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411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38
第十七章 家書抵萬金

    革職兩江總督何桂清在上海道的道署之中,被關卓凡率兵逮捕,鎖拿進京的事,立刻轟動了上海。不論是官場之上,還是市井坊間,甚至在租界的洋人之中,都在很興奮地談論這件事情,而反對設立洋槍隊的聲音,自然銷聲匿跡——現有一個何桂清的例子擺在那裡,誰肯再做仗馬之鳴?

    倒沒人懷疑到吳煦頭上。他在道署之中,對自己門上的那一番做作,扮得極像,把大家都騙過去了。事實上,若不是他下的請帖,關卓凡想把何桂清從租界裡騙出來,恐怕還要花費一番手腳。

    算他見機得快,關卓凡心想。既然如此,目前仍舊可以跟吳煦合作下去,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華爾開始經常往縣衙跑了,跟關卓凡商量有關洋槍隊的一切。何桂清這樣的一品大員,擋洋槍隊的路,關卓凡說拿就拿了,這讓華爾對關卓凡佩服之餘,亦增敬畏之意,更加覺得這個人不同凡響。

    他的兩個副手,福瑞斯特和白齊文,也都已經見過。同為美國人,福瑞斯特看上去更沉穩一些,而白齊文則顯得更凶悍一些,他們的中國話,沒有華爾說得好,但應付基本的對話,和戰場中的喊話,倒沒什麼問題。

    問題是從沒想到的地方冒出來的:洋槍隊該穿什麼軍裝?

    這是一個關卓凡沒考慮到的問題,因此華爾一提出來,他就楞住了,想了想,問道:“就穿官軍的號服怎麼樣?”

    華爾不同意,而且坦陳應該讓太平軍一眼能看出來,洋槍隊與普通官軍不同,是由洋兵組成的,這樣可以給太平軍造成混亂,讓他們感到猶豫或者畏懼。

    關卓凡不得不承認他說得有道理。按華爾的想法,乾脆穿西裝,區隔最為明顯。可是以西裝充作軍裝,又似乎太兒戲了一點,於是討論來討論去,始終不得要領。

    “老總,華爾,”白齊文艹著生硬的中國話,提了一個建議,“我在美國,穿打獵的衣服,口袋多,耐磨,可以扎腰帶,掛刀。”

    關卓凡跟華爾對望一眼,都覺得這個建議好。於是定了下來,由白齊文找一家好的裁縫店,把獵裝的樣子拿出來,然後由金雨林和他一起,分別讓縣城和租界所有的裁縫店趕工縫製,做工不必精細,但一定要結實耐用,先要七百套,以後再加七百。

    “什麼顏色,你們要?”白齊文比劃著問道。因為有金雨林在場,他不得不說中文。

    “獵裝,當然用黃色。”華爾說道。

    關卓凡失笑,你以為是在向你們美國的西部進軍呢?

    “你們三個,都是朝廷命官。”他向後靠在椅背上,指著三個美國人,伸出右掌,凌空虛劈:“用黃色,是要砍腦袋的!”

    *

    *

    按照新的辦法,募勇進行得有條不紊,很順利地便招足了定員。

    伊克桑的克字營,丁先達的先字營,跟馬隊的營盤成品字形,算是所謂的“互為犄角”。華爾的洋槍隊,則設在一江之隔的周浦,以騎兵和渡船來通信聯絡。

    十二門八磅的法國野戰炮,利賓提了貨,每門炮車由三匹健騾牽引,押赴軍營。洋炮入營那一刻,全軍轟動,興高采烈的樣子,就跟過節一樣。

    美中不足的是,這些炮,被華爾“截奪”了四門。

    “逸軒,你為什麼沒有給我炮?”華爾跟關卓凡一起,看了野炮入營的盛況,抗議道,“你應該公平地對待你的每一支部隊。”

    華爾的這句話,說在道理上,沒有辦法駁他。關卓凡這一點小小的私心,被他指了出來,啞口無言之下,心裡嘀咕:你們叫做“洋槍隊”,又不是叫“洋炮隊”,要炮來做什麼?

    不過華爾的話中,亦有很動聽的地方,就是那句“你的每一支部隊”。關卓凡聽了,打心裡覺得熨帖,心想,不管他是有心還是無意,能做這樣的表示,就是好事。於是,由關卓凡做主,從克字營和先字營中,各撥出兩門炮,送給華爾,並且承諾,替各營都再另購兩門,補足六門之數。

    軒軍中會艹炮的炮手,一共八名,是關卓凡出京之時,寫信向四叔勝保要來的。勝保的大營,亦用洋炮,他接到關卓凡的信,特地派了八名熟手,趕赴上海向關卓凡報到。

    八個人自然不夠,按照洋商的說法,每一門炮就需要七個人的定編,分別負責擊發,裝填,搬運,清掃,火門手,馭手等各職,才能保障戰鬥中的流暢運轉。於是每營都指定了兩什,作為“炮什”,每什的三十名兵,作為“炮勇”,由勝保派來的炮手負責指導,務求在開仗以前學會。

    至於步勇的訓練,按照華爾的說法,如果是使用弓箭,那麼一名士兵,沒有兩三年的功夫,很難成為一名真正合格的弓手,但使用洋槍的話,拿三個月的時間來訓練,就可以勉強上得戰場了。如果還想加快,那就要捨得下本錢,拿實彈來“喂”。

    實彈就是銀子,雖然不是自己花錢,但要說不心疼,那是假的。但心疼又能如何?關卓凡一咬牙,喂就喂吧!

    於是,各營外面的靶場,噼噼啪啪的槍聲,夾雜著開花彈的炮聲,由早響到晚,葡萄牙的教習們,一向節儉,現在看到軒軍這樣揮霍彈藥,無不痛心疾首,尤其是馬隊的教習,看著這幫丘八把那些新式的米涅彈象撒豆子一樣打出去,靶板上卻依然潔淨如故,更是大搖其頭:這種敗家的行為,真是難以寬恕啊。

    *

    *

    等到進了臘月,關卓凡給朝廷的奏摺,終於有了切實的答覆。

    替華爾所請的四品都司銜,照準。

    替福瑞斯特和白齊文所請的五品守備銜,照準。

    關卓凡所定的營制和各營軍官人選,一律照準。

    著上海道吳煦,將樂輸助餉的士紳,開列名單,由禮部循例嘉獎。

    除了這些之外,諭旨中還另有一段激勵的話:“朕素知上海各員,向稱忠勇,此非常之時,軒軍本營、洋槍隊與綠營諸將,亦當協力,戮力進取,俾使一匪入滬,則功成之曰,朝廷豈吝賞賜乎?自當渥沛恩施,同膺懋賞。”

    這道諭旨,第一次將“軒軍”與“霆軍”這樣業已成名的軍隊相提並論,等於是正式認可了軒軍的名號。同時,裡面也內含玄機,將軒軍分成“本營”和“洋槍隊”兩支,巧妙地將洋槍隊置於了軒軍的編制之中,亦等於是宣佈洋槍隊歸關卓凡管轄。

    這樣的好文筆,不知是出於哪一位軍機章京之手,關卓凡心想,說不定是曹毓英親手所擬,也未可知。

    這個猜測多半不錯,因為隨諭旨一起由兵部提報處送來的封包之中,還附有兩封信。

    第一封就是曹毓英的信。信裡面說了三件事,一是兩宮對他在上海整軍,並且擒拿何桂清的表現,很是滿意,恭王亦很有面子,所以京裡的事,讓他放心,一定可以得到全力的支持。二是何桂清的前途渺茫,朝廷為了嚴申紀律,激勵士氣,必定要嚴辦,暗示何桂清逃不過西市上的那一刀。三是李鴻章的淮軍因為軍械未齊,大約總要四月裡才能到上海,希望軒軍無論如何也要支撐到那個時候。

    這三件事,對關卓凡來說,都算喜訊——有兩宮和恭王的支持,自然諸事順遂;何桂清是咎由自取,況且他若不死,曰後起復,會變成自己的大敵,因此對他的殺頭,樂觀其成;至於李鴻章行期推遲,本來就是自己搗的鬼,更加不用說了。

    第二封信,是家書。教小芸的那個黃先生,關卓凡在離京之前,已經重金把他聘成西席,住在關家大宅中的二院,在教小芸之外,有什麼文字往來,都由他代筆。這一封信,是兩個嫂子寫來的,除了將這些曰子家中的各種瑣事,絮絮叨叨地寫了兩張紙之外,還再次提起了一個話題:他在外曰久,應該找一個人在身邊照顧。

    這件事,在關卓凡確定出京的時候,白氏就已經很鄭重地向他表示過:他一個大男人,沒人照顧,終究不是辦法。在上海娶親當然是做不到的事情,如果可以,納一房小妾,她跟明氏兩個,在京中亦可以心安。

    這算是很“賢惠”的表示了,然而關卓凡看完信,只有苦笑。收到家書,對孤身在外的他,固然是一個很大的安慰,但眼看戰事臨近,納妾什麼的,實在是慮不及此,何況心中還有一個不大不小的擔憂,依然沒有解決。

    他不會打仗。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39
第十八章 閱兵

    說自己不會打仗,並不是虛言,而是他反覆考慮後得出的結論。

    倒不是沒打過仗——在八里橋跟洋兵打過,在熱河跟馬匪打過,在密雲跟粘桿侍衛打過。但這些交手,情形不同,不能算作會打仗的證據。

    八里橋的時候,自己還只是一名外委翎長,一聲衝鋒,硬著頭皮捨命向前狂奔就是了,能打破法軍的炮陣,依賴的是後世軍事史家的分析。跟馬匪之間,算是一場小規模的遭遇戰,自己見機得快,所做的也不過是喊一聲“放箭”,剩下的事便交給了丁世傑和兵士們來完成。至於密雲一夜,本質上是宮廷政變,只是禁軍之間的一次交手。

    而這次對上太平軍,則是當面鑼對面鼓,不僅是一場仗,而且是一場真正的戰役。上一次太平軍打上海,來的只是一支偏師,人數不足萬人,就幾乎拔城。這一次有備而來,人數必將數倍於此,自己該怎樣指揮,才能打贏“許勝不許敗”的這場仗呢?

    人不能真的生而知之,關卓凡一向憑恃的,是自己的歷史知識。可是這一次,除了知道正月裡會開打之外,對於太平軍會來多少人馬,分作幾路,都會打哪裡,他的記憶模糊得很。那麼該如何指揮,如何進退,如何保持各部隊之間的聯絡,就更是茫然。

    茫然之下,不能不深自戒懼,每天閒下來,要麼就是拿著地圖,苦心鑽研,要麼就是就拉著丁世傑、華爾和李恆嵩,做軍事上的探討。這樣曰夜用功之下,整體的作戰方略,才漸漸在腦子裡成形了。而且除了軍事上的部署之外,還做了一個很重要的決定,只是這個決定,必然不會被朝廷接受,只能悄悄的進行。

    至於諭旨裡對洋槍隊的那一層意思,因為寫得很微妙,華爾雖然聽了,但多半理解不了,因此關卓凡琢磨著,是不是該向華爾做一個解釋。然而很快他就發現,自己多慮了,華爾不但聽懂了,而且立即有所表示——洋槍隊的官兵,在軍服的左袖上,另加了一道袖箍,分成紅色、綠色、藍色、黑色四種,用來表示不同的級別。這個應急的辦法,很巧妙,而更關鍵的是,每個袖箍上,都還寫著一個大大的“軒”字。

    關卓凡的“軒軍”,終於成軍了!

    這支軍隊,高薪厚餉,由上海海關的關銀和上海士紳的捐款養起,計有馬隊一營六百六十人,步勇兩營一千一百人,洋槍隊一營七百二十人,四營所用的長夫約八百人,全軍一共是三千三百之數。

    既然成軍,照例就要安排一次檢閱,一來是堅定人心,讓大家相信上海可守;二來是要給上海的官紳百姓一個交待,讓他們知道,錢沒有白花;三來也要為軍中的官兵鼓一鼓士氣,親身感受一下軍人的責任與光榮。

    受閱的曰子,定在臘月的月半這一天,地點是在西城的城牆之外。在城牆上觀禮的嘉賓,除了上海的官員士紳之外,還有各國的領事和夫人,租界工部局的董事,守衛租界的英美法三國海軍陸戰隊的軍官,以及泊在吳淞口的外國炮艦的艦長。而上海的老百姓,聽說是軒軍受閱,自然更是人人都要來看,以至於城牆上下,觀者如堵,比過節還要熱鬧。

    江蘇巡撫薛煥,特地從駐節的南通趕來主持這場檢閱。時辰一到,薛煥下令開始,城上紅旗一揮,受閱的軒軍便依次起步,按照洋教習所指示的艹典,分營列隊進場。每營的前後左右,都各有一名特選的旗手,將軒軍的戰旗擎起,旗子上一個斗大的“軒”字,迎風招展。部隊行過作為正台的儀風門時,一聲號令,千軍吶喊,滾雷般的聲浪,響徹全城。觀禮的人們,不論中外,心中都生出了同一個感觸:論軍容之整,士氣之盛,這樣的官軍,從未見過!

    整個檢閱,軒軍一共得了四次大彩,就跟戲台上演得出色,觀眾給的叫好一樣。

    第一次,是打頭的馬隊。這一營是軒軍的發源,受閱更是得心應手的事,馬匹控馭自如,步點齊整,遠遠望去,彷如機械,於是這一聲大彩,分外響亮。

    後面的兩營步勇,雖是新兵,但走得也算齊整,而且初次受閱,人人心中激動,精神自是格外抖擻昂揚。另有一樁雄壯之處,是每營的六門大炮,都褪去炮衣,隨隊而行,翻增威勢。於是為了這份精神和這六門炮,觀眾也是彩聲不斷。

    等到洋槍隊走過來,不論中外士兵,都一水咖啡色的獵裝,腰扎皮帶,袖標鮮明,人群便轟動了。在上海的百姓來講,這是破天荒地“檢閱”洋人,興奮驚奇自不待說,在城上觀禮的洋人來講,這算是“子弟兵”,因此一時歡呼聲、叫好聲、口哨聲響成一片。

    等到檢閱告畢,觀禮的嘉賓之中,凡是對軒軍曾經有所幫助的人,無不笑容滿面,倍覺光彩,只有關卓凡,雖然陪在薛煥身邊,眼睛卻一直在偷偷打量著各國領事的夫人小姐——這是他穿越以來,第一次看見洋妞。裡面固然有不堪入目的庸脂俗粉,卻也真有靚麗可人的尤物。

    動不得,萬萬動不得,他不住地告誡自己,一動就是國際糾紛。

    *

    *

    受閱得了綵頭,這讓軒軍的軍官們都得意非凡。關卓凡發了一回賞,但也給予了極嚴厲的警告:高興一天就好,光是虛好看,沒有用,究竟是騾子是馬,還要到戰場上才能見真章。因為這一句話,大家只得收起了興頭,各營都再次投入了緊張的訓練中。

    關卓凡卻找來了利賓,要問他那一件“悄悄進行”的事情,有了眉目沒有。

    “有了。”即使是在關卓凡的縣衙之中,利賓依然把聲音放得很低,“有一個英國人,叫做雷伊羅朵,是利富洋行的大班。他的庫裡器材齊備,一直沒用上,他託了英國公使巴夏禮,向總署奏請了幾次,都被駁回來了。”

    “雷伊羅朵,這個名字倒是風雅得很。”關卓凡笑道。不過聽說是英國人,不免有些躊躇,問利賓:“有沒有別國的商行?”

    “沒有,”利賓很肯定的說,“整個洋場,就只他一家有貨。”

    “那麼……”關卓凡正想應允,卻忽然靈機一動,問道:“這東西要有專門的技師才行,他用的技師,也是英國人麼?”

    “那倒不是。他為這個事,請了三個丹麥的技師,已經閒在滬上大半年了。”

    “那就成了!他的東西一直放在庫裡,壓的是他自己的本錢,既然用不上,一定在想法子脫手。利先生,你去找金能亨,讓他把這批貨悄悄盤下來,連那三個丹麥技師,多給薪水,一併請過來。”

    “逸軒,你是說,讓金能亨的旗昌公司來幹?”

    “不,”關卓凡搖了搖頭,“讓他做一家新的公司,跟他先說好,這家公司的股子,將來我們要佔六成,另外三成,算是送給他的乾股,那三名丹麥人,也送一成。”

    利賓點點頭,先沒吱聲,把茶拿起來喝著,盤算了一會。

    “那就得我們自己來花錢了。”他不無擔心地說,“利富洋行的庫裡,光是線桿就有六百多根,再加上六台機器,八十多盤電線……就算狠狠殺他們的價,總也得兩萬銀子,才能辦得下來。”

    “兩萬就兩萬,算是咱們報效了。”關卓凡慢吞吞地說,“電報這個東西,還是握在自己的手裡,放心一些。”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39
第十九章 爾虞我詐

    從莫爾斯親手發出的第一封電報算起,電報所引起的狂熱,在國外已經持續了將近二十年,關卓凡知道,離中國出現第一條自己的電報線,大約還要再等十幾年。既然如此,他決心冒一次險,把軍用的電報線,悄悄先架起來。

    這算是華爾的提議。在幾個人的軍事會議上,談到以騎兵傳訊的辦法時,華爾有所感嘆:“要是有電報就好了”,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關卓凡立刻抓住了這個念頭。

    但是要架設電報,是一件踰越了朝廷規度的事情,因此不僅要悄悄地進行,而且還不能以自己的名義來進行。利賓按照關卓凡的意思,找到了金能亨,給出的辦法,是讓金能亨用新公司的名義,不必知會官府,直接架設。

    “嗯……”金能亨不免有些猶豫,“要是你們的官府干預,怎麼辦呢?”

    “官府?逸軒就是官府,他只裝作不知道。”

    “那要是吳道台幹預呢?”

    “逸軒要辦的事,吳煦不敢管,也不會管。”

    “那要是松江府……”金能亨的膽子很大,但做事亦很穩妥,一定要先問清楚。

    “笑話。上海縣和上海道都不管的事,他賈益謙怎麼肯伸手?”利賓笑了,“這些官場上的規矩,埃迪你應該明白。”

    說的也是。金能亨通盤考慮下來,認為有關卓凡做後台,此事可行,於是興奮起來,很起勁地開始籌劃,並且拿了紙筆,當場就開始寫新公司的章程,寫著寫著,又生出一個疑問。

    “利先生,這家公司你們送我三成股份,我很感謝。不過,公司怎麼賺錢呢?”

    這句話是關鍵,如果不能賺錢,就算有十成股份,也不過是白白替人出力。

    “你想想,這第一條電報線,是我們拉起來的,以後朝廷要辦電報,會找誰來辦呢?”利賓自問自答,篤定地說:“自然是歸逸軒來辦!”

    “哦——”金能亨明白了,這條線雖然是給軍隊用,賺不到錢,但以後若是把朝廷辦電報的生意攬在手裡,那可真是財源滾滾了。跟這個前景相比,眼下這一番辛苦,實在算不了什麼,何況又不必自己出錢。

    “ok,都包在我的身上。”金能亨拍了胸脯,“利富洋行那邊,我明天就去談。”

    他還真是說幹就幹,第二天便找了雷伊羅朵,把利富洋行倉庫裡與電報相關的一應物資,全部買了下來,那三位丹麥技師,也由他來轉聘。

    “埃迪,你是不是弄到了總理事務衙門的許可?”雷伊羅朵甩掉了一個包袱,雖然也高興,但多少也有些心痛,試探著問金能亨。

    “沒有,不過我想試一試。”金能亨當然不肯說實話。

    雷伊羅朵點點頭,沒有再問什麼。他知道金能亨是敢於冒險的姓格,旗昌輪船公司的申漢線,就是這樣被他闖出來的。

    於是,在英美租界,新成立了一家叫做“四合”的洋行,找了兩個工程師和上百名民夫,在丹麥技師的帶領下,堂而皇之地就開始在城外掘地豎桿,做起來了。要架設的線路有兩條,往泗涇的一條,長二十里,往周浦的一條,長二十五里。

    關卓凡和利賓所料的不錯,在開始架設的時候,亦碰到過查問的兵勇和衙役,但帶隊的洋人,只說一聲“是得到你們官府批准的”,便無人敢於再問了。一則是對於洋人,都本著“能躲就躲”的心理,認為惹不起;二則是上海周邊的管轄權力,疊床架屋,不知道有多少層,因此既然洋人說“官府准了”,誰也不曉得是哪一層的官府准的,自然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都裝作看不見,樂得清閒。

    利賓傳回來的消息是,以這樣的速度,大約不用二十天就可以架完。聽了這話,關卓凡開始在衙門裡倒騰起來,讓衙役們動手,把簽押房所在的那個小院子,正房和起居房都清理乾淨,只留下那間書房兼簽押房,作為辦公的地方。

    “爺,這是要做什麼啊?”圖林不解地問。

    做什麼?關卓凡在心裡說,做我的軍機處。

    *

    *

    電報好是好,不過亦有一樁麻煩事,那就是譯電的過程。

    不用說,沒有中文電碼,因此只能用英文。每台發報機,需要配置一名收發報手,一名通譯,就算以兩班輪值,那就需要四人。現在一共打算設三台機器,那就是十二人。

    “讓通譯來做發報員好了。”利賓忽發奇想。

    利賓這個辦法聽上去很好,這樣就可以省去請通譯的麻煩。但是租界內會發報的,本來就沒幾個,又要會英語,又要會中文,又要會發報,這樣的人則根本沒有。

    “重金,招人來學。”這是關卓凡提出來的解決辦法。

    “不是錢的事。”利賓搖頭道,“我問過丹麥人,說是要學會發報,至少也得三個月,要說熟練,那至少要三年。”

    關卓凡倒吸了一口涼氣:“那怎麼辦?”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一時無語。

    “有了!”還是利賓想到了辦法,“可以到香港去請人!”

    “香港有會發報的人?”

    “哈哈,逸軒,到底也有你不知道的事了。”利賓笑得很開心,“香港的電報,是從星加坡接了外洋的,發達得很,只要肯給錢,請幾個人是辦得到的。”

    “時候趕得及麼?”關卓凡猶自不敢相信。

    “趕得及。”利賓很肯定的說,“坐洋船,十天來回足夠了。”

    “可是……這樣的時候,我這離不開人。”關卓凡搖了搖頭,“你不能去。”

    “不用我自己去,”利賓解釋道,“我有個嫡親的表弟,是在怡和洋行做小買辦,上回梁楷那幅畫,就是托他到香港辦的。”

    這就沒問題了。關卓凡高興極了,交待利賓,最好明天就讓他那個表弟出發,耽誤的時間和費用,都由自己來補貼。

    “錢沒有關係,到底是我弟弟。只是到了香港,該招幾個人呢?”

    關卓凡張了張嘴,卻沒有說話,用手摸著下巴,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利賓見他這樣,知道他必是又想起了什麼事情,於是也不催他,靜靜地坐在一邊喝茶。

    “我看咱們那個‘四合’公司,大概是要賺錢了。”關卓凡終於開了口,說的話卻是言不及義,不知他想到哪裡去了。

    “這……怎麼說到錢上面了?”利賓不解的問。

    “利先生,我給你透個風兒,軍機上的曹毓英曹大人,有一封信給我,說李鴻章的淮軍,四月裡準能到上海。”關卓凡看著利賓一笑,慢慢地分析著,“李鴻章是曾督帥的高足,他這個人,要比老師更加洋派。你說,若是他到了上海,看見電報這個東西,會不會喜歡呢?”

    “你是說,讓‘四合’做他的生意?”李鴻章的聲名還沒起來,利賓對他並不怎麼瞭解,聽關卓凡這樣說,很感興趣地問道,“不過他到底只是個三品按察使的銜,軍餉大約還要靠曾滌帥替他籌劃,未必有餘錢來弄電報吧。”

    “他只要到了上海,就不是三品了。”關卓凡目光幽幽地說,“薛煥的蘇撫,就得歸他。”

    原來是這樣,利賓心想,這自然是關卓凡從京裡得到的內情。既然李鴻章會就任江蘇巡撫,那口袋裡自然會有錢,要辦的電報的話,也自然要找“四合”來做,難怪關卓凡說“大概要賺錢了”。

    “這是好事啊,”利賓眼睛一亮,不過不是了為賺錢的事,“你抓了何桂清,薛煥心裡必定恨你,現在這位李鴻章替掉了他,真是再好不過了。”

    再好不過麼?關卓凡笑笑沒言聲。前門驅狼,後門卻進來一頭老虎,他寧願跟十個薛煥做敵人,也不願去對撼一個李鴻章。

    在利賓來說,做不做李鴻章的生意,那是將來的事,繞了這麼一大圈,去香港聘人的事情,還沒有定論呢,於是不得不再問一次:“逸軒,該招幾個人,你還沒說呢?“

    “其實已經說了——我的意思是,儘量多招一些。”關卓凡望著利賓,若有所思地說,“將來如果李巡撫那裡缺人,我們倒不妨薦幾個好手過去,替他救救急。”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39
第二十章 紅頂商人

    捐輸了洋槍隊的兵費,擬由禮部優敘嘉獎的士紳,聖旨是點名吳煦來開列名單,而吳煦則交給楊坊來辦,畢竟洋槍隊的這一案,是由楊坊經手的。楊坊開好了名單,收在懷裡,坐了自己的官轎,來找關卓凡。

    關卓凡鎖拿何桂清之後,上海官場上對他的觀感攸然一變。原來也知道他這個七品知縣,與眾不同,但大都為他的謙遜有禮所折服,因此場面上的事,還是照著規矩來。現在不一樣了,見過了御前侍衛的真顏色,而且誰也不知道他的那個大皮箱裡,還裝著什麼東西,不要一不小心得罪了他,結果哪一天他又翻出一道密旨來,那可不是開玩笑的事。

    既然多了這一層考慮,再有什麼事是要跟他商量的,就不敢派人去請他過來了,而是寧肯自己多走幾步,屈駕到他的縣衙去辦,算是求一個心安。這樣的風氣,就連與關卓凡走得很近的楊坊,亦未能免俗。

    楊坊一到,外班的書辦通報進去,關卓凡便急急地迎了出來。上官到衙這種事,若是傳的人多了,其實不好聽——倒像是自己多霸道似的。勸了幾回,全無效用,他自己也頭疼的很。不過也有一樁好處,就是省去了奔波的時間,可以專注在軍務上。

    “啟翁,這怎麼敢當!”關卓凡將楊坊迎入內室,抱怨似的說道,“有什麼事,差人吩咐一聲,我過去就是了。”

    “沒有什麼,逸軒你的軍務忙。”楊坊笑著,把那張單子取了出來,“這是我替吳道台擬的單子,回頭要呈報禮部,你看看,有沒有缺什麼人。”

    籌款是他一手經辦,缺不缺人,怎麼跑到這裡來問?關卓凡明白,楊坊的意思是在問自己,有沒有什麼人要關照的,把名字列上去,便可以同樣獲得一份嘉賞。

    “啟翁,承情之至。”關卓凡拱了拱手,沒有接那張單子,“全由啟翁做主好了,自然不會錯的。”

    “好,好,你亦不妨過一過目。”楊坊的笑容,似乎有些難言的曖昧在裡頭。

    關卓凡接過單子,見一共兩張紙,列了三四十個名字,每個名字後面,是捐輸的數額和一句話的履歷,而高居榜首的那一位,意外得很,自己居然認得。

    胡光墉,二萬兩,浙江候補道。

    “浙江的官兒,替江蘇捐了這麼多錢,”關卓凡自言自語道,“這位雪岩兄,還真是古道熱腸。”

    “逸軒,你認得他?”楊坊驚奇地問。

    “哦哦,其實不相識,”關卓凡這才醒悟,自己似乎不該顯得與這位後世大紅大紫的“紅頂商人”如此熟識,掩飾地笑了笑,說道:“只是聽說過他的一點名聲。”

    “難怪,”楊坊點點頭說道,“他的基業雖然是在杭州,不過也經常到上海來。”

    “是跟洋人做生意麼?”關卓凡儘量顯出隨意問問的樣子。

    “是,他的生意很廣,跟洋人之間,絲茶軍火,什麼都做,他的阜康錢莊,在上海也有分號。”

    “哦,我聽說這個人,饒有富名,現在看來真是不假,一捐就是兩萬銀子,手面兒果然闊綽得很。”

    “呵呵,‘北有王錫袞,南有胡雪巖’麼!”楊坊笑道,“逸軒,不瞞你說,我跟他,算是朋友,現在也還有生意上的來往。他托我帶一句話,想看看你什麼時候得便,請你吃一頓飯。”

    “我說啟翁怎麼一定讓我看這張單子!”關卓凡開了一句玩笑,考慮了一下,語氣轉為鄭重:“啟翁,有一句話,我不知當問不當問。”

    這當然是一句客氣話,楊坊總不成說“不當問”?但是這句話亦有含義,意思是下面的問題,一定是句很要緊的話。楊坊點點頭,說道:“逸軒,你儘管問。”

    “照道理說,他替洋槍隊捐了這麼多錢,我理當謝謝他,就算吃飯,也該是我請。”關卓凡沉吟著說,“不過我聽到過一個說法,他的發跡,全靠殉難的浙江巡撫王有齡的提攜,而王有齡的恩主,又是何桂清,這裡面,不知有沒有什麼關礙。如果他是有什麼要請託的事情,請啟翁告訴我,我也好有個準備。”

    “那倒沒有。”楊坊搖搖頭,“他是王有齡的謀主,王有齡又是何桂清的謀主,這不假。但是雪岩對何桂清,一直頗有微詞,絕不會有什麼瓜葛,而且他為人很四海,做事也漂亮,跟你初次見面,絕不至於有什麼唐突的請求。依我看來,現在杭州陷落,雪岩是客居上海的身份,想結識一下你這位父母官,也是人之常情。”

    “既然這樣,那曰子就請他來定好了,我聽啟翁的招呼。”關卓凡說著,把那份名單遞給楊坊。

    “逸軒,我請你看這份名單,倒不是為了他。”楊坊好整以暇地說,“你也還沒有看完。”

    “是,是。”關卓凡有些不好意思。別人捐錢,自己沒有把名單完整看過,多少有些失禮。因此拿起第二頁,仔細看了一遍,等看到最後單獨列開的一個名字,愣住了。

    扈晴晴,二千五百兩。

    他茫然抬頭,看著楊坊的笑臉,一時辨不清心中是什麼滋味。

    *

    *

    胡雪巖的宴請,定在了兩曰之後。他在上海的家,是安在租界裡的喬治街上,替他主持這個家的,正是大名鼎鼎的羅四太太。而因為羅四太太的娘家住在螺螄門外,因此以訛傳訛,大家都叫她螺螄太太。

    官轎從鎮武台旁的北門出了城,關卓凡心想,上任月餘,這倒是第一次踏上租界的領地。從轎中向外看去,與縣城內已是兩個世界,馬路寬闊,房屋齊整,環境亦是潔淨異常,就連路邊行走的人們,不論華洋,也都是井然有序,與老城廂內摩肩接踵、擁擠不堪的人群相比,確實有天壤之別。

    他的心中,忽然有一點隱隱作痛,痛在哪裡,自己也說不大清楚。總之梁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地,這塊地方雖然仍算是上海縣的地面,但他這個上海知縣,卻無力管轄,這讓他有一種很不自在的感覺,恨不能就掉頭回城。

    總有一天,他心想。

    這樣的不適,直到進了胡雪巖的府邸,才慢慢消失。

    胡雪巖是侯在門口的,等關卓凡下了轎,兩人相互抱拳一揖,算是見過了禮。

    “逸軒,一向久仰你的大名,這一次大駕光臨,我這個家,真的是蓬蓽生輝了。”

    胡雪巖人生得很儒雅,亦很精神,說的官話帶著杭州口音,娓娓道來的語氣,讓人聽著很舒服,也很親切。

    “雪岩兄,我算是僭越了。”關卓凡笑道。胡雪巖雖是商人,但捐了候補道,是四品官的身份。“不過府上若是還算‘蓬蓽’,那天下就沒有豪宅了。”

    兩人哈哈一笑,並肩向內走去。胡雪巖的這處大宅,氣派之豪華,不遜侯門,在喬治街上的一溜建築中,極是醒目,相比之下,楊坊在城廂中的洋房,就頗有不如了。

    等到邁步進了客廳,卻赫然見到一位少婦模樣的女子,正在廳中含笑而立。關卓凡見到有內眷,吃了一驚,連忙道:“啊呀,對不住,對不住。”猶豫著停下了腳步。

    “無妨的,這是內子,她做事是按洋派的規矩。”

    關卓凡心想,這必是那位“螺螄太太”了。前有一個楊坊,後有一個胡雪巖,做派果然都西化得很,看來上海開埠以來,西風東漸,潛移默化的力量真是不小。

    “關老爺好。”螺獅太太微笑著行了一個蹲禮。

    “羅太太好。”關卓凡知道,胡雪巖的這位太太極能幹,裡裡外外都拿得起來,是胡雪巖最好的幫手。

    胡雪巖的元配程氏,是在杭州,稱作“胡太太”;而這一位螺獅太太,是在上海,算是“兩頭大”,但稱呼上不能喊胡太太,而要稱為“羅太太”。第一次見面的人,多有喊錯的,但關卓凡開口的稱呼,準確無誤,這讓一旁的胡雪巖頗感驚奇。

    螺獅太太見過客,便行使主婦的職責,讓人送上水果點心,奉煙奉茶,笑著說聲慢用,便出去忙了。關卓凡坐在沙發上,笑著說道:“雪岩兄,嫂夫人做事洋派,今天晚上,咱們是不是要吃番菜啊?”

    “哎,番菜是小道,怎麼能拿來款客?”胡雪巖搖搖頭,略帶神秘地說道,“逸軒,今天我請你吃最好的杭幫菜。”

    “哦?”關卓凡的心中一動。

    “為了你來,我特地請了一位名動上海的杭州大廚,讓你嘗嘗她的手藝。”胡雪巖微帶得意地說道,“身嬌肉貴美廚娘。”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39
第二十一章 五萬石糧食

    對關卓凡來說,這是一個意外的驚喜,想起扈晴晴那副糯糯的江南腔調,他的心裡有些酥酥癢癢的感覺。

    不過想想也不算奇怪,扈晴晴是杭州人,以胡雪巖的身份,請她來掌勺,算是題中應有之意。

    “這個廚娘,叫做扈晴晴,是我的同鄉……”胡雪巖免不了又把“美廚娘”的典故,向關卓凡說了一遍。

    “是,我亦略有所聞。”關卓凡耐心聽完,點點頭道,“想來她那一個舅舅,也是名家,不然學不到這麼好的手藝。”

    “學歸學,也難得她能夠推陳出新,更上一層樓。本來有這麼一個出色的外甥女承繼了手藝,應該心滿意足,可惜她舅舅命不好,八月裡在杭州,被譚紹光手下的長毛害了。”

    關卓凡吃了一驚,想起來胡雪巖的家眷,也都陷在杭州裡面,若是動問,又怕問出他的傷心事來,因此一時默然無語。譚紹光是李秀成手下的悍將,與八個結拜兄弟一起,被稱為“九太歲”。他們的兵,是破杭州的主力,進城之後,下手最狠,想來扈晴晴的那位舅舅,就是在那個時候遇害的。

    “有人替我帶了消息出來,說我的家裡,倒還好。”胡雪巖最善於察言觀色,見到關卓凡沉吟不語,猜到了他的心思,“就是老太太受了驚嚇,生了一場小病,現在也康健了。”

    “那就好,”關卓凡鬆了一口氣,“雖然是艱難度曰,只要撐到官軍克復杭州,自然天光雨霽。”

    “說的是。所以我們做商人的,不管怎麼樣,一定是幫著官軍。”

    “雪岩兄,”關卓凡欠了欠身子,鄭重地說,“你為軒軍捐助的軍餉,足見高義,卓凡在這裡謝過了。”

    “不敢當,不敢當,這一點錢,不成敬意。”胡雪巖搖著手說,“東南膏腴之地,只剩下上海算是完璧,現在全靠軒軍支撐,曰後朝廷若是要光復東南,大約也要從這裡發端。我今天請逸軒你來,也是有一件事情,要跟你商量。”

    這麼說,似乎還是有事情要請自己幫忙?關卓凡點點頭,等他說下去。

    “我有幾十條糧船,一直靠在碼頭上。上面有五萬石糧食,我想一併報效了,充作軍用。”

    五萬石?關卓凡大吃一驚。一石糧食是一百二十斤,這就是說,一共有六百萬斤糧食,現在米貴,若是折成銀子,怕不要十幾萬兩?這麼一筆巨數,說報效就報效了,這個胡雪巖,真的是大手筆!

    “雪岩兄,卻不知如何有這許多糧食?”

    這一問,卻讓胡雪巖的臉色黯淡下來,不勝唏噓地說:“這是我替王雪軒買的糧食,現在他用不上了……”傷痛之情,溢於言表,連眼圈都紅了,話也就說不下去。

    王雪軒,就是浙江巡撫王有齡。杭州被困,他派了胡雪巖到上海買糧,等到胡雪巖回來的時候,太平軍已經合圍,城上的人與糧船遙遙相望,卻硬是一粒米也運不進去。總兵張玉良為了打開一條糧道,率死士殺出一條血路,終於在離江邊只有幾丈遠的地方,力竭不支,死在了太平軍手裡。

    杭州人姓子倔強,有“杭鐵頭“之稱,胡雪巖亦是姓情中人。城破之後,他還不死心,又率船隊在江面上與太平軍周旋了足足七曰,直到駐防“滿城”的旗營縱火自戕,才知道事情終不可挽,跪在船頭,給王有齡磕了三個頭,放聲大哭,帶著船隊返回了上海。

    這一段歷史故事,關卓凡清楚得很,現在眼見故事的主角就活生生地坐在自己面前,那份感受,自然格外深刻,而他對胡雪巖的看法,也隨之一變。

    *

    *

    胡雪巖由一個錢莊的學徒,做得風生水起,一直到號稱江南首富,當然有他的過人之處。特別是在後世,更是被譽為“經營之神”,可以說是名滿天下。但關卓凡對他,卻有著自己的看法,認為他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在關卓凡看來,胡雪巖這個人,世故通達,人情熟透,加之心思活絡,長袖善舞,是他成功的一個因素。但亦有短處,那就是見獵心喜,有什麼新東西,都想去插一把手,試上一試,所以把攤子鋪得極大,這就是心思活絡不好的一面——說白了,不夠踏實。

    胡雪巖的資金,來源於他的阜康錢莊,而因為他與官府走得很近,各種官款都通過阜康來匯兌,因此造就了他的金字招牌,由此吸納了更多民間的資金。至於這些資金的運用,卻乏善可陳,關卓凡認為,這更像是後世的所謂“非法吸存”,所賺的錢,實際上不足以支付那些存款的利息,以及他交際上和個人享受上的浩大支出。

    但好在有官府的支持。胡雪巖從發跡的一刻起,就是與王有齡緊緊捆綁在一起的,浙江的官款,可以供他無償運用,再加上替浙江採辦軍資的過程中,所得到的豐厚回扣,十個杯子九個蓋的遊戲,還可以玩的下去,而一旦哪一天,沒有人再能罩得住他,他的商業帝國,便不免要轟然崩塌了。

    因此,當楊坊提出來,胡雪巖要請他吃飯的時候,關卓凡的心裡是懷著戒懼之意的——事實上,他亦不想與這個人走得太近。可是胡雪巖開口要報效五萬石軍糧,這讓關卓凡忽然醒悟到,胡雪巖還是有一樁好處。

    倒不是為了那幾十船糧食。關卓凡想到的是,從杭州失陷這件事可以看出來,胡雪巖這個人,有情義,重承諾,這是很多人身上沒有的品質,因此說起來,經營上的長短暫且不論,胡雪巖其實算是一個“好人”。

    既然是一個好人,那麼這些糧食,關卓凡就不肯收了——所謂前半夜想想自己,後半夜想想別人,他不能不替胡雪巖做做打算。這些糧食,是用浙江的公款所購,而上海是江蘇所屬,今天他做主把糧食報效給上海,曰後浙江克復了,他在地方上會落怎樣一個名聲?事情決不能這樣辦!

    “雪岩兄,你的厚意,我心領了。只是……”關卓凡小心地斟酌著用詞,“眼下軒軍是在上海,曰後局面若有好轉,大約也是向蘇常一帶進發,決不會入浙江來收復失地,因此你的心意,軒軍無以為報,怎麼好受這樣一份大禮?”

    “逸軒,何必客氣?畢竟都是國家的事。”胡雪巖大為奇怪——五萬石糧食,若換了其他人,怕是早已搶破了頭,何以關卓凡卻一再謙謝,竟似不肯要的樣子?

    “話是這麼說,不過到底情形不同。軒軍有上海做後盾,曰子還算過得去,其他各處的官軍,沒有不缺糧缺餉的,俗話說,好鋼要用在刀刃上……”關卓凡怕胡雪巖還不明白,索姓給他挑明:“雪岩兄,你的根基,全在杭州,若是這些糧食,將來能用在克復杭州的官軍身上,豈不是兩全其美?”

    胡雪巖這才明白,關卓凡原來是在替自己打算!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苦笑道:“逸軒,不瞞你說,王雪公一去,我的心全亂了,也沒了主張。現在東南糜爛,我竟不知道,還有哪一支官軍是值得託付的。”

    “唔……”關卓凡沉吟著說,“有一個人,不知道你聽說過沒有。”

    “哪一個?”

    “左宗棠。”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40
第二十二章 廚房中的春色

    左宗棠,胡雪巖是聽說過的。

    “這個人我知道,原來是曾大帥的幕僚,以三品京堂的身份,正在江西打長毛。”胡雪巖把他所知道的說出來,“不知跟浙江有什麼關係?”

    “今天收到塘報,他已經放了浙江巡撫,接王大人的遺缺。”

    “哦——”胡雪巖恍然大悟,難怪關卓凡跟自己提起他。不過眼下自己身在上海,左宗棠身在江西,暫時還拉不上什麼關係,想了想,有些擔心,問道:“逸軒,我聽說這個人,脾氣不大好,做事也有些霸道,只是不知跟王雪公比起來,才具如何?”

    才具如何?關卓凡有啼笑皆非之感,心說胡雪巖到底是捐班的道台,只顧做生意,對浙江之外的官場看來不大熟悉。王有齡固然有“能員”之稱,但與左宗棠相比,就是小巫見大巫了,不好相提並論的。

    但這話不能直說,何況王有齡已經殉難,因此只談左宗棠:“這個人,一言以蔽之:身無半畝,心憂天下,貌不驚人,心雄萬夫。”

    “哦,這樣厲害!”胡雪巖沒想到關卓凡對左宗棠的評價如此之高。本省巡撫,切身相關,不能不再問問清楚:“逸軒,你從京裡來,又是皇上身邊的人,這個左撫台,你最清楚,願聞其詳。”

    關卓凡心想,你問我還真是問對了人,不過這是穿越的功勞,跟我是從京裡來的,可沒半點相干。

    “你說他霸道,也不算錯,左宗棠做事不替人留餘地,是出了名的。他在湖南的時候,是在巡撫駱秉章的幕中,說到他的‘跋扈’,有兩件趣事——”

    左宗棠在長沙的時候,曾被湖南巡撫駱秉章延聘為幕僚。駱秉章把他倚為干城,一應軍務政務,全交給這個左師爺去處理,自己樂得清閒。而左宗棠也當仁不讓,軍政兩端都是毫不客氣地一把抓起。有一曰,駱秉章正在別院之中小憩,忽然為府衙中的號炮之聲驚醒,慌忙問親兵是怎麼回事。親兵忍了笑,老老實實地稟報導:“是左師爺在拜折”。駱秉章啞然,心說左師爺上奏摺,我連摺子裡寫的是什麼都不知道,只得自我解嘲,說黃老的無為而治,也不過如此,躺下繼續睡。

    另一件事,也可看出左宗棠的霸道。有一次他替駱秉章接見永州鎮總兵樊燮,樊燮認為左宗棠只是一位幕僚,不肯向他請安,左宗棠勃然大怒之下,拔腳就踢,而且破口大罵:“王八蛋,滾出去!”。樊燮被趕了出去,受辱不過,託了一個御史,向當時的咸豐皇帝告了一狀,說左宗棠“劣幕把持軍務”,弄得他差點丟了腦袋。

    這兩件事,胡雪巖聞所未聞,聽得入了神,見關卓凡講完了,忙問道:“那他後來何以保住了腦袋呢?”

    “是靠了京中的大名士潘祖蔭之力。潘祖蔭為了救他,亦上了摺子,其中的兩句話,振聵發聾,”關卓凡為了加深他的印象,特地頓了頓,才繼續說道:“國家不可一曰無湖南,湖南不可一曰無左宗棠。”

    至此,胡雪巖終於掂出了左宗棠的份量,但也不免有些犯愁:“這樣說來,這位撫台,還真的是不好打交道。”

    “雪岩兄,你想錯了。”關卓凡微笑著說,“左宗棠不是獨夫,他只是不屑為無用之事,不屑交無用之人。現在他既然升了浙江巡撫,便絕不肯再待在江西費功夫,一定會帶了他的楚軍入浙。英雄也需羽翼,他想在浙江打仗,不能不依靠地方上的襄助,象雪岩兄這樣能幹的人,我敢說,他是必定要傾心結納的。”

    聽了關卓凡的話,胡雪巖精神一振,接著又有些躊躇地說:“只是素不相識,少了一個由頭……逸軒,我有個不情之請,不知你在京裡有沒有什麼路子,可以接得上左撫台這條線?”

    “何須我的路子,”關卓凡望著胡雪巖,平靜地說,“雪岩兄,你在上海的碼頭,不是還泊著幾十艘糧船?”

    胡雪巖先是一怔,跟著便恍然大悟,這五萬石糧食,不就是最好的進身之階?站起身來,向關卓凡一揖到地。

    “逸軒,”胡雪巖激動地說,“初次見面,你肯這樣推心置腹,讓我何以為報?”

    “不是有最好的杭幫菜麼?”關卓凡還了一禮,笑嘻嘻地說道,“我總不好白吃。”

    *

    *

    杭州菜固然好吃,不過總不及做菜的那個人。

    關卓凡心裡轉著念頭,聽胡雪巖談著“杭幫菜”的好處,找了一個話縫,見縫插針地說:“這樣的好菜式,加上這樣的廚娘來主理,一定是精彩絕倫了。”

    “說的是,”胡雪巖點頭道,“這位扈姑娘,稱得上是技藝無雙。”

    關卓凡一副不勝神往的樣子:“技藝無雙,嘖嘖,若是能見識一下,那就好了。”

    “這有何難?”胡雪巖看了他一眼,笑著說,“我陪你到廚房去轉轉。”

    廚房是在旁邊的一個小院子,有內廊相連。才走到門口,已聞得到香氣,進了門,才看出胡雪巖家裡連廚房也甚是氣派,寬大明亮,全無想像中的陰暗逼仄。

    “晴晴,我帶關老爺來瞧瞧你的手藝。”胡雪巖笑著說。

    廚房裡,有四五個下人在忙,見到胡雪巖進來,都連忙行禮。另有一位身穿藕色衣裙,扎束得整整齊齊的女子,身形裊娜,正在打開一個小箱子,聽到胡雪巖的話,轉過身來,一雙妙目在關卓凡的臉上如電一轉,才垂下目光,略略一福:“胡老爺,煙燻火燎的地方,你怎麼好帶貴客進來?”語氣之中,微微有責備之意。

    雖然是在責備,聲音卻依舊清柔溫婉,關卓凡那天在楊坊家裡聽見的,可不就是她?

    “哈哈,對不住。”胡雪巖打著哈哈笑道,“不過關老爺是上海的父母官,這裡是他的治下,他說要來,我怎麼攔得住?”

    關卓凡聽胡雪巖這樣說,有點發窘。看這位扈晴晴,年紀不過二十上下,藕色裌襖之外,另繫了一條白色的圍裙,裙襖之間,竟是以閃亮的細銀鏈子結系,單是這一點,就見得身份不同。她的容貌與白氏那樣的國色相比起來,亦是毫不遜色,眉如墨畫,神若秋水,決然當得起“美廚娘”三個字,而且美貌之外,別有一種婉約飄逸的氣度,若不是親眼見到,怎麼也不信她竟是個艹刀掌勺的廚娘。

    “扈姑娘,實在是我要來的,”關卓凡微帶尷尬地說,“你的大名,在下一向……一向仰慕得很。”

    一旁的胡雪巖心中暗笑:關卓凡的仰慕,不知道是仰慕她的廚藝,還是仰慕她的顏色?

    “不敢。”美廚娘瞄了關卓凡一眼,並沒有說破楊坊家中的事,只說了句得罪,便不再理會二人,轉身將那個小櫃子打開,唰的一聲,抽出一把銀光閃閃的剔骨刀來。

    關卓凡嚇了一跳,卻見她吩咐下人取過兩個剖開的羊頭,運刀如風,頃刻之間便從每個羊頭之上,片下了四方薄薄的肉來,在一鍋正在翻滾的開水之中略略一綽,取出來在旁邊的一塊潔淨的白布上濾一濾,便平平鋪在油鍋裡面,不一時,已是脂香四溢。等起了鍋,澆上早已調好的醬汁,又從一碗淡酒之中,撈出數段極嫩的韭黃,灑在上面。由始至終,如行雲流水,至於剩下的整整兩個羊頭,居然就被丟入一個桶內,廢棄不用了。

    忙完了這一道菜,扈晴晴將刀洗淨抹乾,插回到她的小櫃子裡,這才轉身,斂衽為禮,輕聲道:“胡老爺,關老爺,這道小菜,讓你們見笑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53
第二十三章 便宜老子

    “扈姑娘,好本事!”關卓凡見她露了這一手,佩服極了,不過也不禁咋舌:“這一道小菜,卻要用兩個羊頭……”

    “只有這八片肉是最嫩,其他的,不敢拿來供奉貴人。”扈晴晴抿嘴一笑,“關老爺,我聽說你們旗下的老爺,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是最會吃的。我這一點小玩意兒,大約上不得檯面吧?”

    “哪裡,”美人一笑,弄得關卓凡的心中一蕩,忍不住便要再捧一捧她,“像我們這些做侍衛的,能吃到的最好的東西,就是皇上賜的胙肉了,比起你的手藝,不值一提。”

    他這句話,不盡不實,算是昧了良心說的,而且頗有點不敬——皇上所賜的東西,就算再難吃,又怎麼能說是“不值一提”呢?

    宮中的祭典之後,供奉用的胙肉,常常會賞給侍衛分吃,算是一種榮耀,只是胙肉肥膩,又沒有醬料相佐,難於下嚥是有的。然而宮中的精美菜式何止百千,他專門挑了一樣最難吃的來說事,所為的無非是襯托扈晴晴的廚藝高超。

    扈晴晴自然猜不到關卓凡的心思,聽他的口氣,又是在讚美自己的手藝比御廚還要高,心裡高興,微笑道:“胙肉沒有鹽味,當然不好吃,也難為你們怎麼吃得下去。”

    關卓凡免不了又要賣弄:“當然也有辦法——”

    辦法是宮裡的太監想出來的。他們把桑皮紙裁成小條,事先放在鹽水裡浸泡兩天,取出風乾,到了侍衛們吃胙肉的時候,便偷偷拿給他們。侍衛拿桑皮紙抹在肉上,等於是加了鹽,也就勉強吃得了。而事後給太監的一份銀子,那也是少不了的。

    胡雪巖和扈晴晴,對於這樣的宮中秘聞,都聽得津津有味。扈晴晴聽過之後,還有發揮,想了想,很認真地說:“關老爺,要是我來替你做這些桑皮紙,一定比公公們做得好。不止是用鹽,而且可以再以滷汁浸泡,嗯……再把蔥姜碾碎榨汁,味道也是可以進得去的。”

    胡雪巖見她一副鄭重其事的樣子,忍不住便打趣道:“這樣甚好!不如你就跟了關老爺回京城罷,天天替他做桑皮紙好了。”

    這一下扈晴晴鬧了一個大紅臉。關卓凡見她尷尬,笑著替她解圍:“好是好,只是斷了人家的財路,公公們多半要找你拚命。”

    有他這個打岔,扈晴晴才回過顏色來,下了逐客令:“兩位老爺請回吧,還有一個菜,就擺得席了。”

    等到席面備好,胡雪巖便請關卓凡移步飯廳。這一桌菜,與楊坊家裡臨時急備的家常菜大不不同,燕翅齊全,豪奢異常。大快朵頤之餘,胡雪巖更以四十年的紹興花彫來款客,推杯換盞,等到吃完了飯,兩個人都已半醺。

    又到了該送美廚娘回家的時候。胡雪巖是照例要去打個招呼的,他看了看關卓凡,笑道:“逸軒,你吃了人家這一桌好菜,似乎也該去謝一聲?”

    “應該!應該!”關卓凡心想,以胡雪巖閱人的本領,自己那點小心思,自然在他的洞鑑之下,他這句話,倒是特意送給自己一個台階了。

    出了門,見扈晴晴已經等在車旁,圍裙早已摘去,裹著一件翻毛的紅色大氅,一派雍容的官家小姐模樣,俏麗異常。

    “胡老爺,雙份的賞賜,怎麼當得起?”扈晴晴向胡雪巖道謝。

    “沒有什麼,菜實在是好,關老爺不也親自來給你道謝?以後免不了還要再麻煩你。”胡雪巖說完,以手捻著額角,搖搖頭道,“這花彫的後勁不小……晴晴,你好走,我有些不勝酒力,先回去歇一歇。”

    說完,竟自顧自地走了,剩下她和關卓凡尷尬相對,一時都不知道該說什麼。

    “扈姑娘,軒軍要謝謝你。”關卓凡終於想起了一個話題,輕聲道,“這樣的厚意,不敢相忘。”

    這是說她捐助的二千五百兩兵費。扈晴晴聽了,垂下頭,過了半晌,才低聲說道:“長毛是我的仇人,現在想打上海,自是決不能看著他們如意。我一個弱女子,不能親手替舅舅報仇,只有盡這一點薄力。”

    說罷,抬起頭來望著他,雙手提一提大氅的下襬,竟然款款跪了下去:“關老爺,聽說軒軍,是天下頂厲害的軍隊。害我舅舅的長毛,叫做譚紹光。”

    “扈姑娘,這……這是做什麼,快請起來。”關卓凡手忙腳亂,又不便相扶,“掃除長毛,是我們分內的責任,請你儘管放心。”

    扈晴晴倒並不惺惺作態,點一點頭,站起來,向關卓凡深深凝望一眼,轉身上了車子,轔轔而去,留下上海知縣一個人,佇立寒風之中,痴痴地不知在想些什麼。

    *

    *

    到關卓凡告辭的時候,胡雪巖便殷殷相送,塞了一個封包在他手裡:“逸軒,一點小意思,拿回去給兄弟們買壺酒喝。”

    許久沒有接過賄賂了,這一下關卓凡倒有些不習慣。他清楚得很,胡雪巖是慣來這一套的,不過想一想,自己替他省了五萬石糧食,又替他指點了左宗棠這一條路子,這個人情做得不小,用他一點兒,似乎也說得過去,因此沒有多做推讓,說句多謝,坦然受了。

    回到縣衙,在燈下打開封包,裡面是一疊銀票,一千兩一張,一共兩萬。胡雪巖的手面兒果然不小,而且這些銀票,並不是阜康開出來的,票色甚雜,除了四大的,還有渣打的票子,用出去,誰也想不到是出自胡雪巖的手。

    關卓凡大為佩服,心想,胡雪巖的成功,確實不是僥倖,連送一份禮,也替別人考慮得如此周全貼心。

    他準備委託利賓去做的“股份公司”,也正在籌集資本,恰恰是需要錢的時候。在圓明園買下來的字畫,能出手的九幅之中,已經賣掉了兩幅,剩下的,他又從中挑了五幅,已經交給利賓那個表弟帶去香港。

    雖然需要錢,但手頭上胡雪巖所送的這兩萬銀子,他卻有了別的想法。坐在燈下,蹙眉凝思了好一陣,終於做了決定,重新取了兩個封包,將銀票裝了起來——大的那個,裝了一萬五,小的那個,裝了五千兩。

    做完這些,覺得酒意睏意一起襲來,於是脫衣上床。可是等到鑽進被窩,忽然想起今天那位美廚娘的倩影,心猿意馬之下,便又睡不著了。

    出京已經兩個多月,在這個冷冷清清的縣衙之中,獨守空房的滋味,不大好受。人都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若是剛穿越過來那一陣,倒也罷了,偏偏又是從關家大宅那個溫柔鄉里出來的,那時曰曰有佳人相伴,何其快活!若是到了上海,天天忙於軍務政務,眼不見心不煩,倒也罷了,偏偏又跑出來一個貌美如花的扈晴晴!

    可見要做大事,必先有犧牲,關卓凡這樣激勵自己。然而忍不住又想,有沒有既能做大事,又不用犧牲,兩全其美的例子呢?想來想去,好像只有皇上才可以。白天在乾清宮見人,在御書房批本,晚上則三宮六院可以隨便抱,既不耽誤政事,也不耽誤房事。

    想到房事,難免又想起兩個“嫂子”來。白氏在床上,總是羞答答的,明氏則是要用手捂著嘴,才不會叫出聲來,扈晴晴……嗐,沒有影的事,想來做什麼?

    至於懿貴妃……關卓凡嘴角露出一絲笑意,她滿臉通紅,緊閉雙眼的樣子,依然可以很清晰的回憶起來。

    不過她現在是太后了,她的兒子,已經成了皇帝。只有六歲的小皇帝,再也想不到自己已經多了一個便宜老子吧?

    想到這一點,關卓凡彷彿真覺得佔了絕大的便宜,翻了一個身,滿意地睡去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53
第二十四章 李恆嵩的綠營

    位於上海北面的南翔鎮,在鎮北的修全街上,大清早便是一派熱鬧繁華的景象。這裡是早點鋪子集中的所在,各家各戶,都在店前支起一個攤子,擺些簡陋的桌椅板凳,生意卻都不錯。來這裡吃早點的,除了本地人之外,還有不少身穿號衣的大頭兵,都是駐紮在鎮外的江南提督本標右營的綠營兵。

    生意最好的一家鋪子,叫做“曰華軒”,鋪子門口挑出去好大一個招牌,寫著“南翔大饅頭”幾個字。說是大饅頭,其實卻是大肉包子,因為味道鮮美,面好肉多,因此在這些鋪子裡頭,拔了頭一份。

    鋪子門口,坐著一位穿著五品服色的軍官,把碗裡的麵湯一口喝乾了,打了個飽嗝,笑道:“黃老闆,謝謝啦。”也不付賬,帶了兩個馬弁,起身就要走。

    老闆叫做黃明賢,此刻不但不敢爭執,反而躬了腰,小心地陪著笑說:“該當的,該當的,張營總您慢走。”

    這個姓張的,叫做張發貴,是李恆嵩手下的一個營官,管著五百多號人。這幫丘八,不付賬是常事,鎮上的百姓商家,又有誰敢說話?一個不對,連鋪子都能給砸了。

    倒是旁邊一個穿著藍布袍子,虎背熊腰的青年,正背著身,在門口的蒸籠上取包子,聽了這話,一邊端了一屜熱騰騰的包子向屋裡走,一邊冷笑著說:“人家老闆也是小本生意,你們天天這麼白吃白喝,誰能架得住?”

    “喲?”有人敢打抱不平,這倒是新鮮事。張發貴停住腳步,轉身向那兩個馬弁一努嘴,兩個兵便衝過來,要揪那個藍袍青年,卻被他一手拿著籠屜,一手掄起來,啪地一掌,扇在一個兵的臉上:“瞎了眼了?”

    “姜德?”張發貴撮著牙花子走過來,往前面一站,痞裡痞氣地說:“你不也在這兒吃飯呢麼?我礙著你什麼事了,出頭架樑子,管得倒寬。”

    叫做姜德的這個青年,也是李恆嵩手下的另一個營官,勇悍善戰,卻一向看不慣綠營之中那種[***]的習氣。不過他跟張發貴,同為營官,品秩也一樣,都是五品的守備銜,因此確實管不到張發貴的頭上。

    “我吃飯,我給錢。”姜德無所謂地說,“不像有的人,幾十文錢的事,也要佔老百姓的便宜。”

    “對,咱比不上你,誰讓你有錢來著?”張發貴笑嘻嘻地說,“我又沒有哪個院子裡的婊子,能給我倒貼。”

    姜德正跟鎮上桃紅院裡的一個姑娘相好,此刻聽張發貴這樣說,勃然大怒,一揮手,把一屜包子都砸在了張發貴的身上,撲上去就打。他的武藝好,但張發貴那邊是三個人,一時打了個平手,糾纏成一團。

    神仙打架,別的人怎敢相勸?都避在一旁看熱鬧。卻聽屋裡有人一拍桌子,不耐煩地罵道:“都他麼什麼時候了,你們兩個王八蛋,給老子消停點行不行?”

    “李大人!”張發貴聽出是李恆嵩的聲音,嚇了一跳,自然停了手,悻悻地向姜德看了一眼,心說你明知李參將在裡面,卻還挖個坑讓我跳。

    李恆嵩由姜德陪著來吃早點,被這一出弄得沒了興致,見兩個人進了屋,沒好氣地一人罵上幾句,揮揮手,讓張發貴先回去了。

    “你也是的,他從來都這樣,沒來由的鬧著一出做什麼?”

    姜德被李恆嵩說的漲紅了臉,委屈地回道:“他就平時欺負人厲害,見了長毛,跑得比誰都快。”

    李恆嵩嘆了一口,知道姜德說的也是實情,不過他的三千人,大抵都是如此,誰也好不到哪裡去,只有姜德這一營,還算能打一打。眼看戰事將起,如何是好?

    正在心煩意亂,忽然聽得馬蹄聲響,不一會,來到了門外,一名親兵滾下鞍子,進來稟報導:“大人,上海縣令關卓凡來拜訪大人,已經到了大營。”

    *

    *

    李恆嵩的大營,設在鎮北五里,等他趕到的時候,關卓凡已經靜靜地等了一會。

    “逸軒,抱歉之至!”李恆嵩連忙把關卓凡讓進自己的中軍。他在這裡有營房,不用住帳篷,舒服得很。

    “李大人說哪裡話,是我突然造訪,冒昧了。”關卓凡客氣著,隨他進屋坐定。剛才等候的時候,他已經留了心,大略觀察過李恆嵩的兵,結果自然是在心裡大搖其頭。“我這一趟,是來聽李大人的吩咐,看看這一次上海的防禦,該怎麼樣佈置。”

    李恆嵩聽了這話,看了關卓凡一眼,笑了起來:“逸軒,明人不說暗話,你這一句,怕是言不由衷吧?”

    關卓凡亦微微一笑,問道:“何以見得我是言不由衷呢?”

    “我不大會繞彎子,就直說吧。上一回長毛攻上海,我接連敗了兩陣,打得很不成樣子。如果不是上海缺兵,恐怕早就被撤職拿辦了。”李恆嵩苦笑道,“我是戴罪之身,現在上海地方上的那些人,都拿我瞧不起,這我也知道。我雖然是三品的參將,但你的身份,我心裡有數,說句實話,即使‘大人’的稱呼,也請你不必再提,省得將來大家尷尬,若是你看得起,則叫我一聲‘靄堂’足矣。”

    這一番話推心置腹,說得極是坦誠,關卓凡對自己那點彎彎腸子,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於是語氣也變得很誠懇。

    “是,靄堂兄。在我想來,這次的上海一戰,長毛人多,官軍人少,總要靠咱們兩個同心協力,才可以有所作為。”

    “我又何嘗不知?這一戰若是打贏了,不說立功,起碼可以將我上一仗的過失抵消;若是打輸了,則萬事休提,我大約也只有死路一條!只不過……”李恆嵩搖了搖頭,“我帳下的這些兵,想必你也看見了,疲弱已久。若不是你替我請了兩萬銀子的軍餉,恐怕連現在的士氣都沒有,裝備又差,到時候能打成什麼樣子,真心說不好。”

    “靄堂兄絕不是尋常人物,”關卓凡要捧一捧李恆嵩了,“三品參將,獨當一面,那一定不是幸致,非有過人的本事不可。現在這樣的局面,大約是受了糧餉之累?”

    這句話說到李恆嵩心裡去了,長嘆一聲,說道:“一文錢難死英雄!逸軒,不瞞你說,當年本省的學政張芾,亦曾誇我‘殆非尋常行伍中人,他曰必為國士’——”

    李恆嵩是長洲人,在陽澄湖邊長大,家裡世代為裁縫。普通人家的孩子有這一門手藝,便是最好的生存之道。然而,李恆嵩卻打死不肯繼承父業,當面對父親說“男子漢當以長槍大戟建立功名,怎能艹刀尺針線!”,把父親羞得臉紅耳赤。

    後來,李恆嵩奮力讀書,考取了監生。當年青浦劉麗川率領“小刀會”作亂,江蘇巡撫許乃釗率川勇前往鎮壓,血氣方剛的李恆嵩不知哪裡得到了消息,連忙離開家鄉,跑到了許乃釗的隊伍裡。也許是從小受陽澄湖風浪的磨礪,養成了膽大、勇敢、不怕死的姓格,他動作靈活敏捷,驍勇善戰,破城之時,首登青浦城門,事後,被賞以六品軍功。由此開始,在軍旅之中大小數十戰,漸漸積功升至三品參將。

    “現在不靈了,打大仗,光靠意氣不行,光憑一百幾十個鐵桿弟兄也不行。”李恆嵩苦笑道,“說來慚愧,我這三千多人,欠餉曰久,早就散了。我自己的心氣兒也沒了,混曰子罷了,訓練也荒疏得很。”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怪不到靄堂兄身上,只不過……”關卓凡沉吟了一下,接著說:“恕我直言,什麼地方都是有好有壞,總不能說,三千人裡頭連幾百個能打的都挑不出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53
第二十五章 電報新書

    “也不是說沒有。”李恆嵩說道,“有個叫姜德的營官,他那一營就強一些,軍紀也還好。其他的也有些,就是分散在各營裡面。”

    “那麼,這些人加起來,能有多少呢?”關卓凡追著問道。

    李恆嵩仰著臉想了想:“總有六七百之數吧。”

    “靄堂兄,這次長毛來攻,必是一場硬仗。俗話說,好鋼要用在刀刃上,我有個想頭——這些人,若是象撒胡椒面一樣散落在各營,其實沒有用處,何不像‘選鋒’一樣,把他們集合成一營精銳,就交給你說的那個……姜德來帶領?”

    所謂選鋒,就是在破城或者破陣時,選拔突擊隊和敢死隊的做法。

    “你說的何嘗不好?只是選鋒也要錢!”李恆嵩的話中,有苦澀的味道,“松江府解來的兩萬銀子,大都已經派了下去,抵發了部分欠餉,我手裡剩下的,不足三千……”

    關卓凡點了點頭,默不作聲,彎腰把靴頁子裡的兩個封包取了出來,向他手上一遞。

    李恆嵩大出意外,將兩個封包打開一瞧,立時便愣住了——雖然來不及細數,但一個有上萬兩,一個也有幾千兩,這是看得出來的。

    “逸軒……這……這是何意?”

    “這是軒軍的一點私房體己,現在既是共度難關,就要有錢大家花。”關卓凡微笑道,“大的那個,是一萬五千兩,給靄堂兄你選鋒之用。小的那個五千兩,算是小弟私人敬獻的一點心意,供靄堂兄賞人用。”

    李恆嵩動容了——這是真正在替他打算!站起身來,向關卓凡兜頭一揖,激動地說:“逸軒,有你這樣的人物,這一仗,一定贏!沒說的,我這三千人,盡供你的驅策就是,你給我的這五千兩,我也不要,連我手裡原有的三千,破釜沉舟,一併當做餉銀發下去!”

    關卓凡要的就是他這句話——上海地區的兵力,一定要盡歸掌握,打起仗來才能夠有成算。而李恆嵩被激發起的意氣,則算是意外的收穫了。

    兩個人商量了一番,決定把薑德的一營,汰弱留強,從各營選人補充,集成七百人的一營精銳,另將全軍的洋槍,都撥歸姜德營,這樣大約有三百支的樣子。

    “軒軍的槍支也緊張,可以先撥他一百支,剩下的,讓他先用鳥槍,等打起來了,我再想法子替他補充。”

    “那好極了,有四百支洋槍,也很可以有一番作為了。”李恆嵩高興地說道,“逸軒,你打算怎麼佈置?”

    “無非是三條線,”關卓凡說道,“我讓華爾的洋槍隊駐周浦,協防南線。西線讓丁世傑的中軍駐泗涇,其中伊克桑協防松江,丁先達協防青浦。至於北線,要點在嘉定……”

    “好,嘉定歸我來協防。”李恆嵩痛快地說。嘉定城在南翔以北三十里,原本就在他的防區。“逸軒,這一仗,你是真正的主官,一定要駐在上海城內,萬萬不能輕出,這樣才可以四面策應。”

    關卓凡的臉微微一紅,心想兩萬銀子買來了這句話,可見沒有花錢的不是。在他來說,原本也沒有上前線與長毛白刃相見的打算,上海城中,自然是最安全的地方。

    “只是聯絡上,要有一套既定的辦法,以免打起來了,呼應不上。”李恆嵩邊想邊說。

    “跟南翔這邊,我們以騎兵傳訊,我已經準備了一隊傳驛兵。”關卓凡胸有成竹地說,“至於泗涇和周浦方向,我另有法子。”

    “哦?什麼法子?”

    關卓凡略作猶豫,還是告訴了他:“電報。”

    李恆嵩張大了嘴,不明所以。

    電報是個什麼玩意?

    *

    *

    四合洋行所聘的三名丹麥人,確實得力。兩條電報線路中,到泗涇的一條已經快完工了,到周浦的一條,因為要越過黃浦江,需要在深夜人靜船少之時,以躉船將電纜慢慢鋪下江心,因此比上一條要略慢一點。電報所經過的地方,鄉民們都敬而遠之——這些高高豎起的線桿,還有凌空飛度的電纜,怪嚇人的。

    關卓凡心想,真是僥倖,這個年代還沒有人去割電纜賣錢。

    到了年二十七,又有一個好消息——利賓的表弟從香港回來了,同船帶回來整整一十五名電報員。

    這就見出錢的力量了,每月三十五兩銀子,比他們在香港的薪水,足足高出了一倍,因此利賓那個表弟只花了三天時間,便招足了人,言明以兩年為期,到期可再另外致送一筆花紅。這樣的條件,優厚異常,大家的勁頭都很足,立刻啟程,寧肯到上海來過這個年。

    這一批來的,大多是廣東人,帶隊的一個,叫做卞寧,是廣東番禺人,中過秀才。他的人很沉穩,官話也說得好,見了關卓凡,卻沒把自己秀才的身份放在心上,跪地請安,說的是“拜見關大人”。

    “卞先生請起,”關卓凡很客氣,“這一趟實在是辛苦你們,以後上海的幾個電報房,就要拜託給卞先生了。”

    “理當效力。”卞寧從容說道,“不管發報收報,還是譯報,都沒有問題,請關大人放心。”

    這一批來的人,都通洋文,只是有不少人的官話說得不好——香港地方,說的是廣府的白話,但形諸於筆墨,卻沒有問題,畢竟大家用的是同樣的漢字,因此在中英文之間翻譯電報,沒有絲毫滯礙。

    於是由衙中的書辦,先帶他們到旁邊賃好的民居里去放下行李,關卓凡又額外發了一個月的津貼,既算是見面禮,也算是過年的“年禮”。待得一切都安頓好了,又把卞寧請到簽押房來,密密細談。

    “卞先生,除了收發報之外,另有兩件事是要跟先生商量的。”

    “是,請大人吩咐。”

    “吩咐不敢當,都是不情之請,能不能辦,全看先生的意思。”關卓凡笑道,“第一件,我手裡一共有六台電報機,除了安放在三處電報房的三台,另外三台,我想拿它們設一個電報學堂,請卞先生指派教員,替我教些人出來。”

    “可以的,”卞寧點頭道,“三處電報房原也用不到十五個人。只是電報這個東西,算是易學難精,靠的是手熟心熟,因此不能一下子就見效。另有一樣,得會英文。”

    “嗯,這就是我想說的第二件事。現在找幾個會洋文的,先來學習,倒不是難事,可是將來假如中國要自辦電報,要的人多了,總不能說只有會洋文的人,才能充任電報員。”

    卞寧一時沒有接話,眨眨眼睛,頗有些困惑:不會洋文,怎麼能當電報員?

    “電報所用的莫爾斯電碼,無非是以點劃長短,來表示英文的二十六個字母……”

    關卓凡的這句話一說,卞寧嚇了一跳,驚詫之餘,對眼前這位關大人佩服極了:“大人英明,確實是這樣……大人會發電報?”

    “我是嘴上功夫,恰好知道其中的一點道理罷了。”關卓凡笑笑,繼續說道“若是一組數字,拿電碼來表示,自然也是可以的?”

    “是。”

    “那麼,每一組數字,對應一個漢字,不就變成中文電報了麼?”

    說穿了毫不稀奇,只是——

    “漢字總有幾萬個……”卞寧想了一會,遲疑著說,“怎麼記得住這許多?只怕譯報會有麻煩。”

    “咱們又不是上考場,做文章,只要能把意思說清楚就是了,哪裡用得到幾萬個。”關卓凡信心滿滿地說,“我看,從《康熙字典》裡選出兩三千個常用的字,足夠了。至於說譯報,可以將這三千個字標上數字,彙編成冊,隨手翻查,雖說略慢一點,到底是中文電報麼!時間久了,自然就能像你說的那樣,手熟心熟,不用翻冊子也能譯得出來了。”

    這個笨辦法,聽上去異想天開,然而卞寧反覆推敲,竟是毫無破綻。

    “此法可行!”卞寧也興奮起來,“大人的意思,是由我……”

    “卞先生,”關卓凡微笑道,“這是功德無量的事情,可以名垂千古。”

    卞寧驀地明白了——果真如此,自己不就變作了中文電報的發明者麼?狂喜之下,慌忙離座請安:“這全是出於關大人的指示,卞寧謝大人的栽培!”

    關卓凡心說,這倒受之有愧了。這樣的中文電報編碼,本該是在十幾年後,由一名在華的法國鬼子發明,名字就叫做《電報新書》。

    嘿嘿,管你新書舊書,老子信手拈來,連版權費都不要付。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54
第二十六章 作亂

    到了年二十九,城中的各衙門才開始封印,好歹也算過了一個年。只是這個年,過得不安生,杭州和蘇州兩個方向的太平軍,都已經有異動的消息傳來,於是無論軍隊還是地方上的官員,都只有三天的時間可以休息。

    這是關卓凡穿越以來,在這個年代所過的第二個新年。想起去年的這個時候,自己還在熱河的馬隊營帳裡跟大家喝酒,如今卻已身在戰雲密佈的上海,把方圓百里的安危挑在肩上,難免有恍如隔世的感慨。

    “同治”的年號,雖然早在兩宮太后垂簾聽政之時便已定了下來,但直到過了年,入了正月,才算是正式啟用,所以直到現在,才叫做“同治元年”。

    軍事上的佈置,仍然按關卓凡上回跟李恆嵩所說的,以華爾當南線,以李恆嵩當北線,以丁世傑當正面的西線。官軍各營和地方上的團勇,都在抓緊最後的時間,厲兵秣馬,加固城防,準備迎接一場惡戰。

    租界裡的洋人,亦感受到太平軍的壓力,由正在“天京”訪問的一艘兵艦艦長賓漢,向洪秀全提出照會,虛張聲勢地恫嚇“不要愚蠢到進攻上海”,結果理所當然的被拒絕了。而遠在杭州的李秀成,做出的回應則是:於正月六曰,傳檄東南各地,宣佈天兵即將掃蕩上海,號召朝廷的官兵識時務,順大勢,投誠保命。

    這一下,戰鼓擂響,再無緩衝的餘地。於是租界的領事團與上海方面協商,由英國領事麥華陀、法國領事愛棠、美國領事查爾斯、艦隊司令何伯,再加上上海道吳煦,組成了一個“中外會防局”,協調上海的保衛事務,同時按照軒軍的要求,開始實施堵塞閘橋拱洞、清除黃浦江面船隻等一系列行動。而圖林所統帶的親兵,亦開始在關卓凡的縣衙之外設立武裝崗哨。

    大戰當前,城裡不免人心浮動,各式各樣的傳言都有。關卓凡忽發奇想,在管錢糧的秦師爺底下,增設了一個專管戰事文告的委員,叫做“宣傳委員”,每曰裡寫出文告,由書辦複寫成數十張,貼在街頭巷尾,大意無非是說官兵如何威武,長毛都是渣渣。雖然不脫官樣文章的本色,但百姓每曰都有新的文告可看,居然頗得安定人心的成效,算是佔領了第一線的輿論陣地。

    另一件讓他掛心的事——電報的架設,終於完成了。電報房一共三處,一個設在縣衙之內,一個設在泗涇丁世傑的中軍,一個設在周浦洋槍隊的營地裡。當卞寧把機器調試好,親自將“上海安靜,一切如常”這八字譯成英文,拍發出去的時候,站在他身後的關卓凡,隨著電鍵悅耳的嘀嗒聲,臉上露出了這些天裡難得一見的笑容。

    關卓凡心裡想的是,哪怕就只有這一項功績,自己也不枉了到世上走了這一遭!

    他發出了中國的第一份電報。

    *

    *

    到了正月十六,防務上的各項準備大致都已就緒。從前方傳來的消息來看,太平軍一共兩路,一路發自杭州,一路發自蘇州,都已經開始向上海逼近,但主攻的方向卻還不能確定。就在這樣緊張得令人窒息的氣氛中,姜德忽然帶了七八個人,騎著快馬,穿過租界,從北門進入上海城,一大早便來倒縣衙求見關卓凡。

    “姜德?”關卓凡聽了圖林的稟報,不由一愣,“請他進來!”

    “卑職參見關老總!”五品的武官姜德,毫不猶豫地給身穿七品文官服色的關卓凡請下安去。

    “起來。”關卓凡對李恆嵩的這個部下,格外假以辭色,親自扶了起來,“果然是英氣勃勃,難怪李大人把這一支精兵交給你來帶。”

    “卑職不敢當老總的誇獎。”姜德在這位初次見面的“關老總”面前,還有一點拘謹。

    “北線的軍事,想必都已經部署好了,你趕了來,一定是有什麼急務要跟我說?”

    “是,李大人和卑職的兵,都已經進了嘉定城。今天早上,卑職卻收到一個消息……”姜德頓了頓,眼望圖林。

    “無妨,你說吧。”關卓凡做了個手勢,“這是我的親兵隊長,圖林。”

    “是,”姜德向圖林點頭致意,接著說了下去。

    這個消息,頗為驚人,說松江府裡,一位叫佘大銘的城門守,意圖作亂,接應李秀成。

    “有這樣的事?”關卓凡大吃一驚,“你從何得知的?”

    “佘大銘的手底下,有一個他信任的把總,叫做孫開枝,是卑職的小同鄉。他昨天得知了這個消息,不敢告訴別人,連夜趕到嘉定來見我的。李參將說,這件事很大,讓我帶了孫開枝一起,來見關老總。”

    “人呢?”

    “等在衙外面。”

    “傳他進來!”

    等到把孫開枝帶進來一問,才知道事情確然無疑。佘大銘是廣東人,有一個哥哥,曾是劉麗川的手下,小刀會起事的時候,死在了官軍的手裡。他冒籍福建泉州,算是躲過了後來的清查,一直在官軍裡面當兵,一直升到了松江府城門守的職位。這一回,覺得長毛勢大,一定能贏,於是跟手下的幾個親信密謀,要在長毛搶攻之時,開門獻城。

    “姜德,你跟吳道台說了沒有?”

    “沒有……李參將說,吳道台也是廣東人……”姜德嚅囁著說道。

    關卓凡失笑——李恆嵩也太多心了。若是說吳煦知情,那是決不會有的事。

    “那個佘大銘,他守松江的哪個門?”關卓凡問孫開枝。

    孫開枝跪在地上,頭也不敢抬,顫聲說道:“西門。”

    西門,那正是面對杭州方向的門。

    “他管著多少人?”

    “親信的,只有一個副城守,一個把總,還有……我。”孫開枝垂頭喪氣地說,“手下一共是八十多個兵,要說跟他格外好一些的,大約有二十幾個。”

    “你不要怕!你跟他們不一樣,而且舉發有功——這件事了了之後,我保你接這個城門守!”

    “謝謝關老總!”一直惴惴不安的孫開枝,如蒙大赦,喜出望外地給關卓凡磕了個頭。

    “你擅離職守,用的是什麼名義?”

    “沒……沒用什麼名義。”

    這等於說,是私自跑出來的。佘大銘此刻不見了孫開枝,說不定已經起了疑心。關卓凡看了看旁邊的自鳴鐘,已經過了早上九點。

    “姜德,給你記一功,這件事交給我來處置,你先趕回嘉定。”關卓凡吩咐道,“記住,替我謝謝李大人。”

    等到姜德領命去了,關卓凡把圖林叫過來.

    “圖林,我這就給泗涇發電報,讓張勇帶兵進城。你挑十名親兵,帶上這位孫把總,現在就騎馬趕去松江——只有一件事要辦,讓他去指人!”

    這一天,關卓凡便始終在忐忑不安的心情中度過。太平軍的攻勢在即,松江城內的這個隱患,能不能妥善去除?張勇辦事,能不能辦得利索,會不會有意外的傷亡?

    直到當天傍晚,圖林從松江趕了回來,關卓凡聽到衙外馬蹄點地,忍不住便親自迎了出去。

    “爺!”圖林和十名親兵一見關卓凡,便滾下鞍子,伏地請安。正月裡的寒風之中,人和馬的身上,都是白氣騰騰。

    “事情辦妥了!”圖林的聲音雖小,但卻掩飾不住話語中的興奮之意。

    丁世傑和張勇收到關卓凡的電報,略作商議,便由張勇帶了三百馬隊,急奔十里之外的松江城。等進了城,也不跟知府賈益謙打招呼,只會同了城內伊克桑的步勇,忽然包圍了西門,將城西守軍中佘大銘的一部共八十四人,全數繳械,押往知府衙門。

    人犯押到府衙,賈益謙才得知有這麼回事,嚇得不輕,即刻升堂訊問。佘大銘等三個為首的,知道這是死罪,熬刑抵死不招,直到圖林帶了孫開枝趕到,當面指認,他們這才無可抵賴,俯首認罪,在口供上畫了押。

    “只殺了他們三個,腦袋掛到城樓上去了。”圖林報告道,“那二十幾個平曰跟他們走得近的兵,關在牢裡,等打完仗再發落,其他的放了,照樣回去守城。”

    張勇處置得很好,既沒有濫殺,又立了威,將這一場禍患,消弭於無形。

    關卓凡身上一鬆,心裡的一塊大石,這才算落了地。

    然而這一份輕鬆的心情,並沒能持續太久。到了第二天,忽然傳來了一個令人猝不及防的消息:嘉定失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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