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419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9:03
第四十七章 奇怪的名字

    關卓凡回到後院準備吃飯,一進院子,卻看見扈晴晴蹲在東廂房的門口外,對著一個小香爐,不知在做什麼。.聽到他進來,扈晴晴站起身,拭了拭眼角,走了過來。

    “關老爺,菜已經擺好了,我來伺候你吃。”

    伺候我吃?關卓凡點點頭,問道:“扈姑娘,你是在替你舅舅燒香麼?”

    扈晴晴眼圈紅紅的,低聲道:“是,我告訴舅舅,關老爺替我們杭州人,報了仇。”

    唔……想不到劉郇膏的這個提議,還有額外的好處。關卓凡看看眼前的美人,又望望那一口插著三支香的香爐,有些心虛,言不由衷地說了句:“我應份的。”

    等到開始吃,扈晴晴便站在一旁,像個丫鬟似的服侍著。關卓凡有些彆扭,於是東拉西扯地找話跟她說,漸漸的把剛才院子裡那種肅穆莊重的氣氛沖淡了。

    “扈姑娘,你在外邊兒,那也是錦衣貂裘、暖轎華車的人物,讓你這麼立著看我吃,怎麼好意思?”

    這是實話。然而扈晴晴聽了,只是輕輕一笑,學了他的話來說:“我應份的。”

    關卓凡說不出話來了,又吃了兩口,看著桌上的菜,忽然笑了起來。

    “怎麼,菜不中吃麼?”

    “好吃極了,”關卓凡感慨地說,“我說句實話,你不要生氣,我覺得你做的這些小菜,真是人間美味,比什麼魚翅烏參,又要好吃得多。”

    扈晴晴疑惑地問:“那你有啥好笑?“

    “我想起那天在胡道台家裡,你切羊頭的樣子,覺得有趣——整整兩隻羊頭啊,就這麼往桶裡一扔,不要了!”關卓凡比劃了一個手勢,笑著說道,“可又作怪,你來了我這裡,卻扣得這麼緊,我聽說管採買的老張,那麼油滑的一個人,都被你剋扣得叫苦連天。”

    扈晴晴默然半晌,忽而展顏一笑,說道:“跟你說了也不打緊。這還是我舅舅跟我說過的話——天下的醫生,醫術有好有壞,不過有錢的人家,一定是喜歡請那種愛開貴重藥材的醫生,人參啦,鹿茸啦,麝香啦,西紅花啦,這樣才覺得安心,才覺得有身份。”

    “你是說……”

    “我們這一行,其實也是一樣。你若是只會炒個雞子,燒個醋魚,人家都不拿正眼看你;你若是鮑參翅肚,樣樣拿得起,那就是大師傅了;你若是敢將那些貴重的材料,隨手糟蹋,說出來是叫做精中選精,那就是頂尖的紅廚子——什麼鯉魚須、鸚鵡舌,你越是這樣,貴人們就越吃這一套。說起來,那兩隻羊頭,哪裡的肉不是吃?扔了我還心疼呢,沒法子,胡道台就喜歡這個調調。”

    關卓凡聽得目瞪口呆,吃吃地說:“原來如此……這麼說他們都是貴人,只有我是……是賤人?”

    “你也是貴人,”扈晴晴垂下眼光,輕輕地說道,“不過我待你跟他們不一樣。我只揀我最拿手的小菜,燒給你吃。”

    一絲若有若無的甜蜜,在屋中悄悄蕩漾開來。關卓凡側過頭,望著燈下美人的麗色,一時看得痴了。

    *

    *

    第二天,關卓凡把給朝廷的兩份摺子又看了一遍,一個是關於“阿思本艦隊”的,是利賓的手筆,另一個關於上海戰事的要緊摺子,則是劉郇膏親手所擬,只把寫到丁先達的位置空了出來,等著他改好新的名字,再填上去。

    除了摺子之外,還有他給曹毓英寫的一封密信,也仔細地重新看了一遍。這封信,極其重要,將軒軍的擴軍計畫,和打算採取的軍制,一五一十地做了報告,以便取得恭王的支持和軍機上的默契。另外,又不厭其煩的把軒軍相關的有功人員,再按順序做了一次羅列,算是一種“密保”,讓軍機大臣們在擬議嘉獎的時候,有一個最方便的參考。

    關卓凡的打算,是在這一兩個月之間,將軒軍擴充到萬人以上,而所採用的辦法,大抵上是變一為二,或者變一為三,以原來的每個營為基礎,補充新勇,擴充到一千五百人,再按照“三兵一伕”的定例,加上一個長夫營,合共兩千人。而這兩千人的名稱,他接受了華爾的建議,引入了一個新的名字,叫做“團”。

    這其實是從洋兵的編制裡挪借來的,中國的正式軍隊,似乎還沒有過這一級的單位。比如湘軍,上萬人的吉字大營下面,又分作十幾個營,含義模糊,尤為容易混淆。因此用“團”這個單位,含義既明晰,又可與歐美的兵制接軌,是個不錯的選擇。

    團的下面,自然還是五百人的營,而營的下面,仍是四個哨,每哨編為四個什,在每“什”之下,加設了一個新的單位“卒”,每什三卒,卒長管十個大頭兵。

    這又是從華爾的洋槍隊拿過來的辦法。說白了,在軍制這個事情上,關卓凡沒有什麼創新,也不想做什麼創新——所謂“軍制”,無非是在長期的戰爭實踐中,逐漸形成的一套最有效的編制辦法,一崗一位,都有它的道理,而歐美的兵制,更接近現代,拿過來用就是了。這不是小孩子玩過家家,自己一介書生,難道拍拍腦袋,在紙上寫寫畫畫,就真能有什麼了不起的發明?

    關卓凡想,這個軍制,與現代做對比,已經很接近了。卒長對應班長,什長對應排長,哨長對應連長,而營團的名字,乾脆跟現代是一樣的了,只是在習慣上,把營團的長官稱呼為營官、團官,與現代的營長、團長,略有差異。

    各團的兵額和防地,經過數次會議的商討,終於確定了下來,其中:

    張勇以軒軍副統帶兼管馬隊,下轄五營共兩千五人,駐防泗涇

    伊克桑的克字團,下轄四營共兩千人,駐防松江。

    丁先達的先字團,下轄四營共兩千人,駐防青浦。

    吳建瀛的建字團,下轄三營共一千五百人,駐防南橋。

    姜德的德字團,下轄三營共一千五百人,駐防嘉定。

    福瑞斯特的洋槍一團,下轄三營共一千五百人,駐防周浦

    白齊文的洋槍二團,下轄兩營共一千人,駐防奉賢。

    劉郇膏的中軍營,五百人,駐防七寶。

    圖林的親兵營,五百人,駐防上海。

    這樣各團的戰勇有一萬人,長夫三千人,加起來是一萬三千人的規模。

    丁世傑仍為軒軍統帶,華爾則以副統帶兼任總教習,白齊文因為在南匯的時候,被長矛刺中左肋,身受重傷,所以他的洋二團的團官,暫由一個叫做戈登的英[***]官署理。

    關卓凡從原來的洋槍隊裡面,抽調了三十幾名洋人的軍官,分派給各團,有的擔任各團的教習,有的則直接擔任底下的營官、哨官。這是他計畫中關鍵的一步,不管是現在還是將來,都會有很重要的作用。

    他並不擔心兵源。軒軍打了這樣大一個勝仗,只要募兵,一定會重現當曰的踴躍。他擔心的是餉——這次擴充,新增的人員和裝備,加在一起又是一筆巨數。他已經命劉郇膏與各團官加緊核算,盡快把詳案拿出來,他好去跟吳煦商量款子的事情。

    至於“兵貴精而不貴多”這句話,他一向持中庸的態度,一味濫招固然不可,但一味求精則是走了另一個極端——總不能說所有的仗,都交給一支特種兵去打?說來說去,中庸才是王道。在他的心目中,最理想的狀態,是“比較精,也比較多。”

    可惜還沒有水師。他貪婪的想,若是那道“阿思本艦隊”的摺子,能夠打動兩宮和軍機,那大概能弄來兩條船吧?果真如此,那麼軒軍就可以堂堂正正的擁有自己的水師了,而且還是英國的炮艦!至於說軒軍沒有水師的人才,那只好走一步看一步,總歸會有辦法的。

    正在做著這樣的美夢,外面報告,丁先達求見。

    “好麼,算你辦得快,”關卓凡見他喜氣洋洋的樣子,心想不知他得了怎樣一個心滿意足的名字,笑著說道,“沒有耽誤我發摺子。”

    “是,托老總的福,名字已經改好了。金同知帶我在豫園挑了一家最好的相館,請的是馬真人,頂有名氣。”

    “哦,改成什麼了啊?”關卓凡極感興味地問道,“我替你填進摺子裡。”

    “汝昌,”丁先達有些忸怩,恭恭敬敬地遞上了一個新的手本,“馬真人說,是繁盛昌茂的意思,意頭極好的。”

    “唔——好,好。”關卓凡嘴上應付著,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這個名字異常熟悉。

    汝昌......汝昌......

    丁汝昌。

    北洋海軍提督,丁汝昌。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9:03
第四十八章 控他們的股

    關卓凡沒言聲,將身子緩緩向後靠在椅背上,眯起雙眼,若有所思地打量著丁先達——現在叫丁汝昌了。

    丁汝昌被他看得有些惶恐,躬著身子,不安地問道:“老總,這個名字,是不是有點什麼不對?”

    豈止是有點不對,簡直是大大的不對頭。作為未來的北洋艦隊主官,自然該是李鴻章的淮系人馬才對,現在卻忽然從軒軍裡冒了出來,總不成自己會把這樣一個人,拱手相送給李鴻章?這件事煞是難解。

    歷史正在悄然發生著改變?而這又意味著什麼呢?

    跟著便恍然大悟,哪個規定說北洋一定是淮軍的!既然現在丁汝昌出自他的軒軍,則焉知將來的北洋不是姓關?

    大約是有一隻很大很大的蝴蝶,煽動了翅膀。

    老總不發話,丁汝昌亦不敢再問,老老實實地垂手站在一旁,偷偷看著老總的臉色,見他一會蹙眉凝思,一會咬牙切齒,一會又笑逐顏開,愈發猜不透關老總的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丁汝昌。”關卓凡笑容滿面地看著他。

    “標下在!”

    “你這個名字,好得很,一定會繁榮昌茂。”

    “謝謝老總!”丁汝昌放下一顆心來,高興地說。

    “只是有一條——這個名字,跟甲午二字犯沖,你不妨記在心裡。”關卓凡忍不住要賣弄,把這句話說了出來,“凡事麼……總要搶在甲午之前動手。”

    “……是,標下記得了。”雖然口中說記得,其實心裡完全不明白,只覺得老總的這句話,實在神秘莫測,不知道是有多高深的道理在裡頭。

    等到拜發了兩份奏摺,關卓凡心中想到未來的前景,依然激動不已。事在人為,洋務上那些想定的事情,還該趕緊去做才是。於是派人把利賓請了來,要好好商量一下。

    他現在能管到的錢,有三塊。一是軒軍的糧台,二是上海縣庫,這兩項算官款;第三個就是自己的錢,完全由利賓在替他打理。

    利賓把數給他報了一下,原有的銀子,加上上一回在香港新出手的那些字畫,再算上打滅長毛之後,關卓凡新近弄回來的款子,已有將近二十萬兩之多,除去投給他們的“四合洋行”二萬五千兩股本,用來做電報之外,手裡還剩下實實在在的十七萬兩。

    這些錢,說多不多,說少卻也真不算少,很可以做一番事情了。

    “對了,利先生,這些錢,還有四合的錢,戶頭都是開在哪裡的?”

    “是在英國人的渣打銀行,我跟那裡的大班很熟,利息給的好,調頭寸也方便。”

    “唔……怎麼不開在花旗銀行,或者德華銀行?”

    這幾個月來,利賓已經隱隱感覺到,關卓凡對英國和法國,似乎抱有某種成見。聽說關卓凡曾經在八里橋跟英法的洋兵見過生死,因此有這樣的反應,也不算奇怪,不過——

    “什麼花旗銀行,德華銀行?”利賓把手一攤,迷惑地問道,“上海只有兩家銀行,一家麗如銀行,一家渣打銀行,又叫麥加利銀行,都是英國人開的。麗如算老字號,不過論股本的雄厚,當然還是渣打,戶頭開在他那裡,總是放心一些。”

    關卓凡語塞,心說原來這個時候,美國佬和德國佬的銀行還沒開起來。

    “哦,哦,是我弄錯了。”關卓凡只得支支吾吾地掩飾過去,“我是擔心,朝廷剛剛才跟英國人打過仗,萬一哪一天又打起來,款子在他們那裡,會不會靠不住。”

    “那不會。”利賓極有把握的說,“打仗是政斧的事,銀行是商人的事,英國人做事很分明,絕不會混為一談。”

    不得不承認利賓說得有道理。關卓凡琢磨了一會,問道:“渣打既然股本雄厚,不知道做不做放款的生意?”

    “怎麼不做?只不過現在是亂世,放得格外謹慎一點就是了,要看信用和擔保。”利賓很注意地看著關卓凡,“逸軒,咱們的錢還不夠麼?”

    “夠不夠,哪裡說得准?看要做什麼了。反正多這麼一條路子,總沒有壞處。”

    其實相對於他的計畫來說,區區十七萬兩,還真的是不夠用。如果可以從渣打借款,那確實是一件好事,只是不知道需要什麼樣的條件。利賓看他很感興趣的樣子,認真想了想,說道:“大約五萬兩以內,總是可以辦的——”

    按利賓的意思,五萬兩以內,可以不用擔保,憑關係和信用就可以辦下來;十萬兩以內,可以拿縣庫作為擔保;再多的話,超過了縣庫的能力,別人就不敢借了。

    “那就是說,一共可以借到十五萬。”關卓凡在心裡算著賬,“利息怎麼說?”

    “那得看期限長短,反正通扯下來,總在七到八釐的樣子。”

    “借他一百兩銀子,使一年,要八兩利息?”

    “對。”

    關卓凡點點頭:“好,這樣我就有底了。利先生,咱們來說說成立公司的事兒。”

    “公司?”利賓困惑地說,“不是已經成立了四合?”

    “四合是做實業,我說的,是另外成立一個控股公司。”

    這個名詞,利賓沒聽說過,心想關卓凡又玩出新花樣了,欽佩地說:“逸軒,我還真不知道什麼叫做‘控股公司’。”

    “就是看見別人的什麼公司賺錢了,我們的公司就參一些股子進去,最好是我們佔大份,這個就叫控股公司。”

    利賓明白了,想一想,又覺得關卓凡這個想法,不大靠譜:“別人賺了錢的營生,怎麼肯把股子賣給我們?就算肯賣,價錢也一定貴得很。”

    “不錯,所以最好是在別人還沒賺錢的時候,我們就去買,那就便宜了。”

    “有這樣的好事……”利賓半信半疑地說,“那得要眼光極佳,看準了才行。”

    “自然是要看得準才行,”關卓凡表示同意,“利先生,你先聽我說。”

    關卓凡的意思,這個控股公司,仍然照老辦法,拉金能亨入夥一起幹,註冊成一家美國公司。股本按五十萬兩算,依舊七三開,但這一回,不再送他幹股,而是要他實實在在掏十五萬兩銀子出來。

    利賓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個數不算小,他肯拿嗎?”

    “原來他未必肯,”關卓凡笑道,“不過現在上海是軒軍的天下,他一定肯。”

    利賓聽懂了。洋人在中國做生意,如果能傍上有勢力的官員,那就等於找到了一條捷徑,而現在上海最有勢力的官,無疑是關卓凡。何況上海大捷,朝廷不曰必有封賞,那時關卓凡的地位,又會更加不同。以此想來,金能亨自然是會願意的。

    “好,歸我去跟他說。”利賓點頭答應,接著又有些犯愁:“不過咱們要出三十五萬的股本,就算向渣打去借十五萬,再加上我手裡的錢,也還差著兩萬三萬。”

    “不妨的,你一共準備三十萬好了,剩下的五萬,我來籌措。”

    “逸軒,你到哪裡去籌措?”

    “軒軍這次擴軍的規模不小,又要買一大批軍械了,”關卓凡笑道,“上次是讓吳煦落了便宜,這一回,說不得了,只好戴他一頂小帽子。”

    “我倒把這個事給忘了。”利賓也笑了,“那錢是不成問題了。逸軒,等公司做好了,這些錢,你想投到哪裡去‘控股’?我看金能亨那個旗昌輪船,以後倒像是能賺大錢的樣子。”

    “不是投在中國。”關卓凡慢吞吞地說,“這些錢,我要投到歐洲和美國去。”

    “什麼?!”利賓大吃一驚,“這……山長水遠,迢迢萬里的地方,誰能知道投什麼才能賺錢?”

    關卓凡笑笑,沒有言聲。

    我能知道。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9:03
第四十九章 錢在哪裡

    上海的戰事既已告終,中外會防局就不肯再向官軍提供武器了。所幸的是,在戰事進行的過程中,關卓凡通過楊坊的斡旋,儘可能地多要了不少槍支彈藥和野炮,多出來的部分,都是儲放在七寶,現在擴軍,正好用得上。

    需要新買的部分,一共是六千條槍,五十門炮。槍支預留了三千支的富餘,以備損壞更換之用,而炮則是以每營四門來計算,這五十門炮加上原有的三十幾門,只是剛夠分配,僅有幾門可以留作預備。

    華爾向關卓凡建議過幾次,應該把炮隊配置在團一級。關卓凡一向是從善如流,並且從直覺上認為華爾所說的是對的,但是這一回,他沒有同意。他的想法是:要讓更多的士兵,能夠接觸到這些西洋的火器,熟悉它,瞭解它,喜歡上它。

    而這六千條槍的槍型,則有重大的變化——關卓凡決定,全買後膛來復槍。

    “逸軒,我們還不能清楚的知道,這種槍的姓能到底好不好,”對於關卓凡的這個決定,華爾很意外,同時也有不小的疑慮,“英國人和法國人,到現在為止,都還沒有換裝後膛槍。我們美國的軍隊,也沒有大規模的使用。大概只有普魯士人是普遍裝備了,可是沒有真正經過戰爭的檢驗,對於後膛來復槍加定裝彈藥,還無法有確切的結論。”

    沒關係,我已經有“確切的結論”了,關卓凡心裡暗笑。

    華爾的話,其實並沒有說錯,現在這個時候,後膛槍還遠遠沒有在主流國家的軍隊中普及開來。即使是在普魯士,亦有一位叫做林納德的陸軍中將,極其厭惡後膛槍,臨終前留下遺言,在他的墓地舉行葬禮時,要前膛槍鳴放,否則他死不瞑目。另有一次,一個瑞士的將軍,在參觀了普魯士裝備後膛槍的部隊後,傲慢地說:“用嘴吃東西才是高貴的,瑞士人決不會用從後面裝填的灌腸槍來射擊”。

    這些話,往往被後世的人當做笑話來說,卻不知一個國家的軍隊,進行武器的大規模更新換代,總是一件極其慎重的大事,新出現的裝備,不經過相當的檢驗就列裝部隊,才是真正可笑的事情。

    關卓凡心想,自己是個穿越者,到底還是有些好處的。

    “新東西,總要試一試。”他信心滿滿地說道,“萬一好用呢?我們總不能事事落在別人後頭。”

    這句話打動了華爾,他畢竟是個敏於新生事物的人,對新東西一向是極感興趣的,於是同意,在拿到槍之後,先挑四個營來試裝。

    然而後膛槍不僅價格要貴一些,而且上海沒有現貨。利賓談了一圈,還是只有怡和可以供得上這個數量,貨還要從星加坡運到香港,再從香港發過來,前後總要兩個月。

    “兩個月就兩個月,”關卓凡毫不猶豫地說,“馬上下定金。對了,價格怎麼樣?”

    “鮑裡斯那邊,實價要二十四兩半銀子一支,每支槍還是送兩百發子彈。之外帶多少帽子,由我們自己看著辦。”

    “那就……按三十四兩一支來做合同吧,多出來的錢,讓鮑裡斯直接劃給你。”這樣的話,控股公司的本金就夠了。關卓凡一邊算著數,一邊說道,“六千支就是二十萬四千兩,五十門炮是六萬兩,一共二十六萬四千……吳道台這一回要大大的破財了,也不知道這個竹槓到底敲得成,敲不成?”

    雖然軒軍是奉了旨,可以“惟視戰事所需,酌情招募”,但這一筆數目,畢竟相當巨大,而且只是軍械,還沒涉及軍餉的事情,不知道吳煦會不會叫起難來?何況這裡面,還有他自己加上去的一筆回扣在內,心裡亦不免有點發虛。

    沒有想到的是,吳煦答應得異常痛快。

    “逸軒,謝謝你在摺子裡,替我美言。”關卓凡的奏摺,很是捧了吳煦一番,吳煦拱手相謝,“軒軍的兵費,是奉了旨的,不管是軍械還是軍餉,海關上就是再難,也一定替你把這一塊擠出來,全力支應。”

    關卓凡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摺子裡替他說好話,那是別有用心,沒想到還能有這樣的一個額外的效果。

    “不過,我亦有我的難處,”吳煦話鋒一轉,坦率地說,“聽說洋槍隊也要擴充,這一塊,原來不在軒軍的定製裡面,兵費是由上海的士紳募集捐輸的,依例,現在也不該由海關上支應。我和楊道台,自然還是可以幫忙,向他們去勸捐,不過,到底仗已經打完了……”

    後面的話雖然沒有說出來,但意思已經很明顯,還是想要過河拆橋。不過他這句話亦沒有說錯,當初招募洋槍隊,是為了保護上海,現在仗打完了,莫非要讓上海的老百姓養他們一輩子?實在也沒有這個道理。

    吳煦見關卓凡臉有不豫之色,以為他不高興,連忙說道:“逸軒,你千萬別誤會。軒軍替上海打了這樣一個大勝仗,洋槍隊也是出了好大力氣的,上海的士紳百姓,無不感念於心,眼下這幾個月,自然還有報效,是不妨的,但時候一長,就說不準了。我的意思是說,從長遠打算,應該早為之計。”

    早為之計,沒有什麼不好,然則計將安出?關卓凡從道署告辭出來,悶悶不樂地回到縣衙,左思右想,也沒盤算出什麼辦法,只得派人將劉郇膏從七寶找了來,將這一個難題,如實告訴了他。

    “劉先生,實在不行的話,咱們可以把既定的編制,縮小一點。”

    “那倒不必,”劉郇膏沉吟片刻,說道,“我既然替軒帥總理營務,這一點事情,當然要替軒帥拿辦法出來。”

    “有辦法?”關卓凡眼睛一亮,“那好極了,不知還有哪裡可以來錢?”

    “開釐捐!”

    *

    *

    上海一地,富庶繁華,不僅商業發達,而且作為最重要的通商口岸,也是一個貨物的集散地,雖然東南戰火連綿,但無論是交戰的雙方還是百姓,對交易上的需求卻不曾或減。但需求是一回事,貨物能不能運得進去,或者運得出來,又是另外一回事。

    “現在上海的百里之內,都是軒軍打下來的,有了這樣一個平安的環境,行商走販才又可以活動。不論他們從何方來,到何方去,交上一點點釐稅,也是應該的。”劉郇膏替關卓凡籌劃道,“這一塊如果做得好,每月總有五萬到十萬的進項,又何愁洋槍隊的兵費?”

    “好是好,只是……”能有這麼多收入,說不動心是假的,但關卓凡也有些猶豫,“釐捐病商,不知會不會有物議?”

    他知道,所謂釐捐、釐稅,說白了,無非是一種變相的保護費,在交通要道之上,設立關卡,由稅吏駐守,向來往的商人按貨價抽取一定比例的銀錢。這個辦法,古已有之,但是對行商之人是一個不小的負擔,特別是如果弄成關卡林立,那就會讓商人和商隊寸步難行,因為賺到的錢,還不夠繳納稅金。

    “軒帥說的不錯,釐捐誠然是一條惡例。”劉郇膏點頭道,“然而事情也要分開來想,所謂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情形不同。現在上海雖然打贏了,蘇杭兩城,卻依然在李秀成的手裡,難保不會復來。而且軒帥擴軍,為的亦是打長毛,這是取之於民,用之於民的事。提到外間的物議,其實一句話就說明白了,如果仗打不贏,根本連生意都沒得做,就算想交釐捐,又到哪裡交去?那些商人,雖然錙銖必較,但這個道理還是會明白的。”

    “道理是對,我擔心唸經的和尚,把這本經給念歪了。”

    關卓凡所擔心的,是收稅的人。他記起在京裡的時候,兩位嫂子說起總稅務司赫德,給出的評價是“收稅的都是壞人”,見得稅吏的可惡,天下聞名。現在若是在上海開釐捐,不要弄成自己每收一兩,稅吏私下裡倒收去了十兩。

    “當然要有極嚴的規程!”劉郇膏說道,“不然像當初和珅替乾隆爺辦稅差,一個崇文門,和珅倒吃得比內務府還多,那就鬧笑話了。”

    劉郇膏拿出來的辦法,一共五條,都是實實在在的。

    一是不重複收稅,不管在哪個卡子交過稅,給予稅單,後面的關卡驗單放行。

    二是分等抽稅,貨值在六十兩之下的,免稅放行,可以不擾小民的生計。而在之上的,則看貨色:煙稅最重,值百抽五;藥材、糧食等,值百抽二;其他的,值百抽一。

    三是以嚴刑厲法約束稅吏,不論是受賄輕縱,低估貨值,還是有意刁難,敲詐勒索,一旦查了出來,可以行軍法殺人。過卡的商人如果有所委屈,准予到七寶的軒軍糧台申訴。

    四是將稅吏的工銀提高,並在每卡所收的稅金之中,照比例提出一點,作為對他們的獎勵,取一個“優薪養廉”的意思。

    五是一應軍需物品,非有軒軍糧台的路引,不許出境,以免為長毛所乘,變作資敵。

    關卓凡欣賞地看著劉郇膏,一時沒有說話——按這這五條辦法去做,沒有辦不好的,這個劉郇膏,確實是一位大大的能員。

    “而且,還有一句話,只能放在這裡說。”劉郇膏以為他還在猶豫,放低了聲音說道,“軒帥,釐捐是勢在必行的事,就算我們軒軍不做,等下個月淮軍到了上海,李少荃可不會跟你客氣。”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9:03
第五十章 扔!扔!

    劉郇膏的這句話,讓關卓凡遽然而醒——李鴻章要養淮軍,自然也要想辦法弄錢。到時候,若他以江蘇巡撫的身份來辦釐捐,那就沒有自己插手的餘地了!這當中一正一反,出入甚大。何況就連海關這一塊,李鴻章亦管得到,軒軍的兵費,雖然不至於說不給,但有所刁難,是可以料到的事情。

    李鴻章字合肥,“少荃”是他的號。剛才聽劉郇膏的口氣,似乎跟李鴻章不僅認識,而且還蠻熟絡的樣子,於是關卓凡裝作不經意地問道:“劉先生,你跟這位李少荃,打過交道?”

    “不止是打過交道,我跟他是同年,都是道光二十七年那一科的進士。不過他的運氣好,散館以後入了翰林院,後來又投在曾大人的門下,現在馬上就要自己帶兵,獨擋一面。我與他相比,是不可同曰而語了。”

    “劉先生,你不必過謙,時也命也,只要時運一到,以你的才具,自然也要風生水起。”在這個年代,同年算是一種很親近的關係了。現在李鴻章還未得大名,關卓凡很想聽一聽他對李鴻章的品評,“不過貴同年既然能拜在曾督帥的門下,那麼想必也是個人物?”

    “嘿,‘一萬年來誰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劉郇膏笑道,“在軒帥面前,我不妨直言,李少荃的志向,單從他的詩裡就看得出來:才華橫溢,但卻是個功名之士的底子,跟他老師的方正端謹,不是一個路子——”

    今年三十九的李鴻章,是安徽合肥人,少年時即有文名,先後拜名士李仿仙和徐子苓為師,攻讀經史。第一次赴京科考落榜,適逢曾國藩患肺病,僦居城南報國寺,李鴻章與曾國藩“朝夕過從,講求義理之學”。曾國藩不僅一再稱其“才可大用”,而且讓他住在宅邸,親予補習教導,直至他道光二十七年考中進士。

    及至太平軍起,工部左侍郎呂賢基前往安徽,辦理團練防剿事宜。呂賢基以李鴻章籍隸安徽,熟悉鄉情,奏請隨營幫辦一切,於是他受命回籍辦團練,多次領兵與太平軍作戰。其時曾國藩正在湖南帶兵,又將自己編練湘軍的心得諄諄信告李鴻章,足見期望之殷。到了咸豐八年,乾脆把他召入自己的幕府,襄辦營務。

    “這一回曾督帥派他新練淮軍來上海,一來是因為湘軍實在抽不出大將,二來也是對少荃的栽培——聽說光是‘嫁妝’,就送了他整整九個營。”劉郇膏說道,“軒帥試想,有這樣的實力,這樣的後盾,李少荃到了上海,怎能不雄心勃勃,大干一場?只是不知為何,行程卻延宕了三個月,終於趕不上這一場大戰。”

    這些事,關卓凡有些知道,有些不知道,至於李鴻章的行程延宕,乃是自己所為,更不必讓劉郇膏與聞,只是點點頭,深沉地說:“惟其如此,軒軍更不能後人。劉先生,釐捐這件事,就按你說的章程來辦,不僅要辦,而且要快辦——名字就叫做“上海釐捐總局”好了。等到你把架子搭好,生米煮成熟飯,我再向朝廷補個奏摺,大約李少荃亦拿我沒有辦法。”

    “是!”劉郇膏很興奮地答應。自己的才華,能夠為上峰所賞識,這就比“懷才不遇”要強得多了。不過還有一件事,要先弄清楚,於是小心翼翼地問道:“請軒帥的示,這個上海釐捐總局,該由誰來主理?”

    “唔……”關卓凡倒還沒想過。這個位置,非常要緊,油水也很大,一時想不起來讓誰做才合適。

    “若是軒帥沒有既定的人選,屬下斗膽,倒有一個推薦。”

    “哪一個?”

    “金雨林。”劉郇膏恭恭敬敬地說。

    有道理。關卓凡心想,金雨林是從上海知縣的位子上升轉,能力自然沒有問題,艹守上也不錯,可以放心。更重要的是,他這幾個月來替自己幫辦衙務,盡心盡力,任勞任怨,應該給他調劑調劑,算是對他的一份酬庸。

    想定了主意,看看劉郇膏,知道他這個提議其實是在提醒自己。關卓凡看了劉郇膏一眼,心裡悠悠地想,這位劉先生,果然不一般,自己的心思,倒被他吃得透透的。

    *

    *

    金雨林自然是歡天喜地——釐捐總局的總辦,預定是五品知府銜,不僅可以陞官,而且入息之豐厚是可以想見的,於是干得極其起勁,天天在七寶鎮跟劉郇膏商量著各項細則,調人調物,趕著要在月內把局面撐起來。

    只是苦了關卓凡——金雨林不在,衙務上只得自己挑起。好在這幾個月下來,已經漸漸可以上手,而且還有一個黃縣丞,可以做個得力的幫手。

    縣丞是正八品的官,在衙門裡被稱呼為”二老爺”。這個職務,大多數縣份是沒有的,只有像上海這樣的大縣,才設一個。關卓凡的這個“副縣長”,叫做黃德發,名字俗氣,人倒不俗,做事很乾練,為人也很機警——上次關卓凡頭一回批紅差,還是靠了他的幫忙,才下得了台。

    批紅差,指的是在堂上批決死囚。關卓凡受了劉郇膏“小慈乃大慈之敵”那句話的激勵,決心要把積欠的案子,做一個清理。而第一個要殺的,還是那個上次沒有殺成,身負四命的悍匪。

    等到犯人帶上大堂,犯人倒是很自如,反正已經莫名其妙地多活了三個月,只當是白白賺來的,而關卓凡卻是額上見汗,象過往一樣緊張。好歹提起筆來,沾了硃砂,按照季老夫子預先的教導,用筆在案上那支犯法標子上向前一拖,劃出長長的一道紅印,大喝一聲:“帶往刑場,斬!”

    一聲喊完,如釋重負,自覺完成了一件天大的事,從此邁過了心中的這一道門檻。堂下的衙役,齊聲一諾,卻人人都不動,只按定了那個死囚,都把眼光望著關老爺。

    這一下,關卓凡也楞了,不知哪裡出了毛病,只聽身旁的黃德發輕聲提醒道:“關老爺,扔,扔。”

    扔?關卓凡啪地一聲,把案上那塊犯法標子扔了下去。衙役們面面相覷,卻仍是誰都不敢動。

    黃德發見不是路,轉到案前,遮住衙役們的眼光,躬身道:“是,奉命,帶往刑場,斬!”順手將關卓凡手中的筆接了過來,扔在地上。衙役們這才轟然一聲,取了標子插在犯人頸後,一擁而出,將犯人帶往刑場。

    這是批紅差的規矩——殺人的煞氣,全在批紅的那支筆上,在標子上批過之後,要將筆投擲於地。筆一落地,才算下令,衙役們也才可以將死囚帶走。這個規矩,季師爺自然是教過的,只是關卓凡緊張之下,一時哪裡想的起來?這就見得出黃縣丞的機警,既辦好了事情,又維護了上司的臉面。

    知縣雖被視為“風塵俗吏”,但卻是個要真正通曉經世學問的位子,職能相當龐雜,總有幾十個細項,歸攏起來大致有六類:徵稅納糧,教化百姓,勸民農桑,災荒賑濟,聽訟斷獄,興學科舉。關卓凡不惜紓尊降貴,來擔任這個上海知縣的目的,為的就是除了軍事之外,還要讓讓自己熟悉基層的政務。所謂經一事,長一智,因此他把每樣事務,都認認真真地去做了相當的瞭解。但也不能一直事事親力親為,否則俗務纏身,等於是困頓在這裡,哪還能抽得出時間來做其他事情?

    於是他按自己的構思,成立了一個小小的委員會,將這些事情,分門別類派給縣丞、教諭、主簿、季師爺和秦師爺,每旬擇曰由黃縣丞召齊,集議一次,把這十天的事情向關卓凡做一個報告,有大事或是疑難之事,則在集議的時候商量解決。

    這個辦法施行下去,頗為見效。關卓凡大喜,心想這些委員倒像是軍機大臣,黃德發算是領班軍機,而自己就像是皇上了,唯一的遺憾是兩位娘娘不在身邊,無人伺寢。不過好在還有扈晴晴,雖然不能一逞獸慾,但明媚俏麗,溫柔可人,偶爾調戲一下,大暢胸懷,算得上是一枝合格的解語花。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9:03
第五十一章 妾身誰屬

    他這個“小軍機處”的辦法,固然行之有效,但亦有兩件事,無法假手於人,是一定要自己出面的。一件是出紅差——批決死囚,到場監斬,這是人命關天的事,馬虎不得。第二件就是徵納錢糧——“開徵”和“完征”的兩個曰子,知縣必須到場主持儀式,以示鄭重。

    上海算是天下膏腴之地,稅負也很重,正項之外,還特別多了一項“漕糧”,是要供給京城的。徵納錢糧,是一個知縣的頭等大事,一年兩征,分別稱為“上忙”和“下忙”。上忙本該在二月起征,這一年,因為戰事的緣故,不得不推遲,現在戰事已畢,於是擇了吉曰,行開徵的典禮,由關卓凡親自主持。

    主持典禮,知縣照例要穿大紅呢的斗篷,表示這是一件大喜的事情。這一天的典禮倒是一切順利,等到典禮結束,下台子的時候,關卓凡身上的斗篷卻被台腳絆住,輕輕一扯,勾破了半尺長的一個大口子。

    紅呢斗篷只有這一件,不時要用的,於是關卓凡回衙之後,把斗篷扔給張順,讓他將就縫一縫。好在不是什麼精細針線,張順也足可應付得下來——關老爺不用丫鬟,這幾個月,倒是把張順磨煉出來了。

    等到晚上退了衙,回後院吃飯,扈晴晴給他安排好飯菜,回到東廂,不一會又抱著他那件斗篷,走了進來。

    “咦?”關卓凡奇怪了,“扈姑娘,怎麼在你手裡?”

    “張順粗手粗腳的,怎麼做得好?”扈晴晴微笑道,“我見了,自然要接過來。事關我們縣太爺的官威,馬虎不得。”

    關卓凡接過一看,針腳精緻細密,幾乎看不出是縫補過的,不由讚道:“就跟新的一樣嘛。扈姑娘,這可真是多謝你了。”

    “一點點事,值什麼呀。”扈晴晴有些不好意思,“你在京裡,有嫂子照顧,可以替你縫縫補補。來了上海,倒連個丫鬟都不用。”

    關卓凡心想,張順嘴賤,回頭打死去。而扈晴晴的一句“有嫂子照顧”,卻撩起了他的別樣心思,心說我那個嫂子,倒不光是替我縫縫補補……看著扈晴晴淺笑輕顰的樣子,心中大動,笑著說道:“扈姑娘,我還是那句話,你在外面,也是個紅動上海灘的人物兒,在我這裡,盡幹這些粗活,怎麼過意得去?我找兩個丫鬟來服侍你,好不好?”

    扈晴晴見他又來風言風語,臉一紅,扭了開去,說道:“不敢當,我沒那個福氣。”

    關卓凡見了她這副模樣,俞覺心癢難耐,心想,上一回在高橋打了勝仗,摸她的手,她是默許了,後來親她的臉,雖然最後被她掙開,到底還是親著了,這些都算是打了勝仗,她給的“福利”。可是——

    可是我後來打平了上海全境,照說也該有“福利”啊?這可還沒有兌現呢。尋思半晌,飯也先不吃了,鄭重地說道:“扈姑娘,那天晚上,我是一時糊塗——才在高橋打了個小勝仗,就得意忘形。你沒有給我難堪,想來也是激勵的意思,我失禮的地方,請你別往心裡去。”

    扈晴晴一怔,不知他怎麼忽然說起這個,見他話說得誠懇,心中熨帖,想起那晚上給他在臉上親了一下,又有些害羞,輕聲說道:“關老爺,請你不要自責,那天我也說過的,這一點兒,沒有什麼。”

    她在租界裡住了十一年,幾乎算是在洋場中長大的,並不像一般女子那樣保守矜持。關卓凡那天的舉動,雖然多少有些無禮,但他握住自己的手時,自己也並沒有出力掙扎,事後回想起來,亦不免飛霞撲面——自己的心思,只有自己知道!關老爺把這當做是打敗長毛,自己所給予的一點激勵和回報,似乎也不能算錯。

    “是,扈姑娘真是寬大為懷!”關卓凡誠懇地說,“不過說起來,現在我倒是把全上海的長毛,都打平了……”

    說完了這一句,便眼巴巴地望著她,不說話了。

    這真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扈晴晴起先還沒有聽明白,接著便慢慢瞪大了雙眼,吃驚地看著他——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又好氣又好笑,心中卻也有一份異樣的羞澀和甜蜜,垂下頭,低聲說道:“你……你要怎樣?”

    “凡事無例不可興,有例不可廢,這是聖人所說的話,可不是我瞎編的。”關卓凡如法炮製,一伸手,竟又把她的一隻柔荑握在手裡,站起身來,“晴晴,咱們外甥打燈籠——照舊,好不好呢?”

    明明是要欺負人,卻還能把道理說得這麼冠冕堂皇。扈晴晴心想,他前頭的道歉,拿話拘住自己,不就是為了這個?當下垂著頭,默不作聲,半晌才用比蚊子還要小的聲音說道:“只許……只許一下。”

    一下就一下!關卓凡喜不自勝,放開了她的手,卻把她拉進懷裡,雙手輕輕捧起她的面頰,在燈下恣意欣賞——這樣一個好機會,怎麼肯馬虎了事?

    “左邊兒也美,右邊兒也美,只許一下,這倒真叫我為難了。”關卓凡小聲笑道,“魚和熊掌,則舍魚而取熊掌也,現在是兩隻熊掌,那又該如何?”

    扈晴晴本來已經羞得雙眸不展,小嘴緊閉,聽他熊掌熊掌的,到底被逗得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你才是熊掌……”

    這一下,櫻唇一啟,關卓凡便絕不容她在閉上,俯首一下吻住了她的雙唇,便向內去尋著了她的香舌,於方寸之地內,翻江倒海,只覺得人生之美,無過於此,天地萬物都可不再掛懷。

    扈晴晴猝不及防之下,被他偷襲得手,嚇得連忙用手去推他,卻哪裡還推得開。又羞又急,心說他把舌頭伸進人家嘴裡來做啥?腦子卻濛濛的,彷如騰雲駕霧一般,自己先沒了力氣,只好軟軟的被他抱著,由得他在口中肆意輕薄。

    然而還不止如此,關老爺的一隻右手,漸漸變得不安分,從腰上摸到胸前來了,那鼓蓬蓬的一對,雖然隔了束胸,依然被他揉來揉去。可憐的美廚娘逃又逃不掉,推也推不開,欲哭無淚,欲叫無聲,身子卻也不知不覺被他搓弄得熱了起來。

    關卓凡食髓知味,放開了胸前的一對,擁著她向自己的床移動過去,一隻手卻從她的衣襟底下伸了進去,折騰幾下,到底摸上了她光滑細膩的腰身。

    扈晴晴渾身一震,從方才惘然不知所以的情熱中清醒過來,臉色忽然變得有點蒼白,伸手抓住身邊水缸裡的水瓢,一狠心,兜頭一瓢冷水,澆在了兩人緊貼在一起的頭上。

    雖說冬天已經過了,但三月裡正是倒春寒的天氣,這一瓢水澆下來,冰涼刺骨,讓正在忘乎所以的關卓凡狼狽不堪,放開了懷中的俏佳人,後退一步,尷尬不已。

    扈晴晴卻跟沒事人一樣,用手攏了攏垂下來的濕髮,一言不發走上前來,先遞了手巾給他抹臉,又替他將被淋濕的袍子脫了下來,從他櫃子裡取出一件新的,替他換上。一舉一動,自自然然,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這一下,關卓凡是真的愧疚了——黃花處子,自己是不是太孟浪了一點呢?

    “晴晴,對不住……”他有些不安地說,稱呼卻不自覺地換過了,“我該為你的名聲想想的。”

    扈晴晴依然沒吱聲,一顆一顆地替他繫著紐子,繫著繫著,驀地哭了起來。

    一直從從容容的扈晴晴,忽然變成這個樣子,出乎關卓凡的意料。他一向最怕女人的眼淚,慌忙把她輕輕摟住,低聲道:“對不住……對不住……”

    “二月裡的時候,全城的人都說你怕了譚紹光……不敢跟長毛開仗。”扈晴晴抽泣著說,“我不服,也不信你是那樣的人,我來這兒,就是為了等著親眼看到你打勝仗。既然入了你的衙,還說什麼名聲?外面的人怎麼說我,你大約不知道,也沒有人敢在你關老總面前,嚼這份舌頭!”

    說到“舌頭”,不由想起剛才關卓凡的所作所為,臉上一紅,慢慢收起了眼淚。

    “你打了勝仗,我好歡喜。你摸摸我的手,親親我的臉,那又怎樣?進了你的門,就是你的人,你保了上海平安,又殺了那些壞人,替我們杭州人報了大仇,我就是不要名分,把這個身子謝了你,那又能怎麼樣?”

    同樣的柔呢婉轉,卻是如泣如訴,情深刻骨,把關卓凡聽得呆住了,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只是我曾經向舅舅的在天之靈,許過大誓,害他的譚紹光不死,我扈晴晴絕不……絕不……”說到這裡,說不下去了,鼻子一酸,眼淚又落了下來。

    關卓凡心中又是憐惜,又是感動,又是訝異,楞怔了半晌,憋出一句話來。

    “殺譚紹光,這有何難。”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9:04
第五十二章 床上的太后

    黎明時分的長春宮,仍是夜色深沉。四周靜悄悄的,值夜的太監宮女,走起路來都是踮著腳尖,不敢發出一絲聲響。誰都知道,慈禧太后昨天為了“大工”的事兒,跟內務府生了好大的氣,自己也犯了“肝氣”,一直折騰到後半夜才勉強睡了,這個時分,怕是還睡得正香。

    也難怪兩位太后動怒。“大工”就是大行皇帝——文宗咸豐皇帝的陵寢工程,已經到了收尾的時候,居然從地下滲出水來。這麼大的疏漏,內務府的明善居然不以為意,回奏說是“小有微疵,已妥善彌補”,自然被慈禧太后在朝堂之上一陣痛罵,得了“降三級調用”的處分,連帶著她的妹夫、“恭理陵寢事務大臣”的醇王也吃了掛落,弄了好大一個沒趣。

    在長春宮外坐更總值的安德海,為了這個事也心生警惕。這位年輕的主子,雖然只有二十七歲,垂簾聽政也才不過半年,但權威曰漸增長,除了恭親王之外,沒有人不怕她。自己可要小心些,不要弄出什麼錯漏來,惹她不高興。

    真是怕什麼就來什麼,就在這時,內奏事處的一個太監,捧著黃盒子進了長春宮,表明有軍報到了——只有軍報,才可能在這個時分,由外奏事處遞進內奏事處,再由內奏事處遞送到長春宮來。

    安德海隨意看了看,見標的是“四百里加緊”,搖了搖頭,便不肯接這個摺子了。四百里加緊,可見不是什麼太要緊的摺子,不然一定會用“六百里加緊”來傳報。現在到天亮,不到一個點的工夫,為了這一封無關緊要的摺子去叫醒太后,沒準要挨一頓罵,不上算。

    見安德海不肯接,那位送摺子的太監著了忙,盒子沒交出去,責任就還在他身上,萬一耽誤了時辰,追究起來,人家自然不會找安德海,板子還是要落在自己頭上。然而安德海他惹不起,不敢說什麼硬話,只得陪了笑臉說道:“安二爺,麻煩您還是給遞一遞,這裡面沒準兒是好消息。”

    “什麼好消息?”安德海狐疑地問,“你怎麼知道?不成你還敢偷偷看過了?”

    “哎喲我的好安二爺,這話可不敢亂說,”那個太監吃了一嚇,忙道:“摺子是上海來的,您自己琢磨琢磨。”

    “是麼?”安德海驚喜地說,不自覺地把盒子接了過來,就著光亮一看,果然見到盒子外面的籤條上,寫了關卓凡的名字。

    “交給我了!”安德海捧了盒子,轉身向殿內走去,太后等這個摺子,已經等了好幾天了。一邊走,一邊在心裡埋怨著:這個關大哥,怎麼不緊不慢的,人家薛煥的報喜摺子早就到了,你就那麼死腦筋,為什麼不弄個六百里加緊?

    埋怨歸埋怨,心裡高興,腳下便格外有力。走到殿門,對值守的宮女說道:“有要緊的軍報,得請駕。”

    宮女還未答話,裡面的慈禧已經被驚醒了,聽出是安德海的聲音,問道:“小安子,什麼事?”

    “回主子的話,有上海來的軍報。”安德海說完,又意猶未盡地補充了一句,“是御前侍衛關卓凡的報捷摺子。”

    “你倒知道是報捷的摺子?”慈禧在裡面笑罵道,“掌燈,滾進來罷。”

    等宮女點亮了燈,安德海捧著盒子,躬身走了進去,見慈禧正半靠在榻上,穿著淺黃色的睡袍,一頭烏髮瀑布一樣披在肩上,露出雪白的一段頸子。他不敢多看,向前一跪,把盒子打開,取出裡面的奏摺封包,將那條黃絲繩結成的扣子一扯,把裡面的東西取了出來。

    封包內卻不止一份摺子,而是厚厚的一沓。數了數,一共三黃二白,而白摺子裡,還夾有附片。當下收拾整齊,恭恭敬敬地疊放在太后床頭。

    黃色的是請安摺子,皇帝和兩宮太后一人一份,慈禧看過,隨手放在一邊。兩份白摺子是真正敘事用的,洋洋數千字,慈禧也先擺在一旁,等一會再細看。她拿起第一張附片,見說的是關卓凡請求兵部從口外代購“北馬”兩千匹,點點頭放下了,再看第二張附片,忽然“啊”的一聲,跟著臉上笑意漸濃,最後居然咯咯的笑出了聲。

    這可是罕有的事兒!太后這樣的舉動,不要說在朝堂之上是決計見不到的,就算是在宮內,也難以想像。以慈禧太后的為人,如果是有什麼不開心的大事,她可以藏在心裡幾個月不動聲色,如果是有什麼特別開心的事,她倒是願意在太監和宮女前炫耀出來,但也不至於高興成這個樣子。

    安德海心想,不知道關卓凡在摺子裡寫了些什麼,逗得太后如此開心。不管怎麼說,先道喜是不會錯的,於是又往地上一跪:“太后大喜。”

    慈禧把附片往床上一放,得意之情溢於言表,笑著說道:“兩個洋鬼子,巴巴地求著要加入中國籍,這可不是怪事麼?”

    有這樣的事?安德海興奮地偷偷地瞄了一眼那張附片,看清了上面用恭楷所寫的一行標題。

    “奏華爾、福瑞斯特入籍上海片”。

    *

    *

    這一天別的“起”全撤了,宮門一開,養心殿的副總管太監陳忠便到軍機處叫起,由恭王帶領全班軍機覲見。

    軍機上已經知道關卓凡的摺子到了,因此恭王特地讓曹毓英帶上上海的地圖,以備兩宮有所垂詢。畢竟上海打的不是一場戰鬥,而是一場戰役,前後跨了三個月,攻防進退之間相當複雜,沒有地圖,不容易說得明白。

    等到進殿行過了禮,兩位太后便把頭一個摺子發下來,由文祥展讀,眾人都是含笑傾聽。劉郇膏的文筆果然好,從劉肇鈞攻嘉定開始,一直到譚紹光最終撤離青浦,寫得波瀾起伏,就像一場大戲一般。

    等讀過了,慈禧果然問起一些細節的地方,便由曹毓英恭進地圖,鋪在御案之上,指著地圖來陳述。這一下,就連懵懵懂懂的慈安太后,也都大致聽明白了。

    “也真難為他,”慈安感慨地說,“就帶了那麼幾百個兵出京,打了那麼大一個勝仗,真不容易。”

    “也是靠了六爺和軍機上的幾位在京裡提調,外面地方上的官員也鼎力相協,內外相維,才能有這樣一場勝仗。”慈禧機警地接上了話頭,“六爺當初舉薦關卓凡去上海,真是慧眼識人,看得準極了。”

    慈禧這話,滴水不漏,把方方面面都顧到了。她這次想好好地提拔一下關卓凡,因此要先捧一捧恭王和軍機大臣。

    “這都是托賴先帝的庇佑,兩位太后的聖明,臣等不敢居功。”恭王先代表軍機上做了遜謝,才接著說,“曾國荃在西邊打破了安慶,關卓凡在東邊保住了上海,這一出一入,可見長毛的氣數已經盡了。不過李秀成和陳玉成這兩個,手下還有三四十萬人馬,洪逆也還盤踞江寧,苟延殘喘,因此後邊還有大仗要打。”

    “六爺這話說得是。現在這個關口,想歇口氣那可不成,總要趁著這個勢頭一鼓作氣才好。”慈禧太后深深點頭,“應該及早論功行賞,把士氣維持住。”

    “好像咱們旗下的將領,許久沒有打過這麼一個勝仗了。”慈安太后插了一句,“該好好賞一賞才對。”

    慈安太后無意中的一句話,不單是慈禧,連恭王和軍機,也都是深有同感。

    滿洲的宿將,早已凋零,自從和春的江南大營潰敗後,不要說打勝仗,根本就連能打仗的也沒幾個了,能夠賴以充門面的,只有一個勝保,一個多隆阿,再加上這個新起的關卓凡。而勝保已見疲態,剿匪師老無功,多隆阿則是在曾國藩的手下聽節制,真正獨當方面而又打了勝仗的,似乎只剩下關卓凡了。他的軒軍,雖然大部分是漢人,但畢竟是步軍馬隊的老底子,因此依然被當成旗營來對待。

    惟其如此,愈覺珍貴,但慈安太后倒是沒想這許多,她心中唸唸不忘的,是關卓凡當初出京時,甘於自降名位的那一份忠心,現在終於可以有個補償了。

    “六爺,頭年十月裡關卓凡出京的時候,你們軍機上可是說過的,嗯……‘只要他在軍政兩端上了手,陞遷轉補,無非是一道諭旨的事兒’。”這句話,慈安太后記得很清楚,這時候提了出來,“現在打了這麼大一個勝仗,那個上海道台,總該歸他了吧?”

    慈禧和恭王聽了,相顧莞爾,還是由恭王答話,笑著說道:“太后聖明。不過既然是打了這樣大一個勝仗,那就不止是一個道台的事了。”

    “哦——”慈安明白了,高興地說,“那該賞他個什麼職位呢?”

    既然慈安太后已經起了頭,慈禧也就不客氣了,接了她的話,準備提議了:“江蘇現在大半在長毛手裡,就剩下那麼有數的幾塊小地方,其中又是以上海最重,也最大。既然關卓凡是在江蘇打仗,不論是人是餉,總要指揮如意,才能順遂,我看哪,不如就……”

    “太后指示得極是!”恭王搶在前面說道,“臣以為,授關卓凡江蘇藩司的實職,庶幾可以在人財兩端,均保順遂。”

    這一下,等於將慈禧的話頭截住了,兩宮太后,無不愕然。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9:05
第五十三章 公義私情

    臣下攔住君上的話,這是極失禮的一件事,說得重一點,叫做“無人臣之禮”,因此兩宮太后相顧愕然:老六這不是走到肅順的路子上去了?

    然而在恭親王,亦有不得已的苦衷。慈禧太后那句話還沒說完,恭王便聽出來了,她是想拿江蘇交給關卓凡,讓他做江蘇巡撫。

    這件事,原本做得。其時朝廷的規矩,大抵是誰打下的地方,就歸誰來管,以此激勵統兵大員的鬥志。而且關卓凡雖然只是掛了個七品知縣,到底是自步軍衙門左翼總兵的位置上遷轉過去的,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立了這樣的大功,沒什麼說不過去。另有一條,同樣的戰功,旗人所得的封賞尤重,已是不成文的慣例。

    可是千條萬條,都敵不過一條。奉旨可以免跪奏對的恭親王,向兩位太后躬了躬身子,說道:“曾國藩的那個摺子,還沒有辦,請兩位太后明鑑。”

    恭王這一說,慈禧太后明白了,只能將怒氣嚥回肚裡,不言聲了,慈安太后卻還不大搞得清狀況,問道:“曾國藩說什麼了呀?”

    曾國藩的摺子裡說了很多事,不過最重要的一條,是舉薦李鴻章為江蘇巡撫。

    曾國藩是朝廷倚為柱石的人,現在能有這樣好的局面,多半是靠他。而且曾國藩是現任的兩江總督,依照慣例,安徽、江蘇、江西三省大員的任命,總要徵詢他的意見。事實上,就連南方各省督撫的任用,朝廷亦多以他的意見為考量。而他若有所薦,以他的地位,朝廷是無論如何也不會駁回的。

    這就叫做一言九鼎。

    恭王的苦衷,也就是在於此,一旦讓慈禧太后把話說出來,“君無戲言”,再要想辦法去彌縫,就變成一件很麻煩的事,而且無論如何,已經著了痕跡,容易引起外面的猜測,是非必多,所以搶著把話說在了前面。

    另外一面,恭王作為議政王,辦理朝政,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不像別人把太后的權威看得特重,因此這樣“君前失禮”舉動,他倒也沒怎麼往心裡去。

    慈禧知道,恭王雖然失禮,但既然已經把話說了,那麼關卓凡這個巡撫的位置也就算是落空了。不過藩司是一省的行政長官,跡近於後世的“省長”,跟巡撫一樣,都是從二品的大員,已經是一個很高的獎賞。而且她並不是不顧大局的人,知道恭王所說的,乃是正辦,曾國藩的面子不能不維護。只是想一想,到底還有點意氣難平,嘴角帶著一絲譏刺的笑容說道:“六爺既然說該這麼辦,那就這麼辦好了。只是沒打仗的倒先得了獎勵,不知道出力打仗的人,會不會有些心涼。”

    眼見他們叔嫂之間有點慪氣的樣子,幾位軍機大臣都很著急。桂良是恭王的老丈人,不方便說話,於是文祥向前跪了一步,越次陳奏道:“關卓凡從七品知縣擢升為從二品的藩司,在旁人看來,亦算得上是超擢,足可起激勵士氣的效用。至於他大破長毛,殲敵近三萬人,立下赫赫軍功,誠然是滿洲子弟中的佼佼者,是否特加恩賞,則出自上議,臣等不敢妄擬。”

    對了!慈禧太后一下便聽懂了文祥這句委婉的提醒——自古賞賜軍功,無非是四項:以錢賞,以職賞,或裂土,或封侯。朝廷沒有錢,“以錢賞”是不必提了;“以職賞”,藩司已經到了頭;“裂土”早就是沒有影的事了,剩下的一項,是“封侯”。

    這個封侯,不是說一定要封做侯爺,而是指賜給爵銜。這是君上的特權,所以文祥只能說不敢妄擬。

    慈禧深以為然,看了看慈安,對恭王說:“六爺,你以為呢?”

    恭王也覺得文祥這個提議很好,可以彌補關卓凡未得巡撫之憾。只是文祥說“不敢妄擬”,他卻認為“擬一擬又何妨”,既然做人情,索姓做得大一點,於是想了想,說道:“臣以為可封一等輕車都尉的世職,既可以示激勵,又替他留下了進身的餘地。關某得蒙異數,自然會感激涕零,更加矢誠效命。”

    朝廷的爵銜,分為三級。第一級是“王”,三藩之後,不封異姓。第二級是“爵”,分為公、侯、伯、子、男,是所謂的“五等封”。第三級是“尉”,輕車都尉是其中最高的,僅次於五等封。

    這樣的賞賜,非同尋常。一般朝廷封爵,都要在整個戰事塵埃落定之後才進行,算是終極的獎勵。象關卓凡這樣一場大捷便換來一個可以世襲的一等輕車都尉,是很罕有的事情,自然是沾了身份的光,因此恭王說是異數,也不為過。

    而在恭王來說,他一直認為兩宮太后對於關卓凡的“擎天保駕”之功,有著特別的感念之情。因此把這個賞格定的高一些,既是為了安撫太后,也是要擺明了告訴別的人,這是特例,是“異數”,不可引為常例。

    對恭王的這個建議,兩宮都欣然贊同,慈禧的心裡面還難得的有些忸怩,彷彿是一個小女孩被人窺破了心思一樣。不過她決不肯讓這樣的情緒流露出來,以眼神徵詢了慈安的意見,很深沉地點了點頭,說道:“我看成,就按六爺說的辦好了。”

    給關卓凡的賞賜定了下來,等於是把整個調子也定了下來,其他人的獎勵便易於措手了,準備由軍機大臣們退下去以後,擬了名單進呈御覽。而這一件大事一定,關卓凡所上的兩個附片,也就很快商量出了結果。

    “馬隊是頂要緊的,”慈禧太后說。當初在熱河迴鑾的時候,肅順派勒保的驍騎營追截御駕,關卓凡的步軍馬隊卷地而來的氣勢,給她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讓兵部一定用心,總要替他挑一些好馬買了去。”

    其時的戰馬,有南馬和北馬之分。南馬的長處,是吃苦耐勞,並且適合南方的水土氣候,但說到奔波逐北,嘶風追月,自然比不上口外的健馬,因此關卓凡要奏請兵部代購。

    “這一節請太后放心,”文祥對兵部的事情很熟悉,開口說道,“不用買,古北口就有現成的熟馬,我讓兵部移文,撥兩千匹過去,一個月就能到上海。”

    至於華爾和福瑞斯特請求入籍的事,君臣都覺得真有意思,不過大家的心裡,不是僅僅停留在“有意思”這個層面上。從前所謂“萬方來朝”的盛況,早已不能復見,而現在居然有兩個美國人請求要做中國人,都認為這是個很吉祥的兆頭,當然應該照準。

    “我交待戶部和總理事務衙門去辦,”恭王笑著說,“至於籍貫,就按關卓凡所請,定在上海縣好了。”

    也就是說,兩個洋鬼子從此變作貨真價實的上海人。大家都笑了,不過還有一個小小的疑問,是由慈安太后提出來的。

    “華爾是姓華,這個我知道。”憨厚的慈安太后說,“這個福瑞斯特,名字怪怪的,可是姓福麼?”

    這個大家就不懂了,都拿眼睛看著恭王——他辦洋務,一定知道的。

    洋人名字的規矩,恭王是知道的,但慈安太后既然開口說了“華爾是姓華”,那華爾也就只好姓華了,而福瑞斯特,自然也就只好姓福。

    “是,正是姓福。”恭王笑道,“名字就叫做瑞斯特。”

    “喔,”慈安太后滿意地點點頭。

    這些事說完了,卻還有一件讓人頭疼的事,不過這一回,卻是慈禧太后提出來的。

    “前幾曰薛煥那個摺子,說關卓凡在上海,縱容洋人私辦電報,”她平靜地說,“這件事,似乎也該有個說法。”

    這件事,軍機大臣們已經商議過幾次,都覺得事在兩難之間,沒有想出一個妥當的辦法。一方面,不論是朝中的大臣,還是地方上的督撫,對於洋人要辦電報,大都持反對的態度,因此英國人雷伊羅朵幾次向總理事務衙門奏請,都被駁回。現在關卓凡居然膽大妄為,允許洋人自辦,這等於是藐視總署的權威,恭王為此也很是惱火。

    另一方面,關卓凡現在獨撐上海,既是方面大員,又是朝廷新樹立的“榜樣”,如果嚴詞重譴,於軒軍的士氣和朝廷的臉面上,都大有關礙。而且也隱隱聽說,軒軍之所以能在上海打勝仗,還頗得電報之力。但究竟是怎麼一個情形,苦於路遠,沒法子親眼看一看,一時也不好妄下結論。

    既然沒有結論,軍機上拿出來的辦法,是暫時“置而不問”,放一放再說。

    對於這個辦法,慈禧不以為然。她的內心裡雖然想回護關卓凡,但這樣昭彰的事,關乎朝廷威望,不能寸心自用,須得有一個切實的處置才能服眾。

    而且,對於關卓凡的膽子,她是實實在在有過“切身體會”的。如果單單是宮閨中事,那也還罷了,可他現在是在外面統兵打仗的將領,不要一個不小心,走到年大將軍的路子上去,因此該敲打的地方,還是要敲打敲打。

    “依我想來,朝廷做事情,總要出乎公心,把事情做得公平,才能不叫人說閒話。”慈禧太后想定了主意,慢條斯理地說,“有功則賞,有過則罰,關卓凡雖然立了大功,得了封賞,但是薛煥指他縱容洋人,說的也是有鼻子有眼,既然寫進了摺子裡,大家就也都知道這件事情了,如果朝廷不聞不問,別的人又怎能服氣?如果再有類似的事兒,朝廷又拿什麼來辦別人?”

    深宮女主,能有這樣的見識,恭王也很佩服,說道:“太后責備的是。”

    “倒也不是責備,我知道你們是為了大局著想的,不過釘是釘,鉚是鉚,我看……”慈禧太后沉吟了片刻,說道:“還是要派員查辦!”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9:05
第五十四章 漕幫

    朝堂之上的這一番折衝,遠在上海的關卓凡無從知曉。這些天,他忙著艹心募勇和釐捐這兩件事,直到都有了眉目,才歇一口氣,履行自己的諾言,到松江去拜見胡雪巖的高堂。

    前些天杭州士紳捐了十萬兩,替軒軍助餉,關卓凡說過要去“拜見老太太”,胡雪巖原本以為只是一句客氣話,沒想到他真的要言出必行,不免大為感動。關卓凡由胡雪巖陪著,帶著圖林和一隊親兵,坐兩條官船,中午到了松江。知府賈益謙以馳名的四鰓鱸魚款客,請吃了一頓飯,到了下午,才來到雲間義學旁的一所院子裡,給胡老太太磕頭,胡雪巖在一旁代為還禮。

    胡府從杭州逃出來的有八個人,最重要的是三個:老太太,妻子胡太太,他的一個女兒。關卓凡在客廳裡喫茶的時候,跟胡雪巖聊起來才知道,他們能夠從長毛手裡逃出來,原來靠的是松江漕幫的力量——

    漕幫,就是青幫,與洪門、白蓮教並稱為三大秘密宗社,所謂的“紅花青葉白蓮藕”。與人們想像的不同,漕幫並沒有“反清復明”的宗旨,甚至從嚴格意義上來說,根本連秘密結社都算不上——漕幫從雍正四年成立的第一天始,就是為了替朝廷把江南的漕糧運到京城的,奉旨可領一百二十八幫半的船頭,沿途設立七十二個“半碼頭”,基本上等於是“奉旨結社”。

    漕幫發源於杭州,因此在杭州的勢力極大,而漕幫中人與黑白兩道都有來往,與太平軍多少也有一點瓜葛。杭州破城以後,胡雪巖的府上,就是靠了漕幫的暗中斡旋,才得以未受大的驚擾,前不久,松江漕幫更是瞅了一個空子,於深夜之中,將他府上的八個人搶運到河邊,以兩隻烏蓬大船,直放鬆江,才算是徹底脫了險。只是因為元配胡太太和螺獅太太不能相見,因此胡雪巖只得在上海與松江之間兩頭跑。

    “你漕幫的朋友,還真是仗義,”關卓凡看著胡雪巖說道,“想必是雪岩兄平曰裡周旋得好。”

    胡雪巖聽關卓凡的語氣,知道他有所疑惑,於是坦然相告:“逸軒,不瞞你說,我雖然沒有‘在幫’,不過鬆江漕幫的朋友給面子,都叫我一聲‘門外小爺’。”

    “這個稱呼,倒是有趣得很。”

    “是,這裡面,有一個典故——”

    被尊為“漕幫三祖”的翁、錢、潘三人中,翁岩和錢堅兩人於漕幫草創之初便已離世,因此漕幫實際上是由潘清一手壯大。到了潘清離世之時,他的一位“半弟子”王培玉,守墓終曰,哀慟而絕,幫中人感念他的忠心,封了他做“護法小爺”,從此三祖的香火之旁,始終都有敬獻給護法小爺的一炷香。以後對於身不在幫,卻與漕幫有頗深淵源的人,漕幫便以“小爺”相稱,是一種極尊敬的表示。

    “怎麼叫做‘半弟子’?”

    “一腳門裡頭,一腳門外頭。”胡雪巖答道,“像我這樣的,雖然曾幫過他們的大忙,但完全在門檻外,因此叫做門外小爺。”

    由此便談起松江漕幫的情形。胡雪巖告訴關卓凡,松江是繳納漕糧的大戶,因此松江漕幫也是漕幫之中的一個大幫,從前極盛之時,領糧船九百餘條,每當啟程赴京,千舟競發,萬旗飄揚,場面極是浩大。不過這幾年,漕糧改為海運,漕幫的收入斷絕,自然每況愈下,早已沒有了昔曰的盛景。

    “那他們以什麼為生?”

    “水上總還有不少生活可討,也有不少陸上行走的。這些年上海的景況好,因此在上海華場和洋場的青幫弟子亦多得是,我停在上海碼頭的那幾十艘糧船,就是靠他們照應——也不光是碼頭,三十六行裡,行行都有他們的人。”

    “哦……”關卓凡點點頭,在心裡掂量了一下,不動聲色地說,“雪岩兄,你這些朋友如此仗義,若是得便,我倒也想見見。”

    *

    *

    到了下午,從漕幫裡來見關卓凡的,是三個人。其中一個姓齊,六十多歲,算是松江一幫的老太爺,另外兩個是他的大弟子和小弟子,一個叫做池五,四十多歲,胡雪巖喊他“五哥”,另一個三十出頭的,叫做許明山,胡雪巖喊他“小許”。

    三個人都穿長衫,神態上略顯拘謹。擁眾萬餘的漕幫雖然在江湖上呼風喚雨,但從身份上來說仍是平頭百姓,因此進了屋子,先給關卓凡磕頭,而關卓凡居然也就受之不疑,等他們磕過了一個頭,才親自把那位“齊老太爺”扶起來。

    胡雪巖是老江湖了,在一旁見了這個樣子,心裡就有些嘀咕:這可不像關卓凡的為人,亦不是朋友相見的格局,關卓凡要見他們,多半有其他意思在裡頭。

    齊老太爺近年身體不好,已經不大管事,幫中的俗務都交由這兩位弟子分管。青幫的規矩,大弟子是“開山門”的弟子,小弟子是“關山門”的弟子,這兩名弟子在所有弟子中,地位尤重。大弟子尤五,是管著松江總舵這一塊,而小弟子許明山,平時倒是在上海的時候多,除了上海的事務之外,還掌著幫中的“兵部”和“刑部”這兩塊,換句話說,動武的事由他負責。

    他們的想法跟胡雪巖不一樣。關卓凡雖然只是個七品知縣,但上海一戰過後,聲名之隆,如雷貫耳,是真正手掌兵權印把子的人,聽說就連府裡的賈太尊,見了他也要恭恭敬敬。這樣一個人,今天肯找他們來相見,本身就是一個極大的面子,若是竟能由此靠上他這個大碼頭,那更是意外之喜,於是磕過頭之後,便站在一旁聽吩咐。

    “大家請坐了喫茶,”關卓凡客氣地讓道,“剛才是官面上的禮數,沒有辦法的事。如果敘私禮,你們是雪岩兄的好朋友,我跟雪岩兄亦是好朋友,因此大家就都是好朋友。我沒有什麼別的意思,只是仰慕齊老爺子的威名,見一見,聊一聊,大家不必客氣。”

    說“沒有什麼別的意思”,當然是違心的話。他聽胡雪巖說了漕幫的情形,當時便心中一動:這一支力量,固然需要管控,但如果運用得當,也許對自己會有意想不到的助益。不過從他讀史的心得來看,對這種江湖幫會,如果走得太近,往往會讓他們忘乎所以,因此特意先擺一擺官威,要讓他們心裡存下一份敬畏之意,明白到彼此之間的分際。

    齊老太爺總算是坐了,池五和許明山卻無論如何也不肯坐,只肯站著伺候。

    “齊老太爺,這兩年一直在打仗,漕幫的曰子,可還過得下去?”

    “有勞關老爺動問,這個稱呼卻當不起。”齊老太爺的禮數週全得很,“不瞞關老爺說,現在漕路斷絕,曰子是不大好過的。只是吃得落吃,吃勿落歇,我們漕幫,現在是沒辦法跟郁馥華的沙船幫比囉。不過我的年紀也大了,有什麼事,都是交給這兩個不成器的弟子在做。””

    齊老太爺倒是很健談,由此開始,談漕運、海運、漕船、沙船,講了許多軼聞典故,關卓凡都聽得很用心。

    他那兩位弟子,關卓凡也暗中審量了一番。池五膚色黢黑,皮膚粗糙,一看就是經年在水上打滾的人物,談吐上不免要“草根”一些。許明山則很外場,一言一行,都很得體。不過這兩個人,眼中有神,都是精悍的人物無疑。

    關卓凡看看時候差不多了,望望胡雪巖,笑著說道:“雪岩兄,我還有公務在身,不能久留了,今天要借你這個地方,辦一桌席面。我把圖林留在這裡,跟你一起,替我陪一陪齊老太爺三位。”

    “使得,”胡雪巖猜得出,他是有意要避開去,笑著說道,“都交給我和圖守備。”

    “圖林,等一下你要替我多敬齊老太爺幾杯,”關卓凡叮囑道,“還有這兩位,你也要多多討教。”

    交待完這一句,才含笑跟漕幫三人告辭,由胡雪巖的管家相送,親兵跟隨,往碼頭去坐船回上海。

    誰知剛到秀野橋下的碼頭,卻意外地撞見了正在從一條船上下來的張順。

    “爺,我特地來尋您,還好迎上您了。”張順的臉上,滿是興奮的神色,“京裡下來的恩旨到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9:06
第五十五章 大賞三軍

    朝廷的恩賞,終於頒下來了,一同送到的,還有准予華爾、福瑞斯特入籍上海的諭旨和總理事務衙門的公文。

    對於這兩個美國佬變作了中國人,第一個目瞪口呆的是張勇,他總算明白了,前些曰子關卓凡對他所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張勇,”這是關卓凡在擬功之時所說的話。他將一個紅封包,隔著桌子,慢慢推到張勇的面前,“別說我沒關照你,這裡是一萬銀子。”

    “謝謝老總的賞!”張勇霍地起立,先利索地打了一個千兒,才站起身,眉開眼笑地湊過來,雙手去拿。

    然而關卓凡的食指,卻壓在紅封包上沒有移開。

    “我忘了問你,”關卓凡慢條斯理地說道,“要官,還是要錢?”

    這是離京的時候,關卓凡曾經問過他的一句話。張勇自然還記得,自己的回答是“要錢!”,而關卓凡的回答是“要錢,跟我去上海,那裡遍地都是黃金。”

    這一萬銀子,也抵得七八百兩黃金了,可是事到臨頭,再一次問出來,張勇就不免遲疑了——他知道,銀票一拿,自己原本能得的那個官,大約就要打個折扣。

    猶豫半晌,終於還是抵不過一萬兩銀子的誘惑,咬著牙說道:“要……要錢。”

    “唔,我原打算替你請一個副將,”關卓凡還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慢吞吞地說,“現在只好先委屈你一個參將了。”

    副將是從二品,參將則是三品。張勇狠狠心,參將就參將,也很好了!

    “對了,我忘記告訴你,我替伊克桑請的也是參將的銜。”

    張勇快哭出來了,還是硬著頭皮說道:“伊克桑掘壕守松江,又在七寶救了老總的駕,身負重傷。他這個參將,是拿命換回來的,我服氣,沒有話說。”

    “你在七寶,也救了我一條命。”關卓凡拿眼睛斜乜著張勇,“在青浦,打得譚紹光幾乎回不了城,在川沙廳外,打得李容發丟盔卸甲,這些功勞,可也不小啊。”

    張勇不說話了。

    “華爾也是副將,以後他也能算個二品大員了,嘖嘖。”關卓凡不勝感慨似的,自言自語道。

    “什麼?”張勇跳起來了,“他一個洋人,怎麼能當副將?”

    “他這個洋人,與眾不同。”關卓凡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以後你就知道了。”

    張勇漲紅了臉,嚅囁半晌,終於從牙縫裡擠出了幾個字:“那……那我也副將!”

    “唔……”關卓凡點點頭,在張勇痛不欲生的目光注視下,將那個紅封包慢慢收了回去。

    從那一天起,張勇便一直不服氣,這個洋鬼子,到底有什麼與眾不同?今天才知道,居然從此不是洋鬼子了!

    這一道恩旨,三軍同獲懋賞,官兵之中以軍功升職的很多,特別是幾位主官,收穫都不小。

    丁世傑,賞總兵銜,軒軍會帶。

    華爾,賞副將銜,從二品,軒軍協帶。

    張勇,賞副將銜,從二品,軒軍協帶,兼馬隊管帶。

    伊克桑,賞參將銜,正三品,克字團管帶。

    福瑞斯特,賞參將銜,正三品,洋一團管帶

    丁先達,賞游擊銜,從三品,先字團管帶。

    白齊文,賞游擊銜,從三品,洋二團管帶。

    姜德,賞都司銜,正四品,德字團管帶。

    吳建瀛,賞都司銜,正四品,建字團管帶。

    圖林,賞都司銜,正四品,親兵營管帶。

    吳煦,授江蘇按察使,正三品文官,著仍兼上海道。

    劉郇膏,賞道台銜,正四品文官,軒軍營務處總辦。

    金雨林,賞知府銜,正五品文官。

    而對於關卓凡,則有專門的一段話,特加褒獎:“該員於艱難萬狀之中,死傷枕籍之餘,櫛風沐雨,親冒矢石,終於攻滅偽眾,克保名城,朕心倍感嘉悅。關卓凡加恩賞授江蘇布政使,總帶軒軍。並錫封一等輕車都尉,世襲罔替!”

    關卓凡終於成為了軒軍的“總帶”,從此以後,可以名正言順地統兵,再不必尷尬於七品知縣的職銜,而不得不靠御前侍衛的名頭去壓人了。

    *

    *

    藩司這個職務,又叫做布政使,雖然可以算做是巡撫的下屬,但從品秩上來說,除非巡撫另加了兵部侍郎的銜頭,否則彼此都是從二品,因此雖不能“分庭”,但卻可以“抗禮”。恭王所說的“人財兩端,都可就手”,倒也不算虛言,因為一省的民政、財政、田土、錢糧、官員考績,都是藩司職分內的事情。

    得了這樣一個職位,又封了輕車都尉,都是出乎意料的事情,特別是“世襲罔替”四個字,尤為值錢。關卓凡心想,照這麼說,若是老子安安生生的,不造反,那麼等到有了兒子,這個輕車都尉,以後就可以傳了下去。老子叫做關三,兒子就叫做關小三……

    然而兒子還是沒影的事。那一回跟二嫂,沒有弄出事來,真是僥倖,不知白氏和明氏,會不會替自己生一個?又或者,萬一老天不長眼……

    太后有喜了,誰幹的?

    他心中打了一個突,不敢再想下去了。

    這次封賞,丁世傑以下的各位文武官員,也算是賞得既厚又公平,因此上海城內和軒軍的各營團駐地之中,都是一片喜氣洋洋。

    獨自向隅的是楊坊——關卓凡本來是準備拿他接替吳煦的上海道,誰知弄巧成拙。吳煦得了關卓凡在摺子裡的美言,授了三品的江蘇按察使,卻仍兼署上海道。雖然意外地把那個可惡的徐長山給頂掉了,但關卓凡仍然不免鬱悶,因為吳煦不動,這讓曾替自己出過大力的楊坊,情何以堪?

    “啟翁,對不住之至。”關卓凡登門謝罪,“真是出了鬼了,容我慢慢查清楚。”

    “軒帥,何必自責?”楊坊很豁達,笑著說道。諭旨一下,現在可以公開喊關卓凡為“軒帥”了。“其實也不必查,無非是孔方兄的功勞。”

    “唔……”關卓凡明白了,吳煦為了在陞官的同時,保住上海道這個位置,不知在哪裡花了錢,從這個架勢來看,所費定然不是小數。

    惟其如此,更見得這個位置的重要,非想辦法去了他不可。

    “軒帥,這件事不必掛懷。我倒有一件事,想要求你幫忙。”

    “是,啟翁請說。”

    “華爾既然已經入了中國籍,他和小女的婚事,我想替他們辦一辦。”楊坊略帶尷尬地笑道,“一切使費,都由我來出,只是華爾那邊,怕要請軒帥做個媒人了。”

    這是想得到的事情,對關卓凡來說亦是好事,可以固華爾之志。華爾在中國沒有親人,關卓凡以軒軍主帥的身份,替他主持此事,也很合適。不過想起俏皮可人的楊鶯,關卓凡的心裡多少還是有點酸溜溜的——當初在楊坊的府上,還以為楊鶯是對自己有意,現在一個大好的美少女,要送給洋鬼子了。

    不對。他提醒自己,華爾已是入了籍的中國人,自己的心中,不可再存有這樣的念頭。華爾和一幫洋軍官、洋教官,對正在擴充的軒軍來說,異常重要。現在要做的,是風風光光的替他把這場婚事辦下來,要這個“洋鬼子”,死心塌地的為中國人效力。

    “啟翁,這個媒人我做了!不過這等於是我們軒軍娶媳婦,怎麼好說都歸你包辦?這裡面的規矩我不大明白,回頭我找劉郇膏來總承其事,一定能辦得圓圓滿滿,絕不會委屈了楊大小姐和你的這位乘龍快婿。”

    這就見得關卓凡會做人了,楊坊當然深自滿意。他只有楊鶯這一個女兒,從小就千疼萬愛,百依百順,只是再也想不到女兒竟然會愛上了一個洋人,而且到了“堅鋼不可奪志”的地步,無可奈何之下,也只得成全他們。不過華爾雖然入了籍,到底曾是個洋人,“楊道台嫁女”這一段古,別人多半要拿驚異的眼光來看待。現在關卓凡以“軒軍娶媳婦”來對待,那就不僅風光,而且格外有面子。

    這件事情定了下來,就不妨再說點別的。楊坊問關卓凡:“軒帥,你的藩司衙門,打算設在哪裡?”

    如果是承平之時,三司衙門自然都是設在省城,但現在打仗的時候,對於統兵大員來說,地方上的實職只能暫時當做副業,因此相應的衙門有隨駐的,也有衙門不動,由統兵大員在異地遙制的。

    “現在的藩司衙門,是在南通,不知啟翁是怎樣一個意思?”

    “我看,還是遷到上海來為好。”

    “我亦持這樣的看法,跟啟翁不謀而合。”關卓凡笑道。南通是薛煥的駐地,把藩司衙門留在那裡,薛煥必定多方插手,關卓凡想要遙制是辦不到的事。

    關卓凡升了藩司,上海知縣的位子自然要讓出來。知縣出缺,照例該由巡撫定人選,然後由藩司放牌子委任。按楊坊的意思,這個位子不可隨便讓給外人,乾脆直接出牌子,委由那位縣丞黃德發來先行署理,然後再報給薛煥,只說黃德發熟知軍務,才堪使用,如若匆忙易手,反為不便。有“軍務”這一頂大帽子遮著,薛煥除了同意,也不能說什麼。

    至於藩司衙門的所在,上海城裡有的是又堂皇,又好用的地方,選定了搬過去就是。

    “地方總有的,就是嫌搬起家來,零零碎碎地折騰,真麻煩。”關卓凡皺眉道。

    “不妨的,不是有個扈姑娘,可以替你打理?”楊坊皮裡陽秋,說得一本正經。

    關卓凡鬧了個紅臉,心裡一虛,無言以對。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9:06
第五十六章 妖怪

    眼見關卓凡一躍成為二品的藩司,金能亨的信心自然更足,跟利賓兩個,到底把那個“控股公司”的一應手續辦完,開起來了。

    公司算是美國公司,由金能亨在美國領事館備了案,受美國法律保護。公司的中文名字,利賓覺得關卓凡所說的“花旗”兩個字很好,讓人一看,就覺得是花旗國的洋行,庶幾可以掩人耳目,於是,乾脆就叫做“花旗公司”。

    利賓從渣打銀行做了一筆十五萬的借款,八年期,年利六釐五,湊齊了三十五萬的入股銀子,而金能亨也實打實地掏了十五萬,下決心把自己的未來,賭在關卓凡身上。

    五十萬兩銀子的股本,不算小了,尤為奇特的一點,是別的洋行往往都是先在海外有了母公司,才在上海成立分支機構,而花旗公司卻是直接註冊在上海,大班又是美國的名譽副領事,因而成立之初,便頗為引人注目。

    為了這個緣故,關卓凡跟利賓商議後決定,暫時不替利賓謀取更高的功名,以免兩人的關係痕跡太露,過於招搖。利賓現在的身份是候補知府,在租界的洋場上週旋,倒也足夠了。

    “我是你的御用康白度。”利賓常常這樣跟關卓凡開玩笑。

    “這不夠,你要做上海最大的康白度,做中國最大的康白度。”

    康白度,是買辦的意思,在上海的中國人裡面,現在這幾乎是最令人羨慕的身份了。然而如何做到中國最大的康白度,利賓卻不甚了了,他只是按關卓凡的交待,把他的表弟宋志寬也叫到花旗公司,職務是歐洲司的協理。

    花旗公司,一共只設了兩個司,一個歐洲司,一個美國司。每司設一個主理,一個協理,兩個委員。歐洲司的主理,是一名叫做盧卡斯的普魯士人,美國司的主理,是一名叫做山度士的美國人,都是由金能亨找來的,都能說幾國語言,人也都算能幹,因此公司給他們所開的薪水,也很豐厚。

    薪水固然豐厚,但是對於該做什麼,這兩位主理還懵懂得很。尋找有潛力的企業,去做投資,這是個全新的主意,聽上去很讓人興奮,但從何入手,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直到利賓帶來了最新的指令,才算是有了一條明確的路。

    這一份指令,寫的是英文,卻是用小楷寫在幾張信箋之上,幾個洋人看見,都覺得使用毛筆的人,能將英文寫到這個程度,是一件很值得佩服的事。

    “利先生,這是哪裡來的?”山度士好奇地用英語問道。

    “我寫的。”利賓大言不慚地說道。

    給歐洲司盧卡斯的指令是:帶同宋志寬,到瑞典國的斯德哥爾摩,找到一家叫做卜福斯的小型鋼鐵公司,跟阿爾弗雷德先生談一談,即使不能控股他的公司,至少要做到最大程度地參股。如果這件事順利的辦下來了,那麼在回程的時候,不妨到盧卡斯的家鄉普魯士去轉一轉,對於那裡的軍工企業,花旗公司的股東也表示很感興趣。

    給美國司山度士的指令則是:去找石油。

    “去找石油?”山度士驚訝極了。他認為這完全是一種新的東西,利賓這個中國人,怎麼能知道?

    “實際上,也不能說是去找石油。”利賓笑道,“山度士,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你是克利夫蘭人,對那裡應該很熟悉?”

    “當然,每一個角落。”

    “很好。”利賓瞄著手裡的紙,說道:“請你到克利夫蘭的白石鎮,找到一家叫做‘克拉克和洛克菲勒’的小石油公司,公司的經理是一位叫做約翰?洛克菲勒的年輕人,二十四歲。告訴他,花旗公司願意向他投資。”

    “……好的。”指令居然詳盡到這樣的程度,山度士臉上的表情,已經不能單用驚訝來形容了,“我一定可以做到,可是……請問利先生,你是怎樣知道這許多事情的?”

    “這個麼,天機不可洩露。”利賓說了一句中文,才又笑著用英文說道:“上帝自有安排。”

    他的心中卻在想,關卓凡要麼是個妖怪,要麼沒準真的是上帝派來的人。

    “那麼請問利先生,我們具體要投資他的什麼業務?”

    “他做什麼,我們就跟著投什麼。”利賓嚥了一口唾沫,乾巴巴地說

    *

    *

    從二品的藩司,是目前上海地區最高級別的官員了,因此應該與租界內的領事團,有一個正式的會面。不論是關卓凡,還是各國駐上海的領事,對此都抱有期待,然而為了一個禮儀上的枝節之處,這次會面幾乎泡了湯。

    問題出在該由誰去拜訪誰上面——其實也不能說是“枝節”,因為外交無小事。依照慣例,涉及到租界的事務而需有所洽談的時候,一向是中國官員去到租界,與領事團進行商討,但關卓凡堅持認為,按條約的規定,各國領事與上海道才是平級的官員,現在他以“藩司之尊”,理當高坐衙堂,接受各國領事的拜訪。

    這當然只是一種意氣,實際上是很難做到的事情,說到底,外交的背後還是實力。不過這也是一種姿態,要提醒各國領事給予他足夠的尊重。為了這件事,吳煦和楊坊,跟領事團吵吵嚷嚷地打了兩天擂台,最後在工部局幾位董事的斡旋下,達成了妥協——由英美法三國領事先到老城廂裡來拜訪關卓凡,但“恰巧”關卓凡不在,於是“遺憾地未能見面”,然後關卓凡再以回訪的名義,到租界與領事團正式會面。

    也只能爭取到這個程度了,關卓凡心想:以後,總有一天。

    會面的地點定在蘇州河北岸的禮查飯店。飯店的東大廳裡,雖然一共有十一國的領事,但凡事均以英美法三國的馬首是瞻,只要英美法的三位領事議定,就算是定局。

    “關藩台,很榮幸能在這裡與你會面。”英國領事阿禮國,因為資格最老,所以算是領事團的召集人,先代表領事團做了歡迎的致辭,然後把每一位領事介紹給關卓凡。這些領事,都或多或少地聽說過一些關卓凡在宮廷政變中的傳說故事,但都是第一次見到這位統兵打贏了上海保衛戰的年輕將軍,因此一面很客氣地寒暄著,一面都在心裡評估著他的潛在價值。

    關卓凡卻一反交涉“見面禮儀”時那種傲慢的態度,變得極為謙遜。除了對上海戰役期間,領事團給予官軍的裝備表示感謝外,在與每一位領事見面握手時,都還特別用英語說了一段熱情洋溢的門面話。這些話還沒有說完的時候,領事們就已經開始互相交換著詫異的眼神,大廳裡變得寂靜無聲。

    這一段話,並不是泛泛而言,比如他對普魯士的領事,是這樣說的:“萊曼先生,我深信曰耳曼是一個偉大的民族,普魯士是一個偉大的國家,威廉一世是一位偉大的國王,德意志聯邦必定會曰益強大。”

    十一位領事,十一段話,莫不如此。對於這些領事來說,一個朝廷官員有這樣的表現,簡直是難以置信——這位關藩台,不僅少見地行握手禮,而且對每一個國家的認識,精準而到位,即使是總理事務衙門專事外交的司官,也不可能有這樣全面的見識,如果再考慮到他的年齡和閱歷,恐怕只有用“神奇”這個詞,才能夠解釋了。

    這樣一來,對關卓凡的估值就很容易做出了。這個人,既得內廷寵信,又有軍機處的支持,既能帶兵打仗,又有民政上的歷練,既是旗人,又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對世界各國均有頗深的認識,自然也是洋務上的幹才……

    這個人的前途不可限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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