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407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24
第五十八章 花海中的殺意

    四月裡在“一片雲”看的一場戲,讓咸豐心情大好,自覺身子也是一天比一天強。於是食髓知味,進了五月,忽然異想天開地提出,要去圍獵。

    圍獵倒是常事。清朝以武功開國,從康熙以來,歷代皇帝,都有“木蘭秋狩”的傳統,就連咸豐去年八月裡逃難到熱河,用的也是“北狩”的名義,意思是我可不是逃難,是到北邊打獵去了。問題是作為名義尚可,怎麼能來真的呢?他的病體且不說,就算沒病的時候,他又何曾做過什麼圍獵?

    這個念頭,把皇帝的近侍們都嚇壞了,唯有肅順不急。他知道咸豐所想的,其實不過是出宮散散心,只要聊具形式,也就應付的過去了。於是跟咸豐請示,還是去上次的如意洲,在花海之中紮營,以后妃相伴,禁軍扈從,除了不能彎弓搭箭,其他的,也就跟圍獵的野趣相去不遠了。

    肅順的這個提議,咸豐欣然贊同。於是各個相關的衙門,大忙特忙,足足籌備了十幾天,才算是大功告成。這不同於上次看戲,要準備的事項極多,但畢竟只是離宮五里,因此也不必象真正的圍獵那樣,要花幾個月的時間來預做功夫。

    “圍獵”的場所,選在如意洲後面一塊開闊的野地上,範圍很大。皇帝的御帳,設在中間的一個小山包,嬪妃們的三十幾頂宮帳,遙遙相隔,和太監宮女們的宿帳,統一都設在西面,隨侍大臣的營帳,則設在了東面。

    圍場的戒衛,仍像上次一樣,要由步軍衙門派兵,而且這一次,因為地方太大,不能單靠關卓凡的馬隊。計議下來,決定分八個方向佈置,馬隊只負責西南方向的警戒。而不歸步軍衙門統轄的前鋒營和神機營,也移動到距離圍場五里的地方,以作呼應。

    到了五月十八,皇帝先到,隨後是一撥一撥的后妃和大臣。安頓好之後,居然還做了一個祭祀的儀式,這才開始名為“圍獵”,實為春遊的樂事,置酒吟詩,賞花踏青,皇帝固然興致勃勃,后妃們更是樂在其中,就連七歲的大公主和五歲的大阿哥,也是玩得不亦樂乎。

    “大公主和阿哥,晚上還是跟我睡。”皇后看著正在空地上撒野的這一對姐弟,心滿意足地說。皇帝的精神極佳,身體也見好,對她來說,就不再有任何事情值得擔憂了。

    在一旁的懿貴妃和麗妃,自然都陪著笑,連忙答應。只是麗妃的笑,發自真誠,皇后喜歡她的女兒,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而懿貴妃的心中,則不免有一絲酸楚,皇帝固然冷落自己,就連這個兒子,“正牌母親”也是皇后。

    到了夜晚,各歸宮帳,整個圍場便安靜下來。帶兵在外圍警戒的關卓凡,騎在馬上,遙望眼前點點燈火,星羅棋布,心中不免有所感慨:做皇上,真好!

    整個“圍獵”,原來預計是七天,然而到了第三天晚上,皇帝的身子不對了,開始腹瀉,足足折騰了大半個晚上,吃了兩副藥,才由太醫伺候著睡去。原以為只是吃壞了肚子,誰知再過一天,居然發起燒來,人倒還清醒,只是虛弱得不行。按太醫的意見,連起駕回宮都不可以,需要靜養兩日,培固一下元氣才行。

    這一下,人人都擔心起來。而肅順在擔心之外,還有一件事,不能不再次向皇帝做一個進言了。

    在咸豐的御帳中,請皇上屏退了左右,肅順忽然跪下,磕了三個頭。

    “肅六,”半躺在病榻上的皇帝,皺起了眉頭——他已許久未見肅順有這樣誠惶誠恐的表示,“你這是做什麼?”

    “奴才有一句話,要先請皇上恕罪才敢說。”

    “行了,你就說吧。”

    “是。”肅順又磕了一個頭,才抬起身子來,“臣肅順,冒死進言,請皇上為萬年之後,定一個大計。”

    “唔……”咸豐心裡,已隱隱猜到他要說什麼了。萬年之後,自然是大阿哥繼位,這是不消說的。既然不是說太子的事,那麼要說的是誰,不問可知。

    “懿貴妃心機深沉,桀驁不馴,一旦皇上您有個什麼三長兩短,皇后絕不是她的對手。”肅順把一向為咸豐所敬愛的皇后擺出來,曉之以情,“請皇上替皇后打算打算。”

    “我也知道,不過……她還不至於敢踰越吧?”

    “到時候,母以子貴,就不好說能不能制得住了。”這是動之以理,“若是呂后武周之事再演,則又如何?”

    “懿貴妃畢竟有功於社稷,”咸豐沉吟著說道,“若是現在削去她的名位……”

    “皇上說得極是,不過雖然有功,畢竟還是社稷為重。現在阿哥年紀還小,若是將來阿哥懂事了,再想做什麼處置,就不容易了。”

    這話說得相當露骨,已經不僅僅是“削去名位”那麼簡單了。病中的咸豐覺得,這樣的大事,不是自己虛弱的身體所能負擔的,微微搖了搖頭,無力地說道:“該怎麼辦,一時也說不清……我心裡亂,得再想想。”

    “皇上,現有一個前朝的成例擺在那裡,”肅順看著皇帝的面色,小聲但清晰地說道,“鉤弋夫人。”

    咸豐目光一閃,深深地看了肅順一眼,沒有再言聲。

    *

    *

    懿貴妃有一套獨特的手腕,來駕馭自己宮裡的太監和宮女,而對於皇帝身邊的人,她也花了很深的功夫,雖然不能說總是有效,但常常還是能收到一些有用的消息。這一次,當肅順退出咸豐的御帳沒有多久,安德海便進了懿貴妃的宮帳。

    “主子,秦媚媚說,肅順剛剛見過皇上。”安德海是懿貴妃的一個耳目,有什麼消息,大多是彙總到他這裡來,由他向懿貴妃報告,“皇上不許人在帳子裡伺候,秦媚媚也只零零碎碎地聽了幾句。”

    “哦?”懿貴妃對這樣的事,自然極為關心,但表面上,仍做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態度,“都聽見什麼啦?”

    “皇上說,主子有功於社旗,還說,心裡亂要再想想。”安德海的記性極好,把秦媚媚的話背得一字不差,至於“社旗”是個什麼,他就不知道了。

    “不學無術的東西,什麼‘社旗’?那叫有功於社稷。”懿貴妃嘴角露出一絲笑容。皇帝雖然絕情,好歹還知道他唯一的兒子,是自己替他生的。

    “聽見肅順說什麼沒有?”

    “肅順說話的聲小,聽不真。”安德海說,“就聽見最後一句,什麼‘高衣夫人’。”

    這句話一說,安德海就看見懿貴妃猛地坐直身子,臉色唰的一下變得慘白。他連忙低下頭,心中大悔,自己實在是不該看見!

    “小安子,你胡扯什麼!”懿貴妃低聲叱道,“這些話你敢在外面胡唚一個字,看我不讓敬事房打斷你兩條腿!”

    “奴才不敢!”安德海噗通一聲跪下磕頭。他知道,懿貴妃不常發脾氣,然而一旦發起脾氣來,就絕不是鬧著玩的。

    懿貴妃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深吸了一口氣,儘量平復自己的心情,然而兩隻手,竟然還是不受控制的不住顫抖。

    不是“高衣夫人”,而是鉤弋夫人。對這個鉤弋夫人,因為情形與自己很相似,她曾經暗暗請教過人,已經是非常熟悉了。

    鉤弋夫人,漢武后妃,昭帝母也。時漢武病危,憂母壯子幼,殺鉤弋於雲陽宮。

    肅順勸皇帝殺我,而他自己,是準備著做霍光了。

    懿貴妃五內俱焚,緊張地思考著,良久,才咬住嘴唇,似是下定了決心。

    “小安子,你起來。”她柔聲說道。

    安德海從地上爬起來,不敢看她,仍是垂首弓腰。

    “今天的事,你做的並沒有錯。”懿貴妃的語調,仍然極是和緩,“不僅沒錯,而且有功。”

    安德海這才敢看了一眼懿貴妃,見她的臉上真的已經沒有一絲惱怒之色,才把剛才嚇得幾乎要跳出來的心,放回肚子裡。

    “我還有一件事,要交待給你去辦。”懿貴妃平靜地說,“這件事,你自己掂量,能辦得了,當然好;要是覺得自己辦不了呢,就老老實實地跟我說,我也不會怪你。”

    懿貴妃從沒用這麼客氣的口吻跟他說過話,安德海一時有點受寵若驚的感覺。雖然明知道必是件不容易辦的事,還是硬著頭皮,一口答應下來。

    “請主子吩咐下來,奴才準定能辦到。”

    “好,你去找那個步軍馬隊的佐領,關卓凡。”懿貴妃的目光,劍一樣射在安德海臉上,“今天晚上,帶他來見我。”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24
第五十九章 入幕之賓
        
    安德海領命去了。懿貴妃自己一個人坐在宮帳中,動也不動。

    這件事,給她的刺激太深,令到她驚駭之餘,不能不動用所有的智慧來應對。

    她怕的不是咸豐,而是肅順。

    對於皇帝,她實在是太瞭解,以至於到了看透的地步。

    咸豐的性格,說到底兩個字,軟弱,俞到後來,愈是如此。表現出來的,則是拒絕面對壓力,對於可能給他造成壓力的人或事,他的反應也是兩個字,逃避。他對懿貴妃的冷落,從深處看,也未見得是因為有多討厭她,而是懿貴妃表現出來的剛強和執拗,會給他造成不小的壓力——女人應該是男人的附屬品,后妃應該是皇帝的附屬品,怎麼竟然可以具有獨立意志呢?

    他賴在熱河不願回京,則是為了逃開那些多嘴的大臣,也逃開那些令人焦灼不堪的繁雜事務。這裡有肅順、載垣、端華和一班唯唯諾諾的軍機大臣,可以替他把這些討厭的物事,有效的隔離開去。

    在這一點上,肅順的認識完全錯了。懿貴妃知道,皇帝是絕不可能聽從肅順建議的,他不會做出這個決定,甚至從根本上來說,他討厭做出任何決定。

    只有肅順,才是那個她無法迴避的存在,才是她最可怕的對頭。漢武帝殺鉤弋夫人,是把年幼的昭帝託付給了霍光,成就了霍光千古賢臣的令名。而肅順,會是霍光?

    懿貴妃冷笑一聲。

    肅順只會是曹操。皇帝的病,從這兩天大臣和太醫的態度來看,有危在旦夕的感覺。只要皇帝一死,這個大白臉曹操沒準就敢矯詔來殺自己。就算不殺,戲裡面的漢獻帝,就是擺在面前一個活生生的例子。自己孤兒寡母,皇后又是個忠厚的人,對於外頭的事,全不明白,到時候,拿什麼來對抗肅順?想一想,就讓人不寒而慄。

    懿貴妃的心裡,真是對肅順痛恨到無以復加——自己固然曾經因為內務府的事,呵斥過他,但獨守冷宮已經三年,他居然還是不肯放過,用心何以如此之毒!

    這時候,就顯出懿貴妃的與眾不同了。這樣的事,放在別的后妃身上,無非是以淚洗面,怨天尤人,但她是個從不肯認輸的女人,逼到了絕路,不免就要鋌而走險。

    如果是在京城,或許還可以依靠恭王,但在熱河,環顧四周,都有“非我族類”的感覺,她唯一能夠想起來的人,就是關卓凡。雖然只是一個五品的佐領,但是他手提勁旅,能打,肯拚命,救過自己的哥哥照祥,最重要的,是有過對自己輸誠的表示。她知道關卓凡的馬隊,一定是在圍場附近充任戒衛,如果能把這一支兵抓在手裡,就算皇上明天駕崩,肅順有動手的打算,至少還可以命關卓凡奪宮保駕。哪怕只有萬一的希望,她也絕不肯讓自己的兒子淪為漢獻帝一流人物。

    至於上一次那無禮的目光,在這種時候,可以忍——事實上,在她的內心中,不僅是可以忍,甚至還多少有些自得的意味。

    對自己的容顏,懿貴妃有著充分的自信。而關卓凡,則是皇帝之後,第二個敢於這樣看她的男人。

    *

    *

    安德海用的辦法,簡單直接,然而卻有效。

    這次“圍獵”,到底還是準備得倉促了些。好在如意洲毗鄰行宮,因此不論是皇帝,還是**的嬪妃,時常會有派太監回宮取用物品的事,值守的侍衛們,也早都見怪不怪。

    “關大哥,委屈你。”昂首挺胸走在前面的安德海,低聲說了一句。

    關卓凡當然不必接茬,只是在心中苦笑:我太監了。

    把鬍子刮得乾乾淨淨的關卓凡,穿著一身太監的服色,手裡捧著一個大盒子,低著頭,亦步亦趨地跟在安德海的身後,心裡有雙份的緊張:一份是即將面見懿貴妃的緊張,一份是即將通過侍衛盤查的緊張。

    懿貴妃有這樣匪夷所思的舉動,一定是圍場裡面,發生了什麼非同尋常的大事。然而在自己的記憶中,實在想不起來有什麼理由,會逼迫她做出這樣的決定,問了安德海,亦不得要領。因為心裡沒底,所以更加惴惴不安。

    而侍衛一旦盤查起來,自己該如何捏著嗓子說話呢?雖然已經在心中百十次地模擬,可是太監的公鴨嗓子,不是說學就能學得來的,大概一開口,就會被人家識破吧?

    誰知過哨崗的時候,侍衛只提了燈籠一照,見是安德海,一句話也沒有多說,擺擺手就放行了。等到進了圍場,安德海熟門熟路,東一拐,西一拐,走了沒有多久,就將他帶到一頂大的宮帳外面。

    “主子,東西送來了。”安德海恭恭敬敬地在帳外稟報。

    “拿進來吧。”懿貴妃的聲音,乾淨好聽。

    關卓凡的心,劇烈跳動起來,隨著安德海進了宮帳,將盒子放下,低頭垂手,乖乖地站在一邊。

    “小安子,叫他們都遠遠兒的,不用過來伺候。”懿貴妃盯著關卓凡,嘴裡的話卻是對安德海說的。

    “嗻!”安德海自然知道,懿貴妃如此行險,一定有非同尋常的大事要跟關卓凡說,是決不允許任何人聽見隻言片語的,於是躬身退了出去,揮手招呼帳外的太監宮女,一直走出了二三十步之外,才敢站定。

    “關卓凡。”懿貴妃低聲說。

    聽了這一聲,關卓凡才敢有所舉動,將袖子啪啪一打,趨前兩步跪下,磕了一個頭。

    “臣關卓凡,叩見懿貴妃!”

    一開口就不對,他的身份是旗人,照說該自稱“奴才”才是——這個稱謂,在旗人來說並不算自輕自賤,事實上,是表明了一種親熱的、特別的主僕關係,是一種身份的象徵。

    然而在關卓凡,這句話卻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一方面,他的內心深處,確實對“奴才”這兩個字,有著莫名的深深抗拒;另一方面,他也要借這句話,向懿貴妃表明一種微妙的態度:自己不是以家奴,而是以官身,來向她行禮。

    果然,這一句話,雖然只是出自一個五品官員之口,卻依然給懿貴妃帶來了巨大的滿足感。

    臣關卓凡,叩見懿貴妃。

    臣,關卓凡,叩見,懿貴妃。

    懿貴妃在心裡,享受的把這句話咀嚼了兩遍,領會到了關卓凡的意思。

    只有皇后,曾經享受過這樣的榮耀,因為她是皇帝的妻子,在朝廷的某些大典中,可以與皇帝一起,接受官員大臣的跪拜朝賀,以天下之母的身份,聽到這樣的敬語。而她懿貴妃,只是皇帝的一名侍妾,不要說聽,壓根就連見外官的資格都沒有。

    不管日後將有多少人在她面前誠惶誠恐地重複這句話,今天,卻實實在在是她人生第一次,有人跪在面前,稱臣行禮。

    “你,往前跪一點兒。”懿貴妃小聲吩咐道。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24
第六十章 作死

    往前跪一點兒,是為了小聲說話方便。懿貴妃不肯犯肅順那樣的錯誤,讓自己和關卓凡的對話,叫人聽了去。

    可是這樣一來,就不是尋常奏對的格局了。關卓凡所跪的地方,離坐著的懿貴妃,只有一步之遙,幾乎就有“裙下之臣”的感覺了。他嗅到一陣淡淡的蘭香,心想,不知道懿貴妃用的是什麼香粉,這樣好聞。

    “關卓凡,你是鑲紅旗的?”

    “是。”

    “你的馬隊,練得好。”

    “臣盡力。”

    “你救了照祥,我該謝謝你。”

    “臣不敢當。”

    就仿如是第一次召見廷臣,年輕生澀的懿貴妃,明明已經在心中把要說的話想過了百十遍,但做起來,卻全然不是那麼回事,話說到這裡就卡住了,不知該怎麼繼續下去。

    關卓凡一口一個“臣”,也彷彿是在皇帝面前進行奏對,同樣拘謹得很,遠不如在其他人哪怕是在恭王面前,說話那樣順暢自如。

    “君臣”之間,出現了尷尬的沉默。照規矩來說,這樣的情形,也就意味著到了臣子該退下的時刻了,但關卓凡明知懿貴妃夤夜召自己前來,決不能只為了說這幾句話。他還不至於自戀到以為那天懿貴妃看了自己一眼,今天就召自己來伺寢,心想當然是有大事,但究竟是什麼樣的大事,猜不到。可是雖然猜不到,但總是宮內出了什麼要命的變故,否則她不會走這樣的險棋。

    “請懿貴妃保重鳳體。”關卓凡索性挑一個話頭,也顧不得逾規不逾規了,“阿哥年紀還小,總要靠娘來照應。”

    話說得恰到好處。懿貴妃一直靠自己獨撐局面,心力交瘁,現在忽然得了這一句語帶雙關的問候,半是觸動心境,半是順勢造作,希望能激發他的敵愾之心,於是哽咽一聲,泫然而泣:“你哪裡知道,我們娘倆,受人欺負啊……”

    關卓凡俯伏在地,不敢看她,亦沒有接茬。他知道以懿貴妃的性格,斷然不會是單單向他訴苦情的,一定還有後話。

    “我看得出,你是個有良心的。”懿貴妃拭著淚,說道,“我且問你,假如有什麼事,你是幫大阿哥,還是幫別人?”

    這是早就想好的話,拿兒子替自己裝個幌子,說起來才能理直氣壯。

    “請懿貴妃明示,但有所命,臣願效死力。”這是暗示她,不必再兜圈子,想讓自己做什麼,可以直說。

    關卓凡的態度,讓懿貴妃很滿意,於是把最想說的話,問了出來:“我既然召你來,也就沒打算瞞著你。皇上的病,危在旦夕,只怕……就在這兩天了。大事一出,這裡若是有人膽敢犯上作亂,加害大阿哥,則又如何?”

    關卓凡楞了。加害大阿哥,是絕不會有的事,要說加害你懿貴妃,史上也沒聽說有過記載,最關鍵的是,咸豐根本還沒有到死期嘛。懿貴妃的這一問,從何而來?

    再轉念一想,忽然醒悟——這是作弊的絕好機會!她不知被什麼消息所誤導,以為身處險境,到了間不容髮的地步,所以才會不顧一切地召自己進見。此時表忠心,就算把牛皮吹到天上去,也是惠而不費,完全零風險,何樂而不為?

    “回懿貴妃的話,臣的馬隊,就在左近。若是肅順敢對懿貴妃無禮,臣殺肅順。若是軍機上竟敢黨附作亂,臣殺軍機全班。”

    這一番話,奇峰兀起,石破天驚,不僅說得斬釘截鐵,而且毫不含糊地把肅順的名字公然點了出來。懿貴妃目瞪口呆之下,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所望的只是三分,他卻給了十二分!

    “關卓凡,”懿貴妃又驚又喜,“你怎麼知道,要作亂的是肅順?”

    “肅順跋扈已非一日,不臣之心,盡人皆知。”關卓凡低聲說。

    話說到這個份上,懿貴妃決定,該有所表示了。

    “你這樣赤膽忠心,我原該重重賞你才對!可是不怕你笑話,我現在窮得很,沒有什麼錢給你。”她坦率地說,“你這份功勞,將來我讓大阿哥謝你。”

    說完這句話,伸出手來一展,只見右掌中托著一個精緻的金剛鐲子。

    “這只鐲子賞你了,算是一個見證。”

    這就見得出懿貴妃心思細密的地方了——等阿哥長大,那是十幾年後的事情了,空口無憑,怎麼能叫人信服?拿這樣一件東西作為信物,弄得煞有介事,才好讓人死心塌地。

    然而她畢竟沒有真正掌過權,對帝王心術中,要與臣下保持適當距離這一條,還不甚了了——距離產生權威感,而一旦突破了這個距離,則容易使臣下生出不敬的念頭來。所謂“近則狎”,這固然說的是小人,可問題在於,關卓凡本也不是什麼端方君子。

    她讓關卓凡跪在身邊,幽香撩人,本已犯了一個錯,現在將手一伸,皓腕如玉,整支雪白耀眼的小臂,都落在關卓凡的眼裡,立刻讓他起了別樣心思——那一晚,把玩摩挲了良久的鼻煙壺上,那個被他幻想成懿貴妃的白嫩裸女,便不由自主地浮現了出來,仰面朝天,不著寸縷。

    關卓凡的心猛地劇烈跳動起來,呆呆地望著這個近在咫尺的絕世御姐,慾望像潮水一般,一波接一波地襲來,心中卻似有一個聲音,正在絕望地警告自己:不做死就不會死!

    懿貴妃見他愣愣的,不知在想些什麼,於是淺淺一笑:“怎麼啦?不敢拿麼?”

    關卓凡咬了咬牙:“敢!”伸出手,一把握住了這一隻柔荑。

    鐲子落在了厚厚的地氈上。

    懿貴妃的臉一下子變得通紅,站起身來,向後一掙,低聲叱道:“你做什麼?!”

    關卓凡也站起來,不僅沒有放開她的手,乾脆撲過去,連她的腰也一併摟住。

    一道輕微的裂帛之聲,便是關卓凡的回答。此刻他的腦中,只剩下了一個想法:作死也未必會死!

    宮帳外遠處的太監宮女,雖不能聽見帳中的聲音,但懿貴妃只要呼喝一聲,是立即可以湧過來的。然而帳中人的語音,卻始終細不可聞,只有附耳在帳上,才可以約略聽得明白。

    “你……你作死……哎呀……”一向倔強的懿貴妃,聲音忽然變得慌亂而軟弱。

    一陣悉悉索索的掙扎,接著是關卓凡喘息的聲音:“臣罪該萬死……”

    “你……你放開……你大膽!……哎唷……”

    帳中至此便再無聲息。漫天星光之下,遍野花海之中,微風掠過,懿貴妃的宮帳,似乎隨著風兒的吹拂,輕輕搖動起來,良久未止。

    *

    *

    第二天的一整天,關卓凡的人都變得有些木然,不僅沒有去圍場外面巡視督查,甚至幾乎就沒有邁出自己的軍帳。

    這樣的情形,圖林見所未見,不禁有些擔心起來。

    “爺,您還好吧?”他探頭探腦地在帳口問道。

    關卓凡端坐在帳內,只是揮了揮手,讓圖林走開。

    特麼的,我……我怎麼把皇上的女人給睡了?

    還是懿貴妃。

    這一回賭得大了。

    現在如果有侍衛來拿自己,那就萬事皆休,什麼圖謀天下,重寫春秋,便都化作黃粱一夢,等待自己的下場,只有殺頭。

    然而他似乎並沒覺得有多後悔,反而把最後的時間,用來回味昨夜的那一次風流。

    那種滋味,還真是特別……

    關卓凡搖搖頭,苦笑著想:如果能重來一次的話,自己大概還是會忍不住,做相同的選擇吧?

    他卻不知道,同樣的情形,也發生在懿貴妃身上。一早從皇后那裡傳來的消息是,皇帝的燒已經退了,明日便可以起駕回宮。因此這一次的危機,暫時可以解除,她全副的心思便糾纏在了昨夜帳中的一幕。

    “到底是他用強,抑或是我自己願意的?”

    要分辨得清楚,真是難。用強或許是有,然而自己始終沒有高呼一聲,卻也是不爭的事實。

    這個關卓凡,真的是色膽包天,居然敢在后妃的宮帳裡面,不管不顧,就這麼把自己的衣裳剝了去……不怕抄家滅門麼?

    想到自己竟然被一個五品的小小武官壓在地氈之上,不停交歡,懿貴妃的心裡,辨不清是個什麼滋味。

    這種事兒還能分品級的麼?她自失的一笑,呆呆地看著帳外的花海。

    那種滋味……

    只有二十六歲,正當盛年的她,已經許久未承雨露。

    明天就要回宮了。

    懿貴妃的臉上,一會紅,一會白,心中天人交戰,掙扎到暮色蒼茫的時分,終於輕輕嘆了口氣,招呼安德海過來。

    “小安子,你......你再去傳關卓凡來一趟,我還有話要說。”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25
第六十一章 天崩地坼
        
    咸豐皇帝的病勢,牽動朝局,然而起起伏伏的,始終不能有明確的好轉。到了六月初九的萬壽這一天,病中的皇帝,為了平復日甚一日的流言,卻又不得不強撐病體,試圖把整套的禮儀完成下來。

    為皇帝賀壽的王公親貴,還有一部分福晉和受過誥封的命婦,六月初便都已到達熱河。恭親王照舊不在其列,不讓他來的理由依然是京師重地,須得恭王主持,不可有一日或離。

    這天早上,皇帝先拜過供奉的列祖列宗畫像,才到明德大殿,在丹陛之樂的奏鳴聲中,接受群臣三跪九叩山呼萬歲的大禮。天時已經熱得很了,而這樣的場合,不論皇帝還是官員,一重重的袍褂穿起,絲毫馬虎不得,因此都是汗濕重衣。大臣們倒還好,但虛弱的皇帝,便有些支撐不住的感覺了。

    支撐不住也要撐!這是自己的好日子,一舉一動,都是眾目睽睽,萬心所繫,可別鬧出什麼事故來。在這樣的信念鼓舞之下,皇帝勉強成了禮,接著還有一道賜宴聽戲的環節,是需要完成的。宴跟戲,都是設在敬誠殿內,戲台下襬了三十幾張大桌子,奉旨聽戲的后妃加上王公大臣,總有二百號人。

    開場先演賀壽的大戲,鼓樂喧天,熱鬧非凡,戲台上的各種機關,也都全部開啟,一時天女散花,一時魚躍龍門,把台下的眾人看得目瞪口呆——外面的班子,固然可以有頂尖的好角,但是若論場面宏大,機關精巧,就萬萬無法與皇家相比了。

    難受的只有皇帝一個人,只覺得兩耳轟鳴,煩躁異常,心口似乎悶得透不過氣來。好歹撐著把開場大戲看完,等到開始演他親自點的一出武戲《三岔口》,萎靡不振的皇帝才略略振作了一點。

    他實在是愛看戲,台上的幾位名角,也都拿出十二分本事來伺候,漸入佳境之下,皇帝一時把病痛拋在了腦後。直到扮任堂惠的武生小麒麟一個跟斗從丈許高的檯子上翻了下來,落地無聲,皇帝剛開口讚了一聲“好!”,便身子一歪,倒在御座之上,昏了過去。

    敬城殿內頓時大亂,十幾個太監立刻圍住了皇帝,後面的肅順,景壽,醇王等幾個,以天子近侍的職分,一湧而前,連聲不迭地叫著傳太醫。后妃們自然是花容失色,不敢擅離座位的大臣們,個個也都是引頸張望,幾個戲子,更是早已嚇得跪在了台上。

    只有曹毓英一個,把關卓凡的那一句話想起來了——“皇上的病,沉痾糾纏,已經極難入手,現在的精神健旺,只不過是虛好看。等到過了小暑,天時一變,只怕就要轉危。”

    言猶在耳,思之不免遽然心驚:“小暑可不是已經過了麼……”

    *

    *

    在萬壽這樣的大日子病倒,是一件很忌諱的事情,不吉利。皇帝的病,來勢兇猛,到了第三天,不僅發展到水米不能進,而且陷入了“譫妄”。

    譫妄,就是說胡話,是極壞的徵兆。一時之間,行宮內人心惶惶,都有即將大禍臨頭的感覺。懿貴妃每天一起來,便到中宮與皇后和大阿哥待在一起,既是彼此安慰,也是等著煙波致爽殿最新的消息。首領太監已來過幾回,除了匯報皇帝的病情,還特意交代,請大阿哥不要走遠了。

    到了下午,便有太監飛奔來傳,著皇后和懿貴妃帶同大阿哥進見。兩個女人又驚又喜,心想:難道皇上醒了?

    皇帝真的醒了,待她們趕到煙波致爽殿,見肅順、景壽和醇王正跪在地上,咸豐半躺半靠在御榻之上,雖然病體支離,雙眼之中,卻還有一絲神采。見到她們進來,咸豐眼光轉動,一個個看過去,最後定在了大阿哥身上,眼光之中,有些慈愛,有些不捨,有些傷感,亦有些沉重。

    “我不成了,奕譞,叫人來吧,”咸豐用微弱的聲音說,“軍機,宗令,諸王!”

    知道皇帝病危的親貴和軍機大臣,早已侯在殿外不遠處的丹陛之下,寸步不敢或離。此時見到面無人色的醇王,飛奔而來,將旨意一傳,都知道大事不好,一個個提袍扶冠,顧不得什麼身份氣度,氣喘吁吁地跑進了殿中,依次跪了一地。照道理,皇后和懿貴妃是該當迴避的,可是皇帝還有極重要的事情要交待,因此也就不能不破一次例了。

    “大阿哥載淳,天生純孝,”咸豐又看了一眼剛滿六歲的兒子,“著封為太子!”

    懵然無知的大阿哥,由皇后教導著,給阿瑪磕了頭,算是謝恩。

    “我那方‘御賞’的印,給皇后。”話音一落,便有身旁的太監,捧了一個精緻的小盒子,送到梨花帶雨的皇后手裡。盒子是打開的,中間置著一枚玉印,上頭刻著陽文的“御賞”二字。

    咸豐又將目光轉向懿貴妃,看了半晌,輕輕嘆一口氣,說道:“拿‘同道堂’的印,賞給懿貴妃。”

    這兩枚印鑑,大不尋常。懿貴妃跪在地上,以雙手接過,捧著這枚以陰文刻著“同道堂”三字的玉印,渾身顫抖——三年冷宮,到了皇帝彌留之際,終獲諒解!一時酸甜苦辣都上心頭,便要放聲大哭。被跪在她身前的皇后轉身連扯了兩把,才好歹忍住了,伏在地上嗚咽不已。

    “載垣,端華,肅順……”咸豐抖抖索索地從枕側摸出一張紙來,吃力地舉到眼前唸著,“景壽,穆蔭,杜翰,匡源,焦佑瀛,”一共念了八個人的名字,放下紙,將眼光望了過來,“朕,待你們如何?”

    眾人都知道,寫在紙上的名字,要不就是肅順所擬,要不就是皇上與肅順商量所定。怡親王載垣聽了,忙道:“皇上待奴才們恩重如山!請皇上安心調養,待龍體康癒……”

    “住……住著!沒功夫……說這些。”咸豐知道,這已是自己迴光返照,神智清明的最後時刻,吃力地喝止了載垣,喘了一會,才又道:“太子,就交給你們了。”

    這就是在託孤了!殿中所有人,都是熱淚滿臉,被點名的八個顧命大臣,更是泣不成聲,只能連連磕頭。咸豐無力地擺擺手,說:“寫旨來看。”,立刻便有小太監搬來案几筆墨,由杜翰寫成諭旨,雙手捧讀。

    “立皇長子載淳為皇太子,著派載垣、端華、景壽、肅順、穆蔭、匡源、杜翰、焦祐瀛,盡心輔弼,贊襄一切政務,特諭!”

    “發!”咸豐點點頭,只說了這一個字,輕輕舒了一口氣,閉上眼睛,不說話了。

    良久,咸豐仍然沒有新的表示。跪在一旁的太醫院院使李秋生,忽然站起來,給皇帝掐了脈,又抖抖地用手去試他的鼻息,終於一跺腳,軟到在地,哭道:“皇上歸天了!”

    跪在地上的皇后,輕哼一聲,暈了過去。殿中的諸臣,放聲嚎啕,哭聲震天,猶如一圈漣漪,從煙波致爽殿向外擴散開去,直至整個行宮之內,哀聲一片。

    第二天,皇上駕崩的消息,便傳遍了熱河的禁軍。各營都是摘櫻子,起素幡,為皇帝舉哀,關卓凡的馬隊也不例外,軍官兵士,在一片淒惶之中,盡有痛哭到不能自已的。

    隨著這一天時間的推移,更多的消息不斷傳來。

    皇太子載淳樞前即位,成為六歲的皇帝。

    顧命八大臣面奉聖旨,輔弼幼主,贊襄一切政務。

    皇后晉位太后,稱母后皇太后,恭號慈安。

    懿貴妃封太后,稱聖母皇太后,恭號慈禧。

    這一天,關卓凡這個“假旗人”沒有眼淚可流,因此也就不出帳子,一個人獨坐沉思。

    一個時代結束了,他想,另一個時代就要開始。

    我的時代。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25
第六十二章 跟他鬥一斗

    顧命大臣的名單,確實是由肅順所進擬的,但既然經過了大行皇帝的同意,那就誰也不敢再說什麼。可是這份名單,有一個致命的弱點,那就是不僅冷落了最有資格的恭王,而且名單中沒有任何一名帝系的近支親貴。只是為了掩人耳目,才把身為大行皇帝姐夫的六額駙景壽,放進了名單中,拿來搪塞天下悠悠之口。

    這樣一來,不僅清議都在為恭王抱不平,而且帝胤的勢力,也自然而然地向恭王身邊集合,讓恭王的實力又有了進一步的增長。但恭王也有一樁頭痛的事,那就是苦於沒辦法與兩宮太后建立聯繫——要推翻肅順,必須取得兩宮的支持與諒解。雖然一向聽說兩位年輕的太后與肅順不睦,特別是西宮太后,在還是懿貴妃的時候,就曾與肅順發生過很大的齬齷,但現在世易時移,不知她們對作為顧命大臣的肅順,觀感有無改變?

    “東太后,西太后”的說法,是從宮裡流傳出來的,起因是慈安太后搬進了煙波致爽殿旁邊的東暖閣,而慈禧太后搬進了西暖閣,宮裡頭的人,為了方便,在私下裡便稱呼“東邊兒的”,“西邊兒的”,逐漸形成了這個說法。

    湊巧的是,當恭王為無法聯絡兩宮而苦惱時,兩宮太后,也正為無法聯絡恭王而苦惱。

    “關大哥,”安德海還是在西角門的老地方請關卓凡吃飯。國喪期間,不敢用酒,因此兩個人坐在包間裡,都只是喝茶,“肅順是越來越囂張了,今天又害主子生了好大的氣。”

    自從兩次帶關卓凡夜見懿貴妃,安德海對待關卓凡,更是與眾不同。雖然不知道懿貴妃究竟對他說了些什麼,但關卓凡是“自己人”,肯定毫無疑問。

    “哦?”關卓凡故作驚訝,他很想聽聽是什麼事,“肅順在太後面前,還敢這麼大膽?”

    “我看他壓根就沒把兩位太后放在眼裡。”安德海恨恨地說,“就連年號,也敢擅定!”

    新君登極,照例要改元,新的年號,該由顧命大臣提出幾個備選,再請皇太后圈定。而肅順不知是一時忘了,還是根本沒把這個規矩當成一回事,徑直把新年號寫進諭旨,只待兩位太后用過印,就要頒行天下。

    新年號寫的是“祺祥”,文意的好壞先不去說,這樣藐視太后,卻為多少通曉幾分政事的慈禧太后所不能接受。

    “先帝在日,也是這個規矩麼?”慈禧太后看了一眼慈安太后,將諭旨向外一推,緊緊盯著肅順說。

    肅順一時語塞,沒想到被她捉住了漏洞。但他並不引以為咎,而是立刻便講出一番大道理,從民生凋敝談到國庫空虛,從江北的捻匪談到江南的“長毛”,強調現在人心惶惶,早定年號可以有利於穩定政局。口沫橫飛地說到後來,乾脆讓人取來一個布包,打開一看,是六枚錚光瓦亮的嶄新母錢,上面是“祺祥重寶”四個字。

    “太后請看,這是錢樣子!”肅順指手劃腳地說,“只要年號一頒,新錢立刻就可以開鑄通行,民間的物價,也就可以穩定下來了,這難道不是一件大好事?”

    這等於是在反詰太后,語氣可以說是無禮已極。他所說的一番道理,雖然不錯,但卻始終彌補不了那個漏洞:擬幾個備選的年號請太后當面圈定,又能花費幾刻鐘的時間?何以敢自作主張,連新錢的模子都做好了?這樣赤裸裸的蔑視,就連忠厚的慈安太后,也覺得實在不像話。

    然而事已至此,竟沒辦法不聽他的,終不成把新錢的模版毀了重鑄?只得忍氣吞聲,在諭旨上矜了印,回到宮中,自然大罵肅順可惡。

    “肅順可惡!”關卓凡聽完,當然也要做這樣的表示,“難道就沒辦法治治他?”

    “兩位太后都說,要治他,非恭親王不可,”安德海壓低了聲音說道,“只是不知道六爺是什麼個打算,竟是一點聲息也沒有。”

    我倒知道,關卓凡心中苦笑。他現在的處境,甚為尷尬,明明兩頭都視他為自己人,他卻偏偏想不出一個好辦法,來做這個牽線搭橋的紅娘。

    自己是恭王派在熱河的臥底,而且一臥就是半年。恭王有這樣的心術,如果自己向太后明言,那兩宮以後對恭王會是個什麼觀感,難說得很,對自己也不見得是個好事。

    而自己緣何能取得太后的信任,就更難向恭王一方啟齒——難道還能跑去對曹毓英說,自己跟年輕的太后之間,曾有過兩夜風流?

    “唉,難。”關卓凡不自覺地搖搖頭。

    “是啊,真是難。”安德海卻誤會了他的意思,悄聲說:“主子跟東邊兒說,實在不行,就要逼一逼六爺了。”

    “哦,怎麼個逼法?”

    “說是要找個御史上摺子,獻議垂簾!”

    “這……”關卓凡大驚失色。

    *

    *

    找人公開獻垂簾之議,是慈禧太后想出來的一著狠棋。自從她得到了大行皇帝賞下的那一方印,她的自信心便得到了極大的提升。

    這是源於肅順的失誤。在如意洲的那一次,他錯判了咸豐的意願,貿然提出來按“鉤弋夫人”的例子來處置懿貴妃,手段太烈,引起了咸豐極大的不安。雖然還不至於影響到咸豐對他的信任,但咸豐警惕到未來可能發生的慘變,終於在臨死前做出了這樣的重大安排。

    給皇后和懿貴妃的印,不是拿來看的,而是實實在在代表了最高的權力——凡是顧命大臣擬就的諭旨,不經兩位太后用印,則視為無效。這等於是咸豐的遺命,為當時在場的王公大臣眾目所見,即使跋扈如肅順,也是不敢不承認的。問題在於,太后是否有權更動諭旨的內容?太后和顧命大臣之間,已經為此發生過幾次激烈的交鋒,但在肅順的高壓之下,結果都是以顧命一方的勝利而告終。

    “他們說什麼就是什麼,那這兩方印章,還有什麼用?”一向生性平和的慈安太后,被氣得掉下了眼淚,“不等於把咱們就當成擺設了麼?”

    “姐姐說的是,”慈禧太后趁機說,“所以得想個法子,逼著老六他們,出來說話。”

    慈安太后知道,她說的法子,就是那個“垂簾聽政”的摺子。

    “妹妹,我還沒弄明白。”慈安擦了擦眼淚,抱歉地說,“咱們現在不是也在聽政嗎?說要‘垂簾’,就是加一道簾子麼?”

    都是“聽政”,卻大不相同。慈禧便向她解釋,現在的聽政,是只能見顧命大臣,而垂簾聽政,太后則可以召見所有的外官,這樣一來,肅順就不能再一手遮天。

    “可是垂簾聽政,肅順他們能同意嗎?”慈安提出了疑問。

    自然是不會同意的,但慈禧的用意,原也沒指望他們會同意。

    “把水攪一攪,”慈禧說,“就算千年的老鱉,也要讓他冒頭。”

    這又是指的恭王了,話雖然不好聽,但道理是有的。這個摺子一上,兩宮便可以藉機讓京中的恭王,明白她們對肅順不滿的態度。

    “也好,”慈安太后欣然點頭,“肅順這樣跋扈,也該有人來說一說。”

    “是啊。”慈禧嘴上答應著,心裡卻得意地想,一旦真的跟恭王取得聯絡,那就不僅僅是“說一說”的事情了。不過這一點,先不忙揭破,以免嚇到了老實的慈安。何況,有這兩方印在手裡,即使恭王仍然不肯出頭,她也準備了一記更厲害的殺招,來對付顧命大臣。

    不是不許更動諭旨麼?到時候,她打算乾脆直接在那個奏摺上矜印,公然表示接受所請。肅順能有多厲害?偏要跟他鬥一斗!

    然而,年輕的慈禧,畢竟還是缺少了實際政務的歷練,沒能夠想到,自己這個貿然的舉動,必然招致顧命大臣的強烈反擊,造成致命的後果。

    關卓凡的大驚失色,為的就是這個原因——這哪裡算是政治鬥爭?簡直就是兩位年輕的太后,在跟肅順鬧意氣。若是以為掌握了兩方印章,就可以為所欲為,那就不免大錯特錯了。印章所代表的,只是名分,想轉化為真正的權力,還有很長的路要走,絕不是一道諭旨那麼簡單的事情。

    他冷靜地想了想,現在他即使通過安德海,對兩宮有所勸諫,慈禧也絕不會聽從——畢竟自己只是一個五品的軍官,要說在朝務上能有什麼見識,任誰也不會相信。

    說不得,只好救她一救了。關卓凡心想,且不說她以肉身佈施,如意洲上那兩晚的情分,只論不能讓大事毀於一旦,自己便有非出手不可的必要。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25
第六十三章 奪命狂奔

    “曹大人,朱大人,這回怕是要出事。”

    在曹毓英家裡的內室中,關卓凡把有人要上摺子,獻議垂簾的事,約略說了。至於消息的來源,他也不隱瞞,直言是從安德海處聽到的。

    “這是要逼王爺出來說話!”曹毓英臉上變色,與朱學勤對望一眼,說道:“西邊兒的太冒失了,火候沒到,這鍋夾生飯,怎麼吃?何況——”

    何況還要防著肅順的反噬。他們倆都深知,肅順是王猛桓溫一流的人物,平日裡殺大學士立威,尚且無所顧忌,現在直接威脅到他的地位,哪會乖乖的就範?

    然而一時之間,亦沒有可行的主意可以拿出來,不知該怎樣把慈禧太后的這個念頭,打消了去?

    “請恕小弟直言,兩宮既然已經發動,攔是攔不住了。”在這樣的情況下,關卓凡沒功夫再韜光隱晦了,於是乾脆利落地說道,“當今之計,唯有兩頭著手!一頭是請朱大人聯絡京裡,無論如何,要請王爺盡快設法,馳來行在;另一頭,小弟則要自行其是了,不過還要請兩位大人的一封親筆。”

    關卓凡鋒芒一露,曹毓英和朱學勤都是大為驚奇——本來一直奇怪他一介武官,如何能在禮部大堂議和時,有那樣的表現,現在見了他的氣勢,才終於信實了。

    “逸軒,你要我們寫什麼?”

    *

    *

    就在三個人密密計議之時,一道“敬陳管見,奏請皇太后權理朝政”的摺子,終於遞到了軍機處。

    上摺子主張垂簾的,叫做董元醇,一直是個半黑不紅的御史,這次抓到這樣一個機會,富貴險中求,將自己下半生的宦途,賭在了這一封奏摺上。

    垂簾聽政,只是一種施政方式,本身不能以好壞論之。但從男人的眼光看去,女主臨朝,有牝雞司晨的嫌疑,多少覺得不是滋味。這篇摺子,行文滯澀,理路也不見得如何高明,但也有好文字,其中的警句是“權不可下移,移則日替;禮不可稍逾,逾則弊生”,將關鍵之處點了出來,暗指肅順的行為,攬權無禮,長此以往,將有篡政之虞。

    而除了建議垂簾之外,後面的一句,“當於親王之中,另行簡派一二人,令其同心輔弼一切事務”,則不僅打了載垣和端華的臉,更是為了將恭王“逼出來”,所不可少的一句話。至於奏摺裡還請求替小皇帝添個師傅,不過是陪筆,無關緊要。

    摺子到了軍機,顧命大臣拆開一看,震怒異常。他們倒沒想到這是出於兩宮的授意,只是認為大行皇帝剛剛歸天,就有人敢上這樣的摺子,簡直是反了!礙於禮制,還是將摺子裝進黃匣子,送進宮內,一邊由杜翰動手,寫好了一篇痛駁的諭旨,只等兩宮太后看完了奏摺發回來,就要發旨嚴譴。

    誰知黃匣子送回來,七件摺子裡獨獨缺了這一件——被太后“留中”了。

    這也是慈禧最初的本意,只要摺子讓大家看見了,其中的內容自然而然就會擴散出去,目的也就達到了。摺子留在宮內,不做處理,既讓肅順他們抓不著什麼毛病,又間接向外面表明了兩宮的態度,一舉兩得。

    以慈禧的閱歷和見識來說,這算得上是個很巧妙的設計了。但她沒有想到的是,顧命大臣群情洶湧,竟由肅順帶隊,請見太后,親自來要摺子了!

    “董元醇的摺子,請太后發還,我們還要辦事。”肅順面無表情的說。

    “他的摺子,我們姐妹倆還沒想好,”顧命大臣的舉動,已經頗為無禮,慈禧強忍著怒氣說,“等想好了,自然會發下來,讓你們寫旨。”

    肅順一哂,無所謂地說:“臣等奉大行皇帝遺命,贊襄政務,辦差一定格外巴結。這不,杜翰已經擬好了諭旨,請兩位太后過目。”

    “什麼?”慈禧太后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們還沒想好,你們寫的什麼旨?”

    “請太后看摺子,可不是請太后想摺子,既然已經看過,想好不想好的,也沒什麼打緊。”肅順擺擺手,對杜翰說道:“繼園,太后問你寫的什麼旨,你給太后唸唸。”

    不等慈禧太后有什麼反應,杜翰居然就展開手上的諭旨,堂而皇之地念了起來。他的聲音洪亮,又刻意加重了語氣,嚇得慈安太后身前的小皇帝,不住地往後縮。整篇諭旨,筆挾風雷,痛斥董元醇“故弄小巧,包藏私意”,指他“卑污不堪,希圖幸進”,尤其是那一句“該御史必欲於親王之中,另行簡派一二人,是誠何心?”,算得上是誅心之論,簡直就是指著董元醇的鼻子在問:你說,是不是恭親王派你來的?

    兩位太后聽完,又驚又怒,相顧失色,慈禧更是在心裡想,若是關卓凡在身邊,自然會一刀一個,將這個八個逆臣殺在當場!然而畢竟是想想而已,此時此刻,只能靠自己硬挺。當下一拍桌子,作色道:“你們八個,任意妄為,想一手遮天,掩盡天下人的耳目麼?“

    “臣等不敢,可也請太后不要違了祖宗的家法!”肅順乾脆大聲咆哮起來,“國家大政,自有顧命大臣尊遺命辦理,這就請太后用印罷!”說完,杜翰向前一步,將那張寫好的諭旨,遞了過去。小皇帝本已被肅順的咆哮嚇得不行,又見杜翰一副要逼上來的樣子,“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把慈安太后身上的紗袍都尿濕了。

    慈禧太后氣得雙手發抖,顫聲道:“好……好……我給你用印。”不但不接杜翰手裡的諭旨,反而拿出董元醇的摺子,目視慈安,兩人用各自的小印,在奏摺的一頭一尾按了一下。慈禧拿起摺子,將手一揚:“拿去,董元醇的摺子,我們姐妹准了!”

    一場爭鋒,劍拔弩張到了這樣的程度,已經沒有了迴旋的餘地。沒想到肅順忽然嘆了口氣,聲音軟了下來,指了指擺在一旁,專用於盛納奏摺往返的一個黃色盒子,垂首道:“太后既然發還摺子,該當裝在黃匣子裡,著人送回軍機,臣等再遵旨辦理。”

    說罷,行了禮,帶同其他的顧命大臣,居然就這麼退了出去,留下目瞪口呆的兩位太后,面面相覷。

    *

    *

    董元醇的摺子,被裝在黃匣子裡,由內奏事處派太監送回了軍機處,兩位太后,則坐在西暖閣內,惴惴不安地等著結果。

    在奏摺上直接矜印,雖然不合體例,但亦可以視為特殊情況下的一種變通,表示全盤接納奏摺中的所有提議。這原本是慈禧太后所準備的最後一手殺招,卻在方才那場驚心動魄的交鋒之中,提前使了出來。

    “妹妹,你看他們會遵旨辦理麼?”慈安太后問完,自己倒先搖了搖頭,“這也未免太容易了吧……”

    遵旨辦理,等於是接受垂簾聽政,以肅順的桀驁不馴,怎麼會有這樣的好事?慈禧也猜不透肅順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想一想,說道:“戲詞裡不是有麼?‘兵來將擋,水來土屯’,咱們且等著,看看他們要做什麼。”

    這一等,直到用過了午膳,仍沒有信兒。兩位太后在廊下說著話,都覺得詫異,忽然見安德海一路小跑,穿過院子,到跟前磕了一個頭,氣急敗壞地說:“主子,出大事了!”

    慈安太后幾乎承受不了這樣的驚嚇,手揪著心口,面色變得慘白。慈禧的心,也是劇烈跳動起來,總算強撐住,罵道:“混賬東西!連怎麼給主子回事的規矩,都忘了麼?”

    安德海這才驚覺到自己的失態,俯伏在地,狠狠給了自己一嘴巴,連聲罵自己:“小安子該死!小安子該死!”

    “到底是怎麼啦?”

    “內奏事處的老沙剛才跟我說,送到軍機處的黃匣子,到現在都一直沒打開……”

    “什麼?!”慈禧跟慈安都盯著安德海問,“哪有這樣的事?”

    “端華……鄭親王說,既然太后拿顧命大臣不當一回事,那還看……看……看個屁。”

    “你是說,軍機上不辦事兒了?”慈安太后失聲道。

    “反正軍機章京們,都是閒坐在屋裡……還不止是這樣兒,”安德海怯生生地看了一眼慈禧,才接著說道:“黃起忠跟我說,宮門外的戒衛,增加了一倍,太監出入,都要搜身,說是不許片紙出宮!他怕驚嚇了太后,沒敢來回。”

    這一回,就連慈禧的臉,也變得刷白。她咬著嘴唇,看了看慈安,才道:“小安子,跟我們進屋。”

    進了西暖閣的內室,慈禧拉著慈安坐下,小聲道:“姐姐,我要找一個人,你別問我為什麼,總之我有我的道理。”

    交待了這一句,轉頭對安德海說道:“到如意洲,去找他!”

    “嗻!”安德海自然知道她要找誰,忙道:“請主子示下,讓他做什麼?”

    “讓他……”慈禧張了張嘴,一時說不出話來。

    肅順的這一招,狠到了極處。軍機上罷了工,等於掐住了兩宮太后的脖子,外面的奏摺進不來,裡面的諭旨出不去,而太后又不能召見外官,相當於把太后軟禁在了熱河的行宮之內。而宮外警衛增強,沒準更是要謀逆的兆頭。慈禧終於明白自己的冒失,犯了大錯,情急之下,便像在如意洲那天一樣,想起了關卓凡。

    然而,能讓關卓凡做什麼呢?宮裡不比外面,難道還能命他帶兵殺進來?想想就知道這是做不到的事情。

    “你只告訴他……有這麼一回事情。”慈禧頹然道,“看他有什麼話,叫你帶回來。”

    兩位太后,在焦急徬徨中等了近一個時辰,才等到安德海的回話。

    “回兩位太后,”安德海渾身大汗地跪下,“他的親兵說,關佐領帶兵往南面拉練去了,至少要四天才能回來。”

    慈禧太后絕望的閉上了眼睛。

    她不知道的是,安德海得到的這個說法,並不確切。此刻,關卓凡帶著兩名親兵,三個人,六匹馬,正在往南面滄州府的大道上,奪命狂奔。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25
第六十四章 大將勝保

    奉旨督辦直隸山東剿匪事宜的欽差大臣勝保,已經將自己的欽差行轅,從山東德州府,移到了直隸滄州府北面的青縣。

    他要對付的,是東捻。自從去年英法聯軍進攻京城,山東巡撫譚廷襄帶了部分兵力“北上勤王”,東捻的“慶王”劉玉淵,便趁虛進入山東,不僅威脅直隸一帶,而且兩次進窺曲阜,直逼城根,往來游弋,幾乎奪佔了孔聖人的家鄉。

    捻匪的部隊,以騎兵為主,而勝保的部隊,步軍居多。他定下了以靜制動的宗旨,讓旗下的三名總兵,步步為營,要逐漸把捻匪壓縮到考城一帶,再尋求決戰。而他自己率領八千人,候機而動,其中只有一千多馬隊,算是戰鬥力還比較強。

    這一天早上,勝保照例穿著為大行皇帝戴孝的白袍,正在中軍帳中跟幾位幕僚談著糧草的事情,接到旗牌官的稟報,說營外有三名官軍,要求見大帥。問他們是哪裡的兵,又不肯說,領頭的那個把總,只說是從直隸來的,有機密軍情,要向大帥報告。

    勝保皺起了眉頭。這樣的事,聞所未聞,何況近來也沒聽說直隸一帶有什麼匪情,所謂機密軍情,從何說起?再想一想“機密”二字,忽有所悟,忙道:“帶那個把總進來!”

    等到那個把總進來,只見滿面塵土,衣衫不整,人已是萎頓不堪,往地上一跪,喊了一聲“參見克帥!”,便有支撐不住的樣子——哪裡是什麼把總,卻不是自己那個“族侄”關卓凡?

    “小三!”勝保大驚。關卓凡在熱河混得風生水起,他是早已知道的,而且自己的移營,還是出於他的建議,現在卻如何會突然出現在自己的大營,還穿了身七品把總的服色?

    “怎麼弄得這個樣子?”勝保話一出口,便即醒悟,關卓凡一個當紅的五品佐領,不僅換了服飾,而且連身份也不肯通報,自然是有不足為外人道的機密——多半便是熱河發生了極大的變故。當下先命親兵扶著他坐下,端來一碗熱粥給他喝了,再命無關的人退了出去,只留下一個叫徐家成的心腹幕僚,這才溫和地說道:“小三,你不要著急,慢慢地說。”

    “四叔,”關卓凡一收到曹毓英派人送來的消息,得知軍機處拒絕視事、行宮戒嚴,便立刻上了路。兩夜一晝間,狂奔了五百里,疲憊已極。喝過粥,喘了好一會,精神才慢慢恢復過來,拿眼睛看了看徐家成,又目視勝保。

    “不妨的,徐先生跟了我十幾年,可共機密。”

    原來如此。關卓凡向徐家成點了點頭,表示致意,才對勝保說道:“四叔,熱河出事了!”從這裡開始,把半年來熱河的種種情形,要言不煩地向勝保說了一個大概,一直說到有人上摺子獻議垂簾,以及顧命大臣所做出的反應。

    “這麼說,顧命的諸公,是擱車了。”勝保捋著唇上的兩撇鬍子,沉吟道,“行宮戒嚴,肅順又想幹什麼?造反麼?”

    擱車,顧名思義,就是車伕把大車撂下閘,停在路上不走了。關卓凡心想,這個說法,倒是頗為形象。

    “造反不造反,得再看,”說話的,是坐在一旁的徐家成,“可是不利於兩宮太后的意圖,是明擺著的。”

    徐家成的話,說得很到位。關卓凡看了他一眼,從懷裡掏出一個封袋,再從封袋之內,取出一個信封來,遞給勝保:“這是曹毓英和朱學勤兩位,給四叔的信,請四叔過目。”

    “哦?”勝保極為重視,取出兩頁信箋,前後看了兩遍才放下。他知道這兩人都是恭王的心腹,他們的話,自然也代表恭王的意思。信是曹毓英執筆,寫得很客氣,把勝保誇成“中流砥柱,國之干城”,同時建議勝保,應該到熱河去叩謁大行皇帝的梓宮,委婉地點出這是建立“不世之勳”的好機會,落款則有朱學勤的附名。

    不世之勳四個字,是勝保所看重的。他聽從關卓凡的建議,將大營北移到滄州府,也是為了熱河局勢變幻,萬一有事,可以就近呼應的原因。現在的局面是明擺著的,兩宮與顧命之間,起了極大的衝突,而恭王自然是站在兩宮一邊。自己作為帶兵在外的大將,份量就重的很了,只要有所表示,維護正統不墜的功勞是一定有的。

    要表示,當然是向兩宮表示。至於對肅順,勝保像其他的旗營將領一樣,怨氣很大,而與其他人不同的是,他還看不起肅順。

    勝保是咸豐生前的愛將,三十不到,便曾經以欽差大臣的身份督師,節制各路,賜尚方寶劍,二品副將以下,可以先斬後奏,算是滿洲的名將。他的脾氣極大,肅順跋扈,他比肅順還要跋扈,肅順剛愎,他比肅順更加剛愎,因此在武將之中,是肅順最為忌憚的一個人。

    然而勝保亦不是一個冒失的人,此去熱河,固然是以叩謁梓宮的名義,但到底要做些什麼,還要再問問明白。

    “小三,他們兩個的意思,你最清楚,是說讓我統兵入衛麼?”勝保每次見他這個“族侄”,都有士別三日的感覺,這一次,更是知道不能再拿他當尋常的子侄輩看待,因此言語之中,頗見尊重。

    “要說跟熱河的禁軍見仗,那決不會。”關卓凡篤定地說,“而且現在熱河的情形急迫,若是全軍拔營,怕緩不濟急,如果只帶中軍馬隊,那就快得多了。依小侄淺見,以四叔的威名,就算是肅順,也不敢不買賬,只要四叔的人能到,就足以收震懾之功。”

    這麼說,是去嚇唬嚇唬肅順。勝保點點頭,關切地看看關卓凡,“你跑了五百里,還頂得住麼?”

    “四叔放心,只要讓我睡上半天,什麼都回來了。”關卓凡心說,為了救這個御姐,不頂也不成了。

    “好!”勝保下了決心,“我移營滄州,所等的就是今日。先帝曾手詔嘉獎,說我赤心為國,他肅順什麼東西,敢這樣猖狂?我當然不能坐視!”轉頭對徐家成道:“傳我的令,中軍整隊,吃過午飯開拔!”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25
第六十五章 逆謀
        
    顧命大臣擱車,已經持續了四天,這四天之中的朝政,完全癱瘓。

    兩宮太后仍然沒有讓步,但心理上,也基本到了崩潰的邊緣,屢次拿起杜翰留下的那道訓斥董元醇的諭旨,想蓋了印交出去,又想到如此一來,認輸服軟,怕是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就又把諭旨扔下,繞室徬徨。

    “妹妹,我看不能再這麼僵下去了。”慈安太后並不是個全無主意的人,從最初的驚嚇中緩過勁來之後,這幾天,在心中把利害好好的權衡了一番,此刻開口了,“肅順他們不讓人辦事,京裡六爺那邊,又沒有消息,這麼下去,朝政就亂了。”

    “姐姐,這口氣,我忍不了。”慈禧咬著細碎整潔的白牙,恨恨地說,“我就是不低這個頭,看肅六他們,敢把咱們怎麼樣!”

    “話不是這麼說,”慈安太后勸道,“咱們是主子,他們是奴才,現在雖說是惡奴欺主,可是——”

    可是,這個家畢竟是自己的。好比奴才不辦事,主子難道還能跟奴才較勁,說你不辦我也不辦,咱們耗著,結果眼睜睜地看著這個家衰敗下去?

    慈禧知道,慈安太后的這句話,是說在理上,但要說就此向惡奴低頭,無論如何也覺得心有不甘,想來想去,絕望地說:“那以後他們要怎樣便怎樣,別說咱們姐倆,就是皇帝,他們也不會再放在眼裡!”

    慈安太后輕聲說:“等皇帝長大了,不是有個康熙爺的例子擺著麼?”

    慈禧心中一動——這個老實忠厚的姐姐,倒是說了句有意思的話。從前的康熙皇帝,也是在孝莊太皇太后的調護下長大,忍了顧命大臣鰲拜多少年,終於把他給翦除了。可是現在的情形畢竟與往日不同,顧命八臣,除了景壽不大說話,其他七個,鐵板一塊,中間還有載垣和端華這兩個混帳行子,以親王的身份幫著肅順作惡,就算皇帝長大了,真的能翻過來麼?

    正在糾結無助的時候,忽然見安德海輕輕走進來,面帶喜色,往地上一跪:“主子,有個好信兒。”

    幾天來愁雲慘淡,宮裡頭也是人心惶惶,現在居然聽說有個好信兒,兩位太后都是精神一振,慈禧便問道:“什麼好信兒?”

    “關卓凡回來了。”

    “哦?”慈安太后偏過頭來,看著慈禧,“是你上回說的那個佐領麼?”

    “是他!”慈禧彷彿在黑夜中看見一絲光明。她知道,單是關卓凡回來,還稱不上是什麼好信,安德海高興,一定是關卓凡有什麼消息讓他帶進來。

    “他跟你說什麼了?”

    “他先讓奴才帶一句話,說要恭請太后斟酌——‘小不忍則亂大謀,退一步海闊天空’。”

    “哦——”兩位太后,不約而同的說了這個字,似乎都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然而心中所想的,卻大不相同。

    慈安太后從話裡聽見的,是“忍”,是“退”,這跟她自己的意見,相差彷彿,因此點了點頭,覺得很有道理。

    而這句話在慈禧聽來,就完全不一樣了,大有深意在內。她所聽見的,是小忍了以後,就有“大謀”,退一步之後,就可以“海闊天空”,也就是說,他在外面一定已經有所籌劃,雖然還不能知道是什麼安排,但已令她心安之外,更增期待。

    安德海又跪前一步,用極小的聲音說道:“他還說,欽差大臣勝保的兵,明天就可以到熱河,替兩位太后護駕。”

    “啊?”兩位太后驚喜之下,霍地站起身來。慈禧忽然明白了,關卓凡不是去“帶兵拉練”,而竟是去搬勝保這一支兵了!

    “恭親王已經以恭辦喪儀大臣的身份,請謁梓宮!”安德海繼續說,“關卓凡說,王爺準定月內可以到熱河!”

    滿天的愁雲慘霧,忽而變作雲淡風輕!消息來得太多,太好,讓兩宮太后幾乎無法承受,多日的委屈,化作淚水奪眶而出,淚眼朦朧之中,心意相通,對視一眼,各自取出玉印,在杜翰所擬的那道諭旨之上,輕輕一矜。

    *

    *

    兩宮太后低頭了!

    內奏事處的太監,和軍機處的章京,開始大忙特忙起來,積壓了四天的各類文書,不是開玩笑的。

    軍機值廬之中,顧命大臣們,紛紛額手相慶,喜不自勝。端華興高采烈地嚷嚷著:“老六,還是你這招厲害!就連西邊兒那麼扎手的一位主,到底還是讓你給馴服了。”

    這句話,已經跡近大逆不道,但大家高興之餘,都沒在意,只有肅順陰沉著臉,不說話。

    “雨亭,怎麼了?”載垣拍拍肅順,“我看你有心事似的。”

    “我是有心事,”肅順點點頭,不疾不徐地說,“都像你們這個樣子,我看得算算咱們上菜市口的日子了。”

    屋內的諸人一時都沉默下來,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這事不能算完!”肅順搖著頭說,“這一回是咱們贏了,下一回要是還這樣,怎麼辦?回京以後,要是還這樣,又怎麼辦?”

    “雨亭,你的意思是說……”

    “趁熱打鐵!藉著這一次的機會,把規矩給她們兩個定下來。”肅順眼中閃著陰鶩的光,“讓她們看摺子,原本就是多餘的事,以後沒有這一說!至於她們手裡那兩方印......”

    眾人都把心提起來,不知道他要採取什麼樣的舉措。

    “收!”肅順一揮手,斷然道,“交司禮監保管,每次用印,照常記檔,知會她們一聲就是了。”

    即使是肅順的死黨,聽了這話,也有驚心動魄的感覺。“御賞”和“同道堂”這兩方玉印,是大行皇帝當著滿屋大臣親貴的面,賜給現在的兩宮太后的,說收就收,這能成嗎?

    “雨亭,這……這不成謀反了嗎?”怡親王載垣嚅囁半晌,終於還是把這句話問了出來。

    “這不叫謀反!”肅順理直氣壯地說,“顧命大臣,奉保幼主,不能事事被太后掣肘!現在的事,就得咱們說了算,等到將來皇上長大了,自然要歸政給他。”

    端華也提出了一個疑問:“老六,你說的收,要是她們不肯交,那怎麼辦?“

    “不肯交也得交。”肅順冷冷地說,“不然我那班粘桿處的侍衛,養來做什麼用?”

    說來說去,倘若兩宮不肯交印,則還是要以武力脅迫,這與謀反,其實也沒什麼兩樣了。粘桿處又叫“上虞備用處”,上百名侍衛,平日裡只是負責陪著皇帝捉魚打鳥,沒什麼正經差事。肅順把這一支兵抓在手裡,恩結義連,賞賜極厚,慢慢變成了他的私兵。

    載垣沒有肅順膽子那麼大,想一想,還是問道:“要是皇上將來長大了,追究這件事,那怎麼辦?”

    “皇上離親政,總還有十好幾年,將來的事,誰說得准?”肅順無所謂地說,“先把眼下弄明白了再說。我敢說,如果不按照我的法子來辦,一旦讓她們兩個翻過案來,在座的諸公,到時候想求一個囫圇屍首,亦不可得!”

    這句話切中了要害。顧命大臣,負氣擱車,斷絕兩宮太后與外界的聯繫,若是追究起來,亦可以是掉腦袋的大罪。因此肅順提出的辦法雖然凶狠,終於被眾人所接受,只有老實無用的景壽,急得渾身直冒冷汗,自己好端端的一個額駙,被他們拉來充數也就算了,現在又無端捲入了這麼一場大逆的案子,真是不知從何說起?

    既然定了宗旨,肅順就開始分派各人的差事,同時決意明天請見兩宮,把今天議定的事情,向她們做一個知會。如果她們肯善言善聽,也就罷了,如果事有不諧,那就要動武了!

    正在這麼悄悄商議,一位叫鄭錫瀛的軍機章京,手裡拿著一個奏摺的封套,在值蘆之外請見。鄭錫瀛一向對肅順巴結得厲害,因此肅順也不以為意,叫他進來。

    “怎麼啦?”

    “啟稟中堂,勝保的兵,已經到了仙浦口。”鄭錫瀛愣愣地說,“這是他遞上來的摺子。”

    “什麼?”肅順搶過摺子,一把打開,只見黃綾硬裱的摺子上,落的是勝保和直隸總督文煜的聯銜,而摺子正文的九個大字,剜心刺目,映入眼簾。

    “恭請皇太后聖躬懿安!”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27
第六十六章 帶刀的人

    關卓凡搬了一個馬扎,坐在東營馬隊他的中軍帳前,看著圖林替他磨刀。這是個手藝活,刀刃跟磨刀石之間的角度,往刀上淋水的多少,用的力度大小,都有講究。這一手,關卓凡是真不會,心想,看來這個不算是身體記憶。

    “爺,”圖林用一塊帕子將刀身仔細擦乾,雙手橫捧,遞到關卓凡眼前,“您瞧瞧。”

    關卓凡接過刀,見刀刃被磨得鋒利雪亮,就連刀身上“關三卓凡”那四個字,也被擦拭得錚亮。

    “張勇——!”他拖長了聲音,懶洋洋地喊了一嗓子,就見今天不帶訓的張千總,火急火燎地從帳子裡鑽了出來,跑到面前啪的一聲站定。

    “老總!”

    關卓凡將刀橫在膝上,輕輕轉動,終於將陽光反射到張勇臉上,閃得他雙眼一花。

    “嘿嘿,老總,今兒興致不錯?”張勇笑著說。

    自打昨晚從曹毓英那裡聽了消息回來,關卓凡的心情確實一直不錯。

    勝保的欽差行轅,擺在了距行宮五里的地方,由禮部的官員陪著,在大行皇帝的梓宮前,放聲嚎啕,直哭得天昏地暗,讓整個行宮的人都知道,他勝保來了。

    勝保的出現,和那一道聯名請安摺子,給顧命大臣們帶來了極大的壓力。從來都是只有給皇上請安,哪有外臣給皇太后上請安摺子的規矩?

    可勝保偏偏就這麼做了!他帶來的一千馬隊,雖然人不多,但相比於熱河那些疲弱的禁軍來說,仍是一支令人生畏的戰力。更重要的,是勝保和文煜所代表的那些旗營旗將的態度,讓肅順終於認識到,自己還沒到能夠為所欲為的地步。

    這樣反覆掂量下來,不得不將啟動的異心暫且壓制下來,鬆開了掐在兩宮脖子上的那隻手。

    “兩宮太后也讓了一步,”曹毓英對關卓凡說,“以後的摺子,兩宮只看不說,怎麼處置,由顧命大臣定奪。”

    “退一步海闊天空,曹大人的計策,好極了。”關卓凡又恢復了那副恭恭敬敬的樣子。

    “逸軒,這裡沒有外人,你就不用客氣了,這一次,以你的功勞最大。”曹毓英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年輕人,能韜光隱晦,不居功自傲,很是難得。看不出來,你不聲不響的,倒跟小安子交上了朋友。”

    關卓凡聽得出來,曹毓英雖是誇他,但話裡也藏有機鋒。論起智計,自然薑還是老的辣,他自問遠不能與曹毓英相比。但以穿越的身份成為歷史的先知,這種東西,就是十個曹毓英,也是做不到的。

    他不願意多談這個話題,於是宕開一筆:“也是靠了勝四叔兵行神速。”

    “嗯,勝克齋的功勞,將來兩宮必有酬謝,”曹毓英點點頭,深深吸了一口氣,“接下來,就要看王爺的了。”

    恭親王請謁行宮,是顧命大臣再也無法回絕的一件事。做皇帝的哥哥,生前沒能讓他見上一面,如果死後都不許人家到靈前一哭,是到哪裡都說不過去的一件事。

    恭王此來,最重要的事就是想辦法面見兩宮太后,把彼此之間的意思,好好談一談。關卓凡知道,這是沒辦法通過他和安德海來完成的,就比如兩位**老大,最重要的交易,一定是面談,而絕無可能依靠小弟之間的傳話來做最後的定局。

    剩下來的事,就該交給我們這些帶刀的了。關卓凡想到這裡,看看膝上的馬刀,又抬頭看看張勇,笑笑說道:“你的刀,也該經常磨一磨,別等到要用的時候,使不上勁。”

    張勇嘩的一聲,將腰間的刀抽出半截,倒也算刀光雪亮。他把刀回了鞘,咂著嘴說:“也不知什麼時候能用上,未必還能再來一股馬匪?”上回沒趕上對馬匪的一仗,讓他一直耿耿於懷。

    關卓凡做了個手勢,讓張勇蹲在身邊,小聲問:“你營裡原來那幾個軍官,現在怎麼樣?”

    張勇見他忽然說起正事,楞了一下,也是小聲回道:“其他都還好,就是積蘭泰和於炳,一個校尉,一個哨長,我吃不準,不敢打包票。”

    關卓凡沒說話,手指在冰涼的刀脊上慢慢滑過。

    *

    *

    兩宮太后與顧命大臣之間,忽然變得和諧起來,即使是慈禧,也不再對每日送上的奏摺發表任何意見。每次顧命大臣將寫好的諭旨,拿來向太后“請示”,兩位太后也總是痛快的用印,說“你們瞧著辦吧”。而對於顧命大臣的辛苦,倒是常有溫言嘉慰,隱隱表示出後悔曾經鬧僵的意思。

    太后是這樣的態度,令到顧命大臣們,也不由自主的發生了轉變,原來那種大聲說話的樣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禮制上的恭恭敬敬。這樣一來,更顯融洽,就連最頑固的肅順,也覺得這是個值得珍惜的局面,因此做主把兩位太后的年例銀子,各加了三千兩,以作為回報。同時他們對兩宮的防範之意,戒備之心,也漸漸轉到外面的軍務政務上去了。

    在這樣一團和氣的氛圍中,和碩恭親王奕奕,終於儀從烜赫地來到了熱河。

    肅順對恭王的招待,極其用心。他覺得現在自己的腳步已經站穩了,對於宮廷鬥爭中這個失意的對手,可以展現出最大的寬厚和關懷。於是,恭王雖然預計只住三天,肅順還是命人將恭王下榻的公館佈置得一絲不苟,異常奢華。

    讓天下人都看看自己的氣度!肅順這樣想。他帶著顧命大臣和一班官員,屈尊站在恭王的公館之外,等到了恭王的車隊。

    一年不見,執手相問,彼此都是感慨萬千。

    “六哥!”恭王的眼圈先紅了,感情極其真摯的說,“這是怎麼說的呢,一年不到,滄海桑田啊,先帝……”

    “老六,你請節哀。”肅順安慰他道,“這一年,多虧了你在京城維持局面,諸事妥當,先帝去曰,也沒有什麼放心不下的事。”

    肅順跟恭王是同輩,各自都是行六,而肅順年長,因此恭王要喊“六哥”,肅順則可以喊他“老六”。第一句話一說,就定下了今天的調子,不敘官場之禮,而是敘旗人的家常之禮。恭王跟肅順說過了話,便又向載垣、端華等一干旗下的親貴一個個問候過去。旗人多禮,每個人都要家長裡短的說上一會話,絮絮叨叨一圈下來,足足花了有半個時辰,才一起進了公館落座。這在外人看來,簡直不可思議,但這班人連同肅順在內,卻習以為常,安之若素。

    當晚,由載垣做東宴請恭王,在熱河三品以上的大臣,都來作陪。席間的談話,肅順說的是熱河的諸般情勢,恭王聊的是京裡的種種見聞,至於最重要的有關迴鑾的安排,則要等恭王叩拜過梓宮之後,再正式談。吃過晚飯,恭王便早早地回公館歇下了,訪客一律不見。

    第二天,是叩拜大行皇帝梓宮的曰子。恭王換了一身白布孝袍,由眾人陪著,一路趨行,來到停放梓宮——也就是大行皇帝棺木的敬誠殿。人才到殿口,已是步履凌亂,熱淚滿淌,緊走幾步搶進殿內,見到滿殿白茫茫一片縞素之中,擺放在正中的那一口黑沉沉的金絲楠木棺材,頓時心中大慟,撲在地上放聲痛哭。

    他跟自己這個四哥,自小情誼惇厚,相爭帝位的過往,冊封太后之殤,恩怨糾纏,百味雜陳,都在這一哭之中,傾瀉而出。

    良久,才在眾人的相勸之下收了眼淚,緩步出了敬誠殿,算是完成了叩拜梓宮的大禮。把眾人一個一個謝過了,還沒等說別的,等在一邊的總管太監黃敬忠,便走了過來,請了一個總安。

    “兩位太后,想請恭王爺進去見一見,打聽一下甜水胡同和方家園的情形。”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27
第六十七章 夜謀
      
    千等萬等,等的就是這一刻。甜水胡同是慈安太后的娘家,方家園是慈禧太后的娘家,兩宮宣示的意思很明白,找恭王的目的,不為國事,只為家事。

    恭王到了熱河以後,一直堅持與眾人敘家常之禮,為的就是這個。現在是兩位嫂子要向小叔子問問自己娘家的狀況,無論怎麼看,都說得過去。肅順和另幾位顧命大臣,都一早被恭王拿言語擠兌住了,一時說不出什麼反對的話,只有杜翰,遲疑著說:“年輕叔嫂之間,依禮似乎該避避嫌疑……”

    道理是沒錯,但當眾說出這樣的話,可以算是無禮已極。恭王在心中勃然大怒,知道這是杜翰找的一個藉口,為的還是不讓他去見太后,因此面上沒有做絲毫流露,點點頭說:“繼園說的也是,這可讓我為難了……要不,諸公陪我一起進去吧?”

    太后找恭王拉家常,一大堆無關的人陪著一起進去,像什麼話?肅順躊躇之下,把景壽想起來了,他是大行皇帝的姐夫,算是懿親,由他陪著恭王進去,正合適。一方面,身份上不顯得突兀,另一方面,又足以負起監視之責,至少讓太后和恭王之間,沒法子商量什麼出格的事情。

    “讓六額駙陪王爺進去吧,省得外面那些混賬小人說什麼閒話。”肅順一副好心人的口吻。

    召見的地方,是在慈安太后住的東暖閣,對於景壽陪著恭王來見,兩位太后都沒有想到,只得吩咐兩人一起進來。叔嫂相見,自然都想起才歸天的咸豐,都紅了眼眶,各自傷情,一時相對無言。慈安便推了推懷裡的小皇帝,說:“皇帝,叫六叔。”

    “六叔!”小皇帝眨著眼睛,響亮地喊了一聲。

    慈禧太后卻在看著縮在一旁,老實木訥的景壽。她當然能意會到肅順派景壽來是什麼目的,可是見恭王的機會,只有這麼一次,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無論如何也要把該說的話說清楚,因此說不得,只能對景壽來狠的了。

    “六額駙,你一向辛苦了。”慈禧溫聲說道。

    不問恭王,先說自己,這讓景壽嚇了一跳。他最怕這個理路清晰、言辭便給的太后,因此平日八位顧命大臣面見兩宮的時候,他總是躲在最後。此刻沒辦法,躬了身子,訥訥地答道:“都是臣應份之責。”

    “是啊,顧命之責,實在也是重的很。”慈禧慢條斯理地說,“就連康熙爺那樣的聖主,不也在顧命大臣的輔佐下,才慢慢長大的麼?”

    顧命是祖制,這個是不消說的,景壽一時不知太后想表達什麼,沒敢接口。

    “我是個婦道人家,倒不記得康熙爺的時候,是那幾位輔政來著?”

    “是鰲拜、索尼、蘇克薩哈、遏必隆四個。”景壽小心翼翼地答道。

    “哦,那四個人裡頭,是誰說了算啊?”慈禧再問。

    “是鰲拜。”

    “那康熙爺親政以後,鰲拜又怎麼樣了啊?”

    景壽的冷汗唰的就下來了——人人都知道,鰲拜是被康熙“革職籍沒,圈禁至死”,慈禧太后拿鰲拜來映射肅順的意思,也是昭然若揭。原來還以為兩宮與顧命之間,已經相安無事了,現在看來,大非如此。神仙打架,兩邊都惹不起,自己怎麼就給填在裡頭當餡兒了呢?心裡一急,連忙跪下,期期艾艾地說:“求聖母皇太后明鑑,臣這個顧命,實在是有名無實,是他們硬趕著鴨子上架。臣對兩位太后,絕無二心,跟他們可不是一回事。”

    恭親王一直冷眼旁觀,心裡暗道:這個女人,果然非比尋常,不簡單。此刻見到景壽的窘態,知道該自己說話了,於是用打圓場的口氣說:“兩位太后聖明,六額駙是家裡人,胳膊肘是絕不會往外拐的。”

    “六爺說得是,”慈安太后也說話了,“先帝在日,就誇獎六額駙是忠心耿耿,可以託付大事。妹妹,要我說呢,六額駙決不能幫著別人欺負我們孤兒寡母。”

    三個人一唱兩和,白臉紅臉,把景壽揉搓得服服帖帖,跪在地上又磕了個頭,說:“謝謝母后皇太后,臣回頭就去把顧命大臣這個帽子給辭……辭……”

    說到這裡,說不下去了。顧命大臣是大行皇帝所指定,那是說辭就能辭的麼?

    “六額駙,你請起來吧。”慈禧沒想到景壽嚇成這個樣子,心裡倒有些歉然,不過大事當前,說不得,只好再敲打敲打他,“我也不用你幫誰,你就守住這張嘴,別說話。若是今天我們跟六爺的話,有隻言片語傳到肅順耳朵裡,那就什麼家人的情分都不用指望了,明白麼?”

    閉嘴不說話,這是自己能做到的事。景壽如釋重負,爬起來,躬身答了一個字:“是。”

    “六爺,”慈禧把頭轉向恭王,開始說正事了,“肅順的跋扈,不用我說,想必你也都知道的,我們姐倆和皇帝,全靠你。你說這顧命的制度,能不能議一議呢?”

    *

    *

    等到從宮裡出來,晌午的席歸端華請,但話題是以迴鑾的安排為主,因此席間大多是肅順和恭王在說話。大行皇帝已經不在,所以繼續留在熱河也就失去了必要,儘早回京,可以將因為皇帝駕崩而不穩的人心,盡快安定下來。

    一應的細節,不管是道路,行陛,護駕接駕,都談到了,最後把啟程的日子,定在了七月二十三。

    “六哥,這下好了,你早點回來,我身上這副擔子,也就能早點卸下來了。”恭王放出一副輕鬆的表情。

    “這可不成,”肅順搖搖頭,說道,“洋務上的事,還得借重你!”

    洋務是個很好的話題,恭王便把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拿出來,談得極其起勁。他要借這個機會,讓肅順以為自己的心思全在這上面,再也想不到自己將有驚天的異動。

    一頓飯下來,賓主盡歡,其餘的事,自有恭王帶來的官員,與熱河的內務府、軍機章京、各衙門來接洽。恭王回到公館,也不再拒客,熱熱鬧鬧的,一直見人到入夜。

    這種時候,公館周圍,自然有肅順的坐探環伺,因此絕不會召關卓凡來見面。直到兩天之後,恭王啟程回京,關卓凡的一頂小轎,才趁著夜色,抬到了曹毓英的宅子門口。等到他進了內室,發現許庚身也赫然在座。

    “逸軒,都定下來了!”老謀深算如曹毓英,此刻臉上也露出了激動的神色,“隱忍負重到今天,該是利刃出鞘的時候了!”

    關卓凡慚愧的發現,他的第一反應,是彷彿看到了二品頂戴在向自己招手。

    “請曹大人吩咐!”他霍地站起身來。

    “不忙,讓許星叔先跟你把迴鑾的佈置說一說。”

    要說的是自然是軍事上的佈置。整個迴鑾的警戒序列,都是許庚身親自參與安排的,因為這一層特別要緊,所以許庚身擺開了地圖,講得格外清楚細緻。

    所有熱河的禁軍,將會分成四撥陸續開拔。第一撥,隨載垣端華等軍機大臣先行回京,好讓日常的政務不至中斷,各宮的嬪妃,也都隨第一撥先走;第二撥,隨景壽和睿親王仁壽,護衛兩宮太后和皇帝,定於七月二十九日到京,由恭親王接駕;第三撥,隨肅順和惇王醇王一起,扈從大行皇帝的梓宮,因為梓宮是一百二十八個人抬的“大槓”,所以走得格外慢些;第四撥,則是殿後的部隊。

    “第一撥進了京城,自有王爺料理,不用我們操心,”許庚身說道,“殿後的第四撥,到時候由勝克齋的騎兵來隔斷,至少會跟前面拉開半日的路程。”

    “兩頭大,中間小,”曹毓英等許庚身說完了,目光炯炯地看著關卓凡,“逸軒,這就是你的用武之地。”

    “在哪裡動手?”關卓凡明知故問,加了這麼一句。

    曹毓英沒說話,手指用力按在了地圖中的一個小圓圈上。

    密雲,當然是密雲。

    密雲夜,驚天變,旋轉乾坤。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巴爾帕金

LV:6 爵士

追蹤
  • 63

    主題

  • 3553

    回文

  • 3

    粉絲

他人笑我太瘋癲! 我笑他人看不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