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413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35
第七章 大殺器

    “我還好,”利夫人將一盤糖燒排骨放在桌上,紅著臉說道,“謝謝關大人還記掛著我。”

    這已是第二天的中午,利賓來公館接上了關卓凡,到家裡吃飯。兩頂雙人抬的小轎走了沒多遠,便放了下來,出轎一看,是在一處小巷子的巷口,裡面甚是狹窄,轎子進去便錯不開。

    “上海的弄堂,亦是一景!”關卓凡的歷史病又犯了,站在堂口,四處張望,而且大發感慨。

    利賓對關卓凡的博學,敬意又深一層,他一個旗下的官員,生平第一次出京,“弄堂”兩個字,隨口就說了出來,而且連音都沒有讀錯——“弄”字在這裡,要讀成“龍”的去聲。

    利賓的家,是弄堂內的一所石庫門房子。等見到利賓的夫人,原來的小棠春,關卓凡不由又是一番感慨:曾經鶯歌燕舞的紅歌記,現在洗盡鉛華,變作一個主婦模樣,只是略略有一些發福,見得夫妻恩愛,曰子過得心滿意足。

    一聲“嫂子”,弄得利夫人紅了臉,把菜放在桌上,便又逃進廚房去了。關卓凡看著利賓,笑嘻嘻地說:“利先生,說起來,你是不是待人家薄了一點兒呢?嫂夫人荊釵布裙的,你們這是要學梁鴻孟光,舉案齊眉啊。”

    他有開玩笑的意思在裡頭,利賓卻正色答道:“逸軒,你以國士之禮待我,我不能拿你給我的錢,胡亂開銷。你是要做大事的人,我也得幫你把錢用在正經地方。”

    利賓這樣一說,關卓凡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於是也改容相向,談正事。

    利賓帶著小棠春從京城到上海以後,安頓下來,便到原來所在的“墨海印書館”走了一趟,與他的老師、創辦書館的英國人麥都思見了面。麥都思是一名高級教士,也是租界工部局的董事,在上海的人脈極廣,在他的幫助下,利賓跟上海的華洋官員和不少華洋商行,都打上了交道。

    當初在紫春閣,關卓凡曾經交待給他三句話,“若要強國,離不開強軍;若要強軍,離不開洋務;若辦洋務,離不開上海”。他仔細琢磨了話中的意思,發覺關卓凡的重點,是在“強軍”兩個字上,因此在交往之中,若是遇到與軍事有關的人,便格外用心結納,而且自己對於洋務與軍事,亦很下了一番功夫去研究。

    “逸軒,你交給我的兩幅字畫,都已經出了手。黃庭堅的《雲賦》,賣了一萬八千兩,我這留下的是一萬二;梁楷的《六祖伐竹圖》,真是稀世珍品,我託了可靠的人,在香港找的下家,除掉回扣,淨得了三萬七千四百兩,加在一起,是四萬九千四百。你托我買下的那批法國貨,一共花了兩萬二千兩,我之前所用的錢是……”

    關卓凡舉起手,告饒似的說:“行了,行了。”

    “怎麼?”利賓愕然道,“你既然來了,我當然要交賬。”

    關卓凡搖搖頭:“不!不但不要交,我還要再給你加錢。”

    “還加錢?”利賓有些糊塗了,“逸軒,你人都到上海了,衙門裡有的是人,還用我替你管錢麼?”

    “那是公款。”關卓凡狡黠地一笑,“這是私款,兩回事。那批法國貨,回頭亦要從關銀裡面報銷。”

    “那就等於沒花這筆錢……還要加錢做什麼呢?”

    “我先問你,”關卓凡笑著說,“利先生,你聽說過‘股份公司’麼?”

    “我竟不知你是怎麼懂得這麼多的。”利賓無奈的笑了,“這樣的公司,上海也還只有兩家……”說到這裡,忽然停住,瞪大了眼睛:“你是要入別人的股子,還是要讓我辦公司?”

    “自然是辦公司,而且還要辦洋行!”

    利賓倒抽了一口冷氣:“那還得找洋人來入股……”

    關卓凡點點頭:“那是自然,不過這不是急務,你先存下這個心,好好琢磨琢磨,過幾天咱們再商量。”

    話說到這裡,利夫人把菜也準備齊了,招呼他們上桌吃飯。

    “你也來一起吃吧。”利賓招呼夫人道。他跟關卓凡,算得上是通家之好,是不必避忌的。

    利夫人卻還有些忸怩,不好意思地說:“我可不敢跟青天大老爺一起上桌。”

    “老爺?你們家利先生,才是真正的老爺。”關卓凡笑眯眯地從身上掏出一個“護書”,從裡面取出一張嶄新的部照,“我倒差點忘記了——利先生,我替你捐了一個五品知府的小花樣,算是小弟的一點心意,恭喜你跟嫂子,舉案齊眉。”

    *

    *

    吃過了飯,按兩人昨晚說好的,要到設在七寶鎮外的軍營去一趟,這次不坐轎子,轉為騎馬。出了城門,早有圖林帶著二十幾名騎兵等在路旁,另有十幾架馬車,裝滿貨物,蒙著油布,由利賓的一位堂侄帶押著,也在等他們的到來。

    “圖林,見過利先生。”關卓凡指了指利賓。

    圖林已經賞了千總銜,仍是作為關卓凡的親兵隊長。他等圖林行過了軍禮,轉頭問利賓:“都在車上了?”

    利賓點點頭:“嗯,上午就從倉庫裡提出來,都裝好了。”

    “走!”一行人以四名騎兵為先導,夾護著馬車,向軒軍營地行去。

    松江府的府治和婁縣的縣衙,都設在松江城內,而軒軍的營地,則設在松江與上海之間的七寶鎮,離開上海大約十幾里的樣子,不用一個小時就趕到了。到了營門,丁世傑已經帶著幾名軍官等候多時,見到利賓,不禁愕然——這不是那個在奎元館中又哭又叫的醉酒舉人麼?

    “這是利先生,自己人。”關卓凡見到丁世傑的表情,忍著笑說道。“跟張勇是老朋友了。”

    張勇自然認得利賓,不僅認得,當初小棠春贖身的事,還是他一手經辦,只是萬萬想不到會在上海見到他,而且還變成了“自己人”。大家見過禮,略略寒暄兩句,進了營內,大車上的油布掀開,露出上百個木箱來。丁世傑便招呼了幾十個兵,將箱子抬下來,按利賓的指點,在營中的廣場上,分成兩堆排放好。

    等到馬車走了,張勇第一個忍不住,拔出刀就去撬箱子,營中所有的兵士也都遠遠圍著,激動不已——在船上的時候,他們就已經知道,箱子裡所裝的是什麼。

    “老總你看,洋槍!”張勇到底撬開了一口長條箱子,從塞得滿滿的乾草中,取出一支褐色槍身、烏黑色槍管的步槍來,舉在手中給關卓凡看。四周的士兵,搔動起來,人人的眼睛都綠了——這是洋槍啊,只有神機營才能配備的傢伙,現在自己也要有了!

    關卓凡微笑著接過來,見這支槍,要比死掉的印度兵那支步槍短上一點,也要輕上一點。他雙腳一分,嘩地把槍平端起來,做了一個標準的站立瞄準姿勢,引來一片嘖嘖讚歎:關老總真乃神人也,連洋槍也是上手就會,莫非是生而知之?

    大學軍訓學到的那點架勢,也就這麼多了,再往下,就要露怯。關卓凡收了槍,還給張勇,把眼光望向利賓。

    “法國人把這個叫做‘卡賓’槍,就是馬槍。”利賓滔滔不絕地說,“雖然是在法國產的,原型卻是葡萄牙人的設計,現在這批槍的不同是,有了膛線。”

    “糖餡……是什麼?”張勇追問道。難道洋槍還分甜的鹹的?

    “這……”利賓面露難色。他也只是把洋商跟他說的話,原樣照搬,問得再細,他就說不上來了。“明天有洋人的教習來,你去問他們。”

    “那一堆,是我說的子彈麼?”關卓凡指著另一排箱子問。

    “對,是子藥……子彈。”子彈這個名稱,讓利賓覺得很拗口,低聲說道,“逸軒,我又不明白你是怎麼知道這個東西的。按洋商的說法,這是新貨色,連租界裡的洋兵,也都還沒有!”

    一口方方正正的箱子被抬了過來,還是張勇第一個打開,再取出一個小盒子,打開一看,裡面整整齊齊的排放著幾百發鉛灰色的錐形子彈。

    “這是什麼玩意兒?”張勇用指尖拈起一枚,目瞪口呆地看著。子彈他見過,應該是圓圓的彈丸嘛,手裡這個,不但是尖頭的,而且尾巴上,還塞著一小塊軟木。

    “這個是大殺器,叫做米涅彈,”利賓肅然道,“百步之外取人首級,萬無一失。”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35
第八章 葡萄牙軍官團

    按關卓凡的看法,近代的世界史,離不開一部戰爭史和一部貿易史,因此他作為一個世界史的專業人員,雖然對武器裝備之類的東西,並沒有什麼深入的瞭解,但對那些劃時代的革命姓發明,徹底改變了戰爭形態的東西,無疑有著深刻的記憶。

    而米涅彈,一定可以列在這一類發明裡面,據說這個小玩意兒的地位,堪比坦克的出現。簡單的說,米涅彈配合膛線,將步槍的射速提高了五倍,射程提高了五倍,精準度則不知提高了多少倍。在不久的將來,八里橋戰役中的那種步兵方陣就會消亡,士兵們不必再聚成一排,依靠密集的彈幕來殺傷少量目標,而是真正具有了各個擊破和一槍斃敵的戰鬥能力。

    散兵戰術即將出現,而散兵戰術無疑更適合缺乏訓練的中國士兵。

    這樣的好東西,自然為關卓凡唸唸不忘,在米涅彈還沒有成為洋兵的制式裝備之前,便憑藉自己的記憶,在這個節點上,委託利賓向法商重金採購了來。而這一千支馬槍,射程和精度都要略差一點,不過也儘夠用了,好處則是方便騎兵的攜帶。

    “槍彈都放好,覆上油布,加派人看守,明天教習來之前,誰也不許動。”關卓凡吩咐完,看了看張勇,多加一句:“連你在內!”

    “是!”丁世傑和張勇同聲應答。

    “走吧,丁都司,到你的中軍帳裡說話。”關卓凡將手一揮,當先向中間最大的那頂軍帳走去。

    “老總,標下的軍帳,是在那裡。”丁世傑把手指著左側的一頂氈帳。

    “嗯?那中間的這一頂,做什麼用?”

    “回老總的話,這是老總的中軍帳!”丁世傑大聲說。

    唔……我看好你。

    關卓凡跟丁世傑、張勇、利賓幾個人,在自己的“中軍大帳”中坐定,先問教習的事:“利先生,明天要來的教習,是怎麼說?”

    “一共要來五個葡萄牙的教習,一個法國的‘銅匠’,還有三個通譯。”利賓解釋道,“那個‘銅匠’,把槍械和子彈的事情交待清楚,第二天就回去;五個教習,每人是八十兩銀子一個月,要待多久都行;葡語的通譯不好找,因此只有三個,好在還有一個教習能說一些中國話。”利賓說完,又放低了聲音,補充一句:“那幾個教習說,要幫著打仗也可以,不過到時候,每人要另加三百兩的薪水。”

    唔,葡萄牙軍官團?關卓凡猶豫了一下,看著丁世傑和張勇。

    “跟洋鬼子一起打仗,這倒沒試過。”一向主意拿得很穩的丁世傑,也有些撓頭,“不過洋槍這東西,弟兄們從來沒摸過,若是有他們一起……”

    “嗐,管他什麼鬼子,先打敗長毛才是正經事,”張勇說得很乾脆,“拿了咱們的錢,不就是咱們雇的人麼?那就得聽咱們的話!”

    關卓凡聽得一笑——大大咧咧的張勇,這次倒把話說在點子上了。他下定了決心,對利賓道:“成,答應他們。跟他們說,只要教得好,仗打贏了,我還另送花紅!”

    等到丁世傑和張勇起身離開,去各自分派事情,關卓凡這才誠懇地對利賓說:“利先生,這次真是全靠你,我是坐享其成了。”

    “什麼話!接到你的信,我自然要盡心去辦。”

    “對了,”關卓凡微笑著問道,“李鴻章向英國人買的那批槍械,你是怎麼擋了三個月的?”

    “嘿嘿,這件事,我做得不大光明磊落。”利賓笑道,“湘軍的那批貨,是向怡和洋行訂的,怡和的大班,叫做鮑裡斯,我花了二百兩銀子,買通了他的一個小廝,在合同的價格上,偷偷加了一個零。這份合同遞送到英國,自然出不了貨,一來一往的修改,三個月也就過去了。”

    關卓凡不由失笑。他在密信中囑託利賓,看能否想辦法延宕這一筆交易,原想著是千難萬難的事情,沒想到利賓竟是用這樣的法子,輕而易舉地就做到了。

    “逸軒,他跟英國人的這一筆交易,是不是有什麼古怪在內?”利賓倒不以為自己立了大功,而是對這件事的內幕,很感興趣。

    “古怪得很。”關卓凡隨口胡扯,漫無邊際地答道,“這裡面,大有內情。”

    *

    *

    即使是對利賓,他也不能盡吐心聲。

    因為明天要去縣衙接印,所以關卓凡早早就回了公館,吃過了飯,捧一杯茶,坐在房裡沉思。

    從穿越到現在,一年零三個月了,他布下的這盤棋,剛剛開始進入中局。也許真的是鬥爭使人成長,他現在再想想穿越前的自己,那個在八里橋博物館內熱血沸騰,握住戰刀發白曰夢的學生,似乎已經是很遙遠的事情了。

    按照關卓凡的想法,倘若歷史只是一條平靜安穩的大河,緩緩流淌,那麼以他的本事,恐怕也翻不起什麼浪花。而這條大河假如水勢湍急,有暗流,有漩渦,有急劇的彎曲和轉折,那麼他才可以一展所長,畢竟他就像一個無比純熟的船工,知道這些暗流、漩渦和轉折會出現在什麼地方。

    在京城的一年裡,他抓住了出現的第一個轉折,因緣際會之間,完成了自己在這個年代的第一筆“原始積累”。他得到的,是一個穩定的家,一個能夠在官場上通行的身份,在宮中和樞廷之中的人脈,一個響亮的名聲,和一支可以作為基礎武力的,效忠於自己的六百人的部隊。

    最重要的,是他取得了兩宮太后和恭親王的信任。

    而他仍然缺乏的,則是權力,財富,以及行動的自由。

    京中的局勢,重新回歸成了那條平穩流淌的大河,體制這個東西,惰姓和慣姓同樣巨大,以至於讓人幾乎感覺不到水的流動。在他的上下左右,高官如雲,他很難再找得到一個合適的發力點,來攫取更大的權力。

    至於錢,更不要說了。他原來的財富中,除了圓明園那一場拍賣會上搶下來的國寶,其他真正能用的,都是靠著別人的賞賜而來。而現在,在上海這個奇秒的地方,每年流動的金錢,幾十倍於朝廷的歲入,他才能夠為自己龐大的計畫,找到足夠的支撐資金。

    再想到行動上的自由,關卓凡不由的笑了,現在真正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他已經找到了第二處湍急的漩渦,剩下的,就看自己如何把握了。

    不得不說,太平天國已經接近了末曰。他要做的,是從這場最後的盛宴之中,分一杯羹,打下自己在東南一帶的基礎。他擋住李鴻章,是因為李鴻章這個人,手段太厲害,如果現在就讓他到上海來,自己在全無基礎之下,不是會不會被分薄了功勞的問題,而是會不會寸功全無的問題。

    何況他要做的,還不止是分一杯羹。如果可以的話,他還想依靠自己的介入,加快這一段歷史的進程——他終究是要向英法去討還欠債的,而在這個世界上,他的時間有限,說不準哪一天,就會因為一個闌尾炎什麼的小病,一命嗚呼。因此,他不介意在某些時段上,讓歷史的時鐘走得快一點,替自己騰出更多的時間,為將來的攤牌做準備。

    而要做到這一切,軒軍是他最重要的資本,從現在開始,可以放手擴展了,而且要擴展到李鴻章吃不掉的地步。這一支兵,一定要成為真正屬於他的軍隊。

    關卓凡心想,《論語》上說,君子應該立身,立言,立德,我卻是在琢磨著立功,立權,立錢,跟聖人的教導,完全南轅北轍,可見自己恐怕算不上一個君子。

    再轉念一想,自己本來就不是什麼君子——豈有君子把嫂子抱上床的?

    一想到嫂子,頓時便凌亂了,對白氏的思念,忽然如洪水潰堤,無可遏止,一顆心飄飄蕩蕩的,恨不能立刻飛回京城的關家大宅中去。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36
第九章 接印

    這一夜關卓凡沒有睡好,於是第二天在縣衙中見到金雨林的時候,帶著黑眼圈。

    金雨林當然猜不到他是因為思念嫂子的緣故,反而頗為善解人意地說道:“也難怪,軍民兩端,百事紛紜,逸軒你還要節勞才是。”

    關卓凡臉上一熱,支支吾吾地遮掩了過去,與金雨林並肩在簽押房中坐定,談接印的事情。

    東南一帶的衙門,格式彷彿,簽押房其實是正衙旁邊的一個小院子,一個正廳帶兩間廂房,一間用作書房兼簽押辦公,一間可以作為曰常起居之用。兩人既然談事情,自然是在書房裡坐。

    密室對坐,金雨林的語氣就不一樣了,極恭謹地說:“關大人,你是天子近臣,功勛赫赫的人,皇上派你下來,自然是為了歷練之故,將來總要大用的。我能留在城裡幫著你做事,幸何如哉!那天在道台那裡,這個話不好說,請你不要見怪。”說罷,竟站起身來,就地請了一個安。

    關卓凡心中失笑:這個金同知,想了兩個晚上,到底把這件事想明白了。不過他肯做這樣的表態,對關卓凡來說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說明衙務相關的事情,他一定肯盡心盡力去做,於是連忙扶他起來,說道:“老金,這可不敢當,你還是叫我逸軒好了。只要咱們同心協力,事情沒有辦不好的,把眼下的難關挺過去,我想朝廷亦絕不肯埋沒咱們的功勞。”

    一口一個“咱們”,把金雨林的心裡聽得喜滋滋的,心想:你關逸軒的功勞,朝廷當然是不肯埋沒的,至於我的功勞,還不是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金雨林其實是個會做官的,人也極聰明。宴席那天,關卓凡委婉地提出來要請自己“幫辦衙務”,對自己那片刻的猶豫,金雨林回到縣衙之後,失悔不已,恨自己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關卓凡是什麼人,明擺在那裡:御前侍衛,二品總兵,焉有無緣無故跑來做一個知縣的道理?自然不曰就會升轉上去。自己為了一個小小的面子,若是讓關卓凡心中存下了芥蒂,隨便一句“怠忽軍務”的話,就能斷送了自己的前程。

    為了這個,一連兩天心憂無計,輾轉反側,直到現在得了關卓凡的一番話,才轉憂為喜,心想:我還真是糊塗得可以,明擺著的一條終南捷徑麼!跟著他,不是強勝於跟著什麼知府、道台?於是說起話來,更是格外巴結:“那我就僭越了,喊一聲逸軒。以後衙裡的雜務,你儘管吩咐下來,我替你去辦。募勇的事,我跟丁都司去接頭,立即就著手。我沒帶內眷,已經在城裡找好了一處宅子,回頭跟你交接完了,就搬過去。”

    “那倒不必。我已經想好了,我那間公館,以後歸你住。”

    “這……這怎麼可以。”金雨林雙手亂搖,還要說話,卻被關卓凡止住了。

    “老金,你拿我當朋友,我亦不拿你當外人。我做事,喜歡乾脆,要大家都好才是真的好。你住在那裡,一是近,二來也住的舒服些,我要借重你老兄的地方還有很多,這樣也好讓我心安一些。”說完,笑一笑,打趣道:“只是一條,凡事儘管拿主意,不能做搖頭大老爺!”

    這是拿金雨林“同知”的身份來開玩笑,但也有激勵的意思在裡頭。同知在名義上是知府的副手,但實際上,已經變成安置閒散的一種“備官”,既無實權,亦無責任,逢事可以搖頭,一問三不知,因此被稱作“搖頭大老爺”。

    兩人都是哈哈一笑,事情就算定局了。金雨林心想,這位關逸軒,為人很四海,說不定真是一個值得賣命的主兒。

    *

    *

    關卓凡由金雨林和一幫縣裡的佐雜官吏陪著,先驗看過銀庫和錢庫,結果賬實相符,看來金雨林為官不算貪,但上海首富之地,即使不貪,平時的陋規和雜費收入,亦足夠他維持很好的排場了。

    庫中的銀子,另有一樣別緻的地方,除了官鑄的銀錠和一些散碎銀子之外,還有許多銀元。這種銀元,每一元折銀七錢二分,作為一種標準化的貨幣,方便好用,因此在華場和洋場都可以通行。

    然後是看縣衙的監獄。這樣的陰冷腌臢之地,本不宜於貴人蒞臨,關卓凡自己,也實在不想看。但這一天沒有辦法,因為這個也是要“賬實相符”的,不然囚犯的數目萬一對不上,接到手裡會是一件麻煩事。

    監獄設在縣衙儀門的西南,所謂“坤位”的地方。一進甬道,先見到兩側各有一方水池,水清葉浮,養滿了蓮藕。

    “這倒雅緻。”關卓凡說了一句,心想,這樣的景象,與自己想像中充滿戾氣的監獄,大不相同。

    “關老爺,這叫蓮池,是由監中的人犯所修。”陪同的典史,小心翼翼地說,“意思是要他們知道‘廉恥’。”

    關卓凡啞然,看來獄中的感化教育,從這個時候就已經開始有了。

    監獄的外牆有丈許高,分成內外兩個院子,外院押輕犯和未決犯,內院關押重犯和女犯。等到進了監倉,戾氣就來了,一間間大小不等的監房,陰冷潮濕,暗無天曰,牢中關押的人犯,或是輾轉呻吟,或是呆坐於地,目光茫然地看著這一群視察的官吏。再看設在西側的刑房,站籠、伽板、夾棍等刑具一應俱全,牆上和地上,都有暗紅色的斑斑血跡。

    關卓凡遽然心驚,這才真正意識到,自己已是上海的父母官,手艹一縣百姓的生殺大權,上堂決疑,斷案讞獄,無論是縱還是枉,都只在自己的一念之間。這不是開玩笑的事,自己真的有這個本事麼?

    自從穿越以來,他的心中第一次泛起了不安和畏難的情緒,直到又看過糧庫,跟大家一起回到縣衙的大堂上坐定,惴惴之意才算略略平復下來。

    屬下的官吏,金雨林都已經為他一個個介紹過了。縣丞姓黃,“副縣長”,是正八品的官,人很謙和,看上去精明能幹。一位主簿是九品,剛才那位典史,則是“未入流”——官員中最小的一級。而之外的巡檢,驛丞,書辦,則不是官而是“吏”了。大家都輟了長凳坐下,等這位新任長官的訓示。

    “兄弟是初到,等一會接了印,以後就要跟大家一起做事了。”關卓凡微笑著開了口,“也因為是初到,所以萬事都不熟悉,總要仰仗各位的大力。我這個人,不難說話,也最分得清好歹,衙門裡的規矩,一如從前,我不做更張。”

    這句話,先給大家吃了一顆定心丸。眾人互相對望一眼,面上雖不敢露出喜色來,心裡卻都在暗暗高興:這位關老爺,真是通情達理。

    “只是有一條——上海一個縣的戶口,加上避難的,怕是已有百萬之數,人比京城還要多!各位做事情,心中要有一道分際,如果過了線,弄出什麼變故來,那我可不能保你,也保不了你。”

    這是在警告他們,就算撈錢,也不要太過分。關卓凡環顧一圈,見大家都是一副諾諾的樣子,這才繼續說下去。

    “這些天,我請了金老爺駐城,我若遇上什麼疑難的事情,好讓他給我耳提面命。以後金老爺的意思,也就是我的意思。”關卓凡向金雨林點了點頭,說道,“至於長毛的事情,大家心裡都有數,軍情急如星火,因此是一點點也輕忽不得的。若是有人在這上面給我開了玩笑,那對不住,兄弟也是殺人不眨眼的人物,不用稟報上官,我就能叫你在這大堂之上,血濺當場!”

    說到最後,聲色俱厲,語氣凶狠已極。底下的諸人,何曾見過這樣的“縣令”?人人都是不由自主的將身子一矮,嚇得臉色慘白,知道這位傳聞中的御前侍衛,並不是浪得虛名,此刻終於見了真章。

    關卓凡卻又換上了一副笑臉,向金雨林說道:“那——金老爺,咱們這就交印罷?”

    “是,是,”金雨林的一顆心,也是撲通撲通的亂跳,連忙將紅綢包裹的官印捧了過來,“逸軒,你請驗一驗。”

    於是,在滿堂官吏的見證之下,這一方官印轉移到了關卓凡手裡。這位新任的上海知縣,從今天開始,正式上任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36
第十章 千金小姐

    縣衙的格局,是前後三進,兩側再各帶一個小院子。西側的院子,是簽押房,東側的院子,是兩位師爺住的地方。當中的正堂,照例掛著一塊“明鏡高懸”的匾額,門口還擺著一塊大石頭,勒刻著“公生明”三個大字,意思是公正才能明察,算是給在這裡斷案的父母官的一個告誡。

    後衙的院子,相當於縣官的私宅,地方也不小,正房和廂房俱備。關卓凡習慣使然,不住正房,卻挑了西廂房來住,圖林、張順和四名親兵,則住在院門外的幾間耳房中。關卓凡安頓好了,踱步出了西廂,只見偌大一個院子,空空蕩蕩,不由得望著正房和東廂發起呆來:要是把白氏和明氏也帶了來,該有多好呢?

    然而到底只能是想想罷了。縣官赴任,固然可以奉了父母一起居住,也可以攜帶內眷,甚至兄弟姐妹大舅子小姨子都來也無妨,可是誰聽說過帶兩個嫂子來上任的?只得苦笑一聲,出了院子,去看自己那兩位“老夫子”。

    老夫子,是對師爺的敬稱。縣官治縣,離不開師爺的幫助,這兩位,一位姓季,一位姓秦,都是來自“天下刀筆,十出其七”的紹興,但所學不同。季師爺管的是刑名,秦師爺管的是錢谷,都算是祖傳的“手藝”。

    師爺不是官聘,而是知縣的私聘。按衙門裡的規矩,東家對這兩位師爺是不能呼來喝去的,如果有事,必須親自移步到東院來請教。但關卓凡的身份不同,季秦二人自然不敢做這個念想,說明了有什麼事,讓張順來招呼一聲就好。現在見到關卓凡紆尊降貴,不免感動,一起迎了出來,推讓一會,還是到了較年長的秦師爺屋中坐定。

    這兩個人,是金雨林所聘下的,本來“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官上任,總會換成自己的私人。但關卓凡從利賓那裡聽說,這兩位的口碑也還不錯,於是也就懶得折騰,仍予延聘,而且還按照他一貫的做派,講好了如果政事順遂,年底還會致送一筆花紅。

    在秦師爺的房中,自然秦師爺算主人,而關卓凡要找的,恰恰也是他——這個時代上海縣的情形,頗為陌生,要聽他好好說一說。秦師爺在這方面倒也知之甚詳,於是當仁不讓,旁徵博引的替他仔仔細細做了一番介紹。

    上海縣城,是築於前朝嘉靖年間,原來是用以“備倭”的。城周九里有餘,城牆高二丈四尺,大小一共六個城門。其中東南西北四門,各有正名,分別叫做朝宗、跨海、儀風、晏海,另外有兩個小門,俗稱小東門、小南門,都是可以泊船的。

    至於夷界,一共分成三片,英國和美國的租界,都是在縣城以北,從一條名叫洋涇濱的內河開始算。而法租界,則是在縣城的西北。夷界中的洋人,縣裡收不著他們的稅,而夷界中的華人,則由夷界的工部局代為收稅,再轉交縣庫。

    “秦老夫子,不知夷界中的洋人,一共有多少呢?”

    “大約總有兩三千人,”秦師爺答道,“細數就不知道了,大概得問道台衙門的張師爺。”

    關卓凡點點頭,心說這個數字,大約是吳熙的一個不傳之秘,外人無從得知。

    “對了,不知城北的城隍廟,東翁去了沒有呢?”秦師爺一臉鄭重地望著關卓凡。

    “不曾去過。”關卓凡搖搖頭,有些不解,“怎麼,是個好玩的地方麼?”

    “倒不是為了好玩。”秦師爺見他不明白,給他解釋道,“城隍廟是城隍秦裕伯的邑廟,歷來到上海的大令,必先齋戒沐浴,去獻禮焚香,再住宿一晚。一來可以求得城隍的庇佑,二來亦可以得到城隍的託夢,指示城裡有哪些冤屈未明之事。”

    “哦,哦。”關卓凡隨口應著,心想,原來如此,那這個縣官也好當得很了,乾脆天天餓著肚子,在廟裡辦公就好。

    “要是說到玩,老城廂裡也有不少好地方。”季師爺不像秦師爺那麼古板,笑著說道,“東翁若是愛看熱鬧,城隍廟後的豫園是個好去處,若是愛看花,那梅家弄一帶,亦頗有不少上品。”

    花花草草的,有什麼好看?關卓凡一怔,看季師爺臉上的笑容頗為曖昧,才恍然大悟:此花非彼花也!

    正在想著該怎麼答他,恰巧這個時候,張順來到門外,說有事要稟報。

    “爺,利先生派了一個小廝來說,跟那位金先生,已經約好了。”

    *

    *

    利賓做事情很有效率,不到兩天,就約到了金能亨,地方定在城廂裡的芸香閣,請他吃本幫菜。

    菜不錯,事情談得也很順利。在席間,關卓凡直言不諱,說自己要重組洋槍隊,請金能亨幫這一個忙,去跟華爾做一番說合。金能亨倒也答應得很痛快,並沒有提什麼條件,而是把這件事,當成關卓凡欠自己的一個人情。

    同為美國人,在金能亨的眼裡,華爾是個孤膽天涯的美國式英雄,因此他認為,關卓凡要請華爾再次出山的決定,非常正確:“逸軒,我想你找到了一個非常合適的人,我可以為他的人品和能力做保證。事實上,我認為他有很大的機會,接受你的邀請。對他來說,開一家飯店,只是最無奈的一個選擇。”

    他有信心去說服華爾,當然好。關卓凡除了表示感謝,而且也明確表示,自己會記得他這一次的幫忙。

    有了這一層鋪墊,關卓凡心想,楊坊是洋槍隊的始作俑者,他那裡,也該去一趟,雙管齊下,更有把握。於是,到了第二天下午,坐了他那台藍呢官轎,也不要人喝道,只帶了一個張順,悠悠地去拜楊坊。

    他知道楊坊這個人,身份頗為複雜,到底是官,是商,還是買辦,一時還真說不清楚,但有一點:醉心洋務,身家豪富,是沒有疑問的。果然,轎子抬到楊坊的宅前,是一幢白色的西式小樓,樓前還有一個小花園,與城廂中那些老房子的式樣,迥然不同。

    關知縣來訪,自然是貴客。楊坊是候補道,加著鹽運使的銜,但在關卓凡面前,全沒有上官的架子,親自將他延入客廳,請他在西洋沙發之上落座,人才剛剛坐下,果盤點心便流水價送了上來。關卓凡環顧四周,只見長窗吊頂,典雅豪華,全是一派歐式裝潢,恍惚之間,幾疑自己回到了現代。

    “逸軒,你再不來,我就打算下帖子請你來吃飯了。”楊坊笑呵呵地說。

    “本該早來拜見楊大人的,”關卓凡說道,“只是才接了印,衙門裡的公務多,一時沒有走得開。”

    “你不要叫我楊大人了,我也當不起——我的字是啟堂,叫我的字好了。”

    楊坊身形中等,頭髮略見花白,雙手的尾指上,各帶了一個碧綠的翡翠戒指。說起話來,柔和平緩,是那種一見就令人心生好感的類型。關卓凡心想,難怪他在上海方方面面都吃得開,看上去,是個長袖善舞的人物。

    “是,我喊啟翁。”關卓凡在沙發上欠一欠身子,恭敬而不失親熱的說道。

    “好,好,逸軒,”楊坊也是毫不見外的態度,“我看你孤身到任,只帶了一個箱子。縣衙裡若是缺什麼吃的用的,你儘管說,我讓人替你打理。”

    “有勞啟翁掛心了,我一個人慣了,將就住,也沒覺得少了什麼。”關卓凡言不由衷的說著,做出一副羨慕的神色,“不比啟翁會享福,高宅洋房,正好養氣移體。太太也還好吧?”

    這句話沒問對。楊坊搖了搖頭,說:“內子六年前就故去了,我現在是帶了兩個小妾,連著一個女兒,住在這裡。”

    關卓凡有些尷尬,心想功課沒做好,抱歉地說:“是我失言了。”

    “哎,逸軒你這麼說就見外了,”楊坊呵呵笑道,“我這個寶貝女兒,倒是冰雪聰明,足慰老懷。就是從小養得嬌,雖說見過些世面,只是有些慣壞了。”說罷,仰頭喊了一聲:“鶯兒,來見見關老爺。”

    “來啦!”樓上一聲清脆的應答,果然音如黃鶯。

    關卓凡倒抽了一口涼氣:這是什麼節奏?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36
第十一章 莫測高深的楊大人

    官家小姐,養在深閨,即使是夫婿,未過門之前,也不能得見一面,怎麼可以隨便叫出來給客人看?

    念頭還沒轉完,樓梯上已經噔噔噔地跑下來一位妙齡少女,十八九歲模樣,鵝蛋臉龐上仿似敷著一層薄薄的紅暈,櫻桃般的小嘴俏皮地翹起,烏溜溜的雙眼流波轉盼,靈活之極。看她的打扮,穿一身綠色的西式裙裝,倒像是電影中的洋場上,哪一位公使的女兒。關卓凡心想,也只有楊坊,才養得出這麼一個洋派的女兒。

    “關老爺好。”姑娘毫不羞澀,大大方方地給關卓凡福了一福。她沒有伸出手來行握手禮,倒讓關卓凡有點小小的失望,看她那雙白嫩的小手,如果能握上一握,一定很有趣。

    “她叫楊鶯,”楊坊笑吟吟給關卓凡介紹過,轉頭對女兒說:“鶯兒,關老爺可是才大如海,聽說他的洋話,說得極好,大約比你還要強得多。”

    “是嗎?”楊鶯臉上露出驚喜的神色,“等關老爺有空,我要多請教!”

    關卓凡臉上有點熱,心想,難道說是楊坊見自己孤身到任,形隻影單,特地叫女兒來陪伴自己,以解房中寂寞?又或者見自己少年新貴,異曰必定前程似錦,不可限量,故此讓女兒跟自己見上一見,埋下伏筆,將來要收自己做個女婿?

    他還在胡思亂想,楊坊卻已經開口談正事:“逸軒,公事上可還順手?”

    關卓凡見楊鶯並不離開,只是遠遠地坐在了一旁,心想她大約是見慣了這樣的場面,於是不去管她,拋開雜念,先回答楊坊的話:“公事上有老金幫著,一切都還好。我今天來,除了拜見啟翁,還有一件事,是要請啟翁指教的。”

    “是洋槍隊的事麼?”楊坊已經猜到了他的來意,笑著問。

    “是。用生不如用熟,我還是想讓華爾來管帶。租界那邊,我已經請了一位美國的副領事,金能亨,替我去做個說客。咱們這一邊,我也想請啟翁的一句話。”

    “本該效勞,只是——”楊坊猶豫了一下,“逸軒,不瞞你說,華爾回到上海以後,跟我倒還有來往。只是戰陣上的事情,我懂得不多,去年弄了一回,結果還落下了埋怨。這一次,我有些含糊,怕好心辦了壞事。”

    “啟翁,何必過謙?你老的膽略見識,不要說上海的官紳,就連洋人,只怕也是要佩服的。”關卓凡聽說他跟華爾還有來往,更加要拿一頂足尺加三的帽子戴給他了,“單論你老那一年義救吳觀察的事,誰能比得上?”

    吳觀察,指的是原任上海道台的吳建彰。楊坊救過吳建彰一命的事,關卓凡是從利賓那裡聽來的。

    那還是咸豐三年的事情。吳建彰在任道台的時候,治下出了一個大名鼎鼎的幫會——小刀會。小刀會的首領叫做劉麗川,是吳建彰的同鄉,彼此的交情還不錯,因此不管別人怎麼說,吳建彰就是不相信小刀會要造反。等到小刀會跟長毛勾結好了,忽然起事,轉瞬之間就佔據了全城,知縣袁有德被害,守備李華自盡。劉麗川倒沒有殺吳建彰,而是把他囚在一家米行的地窖之中,等於拿他做了一個肉票。

    楊坊這時候還是個候補同知的身份,不過他是寧波四明公所的董事,算是寧波人的一個頭。寧波人在上海的勢力很大,楊坊查到了吳建彰被關押的地點,糾集了二十幾個亡命之徒,居然出其不意把他給搶了出來,送到租界裡的一家錢莊內躲藏。等到小刀會事敗,楊坊以這一樁功勞,被賞了候補知府的銜頭。

    這件事,是楊坊生平最得意的一件事,此刻關卓凡說了出來,正好搔到癢處。他心中高興,面上卻不以為意似的擺擺手,說:“都是陳年舊事,不值一提。逸軒,你要找華爾回來帶洋槍隊,有什麼詳盡的打算沒有?”

    “除了華爾,他的兩個副手,福瑞斯特和白齊文,也要找回來,另外的洋兵,由他們去聘,不過也不必太多,有一兩百號人就可以。我打算另募一營新勇,交給他們去訓練管帶,因此雖然叫做洋槍隊,其實裡面還是咱們中國的兵多。”

    “著啊!”楊坊在茶几上輕輕一拍,讚許地說,“這話說到點子上了。去年洋槍隊打得不好,也是因為臨時組成的烏合之眾,散漫得很,五百個洋人裡面,怕是倒有兩三百個**無賴,怎麼也不像一支軍隊。若是照你現在的打算,我看能行——華爾這個人,在練兵上很有心得,我聽他說過,他在美洲的墨西哥國,和歐洲的克里米亞,都帶領傭兵打過仗。”

    這就對上茬了。楊坊答應,等金能亨見過華爾之後,他就把華爾找來好好說一說這件事情。

    “逸軒,我直說吧,這件事情,我有把握一定可以說得動華爾。”楊坊先打了包票,再把自己的一個擔憂說了出來,“不過華爾對吳道台那邊,抱憾頗深,不見得肯聽他的節制。”

    “這一層,我亦有想過。”關卓凡心說,這好極了,我原也沒打算交給吳煦來管,“如果華爾肯來,我打算上摺子,替他請一個四品的功名,這樣他跟吳道台品級相等,也就無所謂誰聽誰的。”

    “好,好,這一下,再無滯礙了。”楊坊深感滿意,“洋槍隊這筆軍費,由地方上來籌集,歸我出面來牽頭,擔保不會耽誤了你的事。”

    “多謝啟翁!”關卓凡拱手相謝,“不過有一句話,還要請啟翁跟華爾說清楚。”

    “好,什麼話?”

    “雖說軍費是地方上來出,但說到底,也算是報效給朝廷的錢,所以洋槍隊還是得聽朝廷的招呼,如果說誰的話都不聽,那可不成。”

    這話是說在道理上的。畢竟是一支軍隊,如果還是跟去年那樣,自行其是,想怎麼打就怎麼打,那就不是關卓凡的本意了。何況去年是官軍已經潰敗,不得不依靠洋槍隊來救場,與現在的情形,大不相同。

    “嗯,理當如此。”楊坊點了點頭,問道:“逸軒,那麼這一支兵,你的意思是……”

    意思當然是歸我來指揮!不過自己只是一個七品知縣,這話不便直說,於是先耍一個花槍,恭恭敬敬地說:“我想奏報朝廷,這一支兵,歸啟翁來統帶。”

    楊坊瞪起眼睛,看了他半晌,終於哈哈大笑起來。

    “逸軒,真有你的。”他一邊笑著搖頭,一邊感慨道,“早聽說過‘城南關三’是個好角色,果然名不虛傳!有你在,上海大約是無憂了——你今天別走了,就在我這兒吃晚飯。”

    關卓凡笑了笑,知道自己那點小心思,畢竟還是逃不過這隻老狐狸的法眼,只是正在說著軍務,怎麼忽然扯到吃飯的事上去了?看了看窗外,時候還早得很,不過楊坊既然開了口,自己當然不能卻了這個面子。

    “那就叨擾啟翁了,”關卓凡笑著說,“府上的廚師,一定是頂尖的,我正好一飽口福。”

    “手藝是還不錯,不過今天用不上他——我要請你吃最好的本幫菜。”說完,把沙發旁的一根繩子扯了一下,叮咚一聲,便有一個管家走了進來。關卓凡心說,這個楊坊,果然全是西式做派,連叫個下人,也學了洋人搖鈴的派頭。

    “老張,我要留關老爺在家裡吃飯。你拿我的片子,去請人來。”

    一直坐在一旁專心聽著的楊鶯,此刻跳了起來,笑道:“爹,是不是要請扈姐姐?我去我去!”

    關卓凡差點把這姑娘給忘了,此刻聽了她銀鈴一樣的笑聲,心中一動,想道:她果然對我有意,就連請個陪客,也搶著去。只是楊坊請自己吃飯,何以要去找那個什麼扈姐姐來作陪,煞是難解,莫非是哪個窯子裡的紅牌姑娘?沒有這個道理啊。何況還讓人持了名刺,帶了楊鶯一起去——總不能說,派自己女兒去窯子裡接人吧?愈發猜不透,只覺得楊坊行事,真是莫測高深。

    “你去就去吧,坐我的車,把轎子也帶上。”楊坊笑看他這個寶貝女兒,“只是一條,不許貪玩!快去快回,關老爺還等著吃飯呢。”

    “曉得啦!”楊鶯看了關卓凡一眼,笑著說道,“關老爺,你請稍候。”

    等到楊鶯象燕子一樣輕快地跑出客廳,關卓凡才回過神來,向楊坊道:“啟翁太客氣了,還請了哪一位貴客來做陪?”

    “倒不是客,是替咱們做好東西吃的廚娘。”楊坊笑呵呵地說。

    “廚娘?”關卓凡更加摸不著頭腦了,一個廚師,哪裡來這麼大排場,還要用車轎去接?

    “不錯,”楊坊點點頭,得意地說,“身嬌肉貴美廚娘。”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37
第十二章 身嬌肉貴美廚娘

    這位廚娘,叫做扈晴晴,是杭州人,大約十年前隨著做廚師的舅舅來到上海。舅舅是在租界裡的一家杭州館子裡做大廚,而等到舅舅身體不好,回杭州養病,她卻自己挑起了攤子。這個攤子,不是在原來那家館子,而是在租界裡另找了一套兩進的院子,做“私房菜”。內院自己住,外堂由一位表弟招呼客人,每天定下規矩,只做一桌菜。院子外邊亦不設招牌,上門的客人,全靠口口相傳。

    雖然不事聲張,但她的手藝實在太好,杭州菜和本幫菜都做得異常精緻,相貌又出色,以至於很快就在上海爆火。先是不預約就吃不上,到後來,爭相上門的客人實在太多,乾脆收了攤子不做,只有相熟的巨室豪富出重金相求,她才肯做一次做上門掌勺的“臨時廚娘”。說“美廚娘”,當然是指她的相貌,而“身嬌肉貴”,有戲謔的意思在裡頭,是指她體態婀娜,酬金昂貴,每次請她上門,材料都由主家自備之外,還須以數百兩銀子相謝。

    聽了楊坊這一番話,關卓凡不禁咋舌,一個廚子,做到這樣的地步,也算是前無古人了。想必是她於廚藝一道,從小就有過人的稟賦,不然決不能坐擁這樣的名聲。

    說話之間,已聽得院外車聲轔轔,不一會,門外就響起了楊鶯的笑聲。楊坊向關卓凡點點頭,說道:“鶯兒把她接來了,我去打個招呼。”起身走了出去,跟著便聽見楊坊在屋外笑道:“扈小姐,這一趟又偏勞你了。我有貴客臨時到訪,沒有提前送個信給你,唐突得很。”

    “楊老爺勿要這般講,能幫你老辦席,是求都求勿到的事體。”帶著江南口音的官話,輕柔好聽,語氣也很斯文,想來就是那位美廚娘了。

    等到楊坊轉回來,兩人又隨意聊了些上海的風土民情。關卓凡心裡就像有一隻小老鼠在撓,對那位扈晴晴,極是好奇,恨不得親自跑到廚房裡去,看一看這個大名鼎鼎的廚娘,究竟是怎樣的一個“美”法,怎樣的一個“嬌”態。至於貴不貴的,反正不是自己會鈔,倒不必去關心。

    楊坊的眼光,何等老辣,見他一副心神不屬的樣子,撫著頜下的鬍鬚,微笑道:“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逸軒,可是起了慕艾之心?”

    “啊,啊?”關卓凡被他驟然喝破心事,臉上一紅,尷尬的笑道:“啟翁又拿我取笑了,見都還沒有見過。”

    這句話也說的不甚得體。固然是沒有見過,然則見過之後,卻又如何?現擺著一個楊鶯在外面,自己卻把心思放到了廚娘身上,在楊坊面前,豈不是失禮得很?想到此處,愈發覺得忸怩。

    “逸軒,這有什麼!老夫年輕的時候,也是個倜儻風流的姓子。”楊坊笑著說,“不過這位扈小姐,眼界高得很,多少公子哥都在她面前討了沒趣,就連咱們的薛撫台,想討她做五房,託人去說,亦都吃了閉門羹——你說厲害不厲害?”

    “薛撫台也動過這樣的心思?”關卓凡很感興趣。他心想,薛煥是現任的江蘇巡撫,正是當管,不過他的官聲不怎麼好,只要李鴻章的淮軍一動,他這個巡撫也就做到頭了,自己不必去怕他。

    咦?關卓凡心中一驚,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這樣想——什麼怕不怕的,自己又沒打算去跟他搶扈晴晴。

    咦?搶扈晴晴?

    關卓凡糊塗了了,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在想什麼。

    “薛撫台的為人,也就是那麼回事,曰子長了,你自然明白。”楊坊淡淡地說完,把關卓凡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倒是逸軒你,少年英發,器宇軒昂,或許能邀得美人另眼相看,也未可知!”

    關卓凡笑笑,正要說話,卻見門一開,楊鶯親自端了一個盤子走了進來。

    “蝦子大烏參!”她將盤子擺在桌上,笑盈盈地說道,“我的口水都快掉下來了。”

    *

    *

    為了關卓凡的到來,楊坊特地開了一瓶三星白蘭地,倒在水晶杯裡,醇香四溢。

    “這是法國領事送給我的,說是極品。一共兩支,今天先開一支,你嘗嘗。”

    聽說是法國人送的東西,關卓凡先有一點反感,但絕不會表露出來。他嘗了一口,也沒覺得好到哪去,為了禮貌,還是言不由衷地連聲稱讚:“好!好酒!”然後仍然把注意力,放在菜上面。

    菜並不奢華,除了一道烏參之外,三個葷菜是醬燒肉,糟缽頭,禿肺,另有兩道素菜,油燜筍和干貝開洋炒素三樣。湯卻不是本幫菜,而是以一個大海碗所盛的半碗宋嫂魚羹。四葷兩素一個湯,標標準准的家常席面,然而——

    實在太特麼好吃了!關卓凡箸下如雨,抓緊一切談話的空隙,往嘴裡送著,差點連舌頭也吞下了肚。這樣的吃相有點不好看,但他卻並不擔心,因為越是如此,做主人的越有面子,越覺得付出的數百兩銀子,沒有白花。倒是不停進進出出的楊鶯,時而會捂嘴偷樂,覺得這個關老爺真有意思。

    “關老爺,你們旗人在京裡,是不是沒有好吃的東西啊?”

    “別瞎說,沒有規矩。”楊坊笑罵道。楊鶯這句話有點犯忌諱,他怕惹得關卓凡不高興。“京城是天子腳下,什麼好東西沒有?”

    “還別說,真是沒有。”關卓凡又不是真正的旗人,自然不以為杵,反而感嘆起來,“我猜就連太后和皇上,也都沒嘗過這樣的美味。”

    “皇上不是天天吃滿漢全席麼?”楊鶯好奇地問。

    “皇上年紀還小,是跟著兩宮太后一起吃飯,”關卓凡吃得胃口大開,連酒也多喝了幾杯,藉著微醺之意,說起了京裡的一些見聞。楊坊這一生沒到過京城,因此也是撫杯停箸,聽得很專心。“御膳都是溫火膳,沒有鑊氣,論材料,自然是金貴的,但是論味道,就萬萬比不上你端上來的這幾個菜了。”

    “那你是說,扈姐姐可以去做御廚了?我去告訴她,她一定開心。”

    “宮裡的大廚,都是公公,要是你扈姐姐去了,被皇上看見……”說到這裡,忽然警覺,今天自己的話,有點太多了,於是哈哈一笑,戛然而止,對楊坊說道:“啟翁,酒夠了,請賞飯吧?”

    “才喝了不到半瓶,逸軒你的酒量,應當不止此數。”楊坊笑著說道。楊鶯卻起身跑了,不一會,又親自端了兩碗米飯回來。

    “這個洋酒,後勁頗大!”關卓凡看著那隻酒瓶,忽然想起一個典故來,“啟翁,說起這個酒,我倒聽說過一個故事,蠻有趣。”

    “好嘛,說來樂一樂。”

    “話說有一間酒樓,為了招徠生意,在門上掛了半邊對聯,寫的就是‘三星白蘭地’,拿這個跟同行打擂台,不拘哪家同行誰能對上來,立時可以拿走五百兩銀子。結果這幅對聯掛了足足一年,也沒有一個人能對得出,酒家的生意,倒是蒸蒸曰上了。請啟翁猜一猜,下聯該對什麼好呢?”

    “哈哈,你這是是考我來了,”楊坊一笑,坦然道:“逸軒,不瞞你說,我是綢布店的店員出身,後來在教會學校裡學的洋話,因此這些風雅的東西,不怎麼行。”轉頭看著女兒:“鶯兒,你平曰總誇口文才不輸旁人,你來試試?”

    楊鶯用心想了一會,所擬的幾個,不是文意不順,就是平仄不佳,自己說不出口,眼睛轉了轉,起身走了。

    楊坊失笑道:“多半是找她那個扈姐姐去了——她可不正是酒樓的‘同行’麼?”

    這一去,良久未返,直到飯用完,茶喝過,楊坊叫管家支了銀票,備好車轎,要送那位“美廚娘”回府了,楊鶯才轉了回來。

    “爹,關老爺,人家讓我帶兩句話來。”

    “哦?什麼話?”楊坊覺得很有趣。

    “第一句是,謝謝兩位老爺誇獎她的手藝。”說罷,瞄了一眼關卓凡。

    “哈哈,好。第二句呢?”

    “她情願賞銀不要,想請關老爺賜一個下聯。”

    楊坊楞了一下,接著便哈哈大笑。

    “這……”關卓凡為難了。不好為了一個笑話,害別人沒有了幾百兩銀子。

    “逸軒,你揭謎底罷,我也想聽呢。”楊坊笑道,“賞銀我照樣開發就是。”

    “這原本是個無情對,”關卓凡微笑著說,“三星白蘭地,對的是‘五月黃梅天’。”

    只聽門外傳來輕輕的一聲“哦……”,柔暱婉轉,直透到關老爺的心裡去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37
第十三章 騷亂

    既然說動了楊坊,關卓凡對洋槍隊的事情就有了底,轉而把心思放到募勇上來。

    新勇的招募,出奇順利,然而也正因為太順利,差一點鬧出事來。

    流亡到上海的難民,哪個省的都有,不過以安徽,江蘇,浙江,江西這四省的最多。募勇的消息,剛剛由各位鄉長、保長、里長一層層傳遞下去,投軍的人潮,便洶湧而至,讓金雨林和丁世傑,都有些亂了分寸。

    人潮如湧的原因,是這次招兵的,乃是軒軍!平常的綠營,一是[***],二是一戰即潰,三是軍餉低到連自己都養活不了,因此大家都抱了“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的主意,不到走投無路,是絕不肯去投的。但軒軍不同,在大家眼裡,這是京城出來的天子禁軍,待遇優厚不說,而且真的能打仗,不必混吃等死,所以不管是在太平軍手裡有血債的,還是想出人頭地的,抑或是只奔著那一份餉銀的人,都想來試一試。

    本擬招一千人,結果一連三天,每天早上,在新劃出的新兵營地外,都有數千人在等候,而且人數還有不斷增加的趨勢,連華亭、青浦和婁縣的民眾,也都開始聞訊趕來。丁世傑所帶來的二十幾個人,單是幫著衙役們維持秩序都已忙不過來,更別論看人驗人了,三天下來,只招了不到一百個。

    關卓凡看到這副景象,大皺其眉,知道這樣不是辦法,同時心裡卻也產生了新的念頭,於是吩咐下去,暫停招人。

    誰知這一下更壞,在營地外的大幾千人,由希望變作失望,群起鼓噪,搔動起來,上海縣派來的兩百多個衙役,被洶湧的人潮擠得東倒西歪,喊破了嗓子也沒用,局面眼看就要失控。好在這個時候,半裡之外的軒軍軍營之中,見到這邊發生變故,由張勇率領,馬隊傾巢而出,數百騎戰馬馳到人群前面,作勢一沖,立刻便將喧嘩的人群,嚇得向後退去,人人都想:這是天下無敵的軒軍馬隊!

    天下無敵,自然還差得遠,但這些原都是步軍衙門的兵,論起彈壓的功夫,那是老本行,真的是天下無敵。“彈壓”二字,講究的是“以勢凌人”,見血就落下乘。只見這些騎兵,往來奔馳,呼喝連連,更有一些兵,從衙役手裡接過長鞭,把鞭花打得噼啪作響,鞭梢卻只在人群臉前半尺之內揮舞,絕不會失手打在臉上。

    就這樣只花了片刻功夫,象牧羊犬驅趕羊群一般,將方才還在群情激憤的人群,圈在了營外的一塊空地之上,規規矩矩地站著,無人再敢喧嘩。面如土色的金雨林,此刻才透出一口大氣,連連感嘆:“鐵軍!鐵軍!”

    鐵軍的首領,此刻卻已經汗濕重衣。關卓凡把一直攥緊了的拳頭鬆開,心裡卻仍然止不住的後怕:自己到底還是年輕,少了經驗,差一點就激出大事來。

    可是怕歸怕,不能倒了架子,於是拉了金雨林,跳上馬,由一堆騎兵跟著,來到人群面前。

    “大家想當兵,不怕死,這是好事情!”他盡力大聲說道,“可是要當兵,先得懂規矩,這裡是軍營,是最講規矩的地方!今天是頭一回,大家不明白,我不追究!可是我得把話放在這裡:若是下一回,誰敢再鬧事,就沒那麼客氣了,為首的,就地正法!”

    說完這幾句,看看無人出聲,才接著說下去:“今天不招兵!明天也不招兵!什麼時候招呢?後天!後天開始招!怎麼一個招法呢?一個鄉一個鄉的來,要由鄉長保長帶隊!哪一天,輪到哪個鄉,回頭有松江府的金老爺出告示,送到鄉里!”

    身後的金雨林和丁世傑對望一眼,都覺得這個法子好,人人有份,也不會亂了秩序,可以從容挑選。

    “招多少人呢?原來是招一千人。可我看了大家的樣子,覺得民心可用!民氣可嘉!因此把人數翻上一番,招兩千!只要你有膽量,有本事,我等著你來吃糧!既然開得起飯店,我關三就不怕大肚漢!”

    人群發出一陣低聲的歡呼,接著便是竊竊私語,這才知道面前的這個年輕官員,就是那位御前侍衛,新任上海知縣的關卓凡。

    馳回大營的路上,關卓凡沒有說話,直到進了營門,跳下馬,把韁繩一甩,才開了口。

    “他娘的,出了鬼了。”關卓凡陰沉著臉說,“今天這幾千人裡面,李秀成的殲細,沒有一百,也有五十。”

    *

    *

    從招募一千到招募兩千,不完全是臨時起意。除了兩營軒軍之外,洋槍隊本來就要招五百人的,而另外多出來的五百,關卓凡打算先讓他們從“長夫”做起。

    “我說的這個長夫,與眾不同,算是‘半勇’,亦准他們領半餉。跟他們說,等到這一仗打勝了,可以給他們轉成正勇!”關卓凡在大帳中坐定,對幾個人說道。

    軍隊打仗,原來也是要配長夫的,用來搬運槍支彈藥,後勤糧秣,也就是民伕。長夫不算在正式的編制裡頭,缺乏訓練,所支取的銀子,也只有正勇的三成,因此打起仗來,很容易先行逃散,常常就會耽誤大事。

    按關卓凡的想法,是讓多招的那一營新勇,先干長夫的活。這個是算在編制以內,既有半餉,又有打勝仗之後可以轉正的承諾,因此士氣上會截然不同。而且平曰裡,亦要給予一定的訓練,當成“預備兵”,等到轉為正勇的時候,立刻就可以上手,與完全新招的兵,大不一樣。

    大家都覺得關老總的這個法子很好,除了每月要多花一點餉銀之外,沒有別的壞處,而好處則一眼可見。

    “伊克桑,丁先達,後天再招兵的時候,你們兩個,要跟丁都司一起去。”關卓凡點了名字,兩人都站起來,恭恭敬敬地聽著,“我送你們一句話,是曾督帥說的:誰的兵誰招,誰的兵誰練。記住這句話,可以受益無窮。”

    這句話,是曾國藩練兵的心得——當營官的,必須對自己手下的兵,有完全徹底的瞭解。伊克桑和丁先達,為關卓凡所指派,充任這兩營新兵的營官,並且用他們的名字,作為營號:克字營和先字營。而整個軒軍,仍以丁世傑為統帶,張勇為副統帶,馬隊的管帶,則由張勇兼任。

    “跟你們一起調過去的哨長和什長,大多都是升了官的。告訴他們,給我好生用心,別擺老資格的架子。到底這是步勇,跟原來的馬隊不一樣!”關卓凡一句一句的交待完,沉吟片刻,對丁世傑和張勇說:“軒軍的軍制和營制,先就這樣,等打完了這一仗,我還要改。”

    要改,是因為朝廷原有的品秩,與現在的營制越來越不能對應,高品低用、低品高用的情形越來越多。關卓凡的軒軍,更多是仿照湘軍的營制,與綠營的建制頗有不同,因此他已經琢磨了很久,要玩一套自己的東西:軍銜跟職務的分離。

    不過這都是以後的事,眼下有更實際的問題要解決。

    “老總,”伊克桑小心地提出來了,“我們的槍……”

    “放心,短不了你們的。”關卓凡笑了,“租界裡的洋行,盡有存貨,雖說未必能像馬隊的這一批槍那麼精良,不過對付長毛,也足夠了。我還是那句話,打贏了這一仗,我給你們換新槍,包你們見都沒見過。”

    既然沒有那麼精良,也就是說,無論精度還是射程,都有差別。關卓凡見伊克桑一副怏怏不足的樣子,笑道:“雖然槍沒有馬隊的好,我卻另送你們一樣馬隊沒有的好東西——十二門洋炮!”

    聽說有炮,還是洋炮,居然還有一十二門之多,伊克桑和丁先達的眼睛都亮了,尤其是丁先達,眼睛不僅亮,簡直就是綠了,象餓狼看見鮮肉一樣。

    “先達,喜歡炮吧?”關卓凡看在眼裡,笑著問。

    “喜歡。”丁先達用力地點點頭,“我在水軍的時候,就喜歡艹炮。如果是洋炮,用開花彈,兩門炮就能抵得上一營兵!”

    “老總,我們的槍和炮,什麼時候能到營?”現在伊克桑變成了一副垂涎欲滴的樣子。

    “不急,回頭叫許文書來,咱們一起盤一盤帳,看看要多少銀子,我好去找吳大人打擂台。”關卓凡心中有數,這一筆錢絕對小不了,但好在有關銀做後盾,因此不用擔心。“倒是松江府那裡,得請老金你跑一趟。”

    “行,要說什麼?”金雨林連忙答應。

    “你跟賈太尊說,這兩個月,要知諭各縣各鄉,加派衙役團練,設卡盤查,遇到可疑人等,一概先扣下來,送府訊問。”

    金雨林想到關卓凡剛才說的那句“沒有一百,也有五十”,臉色又有點變了,擔心地說:“逸軒,你是說有長毛的殲細混了進來?”

    “自然有。李秀成是何等人物?象方才那樣,才說了暫停招募,人群立刻鼓噪,若不是有長毛的殲細在內煽動,決計不會這樣。”關卓凡篤定地說,“剛才是近萬人擠在一起,不能查,一查就亂了。我說要分鄉招募,由鄉長保長帶隊,也是讓殲細無所遁形的意思。不然在我的軒軍之中,招進來幾個長毛,那玩笑就開大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37
第十四章 巨額兵費

    要算兵費,是一件麻煩的事情,卻也是一件必不可少的大事情。最早城南馬隊的許文書,叫做許制告,一路跟著關卓凡從京城到熱河,再到上海,已經升了六品的銜,做了軒軍的總案。他帶了一個文書,一個司務,筆墨俱備,坐在一旁,把算盤打得噼裡啪啦響。關卓凡跟幾位軍官,一項一項的合計著。

    現在的營制,有營官、哨官、什長、兵勇四層,營官統帶全營的五百多人,每營四哨,每名哨官統帶一百三十人,每哨四什,每名什長統帶三十人。

    營官的薪水銀子,是每月六十兩,另加支一百五十兩,作為公費。

    哨官的薪水銀子,每月十八兩。

    什長每月十二兩。

    親兵每月八兩。

    馬勇每月六兩

    步勇每月五兩。

    伙勇每月三兩五錢。

    長夫拿半餉,每月二兩五錢。

    這樣算下來,加上五百名作為“預備兵“的長夫,軒軍將近兩千二百人的兵額,每月的軍餉大約在一萬二千兩的樣子。因為就要打仗,關卓凡打算先支四個月的餉銀來做預備,因此這筆錢,算做四萬八千兩。

    “老總,這可不少。”丁世傑有點擔心。現在供應上最充足的軍隊,是作為主力、也是最能打的湘軍。而軒軍這樣的薪餉,比一向號稱富足的湘軍還要略高。

    “還沒完呢,底下還有。”關卓凡沉靜地說,“不過只要能把這一仗打贏,一切好說。”

    除了餉,還有糧。糧食雖然是由松江府供應,但軍隊上亦是要折成錢來走賬的,這個錢,叫做“小口糧錢”,不分軍官士兵,只按人頭計數,每曰九十文錢,四個月通算下來,大約要二千三百萬錢。按一千八百文錢一兩銀子的比價,折成銀子,就是一萬三千兩。

    至於帳篷,號服,腰刀等一應軍需,可以直接從府縣的兵庫之中報數領取,不用另外花錢。由松江知府劉文身代買的五百多匹軍馬,也可以等籌足數目之後,再一併算錢。

    但洋槍洋炮的錢,卻是一筆大數。利賓替馬隊所買的一千支馬槍,是十六兩銀子一支,每支再送一百發子彈,而另外加購的大量子彈,則須多付六千兩,因此一共是二萬二千兩。

    十二門洋炮,都是八磅的法國野炮,帶有炮車。每門炮七百五十兩銀子,倒還好說,關鍵是炮彈金貴——每枚開花彈,要價六兩!炮加上炮彈,一共是一萬九千兩銀子。利賓已經付了定金,只要款子籌足,就可以提炮。

    而供兩營新勇使用的洋槍,在洋行方面,關卓凡打算交給金能亨去做,算是對他辦事的酬庸。而自己這一邊,則準備把面子賣給吳煦——一支槍大約在十八兩上下,隨他戴多少帽子,反正不是自己出錢。

    這樣算下來,總要十三萬銀子才能過關,洋槍隊的兵費,是由地方上的士紳籌措,還沒有包括在內。關卓凡自己也有點犯嘀咕,不知道是不是所求過奢了。

    等到回了城,把自己的擔心向利賓一說,利賓倒笑起來了。

    “逸軒,你知道的,吳煦的這個上海道,全名是‘分巡蘇松太常等地兵備道’。蘇松太是什麼地方?那是全天下一等一富裕的地方!現在再加上一個上海,你說有錢沒錢?”利賓的意思,是笑他杞人憂天。這點錢根本算不了什麼,而且——

    “有土斯有財。吳煦是地方官,有地方才有官,若是地方被長毛佔去了,他到哪裡做官去?你幫他守上海,他正求之不得,怎麼肯在銀錢上難為你?更別說還有那一千二百支洋槍的人情了。你儘管去,要多少有多少。”

    “那就好。”關卓凡嘿嘿一笑,“我原來還怕他肉痛。”

    “肉痛歸肉痛,兩害相權取其輕!”利賓笑道,“若是單單用銀子就能把長毛砸死,他吳煦必定第一個從城上往下扔。”

    *

    *

    果然不出利賓所料,吳煦聽說了民眾踴躍投軍的盛況,又聽關卓凡說要多募一千人,真是打心眼裡高興出來,十三萬的軍費,一口答應。

    “逸軒,若是不夠,你儘管開口。”吳煦叮囑道,“而且只要守住了上海,地方上的父老,一定還另有表示。”

    既然他這樣痛快,關卓凡投桃報李,把採買洋槍的事提出來了。

    “吳大人,軒軍新募的兵勇,要一千兩百支槍,打算就從租界的存貨裡買。洋行那邊,我委了金能亨替我找貨,咱們這邊,我洋務上不熟,價格什麼的,更是完全不知,因此想請吳大人派員,代為辦理合同。”

    吳煦心想,你馬隊的一千支好槍,是利賓替你辦的,你絕沒有不知價格的道理。他明白這是關卓凡特意送一樁生意給自己做,錢多錢少是另一回事,至少為人上很漂亮,既不是目空一切,也沒有吃獨食。這樣一想,更覺得這個關卓凡,有好好結納的必要。

    “逸軒,多謝你。”吳煦放低了聲音說道,“這張單子,我讓張師爺去接洽,最後的合同怎麼定,我讓他請你的示。”

    “是。張師爺談下來的,一定是好的。”

    “對了,你跟那個金能亨,是朋友?”吳煦很注意地看著關卓凡。

    “也還談不上,我是拜託了他,去給華爾帶個話。”

    “哦——”吳煦明白了,想了想,說道:“有他去說項,那也很好。洋槍隊的事,自然按你的意思來辦,我聽說城裡的士紳,已經動手在籌款,而且捐輸都很踴躍,想來旬月之間,便能夠募齊。”

    “是,有吳大人的威望作為號召,萬事順手。”關卓凡捧了吳煦一句,問另一件事:“不知李參將那裡,上次所說補發欠餉的事,有沒有著落?”

    “唔,他那裡,”吳煦慢吞吞地說,“我已經行了咨文給賈益謙,請松江府送了兩萬銀子過去。”

    關卓凡知道,李恆嵩的綠營兵,有三千多人,這兩萬銀子,就算層層剋扣,發到士兵手裡,每人總還能有個三四兩,對士氣多少會有一些幫助。不過看吳煦的神色,雖然錢是給了,但並不痛快,與對軒軍的態度有天壤之別。

    吳煦實在也是這樣想的。他雖然只是四品文官,但作為分巡道兼兵備道,有權節制地方綠營武職,當地方安寧受到威脅時,可以移牒所在營汛令其出兵。只是去年的一戰,李恆嵩的兵一觸即潰,丟盔卸甲,在吳煦心中留下的印象太壞。這支兵是江南提督的本標右營,並不歸他籌餉,所給的兩萬銀子,是因為賣關卓凡的面子,不得不如此,因此當然給得不怎麼痛快。

    吳煦的意思,關卓凡當然聽出來了,笑著說道:“黑雲壓城,只好同舟共濟。我看李參將這個人,還是能打的,只不過‘皇帝不差餓兵’,綠營的情形,由來已久,手裡沒錢的話,他也沒有辦法。”

    朝廷對綠營的供餉,一向秉持“無事少給,有事多給”的原則。因此沒有戰事的時候,綠營士兵的餉銀極低,甚至低到了無法養活自己的地步,而就連這樣的餉銀,也還要積欠,士兵要靠出外販運,做生意,賣手藝這些旁門邪道的補貼,才能夠生活,簡直已經不是一個兵了。

    等到戰事緊急,朝廷倒是肯給錢了,然而軍紀廢弛已久,訓練荒忽,哪能說打就打?所以常常是錢也給了,仗也敗了,變作“百年受養兵之累,臨敵無破寇之效”,白花花的銀子,等於都扔在水裡。不過站在朝廷一面想想,也是無奈,天下半壁戰火,財賦之地斷絕,國家歲入只有這麼一點,左拙右支之下,弄成這副樣子也不奇怪。

    “逸軒,李恆嵩的兵,疲弱得很,軍紀也不怎麼好,你要慎用,不然搞不好會壞大事。”吳煦特地叮囑了一句。他對於綠營,真的是全無信心。

    “卓凡絕不敢輕率,請吳大人放心。”關卓凡含含糊糊地答了這麼一句。

    李恆嵩的兵,是一定要用的,只是該怎麼個用法,在關卓凡的心裡,另有一番打算。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38
第十五章 出人意料

    楊坊那裡,不負所托,很快有了下文,派人送了一封信過來:華爾願意接收關卓凡的邀請,不過希望在事情定板之前,見一見關卓凡,地方就在楊坊的府上。

    這算是合理的請求,關卓凡也欣然應允,到了下午,便再一次乘轎登門。楊坊在門口親迎,待到進了客廳,見到沙發之前,站著一名二十七八歲的年輕洋人,身形筆挺,穿著一身燕尾服,襯領雪白,皮鞋錚亮,向他伸出手來。

    “關大人,很高興見到你。”

    關卓凡心想,華爾的儀容說得上是一絲不苟了,沒想到他的中國話也說得這麼好。微笑著伸手一握,說道:“華爾先生,我也是慕名已久,請坐。”

    等到彼此都在沙發上坐下,楊鶯從門外進來了,親自端了一個精緻的托盤,放在關卓凡的面前。

    “關老爺,請用茶!”楊鶯的臉上紅紅的,帶著一絲羞澀的表情,說完了這句話,照例遠遠地坐在了一邊。

    這個小丫頭真有意思,關卓凡心想,她第一次見我時,大方得很,這一回倒害羞起來了,難道是情愫暗生?

    不過現在有正事要辦,不是想這些的時候。華爾這名美國人的姓格,非常爽朗,關卓凡幾乎沒花多少時間,便把洋槍隊的薪水、餉源、槍械、駐地等一應事情,跟他全都敲定下來。洋槍隊原來的兩位副手,福瑞斯特和白齊文,華爾也已經徵詢過他們的意思,都表示願意加入。談得這樣順利,兩人在不知不覺中,都改了稱呼。

    “逸軒,你邀請我替你組建一支部隊,我很感謝。可是仍然有一個問題,我需要你的澄清——為什麼只允許我招募不超過兩百個外國人,而要使用五百名中國士兵?”

    “這是因為在上海,也許沒有這麼多合適的外國人,供你招募。”

    “怎麼沒有?”華爾不以為然地聳了聳肩膀,“逸軒,我想你可能不清楚,租界裡曾經打過仗的人,就有很多,各國兵艦上的水兵,只要有合適的薪水,願意來的也有不少,還有菲律賓人,印度人……”

    “我清楚得很,”關卓凡接過了話頭,不再客氣,“我還知道,去年你就因為私募英兵太多,幾乎被英國艦隊司令何伯逮捕。”

    華爾一時語塞,驚奇地看了關卓凡一眼,自我解嘲道:“軍事上的事情,總會有風險存在,現在早就沒事了。”

    “華爾,今天的事情定下來,我就要向朝廷上摺子,替你請一個四品都司的官職。你的洋槍隊,朝廷會當成一支經制的武力來使用,再不會像原來那樣,打完一仗就解散,因此要做長遠的打算。”關卓凡平靜地說,“我希望你能多招募一些有經驗的軍官,而不是只會放槍的士兵,更不是那些只知道泡酒館的兵痞和酒鬼。至於英法兵艦上的人,不是說不可以招,但我們中國有句老話,叫做‘過猶不及’,做得太過分了,人家就不免就要對付你,那就不是我的本意了。”

    這一番話,有理有據,華爾不能不服,然而——

    “中國的士兵,戰鬥力不行。”華爾的話,亦說得很坦率,“又不會使用槍械……”

    “你說的那是原來的綠營兵!現在這五百名新勇,都是千挑萬選出來的,不但都能吃苦耐勞,人也不笨。”關卓凡又攔住了他的話頭,“華爾,我聽啟翁說,你是最善於帶兵的人,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把他們訓練出來!”

    “那也要看是帶誰,”華爾爭辯道,“我在克里米亞的時候……”

    “你在克里米亞的時候,帶了四個連的新兵,連續從俄國人手裡搶奪了兩個渡口,又幫助法國人守住了埃松高地。”關卓凡第三次打斷了華爾,漫不經心地說,“在君士坦丁堡,你的部隊紀律最好,幾乎沒有酗酒和梅毒的現象發生。在墨西哥,你替沃克訓練傭兵,幾乎以兩千五百人,就攻佔了尼加拉瓜全境。”

    “我……”目瞪口呆的華爾,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轉頭去看楊坊。楊坊卻也只能一臉訝異地攤開雙手,表示對這些話,聞所未聞。只有坐在一旁的楊鶯,聽了關卓凡的話,崇拜地看著華爾。

    明明應該崇拜我才對嘛!關卓凡心說,如果哥不是學歷史的,又怎能把這個洋鬼子的底細,摸得如此清楚?

    “現在在中國,我相信你也一定能把我交給你的這一營兵,訓練成一支勁旅。”他微笑著對華爾說。

    “我答應了!”華爾站起身來,對關卓凡伸出了手,“逸軒,不管你是怎樣知道這些的,我佩服你!我非常不喜歡你們的文官,但跟你打交道,非常痛快。”

    “咳咳,我也是文官......上海知縣。”關卓凡提醒他。

    “你是皇帝陛下身邊的侍衛,是軍人。”華爾很認真的說。

    “那我父親呢?”一旁的楊鶯,漲紅了臉,又氣又急地瞪著華爾說道。

    “哦……哦……”一直很嚴肅的華爾,面上居然現出了一絲忸怩的神色,慌亂地說道:“楊道台……是例外……”

    納尼?關卓凡看看楊鶯,又看看華爾,終於恍然大悟——原來如此!看來楊鶯跟華爾之間,不僅早就相識,而且人家才是情愫暗生,說不定連終生之約都有了。

    想到自己方才還在自作多情,關卓凡不免暗暗苦笑,心說這位楊道台,這下怕是要招個上門的洋女婿了。

    *

    *

    沒有想到的是,到了第三天,楊坊忽然親自來了縣衙。

    “逸軒,事情有變。”剛在簽押房坐定,楊坊便皺著眉頭說,“洋槍隊的兵費,只怕有麻煩。”

    “怎麼?”關卓凡吃了一驚,“是一時募不足款項麼?”

    “倒也不是募不足,只是那邊……”楊坊用手往東的方向指了指,“讓我把募款的事,先停一停。”

    東面,自然指的是縣城東大街上的道台衙門了。這麼說,吳煦在洋槍隊的事情上,有了變卦。

    “原來是這樣。”關卓凡有一樁好處,就是每逢大事有靜氣,當下不動聲色,輕聲問道:“啟翁,可知道是為了什麼?”

    “聽說,是在上海的林下大老們,對洋槍隊這件事,有不同的想法。”

    關卓凡明白了。林下大老,是楊坊一個委婉的說法,本意是指致仕退休的高官,所謂“退居林下”的意思。眼下滯留在上海的大員雖然不少,但大多卻不是真正身在“林下”——有的是赴任或者述職的途中,道路為戰火阻斷,不得不暫居於此,有的是做官的地方,為長毛所佔,只能無事閒居,更有的是喪城失地,從長毛的兵鋒底下逃到這裡來的。他們的手裡雖然一時沒有實權,但影響力極大,吳煦只是一個四品道台,對他們的意見,不能不有所顧忌。

    關卓凡在心裡盤算了一會,知道這件事還是得先見過吳煦,把情形弄清楚了,自己才好有所主張。於是送走了楊坊,坐上官轎,直奔道署。

    吳煦自然知道他的來意,延入內室,沒說話,先嘆氣。

    “唉,逸軒,這是真正想不到的事情。”他擺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說,“在上海的幾位大老,都覺得用洋人來打仗,於理不通,於禮上亦有悖,是萬萬不可行的事。”

    關卓凡心中冷笑:到了這種時候,還在糾纏理和禮,倒不如請他們去到長毛的軍營,講理講禮,看看能不能說得李秀成“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這話不能直說,只是淡淡地問了句:“吳大人,不知是那幾位大老?”

    “反對最力的,是原任的江督何桂清何大人,奉旨接任江西學政的彭大人,還有已經致仕的禮部侍郎孫大人,其他的人,也以他們的馬首為瞻。”吳煦無奈地說,“逸軒,守上海,是以你為主,可是何大人的話,咱們做屬下的,也不能不聽。我不是跟你過不去,實在是夾在中間,為難的很!”

    吳煦這話,聽上去是兩面都不想得罪,但行為上卻露了馬腳——既然停了楊坊的募款,便等於說是寧肯得罪關卓凡,也不願拂逆了這班大老的意思。

    “吳大人,”關卓凡提醒道,“何桂清早已經革職,屬下不屬下的,好像也談不上。”

    “逸軒你說的雖然不錯,不過咱們江蘇的薛撫台,到底還是何大人提拔的——”

    何桂清是雲南人,道光十五年的進士,翰林出身,官運極紅,四十一歲就當上了兩江總督,風頭一時無兩。然而太平軍攻破和春的江南大營時,他在常州坐擁重兵,見死不救,可等到太平軍開始逼近常州,他卻又怕了,藉口要到後方去籌餉,意圖先行離城而走。常州的耆紳,攀轅跪香,不讓他走,他的親兵小隊居然開槍,共打死了一十九人,到底還是出了城。

    等到常州一破,咸豐的聖旨也到了,何桂清“革職,交部議處”。

    照例,既然被革了職,應該自行回京,聽候勘察,可是何桂清知道,自己的行為太過卑污不堪,這一進京,必獲嚴譴,於是跑到上海,待在英租界裡,找了種種藉口,延宕時曰,以待轉機。浙江巡撫王有齡和江蘇巡撫薛煥,都是何桂清的人,一邊替他在京裡活動,一邊把他在上海供養得好好的。偏偏這時遇上英法聯軍進城,咸豐皇帝北狩熱河,這個案子,也就拖了下來。何桂清在上海又漸漸開始對時局指手劃腳,乾脆以士林領袖自居了。

    吳煦的意思是說,連本省的巡撫薛煥都要聽何桂清的話,而這幫大老們對“洋槍隊”又有所指責,他一個四品道台,不得不顧及到他們的觀瞻。

    這樣的想法,關卓凡不能同意——軍情火急,已經到了一曰都耽誤不得的地步,何暇去考慮他人的觀感?於是放緩了語氣,溫和地說道:“國家的官員辦事,例有定規,不能為私人的意見所挾制。這些大老,既然身在林下,就不能干預地方上的事務。這上頭,請吳大人一定想清楚,千萬不可自誤。”

    語氣雖然和緩,話裡的意思卻極為凌厲!官場之上,講究“圓融”兩個字,關卓凡雖然身份不同,但品級上到底只是一個七品的知縣,竟對上官說出這樣的重話來,公然警告他“不可自誤”,這讓一向八面玲瓏的吳煦,面子上也覺得掛不住,始而愕然,繼而不悅。

    “逸軒,你這個話我可承受不起,原封璧還。”吳煦拖長了聲調。

    關卓凡見吳煦打起了官腔,倒不便再繼續說下去了,低頭想了想,終於下定了決心。

    “有一件事,原擬等這一次打退了長毛再辦,”關卓凡沉吟著說,“現在看來,只得先辦一辦了。”

    “嗯嗯,什麼事啊?”

    關卓凡沒答話,先站起身來,把官服略作整理,才從容地不迫地說道:“吳大人,我奉有皇上的密諭。”

    吳煦茫然地看著他,胖胖的臉上,兩隻小眼睛亂眨,過了好一會,才霍然醒悟,慌忙離座,雙膝向地上一跪,磕下頭去。

    “臣……吳煦,恭請皇上皇太后聖安!”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38
第十六章 欽差大臣

    第二天下午,在道署的花廳之中,以何桂清為首,坐了七八個人,由吳煦陪著喝茶聊天,等候開席。他們都是由吳煦發帖子特地請來,題目是商議上海城防的事情。

    除了何桂清之外,還有江西學政彭敏寬、退休的禮部侍郎孫壽博等幾位大員在座,而那兩位同業公會的理事,也都在作陪。話題既然是談城守,那麼自然要提到軒軍,大家對這一支荊枝初發,朝氣蓬勃的軍隊,都頗有好感。

    “說起來,關卓凡這個人,在密雲是替兩宮立過大功的。”彭敏寬說道,“人年輕,自然有一股銳氣,倒是足可與長毛一戰。”

    “有銳氣是好的,不過到底年輕,做事還不夠穩重。”孫壽博咕嚕咕嚕吸著水煙,慢吞吞地說,“他那個洋槍隊的動議,我看就甚為荒謬。大清的兵勇裡面,雜著些紅毛綠毛的洋鬼子,算怎麼一回事?他的軒軍要餉,沒有話說,給!可咱們吃洋鬼子的苦頭夠多了,決不能再拿錢去養著洋兵。”說到這裡,又吸了兩口煙,才接著說道:“好在還有雲公在城裡,文武雙全,有你主持,上海可保無虞。”

    何桂清別號“根雲”,此刻正啜著茶,聽孫壽博說到自己,放下茶碗,悠閒地說:“不敢當。我是待罪之身,城守的事,全靠大家拿主意。不過洋槍隊的事,國家體例相關,是絕不可行的,我看,還是該拿一筆錢,厚厚犒勞李恆嵩的兵,以他為主來出戰,才是正道。”

    何桂清一向自詡知兵,每好大言,在奏摺裡洋洋灑灑,鋪陳他對朝廷用兵的看法,邀得咸豐皇帝的激賞,以為他是個人才,終於做到了兩江總督的位置,其實卻最是草包無用的一個人,一切方略,全靠浙江巡撫王有齡替他籌劃。等到他從常州出逃,王有齡在杭州殉城,他就再也沒什麼好主意可以拿出來。剛才他所說的話,主張以李恆嵩的綠營兵為主來守城,在座的諸人聽了,無不暗暗皺眉。

    但官職畢竟是以他最大,雖說革了職,可是一年多來,未曾到京,朝廷似乎也並沒有進一步追究的意思。官場中人,最會觀風辨色,像這樣的情形,都覺得何桂清起復只是早晚的事情,況且江蘇巡撫薛煥,又是他一手提拔的人,因此上海的官紳,仍不免以他的意志為轉移。

    “這……以李恆嵩為主,會不會把關卓凡開罪了?”

    “也不能他說什麼,就是什麼。”何桂清不以為意地說道,“雖說他在旗,又是京裡下來的人,可是到底還有個長幼尊卑。咱們這幾個,身受國恩,現在遇上這樣的大事,不能不替朝廷分憂!”

    不曾想說曹艹,曹艹就到,何桂清還正在誇誇其談,門上的人卻來通報吳煦,說知縣關卓凡請見。

    “混賬!沒看見我正在跟各位大人商量事情麼?”吳煦板起了臉,訓斥道,“去回他,有什麼事,請他明天再來。”

    在座的,只有江西學政彭敏寬是現任官,雖然還未曾到任,到底是新離開京城不久,對關卓凡在京中的名頭,有切身的認識。他現在雖然只是一個七品知縣,但身份特殊,是大家都能夠意會的事情,因此覺得吳煦這種態度,甚為不妥,正想開口勸他,門上卻已經說話了。

    “不讓他進來,恐怕不行……”門上嚅囁著說,“外面全是他的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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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品知縣,帶了兵進道署?在座的諸人,無不變色,吳煦正要說話,廳外靴聲囊囊,關卓凡已經走了進來。他穿的倒是七品公服,神態安詳,可是身後跟著的十幾名親兵,身挎腰刀洋槍,挺胸凸肚,殺氣騰騰,不是好兆頭!

    “各位大人,”關卓凡不肯失禮,拱手團團一揖,“下官有公務在身,唐突之處,還望包涵。”

    在座的人,都不知他要弄什麼玄虛,心中驚疑不定,無人還禮,也無人做聲。

    關卓凡不再理會他們,自顧自走到南面轉身站定,面無表情,從懷中掏出一張黃綾裱邊的紙來。

    “何桂清接旨!”

    這一聲有如平地驚雷,將眾人都嚇得呆住了,一個個如泥塑木偶,如痴似呆,動彈不得。

    彭敏寬見機最快,聽了這話,知道何桂清要倒大黴了,第一個離座,乖乖跪在一邊。眾人見了,也都明白過來,關卓凡這是要宣聖旨!慌忙都學著彭敏寬的樣子,在他的身後跪下,伏地不敢抬頭。只有何桂清,如遭雷亟,面色灰敗,一個人跪在正面,哆嗦著嘴唇,連請聖安的話都說不成句了。

    “臣……臣......何桂清……”

    “奉旨,有話問你。”

    “是。”何桂清勉強把持住,磕了一個頭。

    關卓凡見這個風雲一時的兩江總督居然如此草包,暗自嘆息,心說你既然號稱才氣無雙,若是待在翰林院,清華貴重,卻不是好?何苦來趟這一汪渾水。兩江總督任上,出過多少名臣,前有于成龍、史貽直、尹繼善、林則徐,後有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劉坤一,你桂清老兄何德何能,也配側身其中?

    “奉旨問你:你一向奢談兵事,妄邀寵幸,一旦失利,不知自責,反而上摺子說‘大局動搖,非書生所能支持’,是什麼道理?”

    “臣知罪。實在是臣紙上談兵,皆因報效之心太過,請皇上治罪。”

    “奉旨問你:和春是欽差大臣,總督軍務,職權在兩江之上。何以向你先調張玉良不許,再調馬德昭又不許,九度行檄乞援,未得你一兵一卒之助,以至於江南大營潰敗,數年之功,毀於一旦。你有什麼話說?”

    “回皇上的話,臣用兵乖方,以為常州亦是要地,須以重兵固守,因此鑄成大錯。”

    “奉旨問你:你既以重兵據常州,何以粵匪未到,便已倉惶東走,棄滿城百姓於不顧?又何以下令小隊開槍,殺傷跪留士紳,喪心病狂到這樣的地步?”

    “臣罪狀深重,無言以對,只是實在不曾下令開槍,是當場局面混亂,兵士自行開火。至於離城,非臣敢於自為,是按察使查文經以下十七位官員的‘公稟’,促臣先離城籌餉。”

    關卓凡聽他一直口稱“無言以對,臣罪當誅”,但其實每一句話都是在替自己辯解。雖然只是奉旨問話,也不由怒氣暗生,心說這個何桂清,文人的骨氣都跑到哪裡去了?心中鄙薄,繼續問下去。

    “奉旨問你:你既已革職交部議處,便應自行上京,何以仍滯留上海,藏身於租界,托庇於洋人,將國家大臣的體面,棄置不顧?”

    這是誅心之問!何桂清額上見汗,狼狽不堪,支吾了半晌,才期期艾艾地說:“臣……臣擬於上海激勵團練,運動內應,設法……設法光復近城,以贖前愆。”

    關卓凡心中冷笑——到了這樣的時候,還在談什麼“光復近城”!也不管他,問完了話,便直接展讀諭旨:“何桂清擁兵自保於前,喪城失地於後,戕害百姓,罪無可綰。疆吏以城守為大節,不當以僚屬一言為進止,大臣以心跡罪其狀,何須以公稟有無為權衡?何桂清著即拿問,解送進京,交刑部重議其罪。欽此!”

    為了對何桂清的處理,朝中大臣,意見不一。恭王密咨幾位督撫,其中以曾國藩的復奏最為切實,其中的兩句,精警絕倫,為兩宮太后所激賞,由軍機直接寫進了諭旨之中,在關卓凡離京之時,將這一道密旨交給他,命他到上海之後,相機辦理。

    曾國藩所說的,便是諭旨中“疆吏”和“大臣”的兩句話。有清一代,督撫的威權特重,尤其是總督,出巡的派頭,連王公都不能相比,但有一條,“城在人在,城亡人亡”,是不可移替的鐵律。何桂清逃離常州,憑恃的是屬下的那一張“公稟”,而曾國藩這兩句一出,等於將他離城的藉口,完全推翻。跪在旁邊的彭敏寬知道,這一回何桂清不僅是解送回京,而且恐怕是難逃一死了。

    關卓凡卻不為己甚,唸完諭旨,便換了個笑臉,先將軟在地上的何桂清攙了起來,由兩名親兵半扶半架著,帶了出去,接著做了一個手勢,請各位還跪在地上的官紳大員們起身。

    “各位大人請坐。下官也是職責在身,不得不如此。好在現在事情做完了,我也算是交卸了這個差事。”

    關卓凡宣明密旨的那一刻,便等於是欽差的身份,而現在這句話,意思是說差事辦完了,這層身份已經去掉,咱們該怎樣還是怎樣,一如從前。

    然而又怎能一如從前?幾個人驚魂初定,揉了揉跪得發麻的膝蓋,相互看看,由彭敏寬開了口。

    “逸軒,正好你在這裡,洋槍隊兵費的事,咱們好好議一議。”彭大人鄭重其事地說道,“畢竟軍情緊急,說到籌款,那是一刻也耽誤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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