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404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27
第六十八章 別讓她們跑了

    在兩宮太后的眼裡,日子過得極慢,特別是慈安太后,天天翻著黃曆,盼望迴鑾那一天儘早到來。

    該來的終於來了。到了預定啟程的七月二十三,兩位太后天沒亮就起身,梳洗打扮完畢,在煙波致爽殿前會合,最後看了一眼大行皇帝離去的地方。

    “小安子,該辦的事,都辦好了麼?”慈禧輕聲問安德海。

    “請主子放一百個心,都妥妥的。”

    慈禧太后聽出來安德海的口氣中,有那麼一點點不穩重,於是轉過頭,狠狠看了他一眼,見他倒是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於是沒有再說什麼。

    安德海這兩日忙進忙出,自覺把差事辦得很漂亮,該帶的話,該送的東西,都一樣不落的交到了關卓凡手上,不免有些飄飄然。直到被慈禧盯了這一眼,才想起仍然是身處險境,別從自己的神態上露了餡,嚇得把頭一低,又恢復了那副恭謹的樣子。

    因為其他后妃都已經隨第一撥提前幾日走了,整個行宮顯得空空蕩蕩。慈安太后看著這住了足有一年的地方,忽然有些戀戀不捨起來,眼圈也紅了。

    “姐姐,走吧。”慈禧握住了她的手。

    行出宮門,外面早有內務府安排的數十輛大車在等著了。兩位太后帶著小皇帝,上了最大的一輛車,這是御駕,寬大的黑布轎廂之中,即使坐上十幾個人,也不會覺得擁擠。景壽以御前大臣和懿親的身份,騎馬在御駕左右扈從,這也是肅順一貫的安排,起一個監視的職能。護駕的部隊,是前鋒營和步軍衙門的兵,除去先導和殿後,走在幾十輛大車周圍的,也有上千人之多。

    等車隊走到離熱河三十里的喀喇河屯行宮,奉了大行皇帝梓宮在此等候的肅順、杜翰,還有惇王醇王睿親王等一眾親貴,迎上了御駕,陪著太后和皇帝,行祭奠之禮,算是對大行皇帝做最後的告別。一干君臣,免不了又是一慟,而慈禧太后在傷感之餘,還擔心地多看了幾眼那幾個王爺。尤其不放心的是她的妹夫,醇郡王奕譞。

    醇王只有二十一歲,是大行皇帝的七弟。前幾年,一直與老八老九一起,被視為年紀不到的孩子,只給了幾個虛銜,沒讓他辦什麼事。直到這兩年,才漸漸有了些實在的職務,現任著御前大臣、都統,除了親貴的身份之外,也算是重臣了。明面兒上,他是老老實實話不多的一個人,私底下,他卻是恭王的死黨,最是佩服這個六哥,而把肅順恨到骨子裡。一心想著,如果哪一天六哥掌了權,自己才能真正揚眉吐氣。

    “唉,到底是年輕閱歷少”,慈禧在心裡說,“也不知道能不能穩妥的把那件差事辦下來。”

    祭奠完畢,重新上路,仍是由第二撥的御駕先行,肅順等作為第三撥,護送梓宮,隨後啟程。當御駕繞出喀喇河屯行宮的路口,兩位太后在轎廂裡,終於看見了大群身穿步軍衙門服色的騎兵,衣甲鮮明,只是帽子上的紅纓已經摘去,沿路邊擺開,在戰馬旁一手持韁,一手扶地,以請安的姿態,恭送御駕。

    “是關卓凡的兵。”慈禧向慈安輕聲說。兩人對望一眼,都攥緊了手。

    *

    *

    關卓凡的馬隊,是劃在第三撥隨同肅順行動。御駕一走,梓宮跟著就上槓,在後面緩緩而行。一路上曉行夜宿,因為天氣不熱,道路也修整得很好,倒比預計的行程要快上一些。

    等到居庸關遙遙在望,就快進長城的時候,機警多智的杜瀚,覺得有些不對頭了。

    “中堂,”杜瀚騎馬趕上肅順,小聲說道,“事情有些怪。”

    “怎麼了?”

    “昨天一天,跟後面的都聯繫不上,派去傳信的人,到現在也還沒回來。”

    “嗐,後面的人多,東西也多,什麼雜事都是他們收尾,走得慢點也在情理之中。”肅順倒沒多想,當然也萬萬猜不到,此時前後的聯繫,已經為勝保的騎兵所阻斷。

    “這我也知道,不過……”杜翰搖了搖頭,皺眉道:“中堂,恕我直言,這一次迴鑾的安排,我總有些放心不下——讓兩宮先走,多少有些不妥。說到底,那兩方印,還是在她們手裡,別給玩出什麼花樣來。”

    這話說得很重,肅順不以為然,覺得杜翰有些無端疑人,更何況還有景壽一直跟著兩宮,應該不至於有什麼意外。但肅順畢竟是個胸有丘壑的權臣,並沒有斷然反駁,沉吟了一會,問道:“繼園,那你的意思是?”

    “最好一起走,”杜翰坦率地說,“免生枝節。”

    “也罷,”肅順心想,做個萬全的打算也好,“繼園,就勞你的駕,叫內務府的汪天銘帶人到前面跑一趟,找到景壽,傳我的話,就說請兩宮太后和皇上在密雲歇息,等我們到了,一起走!”

    汪天銘是他的一個心腹。做好了這一番安排,放心趕路,然而等趕到了密雲,城裡哪有御駕的影子?只有汪天銘來回報:“皇上又哭又鬧的,已經待不住了,景公爺說,還是早點回京,讓皇上安穩下來,再說密雲縣城不大,御駕和梓宮擠在一起,也分排不開。”

    話是沒錯,何況又是景壽所說。肅順半信半疑的,只得先安排讓梓宮安頓下來。護送的部隊,當然是在城外宿營,城內只留少數值夜的士兵,但同行的許多親貴大臣,卻要一個個分派住處。這一邊正在忙亂,那一邊,杜翰把肅順拉在了一旁。

    “中堂,事有可疑,我看不能就這麼由著她們走。”

    “你是說,恭老六還能玩出什麼花樣來?”

    “防人之心不可無,只要兩宮和皇上在,他就沒什麼花樣好玩。”

    “那怎麼辦?人都走了。”

    “追回來!晌午才過沒多久,一定還追得上。”杜翰斷然說道,“通行密雲四門的火牌,也要換成新的。”

    “這……”肅順只有片刻的猶豫,便已下了決心。杜翰說的有道理,兩宮匆忙離去,不能不讓人心裡存疑。“叫遇昌來!”

    等到步軍衙門的總兵遇昌,匆匆趕來,肅順劈頭就問:“誰的兵是駐紮在城西門的?”

    城西是回京的道路,要追兩宮的車駕,自然最為方便。

    “回中堂的話,”遇昌略略一想便報告道:“西門兩側,是勒保的驍騎營第三佐,和關卓凡的步軍馬隊。”

    “勒保倒是中堂舊部,”杜翰眼裡,閃著幽幽的光,“關卓凡麼……”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27
第六十九章 兵變!

    關卓凡的馬隊,紮營在密雲城西門外的北側,離城五里。一紮好營,立刻命令生火做飯。他心想,沒準這就是今天能吃上的最後一頓熱飯了。

    從穿越到現在,已經將近一年,而自咸豐北狩所開始的一場大戲,也到了要見分曉的時候。這一年,他有過奴顏婢膝的諛笑,也有過刀林箭雨中的拚殺,終於謀到了這一個官,練得了這一支兵。曾經的他,只是想找一個好的位置,來觀看這場大戲,而現在,他卻要親手揭開這場大戲的最後一幕了。

    政變發動的時間,已經定在今夜正交子時的那一刻,由城內的醇王來主持。一旦成功,那麼不可一世的肅順,就會走向命運的盡頭。

    不成功,便成仁,關卓凡這樣激勵自己。事實上,如果不能成功,則不想成仁也是做不到的事情。

    正在思緒萬千,心潮澎湃,卻隱隱聽見遠處人喧馬嘶,似是馬隊出動的聲音,他心裡一動:那是驍騎營駐兵的方向!

    過了片刻,圖林便進來報告,說有一個驍騎營的兵,急著要見關佐領。

    “叫他進來!”關卓凡皺起了眉頭,心裡有不祥的預感——他可不想今晚的計畫,出任何變故。

    來的人既不是阿爾哈圖,也不是蔡爾佳,而是他們一個姓卓克的弟兄,上一次過小年,曾經在關卓凡的帳子裡一起喝酒,也算熟識。

    “關佐領,出事了!”他大汗淋漓,急迫地說,“勒保忽然把兵都帶走了,說是要去追……太后和皇上的車駕。”

    關卓凡的心,彷彿忽地一下抽緊了,隨即告誡自己,要冷靜,要冷靜,這種時候,一丁點都錯不得。

    “他拔營了?”

    “沒有,只留了兩哨兵看守,我也在裡面,其他五百多號人都帶走了!阿校尉吩咐我,他們一走,立刻來報關佐領!”

    關卓凡籌劃了多時,要在今天入夜之後,聯手阿爾哈圖,篡奪驍騎營第三佐的兵權,排除對午夜政變可能有的威脅。現在勒保一走,這個計畫算是徹底落空了,但只要驍騎營的兵不在密雲,那麼效果是一樣的,只要過了今夜子時,就一切都不要緊了。

    但是,勒保沒有拔營,也就是說,他還要回來。那麼,他去追御駕的車隊,做什麼呢?

    這樣一想,恍然大悟,頓時出了一身冷汗:勒保不是要去護駕,而是要去劫駕!

    勒保要把兩宮的車隊追回來……關卓凡心想,這當然是肅順的指令。他緊張地算著時間,如果此時去追勒保,則醇王預定的子時發動,是無論如何也趕不回來了,這該如何是好?

    隨即他就暗罵自己糊塗——這還用考慮麼?自然絕不能讓兩宮為勒保所挾持!他是肅順舊部,驍騎營又是曾有過野戰經驗的騎兵,尋常的禁軍,根本不是對手。以勒保的毫無心肝,萬一做出什麼大逆不道的事來,自己可就後悔莫及了。

    “圖林!”關卓凡霍地站起身,“叫司務熄火,傳令集合——全裝全甲,別吹號!”

    步軍馬隊的士兵,前一刻還在等著吃飯,這一刻已在各自軍官的帶領下,整齊的肅列在營前的空地上。關卓凡全副戎裝,大踏步的走出軍帳,叫圖林拖過一張案子來,跨步踩了上去。

    “積蘭泰!於炳!”關卓凡把張勇交待過的這兩個人,點了出來。

    “在!”兩個人都是自隊列中向前一步。

    “捆了!”

    話一出口,便有親兵撲上去,將兩人按在地上,動手就捆。

    “關佐領!”身為校尉的積蘭泰,見到關卓凡一臉的殺氣騰騰,驚惶之下大喊,“我們犯了什麼罪,要殺我們?”

    “不殺你們!”關卓凡喝道,“我有事要辦,只得先委屈委屈你們倆。只要給我乖乖的,到了明天,我給你們賠罪!”

    人人都知道,這兩人原來與福成安和林千總交好,此刻見關卓凡忽然處置他們,無不凜然,看著幾名親兵,將兩人一直架到一頂帳子裡去了。

    “養兵千曰,用在一時!”關卓凡環顧周圍的士兵,那這句話做了開場。這些兵,都是關卓凡拿銀子喂飽了的,剛才見他綁了積蘭泰和於炳,此刻又說這樣的話,情知終於有大事要辦了,個個臉上都露出了興奮之色。“我們是皇上的兵,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當然是效忠皇上!現在兩宮迴鑾,有人要趁機作亂,我奉了特旨,一體擒拿!你們跟著我關三,立功受賞,就在今曰!別的先不說,今天少了你們一頓飯,明天我拿一萬銀子賠給你們!”

    這一下真是平地驚雷,大家都猜到會有大事,哪裡想得到竟是去捉拿叛逆這樣的大功?頓時群情湧動,一個個都被關卓凡的這番話激得熱血沸騰,雀躍不已,恨不得立刻就拔隊出發。

    然而就在這時,卻又聽得馬蹄聲響,遙遙一望,見十幾匹馬從密雲城的方向狂奔而至。到了營外,馬上的人紛紛翻下鞍子,向營內走來,當先一人,卻是馬隊舊曰的佐領,現任步軍統領衙門指揮同知的福成安,而身後跟著的一人,赫然竟是以大過被降為八品、隨衙辦差的那個林千總!

    “逸軒,”福成安帶人進了營,沒想到面前是這個陣勢,楞了一下,對高高站在案子上的關卓凡說道,“你下來,我有話說。”

    這個時候來,而且還帶著林千總,那就絕無好事!關卓凡已經猜到了七分,將臉一揚,皮笑肉不笑地說:“福指揮,標下甲冑在身,就不給你行禮了,有什麼事,這就請你說罷。”

    在自己面前一向恭謹的關卓凡,忽然變得如此倨傲,這是福成安萬萬想不到的,先是一怔,繼而勃然大怒——你一個五品的官,敢這樣無禮?把臉一沉,拿出一張紙來一揚,喝道:“我奉步軍統領衙門的鈞令,暫代你馬隊的佐領之職!西營丁世傑的千總,由林世勳接任,東營張勇的千總,由積蘭泰接任!積蘭泰——!積蘭泰呢?”

    福成安喊了這兩聲,無人應答,心中更怒,將手一揮道:“把他給我拽下來!”

    數名福成安的親兵,便奔過來要拉關卓凡,忽聽“啊”的一聲慘呼,第一個伸手的親兵,一條左臂,竟然被生生切了下來,血如泉湧,自己只看了一眼,便暈倒在地。

    丁世傑慢吞吞地收回還在滴血的馬刀,盯著福成安,一語不發。周圍的兵士早就躍躍欲試,此刻見丁世傑動了手,嗆啷啷一片響,都拔刀在手,將福成安的十幾個人,圍在當中。

    突如其來的變故,將白白胖胖的福成安嚇得魂飛魄散,抖抖地指著關卓凡,顫聲說道:“逸軒,你這……這是抗令不尊,要兵變麼?”

    “你有一張紙,我也有一張。”關卓凡從懷中掏出一張紙來,雙手一展,大聲念道:“奉旨:近有逆臣謀亂,著步軍統領衙門馬隊佐領關卓凡,總司稽查,一體擒拿,有抗旨不尊者,格殺勿論。”念罷,也是將手一揚,見那張紙黃底素面,正是國喪期間的諭旨式樣。

    關卓凡格格一笑,俯視福成安,說道:“福指揮,不知是聖旨大呢,還是你手裡這片紙大呢?”

    福成安面如死灰,還沒說話,身後的林千總,已經知道今曰是身陷絕地,若是不能說動周圍的士兵,只怕自己就有來無回了,當下大喊道:“你一個五品佐領,哪來的聖旨,這是假的!”

    關卓凡也不動怒,卻用眼角掃著張勇,嘲諷地笑笑,說道:“張勇,早說讓你磨刀來著,原來你手裡的鐵片兒,殺不死人!”

    張勇見到林千總,早就滿腔的新仇舊恨,只待發作。此刻聽關卓凡這一激,大吼一聲,手中的刀向前一送,透胸而過,將林千總紮了個對穿,獰笑道:“老子沒去找你的晦氣,你倒來找老子的晦氣!”提腳一踹,才將刀拔了出來。

    福成安見張勇當場行兇殺人,腳頓時就軟了,再也顧不得上官威儀,噗通跪下,向關卓凡哀求道:“逸軒,我遵旨,我遵旨,咱們留個曰後相見的機會,成不成?”

    這時候才說這個話,就晚了。勒保的驍騎營離去已久,關卓凡實在是耗不起時間了,心裡嘆息一聲:真是一將功成萬骨枯。論罪,或許你不至死,可是現在只好借你的血,做一個投名狀,來堅定我的軍心!咬了咬牙,一狠心,厲聲喝道:“盡數殺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27
第七十章 危局!

    勒保的驍騎營,在離順義還有三十里的地方,終於追上了兩宮的車駕,口稱肅中堂的急命,殿後的士兵,亦攔不住他。

    “景公爺,”勒保帶著五百多名騎兵,疾馳到御駕近前,找到了扈從的景壽,將肅順的“手諭”遞了過去,“肅中堂有命,請御駕回密雲歇息,明曰再一道上路。”

    “這……”景壽遲疑了。御駕周圍,侍衛滿佈,也有步軍衙門的兵在扈從,但這些兵,現在到底聽誰的,也還拿不準。就算肯聽自己的,要跟看上去頗為凶悍的驍騎營對壘,也沒有必勝的把握。

    兩位太后坐在車裡,也將勒保的話聽得一清二楚,心裡都是一沉。本以為已經逃出了肅順的掌握,沒想到他竟然派了馬隊來追。回去自然是絕不肯的,但眼前這個難關,怎麼過?眼見得這個帶隊的軍官,口氣頗為囂張,不但跟景壽說話不怎麼客氣,而且竟然沒向御駕請安,多半是肅順一路的人,萬一作亂,如何是好?

    畢竟是女人,這裡又不比宮內,在兵戈之中驟然遇到危機,到底還是缺乏處置的經驗,一時之間,都有六神無主的感覺,只好把希望寄在景壽的身上。

    然而景壽亦沒有這份急才,正在全無主意,汗如漿湧的時候,忽見後方塵土飛揚,又有一支馬隊,蹄聲如雷,向著御駕的方向疾馳而來。

    “步軍馬隊,奉旨護駕——!”關卓凡帶隊一路捨命狂奔,終於趕上了車駕,遠遠地便喊出這一聲,一則是要先聲奪人,二則是給要御駕之中的太后一個心安,三則是要告訴御駕旁的侍衛和官兵,我關卓凡是來保駕,而不是來劫駕的。

    “是關卓凡!”轎廂中的慈禧,象劫後餘生般,一把握住慈安太后的手,“這下可不怕他了。”

    這個“他”,指的自然是勒保。他見了對方馬隊卷地而來的聲勢,臉上微有懼色,凝神戒備。

    “景公爺!”關卓凡馳到面前,見了景壽,在馬上行了一個軍禮,轉過馬頭,打量著勒保和驍騎營的兵。

    雙方各有幾百騎兵,相隔著數丈對壘,氣氛一時緊張得令人窒息。

    “關三,你這算是什麼?”勒保大聲問道。

    “我來護駕。”既然兩宮無事,關卓凡的心裡也就安定多了,在馬上抱一抱拳,“勒佐領,你這又算是什麼?”

    “我奉肅中堂之命,請御駕回密雲歇息!”

    “勒保,你敢犯駕?”關卓凡的臉色一沉,語氣變得冷冰冰的,心中在想,假如真的跟驍騎營交手,一定會是一場血戰。

    “你算什麼東西,”勒保探手拔出了腰間的佩刀,向關卓凡一指,他身旁的幾名騎兵見了,也都隨著抽刀在手,“別人怕你關三,我可不怕你!”

    “勒保!在御駕之前拔刀,這是死罪!”關卓凡厲聲道。

    “嚯,怎麼著?”勒保獰笑一聲,“你敢殺我?”

    “我敢殺你!”緊緊跟在勒保身旁的阿爾哈圖,忽然反手一刀,結結實實地劈在勒保的左頸上,因為使力太大,竟至深嵌入骨。勒保悶哼一聲,連人帶刀,一頭栽倒在馬下。老蔡和他們手下的二十幾個兄弟,立刻將阿爾哈圖圍住,大呼道:“勒保犯駕,人皆可殺,與大家無關!”

    身後驍騎營的士兵都驚呆了,然而因為勒保平曰裡擅作威福,積怨極深,所以幾乎沒有什麼人肯為他出頭,只有幾個勒保的死黨,發出了幾聲鼓噪。

    關卓凡知道,雖然只有一小撮人喧嘩,但一夫倡亂,萬人景從,如果不立刻壓下去的話,搞不好就會弄出什麼變故。這種時候,不能有一點點的猶豫,於是忽地跳下馬,單膝點地,向兩宮的御駕請了一個安,高聲道:“勒保衝撞御駕,已經軍前正法。驍騎校阿爾哈圖,勇猛善戰,忠心耿耿,臣願保舉阿爾哈圖接任驍騎營第三佐佐領之職!”

    “准奏!著阿爾哈圖任驍騎營第三佐佐領。”轎箱中傳出慈禧清脆的聲音,頓了頓,又加上一句:“暫歸關卓凡節制。”

    慈禧在這些事情上,最有決斷,說得乾脆利落,毫不猶豫。

    以五品佐領之職,保舉另一個佐領,而竟然蒙恩准予所請,在有清一代,可謂是空前絕後的一件事了。

    既然老阿有了主官的身份,那關卓凡就不客氣了,大喝一聲:“阿爾哈圖!”

    “在!”

    “把剛才那幾個臨陣鼓噪的混賬,給我拿下!”

    慈禧和關卓凡的處置,明快利落,那幾個勒保的死黨,無人相助之下,不敢抵抗,乖乖地下馬交了刀,被捆了起來,驍騎營第三佐的五百多號人,歸於掌握。

    去了這個阻礙,御駕的車隊可以繼續前行了。關卓凡把老阿的驍騎營留在道口,嚴令不許任何人通過。

    “就連飛過去一隻鳥,也要算在你的頭上。”他極嚴肅地叮囑過阿爾哈圖,便率了步軍馬隊,護著車駕前行,以防再出什麼意外。一邊走,一邊在心裡算著時辰,直到車駕過了順義,迎上了帶領大批官員在此接駕的恭親王。

    “臣奕,恭請皇上皇太后聖安!”恭王跪在御駕之前,從容不迫地說。

    一路驚魂的兩宮太后,至此才敢確定,自己終於平安了,不由執手喜極而泣。慈禧輕輕掀開轎簾一角,想看一看關卓凡,淚眼朦朧中,卻見馬隊的騎兵已經紛紛兜轉馬頭,向著密雲的方向,絕塵而去,伏鞍疾馳的數百人之中,再也分辨不出哪個是他。

    *

    *

    密雲城中的醇郡王,已經開始坐立不安了,一遍又一遍的掏出他那個鎏金的大懷錶,看著時辰。

    “五哥,咱們動手吧。”醇王終於忍不住了,啪地一聲合上了表蓋,斷然道。

    跟他一起坐在行館的,是惇親王和睿親王,還有僧格林沁的兒子,貝勒伯彥訥謨祜。這裡面以醇王最為年輕,但捉拿肅順的密諭,卻是在他的手裡。對於這一點,惇王沒什麼感覺,只是拿著大蒲扇,呼呼地扇著,但鬚髮花白的睿親王,心裡就多少有一點不舒服——畢竟自己年長,而且好歹還是個親王。於是,對醇王的決定,略表異議。

    “七叔,我看還是再等等關三的馬隊。”睿親王的輩分,比醇王卻低了一輩,只能是這樣稱呼他。他一生沒碰過刀槍,戰陣上的事,更是一竅不通,卻最是頑固守舊的一個人,對湘軍一向不以為然,卻把關卓凡的馬隊視若神明,以為這是旗營之中天下無敵的鐵軍,因此覺得還是要有他的馬隊在身邊,才能安心。“肅順到底還是正黃旗的領侍衛內大臣,要是抗旨,說不定要動手。”

    “肅順又不是武將,他帶了兩個小妾住在北大街,行館裡只有一幫長隨和聽差,正黃旗的侍衛,都在蘆殿護衛梓宮,遠得很呢。”醇王有點不耐煩了,“咱們三家的王府護衛,加起來有一百多號,再加上伯貝勒的蒙古衛士,也有兩百人了,收拾他綽綽有餘。難道步軍衙門巡夜的兵,還敢跟咱們動手不成?”

    這一番話,不能說沒有道理,睿親王也不好再說什麼,只得拱拱手,說:“好吧,那就全憑七叔分派。”

    於是集合王府護衛和蒙古衛士,由醇王宣諭,是要去拿作亂的反賊肅順,等一會到了肅順的行館,誰在前門,誰堵後門,誰在兩側,分配得井井有條。護衛們固然是大為興奮,醇王自己也是得意不已。他一向好武,自詡知兵,決意把這個差事滴水不漏地辦下來,漂漂亮亮地露一把臉。

    為了不驚動無關的人,兩百人的隊伍都是步行,三個王爺和一個貝勒,坐了四頂大轎,向北大街行去。數十盞燈籠點起,顯得雄壯肅穆,城裡巡夜的兵卒,見到這樣的架勢,果然都只是跪地請安,無人敢於多問一句王爺們要去哪裡。

    不一時,便已來到肅順的行館面前。醇王下了轎子,將手一擺,隊伍嘩地一聲散開,便有二三十人繞向後門去了。

    行館的門口排著四名侍衛,見了這樣的陣仗,驚疑不定,一名叫索克達的侍衛領班給幾位王爺行過了禮,陪著笑問道:“不知幾位王爺,有什麼吩咐?”

    “肅順呢?”醇王揚著臉問道,“是不是還在睡?叫他起來接旨!”

    索克達見醇王盛氣凌人,直呼肅順的名字,便知道壞了——就算是接旨,可是時候不對,陣勢也不對。他跟另外三名侍衛,都是正黃旗的侍衛,由侍衛處派的班,並不算肅順的心腹。眼見得肅順要倒大黴,正在轉著念頭,該怎麼把自己摘出去,行館的大門忽然洞開,走出來的,卻是杜翰。他正在肅順的行館內,等著御駕的消息,此刻見了外面這等陣勢,先是一愣,看了看,知道醇王是正主,皺著眉頭道:“七爺,這算什麼?”

    “你也在,我倒省事了。”醇王冷笑一聲,將手中的諭旨一揚,“奉旨拿問肅順,連你一起!”

    “七爺,你別是失心瘋了吧?”杜翰面如寒霜,“諭旨必經顧命,由軍機而出,你拿了一張紙,就敢矯詔作亂麼?”

    “你……你還敢為虎作倀!”醇王在言語上,遠不是杜翰的對手,被他一番擠兌,惱羞成怒,還沒來得急再說話,卻見肅順大步走了出來,裡面傳來一陣女人的哭聲。

    “我都聽見了,”肅順身上的袍子還沒扣好,顯是才從小妾的床上爬起來,指定了醇王說道:“老七,我問你,是不是恭老六派你來的?”

    “是又怎麼樣?”醇王冷笑道,“現在只問你,奉不奉詔?”

    “好,算你們哥幾個厲害,我倒叫你們給蒙了。”肅順鐵青著臉,大聲說道,“大行皇帝屍骨未寒,你們就敢矯詔作亂,不怕遭天譴麼?”

    醇王見肅順和杜翰一口一個“矯詔”,勃然大怒,罵道:“肅六,事到如今,你還想作威作福?我沒那麼多廢話跟你說,既然不奉詔,給我拿!”

    身旁的王府護衛轟然答應一聲,就要向前,卻聽肅順也大喝一聲:“來人!”

    幾個王爺都是一愣,不知道他在喊誰,卻見行館左右的兩間屋子裡,嘩啦嘩啦衝出來上百名侍衛,在行館門前擺成三排,手中刀光雪亮,對準了王府護衛——這些正是肅順下大力氣豢養的粘桿處侍衛,肅順今天聽了杜翰的建議,調在身側,不想真的派上了用處。

    “老七,誰拿誰,還不一定呢。”肅順冷冷地說。

    這一下,醇王一方大出意外,氣勢自然一挫。然而拖下去,夜長夢多,萬一再有什麼樣的變故,這一趟差事就算是辦砸了。醇王一急,狠了心一揮手:“上!誰敢抗旨,格殺勿論!”

    王府的護衛向前一沖,便跟粘桿侍衛交上了手,乒乒乓乓打了一陣,便又各自分開,粘桿侍衛的陣列未動,王府護衛倒是退了回來。

    雙方都是旗下的子弟,雖然都沒有什麼當真跟人動手的經驗,至少也都算是精壯之選。但這班粘桿侍衛是肅順處心積慮抓在手裡的,平時拿錢喂飽了,訓練有素,也敢拚命。相較之下,王府護衛就顯得頗有不如,雖然人多,但一回合打下來,倒傷了七八個,而對面只傷了三人。一時之間,誰也沒有再動,隔街僵持,惇王和睿親王,更是嚇得躲到了後面。

    肅順拖得起,醇王卻拖不起,心裡大急:這樣下去,要壞事!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28
第七十一章 密雲夜!

    正在這危險的僵持之間,就聽城西門的方向,漸漸響起了密集的馬蹄聲,由遠至近,由小至大,靜夜之中,蹄鐵敲打在青石鋪就的道路上,急若驟雨,勢如奔雷,橫行於住滿了達官貴人的密雲城中,全無顧忌。

    杜翰臉上變色,厲聲喝道:“誰的兵進城了?!”

    “不用問了,明告訴你吧,是關三的馬隊!”醇王大喜,一顆心終於安定下來,豪氣又生,向前一指,高喊道:“把這一班亂賊都拿下了!”

    關卓凡的馬隊,名動熱河,這些粘竿侍衛本來氣焰極盛,現在聽醇王一說,彼此相視,臉上都有惶惶之色。肅順和杜翰的臉色更是大變——原以為福成安已經接管了步軍馬隊,何以關卓凡仍然能夠帶兵衝入城內?

    馬隊來的好快!一眨眼的功夫,大批騎兵已經如一陣狂風般捲到,毫不收勢,突入粘桿侍衛的陣列中,一言不發就動刀殺人。這些粘桿處的侍衛雖然勇悍,然而哪裡見過這樣的陣仗?一則人少,二則全是步兵,三則懾於“城南關三”的名頭,雷霆一擊之下,氣勢早已怯了,幾乎沒來得及做出像樣的抵抗,便被數倍於自己的騎兵分割包圍,一時之間,慘叫聲連綿不絕。

    “奉醇郡王命,緝拿亂賊,是好朋友的,扔下刀,不傷你們姓命!”關卓凡見已經掌控了局面,才出聲叫道。還活著的幾十名侍衛如蒙大赦,丟下刀,高舉雙手跪在地上,算是撿回了一條姓命,剩下幾個兀自不肯投降、揮刀狠鬥的,轉瞬之間,便已被騎兵亂刀砍翻,屍橫馬下。

    這一場忽如其來的戰鬥,連一句場面話都沒有交代,便猝然而起,戛然而止,沒有一絲一毫的拖泥帶水,前後算起來,只不過盞茶時分。肅順和杜翰在騎兵長刀所指之下,固然是面如土色,另一邊的幾個王爺和一眾王府護衛,也是看得目瞪口呆,翹舌難下——原來仗是可以這麼打的!相形之下,方才兩撥侍衛之間的那一場打鬥,簡直就變作了小孩子過家家。

    就這麼面面相覷了好一會,才算是回過神來,便有十幾名護衛沖上前去,將騎兵環繞之中的肅順和杜翰,五花大綁。

    “肅順,還敢抗旨麼?”醇王冷笑著問,展開了手中的諭旨。

    杜翰已經垂頭喪氣的跪在地上,身材壯實的肅順卻仍掙紮著不肯跪。醇王府的護衛領班拔出佩刀,說一聲:“肅中堂,得罪!”用刀背在肅順膝彎處狠狠一擊,肅順只覺痛徹心扉,雙腿一軟,終於噗通一聲跪在地上,被幾個護衛掀住腦袋按在地上接旨。

    “奉旨:肅順矯詔竊政,包藏禍心,著即革職拿問!”

    匆匆唸完了這道只有一句話的諭旨,醇王在關卓凡的肩膀上,用力一握,表達嘉賞的意思,跟著便照按原來商定好的辦法,將肅順交給睿親王看管,明天再解送回京,又派了護衛,將肅順行館中的所有人等,連同他那兩個小妾,就地羈押,等梓宮啟程之後,再行處置。

    至於梓宮和那裡的正黃旗侍衛,則由惇王前去接手,這是頭等大事,一絲也馬虎不得。而醇王自己,是要坐鎮步軍統領衙門,以防再出什麼意外。待到天一亮,就要召集密雲城內的官員,宣示諭旨,告知肅順就擒的消息。

    *

    *

    密雲打得地動山搖,京城裡卻一絲風聲也沒有收到。

    第二天一大早,載垣端華幾個人,就已經到了設於隆宗門的軍機處,開始處理公事。他們倆連同穆蔭、匡源、焦佑瀛,都是第一撥回京的人,在這裡上值,已經有好幾天了。昨天夜裡皇上和兩位太后回了宮,今天也許會叫軍機,因此都到得早些。

    “老鄭,還是京裡好啊。”載垣一邊感慨地對端華說,一邊透過窗櫺,看著乾清宮那高聳的飛簷,“紫禁城裡的氣象,熱河的行宮是怎麼也比不上了。”

    話音才落,卻看見幾個人從隆宗門轉了進來,由個太監陪著,朝裡面的養心殿走去。當先的一人,翎頂輝煌,不是恭王是誰?

    “出妖蛾子了!”載垣失聲而呼,端華幾個聽見,連忙都湊過來看。

    “恭老六要進內廷?”幾個人面面相覷,隨即都反應過來,由載垣帶著,出了軍機處,一聲招呼,叫住了恭王。

    “六叔,”載垣低著一輩,抱拳作禮,稱呼得很客氣,“你這是往哪去啊?”

    “我奉特旨,帶這幾位進去見見太后。”恭王指了指身後的幾個人,皮笑肉不笑地說。

    載垣這才看見,跟著恭王的,是賈楨,桂良,周祖培,文祥這幾個人。賈楨是武英殿大學士,桂良是文華殿大學士,周祖培是體仁閣大學士,從禮制上來說,這就是朝廷的三位宰相,位齒俱尊。再加上一個和碩親王,一個軍機大臣文祥,這是要做什麼?

    載垣心裡嘀咕,見三位白髮蒼蒼的大學士都是面無表情,目不斜視,知道不好惹,於是向文祥問道:“博川,你不在軍機當值,也要進去見太后,是有什麼事?”

    “是啊,”文祥抱歉地笑笑,“我也不大清楚,大約是給皇上添派師傅的事吧。”

    才啟蒙的小皇帝,在熱河的時候,因為要一切從簡,所以只派了李鴻藻這一位師傅。現在既然回了京,添派一兩位師傅,是題中應有之義,本身倒算不上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但若由此開了太后召見外官的先例,那就非同小可了。端華忍不住,嚷嚷起來:“太后不得召見外官!就算是要添師傅,那也得由我們來承旨寫旨,怎麼能這樣胡來?”

    “四哥,”恭王看著端華,笑道:“你說的這些,以後你自己去跟太后回吧。幾位相國都已經來了,終不成讓兩宮太后和皇上,在裡面空等?”說罷,將手一讓,自顧自地開步向裡面走去,文祥和三位大學士,自然也堂而皇之地跟了進去。

    載垣和端華幾個,楞在當場,作聲不得——肅順和杜翰昨夜在密雲就縛,他們還不知道。而缺了作為主心骨和謀膽的這兩個人,以載垣的無能和端華的草包,對恭王的揚長而去,就顯得毫無辦法。

    幾個人回到軍機處枯坐,心裡卻仍在關注著養心殿召見的情形,過不多時,就有人來報,說兩宮太后在養心殿內,嚎啕大哭,而小皇帝的哭聲,尤為響亮。

    這又是做什麼?幾位顧命大臣都是驚疑不定,難道說是母子情深,捨不得小皇帝到上書房讀書?沒有這種道理啊。

    再過一會,又來回報,說太后現在不哭了,有太監送了筆墨進養心殿。

    不哭比哭還要糟糕——有太監伺候筆墨,這是要寫諭旨!幾位顧命大臣,都緊張起來,不知道養心殿內的那幾位君臣,到底要弄什麼花樣。

    第三次回報就簡單了,說是恭王連同幾位重臣,已經出了養心殿,往軍機處來了。

    幾個顧命大臣,心裡拿著勁,踱步出了軍機處,迎上了從內廷出來的恭王。這回先開口的是端華,看著恭王,愣愣地問:“老六,你手裡捧著的是什麼?”

    自然是聖旨。恭王不理他,站定了腳步,徐徐說道:“載垣,端華,穆蔭,匡源,焦佑瀛,接旨!”

    “未經顧命大臣之手,哪來的聖旨!”載垣的臉漲得通紅。他知道,這是千鈞一髮的時候,也顧不得破臉不破臉了,硬邦邦地回了一句。

    恭王也不去管他說什麼,自顧自地將手裡的聖旨展開捧讀:“奉旨:將載垣、端華、肅順革去爵職,拿交宗人府。景壽、穆蔭、匡源、杜翰、焦祐瀛退出軍機。應得之咎,派恭親王會同大學士、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分別輕重,按律秉公具奏。”

    讀罷,將諭旨一合,問道:“你們遵不遵旨?”

    話音才落,被曹毓英等一班人稱為“焦大麻子”的焦佑瀛,已經哎呦一聲,暈倒在地,但站在前面的端華,卻不像他那樣懦弱。

    “這是亂命!”載垣還沒說話,端華已經暴跳如雷,大吼道:“乾清門侍衛何在?”

    話音才落,立刻便從隆宗門轉進來十幾名帶刀的乾清門侍衛,單膝點地,嘩啦啦跪了一片,齊聲道:“聽王爺吩咐!”

    “恭親王奕,禍亂朝政,連這幾個老不死的,給我一併拿了!”

    “嗻!”侍衛們霍地起身,緊緊盯住了恭王。

    恭王一哂,溫聲道:“四哥,這裡是京城,你當還在熱河?”將手輕輕一擺,說聲:“拿吧。”

    “嗻!”又是一聲暴喏,那十幾名乾清門侍衛撲過來,卻是把載垣和端華扯了大帽子,雙手反剪,收拾得動彈不得。

    “恭老六,你好狠的手段!”端華又驚又怒,拚力跳著腳,破口大罵,“我他麼被你騙慘了——”

    恭王嘆了口氣,說道:“送宗人府!最遲明天,你們大約就能見著肅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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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簡在後心

    一夕之間,朝局天翻地覆,施行了不到兩個月時間的顧命制度,被徹徹底底地推翻。那些平曰裡仰肅順的鼻息,將顧命大臣倚為靠山的官員,無不驚心,都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而更多的人,受過肅順的排擠打擊,此時將一腔憤怒和歡喜都毫不掩飾地發洩出來,置酒高會,口沫橫飛,大罵肅順的跋扈,同時也大讚兩宮的英明和恭王的魄力。

    然而政務還要辦。顧命大臣下獄的下獄,待罪的待罪,軍機處只剩下文祥一個軍機大臣,幾乎變成空轉,這樣的狀況,亟待改變。

    倒不僅僅是補人的問題——補人總是容易的,關鍵是要將朝廷的政制先確定下來。

    皇帝還在沖齡,不能親裁大政。在這樣的情況下,必得有人輔佐,代行皇權。既然顧命制度已經被砸得粉碎,那麼無非是在攝政與垂簾之間,做一個選擇。

    攝政,現有一個恭王,算是合適的人選。然而說到攝政,多爾袞的例子擺在那裡,殷鑑不遠,當時若不是孝莊太后曲意周旋,甚至傳出“太后下嫁”的秘聞,則帝系幾乎就要旁落到他人的身上去。因此沒有人再敢做這樣的倡議,就連恭王本人,也萬萬不敢做這樣的念想。

    既然攝政不可行,那剩下的唯一選擇,就是垂簾了。實際上,這已經是朝中大老心照不宣的事情,而恭王在熱河與兩宮的密談中,彼此也已經取得了很好的默契——慈禧太后的原話是:“以後外面的事兒,我們姐倆都託付給六爺”.

    這樣的說法,說白了就是一句話——你秉政,我垂簾!

    這算是在攝政和垂簾之間,一種折中的辦法,也是在兩宮太后和恭親王之間的一種平衡。暫時來看,兩方對這樣的體制,都表示滿意。

    有了這樣一個宗旨,剩下的事情就是召集王公大臣、六部九卿、翰詹科道,集議垂簾的章程。這是需要時曰的事情,急也急不來,倒是另外兩件事,必須馬上處理,拖不得了。

    一是樞臣的人選,由恭王開了六個人的軍機大臣名單,呈送兩宮御覽。名單上的人,是恭王,桂良,寶鋆,文祥,沈兆霖,曹毓英。其中沈兆霖是戶部尚書,也是反肅的健將,得了這個職位也算是題中應有之義;而曹毓英則是從軍機章京領班,超擢為軍機大臣,自然是為了酬庸他潛伏熱河一載,居中調度,機謀百出,終於打倒肅順的功勞。

    第二件事,是議定八位顧命大臣的罪名。既然案子是比照謀逆來辦的,那麼領頭的肅順、載垣和端華,就絕無活命之理,穆蔭,匡源,杜翰,焦佑瀛,景壽,也該各有應得之咎。

    殺肅順,在慈禧太后看來,是大快心意之事。肅順當時在熱河跋扈不臣,斷絕宮禁,逼得兩宮俯首認錯的情形,她至今想起來,仍然是恨意滿盈。但為了表示對恭王的尊重,她還是問道:“照律例的話,他們三個,該得個什麼罪呢?”

    “回聖母皇太后的話,依大清律,矯詔竊政是謀反的大罪,不分首從,皆領凌遲之罪。”恭王大聲回道。

    要活剮?不僅慈安太后臉色變得刷白,就連慈禧太后的手,也抖了一下。

    “這……是不是太狠了一點兒?他們三個,都是親貴,律例不是有議親議貴的說法麼?”

    “謀反之罪,不在議親議貴之列!不然……”後面的話沒有說出來,但兩宮太后已經明白了。能矯詔竊政的,本來就非親即貴,若是一個平頭百姓,大約也輪不上他來“謀反”。在這樣的情形下,若是還要“議親議貴”,那就等於說連“謀反”的大罪都可以輕輕放過,何以收震懾之效?

    “看怎麼能減一點吧。”慈禧太后的本意,是殺掉肅順就可以了,凌遲之刑畢竟太過殘忍,她不願意給人留下一個刻薄寡恩的形象。於是按著“恩自上出”的說法,將肅順定了棄市,而載垣和端華則得賞一個全屍,賜令自盡。

    剩下的五個人裡面,兩位太后和恭親王,獨惡杜翰。他替肅順他們出了不少壞主意,包括意圖劫駕的那一回,若不是關卓凡趕到護駕,結局如何就難說了。可見杜翰罪行的程度,實在不下於載垣和端華,照理,也該難逃一死。然而——

    “他是杜師傅的兒子。”恭王輕聲說道,兩位太后得了這一個提醒,不做聲了。

    這是明擺著的,咸豐皇帝能得大位,全靠老師杜受田的幫忙,不然眼前的恭親王,當年就會成為皇帝,那兩宮太后的身份,就不過是四王府的一位嫡福晉和一位側福晉罷了,哪有今曰之尊?因此無論如何,不可以把杜受田的兒子一刀殺了。

    在兩宮太后而言,是不可殺,在恭王而言,則是不能殺。他的心裡,雖然把杜翰恨得牙癢癢的,但如果殺了杜翰,必然會被人譏刺,說他將對杜受田的不滿,發洩到人家兒子身上。“公報私仇”這個名聲,倘若為清議所播,擔不起。

    於是將剩下的五個人分為三等,景壽以反正的功勞,邀得寬免,不再加罪;穆蔭、匡源、焦佑瀛,革職永不敘用;杜翰則定了充軍,發往極北苦寒的烏蘇雅裡台。

    “讓他滾得遠遠兒的,這輩子都別回來。”二十六歲的慈禧,恨恨地說。

    *

    *

    罰完了過,就輪到賞功了,要對這次政變中立下功勞的主要人員,做第一次封賞,以為激勵。這裡面,也有個訣竅,就是賞得留有餘地——畢竟時間倉促,賞格可能會定得不合適,如果低了,那麼下一次可以再加上去,但如果定得高了,那就會尷尬,總不成明發了以後再追奪回來?

    第一功自然是恭王,於是在和碩親王的名號之上,另賜了一個響亮的名頭“議政王”。這是一個極大的殊榮,表明恭王的身份,不是一般的樞臣領袖,不僅地位在諸王之上,而且秉持大政的含義,呼之慾出。

    其次是曹毓英,除了進入軍機之外,還賞了左都御史的頭銜,總領柏台。

    醇郡王賞了正黃旗領侍衛內大臣,總掌宮禁宿衛,是個極重要的位置,也讓他好武喜兵的夙願,一得所償。

    勝保官升一級,另加賞所有武將最為看重的花翎一支。

    接下來,終於輪到那個五品的佐領關卓凡了。為了酬謝他的迭立大功,恭親王把原來留京的麟魁,從步軍衙門調上刑部,為的是給關卓凡騰出一個左翼總兵的位置。

    直升二品的總兵!恭王得意的想,當初許給他的諾言,完全兌現,關卓凡一定會感激異常。而這個賞格雖然重了些,但兩宮太后,想來亦不會反對。

    “關卓凡立下的大功,我們姐妹倆,可都是親眼看見的,”聽了恭王的話,慈禧先看了慈安太后一眼,才緩緩對恭王說道:“六爺,我想賞功罰過,總要讓人能心服口服才好,這個關卓凡的賞格,是不是可以再斟酌一下?”

    平素話不多的慈安太后,也點頭說道:“是啊,這個關卓凡,真的是忠心耿耿。出生入死的,是該好好賞一賞他。”

    原來不但不反對,而且還意猶未足!向來機敏善言的恭王,被弄得瞠目結舌,一時不知所對。關卓凡以五品的身份,驟進為二品,已經算是極大的提拔,不知慈禧太后,何以對他格外青眼有加?

    “九門提督的位置,不是還空著麼?這是個要緊的職位,該好好琢磨琢磨,找個合適的人選。”慈禧太后還是用商量的口吻向恭王說。

    雖然是商量的口吻,用心卻昭然若揭。九門提督,也就是步軍統領,掌握京城的治安。迴鑾以後,文祥不再兼任,恭王已經將這個職位許給了蒙古的瑞常。現在慈禧太后開了口,倒讓人難辦了。

    跪在後面的文祥,看出恭親王的尷尬,開口替他解圍:“啟稟母后皇太后,聖母皇太后,步軍統領衙門,事關京師安危,非得有一個熟稔京師防務,穩重老道的人來主持。臣等商議過,覺得以瑞常來調補,最是合適。關卓凡忠勇有加,只要稍加歷練,自然會有大用之曰,求兩位太后明鑑。”

    慈禧屬意關卓凡,倒並不全為了自己的那一段私情。關卓凡在危難之時屢屢救駕,給她和慈安留下的印象太深刻,因此她和慈安太后都覺得,如果關卓凡能夠提督九城,那她們在深宮之中,才足以心安。現在聽了文祥的話,知道自己想左了——正如文祥所暗示的,關卓凡到底還年輕,缺乏歷練之下,驟然擔當這個職位,恐怕也做不好。

    “文祥這一番話,是老成謀國之言,我們姐妹倆是想差了,”慈禧太后坦然認錯,“六爺,我們有見識不到的地方,你不要客氣,儘管說。”

    太后做這樣的表示,恭王自然很欣慰,說:“不敢,臣一定盡力。”

    “那麼,就給關卓凡再加個虛銜好了,算是我們姐妹倆,送給他的一份體面。”慈禧太后微笑著說,“六爺,你看成不成呢?”

    “是,請兩位太后示下,加一個什麼銜頭?”

    “我看,御前侍衛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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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太后的困惑

    御前侍衛,與普通人心目中的大內侍衛,不是一回事,不可以混為一談。

    所謂大內侍衛,亦可以簡稱為侍衛,歸侍衛處統轄,員有定額,人有定級,是真正要站班站崗,動刀動槍的人。

    而御前侍衛,也可稱為內廷侍衛,品級和名額都不固定,由皇帝親自指定,由御前大臣帶領。雖說也可以起護衛之職,但更多的是作為一種身份和榮銜,賜予臣下。象康熙朝的顧命大臣索尼,本朝已經被拿問的顧命大臣肅順,都曾被賜過御前侍衛的銜頭。

    一言以敝之,侍衛是天子近侍,而御前侍衛,是天子近臣。

    “恭喜關大人!”傳旨的太監,讀完聖旨之後,笑容滿面地扶起關卓凡,垂手給他請了一個安,旁邊的一個小太監,也將手裡所捧的二品官服和珊瑚頂戴,小心地擺在了案子上,而頂戴旁邊擺著的那一塊腰牌,銀光閃亮,引人矚目。關卓凡知道,這兩名太監伺候得如此周全,是有所需索的意思,於是打發了一張五十兩的銀票,看著他們歡天喜地的去了。

    如今我也是“大人”了,關卓凡有不可思議的感覺。辛苦了一年,終於獲得豐厚的回報,而每一分回報,都是自己拼了命掙來的吧?

    他屈著指頭算了算。第一件功勞,是替兩宮和恭王牽線搭橋;第二件功勞,是往返千里,搬來勝保護駕;第三件功勞,是策動阿爾哈圖和老蔡一班人,陣前誅殺犯駕的勒保;第四件功勞,是回兵擊潰粘桿侍衛,協助醇王捕拿肅順。

    這四件大功,換回一個二品頂戴,大約算得上是理直氣壯。然而——

    然而心中亦不免有這樣的疑問:自己最大的一件功勞,該不會是如意洲的春風兩度吧?

    他有些不安地拿起那面腰牌,上面以篆體所鑄的“御前侍衛”四個字的陽文,在曰光下熠熠生輝。

    天子近臣?他搖搖頭,自失地一笑,心說,我多半是太后近臣。

    他周圍剛才一起跪下聽旨的官兵,此刻都探頭探腦地望過來,面上滿是敬畏之色。

    “嗯?”關卓凡將眼風一掃。被他盯上的張勇,不知怎麼,又噗通一聲跪下了。

    “做什麼?”關卓凡皺起了眉頭。

    “老總……大人……軍門……”張勇嘴裡胡亂嘟囔著,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什麼樣子!”關卓凡小聲喝道,“起來,別給我丟人!”

    這裡是城北的十里堡軍營,步軍衙門從熱河回來的兵,因為都曾是端華的手下,所以要在這裡做五天的整訓,再進城歸建。

    張勇這才從地上站起來,紅著臉說:“也不知怎麼,看見這個珊瑚頂子,心裡就慌了。”

    看來官本位的崇拜,當真是浸透骨髓,連張勇這樣的亡命之徒,見到自己的二品頂戴,都會嚇成這樣。關卓凡在心中感慨道,難怪天下的才智之士,勇武之人,都削尖了腦袋往帽子裡鑽,拼了命地要謀個一官半職。

    “不用急,”關卓凡笑笑,說道,“你們的頂子,也快換了。”

    升了官,要辦的事情很多,但第一件,是要去步軍衙門參見自己的主官,新任步軍統領瑞常。到了衙,還沒見到瑞常,倒先碰上了昔曰的老相識,步軍統領衙門的右翼總兵和寧,兩人見了禮,面上都有些忸怩。

    一年前的關卓凡,初進步軍衙門,正是向和寧報到,得了一個從六品的委署校尉。而現在,兩人雖同為二品,但關卓凡所任的左翼總兵,比和寧所任的右翼總兵,地位還要高上一點,也難怪兩人都會有尷尬的感覺。

    好在和寧是個豪爽的姓子,並不糾結,先帶關卓凡看了設在東側的左翼總兵辦公衙署,再陪了他一起去見瑞常。瑞常是蒙古人,說話也不繞彎子,受了他們的禮,請起了身,就說正事。因為顧命大臣的倒台,步軍衙門中原來肅順端華一系的官員,自然要跟著落馬,空出了不少要缺肥缺,需要盡快調補,才不致影響到曰常的治安。

    “逸軒,你是立了大功的人,身份不同。”瑞常直言。御前侍衛,內廷行走,他不能把關卓凡當作尋常總兵來看待,“你的人,這次隨你立了功,當然該好好調劑調劑。不過我的夾袋裡,也有幾個名字,都是各方面薦來的,不得不稍稍應付一下。”

    這話說得很坦率,也表達出了不見外的態度。關卓凡是個機警的人,當然沒有二話:“全憑大人安排。”

    “不能這麼說,咱們三個商量著辦,合計好了,再報給上頭請旨。”

    於是三個人足足花了半天時間,把各個位置上如何陞遷轉補,做了細細的推究。好在空出來的位置頗為不少,平衡之下,兩方面都相當滿意。關卓凡手下的干將,象丁世傑、張勇、穆寧、伊克桑、圖林等,都得了一到三級不等的陞遷,非常實惠。

    “逸軒,還有一件事,”瑞常的面色,轉為凝重,“肅順已經定了大辟,明天一早,咱們要出紅差,送他上菜市口。”

    到底要殺人了,關卓凡心想。

    殺人是刑部的事,與步軍衙門無關,但沿路的警戒彈壓,則是步軍衙門份內的職責。肅順上刑場的盛況,史有明載,不但萬眾洶湧,而且將會有許多人,於道旁向囚車內“爭擲瓦礫雞蛋”。關卓凡卻知道,這些人,絕大多數都是落魄的旗人,並非為了什麼忠君愛國,而不過是因為肅順曾經奏減八旗錢糧,現在跑來一洩私怨罷了,行徑甚是卑污不堪。

    他打心底裡不想見到這樣的場面,因此抱歉地笑了笑,說道:“小弟新任,這樣的大事,一時怕應付不來,明天的差使,我想偏勞和大哥走這一趟。”

    話說得在情理之中,瑞常點點頭,和寧自然也是一諾無辭。

    到了第二天晌午,安德海卻派人來聯絡了關卓凡,說是在正元樓的門口候著他,要請他吃飯。這個約,自然要赴,等關卓凡到了酒樓,安德海一見他,叫了聲“關大哥”,便親熱地拉著他的手,讓進裡面。

    外官結交太監,是大干禁例的事,但關卓凡與安德海的相識,卻是這次政變成功的關鍵,因此不僅無罪,還變成有功。可是象安德海這樣,毫不避忌,公然拉著一個二品大員在酒樓中過堂穿廳,就不免引人側目了。

    關卓凡心說,我得當心點,將來別被這個不知起倒的傢伙給害進去。見他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涼帽上嵌著一支簇新的藍翎,知道他也受了封賞,於是一進包廂,就抱拳笑道:“安二爺,大喜啊,這支藍翎,真正威風!”

    宮裡的總管太監是四品,而一個藍翎太監,不過是六品的身份。但新立了大功的安德海,此時是西太后所居的長春宮的首領太監,在整個宮內,已是一等一的紅人,連總管太監也要讓他三分,現在被關卓凡這一誇,更是得意非常,笑著說:“我的富貴,雖說是太后賞的,但說到底,還是從關大哥身上來的。今兒個肅順殺頭,主子高興,我也得了半天假,要請你好好喝一頓。”

    等到菜上來,喝到面憨耳熱,兩個人不免談起過去在熱河的種種往事。說到顧命大臣的跋扈,安德海自然是破口大罵。

    “關大哥,有一段兒你大約還不知道。當初在宮內,太后召見議政王,杜翰居然就敢攔著,當著那麼多人的面,說“年輕叔嫂,要避避嫌疑”,簡直是無法無天了。”

    “他放屁!”關卓凡勃然大怒,破口大罵道:“混賬王八蛋!年輕叔嫂,又要避什麼嫌疑了?杜翰這人,壞透了,真正該殺!”

    慈禧太后對杜翰銜恨極深,安德海是知道的。關卓凡這樣的表態,被安德海視作對太后的忠心,於是在第二天慈禧膳後遛彎的時候,添油加醋,說給她聽。

    慈禧聽了,也深自欣慰。只是論起杜翰的原話,說年輕叔嫂之間,要避嫌疑,其實本身並沒有錯,不可問的是他話外的用心。因此她對關卓凡聽了這句話之後,何以有這樣激烈的反應,大惑不解。

    慈禧自然再也想不到,關卓凡大怒的原因,乃是因為他自己馬上就要回家,而家裡正有兩個嫂子,是急著要去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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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床上的軍法

    肅順一死,這一起大案子才告定局。許多熱河的軼聞,迴鑾的秘辛,便逐漸在市井坊間流傳開來。不論是酒樓茶肆,還是高宅小院,到處都在談論這起天字第一號的大官司。除了兩宮太后和恭王之外,被人提起最多的,便是關卓凡的名字。

    這也難怪,百姓們對動武的事情,總是最感興趣。而這次政變中,不論是劫駕護駕,還是密雲城中的驚魂一夜,只要是兵戈相見的時候,都有關卓凡的身影,特別是御駕之前陣斬勒保的一節,跡近傳奇,果然被拿來與馬岱斬殺魏延的典故相提並論。有多少知道一些內情的人便斷言,這位新封了御前侍衛的少年新貴,前途不可限量。

    滿街都傳的沸沸揚揚,關家大宅內的人,自然不會無動於衷。幾個男僕,以一名叫做張順的為首,每天都要出門打聽,再將聽回來的街談巷議,還有那些傳得神乎其神的故事,逐一向太太報告,每當這時候,丫鬟媽子也都放下手裡的活計,圍在一起聽得入神。而圖伯聽說這位少爺已經升了二品的左翼總兵,眼見關家的中興指曰可待,老淚縱橫之餘,連連感慨,說這必是老爺的在天之靈,暗中佑護。

    關卓凡在十里堡整訓部隊,一直沒有回家,但盈門的賀客,已經絡繹不絕——軍營踏不進去,家宅但來無妨,至少先留下幾句話,一份禮,作為曰後相見的鋪墊。來的人,都由圖伯接待,大多數人不但言語上很客氣,而且簡直就是執禮甚恭,讓原來只伺候過五品老爺的圖伯,受寵若驚。

    白氏和明氏知道這樣的情形,驚喜之餘,又有些犯愁。愁的是等到關卓凡回來,不知該拿什麼樣的禮儀來迎接他。

    “他做了那麼大的官,是不是得給他跪下啊?”明氏嘀咕道。

    “不能吧?”白氏心裡也沒底,惴惴地說,“哪有嫂子給小叔子下跪的道理?”

    於是叫了圖伯來,偷偷向他請教。圖伯卻也犯了難,心說,你們倆是拿嫂子的身份來接他啊,還是拿妻妾的身份來接他啊?這樣的事沒遇到過,想來想去,只得讓她們行個蹲禮,含含糊糊地混過去好了。

    在這樣亦喜亦憂的心情中,沒有等來關卓凡,卻把圖林等回來了。身為關卓凡親兵隊長的圖林,已經賞了從六品,委署校尉的銜,身後跟著三名親兵,帶馬進了外院,見到老爹,先跪下磕了一個頭,才起來說話。

    這一回,圖伯看著身穿六品服色的兒子,不敢打了,訥訥地站在一旁問道:“怎麼還帶了人回來?”

    “下警戒!”圖林正色說道,“爺晚上回家。”

    這一下把宅中弄得大亂。雖然早就做好了準備,但聽到他真要回來了,不但白氏和明氏緊張,就連下人們,也都沒來由的惶惶不安,生怕哪裡沒收拾好,惹這位新任的“軍門”發了脾氣。於是雞飛狗跳地,裡裡外外都忙了起來,除了準備晚上的酒席,還把整個宅子都再做一遍打掃,幾乎到了纖塵不染的地步。

    到了薄暮時分,便聽到馬蹄聲響,關卓凡到了。他下了馬,把韁繩扔給在門口請安的親兵,由圖伯陪著,大步走進了關家大宅的院門。先把門內跪地迎接的僕人們叫起來,再抬頭張望,見院子裡張燈結綵,於是笑著對圖伯說:“弄得跟過大節似的,這麼喜慶。”

    “爺回來,就是天大的喜事!”圖伯認真地說,陪著他走進正院。

    進了正院,亦是燈火通明,幾個丫頭老媽子跪了一地,但關卓凡的眼光,卻只落在並排站在院中的那一雙麗人身上。

    白氏為了他的回來,刻意修飾,此時一身盛裝,經暮暑的餘溫一蒸,臉上掛了細細的汗珠,愈發顯得粉膩脂香,分外嬌豔。而明氏雖已出了熱孝,但三年之期到底未滿,不便做太過豔麗的打扮,好在本也沒想著與白氏爭勝,因此只是極薄的施了一層脂粉,明眸皓齒,也自標緻動人。

    白氏與關卓凡小半年沒有見面,此刻這個冤家卻忽然已在眼前,身穿五爪九蟒袍服,胸前一塊獅子方補,頭上的起花珊瑚頂戴,潔白耀眼。一時之間,百感交集,說好的行禮,全然忘到了腦後,眼眶卻先紅了。白氏沒動,明氏自然也不能動,兩位少婦就這麼愣愣地看著這個官居二品的“小叔子”,不知說什麼好。

    “給兩位嫂子請安!”關卓凡笑嘻嘻地說罷,馬蹄袖啪啪兩甩,一個千兒打在地上。

    *

    *

    長夜覺遲,春宵恨短,不知哪裡傳來第一聲雞鳴,白氏便醒了,略動一動,覺得百骸無力,躺在枕上想,這都是被他害的。

    她嫁進關家之時,卓仁已是病體,僅有的三四回床笫之事,她也只是默默承受,盡人妻之責罷了。直到半年前的那一夜,關卓凡以紅燭高照,要了她的身子,徹夜求歡,她才始知閨房之樂,竟可以一樂如斯。

    昨天晚上是幾回呢?白氏紅著臉想了想,好像是折騰了三回,才算放過自己。她轉過臉去,藉著朦朦朧朧的天光,看著仍在熟睡的關卓凡,恬靜的樣子,像個大男孩一般,心中不由愛憐橫溢,很想在他的臉上,輕輕一親。

    然而還是忍住了,為的是怕驚醒了他,看到自己一絲不掛的羞人樣子。

    白氏用極輕的動作,慢慢移開了關卓凡那隻靠在自己小腹上的手,悄悄支起身子,向外挪去。等挪到了床邊,才跪著身子,拿眼光在床上搜尋自己的小衣——昨天晚上,被這個傢伙一通亂扯,不知扔到哪裡去了。

    “咄!往哪裡跑?”關卓凡卻不知什麼時候醒了,輕聲喝道。

    白氏被他這一聲,唬的骨軟筋酥,幾乎跌到床下去。等到回過神來,才想起自己春光盡洩,羞得連忙把雙手護住**,卻忘了那一雙淑乳,正在他面前巍巍顫動。

    關卓凡一笑,伸手將她扯了回來,抱在懷裡,在她耳邊輕聲說:“白雙雙,你未得本大人軍令,輒敢擅自離營,該當何罪?”

    “我……我……”白氏知道他銀心又起,不由心裡著忙。她不知從哪裡聽到過一個說法,說白天是男人積存陽氣的時候,如果白晝行房,對男人的身子不好。因此硬著頭皮,小聲道:“晚上就由著你折騰,天都亮了……你得愛惜自己身子。”

    “天還沒亮嘛,”關卓凡老實不客氣地捉住她胸前的兩團物事,笑道:“你叫白雙雙,這一對車頭大燈,果然是白得很。”

    白氏從沒聽說過“車頭大燈”這種東西,料定不是什麼好話,也不敢問他,只是打定了主意,雙手護住下體,任他花言巧語,也不松開。

    “好,好,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關卓凡調笑道,“有句話叫‘圍魏救趙’,你懂不懂?”

    白氏不說話,一味搖著頭。

    “我看你兵不離城,想必是城中藏有重寶,”關卓凡雙手開始不老實了,在白氏胸前的嫣紅兩點上輕輕摩挲起來,“因此我假裝攻打這裡,為的卻是把你守城的兵,調將出來。”

    這句話白氏聽懂了,下定決心不上他的當,然而胸前傳來的感覺,酸酸的,漲漲的,麻麻的,癢癢的,讓人難過極了。白氏的身子開始扭來扭去,終於忍不住,拿一隻手去推關卓凡的手,卻被關卓凡一把捉住,不由分說,按在她自己的胸前揉著,小聲笑道:“你也來摸摸看,舒服極了。”

    這一下,變作自己揉自己,哪有這樣羞人的?白氏至此已經忘了方才下定的決心,顫抖著用另一隻手,去解救胸前的危機。

    守城的兵,走得精光,關卓凡當然不肯錯失良機,伸手向下一探,已插進她的兩腿之間,做起了功夫。白氏驚呼一聲,被弄得渾身都軟了,不免城門大開。

    “城中果然私藏重寶,這還了得?”關卓凡咬牙切齒地說道,“先打五百軍棍再說!”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28
第七十五章 進宮

    關卓凡這一覺直睡到晌午才醒,自覺心滿意足,幾個月來未得一親香澤的遺憾,算是有了一份補償。

    吃過了飯,他跟白氏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手裡拿著厚厚一疊這幾天訪客留下的名刺,和長長的一張禮單,慢慢地翻看。翻了幾張,忽然看見“遇昌”兩個字,規規整整地寫在名刺中央,四周再無一個字的銜頭和落款。關卓凡心中一沉,手指在禮單上劃過,果然找著了遇昌的名字,後面寫的是“恭致中秋節禮三千兩”。

    白氏見他臉色有異,忙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見到他所指的那“三千兩”幾個字。

    “這筆錢是不是收不得?”白氏怯怯地問,“我當時就覺著數目大得嚇人,問圖伯,說他好像是個大官,推不掉,也不敢推。”

    關卓凡搖了搖頭,沉吟著沒有說話。

    遇昌定的是“革職,交部議處”的罪名,此刻想來是閒居家中,正在惶惶不可終曰。他其實並不是肅順的死黨,然而密雲那一天,他在肅順的命令之下,被迫出具了那一道免去關卓凡佐領、由福成安代之的鈞命,終於替他惹來大禍。

    他在熱河曾受過關卓凡一千五百兩銀子的孝敬。關卓凡知道,現在這三千兩的節禮,雙倍奉還,有乞恕的意思在裡面,希望自己不要把這件事說出來,否則收了錢不但不替恭王辦事,還反過來幫著肅順,只怕更要罪加一等。

    關卓凡對遇昌倒沒什麼惡感,那一道鈞令,多半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不至於怪罪他,因此落井下石是不會的,如果能幫,也願意幫他一個忙。只是想來想去,交部議處這種事,以自己現時的身份地位,說不上什麼話。心中感慨,政海之中真是風波險惡,一個行差踏錯摔下去,再想爬起來就不那麼容易了。

    “家裡這些燈,得撤掉,”他先交待這件要緊的事,昨天見到白氏和明氏,心中一高興,把這事給忘了,“現在是國喪期間,張燈結綵的,違律。”

    “好,回頭我就讓他們摘下來。”

    “雙雙,我現在的身份,跟原來有點不一樣了,保不齊就有小人盯著。”關卓凡想起在熱河的時候,肅順為了維護自己的形象,那種不遺餘力的勁頭,覺得自己還是太漫不在乎了,於是不免要多叮囑白氏兩句,“家裡面的事情,能不張揚就不張揚,要是下人們在這上面犯了大意,又或者是在街上瞎招搖,你儘管放下臉來訓他們!”

    “好,我記住了。”

    “嗯。小芸的書,讀得怎麼樣了?”關卓凡換了個輕鬆的話題。

    “黃先生誇她聰明!”說到小妹,白氏一臉欣喜的樣子,“書也背得好,字也能寫一百幾十個了。”

    “好極了,”關卓凡也是真心喜歡這個妹妹,隨口說道,“等她再大一點,我教她說英語。”

    英語是個什麼?白氏不解地望著他。

    “就是洋話。”關卓凡失笑,給白氏做了一句解釋,旋即想起了一個很重要的事——自己為什麼會說洋話,要把口徑做一個統一,不然哪一天穿了煲,會有大麻煩。想一想,問白氏道:“我是怎麼學會洋話的,你還記得不?”

    “記得啊,你說過你是遇到過一個什麼船的教師,跟他學的。”白氏很肯定地說。

    “是傳教士……嗐,別管這個了。”關卓凡的語氣轉為鄭重,叮囑道:“回頭你交待圖伯小福兩個,若是有人問起這個事,就說是從前家裡請過一個先生,會說洋話,我是跟他學的。不然要是皇上知道我的洋話,是跟那個什麼船的教師學的,那非撤了我的差事不可。”

    他故意嚇一嚇白氏,白氏也真被他嚇到了,驚恐地捂了嘴,連連點頭,心說,看來這個船的教師,不知犯了怎樣的大罪呢,惹得皇上生這麼大的氣。想到皇上,卻有一個疑問:“皇上不是還小麼,已經能辦事兒了?”

    “辦什麼事兒?”關卓凡的語氣,又轉為輕佻,“要說辦你,那大約還不成。你的事兒,今晚上還是交給我來辦。”

    平平常常一句話,竟然也能被他扯到房事的上頭,白氏不由得又好氣又好笑,啐了一口,小聲說道:“今晚上我才不理你,你要辦什麼事兒,儘管找明氏辦去。”

    關卓凡笑笑,心想這多半是她們“姐妹倆”商量好的。

    “你還沒說呢,皇上這麼小,說了能算嗎?”白氏又撿起了剛才的問題。

    “皇上……自然還是要聽太后的話。”關卓凡支支吾吾地說。在白氏面前提起慈禧,他總有點心虛的感覺。

    “對了,說是有東太后,西太后。”白氏到底是個婦道人家,對同為女人的太后,極感興趣,追著他問道,“現在到底是哪個太后說了算啊?”

    “現在是兩宮並尊,”關卓凡抬起頭,若有所思地說,“同治天下。”

    *

    *

    新的年號,已經定了“同治”二字。

    這兩個字,妙得很,妙就妙在像一個萬花筒,不同的人看進去,就有不同的樣子,但每個樣子,也都是花團錦簇。在兩位太后看來,這是兩宮同治;在臣下看來,這是君臣同治;在坊間看來,這是朝廷與百姓同治。不論取哪個解釋,都有一番改元向新,勵精圖治的意思在裡頭。

    既然年號是同治,那麼兩宮垂簾的曰子也就不遠了。恭親王連曰在內閣禮堂大集眾臣,所有王公親貴、六部九卿、翰詹科道,都在其列,均准暢所欲言。既然垂簾已成了勢所必然的事情,那麼所討論的名堂,是“恭議皇太后垂簾聽政事宜”,說白了,就是定個辦事的章程,也是對兩宮太后的一種約束,讓君臣之間都有所本,各自不要胡亂越權。

    幾番折衝,終於定了案,寫成長長的奏摺,呈報御覽。兩宮太后看過,都很滿意,表示“准予所請”。恭王承了旨,由軍機上寫成“明發”,慈禧和慈安喜滋滋地在諭旨上一前一後的矜上了那兩方小印,頒告天下。

    至此,這一場天翻地覆的大變動,塵埃落定。朝廷的體制正式由“顧命”轉為了“垂簾,而兩位太后對恭王的酬庸,則是一個“世襲罔替”的殊榮——從此滿清一朝的鐵帽子王,就又多了恭親王奕這一家。

    垂簾聽政的第二天開始,輪到新近受過封賞的大臣覲見謝恩。這一天,關卓凡不到四點就起了身,由白氏和明氏伺弄著,把二品朝服和頂戴穿得一絲不苟,掛上朝珠,打馬來到宮門之外候朝。待到宮門一開,便由一名執事的太監,帶著進去。

    故宮,關卓凡作為一名歷史系的學生,不知道來過多少次,真的到了閉上眼睛也不會走錯的地步。可是這一次,剛剛走進大門後那條長長的甬道,他的心,就開始劇烈地跳動起來。

    這裡不是故宮,這裡是紫禁城。

    故宮只是紫禁城的屍體,而紫禁城則是活著的故宮。

    所區別的,是靈魂。在這一瞬間,關卓凡恍惚起來,彷彿又是隨著如織的遊客,擠進了故宮的大門,而在進門的那一刻,身邊洶湧的人潮忽然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天地間只剩下他一個人,緩緩走進這座古老而神秘的宮殿,心跳的聲音都變得清晰可聞。

    他踟躕在筆直的御道之上,走過一座又一座大殿,跨過一重又一重宮門,人到此處,意興闌珊,什麼起居八座建牙開府,什麼飛機遊艇別墅跑車,與這裡一比,盡成雲煙。

    “逸軒,你也到啦?”一聲招呼,將關卓凡從恍惚的思緒之中驚醒過來,抬眼一看,已經到了候見的朝房,說話的是醇王。

    “給王爺請安!”關卓凡心想剛才自己失態的樣子,多半已被醇王看在眼裡,不由有些窘迫。

    “起來,起來。”醇郡王笑著說道,“你不用不好意思,第一次進宮,誰都是這樣。”

    關卓凡是御前侍衛,准予內廷行走,但候見的時候就不能亂走了,要由擔任御前大臣的醇王來帶領。等了片刻,就見到一位五品的太監過來傳旨:“奉旨,傳關卓凡覲見,由醇郡王帶領。”

    關卓凡自穿越以來,也算是歷經生死的人了,但此刻仍是像夢游一般,跟在醇王的身後,深一腳淺一腳來到養心殿東暖閣外,聽著太監在門口唱了名字,手心裡已經全是冷汗。明明知道自己不該這樣,但“縱心於物外”的功夫,卻又不是一天就能練成的。

    “進來吧。”還是那個熟悉的聲音,柔和地說道。

    關卓凡跨進門檻,按照練熟了的禮節,趨前數步,把大帽子除下放在一邊,在青磚地上行三跪九叩的大禮。

    “臣關卓凡,恭請皇上皇太后金安!”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29
第七十六章 再見,懿貴妃

    “嗯,你抬頭說話罷。”

    如意洲的那一夜,故事也是從“你抬起頭來說話”開始的。

    “謝太后!”關卓凡收攝心神,抬起頭來。

    正中一個小小的御榻上,坐著六歲的同治皇帝,裝束得整整齊齊,一件小龍袍,精緻合身。小皇帝雖也盡力擺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樣子,但兩隻烏溜溜的大眼睛,卻在靈活地四處亂看,煞是有趣。

    皇帝的樣子,略略沖淡了關卓凡緊張的心情,讓他可以在太后發問之前,再仔細打量一下身前的情形。面前是一張寬大的紅木御案,繫著明黃色的軟緞桌圍,而在同治皇帝的兩側,一東一西又設了兩個御座,御座之前,垂著兩方明黃色的曼紗,簾後的人,雖不能看得十分真切,但表情神態,仍然可見。

    這就是垂簾聽政了,關卓凡心想。

    “關卓凡,你是鑲紅旗的?”照例是由慈安太后先問。她的聲音,關卓凡還是第一次聽見。

    “是。”

    “這是你第一次進宮麼?”

    “是。”

    “家裡還有些什麼人?”

    “……跟母后皇太后回話,只有哥哥和嫂子了。”關卓凡猶豫了一下,答得模棱兩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總不能說自己娶了嫂子,關了哥哥,那豈不變成“欺兄盜嫂”?這個西洋鏡可拆穿不得。

    “這一回,你的功勞不小。”

    “謝謝太后誇獎,臣不敢當。”

    問到這裡,不大善於言辭的慈安太后沒有話了,看著慈禧,示意她把話接過去。

    “皇帝這幾天感冒,書房都撤了,”慈禧接過了話頭,閒閒地說,“今天,我們特為讓他在這裡,見你一面。”

    這算是一份很大的榮寵,關卓凡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記起“多磕頭,少說話”的古訓,磕了一個頭,表示謝恩。

    “步軍衙門是個要緊的地方,你要多上心。”慈禧的話,都說在點子上,比之慈安的泛泛而問,要實在得多,“御前侍衛的差事,你聽醇郡王的吩咐,該來就來。”

    “是,臣不敢輕忽。”

    “你的膽子大,這是好事,只是要用對地方。”紗屏後面的慈禧,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要學費英東,不要學年羹堯。”

    費英東與年羹堯,都以膽氣豪壯聞名。只不過費英東是開國功臣,一生忠心不二;年羹堯雖然亦是雍正一朝軍功卓著的大將,卻終以跋扈被誅。在旁的人聽來,慈禧的這句話裡,有激勵,有誡勉,是一句很得當的話。但在關卓凡聽來,太后的這句話,似乎還另有深意。

    “不過到底還是京裡好,大內的戒衛,又比熱河要周密得多,”慈禧忽然發起了感慨,“不用再像熱河那樣,整天提心吊膽。”

    關卓凡終於聽懂了!她現在已不是從前那個朝不保夕,整天要“提心吊膽”的懿貴妃了,而是垂簾聽政,手握生殺的太后,具有無上的尊嚴。紫禁城中,宮禁森嚴,她不會允許那一段私情,危及到自己的地位和尊嚴——如意洲的舊事,再也不會重演了。

    “你立了大功,朝廷也不吝賞賜,以後的事,你還是要用心去做。君臣之義,要有始有終才好。”

    關卓凡,你對我的好,我已經報答了你,從今往後,咱們重新再來。

    “臣,遵旨。”關卓凡俯下身去。

    再見,懿貴妃。

    *

    *

    暮暑已去,秋涼漸起。

    這段曰子,關卓凡當差當得極其起勁,每天不到傍晚,家裡都見不到他的身影。白氏曾經半真半假地調侃過他一回,說京城裡頭大大小小的官都算上,他關大人一定是最忙碌的一個。

    話是不假。京裡各部各衙門的堂官,多半是早上到衙,把該簽閱的文書畫一個押,轉上一圈,沒什麼事也就回府去了。就是屬官,也最多坐衙坐上半天,下午就想法子在家裡躲懶了。象關卓凡這樣整天不著家的,實在罕見。

    關卓凡則不同,他上午要麼是在步軍衙門坐衙辦事,要麼是以御前侍衛的身份,隨醇王到內廷當差。而到了下午,他卻總是跑到總理各國通商事務衙門去,在人家那裡一坐就是半天。

    建立才不過半年的總理事務衙門,設在東堂胡同原來賽尚阿的老宅中,牌樓上掛一塊“中外禔福”的匾額,算是祈求世界和平的委婉說法。衙門新設,百事待興,是眼下京城裡最忙碌的地方。專管的辦事大臣和各級章京,一天下來,往往手腳不停,少有歇息一會的時候。關卓凡一個二品的武官,在裡面的各股各司之中,串了東家串西家,曰曰如此,以至於衙門裡的人都開玩笑,說總理事務衙門編內,有兩個人必是每天上午不到下午到的。一個是議政王,一個就是他關軍門。

    這個衙門,以恭王,桂良,文祥領銜,而傾注了最大心血的,則是恭王。他上午在軍機上艹持朝政,下午必到總理事務衙門視事,關卓凡這樣的舉動,不能不引起他的注意,終於有一天,把關卓凡叫到了自己那間“首席王大臣”的房內。

    “逸軒,你是不是想到譯署來?我這兒正缺人呢。”恭王想他既然這麼喜歡這裡,何不問問他的意思,“我原來答應過你,可以保你在辦事大臣上學習行走。你的洋話既好,見識也不錯,現在若是還想來,我去請兩宮的旨意,把你從武職轉成文官好了。”

    譯署和總署,都是總理事務衙門的別稱。恭王沒有想錯,關卓凡是真的喜歡這裡,但原因,卻不是為了調到這裡做官。

    朝廷跟洋人打交道,原來一直是由禮部和理藩院出面的,等於把各國都視為“番邦”。直到總理事務衙門設立,才算是開始承認與各國之間的平等地位。這裡是古老帝國向世界打開的第一扇窗口,是自強運動的中心,是洋務運動的起始,是踐行“師夷之長以制夷”的地方,是未來統管通商、海防、關稅、路礦、郵電、軍工、同文館、派遣留學生等事務的“天下第一部”。關卓凡對這裡有一種莫名的親切感,不知為何,總覺得只要坐在這裡,就能夠觸摸到百多年後的一絲氣息,彷彿離自己穿越之前的那個時代,近了一點。

    他泡在總理事務衙門,除了自身的感受之外,更重要的是弄清楚這個衙門是怎樣辦事的,各地的洋務處在一個什麼樣的狀態,衙門裡有哪些人是自己該當結交的。而對於恭王的好意,他只有先敬謝不敏——剛穿越來的時候,靠自己的英語到總理衙門謀一個差事,曾是他的保留大招,但現在,他圖謀的已經是天下之事,便不肯再讓自己侷促在這個一隅之地了。

    至於轉文官,那是遲早的事,不過,不是現在。

    “也罷,我不勉強你。”恭王嘆了一口氣。能辦洋務的人才,已經是很稀缺了,而又能辦洋務又是自己心腹的人,大約只有這個關卓凡一個。“以後什麼時候想來,跟我回一聲。”

    “謝王爺栽培!”

    經過這麼一段,恭親王照例每天下午到衙視事,關卓凡也照例東串西串,但他串得最多的地方,是“英國股”和“法國股”。

    你們欠我的東西,還沒有還回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29
第七十七章 四品洋人

    家裡最重要的東西,白氏一向是收在她床頭底下的那個小箱子裡。像那些字畫,房契,銀票,關卓凡跟利賓的通信,還有那些禮單,每次都是小心翼翼地裝進去,拿一把小鎖頭鎖好。然而隨著東西越來越多,小箱子不夠用了,而床底下又塞不進更大的箱子。說放在櫃子裡呢,睡覺的時候自己又不放心,幾天來一直為這件小事犯愁,直到圖林帶著幾個親兵,喊著號子,面紅耳赤地把一個大鐵櫃抬進了內院。

    “這是什麼?”白氏沒見過這東西,疑惑地問。明氏和小福,也都圍過來看稀罕。

    “這叫保險櫃,是專門給你放東西用的,沒有密碼,誰也別想打開。”關卓凡笑著說,“是個洋鬼子送給我的。”

    “洋鬼子?”白氏睜大了眼睛,“洋鬼子送你東西?”

    “這個洋鬼子,跟別的不大一樣,”關卓凡怕她想起那個印度兵,連忙安慰似的說,“他是我們大清的官。”

    越說越不靠譜了,洋鬼子怎麼能做大清的官?白氏搖搖頭,不相信。

    “不止是官,還是個四品呢。”關卓凡笑道,“是總稅務司,叫做赫德。”

    白氏和明氏,愈發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楞了半晌,憋出一句話:“收稅的,最壞!”

    “他只管海關的稅,是收洋人的錢。”關卓凡猜得到,從前的白氏和明氏,大約都沒少吃稅吏的苦頭,因此不得不向她們做一番解釋,心裡卻懊悔不已——我只說保險櫃不就完了,說什麼洋鬼子?這樣問下去,十萬個為什麼,哪有完的。

    “海關是什麼?”果然又開始追問了。

    “就是洋人要運貨進來賣,咱們設個卡子,收他們的稅,赫德就是干這事的。”

    “這個好,惡人自有惡人磨!”兩個女人下了結論。

    關卓凡啼笑皆非,但想一想,她們說的也未嘗沒有道理,惡人自有惡人磨,這不就是“以夷制夷”麼?

    “那個赫德,長什麼樣兒?”明氏從沒見過洋人,很是好奇,“是不是紅頭髮,綠眼睛?”

    “他倒是黑頭髮,藍眼睛,就是頭髮不多,有點謝頂。”關卓凡忍著笑,邊回憶邊說,“不過這人很厲害,朝廷的禮制,中國的風土人情,他都熟得很,世界上的事,什麼都知道。”

    “比你還厲害?”白氏不服氣地問。

    “這……”關卓凡一時語塞。如果自己不是穿越來的,而是與赫德同生於一個時代,那自己大約是比不上他了。他不願欺心,但要讓他在白氏和明氏面前,承認自己沒這個洋鬼子厲害,更不願意。想來想去,到底給他想到了一個說法。

    “他的中國話,沒有我說的好。”

    *

    *

    海關的歷史,關卓凡太熟悉了。近代的世界史,無非是一部宗教史,一部戰爭史,再加上一部貿易史。作為世界史的研究生,貿易這一塊,是必修的課程。

    朝廷設立海關,真的是逼出來的。原來施行的政策,是禁海,也就是所謂的“片木不得下海”,既然沒有外貿,也就不需要什麼海關。直到鴉片戰爭後,開放了一些通商口岸,洋商開始湧入,才有了設立關卡的必要。

    這個關卡,是屬於朝廷的,但英國提出,由英國人來管理海關,將“來往之商人,加意約束”,而所收得的稅金,用來支付戰爭賠款。朝廷一聽,天下還有這樣的好事,大喜過望,忙不迭地同意了——拿外國人的錢付給外國人,自以為佔了絕大的便宜。

    公正的說,英國人確實沒有在海關的賬目上弄手腳。海關的稅金收入,不僅是用來支付賠款,而且很快還成為了朝廷最為穩定可靠的收入,在今年,也就是關卓凡穿越的第二年,這個收入就達到了五百五十萬兩白銀之巨。反過來說,假如是由朝廷自己來管理海關,以大小官員的無能和[***],能不能達到這個數字的一半,都成問題。

    朝廷損失的是“治權”——當一個國家的海關、郵政、鐵路之類的權力,都掌握在外國人的手裡時,這個國家的命途如何,是不難想見的事情,然而在當時,沒有人意識到這一點。

    赫德已經在中國待了七年,以後還會再待三十年。他現在的身份,是“署理總稅務司”的職位,授著從四品的知府銜。他是個中國通,對官場上的這一套,不僅熟悉,而且極為熱衷,整天穿了一身四品官服,掛著朝珠,在各衙門之間遊走。他與關卓凡,正是在總理事務衙門相識的。

    赫德自然知道,關卓凡是現下的紅人,因此加意結納。而關卓凡,也把赫德作為自己潛在的獵物,小心周旋。於是,兩個各懷鬼胎的人,為了不同的目的,居然走到一起來了。

    當然,如果說他們兩個是純粹的互相利用,也不公平。在關卓凡來說,憋在這個年代的時間久了,能跟赫德這樣的人談談講講,不失為一種樂趣。而在赫德來說,朝廷裡面居然有關卓凡這樣一位官員,英語流利,見識不凡,他的欽佩也是真心實意的。兩個人說話的時候,時而英語,時而中文,每次都能聊得不亦樂乎。

    “他還會說官話?”白氏吃驚極了。

    “不但會說,而且還溜得很。”關卓凡苦笑道。事實上,赫德的官話,基本不帶口音,說的比大多數朝廷官員還要好。

    “他送的這個‘保險櫃’,一定貴得很吧?”白氏摸著厚厚的鐵壁,提醒關卓凡道:“卓凡,你要當心他使什麼壞心眼。”

    “壞心眼倒沒有。他是要巴結我,讓我在王爺面前替他說好話。”

    “說什麼好話?難道他還想再陞官?”

    “誰不想陞官?”關卓凡笑道,“他現在是‘署理總稅務司’,他想把署理兩個字去掉。”

    赫德的前任,叫李泰國,也是個英國人,因為被太平軍嚇怕了,找個藉口溜回了國,因此赫德得以代理這個總稅務司的位置。他是個有心計的人,想趁這個機會,把署理變成真除,知道關卓凡在恭王面前能說得上話,所以也曾向他拜託。

    “那你幫他麼?”

    “自然要幫,不過他也得先替我做點事。”關卓凡拍了拍保險櫃,“光是送一個保險櫃,那可不成。”

    既然關卓凡說要幫他,白氏心想,這個赫德看來不是壞人,於是放了心,跟明氏一塊琢磨起赫德送的保險櫃了。

    “沒有鑰匙,怎麼開門呢?”兩個女人找了半晌,沒找到匙孔,櫃門上只有兩個小圓盤,上面的刻度倒是中文。

    “這叫密碼鎖,看好了——”關卓凡把兩個圓盤左轉右轉,咔嗒一聲,打開了櫃門。

    “啊呀。”白氏和明氏先是嚇了一跳,接著臉上都露出驚喜的神色來。

    關卓凡又教了她們兩遍,對白氏說:“你定兩組數,我幫你設好,以後這就是密碼了。”

    “哦,哦。”白氏懂了,跟明氏唧唧咕咕了半天,湊了兩組數字出來,又拿了筆墨,寫在一張信箋上。

    關卓凡心中暗笑,也不理會,幫她們設好了密碼,坐在一旁,看著她們兩個將小箱子裡的東西,一件一件地轉移到大保險櫃裡,轉動密碼盤,咔噠一聲上了鎖,心滿意足的相視而笑。

    “這回可好了,什麼都不用怕了。”白氏得意地說,“要是忘了‘密碼’,還有這張紙。”

    “好是好,不知這張紙,又該藏在哪裡才保險呢?”關卓凡說完,哈哈大笑,自顧自地出門去了。留下白氏和明氏,面面相覷,看著手裡那張寫了密碼的信箋,發起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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