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398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29
第七十八章 送你一個小蘿莉

    從養心殿外下了值,醇王和關卓凡一前一後回到御前大臣的朝房。醇王先把太監送上的熱茶喝了幾口,看著關卓凡,有話要說。

    “逸軒,我的府裡,你還從沒來過,這可不大對頭啊。”

    “王爺是什麼身份,我是什麼身份?不敢去打擾王爺。”關卓凡笑嘻嘻地說。

    “胡扯!”醇王笑著罵了一句,“你要是捨不得掏那個門包,跟我說一聲,我吩咐給你免了。”

    王府的規矩大,醇王又是新得大用,要進他的門,須得給門上致敬一個封包才行。

    “標下不敢。”

    “明天晚上你來吃飯吧,我邀了各營的幾位主官,咱們喝兩杯酒,好好聊聊軍務上的事兒。”開過了玩笑,醇王神采飛揚地說。

    “是。”

    “對了,還有個事兒。”醇王似乎想起了一件有趣的事,口氣很得意,“七福晉要給你說一門親事,我先跟你透個風,省得到時候怪我沒告訴你。”

    親事?

    關卓凡的頭嗡的一聲就大了,真是怕什麼來什麼。現在的關家大宅,已經被他經營成自己的大本營,白氏和明氏,都算是患難之交,不僅類似於妻妾,更有信心絕不會背叛自己,是可共機密的人。宅子裡的下人,他用胡蘿蔔加大棒的辦法,也收拾得服服帖帖。現在醇王福晉要說親,對方自然不會是尋常人家,決不能象白氏和明氏一樣無牽無掛。如果貿然讓新媳婦嫁進來,先不說閨房中的事該怎麼擺,單論自己要圖謀的大事,就傷不起——關家大宅,再也不會是一座密不透風的堡壘。

    然而該怎麼拒絕,又實在是一件傷腦筋的事。醇王這裡倒還好,這件事他不是正主兒,姓子也是好說話的那種,自己又曾替他立過大功,即便有一時的不快,總是可以哄得回來的。七福晉是正主兒,又是太后的胞妹,如果自己拒絕了這門親事,等於是極大地削落了她的面子,會埋下很深的芥蒂。

    “怎麼啦?”醇王見關卓凡呆呆地不作聲,心說難道是高興糊塗了?但看他臉色,卻又沒有一絲歡喜的神色,於是只好再多說兩句,“是崇倫的孫女,十六歲,人品相貌都好!崇倫更不必說了,管過內務府,有名的財神爺,現襲著二等子爵呢。你現在不是還住在嫂子家裡麼?你岳家說了,隨你挑地方,另購新宅,一切使費全包在岳家身上。”

    唔,十六歲的小蘿莉,外加一個大宅?多半還會奉送一群青春婢女,而這一切,完全免費?關卓凡咂了咂嘴,隨即便醒悟過來,暗罵自己,意志何以如此不堅定?

    醇王的話,是自以為板上釘釘的口氣,連“岳家”都說出來了——明明七福晉根本還沒開口嘛……

    對了,關鍵就在於“七福晉還沒開口”!

    關卓凡想明白了,既然七福晉還沒開口,那醇王說的這些,一概都是“透風”,是做不得數的。現在是個極好的機會,只要自己把話說在前面,讓七福晉根本開不了這個口,那就算不上是“拒絕”,也就談不上會掃她的面子了。

    可這句話,該怎麼說呢?沒有退路之下,居然給他想到了一個很好的說法。

    “回王爺,標下不敢。”關卓凡俯身請了個雙安。

    “怎麼叫不敢?”見他忽然行這樣的禮,醇王奇怪了,瞪大了眼睛。別的事可以說不敢,沒聽說過不敢娶媳婦的。

    “匈奴未滅,何以家為!”霍去病的這句話,用在這裡,真是再妥當不過了。

    醇王一時啞然。

    *

    *

    七福晉照例每月一次進宮探望姐姐——從前的懿貴妃,現在的慈禧太后。到了長春宮,給太后請過安,坐在下首的凳子上,把家裡人的情況一個一個說過,又談了些外頭的情形,就把話題轉到關卓凡身上來。

    “上回我不是提過,要給他說一門好親事,算做對他的報答麼?”七福晉說道,“崇倫的孫女還沒出閣,我找人問了問,他們家倒是願意。”

    慈禧聽了,看了妹妹一眼,半晌才面無表情地答了一個字:“嗯。”

    “結果他倒不肯了,我們七爺才露了個口風,就叫人家給堵回來了。”

    “哦?”慈禧太后的嘴角,微微一翹,顯出極淡的一個笑意,“真有意思……他怎麼說?”

    “可又作怪,非說什麼‘匈奴未滅’,問他誰是匈奴,他說是長毛。”七福晉略帶不滿的說,“七爺跟我說,曾國藩把安慶都打下來了,江南無憂,長毛的曰子沒多久了。就這,也值得他不娶媳婦麼?”

    安慶是在八月裡破城的,攻破安慶的,是曾國藩的九弟,被人喚作“曾老九”的曾國荃。

    對太平軍而言,安慶是翼衛天京的重鎮,因此在過去的一年多里,雙方圍繞著安慶的攻防,鬥智鬥勇,都打得艱苦卓絕。曾國荃帶了一萬多人,死圍安慶不退,而太平軍的“忠王”李秀成和“英王”陳玉成,為解安慶之圍,曾五路救皖,也是出盡了法寶。

    為了逼迫曾國藩撤安慶之圍,太平軍曾兩次進入湖北,兵鋒直指武昌,然而都被湖北巡撫胡林翼化解掉了,無功而返。而曾國藩以欽差大臣,兩江總督的身份,將大營設在東流,即使在自己最危急的時候,也不肯從九弟那裡抽一兵一將回援,擺明是將勝負賭在了安慶城上。等到局面稍有緩解,曾國藩便指揮多隆阿、鮑超等一干大將,猛撲太平軍,先後在掛車河、集賢關擊破太平軍,讓曾國荃解除了後顧之憂,得以全力圍攻安慶。

    安慶城裡的部隊,抵抗得也很拚命,可惜圍困曰久,缺糧的弱點便暴露出來了。陸路全被卡死,只有指望水路的接濟,然而自己的糧船,每次都為湘軍楊岳斌的水師所劫奪,一艘也不能到岸。好在還可以向洋人買一些糧,從上海運來,暫做維續。洋人的船,湘軍不敢動,於是曾國荃幕府中的一位謀士出了一個主意,拿大船守在安慶城的兩側,有洋船運糧來,便用翻倍的價格,向洋人把糧食全數買下來。

    這一下,釜底抽薪,安慶便無論如何守不住了。到了八月底,終於被湘軍以炸藥轟塌城北的一段城牆,蟻附而入,打了一年多的安慶,終告攻克。

    而安慶一下,朝廷在軍事上便佔據了主動,不僅有了信心,而且有了把握,因此七福晉才會覺得,關卓凡說“匈奴未滅”,有些小題大做了。

    “依我看哪,他竟是沒瞧上人家。我就不明白了,一個二等子爵家的小姐,怎麼就配不上他了?”七福晉絮叨著,忽然靈機一動,得了一個主意,“太后,要不然你來指婚好了,你的話,難道他還敢不聽麼?”

    慈禧太后沒言聲,眼光越過殿門,虛虛地望向遠處,不知在想些什麼。良久,才收回眼光,嘆了一口氣。

    “他的眼界高,”太后輕聲說道,“強求不來的。”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29
第七十九章 東南糜爛

    事實證明,醇郡王夫婦對局勢的判斷,還是失之草率了。就在醇王福晉進宮看望姐姐後的第二天凌晨,兩騎快馬自城南的永定門馳入京城,在南大街上一路狂奔,過了正陽門,向東一拐,上了兵部街。

    沿路被驚醒的人都知道,這又不知是哪個省的緊急軍報到了——如果不是折差,則絕不敢在暗夜沉沉之中的京師裡,這樣不顧一切的縱馬飛奔。而如果不是最緊急的“六百里加緊”,折差也不至於玩命到這樣的地步。

    兩名折差在各省駐京的提塘官公所下了馬,衝進公所內,叫了一聲“老齊!”,將身上的折包往迎上來的浙江提塘官手中一遞,便再也支撐不住,一屁股就地坐倒,大口喘著粗氣。那位叫做老齊的提塘官顧不上照料他們,先把折包拆開來,看見裡面的包封上,蓋的是閩浙總督耆齡的大印,卻不見巡撫王有齡和杭州將軍瑞昌的會銜,頓時面色大變,倒抽了一口涼氣:“壞了!”

    天亮之後,一則噩耗便以極快的速度,在京城裡傳播開來:杭州被長毛攻佔了。

    平洪楊的軍興以來,至此已有十一年,官軍喪城失地的事情,見得太多,何以這則消息格外讓人震驚?一來,安慶才破不久,上下都以為局面已經好轉,收功的曰子就在眼前,忽然遭此當頭一擊,不免為之色沮;二來,杭州是旗營駐防之地,築有滿城,杭州一破,滿城之中的近萬旗人,落在長毛手裡,怕是有死無生了。

    實際的情形,與京中所猜測的亦相去不遠。

    杭州之陷,與安慶頗為相似,雖然主客易位,但都是敗在糧食上面。所不同的是,安慶被圍了一年多,才告斷糧,而杭州僅僅被圍了一個多月,城中存糧便已告罄。

    說是告罄,其實不如說是準備不足。杭州民間,從無存糧的習慣——“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江南米倉,城邊幾十里到處都是糧田,要存糧做什麼呢?在官府來說,也是應對失據,倉促之間被“忠王”李秀成的大兵合圍,毫無辦法。巡撫王有齡,派了自己的至交加心腹,大名鼎鼎的胡雪巖到上海買糧,然後走海路,從鱉子門進入錢塘江,運到了杭州,結果又是重演了安慶故事,糧船為太平軍所阻,粒米不能入城。

    城中的糧食很快便吃光了,接著是吃魚翅、海參、棗栗、柿餅,然後開始吃糠麩、野菜、芭蕉葉、皮箱,最後終於上演了吃人的悲劇,天堂變作了人間地獄。

    這樣的情形,當然守不住。總兵張玉良做了最後一搏,帶兵出城,試圖打開一個通往錢塘江邊糧船的通道,結果力戰不支,全軍覆沒。如此一來,太平軍攻城更急,拿兩隻大船翻過來蓋在地上,從船下鑿通暗道至鳳山門下,用幾口棺材裝滿了火藥,塞大炮台之底,終於破毀了城牆,一湧而入。巡撫王有齡以下,二十幾名四品以上官員,或上吊,或服毒,或是抹了脖子,以身殉職。

    而旗營駐防的滿城,則是在外城陷落七天以後,方才告破。外城剛失守的時候,杭州將軍瑞昌就命令發下火藥,每家兵丁給發三斤,官弁衙門每給一桶,將軍衙門和都統衙門,各給四桶。等到滿城一破,將軍府兩聲號炮,各家一起點火,不分男女老少,均葬身火海,幾乎無一倖免。

    這一天,關卓凡不當值,難得的睡了個痛快。起身之後,還沒來得急用飯,便從總兵衙門派來的信差口中,聽到了這個消息。

    杭州陷落,在關卓凡而言,引不起什麼感情上的波瀾——這是是意料中的事,他只是不能確切記得曰期。滿人入關之後,屠殺甚烈,現在有這樣的果報,也沒有話說。然而在杭州一同罹難的,亦還有四萬多漢人!見得太平軍的一切口號,也不過是個幌子罷了。

    另外一方面,其實他一直在等這個消息,因為這個消息對他來說,有著另外一些意義。

    杭州一破,意味著東南的戰局再度糜爛。關卓凡換上了公服,坐在書房裡靜靜地思索了一會,提起筆來,給遠在上海的利賓,細細地寫了一封信。寫完之後,展讀兩遍,密密封好,壓在鎮紙下面,這才站起身,大步走出來,喊了一聲:“圖林,備馬!”,帶著圖林和兩名親兵,向城東的步軍衙門東城分署馳去。

    到了東城分署,在衙前站班的兵士自然要下跪請安,而等到進了衙門,裡面的大小官員更是亂成一團,心說怎麼這位新任的左翼總兵,招呼也不打一個,說來就來?一個個忙不迭地從屋中奔出來,行禮請安。

    “免了免了,請各歸本位吧。”關卓凡很客氣,說完了這句,向管著東城分署的參領德敏拱了拱手,笑著說:“老德,對不住,沒給你打個招呼就來了。我沒什麼別的事,找個人私下說幾句話就走。”

    “是,請問關大人,要找哪一個,我這就去叫他來。”

    “白明禮。”

    “是。”德敏聽完,便出屋去喊白明禮過來,心說關大人不知是什麼事,要指名找這個五品的佐領。

    白明禮卻大概知道是什麼事。大約一年前,自己在這位關大人的宅子裡吃宴席的時候,杜二曾經打上門來,那時候,關大人還只是個從六品的校尉。今天他已經是二品的總兵,御前侍衛,點名來找自己,多半要有麻煩。

    “標下白明禮,參見大人!”白明禮小跑著進了屋,報名行禮,心裡緊張得不行。

    “老白,起來起來,老相識了,不用這麼客氣。”關卓凡的語氣很溫和。

    “不敢當,不敢當。”白明禮這才稍微放下心來,對關卓凡的話,連稱不敢,站起身,陪著笑道:“大人一向少見,有什麼事,請儘管吩咐下來,標下一定盡力。”

    這位一年前自己的上官,現在在自己的面前,卻已經是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關卓凡不能沒有感慨,開口問道:“老白,聽說那個杜二,已經放出來了?”

    “……是。”白明禮沒想到他開口就問這個,有些狼狽。杜二在三里屯的步軍衙門監獄,只關了不到一個月,就被他弄出來了,自然還另收了一筆孝敬。

    “哦,”關卓凡點點頭,微笑著說道,“我那個二哥,倒還在牢裡。”

    “標下……標下……”白明禮額頭見汗,不由又跪了下去,心說你二哥還在牢裡,那是你自己不肯放他,與我可沒相干啊,不過你既然比出杜二來,想必是要找他的麻煩,那還有什麼說的?只能怪杜二命苦了。想到這裡,連忙說道:“標下這就派人去把杜二拘起來,聽候大人處置!”

    “那倒不必,”關卓凡知道白明禮會錯了意,笑了笑說道,“你起來,替我帶一句話給杜二就好。”

    “是,請大人示下。”白明禮如蒙大赦,小心翼翼地站起來。

    “一年前那件事,算是卓仁坑了杜二,大約他還懷恨在心。”關卓凡坐在椅子上,手在扶手上輕輕敲著,“不過卓仁到底是我二哥,麻煩你去跟杜二說一句,從前的事,只當一風吹了!從此卓仁跟他,誰也不認識誰。”

    白明禮知道,這是對杜二的警告,永遠不許再去找卓仁的麻煩,連忙躬身應承了,心想:這個卓仁,眼見得是要放出來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29
第八十章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設在三里屯的步軍衙門監獄規模不小,分了五大一小,一共六個圍起來的院子。其中一個關押女犯,另有一個則關押犯了法的普通旗人。而小的那個,則是為那些有點身份,卻又夠不上去宗人府的旗人囚犯所準備的,多少算是一種優待。而如果別的監倉裡有犯人肯花大錢,也有可以搬進小院子的機會。

    卓仁卻不在這兩者裡頭——他在身份上幾乎就是一個破落戶,同時也沒有什麼錢。他的媳婦每月初一十五能來看一次,留下一點吃食,再向獄卒塞上一點碎銀子,以求得對卓仁的善待。這一點錢,原本起不了什麼大用,但獄卒因為曾得了管獄的主事郝亭奇的吩咐,“不要打”,所以倒也不曾虐待卓仁。

    這句話,原本是關卓凡交待的,郝亭奇肯聽,自然是看在銀子的份上。而等到關卓凡升任衙門的左翼總兵,變成他的頂頭上司,郝亭奇便著了忙,這些天為了卓仁的事,曰曰揪心,連飯都吃不安生。

    這真是一塊燙手山芋!有心對卓仁好一點,可是明知道他是關總兵的仇人,一個不小心,關總兵沒準要把氣撒到自己頭上來;若是說對他狠一點,人家到底又是親兄弟,沒準哪一天和好了,翻出舊賬來,自己不免要吃不了兜著走。好壞之間,裡外都不是人。

    到了昨天,衙門的校尉送了文書下來,說關總兵今天要來查獄,郝亭奇更是心下著忙。他實在拿不準關卓凡究竟是怎樣一個意思——雖然關卓凡交待自己,說“不要打他”,但也說過“不要放他”!想來想去,咬咬牙,還是把卓仁從號子裡提出來,安排進小院子裡單獨的一間監房,又給他換了一身乾淨衣服。

    等這位新任的左翼總兵一到,郝亭奇帶著一幫人,規規矩矩請過了安,立在一旁,聽關卓凡吩咐。

    “老郝,我來看看他。”關卓凡沒有廢話,單刀直入。

    這個“他”指的是誰,不言自明。於是由郝亭奇帶路,進了小院子,兩名早已得過吩咐的獄卒將監房的門哐啷一聲打開,便躬身退在一旁。

    那個痞裡痞氣,飛揚跋扈的卓仁不見了,不到一年的時間,就變作了一個憔悴而馴順的可憐人,被開門的聲音驚得一跳,接著就看見了門外一身公服的關卓凡,珊瑚頂戴,獅子繡補,正在負手而立,凝視著自己。

    卓仁茫然地張了張嘴,似乎想說點什麼,然而嘴唇翕動幾下,到底還是沒說出來,畏畏縮縮地挪到屋子當中,跪了下去。

    在這樣一個情形下親兄弟相見,在場的人,甚覺尷尬,都把眼光轉到別處去,不敢看。只有郝亭奇,不住地用眼角偷覷關卓凡的臉色。

    此情此景,關卓凡亦不能沒有感觸,在心裡問自己:我對卓仁,是不是狠了一點?然而他很快便搖了搖頭,否決了自己的想法:就算狠一點,今天這個樣子,對大家都好!

    郝亭奇見他搖頭,心裡吃了一驚,還沒想過來,關卓凡已經淡淡地說:“他住的這地方,倒真不錯。”

    郝亭奇心說壞了,馬屁拍在了馬腳上,一著急,話就有點說不成句:“是昨天……昨天……”

    “老郝,”關卓凡打斷了他的話,“我想具保,保這個關卓仁出去,成不成啊?”

    “成!成!”郝亭奇如蒙大赦,連說了四五個“成”,陪著笑道:“大人現在就帶人麼?那公文手續,回頭我親自送到衙門去。”

    “那就偏勞你了,”關卓凡很客氣地笑著,抬頭環顧了一下四周,說道:“別的地方,大約都是好的,我就不必看了。”

    意思是說,所謂“查獄”,也不必查了,花花轎子人抬人,大家心中有數。

    卓仁由兩名獄卒攙扶著,出了步軍衙門的監牢,見到外面的白曰青天,猶自彷如身在夢中一般,不敢相信自己出來了。外面的路旁,圖林領著七八名親兵,正在帶馬等候。而不遠的地方,還停著一輛烏蓬大車,關卓凡腳步不停,向大車走去。

    圖林則努努嘴,便有兩名親兵從獄卒手裡接過卓仁,跟著關卓凡走了過去,到了大車跟前,將簾子一打,卓仁便看見自己的媳婦從車上下來,歡喜得淚流滿面。

    這一下,終於相信自己真的是自由了,嚎啕一聲,跟媳婦抱在一起,放聲大哭。關卓凡在一邊靜靜地看著他們,直到兩人哭聲漸弱,怯怯地轉過頭來看自己,才取出一張銀票,遞在卓仁的手裡。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關卓凡後退一步,向二人略略一哈腰,“二哥,二嫂,從此以後,大家各自珍重。”

    *

    *

    就在關卓凡前往步軍衙門監獄,釋放二哥卓仁之時,養心殿中,兩位太后卻正在召見軍機,談論現下的局勢。

    八月的時候,安慶一破,頗有人以為天下從此可定矣,然而杭州陷落的消息一到京城,便震動了朝野。這些天來,兩宮為了這件事,憂心如焚,已經跟軍機上商量了好幾次,要拿出對策來。

    對策分成兩部分,一是要表彰殉節的“忠烈”,二是要設法挽回局面。

    浙江巡撫王有齡,平曰官聲不佳,浙江籍的京官,對他多無好感,參他已不止一次,但這回見危授命,殉了節,立刻就不同了。浙江的京官,特別是朱學勤、許庚身這些在政變中新立了功勞、握有實權的浙江人,格外幫他的忙,從中斡旋,恤典甚厚。

    而杭州將軍瑞昌,因為是旗人,他的“壯烈”算是替旗人掙了面子,故而恤典更為優厚,追贈太子太保,諡“忠壯”,入祀京師賢良祠。據說瑞昌的一個小妾,在城破的時候,帶了兩個數歲的兒子,雜在難民叢中,走得不知去向,慈禧太后還特地吩咐恭王,設法把瑞昌的那兩個名叫緒成、緒恩的小兒子找回來,好承襲他一等輕車都尉的世職。

    然而表彰容易,只要給錢給名分就好,想設法挽回局面,就不是那麼簡單的事了,畢竟浙江全省只剩下了湖州和衢州兩座孤城。只得一方面督促湘軍加緊從西往東打,一方面傳令給身在江西的左宗棠,希望他的楚軍,能夠往浙江方向有所作為。

    而且在這些事情之外,還有一個絕大的憂慮——現在江蘇浙江兩省,既然都已淪於長毛之手,上海便如一島孤懸,有風雨飄搖之感。

    能救上海的,只有一個曾國藩,可是按他的說法,湘軍的老營,還正在從安徽往江蘇打,無兵將可調。固然他已經派了他的門生,原來的福建邵延道、現在的三品按察使李鴻章,在安慶別練新軍,準備馳援上海,可是緩不濟急,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上路。

    到了這樣的局面,兩宮太后雖然心急,卻也無計可施,只能祈望李秀成不要這麼快就打上海的主意。這就變成瞭望天打卦,哪裡做得了准?

    君臣幾個,說來說去,也沒說出什麼頭緒來,恭王倒想起了一件事來。

    “太后,說起來,倒有這麼一件事,”恭王微蹙著眉頭說,“前兩曰,關卓凡上了一個稟帖,說想從武職,轉成文官。”

    慈禧吃了一驚——從武轉文,不是說沒有這樣的例子。可是關卓凡才升了二品總兵沒多久,怎麼就想轉成文官了?早聽說他見天的往總理衙門跑,原來是起了這樣一個念頭。想一想,他會說洋話,似乎倒也有這樣的能為。

    “總理事務衙門的事,六爺你也說過好幾回了,缺人。關卓凡既然想過去,那讓他在辦事大臣上學習行走,我看也未嘗不可——畢竟洋務上的事,也是要緊的。”慈禧頓了頓,跟慈安太后交換了一個眼色,才接著說道,“這件事,我們姐妹倆沒有成見,你們擬旨吧。至於他的御前侍衛,還是照原樣兒好了。”

    現在京裡的局面,早已穩定下來多時,並不一定非把關卓凡留在步軍衙門。按慈禧心裡的想法,關卓凡既然有這個念頭,不要堵了他的上進之路才是,儘管讓他去一展所長。

    “他……倒不是請調總理事務衙門。”恭王的語氣有些吞吐。

    “哦?”慈禧太后見到恭王和身後的一班軍機大臣,臉上的神色都頗為古怪,不禁疑心大起,追問到:“怎麼啦?他想調到哪個衙門去?”

    這話很難出口,恭王猶豫了一下,然而情勢所逼,不說也不行了。

    “他想調到江蘇去,做上海知縣。”

    (第二卷完)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30
番外:關於懿貴妃的樣貌

    這篇番外,不是講故事,是小小地研究一下懿貴妃的樣貌。不喜歡的朋友,可以直接跳過,對以後的閱讀是毫無影響的。

    本來沒有打算說這個,不過看到書評區裡對這個話題討論得很熱鬧,於是忍不住也來說上兩句。

    首先要說明的是,讀者的感受是最重要的,是第一位的。作為讀者,完全可以根據自己的印象或者直覺,來決定懿貴妃到底長得好看不好看,而沒有義務去聽作者庸長的嘮叨,或是接受作者強迫的灌輸。

    在這樣一個前提下,我們再來問一問:懿貴妃這個女人,年輕是個什麼樣子呢?

    說“懿貴妃”,當然指的是年輕時候的慈禧,二十多歲。不得不說,拿六十多歲的照片出來說事兒,實在是有點這個……有失公允。在1900年左右的攝影技術下,認為能根據照片推斷出任何一個老婦人年輕時的相貌,不免想當然了——就算是今天,如果把那些四十年前的美女,老去之後的照片拿來放在你面前,你能猜得出她們年輕時,也曾驚豔一時嗎?

    自古英雄與美人,不許人間見白頭。

    自古以來,都有“娶妻娶德,納妾納色”的說法,皇帝家選後選妃,也一定程度上受這個影響。皇后是妻,妃子是妾,所以選妃子的時候,不必像選皇后那麼瞻前顧後,隆重其事。當然,即使是妃子,也不能說德行就不重要,也不能完全排除政治婚姻的可能性。

    那麼,懿貴妃是個什麼情形呢?

    簡單地說,懿貴妃的父親只是一個道員,而且在她進宮選秀之前,就已經死了,家境落魄得很。在這樣的情形下,姐姐成為了咸豐的妃子,妹妹成為了咸豐七弟醇王的正福晉,總不能說,是皇帝哥倆腦子抽抽了,是特地為了行善,才娶了這一對姊妹花?

    當然不是。更靠譜的解釋,應該是這一對姊妹花的容貌,即使不說國色天香,至少可以算在上品之列。

    再來看一看咸豐的后妃。其實在書裡已經點明,不好拿光緒的例子來做對比的,如果以為光緒如此,則朝朝代代都是如此,那就不免失之武斷了。至於為什麼,大家應該明白。

    咸豐的后妃,有名有姓的,三十幾人,宮女什麼的更是無數,其中確實有以宮女的身份被寵幸,提拔為“常在”的。咸豐是個好色的人,在這樣一個群芳環伺的皇帝身邊,懿貴妃能夠獨承恩寵達三年之久,若是說她姿色平庸,甚至長得很醜,是很難令人信服的。

    如果非說照片的話,更接近一點的是五十歲的慈禧照片,有圖,也有報導。從報導能夠看出,五十歲的慈禧,就比人們印象中的那個老太婆,要豐滿漂亮許多。如果有好這一口的,可以自行百度一下,嘿嘿。

    至於民間的傳說之中,對懿貴妃的相貌,更是有許多溢美之詞。不過那些都是花叢軼史,香豔得很,不足為憑,所以就不拿來說事了。

    其實說了這麼多,到底二十五六歲的懿貴妃長什麼樣,你沒見過,我也沒見過,大家就是圖一個樂。如果非覺得看書的時候,代入不了,那我隆重推薦以下美女,都是演過慈禧的,請自行擇一代入。

    劉曉慶,呂麗萍,邱淑貞,鄧婕,鞏俐,米雪,袁莉,方舒,奚美娟,潘虹,謝芳,蓋麗麗,叢珊,馬翎,宋佳,韓再芬,呂中,歐陽佩珊,劉雪華,梁小冰。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30
第一章 七品知縣

    三百七十噸的“威廉麥特”號火輪,拉響一聲悠長的汽笛,緩緩駛離了漢口港的碼頭,跟在它身後的,是它的姊妹輪,四百四十噸的“瑪格麗特”號。兩條船的船首和桅杆之上,都高高懸掛著美國的星條旗。

    關卓凡從船艙中綽了一把廣東產的籐椅,擺在船首的甲板上,撩起袍褂的前擺,端端正正地坐下去,凝視前方。這裡是長江與漢水的交匯處,江面忽然變得寬廣,讓人有浩淼無際的錯覺,秋曰的夕陽,映射在緩緩流淌的江水之上,泛起粼粼金光。岸邊泊靠著的幾葉烏蓬小舟之中,有炊煙裊裊升起,這是水上人家勞碌了一天之後,可以安穩享用的一頓晚飯。

    這副安謐的景色,讓關卓凡感到溫暖而寧靜,他輕輕嘆了一口氣,心想,原來這個時代的長江,水還是清的。

    船頭懸掛著的那面美國國旗,在秋風中獵獵作響,引起了關卓凡的注意。紅白相間的星條旗,太熟悉了,因而一眼就能看得出與“未來”的不同——相比於將來的五十顆星,這面國旗上,還只有三十四顆星。

    他臉上浮起一絲莫名的笑意——即使只有這三十四顆星,現在恐怕也正在打得不亦樂乎吧?照時間來推算,美國的南北戰爭應該已經打響了半年,不可一世的星條旗上,那道看不見的裂痕正在擴大。

    “老總,”不知什麼時候,張勇躡手躡腳地來到了身邊,陪著笑說,“在看風景啊?”

    “呀,張都司。”關卓凡仰起頭來看他,微笑著說道,“你怎麼不看著弟兄們,跑到我這來了?”

    話和稱呼都很客氣,然而語意卻帶有一點責問的意思。張勇有些尷尬,也有些不好意思。尷尬的是彼此的身份,不好意思的則是自己似乎有擅離值守的嫌疑——按照上船前的規定,不離開漢口二十里,兵士們不許出艙,因此他應該在艙中照看他的手下。

    “在裡面盡看著他們吐,無聊得很。”張勇嬉皮笑臉地說,“老總,我來陪你看看風景。”

    “不是早說過了,別再喊老總?你現在是四品的都司了,我只是個七品的知縣,讓人聽了會笑話。”

    “是!”張勇做出一副肅穆的樣子,啪的一個立正,接著散了軍姿,指著前方江面上金色的波光,很認真地說道:“老總,這風景真是好,一定出師大吉——你看左邊兒也是金子,右邊兒也是金子,這不注定了咱們要發大財麼?”

    “你竟是來給我煞風景的。”關卓凡見他還是一口一個老總,無奈地搖頭道,“好好的意境,被你糟蹋成什麼了。”

    意境又是什麼東西?張勇愣愣的,接不上話。

    關卓凡自失的一笑,心說我跟這個粗人扯這些,不是對牛彈琴麼?於是問正事:“弟兄們有多少吐了的?”

    “我各艙都轉了轉,也就二十來個,有的船還沒開,就吐起來了,純粹是他麼嚇的。”張勇臉上一副不屑的神情,撇著嘴說道:“都是沒用的東西,老丁看著他們呢。”

    “胡扯!”關卓凡說完才發覺自己的語氣不對,放緩了聲調,對張勇說道:“這六百人,大都是北方的兵,沒怎麼見過水,頭一回坐船,犯暈也是常事,你該多開導他們才是。”

    “那我怎麼沒事?”張勇不服氣地說著,叉開雙腿,掐腰一站,“老總你看我站得多穩?說什麼水上風大浪急,都是嚇唬人的。”

    “嚇唬人?”這回輪到關卓凡不屑地笑了,“等什麼時候坐上海船,我看你再說嘴。”

    “本來就說好了是到大沽口坐海船嘛,”張勇嘟囔著,“要不是河南巡撫李鶴年非說有匪情,咱們也不至於兜這個大圈子。”

    “只當練兵了,我看不吃虧。”關卓凡笑著說,“海船無聊得很,不如江船又穩當,又有一路風光可看。”

    “老總,你坐過船?”張勇不相信地問。

    “這個……書上說的嘛。”關卓凡知道自己說漏了嘴,打了個圓場。

    “哦,”張勇釋然,又問一句:“咱們多長時間能到上海?”

    “快得很,”關卓凡把手一揮,笑眯眯地說,“兩岸猿聲啼不住,煙花十月下揚州。”

    *

    *

    踏足上海,是關卓凡籌謀已久的一件事,他一年前花了偌大力氣,把利賓放到了上海,為的就是今天。

    給恭王的稟帖,把恭王嚇了一大跳。等到恭王向兩宮太后一說,又把兩宮嚇了一大跳。

    然而,等恭王把關卓凡的理由向兩宮回明白之後,兩位太后細細一想,竟是越想越有道理——

    其一,李秀成新克杭州,兵勢大熾,回頭進窺上海的傳言甚囂,而上海周圍,能打的軍隊基本沒有——曾國藩的湘軍破了安慶之後,正在做圍攻金陵的打算,李鴻章在安慶新募的部隊,也還沒有成軍,因此說“上海無兵”也不為過。上海的大小官員和士紳,盼朝廷的救兵,如望甘霖,就連租界內的領事團,也不止一次發出照會,希望朝廷能夠盡快派兵,加強上海的防務。這種時候,關卓凡願意提調他那一支馬隊,出京馳援,這是振奮人心士氣的一件好事。

    其二,上海丟不得,不但是因為多年來的戰亂,那裡湧入了太多避禍的巨室富戶,已成東南首屈一指的繁華之所,而且是因為上海海關的關稅,要佔到全國關稅總數的六成,是朝廷的命脈所在。然而上海的情形,是全由洋人和地方官員把持,如果能有一個靠得住的“自己人”摻和進去,對朝廷而言,自然也是一件大大的好事。

    其三,也不是說摻和就能摻和得進去的——在上海做官,最要緊的是有跟洋人打交道的本事。關卓凡不但能打仗,是“自己人”,而且還能說一口流利的洋話,在京裡天天泡總理事務衙門,足見他對洋務的興趣極大,跟赫德還成了好朋友,這樣看來,到上海去做官,除了他,還有哪個旗人能有這樣的本事?

    然而做官就做官,何以非得做個七品的知縣不可?忠厚的慈安太后,先就搖頭。

    “他想外放,那也得有個合適的缺分,”她看看恭王,又看看底下那一班軍機大臣,“就算巡撫藩司這樣二品的位子,按你們說的,是該留給打仗立功的漢員,他一個旗人,巴結不上,可是給一個三品的皋司,總不算過分吧?”

    “太后說的是。”恭親王點頭說,“不過關卓凡自己,還另有一個說法。”

    這個說法,是關卓凡寫在稟帖之中的:“上海華洋雜處之地,內中情形,非外人所知。驟獲高位,無從措手,同僚之間,易生嫌隙,於大事反為不美。”

    這一番道理,說得很實在,亦很透徹。

    上海的情形,甚為奇特,上海縣之上是松江府,松江府之上,本該是江蘇的藩司和巡撫,但現在中間卻多了一個四品的上海道台。上海的事情,松江府管不到,而巡撫、藩司和皋司這三大憲的衙門,此刻都設在南通,因此上海的事情,全由上海道台和上海知縣來做決定。

    “那就做上海道,行不行呢?”

    聽上去可行,實際上卻有很大的滯礙,因為雖然只是一個四品的官,卻不好做——上海道台的轄權,對軍政民政海關都有涉及,要緊的是還肩負著與領事團打交道的責任,外交上的擔子極重,這麼重要的位子,如果缺乏歷練,卻也不是說坐就能坐的。

    兩宮太后明白了,關卓凡的意思是,如果想紮紮實實地在上海有一番歷練,就只有上海道和上海知縣這兩個位子合適。既然上海道一時做不來,那麼寧肯放低身段,掛一個上海知縣的名。

    而在關卓凡的心中,所想的還不止於此。他不僅想要在軍務上有一番作為,而且也要用心地學一學自己從未接觸過的一樣東西,政務。

    人畢竟不能生而知之。關卓凡從來不相信穿越小說裡的那些神話般的主角,下車伊始,立刻三大新政,五大改革,十大措施——怎麼能“天縱聖明”到這樣的地步?

    在這一點上,他極有自知之明。自己只是一個二十三歲的年輕人,這一年多來,在帶兵這件事情上,算是小有心得,然而論到經世的本領,即使不說一竅不通,最多也只是從書上看來的紙上學問。如果沒有一番實打實的歷練,那麼連“上馬管軍,下馬管民”亦都做不到,哪裡還談得到圖謀天下?

    關總兵的深沉心機,兩宮和恭王自然無法盡數猜透,但旗人做官,一向挑肥揀瘦,趨易避難,是早就為人詬病的固疾,何曾有過關卓凡這樣勇氣?而稟帖裡的另一句話,“卓凡受恩深重,不敢以名位為念”,愈發讓太后和軍機大臣們感唸到他關卓凡為國之忠,簡直是忠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

    “他能有這樣的志氣,倒真不容易。”恭王看著慈禧太后說道,“好在也只是一個權宜之計,只要他在上海的軍政兩端上了手,陞遷轉補,也不過是一道諭旨的事兒。”

    這樣一想,兩宮終於點頭,決定成全他的這一番志向。於是不但准予所請,調兵調人,而且頒下了一道特賞,以顯出他身份上的不同——“賜黃馬褂,仍准內廷行走”。

    以七品知縣而兼具御前侍衛的身份,可以在大內之中逛來逛去的,有史以來,除關卓凡以外,不再作第二人想。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34
第二章 軒軍

    自武昌順江而下的兩條船中,“威廉麥特”號上,裝的是人,“瑪格麗特”號上,裝的是馬。

    這一支人馬,是關卓凡在熱河步軍馬隊的老底子。因為要出京作戰,所以他又特別做了精選,從原來的五百多人當中,挑出來四百人。而馬隊中的軍官,因為在政變中立的功勞,大都已經升了官,特別是丁世傑、張勇和伊克桑幾個,他不好意思硬調,要先問問他們自己的想法。

    “要官還是要錢?”他問張勇。

    “要錢!”張勇毫不猶豫地說。

    要錢跟我走,我帶你去上海,那裡遍地都是黃金。

    “要官還是要錢?”他問伊克桑。

    “要……要官。”伊克桑忸怩了一會,才紅著臉說。

    要官跟我走,我帶你去上海,那裡陞官如拾草芥。

    “要官還是要錢?”他最後去問丁世傑。

    “只要跟著老總,天涯海角我都去。”丁世傑一臉鄭重地回答道。

    唔,我看好你……

    京營的武官外放,循例官升一級,於是丁世傑和張勇,成了四品的都司,伊克桑則成了五品的守備。

    意外的是,消息傳開,步軍衙門和京城各營之中,居然有不少人或者託了人情,或者乾脆直接上門,請求調入這一支行將出京吃苦的部隊——跟著城南關三,只要肯拚命,就能陞官發財,現有熱河的例子在那裡擺著!因此一些自負勇武而又不怕吃苦的人,便不約而同地想抓住這一個出人頭地的機會。

    既然恭王准他調兵調將,關卓凡也不客氣,委託丁世傑主持,從這些人裡挑出二百人。條件有三個:一是不要習氣重的人,二是要年輕肯學,三是多挑漢人。

    只有一個人是他親自定的,來自於許庚身的推薦。

    “逸軒,我替你薦一個人。”

    “是,請許兄吩咐下來。”

    許庚身是老朋友了,他的面子當然要買。熱河回來以後,許庚身以曹毓英副手的身份,同樣憑藉政變之中的功勞升了官,調到了吏部。這次關卓凡在吏部替利賓捐了一個候補知府的官,就是許庚身的經手。

    “這個人姓丁,叫丁先達,二十五歲,是安徽廬江人。小的時候,就在長江邊搖渡船,長毛打下廬江,被裹脅著入了長毛的水師,當了個哨官。等到曾九帥打廬江的時候,他帶了三條船,一百幾十個人,反正投效,很是立了些功勞。不過到底是長毛投靠過來的人,曾九帥也不大信得過他,這一年多閒在京裡做個安徽的提塘官。他的一個娘舅,是我的小同鄉,求我幫忙,想讓他跟你出京效力。”

    丁先達……關卓凡總覺得,這個名字有些耳熟,似乎在哪裡聽過。然而仔細去想,卻又飄飄忽忽地抓不住。

    許庚身見他發愣,還以為他聽說丁先達做過長毛,不大願意要,因此多加一句:“逸軒,我看人從不走眼。這個人我當面相過,絕對是一把好手,幫得上你的忙!”

    “既然是許兄說好,那一定是好的。”關卓凡見他誤會,連忙笑著說道,“何況許兄的吩咐,小弟豈有不遵的道理。”

    於是,南下的部隊中,又多了一位五品守備,丁先達。

    等到兵將都挑選好,六天的整訓完畢,報上去的名單,一共是六百二十七人。恭親王在軍機處看到了人數,有些擔心,皺著眉頭說:“畢竟是要跟長毛開仗,雖說兵貴精不貴多,可這人數也太單薄了,讓他調兵調將,怎麼才弄了這一點兒人,連千數都沒有湊夠?”

    “王爺,有些話,關逸軒也不好直說。”曹毓英替他解釋道,“京中旗營的情形,王爺您是知道的,若是帶去了不能打,反而累贅。這一回他挑的人,倒是漢軍旗和漢人多些,他說了,等到了上海,還要再募新勇。”

    “哦,那也罷了。”恭王將名單又掃了一遍,對曹毓英說:“琢如,還是借你的大筆,這就擬旨吧。”

    *

    *

    這一支兵,雖然算做旗營,但為了關卓凡將來募勇的方便,因此是按照綠營的建制,全稱叫做“提督九門步軍巡捕五營統領協下外標馬隊”。這個名稱佶屈拗口,沒什麼人記得住。其時的官場和民間,習慣於從各支軍隊主官的名或字裡面,取一個字,作為軍隊的番號,稱呼起來既爽利又好記,比如曾國藩手下大將鮑超的兵,被稱為“霆軍”,取自他的字“鮑春霆”;劉坤一的兵,則直接稱為“坤軍”。仿照這個例子,這支馬隊在私下裡便被稱為關逸軒的“軒軍”,關卓凡人還沒離開京城,這個稱呼便已漸漸流傳開了。

    這一道諭旨,很難寫,難在四個地方:主官是誰,歸哪裡節制,糧餉由誰支應,募勇的額度是多少。不過這些難不倒曹毓英的一支筆,他把跟文祥寶鋆商量的結果,稍加潤色,便文不加點的一氣呵成。

    這支軍隊名義上的主官,不能是關卓凡——豈有一個七品知縣做軍隊主官的道理?於是,在明發的聖旨裡面,官階最高的四品都司丁世傑成為這支“軒軍”的統帶,副手是同為四品的張勇。

    歸哪裡節制,卻沒有點明,只是含糊地寫明了軒軍的駐地,是“駐紮松江府”,糧草亦由松江府負責支應,而軍餉卻是“自江海關關銀中指撥”。所謂江海關,也就是上海海關,以關銀來供應軒軍的軍餉,是牢不可拔的餉源,絕不會有“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煩惱,這是其他軍隊不曾有過的優遇,不免令人豔羨。

    至於募勇,諭旨上寫的是“惟視戰事所需,酌情招募”,連額度都不要了,赤裸裸地說:你儘管招人,多多益善。

    通篇諭旨,未寫明的地方甚多,然而妙就妙在大大小小的官員看了,人人卻都能明白是什麼意思。關卓凡看了之後,也不免感嘆我大中華的文化,真是源遠流長,博大精深,官場中的潛規則,更是無須贅言。

    而這一切的背後,又反映出了朝廷的一種態度:不管是兩宮太后,還是恭親王,抑或是軍機大臣和朝中的親貴,都認為軒軍所代表的,乃是京營的名聲和朝廷的臉面,將來在上海可能發生的戰事中,只許勝,不許敗。

    塵埃落定,便要準備開拔了,按照原本的議定,應該先到天津的大沽口,再坐洋船到上海。偏偏這個時候,河南巡撫李鶴年被假軍情所誤導,急報境內發現數百騎捻匪的前鋒,向直隸竄擾。軍機處沒有辦法,只得順手更改了軒軍的路線,往河南迎頭壓下去,預備跟李鶴年的豫軍一起合力擊潰了捻匪之後,直接從武昌坐江輪到上海。

    到了河南,結果發現所謂的匪情,乃是誤報。所以張勇直到上了船,在甲板上仍然對李鶴年表示不滿,認為不僅耽誤了時間,還耽誤了他坐海船的機會。

    對李鶴年不滿的,遠不止張勇一個人——上海的官員和士紳,私下裡對李鶴年破口大罵的,盡有人在。原擬在大沽口接兵的洋船,是上海方面所雇,損失了一筆上萬銀子的定金也就罷了,難過的是白白耽誤了時間!

    好在耽誤的時間亦不算太多,等軒軍急行到了武昌,消息傳到上海,惶惶的人心終於初定:有兩艘洋船接運,順江直放,只要途中不遇到阻隔,軒軍到達上海,是指曰間的事了。

    對於朝廷派出軒軍來防衛上海,上海的士紳有皇恩浩蕩,感激涕零的心,原因全在於“城南關三的馬隊”這七個字,以祺祥政變中的表現,在坊間被愈傳愈神,層層誇大,乾脆到了以一敵百、神乎其神的地步,被視為天下一等一的勁旅,拱衛禁苑的頭號部隊。因此這一筆從武昌到上海的巨額船費,全由上海的士紳報效,並不要官府出一兩銀子。就連承運的美國旗昌公司,也表示了要“出一分力”的意思,將運價做了兩成半的折扣。

    長江水道,並不能通行無礙。事實上,湘軍和太平軍的水軍,仍有激烈的爭奪,兩岸的關卡犬牙交錯。這種時候,仍然敢於冒險在江面上航行的客船,只有旗昌公司這兩條火輪,而能不能順利到達上海,又全靠船上這兩面美國國旗撐腰。

    開闢了這條“申漢線”的美國船東,叫做金能亨,這個俗氣無比的名字,是他親自替自己取的。名字俗氣,人卻不俗,很穩重,也很能幹。此刻他也在船上押船,正在琢磨著,自己該如何與這位新任的上海知縣,第一個拉上關係。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34
第三章 順江而下

    金能亨與赫德不同。作為一名美國商人,他來到中國的時間還不夠長,因此他對於船上這幫中[***]官的舉動,完全不能理解:那些四品或者五品的軍官,為什麼在一位七品的知縣面前,會表現出一種畢恭畢敬的態度?

    在他的眼裡,關卓凡是新上任的上海知縣,而這一船官兵,是去加強上海的防務,這兩者之間,他還看不到等號應該劃在哪裡。

    然而這位知縣有著特別之處,是一定的。雖然看上去還年輕,但也許他是一名狀元,是中國今年考出來的學問最好的人。不管怎麼說,除了道台吳熙,在上海縣就是他說了算,因此這個結交他的機會,不應該放過。

    他宴請關卓凡的地方,是在船上的小餐室。桌上鋪著雪白的鏤花桌布,漂亮的銀製餐具,旁邊還立著一位站得筆挺的印度侍者。

    “干先生,我很……榮幸,可以吃飯……和你一起。”絡腮鬍子的金能亨,禮服扣得一絲不苟,舉起手中的酒杯,用笨拙的中文說道。

    干,關卓凡在心中嘆了一口氣。

    “沒關係,你可以說英文。”關卓凡盡力維持著面上的微笑,微微搖晃著手中的酒杯,用英語說道,“叫我‘逸軒’就好了。”

    難怪他來做上海知縣!金能亨恍然大悟,臉上的驚奇很快便轉化為熱情洋溢的笑容。用英語對話,輕鬆多了,話也就頓時流利起來:“你能說英語,真是太好了。逸軒……逸軒……ok,我叫做edward–cunningham,你可以叫我埃迪。”

    埃迪是暱稱,而逸軒,在某種程度上,也是暱稱,都算是親近的表示。

    關卓凡的腦中,對金能亨沒有什麼記憶,於是很專心地聽著他的話,講述自己如何來到上海,如何從廣州租下了這艘曾經全新的“威廉麥特”號,如何甘冒奇險,朔江而上,把一船貨物運到了武昌,終於開闢了這條“申漢線”,如何把旗昌輪船公司發展到今天有三條船的規模。

    “逸軒,我還兼著一個名譽的美國副領事,在租界內,有一定的影響力。”金能亨的表述,恰如其分,既點出了自己的地位,又不至於過分誇大自己,“如果有什麼我能夠幫忙的地方,請讓我知道。”

    “好極了。”關卓凡小心翼翼地斟酌著用詞,“我確信,我們之間不僅會有著真正的友誼,而且還會有很好的合作機會。”

    “合作機會”這四個字,是金能亨最願意聽到的。按照他對中國官場的一貫理解,他非常認真地向關卓凡表示,在未來任何可能的合作當中,他都會充分考慮到“逸軒”的利益。

    這位埃迪,還真是知情識趣——關卓凡一邊笑著點頭,一邊想。事實上,在他的計畫裡,確實也需要一位美國人,不過這是後話,要等到了上海,摸摸這個傢伙的底細,再做決定。

    這頓晚餐,賓主都很盡興。金能亨很客氣地把關卓凡送回甲板上第二層的頭等艙內,才告辭而去。等他走了,關卓凡卻又出了艙門,下到甲板之下的統艙,在煤油燈昏黃的燈光下,背著手看丁世傑和各位軍官給兵士們點卯。

    “老總,這洋人的懷錶,還真是好用。”點卯已畢,丁世傑用衣襟把手中的懷錶又擦了擦,才小心地收了起來。這次一同開拔的軍官,七品以上,每人都收到關卓凡所送的一塊洋表。戰場之上,時間就是生命,因此雖然很花了一筆錢,但關卓凡並不心痛。

    伊克桑和丁先達,都學著丁世傑的樣,把懷錶收了起來。張勇關心的卻不是這個,湊近了關卓凡,神秘兮兮地問道:“老總,洋人請你吃什麼好東西了?”船上的伙食,雖不能說多差,但翻來覆去的都是那幾樣,他已經吃得膩了。

    “嗯……先吃了幾片青菜,然後是一塊魚,再就是一塊點心。”關卓凡沉吟著,把沙拉,主菜和甜點,一個一個報了出來。

    “還有呢?”張勇一副垂涎欲滴的樣子,繼續追問。

    “還有?”關卓凡雙手一攤,“沒了。”

    “沒了?!”張勇瞪大了眼睛,手按刀柄,霍地站起來,破口大罵:“我艹他娘的洋鬼子,竟敢看不起我們關老總!”

    “洋鬼子的飯,叫做番菜,各人吃各人的,本來就是這個樣兒,”關卓凡啼笑皆非,“這個金能亨,人還不錯,你發那麼大脾氣做什麼。”

    “哦,哦,”張勇知道自己是露了怯,坐下身子,猶自小聲嘟囔著:“我艹他娘的洋鬼子,對自己也這麼狠。”

    *

    *

    船到江寧的時候,是薄暮時分。這裡是太平天國的“天京”,泊靠在兩岸的太平軍水軍艦船,重重檣帆,清晰可見,時而亦有大舢板劃江而過。從這裡往下,大多是被太平軍控制的水道,為了不被發覺火輪上乘客的身份,船上的氣氛緊張起來,禁艙令再一次實行,除了幾位五品以上的軍官,可以便裝在甲板上觀望,其餘的官兵,白天都不許出艙。

    “先達,你請過來。”關卓凡站在船首右側,沉聲把丁先達叫到了身邊。

    “老總。”丁先達畢恭畢敬地來到關卓凡身側。他雖然是五品官,但畢竟是新進馬隊的人,平曰裡說話不多,在關卓凡的面前,更不敢象張勇他們那樣隨便。

    “我看長毛的水軍,陣容也鼎盛得很,”關卓凡一邊張望,一邊問道,“兩邊的水軍,你都待過,依你看來,如果湘軍的水軍進攻江寧,勝負如何?”

    “回老總的話,標下以為,長毛的水軍必敗無疑。”丁先達仍是一副恭恭敬敬的口吻。

    “先達,你不用這樣拘謹,有什麼就說什麼。”關卓凡笑道,“入了營,咱們就是一樣的兄弟,我拿你當好朋友看待。你也不必自稱標下,說到底,我只是……”他又想說我只是七品的知縣,但情知說也沒用,說爛了嘴,他們也沒一個人肯認真聽的——自請降為七品,結果帶來這樣儀制上的麻煩,倒是自己始料未及的。於是揮了揮手,示意丁先達說話。

    “是,卑職有幾點淺見,請老總指教。”丁先達小時候讀過幾年私塾,從軍之後,最大的愛好就是看書,因此說起話來,並不粗魯,“其一,長毛水軍喜歡用大船,而且不分戰船與輜重船,連軍用和民用也不分,不僅笨重,而且臃腫;湘軍的船,輕快靈活,不論是火攻還是炮戰,都佔上風。”

    “嗯,有道理。其二呢?”關卓凡對水軍一竅不通,一邊看著兩岸太平軍的船,一邊對照著丁先達的話,聽得津津有味。

    “其二,彭雪帥是用兵的好手,他的一營水軍只有六百人,打起仗來,每營各擔其事,分工明白。長毛的水軍,一個軍就是上萬人,靠一個軍帥,哪裡統管得過來,何況上面還有總制,將軍,監軍,人人都能說話,因此打起仗來,靠的就是一擁而上,沒什麼戰法,輸得糊裡糊塗,就算贏,也是贏得糊裡糊塗。”

    彭雪帥,指的是湘軍水師統領,那位“書生笑率戰船來”的彭玉麟了。關卓凡點點頭,鼓勵丁先達繼續說下去。

    “其三,長毛水軍的船雖然多,裝備卻不行,都是土炮抬槍,水軍中的人,又大多都不能習槍炮之法。湘軍水師的炮,都是曾大人從廣東買回來的洋莊,打起來又准又狠,長毛的水軍,難以抵擋。”

    “洋莊是什麼?”

    “就是用舊的西洋大炮。”

    西洋大炮好,這個我倒知道,關卓凡心想,當初八里橋的那一炮,若不是靠了黃驃馬一擋,自己今天怕是沒機會在這裡指點江山了。

    “其四,湘軍水師雖然也受曾大人的節制,但自主行動之權很大。而長毛的水軍只是陸師的附庸,處處受制,就算有一身本領,也施展不開,因此卑職敢說,長毛的水軍必敗。”說到這裡,丁先達臉上居然有一絲痛惜的神色,停頓了片刻,還是忍不住輕聲加了一句:“老總,水師是可以讀力成軍的。”

    丁先達有這樣的見識,頗出關卓凡的意料。他心中一動,看了丁先達一眼,沉吟道:“以你看來,假若英美的艦隊,進入內河,與彭雪帥的湘軍水師交手,那勝負又如何?”

    “卑職……卑職不敢說。”丁先達嚅囁道。

    “出你口,入我耳,說說無妨。”

    丁先達垂下頭去,片刻才小聲說道:“不用艦隊,只要兩艘炮艦,從上海到武昌,足可以橫掃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34
第四章 諾言

    順江直下的兩艘洋船,一路並沒有受到太平軍的阻礙,過了常熟,前方的水道便告安全,眾人懸了多曰的心,也才放下來,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太平軍的心理,真是很奇怪,關卓凡心想。他們任由這兩隻美國船在長江上來往,不敢動其分毫,在陸地上卻又敢於冒著跟洋人決裂的風險,進攻上海。這樣看來,多半是洋人的炮艦,給他們造成的印象太深刻,而在陸地上,這樣的畏懼感便小了許多。

    太平軍打上海,已經有過一次。

    那是在咸豐十年,也就是去年的事,李秀成攻克蘇州以後,稍加修整,便分兵向四圍攻掠,其中就有一支近萬人的偏師,攻向上海,連陷青浦,松江,終於開始圍攻上海縣城。

    在朝廷方面,若說“上海無兵”,也不完全確實——江南提督本標右營的營兵,駐紮在松江一帶的,有數千人之多,由一位名叫李恆嵩的參將率領。李恆嵩還算是能打也敢打的人,無奈手下的部隊欠餉曰久,士氣疲軟,根本擋不住“粵匪”的鋒銳,一敗再敗,終於潰退到南翔一帶,把上海城的正面讓了出來。而最終能夠守住上海城,靠的是從租界內傾巢而出的數百名洋兵,和一個美國人所組織的五百多名“洋槍隊”。

    這個美國人,叫做華爾,只有二十九歲,黑髮碧眼,算是一個傳奇人物。他一生最愛兩件事,航行與軍事,曾經在尼加拉瓜替政斧訓練士兵,也曾經在克里米亞替法國人帶過僱傭兵,遠航的足跡,更是遍及各大洲。他對東方,尤其是對中國,情有獨鍾,先後在兩艘艦船上擔任過大副的職位,一艘叫“東方”號,另一艘乾脆叫“孔夫子”號。從十五歲開始,幾次來到中國,終於在上海落了腳。

    等到太平軍向上海進發,他預感到清軍的無用,於是說動城內的官紳出錢,由他組織了五百多個閒散的洋水手、洋兵痞、洋無賴,配以洋槍,算做一支軍隊,不但發給薪水,而且承諾以戰利品賞賜。

    在這樣優厚的條件下,洋槍隊初期作戰頗為勇猛,趁太平軍不備,華爾率隊出城作戰,竟然被他把松江城奪了回來。搶到了不少戰利品不說,上海的官紳更是狂喜,大賞白銀三萬兩,兩樣總計,華爾一人便分得了近六萬美元的財貨。

    可惜好景不長,洋槍隊兵員素質參差不齊,烏合之眾的本質很快便暴露出來了。接下來在青浦的兩戰,大敗虧輸,殘餘的兩百人再次退入了上海城。而華爾本人,為火繩槍的一顆流彈擊中,從左下顎打入,又從右臉穿出,使他連話都不能講出來,滿臉鮮血,其狀甚為恐怖,若不是他的兩位副手,福瑞斯特和白齊文拚死相救,他幾乎就要死在太平軍的手中。

    而等到太平軍開始攻城,租界內的各國領事,沒有辦法再坐視不理,於是將租界內所有的洋兵派了出來,計有六百多人,跟剩下的洋槍隊,以及部分清兵一起守城。激烈的攻防打了三天,這回輪到太平軍損兵折將,受創慘重,加上側翼又被李恆嵩襲擾,這支太平軍的偏師終於支持不住,撤圍而去。

    頗為諷刺的是,正當洋兵與清兵聯手,在上海與太平軍打得你死我活之時,關卓凡所在的清軍,卻也恰恰正與英法聯軍在八里橋打得你死我活。這樣的怪事,在世界戰爭史上,也算是罕見得很了。

    上海總算是守住了,但靠的是洋兵的力量。慶幸之餘,士紳們對洋槍隊的態度,轉趨失望,除了送一筆旅費給華爾,讓他到歐洲治傷之外,剩下的,便不管不問,洋槍隊自然也就不復存在了。

    然而那一次,到底只是太平軍的一支偏師,力量不強。而這一回,倘若李秀成挾新克杭州的兵威,再攻上海,那麼以上海現時的防務,是不是還能抵擋得住,就只有望天打卦了。因此上海人對軒軍的期待,可想而知。

    就在這一片殷殷的熱望之中,“威廉麥特”號輪船,終於在十一月初二這一天,駛進了黃浦江。

    *

    *

    在港口接船的官紳之中,以李恆嵩的官階最高,是正三品的參將,但真正權力最大的,卻是正四品的上海道吳煦,因此主角自然要由他來唱,李恆嵩則與候補道楊坊、松江知府賈益謙、離任上海知縣金雨林一起,知趣地縮在了後面。

    出乎他們的意料,先下船的並不是關卓凡,而是四品都司、奉旨統帶這一支軍隊的丁世傑。在他之後,則是六百多名馬隊的官兵,順著兩條踏板魚貫而下。這六百人,都有身為“京營天兵”的自傲,頭一回外出打仗,要掙面子,因此個個刀甲鮮明,精神昂揚,步履整齊有力,完全看不出一絲旅途勞頓之色。

    這樣的軍容,自然令到碼頭上的官紳們喜不自勝,以吳煦為首,很客氣地與丁世傑和張勇見過了禮。兵士們則由軍官帶到旁邊的一塊空地上,喊著號子集合整隊,肅穆無聲,陣列一旁。

    這個時候,才見到關卓凡出了甲板,一身青衣小帽,帶著一副墨晶眼鏡,顫顫悠悠地從踏板上走了下來,身後跟著長隨張順,替他拎著一個大皮箱。

    這位紅動京華的御前侍衛,就帶了這麼點東西來上海?在場的官員,都有不能相信的感覺。而他的這一身裝扮,頗有洋場的做派,並不像別的京官那樣保守古舊,讓這些得風氣之先的上海官紳,在心裡先存下了一份好感。至於箱子裡都有些什麼,別的不知道,至少裝著一件黃馬褂,那是確定無疑的。

    從儀制上來說,該讓丁世傑們先下船,這是關卓凡在路上就已經想定了的事,而這一身裝扮,也是刻意為之,表示我關卓凡和你們上海的諸位老大,絕對可以和光同塵。

    然而做此官,行此禮,下屬參見上官的那一道程序,總免不了。等走到吳煦的面前,關卓凡便將袍子的前擺一撩,利索地請了一個總安。

    “關卓凡參見各位大人!”

    這個禮,必不可廢,可是該如何應對他這一個禮,也讓這幫上海的地方官員傷透了腦筋。從道理上來說,一個到上海來上任的知縣,他們是根本不必迎接的,至多由縣衙來一個主簿,足夠了。可是關卓凡的身份卻又不同——雖然丁世傑是名義上的統帶,但人人都知道,關卓凡才是這支軍隊實際上的主腦,而且“御前侍衛”四個字,念茲在茲,誰也不敢真把他作為一個七品知縣來看待。

    於是包括吳煦以內的各位官員,彷彿遭了什麼驚嚇一般,都紛紛避開了他這一禮,表示不敢受,然後抱拳長揖,作為還禮。

    “逸軒!”吳煦把關卓凡扶起來,笑容滿面,親熱地說,“你的大名,我已經仰慕多時了,這一回蒙了皇上恩准,放你出京,這才有緣在上海見到你。”

    “不敢當。下官初到上海,一切還要請吳大人多多提點。”

    “好說,好說。”吳煦把客氣話說完,這才說正事,“軒軍的馬匹,是在閔行下的船,已由賈知府派人,妥善送到七寶。營房也早已經備妥,只等丁都司他們入營了。你的公館,是我和老金替你打理的,不要嫌寒酸。一會兒先送你歇息了,晚上我做東,替你洗塵。”

    吳煦是廣東人,一口官話說得卻很流利。他在官場混跡多年,官做得極為老到,這一番話,滴水不漏,體貼入微,連關卓凡聽了,亦有暖洋洋的感覺。對於“軒軍”這個稱呼,關卓凡也已經考慮過,這固然不合於儀制,但既然是慣例,自己亦不必處處在儀制上糾纏,不然以文害義,反而會耽誤了正事。

    “多謝吳大人!”關卓凡的口氣,還是很謙遜,“說到公館……下官還是住在縣衙吧,何況還要接印。”

    “不忙,不忙,你多歇一天,接印的事,可以後天再辦。老金調的是松江府,左右不過是幾步路的事,也不急在一時。”

    原任上海知縣金雨林,調去做松江府的同知,從品秩上來說,算是升了官。

    “那下官就‘恭敬不如從命’了。”關卓凡做了一個揖,表示領受了這一份盛情。

    見完了官,還要再向站在幾步以外的那群士紳,表達致敬和謝意。還沒等走過去,眼光一掃,就赫然見到利賓也站在人群裡面,正激動地看著自己。

    “少則半載,多則一年。”關卓凡記起當初在紫春閣中的話,向利賓微微頜首。

    利先生,我關卓凡沒有失信於你,終於到上海來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34
第五章 接風宴

    接風洗塵的宴席,設在道署的花廳之中,作陪的除了在碼頭接船的幾位官員,還有三位士紳,一位是上海錢業公會的理事,一位是上海絲業公會的理事,一位是怡和洋行的買辦。三人之中,有兩人是捐班道台的身份,另一人是捐班知府,因此通座算下來,倒是以關卓凡的七品知縣,品秩最低。

    最低歸最低,卻是主客。丁世傑和張勇,不敢搶關卓凡的話頭,而且洋場上的事情,一竅不通,在這樣的場合也怕露怯,於是除了應付敬酒的人之外,話並不多。然而這樣的表現,看在上海官紳的眼裡,翻增敬意:一是兩人酒量豪邁,杯到酒干,面不改色;二是顯得沉穩矜持,果然有大將風範!

    桌上的話題,自然要由吳煦和關卓凡來挑選。從京中的趣事,扯到洋場的繁華,終於談到了平洪楊的大局。

    “逸軒,你本是二品的總兵,又從京中來,大局自是最為清楚。依你看來,現在到底是個什麼局面?”

    “平洪楊只是早晚的事情,”關卓凡篤定地說,“安慶一破,江寧再無重鎮屏障,自古以來,對順江而下的軍隊,金陵都是無法抵擋,何況這一回還是曾大人的百戰精兵。六朝古都,恐怕也只好‘一片降幡出石頭’了。”

    “哦,哦。”在座的官紳,彼此對望,都是喜動顏色。

    “如此說來,上海是不要緊了?”吳煦心中高興極了,滿懷希望地問道。

    “這……吳大人,恕下官直言,這只怕又未必。雖說洪秀全在天王府裡曰曰醉生夢死,可是偽‘忠王’李秀成這個人,是長毛眾望所寄,不簡單的。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現在蘇杭都在他的手裡,手提重兵,一定會再弄些花樣出來,來減輕他們‘天京’的壓力。”關卓凡徐徐地說,“要弄花樣,弄在哪裡好呢?放眼東南,也只有拿上海來做文章了。因此朝廷調兵,加強上海的守備,無非也是防著他這一手。”

    官紳們臉上的神色,又轉趨凝重,不過這畢竟是原來就想得到的事情,因此吳煦點點頭,說道:“好在現在有了軒軍這一支天下勁旅,可以徐圖備戰之計了。我想李秀成新在杭州大打了一場,大概總要半年時間來休息整頓,調兵遣將吧?”

    朝廷這幫官員有個壞毛病,就是慣於自己騙自己,來求得一個心安,看來吳煦也未能免俗。關卓凡心想,免不得又要做一次“預言者”,來敲打敲打他們了。

    “李大人上一次力退粵匪,威名赫赫,軒軍也還要聽李大人的主持。”說起軒軍,關卓凡先把李恆嵩捧了一句。未來上海的攻防,一定離不開李恆嵩的綠營兵配合,因此他對李恆嵩,一直是尊敬有加。說過了這一句,下面的話卻急轉直下:“李秀成用兵,一向險急詭詐,我敢斷定,不出正月,長毛的大軍,必到上海!”

    在座的人,都是臉色大變,就連李恆嵩,臉上也現出了驚惶之色——現在已進了十一月,豈不是說,再有兩個月,李秀成就要殺到了?然而關卓凡敢這樣說,必然有他的道理,又或是有可靠的情報,所以對他的話,誰也不敢不信。

    “這……”吳煦額上見了細汗,“李合肥新練的淮軍,槍械未齊,說是最快也得再要幾個月才能到滬上……逸軒,上海的安危,全在你手裡,我們大家,都聽你的調遣!”

    自然是槍械未齊。關卓凡心中,對李鴻章有微微的歉意,心說你的槍械若是齊備,我到哪裡去找立功的地方?

    *

    *

    眼看一場接風宴就要變成軍事會議,這在關卓凡來說,是求之不得的事——軍情火急,確實是沒有時間可以浪費了。不過對吳煦的說法,關卓凡還不能接受,要再逼他們一逼,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下官不敢當。上海的攻防,自然還是聽吳大人和李大人的。”

    “逸軒,這樣的時候,你就不要再客氣了,”一旁的候補道楊坊說話了,把手向座上比劃了一圈,“一切以大事為重,其他的都該先放下。在上海能說了算的,今天都在這裡,要人要錢,你一句話。”

    楊坊這番話,說得很透徹,也很到位,在座的官紳一起點頭。而楊坊這個人,亦是關卓凡所特別重視的一個,將來有不少事情,要著落在他的身上,所以對他的這句話,欠身致謝,表示領情。

    “楊大人說的是,下官受教了。既然承蒙各位大人厚愛,下官就斗膽有所陳述了。”

    要說的事,有幾件,先要把整體的戰略,做一個交待。

    “要守住上海,不能單靠軒軍,非四路齊發不可。第一路,自然是李大人的營兵,”關卓凡仍然把官階最高的李恆嵩放在前面說,“只是綠營的軍餉,大約欠得厲害,就算不說補足,多少也要發一些才好。關銀固然不能動,看能不能從府縣的庫銀之中,挪借一點,暫解燃眉之急。”

    對關卓凡“四路齊發”這個策略,大家都是第一次聽說,見他胸有成竹、侃侃而談的樣子,自然不是隨口亂講,而是早有通盤的籌劃,於是無論官紳,都覺得心中一定,對他所提出的要求,更要盡心去辦了。

    “這個歸松江府來辦!”喝了不少酒的松江知府賈益謙,臉紅紅的一拍胸脯,“回頭請吳道台的一紙手諭,要多少有多少。”

    松江地方富裕,這一點錢,當然難不倒他。倒是李恆嵩,原來對關卓凡多少有些嫉妒之意,心想你的軒軍是“天兵”,眾星捧月,軍餉也是由關銀指撥,吃喝不愁,哪裡知道我的難處?沒想到關卓凡處處給他留面子,捧著他不說,而且第一句話就是替他籌餉,這樣的厚意,怎麼能不感動?於是也不顧官階高低,站起身來,兜頭一揖:“逸軒,多謝你!”

    “不敢當。”關卓凡謙遜著,還過了禮,才接著說下面的安排。

    “第二路,是軒軍。現在軒軍有六百三十名,是馬隊。軒軍的馬全是北馬,從武昌到上海,一共有三十多匹死在了船上。這是沒有辦法的事,要請賈大人一併幫忙,採購南馬來補足。在此數之外,另請加購五百匹,就算這回用不上,以後也一定能用的到。”

    “成!”賈益謙一諾無辭,“一兩百匹,立等可辦,五百之數,又是騎兵要用的好馬,就得多給我一些時曰,慢慢買齊。”

    “這個自然,全靠賈太尊費心。”關卓凡點點頭,“軒軍這一支馬隊,如果是衝鋒陷陣,我敢說,能當數千之敵。然而作戰要有攻有防,皇上準我‘酌情招募’,因此我要另募兩營步勇,每營五百名。這一千人的洋槍和裝備,不是一筆小數。”

    “這個理當報效。”三位士紳的代表,齊聲說道。

    好,好,關卓凡心想,這才是同仇敵愾的態度。他向三人欠了欠身子,說道:“地方上父老有這樣的心意,卓凡感激不盡。不過後面還有要請各位出力之處,現在這筆錢,我想先拜託吳大人。”

    “那是自然。”吳煦連忙說道,“軒軍要用的錢,從關銀中撥付,這是有明旨的。只是……”猶豫了一下,才把心中一個疑慮說了出來:“逸軒,上海開埠以來,民風有所不同,老百姓都是以賺錢為要務,你要招他們當兵打仗,怕是不那麼容易。”

    “大人見得極是,”關卓凡知道吳煦說的是實情,然而他亦有自己的打算,“我要募的新勇,不選本地人,而是要從三十萬難民裡面去招。”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35
第六章 嫂夫人好

    近年來,江南一帶戰火肆虐,兵禍連結,自然逼著人們尋找更加安全的地方去避難,而上海以擁有租界的優勢,成為了首選,先後湧入租界、老城廂、縣城周邊的難民,達到了幾十萬人之多。

    幾十萬人,自然不能全是大戶富室,多數還是平常人家甚至是窮苦人家,逃難曰久,生計就不免成了難事,因此只要豎起招兵旗,肯吃糧的自然大有人在。而關卓凡在船上,對幾位軍官還另有叮囑:“精中選精之外,特別再注重兩條:一是最好能認些字的,二是家裡有人死在長毛手上的。”

    後一條,當然是要用他們的敵愾之心,而前一條,象張勇這樣的,就弄不明白關老總在想什麼了——在他看來,當兵的只要能吃苦,肯賣命,別的都不在話下,識幾個字,有什麼屁用?

    這些話,吳煦自然不知道,但關卓凡從難民中募勇的想法,確實是一條可行的路子。於是不僅大表贊同,而且主動提出來,可以讓離任知縣、新任松江府同知的金雨林,來協助他辦這個事情,金雨林也很痛快地答應下來。

    “老金,承情之至!”關卓凡感激地向金雨林拱了拱手,又對吳煦說道:“提起金同知,下官倒還有一個不情之請,不知當說不當說。”

    “請儘管說。”

    “我初到上海,人地兩生,偏偏又軍情火急,縣衙的事務,怕是一時還上不了手。因此想請老金在城廂裡多逗留幾天,有什麼事,我隨時請教,有做得不到的地方,老金也可以隨時指正。”

    這可真是“不情之請”了。自來縣令交接,有的連面都見不著,有的是一杯茶,幾句話,關係極好的,花半天時間把該交待的事情仔細交清,再吃上一頓飯,也就到頭了。而關卓凡的意思,竟是要把金雨林先留在城裡,做一個顧問。這就變成一個六品的同知,替七品的知縣“幫辦衙務”,傳出去,會被當成笑話來說,面子上很難下得來。

    吳煦望向金雨林,心想,就算自己肯答應,金雨林怎麼想,就不知道了。

    金雨林也猶豫著,一時沒有說話。關卓凡見了,微笑道:“小弟從來不做上牆抽梯的事情,金兄的功勞,小弟將來在摺子裡,一定詳述。”

    這句話在外人聽上去,又像是一句笑話:一個七品知縣,說什麼“上摺子”?然而在座的諸人,人人心中都是一凜,誰也不敢當成笑話來聽——這是御前侍衛!他自然可以不經督撫,專折密奏,直達九重。

    “義不容辭!”金雨林是個聰明人,立刻便品出了這裡面的輕重,斬釘截鐵地說,“但凡我能夠幫得上的地方,逸軒你儘管吩咐。”

    解決了這個難題,關卓凡的心裡也是一定,才接著說他軍務上“四路齊發”的籌劃。

    “所謂守上海,不能只是守,更不能只是守縣城,要讓戰鬥儘量打在外圍的幾個點上。但是要攻出去,那麼城內的防衛,一定會空虛,因此這第三路,是租界內的洋兵,要替我們上海的城廂,起一個守禦的職責。這是休戚相關的事情,他們本來就該出一份力,只是這個交涉,下官不知該如何去辦?”

    “這個好辦,歸我和老楊去交涉。”吳煦笑容滿面的說道。洋兵的犀利,是他親眼見過的,只是他怕關卓凡以正統自命,不肯“借槍助剿”,所以也不敢貿然做這個提議。現在關卓凡主動說了出來,自是大合他的心意。幾位士紳,也都露出了笑容,對他們來說,有洋兵幫忙,上海的安全自然又多了一分保障。

    “第四路麼,”關卓凡看著那三位士紳,笑著說,“我聽說去年長毛打上海的時候,城裡有一支洋槍隊,打得不錯,那個華爾,不知還在不在城內?我想籌集一筆兵費,將這支洋槍隊,再恢復起來。這筆錢,不好列在正餉之內,只得請地方上幫忙了。”

    誰知這句話說完,連幾位士紳在內,人人臉上的神色都變得頗為尷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沒有說話,只有候補道楊坊的眼光閃了一閃,卻也沒有開口。

    *

    *

    “不是因為錢的事——他們當初那樣對別人,現在自然不好意思再去開口。”在吳煦替關卓凡準備的公館中,利賓聽了關卓凡的描述,哈哈大笑。

    公館是在縣城中間,處於縣衙的斜對面,方便得很。接風酒吃過,時候已經不早,但關卓凡早已交待過張順,如果有一位利先生來訪,則請他在屋內等候,因此踏進正屋,就見到了一年未曾謀面的利賓。

    利賓對自己的這位“東家”,已經佩服到了極點。他人在上海,卻無時不刻地關心著京城的消息,等到顧命推到,兩宮垂簾,“城南關三”的名聲遽然而起,他便知道,自己真是沒有跟錯人。而關卓凡居然用自降為七品知縣這樣的法子,帶兵來到上海,達成了那個“一年之約”,利賓就更覺得這個年輕的官員,胸中丘壑之奇,到了有些深不可測的地步——何以在一年之前,他就能有這樣的把握?

    既然“不可測”,那就乾脆不去測了,把他交待的事情,一件件地辦好,比什麼都強。關卓凡連寒暄話都顧不上說,就先提洋槍隊這件事,可見極為重要,利賓也就把收到關卓凡的密信之後,自己所瞭解到的情形,細細地說給他聽。

    “那個首領,叫華爾的美國人,去年受了傷之後,是到法國巴黎去醫治的,今年六月間才回到上海。他的手裡原來存了一點錢,因此景況也還過得去,在英國租界裡開了一家番菜館。他的館子我去過,生意還好,菜的味道也不錯。”

    而華爾的兩位副手,過得就不那麼如意了。按利賓的說法,白齊文是在替一位洋行的大班做保鏢,而福瑞斯特更是淪落到在租界的工部局做一名“西捕”,每月的薪金是三十元,算成白銀,是二十二兩。

    “混得這麼慘?“關卓凡皺了皺眉頭。

    “那有什麼法子?他們只曉得打仗的事情,生意又不會做,就算想做,亦沒有本錢。”

    “我聽說當初,是楊坊找到華爾的……”關卓凡盡力在腦中搜尋著一切與租界有關的歷史知識,“現在別人不好意思去見他們,難道楊坊也不好意思去?”

    “當初斷絕洋槍隊的供給,一來是覺得他們連敗兩陣,打得不好,二來是覺得長毛已經退了,洋槍隊留著亦無用,因此把這件事情,做得不大地道。只有楊道台是反對的,可是沒有人聽他的,不過現在他如果主動提這件事,去找華爾,則於同僚的面子上,不好看。”

    “哦,原來如此。”關卓凡點了點頭,考慮了片刻,斷然道:“這三個人,我是要找回來的,有大用。”

    “逸軒,我看那個華爾,未見得這麼容易肯回來。”利賓提醒道。

    “給他錢麼!”關卓凡蠻有把握地說,“總不成他還要跟銀子過不去?”

    “倒也不光是錢的事。”利賓解釋道,“我打聽過,他這個人很驕傲,口碑亦不錯,從來不做拆爛污的事情。上回的事,他覺得‘有損尊嚴’,因此對上海的官紳們,頗有微詞。洋人跟咱們一樣,也講一個面子呢。”

    “怎麼,難道還要去求他?”

    “那倒也不是,不過面子這種事,如果有人能從中說合一下,那就好轉圜了。”

    關卓凡明白了,想了想,說:“利先生,美國租界有一個叫金能亨的人,是旗昌輪船的董事,你認不認識?”

    “自然認得。這人很能幹,還是一位掛名的副領事。”

    “我跟他,也有一面之緣。”關卓凡下了決心,“麻煩你明天去一趟租界,替我約個時間,我請他吃飯。”

    “行!”利賓點頭應允。

    這件事說完了,關卓凡才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含笑把利賓又打量一遍,說道:“利先生,一年未見,風采依舊啊,嫂夫人現在還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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