青年時就令本郡士子望風敬憚,但他卻不是那種只懂得循規蹈矩的純儒。事實上,譙國丁氏宗族自漢魏已降的官宦,如丁儀丁廙兄弟、丁裴丁謐父子等都是毀譽參半的人物,雖以儒學進用,實際行事卻殊少顧忌。丁紹也是如此,他會主動改變局面,而不是坐等著他人行動。

    丁紹將帳幕刷地放回,大帳內突然恢覆了安靜,他舒緩的語聲便顯得格外洪亮:“就算是如此窘迫的冀州刺史,我也不打算拱手讓給他人。丁某自問才幹遠過於王斌之流,自上任以來,諸事無不克舉,賊寇雖然兇暴,不過土雞瓦犬耳。更不用說如今四海有滔滔之勢,正乃大丈夫有所作為之時,而建功立業的第一步,就在冀州!”

    “冀州軍的將士是我親自招募而來,為了組建這支軍隊,冀州西部五郡十六歲到四十歲的壯丁,幾乎被征調近半,歷年積儲的糧秣物資也傾囊而出。因此,我始終不願將之輕易虛耗,總認為能夠兵不血刃地壓服賊寇才是最好。但若朝廷因此責怪,我也不介意用一場血戰來自證。”丁紹返身落座,全不在乎袍服的前襟已被雨水潑得濕透,行動時揮灑出大片水漬。或許是著了涼風,他原本總是安詳的臉龐變得鐵青,言語更漸漸透出冰冷的殺氣:“賊寇的主力本來屯駐樂陵,計算他們行動的速度,約摸後日午時將至。我們就在這裏以逸待勞,與賊寇大戰一場。這一次,我會不計損失,徹底殲滅賊寇,用彼輩的屍首築一座京觀給洛陽朝廷看看!”

    他向李惲點頭示意,眼神銳利如刀:“石勒是強敵,又是抱著決死的心態前來。這一戰會很難打,我們需要全力以赴……到時候,還需重德的乞活軍相助。只要這一戰取勝,無論兵員、武器、糧秣,我都會為重德補充,請功文書上也絕少不了乞活軍的功勞。”

    李惲正因為丁紹的謀劃完全將自己瞞過而憂慮,擔心自己是否被丁紹排除出了核心圈子,不能在即將到來的勝利中分一杯羹。聽得丁紹這般說,他大喜過望地離席而起,深深拜伏施禮道:“請叔倫公放心。公但有所命,惲無不從。”

    石勒是多麽厲害的人物,陸遙早就明白;他與石勒幾次交手,更直接地體會到此人擅於用兵,絕非等閑可比。但就是這樣厲害的石勒,在與丁紹對抗時卻完全失去了主動權。丁紹欲戰則戰、欲守則守,一旦下定決心,又能以病重的消息調動石勒大軍頂風冒雨來戰,自家則置身於以逸待勞的優勢局面。陸遙知道,自己此前無疑低估了丁紹。

    這位年過五旬才得以施展的冀州刺史,無論才能還是性格遠比史書上寥寥數語所記載的更加強悍,只消有他在,大晉在河北的統治就必定不可動搖。陸遙因為丁渺的關系,被丁紹當作子侄輩看待,更得到丁紹幾番稱讚。代郡與冀州之間雖無片文只字,實際上已是盟友關系。對於丁紹的強有力態度,陸遙本該感到欣慰才是。但不知為何,陸遙卻隱約覺得丁紹的言語聽來令人很不舒服,甚至對丁紹的態度也莫明有些反感。

    又聽丁紹說了兩句,他忍不住問道:“叔倫公適才說道,之前沿著渤海至清河,再到平原郡西部一帶構築了嚴密防線,分遣兵馬占據城池,彼此呼應。這些據守城池的人馬聽說叔倫公抱恙的消息之後,想必也已人心惶惶,而石勒賊寇長驅西來,他們又首當其沖……這該如何是好?”

    丁紹頷首道:“道明確實老於用兵,思維十分縝密。你放心,我早已調動部署,把不堪作戰的老弱盡數屯駐於那幾座城池。石勒如果將之擊敗,正好令他自以為得計,放心大膽地殺來。”

    丁紹這幾句話一出,陸遙心中頓時有些發涼。他身上的衣甲早就被雨水浸透了,濕漉漉地貼著軀體,之前並不覺得有多難受,這時卻也赫然感覺透出沁骨的寒意。

    這便是大晉的地方官員。哪怕他們因為當今時局敗壞而憂慮,哪怕他們懷抱有匡正四海的大志,但骨子裏,他們是高高在上的、與普通百姓士卒之間相隔天塹的士人。這些名門望族出身的大員對底層的態度……那已經不是蔑視、俯視或者其他什麽,而是**裸的無視。

    在丁紹的腦海之中,對冀州戰事只有利害的計算,卻不會真正將蟻民的生死放在心上。他持重用兵,是為了避免自身實力的損耗,而非顧惜冀州子弟的性命。他決意引誘石勒來戰,也只是出於平息朝中物議,並不會特地考慮因此而產生的巨大傷亡。為了誘敵成功,他可以輕描淡寫地將大批戰士作為誘餌拋出去送死。而當陸遙問起的時候,他覺得有必要解釋的,只是那些誘餌都屬老弱,死不足惜。

    既然首要的目的是穩固自己身為冀州刺史的地位,那便以此為核心考量來統籌一切行動。至於因此會給冀州的子弟兵帶來巨大傷亡,會使得無數茫然無知的士卒因此戰死,不是丁紹需要格外加以考慮的範圍。勝利之後,自然有辦法補足兵員。

    丁紹是這樣的態度,並州的越石公又何嘗不是?陸遙突然想起越石公在一片廢墟的晉陽城中興造起的奢華府邸;又想起自己在懸甕山上勸阻劉琨增築晉陽城時,劉琨只是解釋了自己身當前敵的決心。因此而導致疲敝不堪的並州民眾再遭壓榨,本來也不是他需要格外加以考慮的範圍。

    大概是對自己的謀劃十分滿意吧,丁紹顯得有些激動。他對後日用兵的戰略戰術侃侃而談,還親自取來筆墨,在地理圖上畫出簡單的兵力部署,向李惲介紹他的具體意圖。

    夜色已經很深,側近幾番催促,但丁紹並無睡意。他隨即又轉移了話題,問起陸遙和丁渺二人在北疆的作戰經過。對兩人如約穩定北疆局勢的行動頗加讚賞。丁渺難得被這位嚴厲的叔父誇讚,激動得臉色通紅,指手畫腳地比劃著為丁紹解說。

    那些長篇大論,陸遙幾乎一句也沒有聽進去,只是偶爾附和丁渺幾句,免得太過失禮。在談話的間歇,他看著就在身前丈許落座的丁紹,忽然覺得兩人的距離越來越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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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摧鋒(一)

    無論是丁紹還是陸遙,對敵人的估算都不能做到盡善盡美。

    原以為河北賊寇將會在後日午時到達,但事實上,石勒的用兵比預估的更加快捷。第二天清晨起,就有來自東武城、清河、貝丘、博平、聊城等地的許多潰卒湧向廣宗。據他們所說,自從丁紹病危的消息傳到前線後,各座城池的晉軍守軍都感到十分慌亂,有些部隊的鬥志全無,出現了士卒逃亡的情況。而就在這個最危險的時候,賊寇冒著狂風暴雨、動用了相當的兵力,在東西距離一百六十裏的五座城池同時發動了夜襲。

    這樣的猛烈攻勢是過去數月相持階段時十分罕見的,幾乎一夜之間,賊寇就奪取了這五座具有重要戰略意義的城池。而這只不過是真正血戰的前奏罷了,賊寇們馬不停蹄地繼續向西,將滿懷恐懼和慌亂情緒的潰卒們像牛羊一般驅趕向廣宗。

    從清晨到傍晚,越來越多的潰卒蜂擁而來。他們中有許多傷員,又因為惡劣的天氣和巨大的心理壓力,不少人都發了熱癥。還有難以堅持數十裏長途奔走的人,已經沿途倒斃於路,或者被河北賊寇追近之後虐殺而死。能夠堅持到廣宗的潰兵,基本體力都已耗竭,精神也到了崩潰的邊緣。

    如果丁紹確實病重,這些潰卒們的情緒想必會像瘟疫般迅速蔓延到整個軍營,使得冀州軍本已低靡的士氣再度下跌。可惜賊寇們的計劃根本不可能實現。冀州軍在鯀堤後方靠近廣宗縣城的地方修建了臨時營地安置敗兵,又緊急調派了數十名大嗓門的士卒,在營地裏宣揚丁刺史身體十分康健的消息,用來安撫人心。

    丁紹本人則親自率領扈從甲士,大張旗鼓在鯀堤上巡視,借以提振士氣。他擔任冀州刺史的時間雖然不長,但他善於經濟,兼通律法,遂得“政平訟理”之效。各地世家大族都對他的治理手段滿意,而許多尋常百姓賴他的公正裁斷得以存活。短短的兩年間,他便積累起了相當的威望,所到之處,本來因為他的病情而焦慮的將士們都歡呼雀躍不已,甚至有士卒熱淚盈眶、不能自己的。

    當天傍晚,緊隨在潰卒之後的河北賊寇大軍也到了。

    綿延了四天的災害天氣這時候漸漸好轉,鋪天蓋地的雨線顯然變得稀疏了。軍營裏星星點點地打起了松明火把,有人試探著將火把探到露天,火焰雖然被雨水壓得飄搖,卻沒有熄滅之虞。但雲層還是那麽濃厚,好像一塊層疊的黑色幕布,牢牢地拉攏著,隔絕了來自天空高處的亮光。

    這樣的天色,哪怕點起再多的火把,也不足以照亮遠處,因此將士們只能影影綽綽地看到從平原的盡頭有大塊大塊的黑色出現。那些黑色的形跡就是河北賊寇的軍隊了,他們就像是密集的蜂群那樣,糾合、分散、湧動著前進,越來越近,漸漸地鋪開陣勢。

    石勒掌握河北群盜的指揮權之後,特別重視軍隊的令行禁止,試圖將賊寇們逐步統合成一支有力的、部署嚴密的軍隊。但畢竟時日太短,他的威望也還遠沒有樹立,此刻出現在冀州軍面前的賊寇們,仍然是一副亂哄哄的樣子。

    他們毫無顧忌地在冀州軍眼前行軍,一邊前進,一邊調整著隊列。有的隊伍在前進過程中被另一支交叉行進的隊伍擋住了去路,不得不在混亂中停下腳步耐心等候;應當向左翼前進的隊伍在黑暗中失去了方向,隨著別的隊伍繞到了右翼;有的賊寇們在行進過程中呼朋喚友,接納了另一些小股的賊軍,變成了一支規模更大的隊伍;還有的在前進過程中發現道路不平或者有什麽障礙,於是便自作主張地轉向另一個似乎更好的方向去了。

    如果朝廷的軍隊用這種方式行軍的,那一定是不堪一擊的弱軍,但這個指標卻不能用來判斷賊寇的戰鬥力。畢竟他們是流賊,早就習慣了混亂而缺乏計劃的行動,甚至也習慣了從這種全無指揮可言的亂局中暴起發難,興高采烈地發動進攻。

    相比於這些亂哄哄卻悍勇善戰的賊寇,冀州軍除了一些應募而來的豪族部曲可以作為骨幹以外,其余的士卒們都是臨時征召的農夫,戰鬥力實在是不如。冀州軍上下都有同樣的認識,因此他們並不覺得有必要利用這個混亂狀況,來個半渡而擊的行動。他們只是固守著自家營壘,借著入夜前微弱的亮光觀察賊軍的動靜。

    “看見那支騎兵了沒有?頭盔上綴有白羽的那支!”一名士卒攀在刁鬥的半截高處,向對面的敵人指指戳戳。他是冀州軍中有名的斥候,對賊寇的背景也頗有些了解:“那便是吳豫的騎兵。吳豫那廝是月支人,本來是河北赤龍牧場的牧奴,後來隨著石勒騎兵,號稱是什麽十八騎之一,可是一員勇將!嘿,可惜沒有早殺了他,留到現在作惡!”

    “太暗了看不清啊……哪有什麽白羽?”他的同伴抱怨了一句,將耳朵覆在地面:“聽起來倒是蹄聲如雷,似乎他們的騎兵不少。”

    “蹄聲是很響,但你不覺得有些疲沓?他們的戰馬都累了。”另一名斥候道:“從西平昌、安德那裏到廣宗,距離不比廣宗到鄴都近吧?何況雨天難以行路,沿途還要渡河,這可不容易。”

    “渡河算什麽?關鍵是這種天氣!大雨濕寒,對馬匹的傷害最大,賊寇們居然舍得動用騎兵,可真不知怎麽想的。”

    朝廷在河北各地設有牧場和馬苑,來放養軍馬。比較著名的有茌平牧場、赤龍牧場等地。新蔡王司馬騰在並州刺史任上時,曾經大肆捕捉胡兒販賣到山東,許多就被充做了牧場裏的牧奴。誰也沒料到這些牧奴有朝一日揭竿而起,別的不說,先將朝廷的軍馬席卷一空。因為這個緣故,石勒麾下騎兵極多,縱橫往來無不如意。但戰馬對惡劣氣候的忍耐是有極限的,對飼養條件也有要求。在這種大雨環境中長途跋涉,又沒有精料餵養,很容易導致戰馬疲勞虛弱,進而患病。

    “你懂什麽?賊寇們已經被丁刺史逼到絕路了,人都沒吃的,何況馬?他們連入冬的草料都湊不齊!反正這次就是他們最後一搏,要是打輸了一了百了,哪裏還管得著戰馬的死活?”最初說話的斥候冷笑道:“不過,賊寇們再怎麽樣都沒用。這次他們死定了!”

    在他們閑聊的時候,陣陣沈悶的法螺聲響起,一隊隊的弓弩手、刀盾手、長矛手從冀州軍大營的各處營地出來,匯集到了營壘正對著賊軍的那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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