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394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5-16 18:49
第十八章 這姑娘我買了



    利賓既然把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自己若是再支支吾吾,就顯得不夠朋友了。關卓凡對自己未來的行動,有一個龐大的規劃,他之所以下決心收攏利賓,就是要讓他成為這個規劃之中一枚重要的棋子。話該如何說,已經反複推敲過幾次,而說話之前,先拿出了一疊銀票,放在桌上。

    “京城居,大不易,利先生盤桓日久,想必花費不少。”關卓凡將銀票推過去,很誠懇地說,“這裏是三百兩,姑且替先生壯一壯杖頭之資,請不要推辭。”

    這真是雪中送炭!利賓本來也不是個多有錢的人,上京時所帶的銀兩,前幾個月便已花去一半。而這個把月,在紫春館內借幹鋪,更是早就使得精光。若不是小棠春偷偷拿體己銀子接濟他,怕是早就被趕出去了。為了這個事,不知受了老鴇多少冷嘲熱諷,指桑罵槐,有幾次利賓幾乎便忍耐不住,要摔門而去,但想到小樓之上的棠春姑娘,就又邁不動腳步,只得厚起臉皮來,將那種種羞辱,都裝作聽不見。

    他是個豁達的人,既然料定關卓凡有事托付自己,也就不鬧那些虛文,老實不客氣地將銀票收起,心想食人之祿,忠人之事,隻等關卓凡出下題目,自己盡心去辦就是了。

    “逸軒,受惠甚多!”他向關卓凡拱手相謝,“不瞞你說,床頭金盡的滋味,實在不好受。”說完這一句,便不再出聲,靜等關卓凡的吩咐。

    “小弟生於斯,長於斯,雖然學了一口洋話,卻從未離開過京城。”關卓凡啜了口茶水,閑閑地說,“東南風物,十裏洋場,我一向仰慕得緊。”

    “既然如此,何不去看看?”

    “職守所在,一時不能暫離。”關卓凡搖搖頭,“日後若有機會,小弟是一定要去見識一下的,若是能在那邊謀個一官半職,那就更遂了心願。只是人地兩疏,就算去到,隻只怕也紮不穩腳跟。”

    “逸軒,你的意思是……”利賓聽出了味道。

    關卓凡將茶杯捧在手裏把玩著,仿佛不經意地說:“唉,若是能有個像利先生這樣的人,精明練達,又長於洋務,在那邊有片小小的基業,則小弟一旦過去,便可托庇於門下,那就什麼都不怕了。”

    利賓恍然大悟,關卓凡的意思,是想讓自己替他去打個前站。這個旗下的少年武官,胸中竟然有這樣的氣象,實在令人驚歎!他到底是個什麼來路呢?不管他是什麼來路,去上海本來也是自己心中所願,只是——

    隻是一看到窗外的小樓,滿腔的豪情便都泄了氣,苦笑著對關卓凡道:“逸軒,承蒙你看得起,這事我能辦!隻是……不怕你笑話,我一想到棠春姑娘,就象百煉鋼化作繞指柔,什麼主意都沒了。”

    “唯大英雄能本色——利先生真是性情中人!既然如此,何不幹脆替棠春姑娘贖了身?”

    “你當我沒想過?”利賓的臉上,仍是苦笑,“鴇兒愛鈔,千古不易。她媽媽說了,沒五千兩銀子,談都不要談!”

    五千兩!即使是關卓凡,也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失聲說道:“她媽媽怕是失心瘋了吧,怎麼值這許多?“

    這句話說壞了。利賓不滿地看了一眼關卓凡,說道:“逸軒,你這話就不對了,以棠春姑娘的人才品貌,就是萬金也不為過!她媽媽是看在我們兩情相悅的份上,才讓到這個價碼的。”

    關卓凡啞口無言,心說他還真把這當成友情價了?原來瘋的不是老鴇,而是利賓,看來再精明的人,也難勘破這個情字啊。見利賓一臉認真的樣子,連忙道:“利先生,是小弟失言了。像棠春姑娘這樣的美人,原該十斛量珠才對,何況區區萬金。”心中卻在哂笑:若是萬兩銀子,天上人間的紅牌姑娘,排著隊讓你挑,哪個比小棠春差了?你一天換一個,換上一年,萬兩銀子只怕還沒有花完呢。

    利賓卻不知他口不對心,見他說得誠懇,臉色登時和緩下來,抱歉的說:“逸軒,今天若不是你來,我連一兩銀子也沒有,還談什麼萬金!剛才的話,是我癡氣發作,你別見怪。”

    他這麼一說,弄得關卓凡又不好意思起來,低頭盤算了一會,抬頭笑道:“先不忙,萬事有商量,我且帶你見兩個人。”不由分說,拉上利賓出了屋子,向正院走去。

    *

    *

    張勇和穆寧正在客廳裏等得無聊,忽然見關卓凡攜了利賓走進來。張勇的心思快,見老總與這個舉人成了朋友,自己當然要先站穩地步,於是連忙起身一揖:“利先生,那天晚上得罪了,您多包涵!”

    利賓自然還記得張勇,奎元館那晚,若不是關卓凡攔著,自己幾乎就被他胖揍一頓。不過人家既然道了歉,他也就不為己甚,也不擺架子,還了一禮,笑道:“哪裏的話,那天原是我唐突了。請問這位是……?”

    “這是老張,這是老穆。”關卓凡替他們介紹了,大家才坐下說話。

    小棠春的事,關卓凡已經想清楚了,決意替利賓把她贖出來,讓他死心塌地的為自己辦事。銀子花了還可以想法子再掙,而利賓這樣的人才,一旦失去,雖以中國之大,卻不知再到哪裏去尋了。十九世紀什麼最重要?人才!

    然而亦不能照老鴇的開價去辦。五千兩銀子,差不多就是他剩下的所有財富了,都扔在裡面,實在心疼。他於這方面的行情完全不懂,也不善於裝腔作勢的壓人,想到要跟老鴇砍價,不免心生怯意,於是想到張勇和老穆,由他們來辦,最是合適,而且一旦辦成了,也要讓利賓承他們的人情,所以把利賓特地帶了過來。

    等到夥計把老鴇喊了來,關卓凡開口了:“媽媽,棠春姑娘跟利先生的事,我想替他們辦一辦。”他慢條斯理的說,“她的贖身銀子,請你開個數目。”

    老鴇還沒說話,利賓先大吃一驚,霍地站起來,向關卓凡道:“逸軒,這……這……”

    關卓凡怕他書呆子氣發作,再說出什麼千金萬金的胡話來,慌忙扯住他,笑道:“先生請安坐,這事不勞您操心。”

    利賓聽懂了關卓凡的意思,是讓自己閉嘴。他知道自己也實在不是這塊料,只得訕訕地坐下來,覺得手腳都不知該往哪裏擺,嘴裏低聲咕噥著,自己都不知自己說了些什麼。

    關卓凡的這句話,將老鴇一度生出的希望,擊得粉碎。她想,關卓凡與那個利先生談了這許久,五千兩銀子的事,他自然是知道的,既然知道,又要讓自己開個數目,擺明了就是來砍價。嚅囁半晌,硬著頭皮說道:“利先生看得上我女兒,也是她的福分,只是這五千兩身價銀子,我看在利先生份上,實在已是讓到最少了。”

    “少不少的,只有媽媽你自己最知道,”關卓凡似笑非笑地看著老鴇,“只是這件事既然歸我來辦,總不能說一點也不可以商量。”

    “是,是。”老鴇的額上見了汗。

    “至於怎麼商量……老張,老穆,我就拜托給你們了,跟媽媽好好合計合計。”見張勇和穆寧躬身答了,關卓凡便對利賓笑道:“利先生,咱們到院子裏透透氣。”拉著利賓走了出去,不容他在這裏攪局,才一出門,就聽見張勇在裡面對老鴇大聲嚷嚷起來。

    “五千兩!你當爺們兒是才出道的雛兒麼?”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5-16 18:54
第十九章 攔都攔不住


    最後商量出的結果,是三千二百兩,再折去小棠春在老鴇手裏存著的四百兩,實價兩千八百兩銀子。老鴇再另送兩副頭麵,四身衣裳,算是嫁女兒的陪奩。

    照青樓之中的規矩,還有一道必不可少的程序,就是要喚了小棠春來,聽她當面說一聲願意,在場的人,都是見證。

    小棠春眼眶紅紅的,顯是知道了消息,剛哭過一場。在堂中忸怩了半晌,才怯怯地看了一眼關卓凡,用極小的聲音,從嘴裏擠出一個“願”字。話剛出口,便又“哇”的一聲,撲進老鴇懷裏大哭起來。老鴇一則心疼損失的錢,二則多少有一份母女離別的傷懷,摟著小棠春,叫了聲“我的乖女兒喲”,就釋放了聲兒。

    關卓凡見不得女人的眼淚,看她們抱頭痛哭的樣子,心中倒有些難受起來,對老鴇抱有一絲歉意。然而事已至此,多說也無益,未必還能吩咐自己營裏的兄弟,以後多多來她這裏嫖院子,以作補償?

    正在胡思亂想,卻見利賓走到自己身前,一揖到地:“逸軒,逸軒……你讓我說什麼好呢?”這半日來,他仿佛做夢一樣,好事一個接著一個,全是拜關卓凡所賜。大恩不言謝,人家做到這個份上,自己賣了這條性命給他就是。

    關卓凡連忙扶住,說道:“先生什麼都不必說。明天一早,我打好了銀票,著人送過來。我呢,眼看就要開拔去熱河,家裏還有些瑣事,就不多留了。剛才說好的交割文書,請先生自己去跟媽媽去辦一辦,張穆二位,留在這裏給你做個中保。”

    利賓點點頭,先去謝過張勇和穆寧,再和小棠春一起,把關卓凡送出了客廳。關卓凡看著利賓,拱拱手,笑道:“恭喜利先生,恭喜嫂子!日後到上海安頓下來,請給小弟家裏帶個喜信兒。”再看一眼猶自淚痕未幹的小棠春,心想,這又是個嫂子,雖說比白氏要遜了三分顏色,但也盡稱得上是楚楚動人……想到這裏卻遽然警醒,暗暗罵自己:想什麼歪心思呢?這個嫂子,可是萬萬打不得主意的!

    利賓聽他說起上海,腦子才反應過來,關卓凡替自己忙了這許久,自己卻連人家要讓自己做些什麼,都還沒有問清,真是荒唐已極。連忙讓小棠春先回去,抱歉地對關卓凡說道:“逸軒,我真是糊塗,這就請你交待下來,我到了上海,該辦些什麼事情?”

    “經了洋人打進京城這一遭,現在萬事都跟原來不一樣了。”關卓凡早就等著他這一問,一邊走著,一邊徐徐說道:“我聽說若要強國,離不開強軍;若要強軍,離不開洋務;若辦洋務,離不開上海。小弟的學問淺,只曉得這三句話,算是一點小見識。利先生是學窮天下的人,究竟該如何辦,都在先生心裏。”

    利賓默默地點了點頭——這可不是什麼小見識,裡面的學問大了去了。他愈發覺得關卓凡有些神秘莫測,一個六品武官,張口就是強國強軍的……他不願再細想,只是簡單問道:“逸軒,你大約什麼時候能來上海?“

    “少則半載,多則一年。”關卓凡篤定的說。

    “好!以一年為約,我一定能替你撐開一個小局面。”利賓在上海,特別是在租界之中,有頗豐厚的人脈,而且洋務一道,既是他的所長,又是他的所好,關卓凡的吩咐,他自信可以做到。

    說話之間,兩人已來到紫春館的門口,關卓凡微微一笑,說道:“送君千裏,終須一別。我的現銀不多了,好在家中還有兩張先父留下來的字畫,明天我讓人一並送來。先生可在租界內,或是去香港,尋個合適的價出手。得來的錢,在這一年之中,該花就花,不要吝惜。”

    利賓明白,關卓凡是要將這個錢作為自己辦事的經費。心裏盤算,關卓凡既然這麼說,想必這兩張字畫價值不菲,若是能換個三五千銀子,那做起事來就更順手了,於是隨口答道:“成!不客氣說,我在字畫一道上也是行家,決不會吃虧。卻不知是那兩張?”

    “字是黃庭堅的《雲賦》,畫是梁楷的《六祖伐竹圖》。”關卓凡說罷,翻身上馬,舉手為別,一溜煙的去了,留下目瞪口呆的利賓,怔怔地站在門口,作聲不得。

    *

    *

    到了第二天早上,關卓凡將兩幅字畫小心翼翼的裹好,又數出來兩千八百兩銀票,裝進一個封包,另取一張信箋,寫了新宅的地址,再一總打了個包裹,叫過圖林,叮囑他送到紫春館,面交利賓。

    這件事,是他穿越以來,做得最痛快,最得意的事情。想想就在幾個月前,他還只是個毫不起眼的研究生,現在卻能揮手千金,談笑之間便玉成了別人的一段佳緣,真是覺得不可思議。

    投資是投下去了,然而這筆投資究竟是會成長為一支績優股,還是最終成了退市的垃圾股,即使熟知歷史進程的關卓凡,也是無法掌控的,唯有寄望於利先生的本事,和老天的眷顧了。

    關卓凡有一樁好處,就是從不糾結於想不通的事情,或是自己掌控不了的事情。現在這事既然已經告一段落,他便先放在腦後,把精神集中到眼前的事情上來。

    這段時間花錢如流水,賬目是要先盤一盤的。不算不知道,一算嚇一跳,仔細算下來,現在家裏可以動用的現銀,只剩下二千兩出頭的樣子,心裏有些嘀咕,這可得小心些了。熱河不比京城,沒任何的陋規和外快可以撈,只能老老實實地吃餉,而現在的這個家,單靠自己的軍餉,是絕對養不起的。俗話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架子既然撐起來了,就沒辦法再縮回去。這二千兩銀子,就是未來一段時間所有的儲備糧了。

    下一件事,是晚上的宴席。關卓凡所請的人,除了幾家鄰居之外,大多數是自己的同僚,和這幾個月裏所結識的各衙門官員,品秩最高隻請至五品,省得身份地位懸殊太大,讓客人之間彼此不自在。

    因為請客的帖子送得匆忙,原沒想著都能有回音,然而沒料到的是,凡是請到的人,都表示能抽空參加。更沒料到的是,雖然關卓凡已特別交待營中的文書,要在請帖裏寫明謝絕收禮的意思,但從下午開始,各家的禮物,還是源源不絕地送到了。到了傍晚,登門的賓客除了道喜之外,更是人人都遞上一個紅封袋。

    “怎麼回事?”關卓凡扯過站在門口,正以親信身份替他招呼客人的張勇,悄悄地問,“許文書沒按我的意思寫清楚麼?”

    “寫了啊,不寫怎麼成?”張勇困惑地眨眨眼睛,似乎沒聽懂關卓凡想問什麼。

    “那怎麼還送來這麼多禮品禮金?!”關卓凡惱火地說。

    “嗤——寫歸寫,送歸送,本來就是兩碼事嘛。”張勇聽得笑了出來,這種天經地義的事情,虧他還要大驚小怪。接著好像想起了什麼,特意換上一副無恥的諛笑,居然也從懷中掏出一個紅封袋來,“這是標下的,恭喜老總!”

    關卓凡啞然。他不想收禮的意思,本是不想把這件事弄得太高調,然而這一次,他真正領略到了官場規矩那種堅不可摧的魔力。

    他所不知道的,是因為他在禮部大堂所出的風頭,統兵幾個月下來所獲得的讚譽,以及他是勝保嫡親子侄的傳言,“城南關三”的名頭,已經漸漸響亮起來。官場中人,有燒熱灶的傳統,最會觀望風色。關卓凡雖然還只是個小灶,但卻是熱灶,因此許多人都願意趁這個時候,來燒上一燒。

    席開五桌,正廳裏的一桌坐的是女眷,由白氏陪著,外面的四桌,請周家玉坐了首席。這一場宴席,是關家許久未有的盛事,因此主仆全體出動,務求圓圓滿滿的辦下來。奎元館的師傅亦很得力,送來的菜,樣樣精致,客人們也都交口稱讚。

    酒至半酣,外面的院子響起一陣敲門聲。圖伯只道是有晚來的客人,連忙趕了去,打開大門,卻見門外的胡同裏,竟站著一大片人,總有二三十個,一色皂衣短打,不少人手裏還提著棍棒家什。打頭的兩人,一個是名形貌頗為凶狠的大漢,而另一個,卻是關家的二少爺,關卓仁。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5-16 19:00
第二十章   特來送死


    “是卓仁啊,”圖伯眉頭一皺,問道,“你這是做什麼?”

    “卓仁?卓仁是你叫的?”卓仁臉上抽搐了一下,瞪著圖伯,“怎麼不喊二少爺?合著我不是關家的人了?”

    今天來的客人之中,盡有帶車帶馬帶轎子帶跟班的。因為怕滋擾了街坊四鄰,所以圖伯特意關照了胡同外南二大街上的一家車馬行,請各家的車轎隨從,都在那裏等候,抽煙喝茶。因此胡同中頗為清淨,關卓仁這一班人,也才能暢通無阻地來到門前。

    “卓仁,你可別亂來!”圖伯看出卓仁的面色不善,心知他這是上門尋事來了。自從上次合春酒的事情後,圖伯便改了稱呼,對關卓凡不再稱“三少爺”,而是直呼少爺,表示這個宅子中,只承認這一位少爺。而對卓仁,圖伯確實已經不把他看做“關家的人”了。

    “這個家,我也有份,想把我擠出去,別做他娘的清秋大夢!”卓仁冷笑一聲,向內一指,“不讓我好過,誰都別想好過,今天我就砸他個稀巴爛!”將手一揮,身後的人便要一哄而入。

    圖伯慌了,將雙手一張,攔在門前,急道:“卓仁,使不得,這是要闖大禍的!”

    “老不死的,現在知道怕了?晚了!”卓仁一把將圖伯推了個跟鬥,轉頭對那壯漢說:“杜哥,你們替我狠狠地砸!”

    上次他用春酒謀白氏,結果自己媳婦卻被關卓凡給睡了,又聲張不得,吃了一個絕大的悶虧。吃虧也就罷了,房子卻始終不能到手,自己這邊欠下的煙錢賭債,又被催逼得一日緊似一日。他沒有正經來錢的地方,平日裏隻靠自己和關卓凡的兩份錢糧過活,如何還得起債?將心一橫,連哄帶騙的弄了點錢,邀集了這個在城東地面兒上混的“杜哥”,和他手下的一班無賴,決意弄出點大動靜,將宅子內砸了,連帶再將弟弟痛毆一番,既出一口惡氣,又要以此來逼使白氏搬出去。

    他自顧自地籌劃了這一招棋,卻料敵不明,不知道關卓凡已非吳下阿蒙,更想不到他方才將圖伯這一推,犯下大錯,失去了最後的機會。

    方才圖伯急急慌慌地想將他攔住,並不是為了白氏和關卓凡,而實在是為了他卓仁。

    圖伯在關家幾十年,是看著三個孩子長大的。這三兄弟都不成器,大少二少沾上了大煙,三少爺又是個窩囊沒用的,眼看家道中落已經不可避免,圖伯暗地裏不知歎息過多少次。誰料關卓凡從八裏橋回來後,完全變了一個人,表面上和和氣氣,心裏的主意卻拿得極穩,一舉一動,往往出人意料,卻又讓人不得不服氣。仕途上也是順風滿帆,擺明了關家中興的希望,就在他的身上。

    至於卓仁,圖伯知道,他這輩子是注定鬥不過弟弟了。關卓凡行事既快又狠,但為人並不決絕,如果卓仁知道利害,不再來找白氏的麻煩,那麼日後關卓凡發達了,多少還是會照應這個二哥的。可惜卓仁屢屢吃虧而不醒悟,現在竟然還帶人打上門來了。今天是關家宴客的大日子,卓仁這一衝進去,等於是掃落了他弟弟的面子,關卓凡是絕對饒不過他的。

    更何況,裡面坐著些什麼人?大多是步軍統領衙門的武官。卓仁帶著一幫無賴衝進去,會落得一個什麼樣的慘狀,真是想都不敢想。圖伯對卓仁終歸還是有感情的,怎麼也不忍心看著他這樣去送死,然而剛剛發出警告,還沒來得及把話說完,就被卓仁推在地上。

    沒有了圖伯的攔阻,一幫人便一窩蜂地衝進來,見外院沒什麼東西可砸,便又呼喝著湧進了正院。卓仁從人堆裏擠出來,剛喊了一聲“狠狠地砸”,便覺氣氛不對,四周鴉雀無聲,安靜得不像話。抬頭一看,院中居然生著八個大炭盆,中間是四桌酒席,而桌邊的賓客,人人都轉過頭來,把目光聚在他的臉上。再看身旁的杜哥,面色已變得死灰,哆嗦著嘴唇,正在狠狠瞪著自己。

    “二哥,你來啦,”關卓凡從桌邊徐徐站起,將手一讓,微笑道:“坐下喝一杯吧。”

    *

    *

    坐下喝一杯吧。

    卓仁木立當場,看著自己這個三弟,一頭撞死的心都有了。他實在搞不懂,一個芝麻綠豆大的九品武官,哪來這麼大的排場。

    滿座的賓客,有的穿著便服,有的穿著公服,還有的武官,因為才下值就趕了來,尚未曾解刀卸甲。有些人曾經隱隱聽說過,關卓凡有個不成器的哥哥,但在這種情形下見到,都覺得匪夷所思。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覷之間,一時不知該做什麼樣的舉動才好。

    終於有個刑部的吏曹繃不住了,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兔子打進狼窩裏來了,這……這是怎麼說的?”

    這話說得有趣,而且在理,然而在座的一眾武官,卻個個臉色陰沉。步軍統領衙門,總司九城內的緝捕彈壓,是京城安危的所在。一群混混,居然就敢當著這麼多官員的面,提槍弄棒地打上門來,這不是天大的笑話麼?讓眾人的顏麵,往哪裏去放?便有不少武官,躍躍欲試地想衝過去收拾人,只是礙於關卓凡的面子,做主人的不發話,不好動手。

    然而這實在是冤枉了卓仁這幫子人。若是他們知道關卓凡的身份,知道他今天宴客,知道這裡面坐著一群閻王爺,那就是再借他們一百個膽子,也不敢上門的。現在倒好,手裏的家什都扔在了地上,動不敢動,跑不敢跑,生生變作了一群泥塑木偶。

    “關卓仁,你害得我好!”杜哥盯著卓仁,從牙縫裏小聲擠出一句話來。

    “喲,這不是東城的杜二麼?出息了啊。”西城衙門一名姓徐的佐領,一邊說,一邊灌了一大口酒,斜眼看著身邊另一位叫做白明禮的佐領,笑著說:“老白,你到底是怎麼管教這幫王八羔子的?以後我見了他們,這可得繞著走了。”

    東城是白明禮的轄區,他平時就跟那位徐佐領不對付,現在被他一頓冷嘲熱諷,登時紫漲了面皮,霍地從身側一名武官腰間抽出腰刀,大步向杜二走了過去——按大清律,持械夜闖家宅,是可以當場格殺的!

    關卓凡見他目露凶光,真的動了殺心,這才快步追上去,拉住暴怒的白明禮,小聲道:“白大人,今天是小弟的好日子,還請替小弟稍存體面。”

    白明禮憤恨難消,然而在別人家裏動刀殺人,無論如何對主人是件不吉利的事。嘴裏說一句:“好,小關,我看你的面子!”將刀往地上一慣,上前幾步,低喝一聲:“別礙事,給我滾開了!”一腳將卓仁踹了開去。

    依著他的性子,本是要罵幾句娘的,然而想到卓仁跟關卓凡是親兄弟,不論怎麼罵,都不免將關卓凡也罵了進去,只得放過了卓仁,彎腰從地上拾起一根哨棒,狠狠地盯著杜二。

    “杜二,你今天是給我上眼藥來了。”他將一腔怒火都發泄在杜二身上,手起一棒,結結實實砸在杜二的腿彎之處,杜二悶哼一聲,被這一棒打得跪了下來。白明禮還不肯停手,揮著哨棒夾頭夾腦地向杜二身上招呼,杜二倒也硬氣,被打得倒在地上,滿臉是血,卻並不呼痛,嘴裏翻來覆去的只有那一句:“關卓仁,你害得我好!”

    上官既然動了手,別的武官又怎肯閑著,立時便有十幾個人站了起來。他們若一動手,眼見得就是一片鬼哭狼嚎,今天這場宴席,怕也就無疾而終了。就在這時,卻聽巷外一陣急如密雨的馬蹄聲,轉瞬便來到了院子外邊,聽聲勢,足有數十騎之多。

    關卓凡的兵到了。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5-16 19:04
第二十一章 為誰辛苦為誰忙



    喊人來的是圖林。他很機警,從那幫人衝進院子開始,就知道今天這事不小,是非拿人不可的。出門衝到車馬行,牽了一匹馬,飛奔到營中,將值哨巡夜的馬隊拉了來。大家聽說是關老總的家宅被人打上門,那還得了,慌忙提刀帶馬,片刻便飛馳而至,一擁而入,站滿了半個院子。

    有兵到,事情便好辦了。關卓凡作好作歹的,勸住了白明禮,陪他坐回到桌旁。想了一想,向那位刑部的吏曹拱拱手,說道:“老吳,說到諳熟律例,誰也比不過您去。今天這事兒,您看該怎麼辦?”

    “這個嘛……”老吳撫著胡須,一時倒犯了難。心說這樣的事,當然可以重辦,然而中間夾著你哥哥,你若是不想辦,在座的都是你請來的朋友,誰也不會說非辦不可,這本該是你自己拿主意的事,怎麼倒來問我?思忖半晌,想到了一個說法,慢吞吞地說道:“我看,不著急送順天府,先押在三裏屯好了,依情節輕重,慢慢甄別清楚了,才說得上怎麼辦。”

    眾人一聽,都暗笑他滑頭。三裏屯是步軍統領衙門的監房所在,老吳說來說去,意思還是你們自己衙門的事,自己愛怎麼辦就怎麼辦。

    這個說法,卻甚合關卓凡的心意。

    今天本是個喜慶日子,熱熱鬧鬧的辦下來,一家人都高興,白氏更是面子十足,也算是了卻一樁心事。明天搬了新居,然後帶兵北上熱河,圓圓滿滿。誰知斜刺裏殺出來一個卓仁,把好端端的一件事給攪亂了。雖不能說破了局,但畢竟大煞風景,關卓凡心裏,實在是惱火到了極點。

    然而惱火歸惱火,好歹算是自己的“二哥”,若說當真把他送順天府,卻也狠不下這個心來。俗話說:“一字入公門,九牛拔不轉”,案子一旦交了出去,那卓仁的死活,自己說話就不算了。而若說就此輕輕放過了卓仁,那更不肯,因此按老吳所說的法子,可進可退,倒是一步好棋。

    心裏雖然打定了主意,但杜二這一干人,是城東地面兒上的,白明禮的麵子還要敷衍一下。於是欠了欠身,用請示的口吻說道:“白大人,我聽您主持。您看老吳的法子,成不成?”

    “成!”白明禮把杜二打了一頓,氣也消了不少。往日裏,他也曾收過杜二的孝敬,因此覺得這麼辦,留個餘地也很好。他讚許地拍了拍關卓凡,又向跌坐在地上的卓仁揚了揚臉,說道:“小關,不是我說你,像這樣的哥哥,你也不必太過回護於他。”

    “是。”關卓凡面上做出很沉痛的表示,“小弟自然不敢以私廢公。”

    一旁的圖伯聽了他這句話,在心中輕輕歎了口氣,知道卓仁的牢飯是吃定了。

    *

    *

    每名人犯,都由兩名士兵夾持著帶出去。白明禮那一腳,踹得很重,卓仁由張勇攙著,跟其他的人犯一起,出了胡同口,來到南二大街的邊上。

    “差不多了,捆了吧。”張勇揮一揮手。之所以把人帶到這裏才捆,是因為怕吵到了還在吃酒的貴客。步兵衙門的兵,幹慣這個,立時便將人犯按在地上,一人反剪起雙手,另一人用索子橫豎三圈,再穿過肋下,從頸下交叉繞回來,結一個雙扣,就是神仙也難掙開。也有下手重了的,怕痛的人犯就會大呼小叫,兵士們卻只當聽不見。

    卓仁起初倒還鎮定,待到見兩名兵士拿著繩索走過來,臉色就變了。剛才張勇攙他出來,一路都很客氣,讓他旗下大爺的脾氣又發作了:“怎麼的?連我也要捆?!”

    話音未落,便被張勇一掌扇在臉上,直打得滿眼金星。正要開口叫起來,張勇反手又是一記,打得鼻血長流,眼淚都疼出來了。張勇要替關卓凡出氣,因此這兩巴掌下手很黑,卓仁哪裏受過這個,整個人委頓在地上,幾乎便要哭出來。

    “我沒關老總那麼好脾氣,”張勇獰笑一聲,蹲下身子,看著嚇傻了的卓仁,“到了牢裏,也沒人慣你那些臭毛病,現在弄明白了,以後就少吃虧。”

    說罷,拍拍手站起身,招呼兵士過來:“捆了!”

    *

    *

    第二天,圖伯帶著仆人丫鬟忙了大半天,將壽比胡同老宅子裏的東西,徹底搬得幹幹淨淨。等到關卓凡在衙門下了值,邁進新宅的大門,白氏便牽著小芸,從裏麵迎了出來,全家主仆,一時都聚集在外院之中。關卓凡見人人都穿得喜氣洋洋,有點摸不著頭腦,心想,雖說進了臘月,離過年也還早啊。

    圖伯笑嘻嘻地捧著兩把萬年青的葉子,替關卓凡把腳上的官靴拂拭了一遍,高聲說道:“青雲直上——”,說完,圖林和一名叫張成的仆人,一人拿出來一根長長的竹竿,紅綾裹紮,圖伯又高聲喊道:“節節高升——”。

    謔,來這套。關卓凡想笑,但看人人都是一本正經,極認真的樣子,自己又何必不識趣,壞了大家的興頭呢?於是不吱聲,由著他們折騰,反正讓自己做什麼,便做什麼就是了。

    圖林和張成,取出兩大掛炮竹,掛在兩支竹竿的頂頭,用紙媒點燃了,高高地從大門中挑了出去。在劈劈啪啪的爆竹聲中,隻有小芸捂著耳朵蹦蹦跳跳,其餘的人,都是含笑聽著,要沾一沾這個喜氣。

    待到炮竹放完,圖伯高聲叫道:“開宅大吉——!”這一聲喊完,小福便將預先準備好的紅包捧給白氏,由白氏一個一個地發給大家,連小芸都有一份,偏偏沒有關卓凡的。接過紅包的人,說的都是“謝謝太太”,隻有小芸喊的是“謝謝姐”。年輕的白氏臉上溢彩流光,那份心滿意足,人人都能一眼便看出來。

    派完了紅包,卻還有事要做。圖伯帶著關卓凡走在前麵,其他所有人跟在後麵,從外院,到二院,到正院,再到內院,花園,全部走了一圈。每一間屋子的門,都是用紅紙封住,都要由關卓凡來解封開門,即使連柴房茅廁也不例外。

    做完了這一切儀式,這座位於柳條胡同內的關家大宅,才正式宣告啟用。

    關卓凡躺在內院西首大屋中的床上,看看四周,陳設得既精致,又大方,再摸摸床上,軟被繡枕,舒適極了。知道這必是白氏親自替他布置的,心中一蕩,綺念叢生,望著頭頂的帳子,自言自語的笑道:“怎得有一日為你鋪床疊被?真是為誰辛苦為誰忙……”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5-16 19:07
第二十二章 行不得也哥哥



    這段時間裏,諸事紛紛,至此才算告一段落。關卓凡著實累了,竟有點心力交瘁的感覺,因此在“開宅大吉”的這個晚上,睡得格外香甜。等到醒來,掏出懷表一看,已經過了十點。

    今天已是開拔前的最後一日,不必到營的。他躺在床上,把家裏的事又仔細回想了一遍,畢竟這一去,還不知什麼時候能夠回來,若是有什麼疏漏,彌補起來就沒那麼容易了。

    壽比胡同的老宅子,他已經交代了圖伯,在一家相熟的牙行掛了號,只要有個過得去的價格,或租或賣都可以。埋在牆根下的那具印度阿三的屍身,也已經由圖伯和圖林一起,偷偷掘了出來,用一口薄皮棺材裝了,填了許多石灰和雄黃,送到左家莊的化人場燒化了。

    那天宴客所收到的禮金,出乎意料的多,算下來竟有一千三百多兩。不過既然是人情,禮尚往來,總有要還禮的時候。家中的錢,都是交由白氏管著,他特地叮囑白氏,要把所有的禮單收藏妥當,日後會用得上。他的那些寶貝字畫,也由白氏親手打了包裹,密密地收在一個陪嫁帶來的箱子裏,放在她臥床的床頭底下。

    算來算去,諸事妥當!關卓凡這才慢悠悠地起了床,戀戀不舍地回顧了一眼:這麼舒服的地方,只能再住一晚了,從明天起,就要住軍中的氈帳了。

    洗漱完畢,剛出了屋子,對面東廂的小福聽見他的動靜,急急走了出來。

    “少爺,太太等你好久了。”

    “哦?怎麼了?”

    “是二……二少奶奶來了。”小福有些窘,尷尬地把話說完,臉都紅了。

    原來是卓仁的媳婦來了。關卓凡點點頭,這是意料之中的事,並不奇怪,奇怪的是小福臉上的表情。他心說,別是這丫頭春心發動,偷偷的喜歡上我了?再一琢磨,忽然醒悟了,總歸是上次自己跟這位二嫂弄出的動靜太大,小福雖說未經人事,畢竟不傻,自然知道他們在房中做過什麼,所以在他面前提起二奶奶,才會不好意思。

    “人呢?”關卓凡問道。

    “在花廳。”

    “嗯,是太太陪著呢?”

    “沒有,是圖伯陪著。太太不見她,說等你睡起來拿主意。”

    “那怎麼不喊我?”

    “太太說,你這些日子累極了,要你好好睡一覺,誰也不許打擾你。”

    “唔……”關卓凡默然不語,心裏有點亂,一時想不清白氏是一種什麼樣的態度。正要問小福“太太呢?”,卻恰好見到白氏從中間的大屋裏走了出來。

    “嫂子,”關卓凡瞅了瞅白氏面上的神色,訕訕地說:“咱們一起見見她吧。”

    “行啊,我倒沒什麼。”白氏臉上略有擔憂之意,點點頭說道,“她也夠難的。”

    *

    *

    所謂佛要金裝,人要衣裝,真是一點不錯,卓仁的媳婦一進院子,便被宅子中的氣派給鎮住了。在花廳裏等了許久,見到白氏和關卓凡進來,畏畏縮縮地站起身,叫了一聲“大嫂”,從前臉上那種輕蔑和不屑的神情,再也看不見了。等到圖伯和小福退了出去,她略作躊躇,忽然雙膝一彎,衝關卓凡跪了下去。

    “他兄弟,”她哭著說道,“求你大人大量,饒了你二哥吧。”

    “二嫂,不必如此……快起來!”她這一跪,弄得關卓凡有些手忙腳亂。倒是白氏把她給攙起來,輕聲埋怨道:“弟妹,你這是做什麼。都是一家人,有什麼話,咱慢慢商量。”

    白氏的心最軟,卓仁媳婦這一哭一跪,讓白氏心中原來存有的一點芥蒂,一掃而空,把她扶到椅子上坐了,安慰道:“你別擔心,他們是親哥倆,還能有什麼解不開的結?氣消了也就過去了。你說是不,卓凡?”

    關卓凡微微一笑,點頭道:“嫂子說得是!我看二哥也是一時糊塗,他的事,我一定想辦法。”

    “你二哥是豬油蒙了心!你只看在你侄子的面上,幫你二哥一把。沒了他,我們娘倆這日子,沒法過……”見關卓凡一副言不由衷的樣子,卓仁媳婦又哭了起來,半晌才抹了抹眼淚,低下頭小聲道:“大嫂不是外人,什麼都知道的,我也不怕再丟臉。卓凡,二嫂沒什麼別的可以謝你,你放過你二哥這一回,我只有到宅子裏,以後給你當個使喚人……”

    關卓凡動容了——她把話說到這個份上,至矣盡矣!若非山窮水盡,是萬萬不會這樣自甘下賤的。白氏漲紅了臉,把眼光望在別處,默不作聲,關卓凡思忖片刻,咬了咬牙,斷然道:“二嫂,我再不濟,也不敢逼嫂子做這樣的事,你千萬別再這麼說了。人心都是肉長的,卓仁的事,包在我身上!只是這種事,一下子急不來,你容我想想辦法。”

    說完,從身上掏出一張銀票,遞了過去:“這是一百兩,你先拿著,別讓孩子缺了什麼。到了十五,可以去看看二哥。只一條,若是有人上門催債,你不要給,就說是我關三說的,一切等卓仁出來了再算!”

    卓仁媳婦得了他這句話,心中安定多了,心想關卓凡既然這麼說,大約卓仁放出來,也就是年前的事了。於是慢慢收了眼淚,千恩萬謝地又說了許多好話,才由小福陪著送了出去。

    關卓凡等她走了,喊來圖伯,讓他把圖林叫過來見自己。圖林已經在步兵統領衙門補上了名字,明天就要隨關卓凡去熱河的,因此雖在家中,仍是一身戎裝。他跟著老爹進了花廳,給白氏請過安,便垂手站在一旁,等關卓凡吩咐。

    “三裏屯會去嗎?”關卓凡問圖林。

    “爺是說步兵衙門的官牢?會的,我去過。”家中的人,都喊關卓凡“少爺”,只有圖林,一直喊他“爺”。

    “好,你騎我的馬,去找一個姓郝的主事,郝庭奇。”關卓凡拿出一個封包來,“這裏是二百兩,就說是我送他的年禮。”

    “是。”圖林接過封包,小心翼翼地問道:“爺還有沒有什麼話要帶給他?”

    關卓凡一笑,讚許他的這份機靈,點點頭道:“我二哥卓仁的事,你替我帶話給老郝。”

    “是,請爺交待下來。”

    “就一句,”關卓凡目光炯炯地看著圖林,一字一句地說道:“絕不能放他出來!”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5-16 19:13
第二十三章 我是釘子


    圖林領命去了,廳中剩下白氏和圖伯,都呆呆地看著關卓凡——剛才答應得好好的,怎麼轉眼就變了臉?

    關卓凡見圖伯嘴唇翕動,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笑了笑,說道:“圖伯,有什麼話,只管說。”

    “少爺,卓仁不成器,做的事太不像話,也難怪你生這麼大的氣。隻是我想……”圖伯有些期期艾艾的,見關卓凡臉色平緩,才繼續說了下去,“他從沒吃過這麼大苦頭,若是在牢裏有個三長兩短,老爺泉下有知,只怕也不能安生……”

    “嗯。”關卓凡心說,你卻不知這個老爺,真不是我親爹。不過還是點了點頭,轉頭看著白氏,問道:“嫂子,你怎麼說?”

    白氏的心理有些微妙,既同情卓仁的媳婦,又對她剛才所說的話,有一絲不快和不安——那句話的語意,有些晦暗難明,若是關卓凡肯救卓仁,她說來給關卓凡做個使喚人,這是怎麼一個意思呢?但這只是轉瞬即逝的一個念頭,天性中的善良很快便占據了上風。

    “唉,要說卓仁媳婦,也真是可憐。你既然答應了她,說包在你身上,那就幫幫她吧,怎麼反倒要把卓仁關起來不放呢?”白氏不像圖伯有什麼顧忌,把自己的不解照直說了出來,“要是說她從前對我怎麼怎麼樣,這些你都不用理會,我也不記恨她。更何況,你和她……”說到這裏,卻紅著臉說不下去了。她畢竟還是個年輕的婦人,當著圖伯的面,實在老不起臉皮來談論這種男女之事。

    關卓凡明白她的意思,是說自己和二嫂之間,既然曾有過那一次交歡,便算是對人家有所虧欠。那麼在卓仁的事上,就該抬抬手,有所報償才是。

    白氏和圖伯說完,便看著關卓凡,等他的表示。關卓凡卻站起身,在廳中踱起步來——這種四方步,據說是做官必備的官派,他現在居然也練得像模像樣了。

    走了兩圈,見白氏和圖伯都緊張兮兮地望著自己,關卓凡忽然立定腳步,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搖了搖頭道:“嫂子,其實你跟圖伯,說的都對。”

    既然都對,何以卻搖頭呢?白氏與圖伯疑惑的對望一眼,等他繼續說下去。

    “你們看低我了。我關卓凡堂堂七尺,頂天立地的一個漢子,怎麼會去欺騙一個婦人?我說包在我身上,那便是包在我身上!”關卓凡侃侃而談,“只是有些事,還需看深一層才是。”

    他頓了頓,見白氏和圖伯都沒有話說,才繼續說下去:“卓仁這一次,不但害了自己,還把杜二給害慘了。那個白佐領,白明禮,是總要把杜二弄出來的,若是卓仁從牢裏面出來,頭一個放不過他的,就是杜二!到那時,我人在熱河,你們誰能護的住卓仁周全?”

    白氏和圖伯恍然大悟,沒想到關卓凡竟然還有這一層考慮在裡面。

    “圖伯你說得對,卓仁沒吃過苦頭,”關卓凡又開始踱步了,一邊慢慢搖著步子,一邊說道,“沒吃過苦頭,就不曉得利害,就改不了他那身臭毛病。我這個二嫂,原來是怎麼一個囂張的樣子,你們是知道的,今天為什麼變成這樣?吃到苦頭了,知道利害了!老爺子既然不在了,我這個做弟弟的,就要替老爺子教訓教訓卓仁,讓他把苦頭吃足了,吃夠了,讓他知道利害,知道怕。”

    圖伯心下感慨,沒想到這個三少爺,心思如此深沉,自己一把年紀,竟然還沒有他看得透徹。

    “嫂子,你說得也對,我這位二嫂真是夠可憐的。”關卓凡看著白氏,放緩了語氣,“為什麼可憐?因為卓仁吃喝嫖賭不算,還抽上大煙了,他又沒個正經來錢的地方,這日子自然沒法過。吃喝嫖賭就說能戒吧,沾上了大煙癮,憑他自己能戒掉?現在呢,我把他放在牢裏,未必還有人巴巴的跑來請他抽大煙?不戒也得戒了!嫂子你說,是不是這麼個道理?”

    白氏跟圖伯一樣,徹徹底底的服了,紅著臉說道:“以後你說怎樣,就是怎樣好了。我一個女人家,原也不懂得這許多道理。”

    圖伯也跟著讚道:“少爺,若論你這心地,真是沒挑了,這一下,卓仁算是有救了。”

    “有救沒救,我說了也不算。”關卓凡笑笑,淡淡地說,“盡人事,安天命,剩下的事,看他自己的造化吧。”

    *

    *

    整個下午,關卓凡都在等寶鋆派人來召自己到府,然而直到天黑,才等來了寶鋆那位姓楊的聽差。

    “寶大人交待,請您替他帶一點東西到熱河。”那位聽差持著一個大封袋。

    這就是說,並沒有什麼話交待下來。關卓凡掩飾住心中的失望,將聽差延入了自己的書房。本來按他的預計,既然寶鋆和文祥把自己作為一枚“釘子”埋在熱河,那麼在開拔之前,寶鋆必然要對他有所交待,他便能夠以此為契機,加入到未來那一場大爭鬥當中去,一場決定著曆史進程的大爭鬥。

    是顧命,還是垂簾。

    難道是自己想錯了,其實自己並不是什麼釘子,而只是個普通的六品武官而已?但是那張萬兩之巨的銀票,卻又該作何解釋?

    關卓凡一邊緊張的思索著,一邊客氣地向那名聽差問道:“楊老哥,請問寶大人要帶些什麼?”

    “喏,”聽差將那個大封袋向前一遞,“有一封信,帶給軍機處的曹老爺。另外有些銀票,是寶大人送熱河諸位的炭敬,也一並交給曹老爺就行。”

    關卓凡明白了,這是寶鋆送給熱河一些官員的打賞,或者叫變相賄賂也行。夏天送“冰敬”,意思是知道您窮得叮當亂響,這點錢請您買幾塊冰來消暑;冬天則送“炭敬”,意思是知道您窮得兩袖清風,這點錢請您買幾塊炭來取暖。這都算是官員的正常收入,並不是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按關卓凡原有的歷史知識,這本是外官向京官送禮的規矩,沒想到像寶鋆這樣的京中大佬,也有這個風氣。看來寶鋆的內務府總管大臣,真不是白當的。

    他用心想了想,卻想不起軍機大臣之中,有哪一位是姓曹的,於是抱歉地問道:“楊老哥,請您明示,是哪一位曹老爺?”

    “曹毓英曹老爺,熱河的軍機章京領班。”楊聽差從懷裏掏出一張片子來,笑著說道:“就怕你不認得,這個是他的名片,你拿著找,再不會錯的。”

    關卓凡眼光一跳,隨後便連聲道謝,又取了張二十兩的銀票,塞在他手裏。楊聽差頗感意外,推辭了一下,還是受了。關卓凡知道,替寶鋆辦這種事的,一定是他的親信聽差,結納一下,沒有壞處,於是親親熱熱的,一直將他送出了大門,才回到書房。

    那個大封袋並沒有封口。關卓凡可不是什麼端方君子,老實不客氣地打開,把裡面的東西一股腦的倒了出來。裡面有二十幾個紅封包,都寫明了致某某某的字樣。那封信的封麵上寫著“付琢如”三個字,居然也沒有封口,三張雪白的薛濤箋上,用蠅頭小楷寫得密密麻麻,展開一讀,卻盡是些不著邊際的瑣事。關卓凡靜靜地想了一會,將信原樣裝好,跟那些紅封包一起,塞回到大封袋裏。

    果然是他,那個以“內嫻掌故,外悉四方”而領軍機章京十數年的曹毓英,那個以“寸心自用,險計奇謀”而被恭王倚為國士的曹琢如。

    關卓凡的心安穩下來了,他知道,自己仍然還是那枚釘子。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4-8-27 15:35
第二十四章 兵發熱河去也 (二更)


     黎明時分,還在睡夢中的關卓凡被小福叫醒了。

    “少爺,少爺,時辰到了。”小福輕輕拍著門。

    “嗯,知道了。”關卓凡沉穩地應了一聲,從床上坐起來,心裡卻有點嘀咕,小福這丫頭,為什麼偏要加一句“時辰到了”呢?聽上去很不吉利的樣子,似乎是要送自己上路的節奏啊……

    確實是要上路了。他的馬隊八點開拔,因此吩咐了小福四點喚他起身,這樣才可以在五點鐘趕到營裡,開始整隊。

    關家大宅中的各間屋子漸次亮起了油燈,院子裡也點起了燈籠。當關卓凡裝束停當,走出屋子時,整個宅院已經是燈火通明。少爺要出征了,這對於現在的關家來說,是一件天大的事,即使他要去的地方,只是四百里外的熱河。當然,大家都以為他此去只是侍衛皇上的行宮,不會有出生入死的危險。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這一去風波險惡,實不亞於關山重重。

    小福跟在他身後,敬畏地看著他那一身戎裝。關卓凡穿著清軍制式的棉甲,暗褐色的牛皮護胸,暖帽的紅纓穗子上,是一顆白色的硨磲頂子,腳下嶄新的皮靴上鑲著馬刺,走起路來,發出嘎嘰嘎嘰的聲響。

    他走進花廳,驚訝的發現白氏已經在那裡等著了,一身盛裝。

    “卓凡,吃飯吧。”白氏微笑著指指擺了滿滿一桌的早餐。

    關卓凡呆呆地看著白氏,她這一身妝扮,至少要花上兩個小時,如此算來,她豈不是半夜就起身開始打扮?

    白氏從桌上拈起一支筷子,輕輕敲了敲碗:“喂!怎麼啦,還不快吃?多吃一點,等會騎馬趕路才有力氣。”

    關卓凡這才驚覺到自己的失態,掩飾地笑了笑,開始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心裡卻還在琢磨:白氏這樣的妝容,當然是以示隆重,不過,難道就沒有幾分打扮給我看的意思麼?

    事實上,他猜得大致不差,只有一點猜錯了:白氏不是半夜起身的,而是根本就沒睡。

    這段時間,隨著關卓凡開拔的日子越來越近,白氏的心事也越來越重。到了昨晚,更是緊張得難以入眠,索性便不睡了,花了近三個小時,把自己妝扮得一絲不苟,又選了最好看,最正式的衣裙穿上。這一切弄完了,便對著油燈枯坐,直到黎明。

    現在她看著桌子對面的關卓凡,在心裡問自己,這是怎麼啦?她並不是一個懦弱無用的女人,想當初,嫁入關家才三個月,丈夫便撒手而去,那麼難那麼苦的日子,自己也一個人撐了過來,可是現在一想到這個小叔子要走了,自己緣何就變得一絲主意也沒有呢?一顆心空空落落的,無處安放,居然連覺也睡不著了。

    她不願意再深想,在心中為自己譬解,睡不著是因為擔心他誤了開拔的時辰——萬一小福也貪睡不醒,至少她可以親自來喊關卓凡起身。

    關卓凡吃過,丫鬟們撤了桌子,送上熱茶。

    “嫂子,我要走了。”關卓凡看著面前這位端莊嫻靜,正襟危坐的麗人,沒話找話的說。

    “嗯。”

    “給各家的年禮,你就按我擬好的單子,讓圖伯分派他們去送就成。”

    “好。”

    “到時候通州莊子裡送來的年貨,若是有點出入,不用太計較。”

    “行。”

    他沒詞了,白氏也不說話,兩人就這麼默默坐了一會,關卓凡看看天色,嘆了口氣,準備跟白氏做最後的告別。才站起身來,忽然又給他想到了一句話:“嫂子,過了年,小芸就快到開蒙的年紀了,你想不想讓她認字?”

    “到時候,你拿主意吧,”白氏也款款地站了起來,“我什麼都聽你的。​​”

    “真的?你什麼都聽我的?那……你別動。”關卓凡先是一愣,繼而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居然向她靠了過來。

    白氏大窘,這才發覺自己這句話大有語病,簡直跟卓仁媳婦說過的那句話一模一樣了:都聽你的……

    眼見得關卓凡一副輕薄樣子,賊笑嘻嘻地湊了過來,不禁又羞又急,小聲道:“你……你做什麼……”

    “你的頭髮亂了,我替你攏一攏。”關卓凡伸出手,在她面上輕輕一觸,將她鬢角的半縷青絲攏到耳後。收回手,後退一步,居然右手平胸,啪的行了個軍禮,轉身就走。

    白氏在關卓凡的面前,一直刻意保持的那份女人的矜持,長嫂的尊嚴,都被這輕輕一觸,擊得粉碎。她追到門邊,看著關卓凡大步流星的背影,像一個委屈無助的小女孩一般,嘴一癟,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卓凡……你什麼時候回來呀……”

    *

    *

    “啪!”張勇手起刀落,將公雞的腦袋砍了下來。

    四周的騎兵,人人都是一手扶刀,一手帶馬,整整齊齊的按哨分列,靜氣屏聲,肅立不語。所有的戰馬,亦都以絡頭和嚼子約束,嘶鳴之聲不聞。只有幾面青色的旗幟,被勁風吹得獵獵作響,為這小小的儀式添上了幾分肅穆莊嚴。

    所行的是跋祭,祭祀的是行軍途中的山川神祇,表示這支軍隊從此可以跋山涉水,一往無前。照道理說,行跋祭該用三牲之禮——豬牛羊各一口,然而畢竟只是一支小小的部隊,也不是什麼大征伐,便由張勇不知在哪裡尋來了一隻公雞,略具其形也就是了。

    關卓凡接過張勇遞來的小半碗雞血,塗抹在一面鋪開的軍旗之上,再交給旗手擎起,整​​個儀式便告結束。他環顧了一圈,兩名校尉,八名哨長,加上士兵,一共二百四十七員,人人挺胸凸肚,軍容甚是齊整。論起戰力,自知比起蒙古馬隊來還頗有不如,但數月的時間,有這樣的成果,也可以滿意了。

    “辰正!”丁世傑大聲報告道,“請千總的示,是否開拔?”

    “走吧。”關卓凡輕輕揮了揮手,跨上了馬。

    整營的騎兵由城南營地中魚貫而出,由棗林大街拐上南大街,一路向北,終於從德勝門出了京城。出了城門十里,解去戰馬的絡頭和嚼子,走起來便更是輕快。

    到了第二天拔宿前行的時候,天色變得陰沉起來,濃厚的朔雲湧起,一團一團的佈滿天際,遠遠望去,有幾乎要垂壓到地面的感覺。再行一時,於北風呼嘯之中,片片雪花便開始飄落下來,少頃更是轉為鵝羽般的大雪,隊伍中的士兵,紛紛興奮地小聲喊道:“下雪了!下雪了!”

    這是咸豐十年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

    瑞雪兆豐年,但對於行軍趕路的將士來說,卻平添了三分艱難。關卓凡騎在馬上,只覺得寒意一陣一陣地襲來,忍不住便連打了兩個冷戰。想到幾個月前,自己還是個學生,夏有空調,冬有暖氣,就是到了外面,手套帽子​​羽絨服,捂得嚴嚴實實,雖然沒有現在的威風,卻也不必吃現在這份苦頭。

    “羅衾不耐五更寒!”他在心中冷笑一聲,心說這個李後主,在床上的被窩裡還嫌冷,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讓他到這兒來試試?

    想起被窩,不由得便懷念起新宅中自己那張溫暖舒適的大床來,而嫂子白氏的麗影,也不期然的浮現在腦海中。昨天在院子裡,自己聽著白氏的哭聲,卻忍著心踏步而去,那是沒有法子的事情。所後悔的,是怎麼沒有早一點想到這一招。

    “要是早知道摸一把就有這樣的效果,老子天天在她臉上摸上十七八下。”關卓凡心猿意馬地想,若果真如此,說不定早就得手了。想到如何把白氏抱上自己的大床,如何胡天胡地的折騰,心裡便一陣一陣的發熱,覺得身上似乎也並不如何冷了。

    這樣的大好機會,居然輕輕放過,心中難免懊惱不已。又想到此去熱河,不但再沒有嫂子可以調戲​​,而且多半是連女人的影子也見不著一個,不由暗自嘆了口氣,心說這軍營中的日子,看來也並不好過啊。

    控馬走在他身側的丁世傑,卻不知道上司腦子裡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揚鞭向前一指,笑道:“老總,前面五里,就到密雲了。”

    密雲夜,驚天變,旋轉乾坤。

    關卓凡精神一振,看了看自己周圍這些全副武裝,默默前行的剽悍騎兵,雜念一去,豪氣頓生,也揚起馬鞭,大喝一聲:“兄弟們,走起來!”雙腿一夾馬腹,衝了出去,兩百餘名騎兵亦都跟著催動戰馬,如一陣狂風般向前奔去,鐵蹄卷地,在身後揚起漫天雪花。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7:14
第二十五章 找到了組織
 
  軍機章京許庚身下了值,出了行宮內的值蘆,回到自己在宮外的住所。先把五品的白鷴補服換下,就著聽差高昇打來的熱水洗了臉,再吩咐聽差,有訪客一律擋駕。自己進了書房,磨好了一汪墨,準備用功了。

  要用的功,是寫“大卷子”。他是原禮部尚書許乃普的侄子,本來依照慣例,大臣子弟是不許入章京之班的,他卻由咸豐特旨簡拔入班,可見才具不凡。然而他最大的遺憾,就是自己只是個舉人底子,因此屢次痛下決心,要中個進士回來。而要中進士,則必須要練習答卷的字體——館閣體,先把字寫得黑大光圓,才能入了得了考官的法眼。

  誰知才寫了半篇,正覺筆風順暢的時候,高昇又進來了,小心翼翼地說:“老爺,有客……”

  “混賬東西!”許庚身發起脾氣來,“不是說了擋駕?”

  “是曹老爺的聽差,有張條子……”高昇有點委屈,捧過來一張紙。

  “哦。”許庚身釋然,心說這倒錯怪高昇了。曹毓英是自己的同寅至好,又是自己的“達拉密”——滿語中領班的意思,即使是他的聽差來,也是照例不在擋駕之列的。

  打開條子一看,卻只有四個字“牌興如何?”心中一喜:有牌局!然而看看眼前的半張卷子,又有些為難起來。猶豫片刻,還是把筆一扔,收拾了幾張銀票,喜滋滋地去了——這也就難怪他屢次痛下決心用功,而屢次不能成功了。

  在熱河隨侍的官員,都不准攜帶家眷,只能以兩件事消磨閒暇,一是閒談,二就是打牌。大家住得不遠,許庚身安步當車,很快便到了。進了屋子,見除了曹毓英,還有方鼎銳和朱智在座。彼此都是同一班的好友,熟不拘禮,百多張骨牌向桌上一倒,便壘起了四方城。許庚身又嚷嚷餓了,讓曹毓英的聽差拿了兩碟點心來,邊打邊吃。

  “星叔,”曹毓英隨手打出一張幺雞,叫著許庚身的字問道,“我今天沒當值,聽說大阿哥的師傅,皇上點了李鴻藻?”

  “唔,唔,”許庚身含糊地點著頭,直到把嘴裡的酥餅嚥下去,才說:“你都知道了?這麼說上諭才出軍機,外間就傳開了啊。”

  “自然是有人散了出來。”曹毓英漫不經心地說。

  “誰?”

  “除了焦大麻子,還能有誰?”方鼎銳心直口快,把軍機大臣焦佑瀛的名字點了出來。

  軍機章京又被稱為“小軍機”,是軍機大臣的行政班子,而軍機大臣之中,焦佑瀛則是被他們最看不起的一個。

  “此公最愛賣弄,自高身價。”許庚身鄙夷地說道,“上次說恭親王要造反,也是從他那散出來的。”

  這種事,連軍機大臣都是不敢議於朝堂之上的,但這幫軍機章京在私邸中談論起來,毫無顧忌。

  “說恭王挾洋人自重,要造反,這當然是別有用心的謠言。”曹毓英搖了搖頭,若有所思地說,“怕的是有人拿這個當藉口,有所圖謀。我就聽說,要造反的那個,另有其人。”

  “誰?”另外三個人,都露出極感興趣的神情,不約而同地將身子向前俯了過去。

  曹毓英在桌上翻了翻,撿起一張“六萬”來,向上一亮。

  大家都明白,他取的是那個“六”字,自然指的是肅順了。恭王和肅順,都是行六,於是肅順一派的人,稱恭王為“恭老六”,而恭王一派的人,則稱肅順為“肅老六”。

  “你是說宮燈?”說話的又是方鼎銳。“宮燈”是他們幾個之間,為肅順起的別號,說來有趣,原因居然是肅順這個“肅”字,形狀上像一盞宮燈。在外人聽來,便萬萬猜不透了。

  “密之!”曹毓英先叮囑了一句,才繼續說道,“若非別有所圖,何必又在京中調兵入衛?”

  “說的也是。”許庚身是兵部郎中出身,對兵事最是熟稔,“熱河已經放著近兩萬的兵,又調三千人來,其心不可問焉。”

  曹毓英面上露出關切的神sè:“倒不知這新調來的三千人,成sè如何,什麼時候能到?”

  “昨天晚上已經到了,”許庚身無所謂地說,“步軍還是老樣子,也就是站個班,擺個門面的用處。倒是聽說這一回派來的馬隊練得不錯,不比驍騎營差。”

  不比驍騎營差,那就是說,肅順的實力,又增強了這一塊。曹毓英添了這件心事,並不流露出來,繼續打牌。一把牌剛剛上聽,卻見聽差曹平進來,小聲道:“老爺,有客。”

  這麼晚了,而且在打牌,當然是不見客的,曹平如何這麼不懂事?但曹毓英的脾氣好,沒有發火,和緩地問道:“是哪一個?”

  “是寶鋆寶大人派人送東西來了。”

  “好嘛,這下能過個肥年了。”曹毓英說完這句,四個人會心地相視而笑——寶鋆的手面兒闊綽是出了名的。

  “是寶大人府裡哪一位送來的?”曹毓英問聽差。

  “不是,”聽差搖頭道,“是行在步軍統領衙門,西營馬隊的一個千總,叫關卓凡。”

  *

  *

  許庚身說的不錯,關卓凡的馬隊在頭一天晚上,便到達了熱河。第二天,便由行在步軍衙門的總兵遇昌下令,把防區劃在了如意洲。

  關卓凡紮好了營,命文書把地圖送到帳中,展開細看。如意洲是一方水泊,本身是在行宮的西南,地圖上便是在行宮的左下方。這裡離熱河向西和向南的道路都很近,如果有事,隨時可以扼守,深合關卓凡的心意。

  他先不急著去打聽蔡爾佳和阿爾哈圖的所在,而是帶了張勇丁世傑,以及八名哨長,把如意洲一帶的形勢仔細踩了一遍,分派好了巡邏的班次和路線。如意洲並不在宮牆之內,因此只有一些規模不大的建築,和一座戲台。戲台倒是不小,只是大概很久沒有唱過戲了,略顯破敗。

  等到入了夜,關卓凡換了便衣,依著地圖上看到的大致位置,騎馬沿行宮繞了小半個圈子,找到了官員的住所,稍加打聽,便尋到了曹毓英的房子。敲開了門,申明來意,再把自己的姓名職務一報,便在號房裡等著聽差的回音。

  這一下,便等了好一會。他心中納悶:難道寶鋆的面子還不夠大?

  寶鋆的面子是一定夠大的,曹毓英之所以沒有馬上出來見他,是要先掂量一番寶鋆的用意。致送節敬,是題中應有之意,這個不必說,然而不派相熟的親隨,而是托一個陌生的六品武官帶來,此是何故?他用相詢的目光看了看其餘三人。

  “寶佩蘅管內務府,沒聽說跟步軍衙門有什麼瓜葛。”許庚身思索著,有些困惑:“倒是這個千總的名字,似乎在哪裡聽過,一下卻想不起來。”

  奇怪的是,曹毓英亦有這樣的感覺。他點點頭,心想或許是在兵部報備的武官名字中見過。軍機章京雖然都博聞強記,畢竟不能把每個六品官的名字都記得一清二楚。

  “莫非是文博川的人?”方鼎銳提醒道,“文大人跟寶佩蘅的交情,咱們是知道的。”文祥是軍機大臣,算是他們的頂頭上司,因此提到文祥,語氣上便不像談論寶鋆那麼隨便了。

  “就算如此,這本是派個親信聽差就能辦的事,寶佩蘅又何必多此一舉?”許庚身不以為然的搖搖頭。

  “掩人耳目!”曹毓英目光閃動,幽幽地說,“現在是非常之時,多事之秋,寶佩蘅此舉,必有深意。星叔你方才還說,這次來的馬隊練得好,這人可不恰恰就是西營馬隊的?”

  說罷,站起身來道:“諸公少坐,這個人,我要好好見一見。”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7:16
第二十六章 小釘子和大釘子

     曹毓英安步轉出外間,一眼便見到了正在堂中正襟危坐的關卓凡。

    “給曹大人請安!”關卓凡一個千兒打下去。

    “不敢當,請起吧。”曹毓英說得很謙和。

    關卓凡站起來,從懷中取出那個大封袋,雙手遞了過去,順便打量了一下曹毓英,見他生得面貌清癯,眉目祥和,確實讓人很容易生出親近之感。

    曹毓英接過封袋,卻不急著打開,讓關卓凡坐了,微笑著問道:“關千總,這一路辛苦了。”

    “回大人的話,不辛苦。”

    “哎,你不要拘禮,咱們隨便聊聊。”曹毓英擺擺手,便問起他的履歷。

    “先父母都已經不在堂了……”關卓凡先把“自己”家裡的狀況簡單報了,而履歷,則從八里橋之戰開始,撿能說的說了一遍,至於自己跟勝保的關係,寶鋆的巨賞等事情,則略過不提。他相信,這些事曹毓英是一定有辦法知道的,這樣的做法,能夠為自己加上“謹守分寸”的印象分。

    曹毓英盤算了一下,一個九品的外委翎長,才二十一歲,不到三個月便升為六品的千總,若說沒有得力的奧援,是很難相信的一件事。

    “在八里橋打過,那也算是從死人堆裡殺出來的了。”曹毓英先泛泛地誇了他一句,又問道:“不知令尊是哪一位?”

    “先父的名諱是保成,原來是光祿寺的少卿。”

    “哦,哦,原來是關少卿的公子,難怪這樣能幹。”曹毓英口不對心的說。關保成他是知道的,一個五品官,人很平庸,在光祿寺混日子而已,也沒聽說過有什麼了不起的朋友,關卓凡之起,應當不是靠他父親的力量。

    既然問不出來,索性便單刀直入了:“關千總,不知寶大人托你送東西,是什麼一個緣由?”

    “卑職在戒衛禮部大堂議和的時候,僥倖受過文大人和寶大人的賞識。”關卓凡恭恭敬敬地回答。

    禮部大堂?曹毓英目光一跳,頓時想起來了。他在桌上一拍,笑道:“好,好,原來你就是那個痛罵龔半倫的武官!難怪我覺著你的名字有些耳熟。”

    這件事,在京城裡很是轟動,曹毓英他們在熱河自然也有所風聞。軍機章京都是讀書人的底子,以書生意氣,都覺得這件事做得痛快淋漓,沒想到原來就是面前的這個千總。曹毓英頓時對關卓凡刮目相看,問道:“寶大人可還有什麼話讓你帶來?”

    “倒沒有,”關卓凡答道,指了指那個放在桌上的大封袋,“只要東西送到,卑職就算交差了。”

    寶鋆既然沒讓他帶話,那麼想必重點是在封袋裡頭了。曹毓英沉穩地點點頭,拿起封袋,說聲“你先坐”,站起身來轉進書房去了。

    進了書房,倒出封袋內的東西,先把那些紅封包放在一旁不管,取出三張信箋,略略一掃,便轉身打開身後的櫃子,從底下取出一張薄紙板來。這張薄紙板,與一張信箋的大小分毫不差,稀奇的是,上面還挖空了許多小方格子。

    這個叫“套格”,是曹毓英與京中通信來往的秘密工具。他將薄板往信箋上一放,那些小格子裡顯出的字,就有了全新的意思,再將這些字一個個抄錄下來,就變成新的一封信。

    他將這封新的信讀了兩遍,默默思量了一會,便就著燭火把信燒了。直到紙灰燃盡,才站起身,走進客廳。

    “逸軒,讓你久等了。”曹毓英的語氣變得十分親熱,與最初大不相同。

    現在是逸軒了,關卓凡心想,這是個好兆頭。他就知道,寶鋆的那封信必有古怪——幾百里的讓他趕著送來,卻寫滿了三大篇廢話,沒有這樣的道理。他原來猜測,信中一定有許多暗語,倒沒想到他們用的是“套格”這種辦法。

    “你今天來這裡的事,不必對別人提起。”

    “是。”

    “不知你的防區,是在哪裡?”

    “我的馬隊是劃在如意洲,已經紮了營。”

    “聽說你的馬隊,練得很好。”曹毓英點點頭,不緊不慢地說,“國家多事之秋,拱衛行宮的重任,都在你們肩上。萬萬用心去做,不可有一絲一毫的差錯。”

    都是冠冕堂皇的官話,然而在關卓凡聽來,似乎句句都語帶雙關,別有深意。

    曹毓英心裡,自然有他的想法。熱河的禁軍,都掌握在肅順載垣和端華手裡,現在文祥和寶鋆替他送來這一支兵,真是天上掉下來的寶貝。只是關卓凡太年輕,曹毓英擔心他不知輕重,弄出什麼紕漏來,因此第一次見面,便不肯跟他說得太多。

    “逸軒,你少年英發,文大人和寶大人,都寄望於你。”曹毓英微笑著鼓勵他,“你盡心當差就是,再有什麼事,我讓聽差曹平來找你。”

    關卓凡點頭稱是,心想:我當然是他們埋下的釘子,可比起這位曹大人來,就只能算是小釘見大釘了。

    *

    *

    幾日下來,關卓凡無奈地發現,想找蔡爾佳和阿爾哈圖,也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皇帝北狩熱河,戎馬倉皇,隨駕的部隊番號繁多,即使是同一番號的部隊,防區也甚為雜亂,一時不能打聽明白。只得吩咐給圖林,讓他慢慢地找,而心裡對執掌熱河防務的鄭親王端華一班人的軍事才能,不免有所鄙薄。

    拱衛行宮,單靠胡亂堆積人數,有什麼用?他心想,勝保對端華的評價,果然一陣見血:此人是個糊塗蛋。

    熱河行宮的設置,甚為奇特,與京城中的皇宮大不相同。

    這裡是專為皇帝避暑所建,偶爾也會作為皇帝接見塞外蒙古王公的場所。行宮周圍二十里之內,都無百姓人家,因此戒衛的難度不高。平日裡站班排哨,都是步兵的職責,而熱河禁軍之中有限的騎兵,雖也有自己的防區,但更多是作為機動,以備有什麼緊急的事情發生。

    關卓凡的西營馬隊也是如此。每天例牌巡邏,輪班休息,每三天去向駐紮在五里外的佐領福成安報告一次,除此之外,別無他事。曹毓英也再沒有派人來找過他,這麼連著十幾天下來,心都懈了,日日睡到十點來鐘才起,倒是比在京城裡閒適多了。

    到了臘月二十三這一天,乾脆一覺睡到晌午,才懶懶地起了身。在帳中用過了飯,踱步到了帳外,看著營中的司務給士兵造帳發錢——小年夜,照例加發三兩銀子的恩餉。

    正在無聊,忽然聽到一陣馬蹄聲由遠而近,接著便有一匹馬衝入了營中,馬上那人卻是上次陪關卓凡去紫chun館的穆寧。還沒等馬停穩,他就滾下鞍子,大叫:“帶馬,拿傢伙,咱們讓人給打了!”。

    營中頓時大嘩。步軍統領衙門的兵,平素裡橫行慣了,只有欺負別人,沒有被別人欺負的。現在聽說被人打了,那還了得?登時便有不少人掛了腰刀,衝到馬槽邊去帶馬。

    “都站住了!”大吼一聲的是丁世傑。他喝住了這些兵,看著關卓凡,等他的指示。穆寧這才看見站在帳前的關卓凡,連忙跑過來,氣急敗壞地說:“關老總,張校尉他們跟人動上手了,對方人多,再不去就來不及了……”話還沒說完,關卓凡掄圓了巴掌,一掌扇在他的臉上。

    “穆老總,”關卓凡臉色鐵青,冷冷地說道,“你先醒醒。”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7:17
第二十七章 不打不相識

     老穆先是被這一掌打懵了,捂著臉愣愣地看著關卓凡。而關卓凡那句“穆老總”一出口,他才真的被打醒了,立刻便明白過來,自己犯了軍營中的大忌諱——僭越。

    僭越這兩個字,是說做下屬的越過了界限。這種錯誤,可大可小,但在兩個地方是絕對不能犯的,一是君臣之間,臣下若是僭越,便是死罪;二是軍隊之中,下屬若擅行主官之權,亦是取死之道。

    老穆只是一個七品的哨長,隔過了校尉和千總,輒敢在營中大呼小叫,喊人帶刀帶馬,若不是丁世傑喝止,說不定已經有人衝出去了——把關卓凡這位主官,置於何地?

    想明白這一點,再看看關卓凡臉上的神色,老穆身上的冷汗唰地就冒出來了,嚇得雙膝一軟,跪在地上顫聲道:“標下知道錯了!”

    關卓凡yin沉著臉,不理會跪在地上的老穆,先向周圍的兵士們大吼一聲:“都給我滾回去!”

    關卓凡的這一掌,不但打醒了老穆,也打醒了那班躍躍yu試的兵士。他們從未見過關千總發這麼大的脾氣,聽到這一聲吼,誰也不敢再觸他的霉頭,都灰頭土臉地溜回各自的營帳中去了,悄悄從軍帳的縫隙中,看著外面的動靜。

    事實上,關卓凡的爆發,並不僅僅是因為老穆。這支馬隊是他城南馬隊的老底子,他確實用心地下過功夫,就連曹毓英,也稱讚說“練得很好”,這讓他頗為自得,覺得帶兵無非也就是這麼回事,沒什麼難的。誰料老穆只喊了一嗓子,一堆人便想衝出去打架殺人,可見習氣不改,哪裡還像一支軍紀嚴明的部隊,簡直就是街頭上的幫會了。

    想到這些,不由得又是惱火,又是灰心。然而眼下的急務,是先把事情處置下來,別的只好回頭再說。張勇今天並不當值,老穆身上穿的也是便衣,他們跟人衝突,一定不是因為防區內的公務,於是哼了一聲,問老穆:“怎麼回事?”

    “今天是小年,張校尉帶了我們幾個到酒店吃飯,”老穆嚥了口唾沫,惴惴地看了看關卓凡,小聲說道,“因為一副座頭的事……”

    “放屁!哪來的什麼酒店?”關卓凡打斷了老穆的話。行宮二十里內都沒有百姓人家,更別說飯館酒店了。

    “是在……往灤平的路上。”老穆似乎也知道這事做得有些荒唐,垂頭喪氣地說。

    “真有出息!”關卓凡氣得笑了起來。灤平是從熱河回京的第一站,這幫傢伙為了喝一頓酒,居然跑出去二三十里遠,結果還弄出了跟人爭座打架這檔子事。

    “對面是什麼人?”

    “有十幾個,不知是哪個營的兵,狗日的橫得很……”

    “我看你們才是橫得很,幾個人就敢去欺負人家十幾個。”關卓凡瞪了老穆一眼,思索片刻,揚聲叫道:“圖林,帶馬!”又對老穆喝道:“滾起來,走!”

    老穆立時站起身,跑去把自己的馬牽了過來,小心翼翼地說:“老總,要不要多帶些弟兄?他們人多。”

    關卓凡心裡有數,今天的事,只能化解,決不能再恃強跟對方動手。自己到熱河才十幾天,如果因為這種事鬧出大動靜來,壞了自己的大計,那才是真麻煩。當下搖了搖頭,飛身上馬,帶著老穆和圖林,拐上官道,向灤平方向奔去。

    *

    *

    縱馬狂奔了二十多里,便見著路邊孤零零的幾間平房,當中一間的門簷上,挑著一面白色的酒招。門口圍著幾個人,正探頭探腦的往裡面看,見他們來了,又轉頭向這邊張望。而房子側面的馬棚裡,拴著足有二十匹駿馬。

    關卓凡看看時間,花了二十分鐘。他把懷錶揣起來,跳下馬大步走了過去,老穆連忙跟上,緊走幾步趕上他,悄悄說道:“老總,全是官馬。”

    馬棚裡的那些馬,不但是官馬,而且是戰馬,這是一眼就看得出來的。關卓凡嗯了一聲,聽房子裡靜悄悄的,一絲聲息也無,心中不由緊張起來:別是已經出了什麼大事?

    門口圍著的那幾個人,都是飯店的夥計,見來了個穿官服的武官,立刻給他們閃開了一條路。關卓凡進了門,看清楚屋子裡的局面,才算稍稍鬆了一口氣。

    屋子裡已經是一片狼藉,桌翻凳倒,地上滿是杯碟的碎片。張勇等五個人,背靠在對面的牆上,手裡都持著桌子腿,長凳之類的家什,作為武器。對方有十來個人,圍成半圈,手裡也都拿著各色傢伙,逼住了張勇他們。雙方都穿著便衣,默不作聲,虎視眈眈地看著對方。看情形,大概已經掐過幾個回合,兩邊都有人掛了彩。

    這就看出武人們好勇鬥狠的一面了。身著便衣,也就看不出彼此的品級身份,動起手來之後,誰若是先亮出來,自然就會被看成是認低服軟的一方。

    “各位,有話好說。”關卓凡客客氣氣地說。

    他一說話,那十來個人便不約而同地轉過頭來看他,張勇見了,喊了聲:“老總!”對方有一名高個子見關卓凡不過身穿六品服色,惡狠狠地說道:“你誰啊?少來管閒事!”

    關卓凡掛心著張勇他們的情形,不願跟他計較,只皺了皺眉頭,說聲“借光”,排開了兩個人,從對方中間穿了過去。身後卻忽然打斜裡伸出一隻手臂,如鐵鉗一般握住了他的肩頭。

    張勇和老穆幾個人,見關卓凡忽然被人揪住,頓時勃然大怒,就要上前動手,卻聽對方一個人喊“關三!”,另一個喊“小關!”,哈哈大笑。

    關卓凡一扭頭,先看見了滿臉絡腮鬍子的阿爾哈圖,再看見了粗壯敦實的蔡爾佳,又驚又喜,叫道:“阿大哥!蔡大哥!”心想,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哪裡想得到,竟然是在這裡見到他們。

    兩邊的人,就是再笨也看得出來,這三人是極好的朋友。剛才劍拔弩張的氣氛一下子便消弭無形,彼此面面相覷了一陣,把手裡的家什砰砰碰碰扔了一地,都覺得剛才那場架打得不知所謂。

    “他就是我跟你們說過的,敢在勝大人面前指手劃腳,救了我和老蔡一命的關三!”阿爾哈圖向同伴誇耀著,“真正是從八里橋的死人堆裡爬出來的。”

    他的同伴中,便有不少人發出“哦”的一聲,用佩服的眼光看著關卓凡。張勇幾個人,從未聽關卓凡說過這段經歷,此刻聽了,大為傾倒,頓時覺得連自己都有了面子。

    “明明是我們驍騎營的人嘛,什麼時候跑到步軍衙門去了?”阿爾哈圖打量著關卓凡的服色,“好嘛,都升到六品了……什麼官?”

    關卓凡嘿嘿一笑,還沒答話,身後的張勇已經搶著說:“這是我們的營千總。”

    “嚯,都自己帶隊了!”阿爾哈圖笑著說完,看了看張勇:“小關,這幾位是……”

    “都是我營裡的弟兄。”關卓凡把張勇老穆幾個人,介紹了一番。剛才還打得要死要活的兩幫人,轉眼就嘻嘻哈哈地聊在了一起,親熱得像多年不見的老朋友。

    不打不相識這句話,並不是虛言,而是極有趣的一種情形。做武官的,不像文人肚子裡那麼多彎彎繞,痛快打過一場之後,化敵為友,這樣的情分,反而比客客氣氣的泛泛之交,要深刻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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