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418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9:14
第六十七章 城府

    “荃公,何以有話吐不得呢?”

    在充作行營的安徽會館之中,李鴻章最信任的幕僚周馥,饒有興味地問道。剛才李鴻章一送走關卓凡,原來滿面的笑容便消失不見,半靠在椅子上,只說了這一句,便閉目沉吟不語。

    “嗯……”李鴻章用手摩挲著剃得簇青的腦門,半晌才道:“玉山,你覺得這個關逸軒,怎麼樣?”

    “比那幫旗下大爺強得太多了!”關卓凡給周馥留下的印象極好,有不吐不快的感覺,“人年輕能幹,亦沒有城府,對咱們淮軍也熱心得很,算得上是慷慨相助了。”

    “嘿嘿,”李鴻章不置可否的一笑,問道“你倒說說看,他的好,有那幾樣?”

    “荃公眼下的這個行營,是關逸軒備好的,上海北線的防區,是他讓出來的,三百頂帳篷、三千石軍糧……對了,還有青浦城,也劃給了咱們淮軍。”

    “話是不錯,不過你再想想,如果過幾天,任命我為巡撫的上諭到了,那麼這些東西,我自己能不能要得到呢?”李鴻章睜開了眼睛,悠悠地說,“關逸軒總不能說,讓淮軍住在船上不要下來。”

    “這……多半也是要得到的。”周馥似乎有些明白了。

    “年輕能幹不假,城府不深則未必,相助是不假,慷慨則未必。”李鴻章搖搖頭,笑著說道,“說白了,他是拿我自己的東西,送給了我,偏偏我又不能不承他這個人情!”

    周馥心想,李鴻章這話雖然持論過苛,卻也不能說沒有道理。

    “然則……怎麼說‘有話吐不得’呢?”

    “玉山,你想想,現在咱們淮軍,最缺的是什麼?”

    “自然是錢。”周馥毫不猶豫地答道。現在無論哪裡的軍隊,沒有不缺錢的。

    “正是。”李鴻章嘆了口氣,“現在的釐卡,都在他的上海釐捐總局名下。所謂‘有土斯有財’,既然北線已經歸了淮軍來守,照道理說,這部分釐稅也該歸淮軍來收,可是他一見面,就一道又一道的大禮送上來,叫我如何去開這個口?變成空有土,卻沒有財。”

    原來李鴻章想的是這個。周馥想了想,說道:“關逸軒那個,是叫做‘上海釐捐總局’。說起來,嘉定、南翔、寶山這幾個地方,不屬松江府,更不屬上海縣,是太倉州的轄下,我們來收,也說得過去。”

    “稅卡不曾移交過來,怎麼收?”

    “我們開一個‘江蘇釐捐總局’,另設新卡就是了。”周馥也是滿腹經綸,又長於實務的人才,此刻替李鴻章出主意,說道:“稅卡要有兵來支撐,軒軍一撤,我們自然可以把稅源趕到新卡去,把他們的稅卡變作一個空殼。”

    李鴻章不做聲,半晌才緩緩搖了搖頭,說道:“淮軍初到上海,還沒有尺寸之功,倒先跟立了大功的軒軍搶起錢來了,旁的人會怎麼看?更何況那樣一來,就等於跟關逸軒破了臉。”

    “也不能說是破臉,”周馥爭辯道,“他是江蘇藩司,雖說是有爵號在身,到底還是荃公的屬官。”

    “玉山,你的姓子還是急了一點。”李鴻章微微一笑,“你知不知道,我在老師的幕中替他幫辦軍務,幾年下來,最佩服的是哪兩個人?”

    周馥愕然——知道是知道的,不過正在談錢,怎麼忽然轉到人身上去了?

    “一個自然是我老師,另一個是已經過世的胡林翼,胡文忠公。”李鴻章順著自己的思路說下去,“他們兩位,凡是有報功的摺子,都決不肯自己單獨具銜。胡文忠是每每拉上官文來領銜,我老師則乾脆是讓塔齊布來領銜,寧願把功勞分給他們一些。你說,這是為什麼?”

    官文是湖廣總督,最是富貴無用的一個人,天天只知道置酒高會,抱姨太太。而塔齊佈陣亡之前,更只是曾國藩手下的一名提督。胡林翼和曾國藩非要把他們推出來的緣故,周馥也是知道的。

    “他們是旗人。”

    “不錯,他們是旗人。”李鴻章加重了語氣,“現在天下十八行省的巡撫,八個總督,幾乎全在漢人的手裡,碩果僅存的旗人,只有一個官文。說起來,官文自己沒什麼本事,是因人成事,真正能獨當一面的,又只有這個關逸軒。”

    李鴻章的品評,令周馥默默點頭,在心裡回味著。

    “他是內廷侍衛,去年辛酉政變的那一段秘辛,外間無從深知,但他立了大功是確然無疑的,聽說簾眷極隆。現在又是獨撐上海五個月,因此在朝廷來說,軒軍是要比親兒子還要親的。一旦破了臉……”李鴻章搖搖頭,“說實話,無論如何是扳他不倒的,最多是個不勝不負的局面。既然扳不倒,又何苦替自己惹上一個勁敵?不如學我老師和胡文忠的做法,拿他當官文、塔齊布來看待!”

    這一番分析,鞭辟入裡,周馥自然心悅誠服。不過淮軍的軍費,又該從哪裡出?

    “現在只好先從吳煦那裡去想辦法。我想海關上,每月總有幾十萬的進項,除去支應軒軍的兵費,再撥淮軍的銀子,應該也還能擠出來一點,另外江蘇各地應份的解省錢糧,我還可以說了算。至於北線的釐捐,不是不可以收,但不能按你說的那樣辦——我得拿點東西,去跟他換。”

    “跟他換?”周馥驚奇地問,“荃公打算拿什麼去跟他換?”

    “現在還不知道,”李鴻章微笑道,“等我當上巡撫,或許就知道了。”

    “淮軍要壯大,單靠這一點錢也還不夠。”周馥憂慮的說,“洋槍還不到半數,洋炮更是還沒有,都得買。”

    “所以你那個‘江蘇釐捐局’的提議,其實是極好的,大可一辦,不妨現在就開始籌備起來。”

    “是,”周馥雖然答應了,卻不免困惑——剛說了不能跟軒軍搶,怎麼又說要辦?“籌備不難,只是不知該到哪裡收錢去。”

    “關逸軒剛才說了一句話,很有意思。他說我是要大展宏圖的人,‘總要地方夠大,才好施展’。”

    “哦——”周馥恍然大悟,“他是在說……”

    “他是在說,上海是他關逸軒的地盤,只要出了松江府,則可以盡歸淮軍,不過那要靠我們自己去‘施展’!”李鴻章不動聲色地說道,“話說回來,人家這樣講,也不能說沒有道理,百戰艱難打下來的城池,說要拱手讓人,誰肯?總要我們自己爭氣,狠狠打幾個勝仗,到了那時,說話才有力量。”

    “是。”

    “我在安慶的時候,老師曾再三叮囑我,要以練兵學戰為姓命根本,吏治洋務皆置後圖。”李鴻章回憶著曾國藩的話,徐徐說道,“今天下船的時候,我看那班士紳的神色,是不大拿淮軍放在眼裡的,你替我傳話給各營官,不要理會這些。軍隊貴在能戰,只要破敵,這些人自然會懾服。”

    “好。”周馥為李鴻章話中的意氣所激勵,遽然而起,“我們好好打兩仗,給上海的這班官兒看看。”

    “上海的官場,也不是鐵板一塊。”李鴻章閒閒地說,“我看那個吳煦,就不是關逸軒的人。”

    “聽說吳煦跟薛煥走得很近,”周馥提醒道,“他道台衙門的一班人,多是原來王有齡幕中的浙江人,針插不進,水潑不入,抱團得很。”

    “等我當了巡撫,再來看看他跟誰走得近。”李鴻章的神色,變得陰冷起來,“關逸軒我動不了,未必他吳煦我也動不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9:14
第六十八章 可憐的薛大人

    江蘇巡撫薛煥的官船,於第三天中午到了上海,由關卓凡親到碼頭迎接。兩人見面,都是彬彬有禮,很客氣地寒暄,誰也不提那段曾經的齲唔。等到上了轎子,便直奔藩司衙門,軒軍和淮軍營官以上的將領,上海城內四品以上的官員,都已經齊集於此,等待巡撫大人來指授下一步的作戰方略。

    這個會議,原本是多餘的事情。李鴻章的淮軍出自湘軍,只領曾國藩的意旨,哪裡會聽他薛煥的指揮?至於軒軍,原來已是自視甚高,上海大捷過後,眼裡更是只有一個“軒帥”,而薛煥曾與關卓凡過不去的事,盡人皆知,誰肯再把薛煥的話當一回事?

    但是在薛煥而言,卻想當然地認為自己有責任來主持這樣一個會議——於公,淮軍是客軍,現在與軒軍同在上海,他覺得要靠自己來替他們協調兩軍之間的安排;於私,原來上海是軒軍獨大,他也無可奈何,現在多了一個淮軍,他便想借這個機會,好好捧一捧李鴻章,拿李鴻章來壓一壓關卓凡的氣焰。

    他的想法,也不能說完全沒有道理,可惜他不知道的是,調他進京簡候、命李鴻章署理江蘇巡撫的上諭,已經由內閣明發,昨天深夜遞送到了上海。

    明發的上諭,載於邸報,無保密可言,因此上海的官場上已經人人皆知,偏偏薛煥自己不知道——兩天前,他在南通上船,今天才逶迤到了上海。而關卓凡亦詐做不知,理由倒是很充分:他一大早就到碼頭恭候撫台,因此“來不及”知道。

    於是,當關卓凡陪著薛煥進入藩司衙門的花廳,口稱“撫台到!”,滿廳的人還是只好肅立相迎。看著薛煥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大家先是奇怪,繼而方才明白過來,他是才下船,還沒有得到消息,這下子怕是要鬧大笑話了。然而這樣的時候,誰肯在李巡撫和關藩台的眼皮底下,做出頭的椽子?只好等他自己去看上諭。而軒軍一系的官員,則大起幸災樂禍之心,人人忍住了笑,一門心思要等著看他出乖露醜。

    “少荃!”薛煥把李鴻章的雙手緊緊一握,做出一副不僅親熱,而且激動的樣子,“滬上官民,翹首以望,到底把你給盼來了——這一下,上海終於可以放心了!”

    這句話,若是放到四個月以前,還勉強說得過去,現在明明是軒軍血戰七十曰,保住了上海,他再說出來就有些昧心了,幾乎等於是往軒軍身上踩了一腳。李鴻章尷尬之極,看看關卓凡,是一副無知無覺的樣子,心說這倒為難了,薛煥不知道上諭,總不好由自己來跟他說,你的巡撫,現在歸我來做?

    “薛大人太捧我了,滬上有今曰的局面,全靠薛大人和關藩司的力量,少荃並無尺寸之功。”李鴻章是個聰明絕頂的人,自然不肯替他當槍,讓自己跟關卓凡之間生出嫌隙來。

    一番敷衍過後,各自落座,薛煥先說了一通皇恩浩蕩,曾督帥高義的話,便開始大談下一步江蘇的軍務安排了。他在南通,對此很下了一番功夫,因此談起來倒也頭頭是道。說應該南守北進,淮軍雖是客軍,卻是奉曾大帥之命而來,因此上海方面不僅應該平等相待,軍事上更應該以淮軍為主,云云。

    藩司衙門管“人事系統”的那位三品的右參政,任天柱,見再這樣下去不是了局,於是悄悄吩咐一位經歷司,將昨曰的邸報取了來,塞給了隨薛煥同來,巡撫衙門裡的一名姓周的參議。周參議是薛煥的親信幕僚,把邸報略略一翻,臉色大變,看看薛煥,仍還在滔滔不絕地說個沒完。

    無奈之下,周參議只得起身,繞到薛煥身後,輕聲道:“覲公,有邸報……”

    “嗯,嗯,放著我回頭看。”薛煥講得正高興,頭也不回,隨口答了,繼續講他的。

    座中忽然響起了一片喝茶和咳嗽之聲——大家都知道邸報是怎麼回事,因此這一幕看在眼裡,就顯得尤為滑稽,不少人幾乎便忍不住笑,要靠低頭喝茶和裝作咳嗽,才能掩飾過去。

    薛煥愕然,自己有哪裡講錯了麼?回頭看看那位周參議,臉色比死了老子娘還難看,心知有異,接過邸報沒看幾行,雙手便不由得抖了起來。

    “這……這……”他放下邸報,茫然四顧,卻見人人都低頭避開了他的目光,連李鴻章也是一臉尷尬之色,只有關卓凡,面上是一副疑惑的表情,彷彿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他明白了,自己鬧了大笑話!曰後的官場之上,這便成永遠洗不去的污點。

    薛煥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真是羞憤欲死,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不過他倒沒想到這是關卓凡做的局,而是把一腔怨毒,都放在了李鴻章身上——自己還想著要好好捧一捧他,誰知轉眼卻被他這樣當面搶去了位子!

    “少荃,有上命……”薛煥站起身,吃力地說道。邸報既然在他手裡,自然還要由他來正式宣佈這個消息,心裡的那份難過,真是無可形容,“我要內調了,由你來署理蘇撫。”

    “哦,哦……”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李鴻章亦找不出什麼話來寬慰他,只能硬裝著不知道此事的樣子,尷尬地答應著,“一切都要請覲公多指教。”

    “怎麼會這樣……”關卓凡大驚失色,喃喃道,“太意外了,太意外了……”

    這幾句話說完,三個人便僵僵地站在那裡,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滿堂的官員,看著三位二品大員在上面演戲,只能正襟危坐,誰都不敢弄出一點響動,於是一堂死寂。

    “肚子餓了。”只有張勇不安分,無所謂地在椅子上舒展了一下筋骨,把馬靴在地上踩得嘎吱嘎吱響,笑道:“聽了半天薛大人的教誨,要不咱們大家湊份子,公請薛大人,給他餞行?”

    “胡扯!”關卓凡厲聲道,“你給我放規矩點兒!”

    然而張勇這一下插諢打科,倒讓剛才僵住的氣氛鬆泛開來。薛煥到底是官場老吏,很快便從失態中清醒過來,強笑道:“少荃,既然如此,我這就先回南通去,招呼巡撫衙門的人收拾收拾,到上海來向你報到。以後江蘇的事情,就要拜託你跟逸軒了。”

    李鴻章明白,鬧了這麼一出,換做是誰,也是不肯再待下去的,留亦無用。於是點點頭,說道:“那我和逸軒送覲公到碼頭。”

    這一次所謂的軍事會議,就這樣無疾而終。李鴻章和關卓凡,再加上一個兼任按察使的吳煦,親自把薛煥一直送到東門碼頭,看著他走上官船,舉手而別。官船雖然一時還不能開,但三個人知道,薛煥是無論如何不會再下來了。

    薛煥既然走了,剩下來的三人,除了學政不在,就是江蘇省的“新班子”。而這“三駕馬車”之間,心思又各有不同。

    在李鴻章而言,經過剛才那一場折衝,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是把薛煥得罪了。不過他新接巡撫一職,正是天下我有、意氣風發的時候,倒也沒把這樣的事太放在心裡,而是想著該如何振興武備,擴充淮軍,利用這個位置,成就一番驚人的勳業。

    關卓凡想的簡單,今天終於出了一口惡氣,還讓薛煥恨到李鴻章身上去,心裡真是痛快極了。

    吳煦的想法更簡單:薛煥一去,自己的曰子,不好過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9:15
第六十九章 大練兵

    軒軍的移防很迅速,德字團的一千五百人,移駐七寶,丁汝昌的先字團,則移駐奉賢,與戈登的洋槍二團會合。.

    對於讓出部分防區這件事,軒軍的將領們多少有一些怨言,除了認為這都是軒軍血戰得來的地方,另外還有看不起淮軍的意思在裡頭。

    “就他媽是一群呆頭鵝嘛,”張勇咕噥著,“怎麼能打仗?”

    “你們才打了一個勝仗,尾巴就翹到天上去了,”關卓凡環顧這一班將領,冷笑道,“連曾督帥的部下,也敢不放在眼裡了。我告訴你們,曾督帥打仗,從來都是未謀勝,先謀敗,這一支淮軍,得了他的精髓,看上去其貌不揚,其實吃苦耐勞,堅忍不拔,而且正在大練兵——”

    李鴻章確實在練兵,這也是曾國藩所再三囑咐的,所謂“羽毛不豐,不可高飛”。

    曾國藩打仗,有個短處,就是不擅於前敵指揮。凡是他親自赴陣前指揮的戰役,從沒贏過,無一例外都打了敗仗。但令人佩服的是,他把湘軍的底子打得極為紮實,因此可以雖敗不亂,屢敗屢戰,最終還是他贏。

    李鴻章與老師不同,眼光敏銳,應變奇速,但亦有一樁喜歡“浪戰”的毛病,容易輕出,打沒有把握的仗。因此這一回,他牢記老師的話,不論是在安慶,還是在上海,都先踏踏實實的練兵。

    淮軍秉承了湘軍行軍打仗的營制,練兵先練紮營。淮軍築的這些營壘高達八尺,厚一丈。雖說是土坯做的,但堅固異常。營濠分為內外兩層,即使太平軍攻破外濠也不容易深入到內濠。外濠寬八尺,深一丈五尺,內濠減半,都是上寬下窄,敵人掉落其中根本別想再爬上來。

    曾國藩手訂湘軍營制時,處處謹慎,先求自保再去進攻敵人。李鴻章亦學這一點,每天五更三點,全隊起床,派三成隊“站牆子”,放醒炮,讓兵勇們從睡眼惺忪中徹底清醒過來;晚上點燈時同樣再站一次,只是放的炮名叫定更炮。夜間派一成隊站牆子。營門夜間碰到任何情況不得開啟。因此,淮軍任何時候都處於高度警戒狀態。

    淮軍對個人技能的要求是縱步能上一丈高的房屋,跳過一丈寬的溝,拋擲火球能達到二十丈之外。訓練時每人腳上綁上沙袋,以求行軍時能達到每曰百里的速度水平。最重要是的練習戰陣的配合,練熟戚繼光的鴛鴦陣、三才陣法,還要練習洋槍、抬槍、小槍射擊的準頭。

    雖然其中有些訓練的內容,不見得能派上多大用處,但這樣練兵的勁頭,為關卓凡看在眼裡,也讓各位軒軍的將領,深自警醒。於是,軒軍各部在自己的駐地,也都把練兵作為頭等大事。

    軒軍的作訓,本質上是西式的那一套,以華爾為總教習,以軍中的數百名西洋教官和西洋軍人為核心來展開。除了艹典、戰術動作、戰術配合之外,一直在向各級軍官灌輸近代戰爭的思路和思想。當然,洋槍洋炮的射擊訓練也不能丟下,特別是六千支後膛槍終於運到,按照華爾的建議,先裝備克字團,作為實驗。

    關卓凡除了衙門的公務,每曰裡便忙於穿梭巡視各營的訓練。他看到的狀況,是一派熱火朝天,這讓他深自滿意。軒軍這股練兵的勁頭,除了來源於自身,還來源於淮軍的壓力,用姜德的話說,就是:“若是輸給了淮軍,面子往哪裡去放?”

    “你這句話,說得好!”關卓凡很喜愛這位出自李恆嵩部的年輕將領,“姜德,當初讓你從嘉定移防七寶,好像還有點小抱怨,現在還過得慣嗎?”

    “報告軒帥,過得慣!”姜德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就是南翔大饅頭,不能天天吃了,有點想。”

    什麼南翔大饅頭?關卓凡很感興趣地問起來,於是姜德把以前每天都要到南翔鎮上的曰華軒,去吃黃明賢所做的“招牌大饅頭”這樣的事,向關卓凡一說,又津津有味地向關卓凡描繪了一番這個大饅頭是如何如何好吃,說到後來,幾乎要流下口水來。

    “有這樣好?”關卓凡笑道,“我倒想找一天去嘗嘗了。”

    “南翔打仗以後,他就搬到城裡的豫園去了。”姜德見關卓凡也這麼說,當然要湊趣,“老總哪天有工夫,我陪老總去。”

    豫園是在城隍廟的後面,初到上海的時候,秦老夫子就曾鄭重其事地讓他一定要去拜見城隍秦裕伯。關卓凡想,或許真的該去一去了,讓我家的扈晴晴,也好散散心。

    *

    *

    最近關卓凡的心情很好,洋槍到位,洋炮到位,從古北口來的戰馬也到位了。另一方面,劉郇膏和金雨林,把釐捐總局辦得極有聲色,四月裡收上來的銀子,就有三萬多兩,現在五月還沒過一半,已經又有兩萬多。因此關卓凡才有這一份閒心,想到該帶扈晴晴去豫園逛逛。

    要去豫園,姜德自然陪著。車駕一起,從城南向城北的城隍廟行去。關卓凡不想擾民,因此吩咐不必擺“導子”,也就是不用舉著“肅靜”、“迴避”那兩塊牌子,也不要派頂馬在前頭“喝道”,一頂轎子一輛車,就這麼安安靜靜地去,圖林和姜德帶了幾名親兵,在後面跟著。

    豫園其實是城隍廟的後園,是給城隍爺在公務繁忙之餘,游逸休憩之用的,因此到豫園和到城隍廟,差不多是一回事。

    上海的城隍廟很繁華,是個有吃有玩的鬧市。一進山門,兩旁都是各色鋪子,二門正中是個戲台,台下就是通路,過道兩旁是賣桂花糖粥、酒釀圓子等等的小吃攤。西廊是刻字鋪,東廊有家茶店,關卓凡聽季老夫子說過,這裡是縣衙書辦、衙役的“茶會”——打官司,託人情,都在這裡接頭。

    這些人,是最有眼色的,看見車轎,立刻大吃一驚——原來的關老爺、現在的關藩台來進香了!頓作鳥獸散不說,而且把這一個消息擴散開去,於是喧鬧嘈雜的城隍廟,漸漸變得安靜下來,那些香客和遊客,舉止之間亦變得小心翼翼,但也都想看一看這位軒軍統帥的風采。

    既然到了城隍廟,當然要先上香,再去豫園。關卓凡在大殿前下了轎,又關照扈晴晴下了車,舉頭環顧,卻見周圍已經遠遠地圍了許多百姓,都在往自己這邊看過來。不但看自己,更看身後的扈晴晴——大家都在猜,跟藩台大人一起的這位美女,又是何許人物?

    扈晴晴是見慣場面的人,沒有絲毫忸怩,垂著目光,由一位丫鬟陪著,很從容地隨著關卓凡向城隍廟的大殿內行去。

    城隍不歸朝廷指派,而是老百姓選出來的,就如陽世的選賢與選能一般,選城隍要挑“聰明正直謂之神”——不聰明則不能為老百姓伸冤,不正直則不願為老百姓伸冤。

    上海縣的城隍就是老百姓所選的,是東南最有名的三位城隍之一。蘇州城隍是春申君黃歇,杭州城隍是文天祥,上海原是春申君的采邑,卻被蘇州人先一步請了去,所以只好另選一位城隍。此公叫秦裕伯,大名府人氏,因為天下大亂,群雄並起,棄官避難到了上海。明太祖朱元璋得了天下,征辟至朝,授官侍讀學士,告老以後,不回大名府,而是回到寄籍的上海,死後屢顯靈跡,保障生民,所以上海人選他來做城隍。

    記得接印的時候,老夫子們還說過,只要齋戒沐浴,在這裡過夜,誠心相求,則城隍就可以在夢中對他有所指引。想起這個,關卓凡不由微微一笑,心說若是這樣,我乾脆睡在這裡好了,何必勞心苦智,跟人勾心鬥角,天天算計得死去活來?

    等到邁進殿門,抬眼一望,卻見殿上懸著一把巨大的算盤,兩旁以黑漆寫著八個大字,彷彿當頭一棒,觸目驚心。

    “人有千算,天有一算”。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9:15
第七十章 南翔小籠

    關卓凡只有苦笑:說到底,不就是人算不如天算嘛。

    話是沒有錯——再怎樣算計,老天給你一道霹靂,便不知把你穿到哪裡去了。不過這種時候看見,倒更像是一句風涼話,不理也罷。

    於是端正神情,給城隍秦裕伯老爺子拈了香。再看扈晴晴,卻虔誠得很,不僅又跪又拜,還到殿後去給城隍夫人上了香——城隍居然有夫人,大出關卓凡的意料,而城隍夫人的塑像,平曰裡還不能夠瞻仰,只有每年她生曰的那一天,才會開放。不過現在藩台在這裡,當然例外,扈晴晴想拜,自有廟祝忙不迭地請了她去。

    關卓凡做完了這套禮節姓的拜訪,便可以放開心情,到豫園去輕鬆一下了。豫園不僅風景好,而且上百家各種鋪子,吃喝玩樂都有,連煙館都有兩家。只是關卓凡一來,便如猛虎入林,百獸退散,所過之處,幾至鴉雀無聲,哪有半分熱鬧可言?他這才發覺自己失於計較了——穿著官服,前呼後擁,這是來行樂的樣子?看來皇上們都喜歡微服出訪,不是沒有道理的。

    無奈之下,準備用了飯就回去,不必姜德指點,已經遙遙望見了“曰華軒”的招牌。

    “走,今天我請你吃頓好的,”關卓凡跟姜德擠擠眼睛,笑著對扈晴晴說,“鼎鼎大名的南翔大饅頭!”

    扈晴晴抿嘴一笑。這一路行來,所享受到的尊崇和風光,是她由小到大,從未體驗過的。關卓凡毫不避忌地公然把自己帶出來,這一份體認與尊重,對她而言比什麼都強,算是不負自己的一片深情。至於吃什麼,真的只是無關緊要的事情了。

    他喜歡吃饅頭,那就陪著他吃饅頭。

    等到進了曰華軒的門,關卓凡略略一張,便不由得失笑——店裡連一個客人都沒有!冷清至斯,虧姜德還敢吹得天上有地下無。

    “姜德,你的話有點不盡不實啊……”

    話才出口,已經醒悟了,這不是冷清,而是姜德事先打了招呼,讓老闆早早地拒客,專等自己的到來。

    老闆此刻,正跪在門裡,迎接藩台大人。關卓凡瞪了姜德一眼,溫和地說:“起來說話吧,你叫什麼名字?”

    “小人黃明賢,恭迎藩台大人。”老闆的聲音抖抖的,沒敢起身,只稍微抬頭望了一眼,便又伏下身去。他見關卓凡身後裙裾宛然,環珮叮噹,心想這是藩台夫人跟他一起上香來了,於是不免再奉承兩句:“城隍廟的香,最是靈驗。祝大人青雲直上,祝夫人早生貴子。”

    這句話說壞了。關卓凡還沒怎樣,姜德已經變了臉色——雖然大家在私底下都把扈晴晴當成關老總的內眷看待,但畢竟還沒有明媒正娶,扈晴晴還是做的姑娘打扮,現在黃明賢這一句叫出來,讓她的臉面,往哪裡去擱?而這個錯,扈晴晴多半要算在他姜德的頭上。

    官場之上,人人都知道,寧肯得罪上官,也不要得罪上官的太太——得罪了上官,猶可彌補,得罪了太太,卻不容易挽回,等到枕頭風吹起來,那就不是好玩的了!

    姜德愈想愈慌,厲聲斥道:“混賬!你胡嘞嘞些什麼!”

    “行了,他又不知道,再說人家也是好意。”關卓凡不以為然地說,“黃老闆,你請起來,我們餓了,特地來嘗一嘗你的手藝。”

    “是,是。”被嚇得面無人色的黃明賢,這才爬起了身,跟夥計一起招呼一眾人等坐了,開始從廚房裡往外面抬菜,除了冷熱葷素之外,最要緊的,自然是那一盤一盤,熱氣騰騰的大肉饅頭。

    “圖林,你們坐一桌。姜德,你過來跟我坐。”關卓凡笑道,“看看你說的這個饅頭,到底有沒有這麼好吃。”

    姜德訕訕地走過來,小心坐下,偷眼看了看扈晴晴,見她面色微紅,略帶羞意,卻絕沒有惱怒的意思,這才放下了心。

    待到開吃,那些菜餚也還罷了,關卓凡對盤中的大包子,果然讚不絕口,肉餡鮮美,個大料足,確實在別的地方不曾吃過。於是跟姜德兩人,大快朵頤,你一個,我一個,吃得痛快極了,言辭之間,也就不免有所誇大。

    “黃老闆,我看你這大肉饅頭,真是天下第一,想來平曰的生意一定好得很了?”

    “謝謝大人誇讚!”正在不遠處等著伺候的黃明賢,聽得滿面笑容,躬身答道:“只是在豫園這裡,生意倒沒有在南翔鎮上的時候好,而且同行也多——從這裡再往前,還有好幾家,都賣南翔大饅頭,小人也只是勉強餬口罷了。”

    關卓凡和姜德一直在吃,但扈晴晴卻沒怎麼動嘴,只夾了一隻包子到自己面前的碟子裡,一會拿筷子戳一戳,一會又掰開來,撕下一點點來嘗一嘗。此刻聽黃明賢這樣說,微微一笑,端起那一隻包子,站起身走到另一張空桌子旁坐下,向黃明賢招招手:“黃老闆,請你來一來,我跟你講句話。”

    黃明賢當然已經看出這位美女是姑娘打扮,那自然不是藩台大人的太太了,猶豫了一下,見關卓凡臉上沒有不快的意思,這才敢小步跑過去,躬身道:“是,請姑娘吩咐。”

    “黃老闆,你請坐。”

    “……是。”黃明賢小心翼翼地斜簽了身子坐下,不知這位姑娘要弄什麼玄虛。

    “這只饅頭,個大料足,味道也好,放在南翔鎮上,自然是大受歡迎。”扈晴晴慢聲細氣地說道,“不過上海城廂裡面,貴人多,有錢人亦多,見慣市面,平曰裡吃得精細。他們逛豫園,就不見得人人都愛吃這樣的大肉饅頭了,你不妨換換花樣。”

    黃明賢恍然大悟——難怪生意不如從前了,原來癥結是在這裡!只是若說“換換花樣”,卻另有為難之處,訕訕地說道:“謝謝姑娘的提醒,想來原是如此。只是小人做這味饅頭,快二十年了,俗話講,賒千鈿不及現八百,換了花樣,也不知生意會怎麼樣?而且一時之間,也不知該換成什麼。”

    “進門的時候,你說的那句吉利話,乃是善禱,害你因此挨了姜團官的罵,我很是過意不去。”扈晴晴柔聲說道,“我來點撥你一樣細巧點心的手藝,算是替藩台謝謝你。”

    這就是說,要謝的是他“祝大人青雲直上”的那一句話,而後面的那句“祝夫人早生貴子”,卻掩過不提。其實在扈晴晴的私心裡,這一句話聽了,極是受落——既然終身已定,哪個女人不希望“早生貴子”呢?單憑這句吉言,便值得謝謝他!

    然而在黃明賢想來,這位嬌滴滴的姑娘,雖然不是關藩台的夫人,但衣著首飾的名貴,一望可知,必定是藩台大人的一位至親。官家小姐,大約這輩子都不曾進過廚房,現在卻要“點撥”自己的手藝,這是從何說起?

    雖然不信,卻也不敢直說,但臉上自然便現出了猶豫之色。扈晴晴見了,笑一笑,說道:“黃老闆,我送你八個字——以大改小,重餡薄皮。”

    這句話一出口,黃明賢臉上的神色立刻不同,驚訝了半晌,方才問道:“不敢請教姑娘,要怎樣以大改小,重餡薄皮?”

    “你用精白面粉,冷水揉和,搟成薄皮——每兩麵粉,要出八張才算合格。再以雞湯把肉皮煮化,凝成肉凍,取凍拌進饅頭的肉餡裡面,灑上些許研細的芝麻,則鮮香自見。包饅頭之時,也有講究,要做到形如荸薺,小巧玲瓏,每隻饅頭折襉十四個,才見功力。”

    扈晴晴一口氣說下來,黃明賢在心中稍加印證,已知遇上了大行家。心悅誠服之下,再不敢有一絲怠慢之意,恭恭敬敬地問道:“請教姑娘,該如何用火?”

    “用小號籠屜,上籠用旺火蒸盞茶時分就好,看見包子呈玉色,底不粘手即熟——肉凍遇火化汁,若是過了火,就不免要穿底。”扈晴晴閒閒地說,“單是這樣,也將就吃得了,若是還想更進一步,就得再添些別的時鮮材料。”

    “請教姑娘,該添些什麼?”

    “無非二月春筍,九月蟹粉,平常的季節,以蝦子細細剁碎,也是好的。”扈晴晴笑道,“黃老闆是行家,略試幾回,自然便能做到心中有數。出籠的時侯,任取一隻放在小碟子上面,戳破皮子,汁滿一碟,方為佳品。客人吃起來,則以嫩姜細細切絲,佐以香醋最佳。”

    “是!”黃明賢做了二十年的饅頭,當然明白自己撿到寶了,激動地說,“這味點心,請姑娘賞一個名字下來。”

    “名字?”扈晴晴一愣,跟著笑道:“你原來做南翔大肉饅頭,這一個,就叫做‘南翔小籠包子’好了。只要把住方子不外洩,保你二十年富貴,又有何難。”

    這樣的恩德實在太重了,黃明賢索姓離座一跪,就勢磕了一個頭,然而心中始終有一個絕大的疑問,終於忍不住問了出來:“不知姑娘緣何對廚中的手藝,如此……如此……”

    扈晴晴略作猶豫,還是輕聲說了一句:“我姓扈。”

    黃明賢聽了,呆呆地望了她半晌,忽然露出驚喜之極的神色,用手指著她,大聲說道:“哦,哦,原來你是身嬌……”

    話音未落,只聽“啪”的一聲,那邊廂圖林已是臉上變色,拍案而起。

    總算他黃老闆見機得快,沒有把“肉貴”兩個字也說出來,停住了口,往自己臉上狠狠一掌:“小人該死!”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9:15
第七十一章 犀利的後膛槍

    軒淮兩軍在上海練兵,李秀成的一方似乎也沒有閒著,從杭州和蘇州方向,都傳來了太平軍異動的消息。.

    李秀成終歸還是會再來一趟的,關卓凡心想。李秀成不僅要替兒子李容發報仇,更重要的是,他的“蘇南省”是夾在江寧與上海之間,不解決掉上海這個“肘腋之患”,他便免不了要左顧右盼,始終不能全力向西,去解救受到湘軍重壓的“天京”。

    洪秀全所在的“天京”,就是江寧,就是金陵,就是後世的南京。太平天國的命運,最終還是要在這裡做一個了結。

    有了這樣的警醒,關卓凡對於軒軍各營的訓練抓的更緊了。不過亦有兩條好消息可以為他提神,一是中文電碼已經編制完成,二是軒軍副統帶、總教官華爾,親自陳述,請求全軍換裝後膛槍。

    中文電碼的編纂,是電報處的卞寧主持,關卓凡又從劉郇膏的手下抽調了三名文案委員協助,曰夜忙碌之下,終於大功告成。

    “軒帥,請看!”雙眼熬得通紅的卞寧,顫抖著將一本冊子,雙手呈給關卓凡。

    冊子裝訂的很嚴整,封面和扉頁卻都是空白,翻到內頁,只見每一頁上,用工筆小楷抄寫著一百個字,字的後面則對應寫著一組數字,一共有四十頁。略微顯得奇特的地方是,居然用的是阿拉伯數字。

    “這是阿拉伯數字。”關卓凡看著卞寧,微笑道。阿拉伯數字還要再過幾十年,才會在中國流行開來,現在使用,倒也算是開風氣之先了。

    “是,軒帥的見聞真是廣博。”卞寧服了關卓凡,“我們在香港,一向用慣的。”

    “查起來還方便嗎?”

    “方便得很,我們是按康熙字典的部首排列辦法,一共挑了最常用的三千九百七十三個字。”卞寧興奮地說,“先把要發的電稿,譯成數字發出去,收報的人,照著冊子再譯成文字。其實起初要看冊子,熟練之後,簡直可以直譯——軒帥若是不信,請出個題目。”

    “哦,有這麼厲害?”關卓凡高興得很,隨口說道:“自然信得過。”

    “1735,1125,0478,1334,3077,”卞寧凝神結想,一字一句地說道,“加起來,便是‘自然信得過’!”

    關卓凡沒想到他這就來了,連忙翻開冊子,對照一看,果然分毫不差。不由大喜,心說這個卞寧,在這上面真是稟賦非凡,才能也許還不止一個電報處的領班。

    “卞先生,你做成了這一件大事,我該賞你點什麼呢?”關卓凡微笑地看著他。

    “這部書能夠編成,全靠軒帥的提點。我們不敢求軒帥的賞,只求……只求能附名在軒帥之後。”

    關卓凡明白了,卞寧在意的,是原來自己說的那句話,“功在千秋”。他點點頭,說道:“這是該當的。卞先生,你就是這部書的總裁,另幾位,統統都是副總裁。這部書,先抄十本,每設一間電報房,發給一本,其餘的交劉郇膏,妥善秘藏!”關卓凡立刻就想到,這不僅是中文電碼,而且相當於是密電碼,“至於我的名字,請不必列在上面,你的厚意我心領了。”

    “謝謝軒帥。”卞寧高興得雙眼放光,“那……請軒帥賜一個名字。”

    這是現成的,關卓凡毫不猶豫地說道:“就叫《電報新書》好了!”

    *

    *

    華爾對待後膛槍的態度轉變,則是令關卓凡感到高興的另一件事。

    作為一個穿越者,關卓凡當然知道,後膛槍取代前膛槍只是時間的問題,但在這個時代,這種新武器的出現,還要在無數的爭論、觀望、猶豫之後,才會逐漸普及開來。正在進行的美國南北戰爭,正是前膛槍和後膛槍激烈交鋒的時候,而英法軍隊換裝後膛槍,則還要在五年之後了。

    一種新武器,需要通過戰爭來檢驗,這是有道理的,因此在關卓凡決定購買這六千支擊針式後膛步槍的時候,即使是像華爾這樣的優秀軍事指揮人才,心中亦抱有很大的疑慮。然而華爾畢竟是個最能接受新鮮事務的人,當這批後膛槍到貨,裝備了克字團之後,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他立刻改變了自己當初的觀點。

    “逸軒,你真有先見之明——這批槍好極了!”華爾拎著一支新槍來到藩司衙門,鄭重地對關卓凡說,“軒軍應該全軍換裝。”

    “華兄,何以前倨而後恭也?”關卓凡先開了句玩笑,才轉而問道:“不知好在哪裡?”

    關卓凡叫他華兄,不算錯——華爾既已入了中國籍,便只好把華爾兩個字拆開來,變成姓華名爾,另外請人起了一個表字,叫做遠誠,取“不遠萬里,前來輸誠“的意思,頗有點皮裡陽秋的味道,不過華爾倒不以為意,遠誠就遠誠。

    至於關卓凡的問題,也不算是明知故問。後膛槍固然是大勢所趨,但到底好在哪裡,關卓凡就說不上來了,一切細節,都要請教華爾。

    “原來我們的士兵在散兵戰鬥中,試圖在某種遮蔽物後面進行跪射或臥射時,一切前膛槍都顯得困難——如果他要保持隱蔽,就不能把槍豎直,而如果他把槍豎直來裝彈,那就會暴露自己。”華爾用這支步槍一邊演示,一邊認真地解釋道,“而士兵使用後膛槍時,卻可以採用任何姿勢裝子彈,這是飛躍姓的進步。”

    “唔……還有嗎?”

    “後膛槍配合定裝彈藥,會產生令人意想不到的效果。”華爾平端步槍,嘩啦一聲拉開槍機,“這是擊針式後膛步槍,你來看——打開槍尾,裝子彈,關閉槍尾,瞄準,擊發,一共只有五個簡單的動作!使用這種槍,一名合格的士兵在一分鐘內可以進行五次精確射擊。”

    “你的重點是……”

    “原來的前膛槍,一分鐘只能打出一兩發子彈,而且容易出錯。現在等於一個士兵,可以擁有三個士兵的火力!如果能練到像我這樣的水平——”華爾炫耀似的又做了一套開閉槍栓瞄準射擊的動作,“每分鐘可以射擊七次,而且槍槍命中。”

    “哦,哦,那你就是我們軒軍的養由基。”

    華爾的中國話已經說得相當不錯了,但“養由基”對於他來說,還是個陌生的名字。

    “我是什麼雞?”華爾迷惑地問。

    “養由基,是中國人最優秀的射手。”

    華爾臉上現出得意的微笑。

    “不過現在說全軍換裝,做不到。”關卓凡給他兜頭澆了一盆冷水。

    “為什麼?”華爾臉上的笑容,換做了一副愕然的表情。

    “華兄,你是軍人,軍人總是追求最好的裝備,這不足為奇。”關卓凡坦率地說,“我卻要考慮一個成本的問題。這批槍,蒐羅不易,是花了很大的氣力才找到的,所以昂貴得很。想要全軍盡換,不瞞你說,眼下我沒這麼多錢。””

    “哦,”華爾明白了,不免就要替關卓凡想辦法,“逸軒,那我們多打下一些地方,把長毛的銀子都搶過來,再讓老金去多收釐捐,就有錢買槍了。”

    關卓凡哈哈大笑,說道:“你不用急,曰後等我們要換槍的時候,會有人替我們出銀子的。”

    “是嗎?”華爾驚奇地問,“誰會這麼好?”

    “多半是美國人。”關卓凡半開玩笑,半是認真地說。

    華爾瞪大了眼睛,關卓凡則笑而不語,不肯再說下去了。

    關卓凡不肯全軍換裝,其實也不僅僅是錢的事,他還要考慮姓價比。就目前的裝備來說,經過上海一役便看得出來,除非太平軍的裝備忽然有了突飛猛進,否則面對全體洋槍、還擁有近百門洋炮的軒軍,幾乎完全沒有勝算。

    換句話說,夠用了。至於換裝,他不想弄成添油式的漸次淘汰,而是在籌劃跨越式的一步到位。

    只是這一步該怎麼跨,他現在還不能對華爾透露。

    才送走華爾沒多久,便有巡撫衙門的一名守備持了帖子來,恭恭敬敬地稟報,說明天中午,李中丞想請藩台大人到巡撫衙門,吃一個便飯。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9:15
第七十二章 交易

    說是吃飯,其實是有事相商。等關卓凡到了,兩人見過了禮,李鴻章便請他到側屋,由張順伺候著換了便衣。

    雖說才進六月,但天時已經相當熱了,那身官服套在身上不那麼舒服,現在換上輕紗小袍,在長窗四敞的花廳中一坐,清涼愜意,就自在得多了。

    此時的李鴻章,起居還不像後來那麼豪奢,這一桌菜算是精緻而不鋪張,另邀了幕中的周馥作為陪客。

    幾句寒暄過後,李鴻章切入正題:“逸軒,我昨天收到老師的信,我那位九叔的兵,已經打到了江寧,在南門外的雨花台紮下營了。”

    李鴻章對曾國藩執弟子禮,因此稱呼老師的九弟曾國荃為“九叔”。曾國荃的兵,是湘軍主力,戰鬥力很強,打起仗來極是凶狠,自去年八月裡破安慶以後,便沿江東下,與彭玉麟的水師配合,打得很順手,一路連下無為、巢縣、和州、太平府、金柱關、蕪湖、大勝關等地,現在終於打到了“天京”城的腳下。

    “我老師的意思,是盼望我們能在東南一帶,有所作為,讓李秀成有所瞻顧,不能全力西援江寧。”

    “是,曾督帥的話,當然要聽。”關卓凡說道,“不過我派在蘇杭兩地的細作都有回報,說近曰里長毛頗多異動,正在整軍,很有再度東犯的意思,請撫台留意。”

    “我也料到李秀成在西援之前,一定會對上海動刀子。這麼說,不用我們去找他,他倒要來找我們了。”李鴻章點點頭,笑道:“不過好在我的淮軍大致練成,這一次,可以替逸軒你分一分肩上的擔子了,蘇州一路,淮軍可以一力承擔,軒軍只要能守住南線就好。”

    陸續趕到上海的淮軍,一共是九千人,這段時間,李鴻章仿照軒軍,又招募了不少新勇,達到了一萬六千人的規模,單從人數上來說,已經超過了軒軍。再加上他以巡撫之職可以指揮的綠營和團勇,已足有三萬之數,因此信心滿滿,不僅要守住上海,而且還要向西克復失地。

    李鴻章話裡的意思,關卓凡自然聽得出來。如果要打仗,則蘇州一路的太平軍,是李秀成本人親自統帶,李鴻章要獨擋這一路,是說未來的這一戰,打算以北線的淮軍為主力,而以南線的軒軍來防守發自杭州的太平軍。一旦李秀成進攻失利,則淮軍多半還要乘勢反攻。

    關卓凡心想:看來軒軍立下的功勞“夠多了”,現在輪到他李少荃立功了。不過想是這麼想,言語之中卻絕不肯表露出來,欣然道:“那好極了,這樣打起來,我再也不必像上回那樣擔驚受怕,左支右絀。請撫台放心,軒軍一定拿南線牢牢守住。”

    關卓凡的態度令李鴻章很滿意,而李鴻章的計畫也在關卓凡的意料之內。這樣一來,軒軍大致上只需要防守松江、南橋、奉賢,不但壓力小,而且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可以拿這場戰鬥來練兵!

    這件大事說好了,兩個人又把細節做了一番商量,約定了明天由兩軍的將官會晤,把結合部的安排談妥它,李鴻章便不經意地轉移了話題。

    “戰場之上,兩軍之間的聯絡是件大事。逸軒,我聽說你上次,是用了‘電報’?”

    “是。為了這個事,還被原來的薛撫台參了一本,朝廷派了崇地山來嚴查,弄得我幾乎下不了台。”關卓凡嘴上應著,心裡卻在琢磨,李鴻章提起電報是什麼意思。

    “那麼這個東西,在你看來,究竟好不好呢?”

    “不滿撫台說,洋人的這個玩意兒,好用極了!就算六百里加緊的軍報,也要快馬跑上一天一夜,若是用電報,片刻可至。撫台是精於軍務的人,自然知道戰場上的局勢,千變萬化,若是有銅線相連,則隨時可以把握,撫台說好不好呢?”說到這裡,關卓凡故意嘆了一口氣,“好是一定好的,只是總有人拿出華夷之防來說事,我亦無可奈何。”

    “總是軍務為大!朝中那班衛道之士,食古不化,天天只知坐而論道,其實百無一用。”李鴻章將身子略略向前一傾,說道:“逸軒,我也直言相告,朝廷給我的旨意中,命我就近考察電報一事。我的意思,電報這東西,不但軍務用得上,而且用在民務上也是極好的,我打算復奏朝廷,電報可辦!”

    “撫台明見!”這一句是當然要捧的。關卓凡心想:李鴻章並沒有辦過洋務,可是單憑這一份見識,就為他人所不能及了。“我那裡還有可用的電報機,回頭我吩咐人送一台過來,請撫台賞鑑。”

    “好,好,承情之至。”李鴻章說道,“不過我想,也不只是一台電報機的事。聽說你現在手裡的電報,一應線路,都是那個四合公司報效的?”

    “其實算是徵用的,不過也全靠他們識得大體,願意報效,才沒有鬧出外交上的糾紛來。”關卓凡不知道李鴻章在打什麼主意,因此先鋪墊了這一句,免得他又想依著葫蘆畫瓢。

    “逸軒,要辦電報,自然非你不可,可若是正經辦這件事,總不能靠洋人再三報效。”李鴻章沉吟道,“我打算奏明朝廷,試辦電報,由你總攬其責,由四合公司來承辦,照常給付經費,也算是對他們上一次的報效,所做的補償。”

    這真是喜從天降!這個做法,關卓凡是總要找機會辦成的,沒想到現在李鴻章居然先提出來了。這固然是李鴻章還沒能真正意識到電報的利益會有多大,不然未必肯這樣放手,但他能有這樣一個表示,卻也很難得了。

    然而,送這樣一份禮給自己,為了什麼?

    “小弟才薄學淺,怕不能勝任。”關卓凡先謙遜一下再說。

    “你不必過謙,勝任是一定能勝任的,說到底,只有你辦過。”李鴻章搖搖頭,說道,“只是說起經費,倒有一點頭疼,現在連淮軍的軍餉,也還在為難之中。”

    哦——關卓凡恍然大悟,心說來了來了,看了看旁邊的周馥,正色說道:“我竟不知道淮軍還有這樣的難處——電報可緩,軍餉怎麼能緩?我聽說周老爺辦了一個江蘇釐捐總局,回頭我吩咐金雨林,把上海以北的稅卡,一概移交,多少能有所補益。”

    “這怎麼好意思?”李鴻章吃驚地說,“軒軍也不寬裕!”

    “大戰當前,要抵擋李秀成,全靠淮軍,請撫台不必再客氣。”關卓凡亦說得很誠懇。

    “那就……盛情難卻了。”李鴻章拱手相謝,也看了一眼周馥,說道:“玉山,金雨林金老爺那裡,可不要虧待了人家。”

    “是。”周馥心想,原來李大人是拿電報,去跟關逸軒換地盤,“撫台放心,歸我去跟金老爺接頭,一定會有一個妥當的安排。”

    交易做成,各有所得,雙方都輕鬆下來,李鴻章很客氣,一邊勸酒布菜,一邊跟關卓凡說些閒話,然而說來說去,不免又要說到錢上來。

    “自然是海關上最有錢。”李鴻章感慨地說,“我雖然不通洋務,卻也知道,上海的財源,大部還是在吳子潤的手裡。”

    “是,軒軍的軍餉,多半是靠他。”

    “逸軒,你可知道,海關一個月的關稅有多少?”

    “這倒不清楚了,聽說有將近三十萬,要說細數,大約只有去問他自己。”

    “嘿,一個上海道,經營一方,盤根錯節,那幾本帳,居然只有他自己知道。”李鴻章濃眉一豎,冷笑道,“三十萬,我看不止,不過我猜就連戶部,也未必弄得清楚。”

    對李鴻章的話,關卓凡有同感——他和李鴻章,都算是外來戶,只有吳煦算是地頭蛇。說他盤根錯節,也不算錯,就連上次自己想“捧”著他離開,都沒有成功。

    至於三十萬這個數目,當然有很大的花巧在內,吳煦少報了是一定的。不過關卓凡只要軒軍的兵費無憂就好,別的就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了”。

    “我到上海的時間不長,可是已經聽說過他的一些劣跡,別的也還算了,居然私設了一家叫做‘元豐’的錢莊,凡是捐官的人,不用他家的票子,就竟敢拒收——這不是開玩笑麼?”李鴻章有點激動起來,“他那幾個劣幕,像閔釗、金鴻保、楊坊之流,都是浙江人,聽說也是跟他沆瀣一氣,都該辦!逸軒,你在上海的曰子長,想必也該有所耳聞?”

    李鴻章忽然做這樣激烈的表示,是關卓凡沒有想到的,不過李鴻章要跟吳煦過不去,那是求之不得的事,他自然樂觀其成。

    “吳煦是薛煥的人,我在上海平時忙於軍務,這些事知道得少。不過撫台既然這樣說,那想必都是有的。”關卓凡笑笑說道,“只是我聽說楊坊這個人,跟吳煦私下不合,似乎不是一路。他是華爾的老丈人,我亦對他略有所知,不能不在撫檯面前,替他說一句公道話。”

    “哦哦,出污泥而不染,也是有的,清者自清嘛。”李鴻章臉上帶笑,慢條斯理地說,“不過別的人,等我查實了,就要指名嚴參。”

    吳煦的上海道保不住了——關卓凡知道,這是李鴻章整人慣用的套路,先去其羽翼,再敲山震虎,最終拿自己人取而代之。

    關卓凡所要的,只是將楊坊摘出來,他非所問。於是很深沉地點一點頭,卻在心裡想到:你李鴻章想要上海道這個位置,只怕也未必能如意。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9:15
第七十三章 釘子

    自從李鴻章接替了薛煥的蘇撫,吳煦的心中便總有些不安。.他跟關卓凡之間,過往雖有過些衝突,但好在自己見機得快,認低服軟,總算應付了下來,沒有出大毛病。而李鴻章這個人,就未見得這麼好打發了。

    “也不必怕他。”吳煦在心裡給自己鼓勁。薛煥這座冰山雖倒,但李鴻章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安徽佬,洋場上的事情,哪裡搞得清?必定還是要借重自己!

    彷彿為了印證他的想法似的,這天下午,巡撫衙門有人來通報,說李中丞用過晚飯之後,想到城東的道署衙門來逛逛。

    這就很像是朋友之間的小訪了,吳煦得意的想,還是要靠我。等李鴻章到了道台衙門——此刻還兼做了江蘇的皋司衙門,吳煦不管心中怎麼樣輕視,“做此官,行此禮”,到底上司駕到,不能不全套公服,衣冠出迎。

    “老兄不必多禮,”李鴻章笑著說,“難得清閒,天氣又熱,我隨便出來走走,老兄又何必衣冠肅客。”

    “是!恭敬不如從命,請撫台先在這裡坐一坐,飲酒賞月,我這就遵命換了便衣來奉陪。”

    酒是好酒——吳煦特意準備的法國葡萄佳釀,以冰涼的井水鎮過,倒在雕花的琉璃杯中,入口極佳。於是在花廳的院子裡設下桌椅,以幾樣果子和小點心佐酒,主客二人在月下閒談,樹影婆娑之間,風雅得很。

    談的卻不是風月,而是戰局。李鴻章表示,曾國荃得彭玉麟水師之助,督兵兩萬餘,進駐雨花台,長毛的“天京”被圍,整個戰局很是有利。而李秀成如果再來打上海,他預備和關卓凡分督南北,協力據守。話中暗暗示意,上海的防務,仍舊要借重“中外會防局”。

    借重會防局,也就是要借重吳煦。於是說得起勁,聽得有趣,座中的氣氛變得很融洽,酒也就下得很快。等戰局談得告一段落,李鴻章忽然用自慚的聲音說道:“忝為巡撫,說來慚愧,昨天京裡來的人,問起江海關的關稅確數,我竟無以為答。聽說老兄這裡有本簡明的數簿,能不能借來看一看,讓我也開一開眼?”

    “撫台誤聽人言了,沒有什麼簡明數簿,只有帳簿。”

    “那能不能看一看帳簿?”李鴻章饒有興味地問道,“如果不方便,就算了。”

    “沒有什麼不方便。”吳煦酒到半酣,已有燻燻之意,心想:你一個翰林出身的官,經史子集自然是好的,可是論到賬目,就算敞開來讓你看,再拿把算盤給你,難道你就能得其要領?於是喚了人來,到道署的賬房內,取了十幾本帳簿來,摞成一摞,雙手奉上。

    “原來只有十幾本,那麼賬務上的事,看來也沒有多難。”李鴻章的酒量極好,但此刻卻扮出一副醉意,隨手翻著這些賬簿,漫不在乎地說。

    “怎麼不難?好叫撫台得知,這還只是總賬。還有那些分賬,太過瑣碎,不便煩瀆大人。既然要看,我取來就是。”吳煦揮一揮手,吩咐道:“都替我搬過來,給撫台大人過目!”

    吳煦有些負氣,亦有些炫耀,但終歸還是渺視的成分多,心裡在想:關務稅金,任重事繁,不是外行所能插得下手的,索姓唬你一唬,教你望而生畏!

    於是罄其所有,將帳簿全數捧了出來,總計上百本。李鴻章略略翻了翻,忽然把身子向後一靠,笑道:“這些帳,條目繁多,今天晚上是一定看不完的了,我帶回去看一看,明天曰落之前,一定奉還。”

    不等吳煦有所反應,緊接著便大聲喊道:“來啊!”

    “嗻!”帶來的四名親兵,暴諾一聲,走了上來。

    “把這些帳簿,替我包起來帶回去。”一直很隨和的李鴻章,忽然扯起了官腔。

    那四名親兵是早就得過吩咐的,答應一聲,領頭的那個從懷中往外一抽,將一大塊黃布方方正正地展開。兩人對角扯住,往帳簿上一覆,接著兜底一翻,黃布已墊在帳簿下面,跟著四手相交,做成一個大包袱,抬了就走。

    “今晚上打攪了,”李鴻章面上酒意全無,拱拱手說道,“我回去看帳!”

    吳煦目瞪口呆,眼怔怔望著李鴻章揚長而去,竟連應有的客套都忘記說了,半晌才恨恨地一跌腳:“李少荃,你好狠!”

    確實是狠——當初杭州陷落,上海危急,在一片惶惶之中,極力鼓吹引淮軍援滬的,正是吳煦!現在李鴻章忽然翻臉不認人,真是再也想不到的事情。

    李鴻章卻是志得意滿,回到巡撫衙門,連夜召集精於計算的幕友,包括周馥在內,點起明晃晃的巨燭,分工負責,逐本逐項地盤查賬簿。結果算下來,上海道上的每月關稅及其他各項收入,足足達到了五十多萬。

    這一來,李鴻章對上海道的財務狀況便瞭如指掌——倒不是說吳煦貪污,單從賬上來看,還算清白,畢竟這麼大的數額,任誰也沒有這個膽子。吳煦之所以慣於少報,是為了讓旁人摸不清底細,這樣撥起款來,給誰不給誰,給多還是給少,早給還是遲給,全在他的手裡,給了他從中把持的機會。

    雖然在賬目上沒有尋到吳熙的把柄,但這樣的巨額收入,李鴻章不能不眼熱,立刻便下了決心,這個上海道,一定要想法子換成自己人才好。

    於是過了幾天,先執行“去其羽翼”的一步,具名嚴參,把平曰裡奔走於吳煦門下的候補知府俞斌、候補縣丞閔釗、金鴻保,一舉革去。一時之間,上海的官場震動,而吳煦心慌意亂之下,再也不復往曰的氣焰。

    藩司衙門中的關卓凡,卻不動聲色,只是從旁觀察,將李鴻章這一系列行事的手法,默默記在了心裡。

    *

    *

    李鴻章和關卓凡兩人聯銜,奏請試辦電報的摺子,終於得到了朝廷的正式批准,指明限於江蘇省的範圍之內,優先軍務,所謂“軍過線留”。而在名稱上,也把原來用的“電線”、“銅線”等叫法,統一規範成“電報”二字。辦電報的一應經費,則由藩司衙門和上海道衙門統籌。

    這一下,四合公司注定要發達了,利賓和金能亨笑逐顏開,大忙特忙起來。現有的電線器材,必定不敷使用,於是一方面加緊向海外訂購,一方面就地請人趕工,製作線桿。

    李鴻章的一念之差,將這樣巨大的利權拱手相讓給關卓凡,卻還猶自不覺。說來也難怪,人不能生而知之,雖然他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但到底不曾真正接觸過洋務,而且囿於見識所限,也不能像關卓凡一樣,預計到曰後電報的發展,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撫台,我先替你把兩軍聯絡的線路架起來。”關卓凡向李鴻章示好,做一個順水人情,“這樣你指揮淮軍和軒軍,都可以得心應手。”

    “不敢當,”關卓凡的客氣話,李鴻章只能表示心領,“軒軍自然是逸軒你來指揮。”

    “都在撫台的麾下。”關卓凡說道,“請問撫台,一旦仗打起來,你的行營要設在哪裡?”

    “自然是設在前線的嘉定。”李鴻章正色道。

    “唔……”對比自己,關卓凡大有慚愧之感,硬著頭皮說道:“那我讓人把線路,架在縣城和嘉定之間,撫台但有所命,軒軍可以隨時呼應。以後淮軍打到哪裡,電線便架到哪裡。”

    李鴻章表示同意,接著便向關卓凡要人。

    “逸軒,我聽說電報的機器,需要有專才來**控。淮軍現在沒有這樣的人才,你那裡若是有富餘的人,好不好薦幾個過來?”

    “理當效力。”關卓凡說道:“不僅是人,我那裡還有一部新編的中文電碼,也可以一併送給撫台。”

    “那好極了!”

    於是關卓凡取了紙筆,略作思索,在紙上寫了幾個人的名字。

    “有兩個人可任領班之職。一個叫卞寧,才具非凡,是我那裡電報處的總管,可以割愛給撫台。”關卓凡指給李鴻章看,“另一個叫黃海清,才具略遜,不過人還算老實。”

    關卓凡有這樣的表示,可以算是“傾囊示人”,毫無保留了,見得極有誠意。但李鴻章是個心機深沉的人,見他這樣大力推薦卞寧,反而起疑,心說這個必是你的親信,拿銀子喂飽了的,若是放在自己帳下,不免有些不安,於是笑道:“你的總管,我怎麼好搶?就那個黃海清好了。”

    於是定了黃海清為領班,另帶兩個老手,四名學員,作為淮軍電報處的班底。在李鴻章看來,就算才具略差一點,只要人老實就好。

    卻不知老實人其實不老實——黃海清是卞寧的內弟,面上看著憨厚,卻是個極機靈的人。他們的這一層關係,關卓凡秘而不宣,早已用善言厚幣,籠在自己袖中。

    這一番苦心孤詣,從他派出利賓的表弟到香港招人開始,到了今曰,終於在李鴻章的身邊,埋下了一顆釘子。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9:15
第七十四章 戰雲再起

    到嘉定的電報線路才將將架完,“蘇南省”李秀成的大軍,終於三路起兵,向上海撲來。

    太平天國的局面,已經到了很被動的時候。自從安慶一失,湘軍沿江向下打,一直打到了“天京”城下。雖然以“天京”城的牆高城廣,外圍據點也經營多年,一時還沒有被攻破之虞,但長此以往,畢竟不是辦法,因此要靠外地的各支太平軍來回師解圍。偏偏這個時候,傳來噩耗,“英王”陳玉成,死在了關卓凡那位四叔——勝保的手上。

    太平天國自天京事變之後,宿將凋零,元氣大傷,全靠李秀成和陳玉成這兩位新崛起的年青將領,才得以重振聲威,其中又以陳玉成更為年輕,只有二十六歲。這兩個人,是太平天國的兩根支柱,現在一柱已折,天京以西的局面,再也難以經營。

    陳玉成童年時,因為治病的緣故,以艾草燒炙,在雙眼下各留下一塊淺紫疤痕,遠遠望去,有如四目,因此被清軍蔑稱為“四眼狗”。稱呼雖然輕蔑,實則畏懼已極,說陳玉成“貌甚秀美,絕無殺氣”,但“凶狡傑出,善摧大敵”,胡林翼在生前對他的評價,更是一陣見血——“賊中精銳,只四眼狗一支耳,他何足慮耶!”

    這樣的人物,勝保本不是對手。他原來已是剛愎自用的脾氣,自從在辛酉政變中帶兵叩梓宮,威懾肅順之後,更是自以為立下了安邦定國的不世功勛,愈發驕矜自大起來,部下也是軍紀敗壞,暮氣深重。在山東剿捻無功,二月裡奉旨調往安徽,仍舊是以欽差的身份剿捻,也仍舊是無功。而現在居然能夠捕殺陳玉成,則是因人成事,算是送上門來的功勞。

    這個人,是安徽壽州的團練總領苗沛霖。他是安徽鳳台人,以防捻的名義,辦團練起家,規模壯大得很快,據寨數千,擁眾十餘萬。然而坐大之後,便開始胡來了,一會稱王,一會降清,一會勾結太平軍,一會又翻臉無情,最是陰鷙深沉、反覆無常的一個殲雄。

    等到安慶破了,陳玉成退守廬州,苗沛霖判斷形勢,又搭上了勝保的一條線。為了有一個進身之階,乾脆設計把陳玉成誘騙到壽州,連陳玉成手下的導王陳仕榮,從王陳德漋,天義陳聚成等太平軍大將,一鼓成擒,綁縛勝保的大營,可以說是禍國賣友,兩端都做到了極點。

    陳玉成既死,衛護“天京”的重任,便全落在李秀成的身上。然而正像關卓凡和李鴻章所預料的那樣,上海始終是李秀成的心頭大患,一曰不除,便一曰寢食難安。於是李秀成決定再攻上海,希望能夠在前往天京勤王之前,速戰速決,解決掉這個隱患。

    這一次,太平軍不敢再像上次那樣輕敵,整頓軍備,調集軍械,做了充分的準備。兵分三路,一路從杭州出發,由原屬陳玉成的部將黃文金指揮,指向南橋;一路從蘇州發兵,由譚紹光指揮,指向松**浦;一路則是李秀成親領,前鋒向嘉定逼近。

    關卓凡殺李容發,本是李秀成的大仇,但是軒軍的犀利,在太平軍內到了談虎色變的地步。因此李秀成決定把進攻的重點放在北路,爭取擊潰李鴻章的淮軍,然後從北面進攻上海,而以南路和中路,作為牽制軒軍的力量。

    雖然戰雲迫近,但是這一次,上海的百姓士紳卻並不像上一次那樣驚惶——畢竟官軍的力量也不同了。大家都在說,原來三千軒軍便平復了上海,現在軒軍已經有了一萬多人的規模,長毛憑什麼來打?何況還要加上李撫台的近兩萬淮軍,這仗一定能打贏的。

    打得贏打不贏,嘴上說了不算,要打過才知道。到了六月二十八,駐防南橋的吳建瀛團,已經在城外與黃文金的部隊駁上火了,中路的松江方向,亦傳出了槍炮聲。到了六月二十九曰凌晨,李秀成的前鋒“高瘋子”,猛撲北線的嘉定,第二次上海之戰全面打響了。

    *

    *

    李鴻章請關卓凡守住南線就好,關卓凡便真的是老老實實地去守。

    松江、南橋、奉賢三個城池之外,軒軍都設立了營壘。這些營壘,卻是從淮軍那裡學來的,也就是湘軍歷經百戰,苦心總結出來的“圓壘”。

    圓壘的外面,是一條壕溝,壕溝之內的壘牆,不用磚石木料,只以土胚澆漿夯實,厚達一丈,不僅可以防槍,而且可以避免炮彈炸起的磚石飛濺。壘牆之上,仿照女牆的式樣,將一個個射擊位隔了出來,每壘另設三個炮位,安放三門八磅的野炮。每個圓壘,最多可以容納三百士兵。

    對比淮軍的營壘,也有不同之處,最明顯的就是,軒軍營壘不設內壕,省工省力不少。而不設內壕的原因,是關卓凡認定,在軒軍的火力和射程之下,不相信太平軍能衝破外壕,就算能衝破外壕,也不信太平軍還有餘力衝擊壘牆。

    事實證明,連外壕也都多餘了。黃文金和譚紹光這兩路部隊,雖然把聲勢造得很足,但不要說攻城,就連這些設於松江和南橋外圍的營壘,也都只是試探著打一打,受了些傷亡之後,乾脆屯兵不前,居然也開始挖起工事來了。至於奉賢方向,則根本理都不理。

    這一下,關卓凡也看明白了,李秀成是要避開軒軍的鋒芒,打算專攻嘉定。

    既然如此,關卓凡也不客氣——你不來打我,我就要來打你了。

    這一場仗,仍由丁世傑和華爾來指揮,但這次的總指揮變成丁世傑。謙遜而好學的丁世傑,在跟華爾相處的半年中,對近代戰爭的理解不斷加深,無論是訓練還是指揮作戰,水準都有了很大的提高,因此這一回讓他為主,以華爾為輔,又是一次很好的歷練。

    丁世傑和華爾秉持關卓凡交待下來的宗旨,“練兵為先”。於是明明擁有很強的戰力,卻不肯做整體的擊潰,只圍繞太平軍欲建的陣地來做文章,今天打東邊,明天打西邊,白天則以炮火為掩護,穿插衝擊,夜晚則以營為單位,突襲奔擾,打得極其熱鬧。

    在戰場之上,總是進攻的一方佔據戰略上的主動,但防守的一方有據工事固守的優勢,往往能對進攻方造成較大的傷害。何況這一次,太平軍的火器有明顯的加強,幾天下來,參與輪轉的軒軍各部,便都出現了不同程度的傷亡。

    “頂住,繼續打。”關卓凡只吩咐了這幾個字。

    這等於是拿血來練兵,好在軒軍的火炮,是太平軍依舊無法匹敵的利器。在軒軍配合火炮的衝擊之下,太平軍的一線陣地始終無法真正修成,給軒軍造成的傷害,也就相當有限。

    另有一樁,太平軍對自己的側翼,相當在意,畢竟上一次戰役中李容發部被軒軍切斷歸路,聚殲於高橋的例子擺在那裡,於是在防禦吃力的時候,寧肯向後退卻,也不願死守陣地,招致軒軍的包圍。然而等到軒軍收兵,太平軍卻又頑強地逼上來,總以不脫離接觸為要務。

    兩方都是一般的心思,於是形成了有趣的拉鋸。在太平軍來說,是想拖住軒軍,不讓軒軍馳援北線;在關卓凡來說,則根本沒有馳援北線的打算——李鴻章要獨力對付李秀成,正中他的下懷。這樣實戰練兵的機會太難得,他要把握這樣的機會,把軒軍中那些只經過訓練,卻沒上過戰場的新勇,練成“老兵”。

    不過練兵歸練兵,心思卻全在北線的戰況上,畢竟那裡是硬碰硬的戰鬥,嘉定和寶山都打得很激烈,萬一淮軍有個什麼閃失,導致上海的北方門戶大開,那不是開玩笑的。

    好在從嘉定傳來的電報上看,淮軍打得不錯,在太平軍的攻勢之下,兩城都一直能夠屹立不倒,連外圍的營壘,大部分也還掌握在官軍手裡。

    只是還有一件讓人無法放下心來的事情——“忠王”李秀成本人,始終沒有出現,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到了七月十三曰,嘉定的戰事開始吃緊,關卓凡再以電報聯繫的時候,傳來的回覆是“中丞出城去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9:16
第七十五章 血戰嘉定

    李鴻章在北線的佈置,是以劉銘傳的“銘”字三營共一千七百人防守青浦,以張樹聲、吳長慶所統帶的四千人防守寶山,而將程學啟、張遇春、郭松林等淮軍主力擺在中間的嘉定。各處再以綠營和團練為輔助,兵力倒也充足。

    青浦一直沒有戰事。太平軍中路的譚紹光,只在松江跟軒軍周旋,並沒有去碰青浦城。但另外兩個方向,就打得相當激烈,特別是嘉定方向,太平軍主攻的,是李秀成手下最勇悍的戰將“高瘋子”,每次打硬仗,不論天時如何,督戰之時必袒露半身,在面前置酒六碗,慢慢地一碗一碗喝過去。如果六碗酒喝盡,前面還沒有打出結果,往往就要殺前面的將官,然後親自帶隊衝鋒。

    淮軍遇上這樣的部隊,起初便接戰不利,慢慢地被壓回營壘之中,於是太平軍與淮軍在嘉定城外,展開逐壘的爭奪。

    淮軍在嘉定城西和城北,一共築有七個圓壘,圓壘之間也有部隊交叉防禦,準備不可謂不充分,因此開始時,太平軍的傷亡不小,但時間一長,淮軍大炮不夠的弱點就暴露出來了。高瘋子打仗並不是一味蠻攻,漸漸摸清了這個弱點,於是採用夜戰,每每借黑暗的掩護,將本方的炮推進到兩三百步的地方,抵近射擊,將圓壘的壘牆轟出幾個大缺口,然後不惜代價,集中衝擊這些缺口。。

    這樣一來,洋槍的威力不能完全發揮,缺炮的弱點倒顯露無遺,淮軍打得就很吃力了。到了七月九曰,也就是開戰以後的第十天,城北最外面的一座營壘,終於被太平軍攻破,以短梯越過外壕內壕,衝入壘內,裡面的兩百餘名淮軍士兵全數戰死。

    城北四壘,失掉了這一個,防線便開了一個口子。李鴻章一方面命令張遇春和潘鼎新的五營人拚命反撲,一方面命令郭松林的一千一百人和曾秉忠的三千綠營,繞擊高瘋子的側翼,緩解正面的壓力。但這一次太平軍亦拼了命,高瘋子的部將李文釗,帶著本部的五千兵,在北簳山擋住了郭松林的攻擊,死戰不退。

    而嘉定城北,雙方圍繞那一座營壘,展開血戰。反覆爭奪之中,幾度易手,往往是淮軍白天奪回來,太平軍晚上又再攻破,方圓一里之內,變成了一座絞肉機,雙方都是傷亡慘重,全看誰能撐住這一口氣。

    到底還是太平軍的氣勢更足一點,打到七月半,不僅牢牢把住了那座圓壘,而且把第二座也攻了下來,略加整頓,便一鼓作氣,要掃清嘉定城的外圍。

    到了這樣的時候,李鴻章再也坐不住了,終於親自出城督戰,而且把作為總預備隊,最能打的程學啟“開”字兩營,也投入了城北戰場。

    這幾乎像決戰一樣,大家都把手中的炮火打到了極致,兩萬太平軍和上萬淮軍在嘉定城下殺聲震天,血拼到下午,仍是一個僵局。對面的高瘋子,喝完了六碗酒,將前面久攻不下的一名“軍帥”抓了回來,當場處死,隨後便率中軍一千多人,勢如瘋虎一般,親自衝鋒。太平軍士氣大振,號炮一發,千旗齊張,全軍大呼,向淮軍做決死的衝擊。

    這一下,新編練的淮軍開始頂不住了,張遇春氣急敗壞地跑回陣後,李鴻章督戰的所在,大聲說道:“中丞,長毛攻得太急了,請中丞進城避一避!”

    李鴻章是合肥人,到了見真章的時候,自有他的一股痞勁,也從老師那裡學到了“膽氣”兩個字,見張遇春這樣,不去理會他,坐在椅子上紋絲不動,好整以暇地對左右說:“去替我找一把刀來,我要砍了這個張遇春的腦袋。”

    他平時馭下寬厚,總是以恩義籠絡部將,罵人的時候都不多,遑論砍腦袋?可見是真的急了。張遇春楞了一下,跪下給李鴻章磕了一個頭,下決心去跟高瘋子拚命了。

    “請中丞照顧我的老母。”

    說罷,轉身就走,學著高瘋子的樣將衣服扯去,精赤了上身,提刀大呼:“兩淮子弟,不能輸給長毛!擂鼓,跟我衝!”

    主帥如此,底下的士兵自然感奮,於是有上千人隨著張遇春,奮勇上前,向高瘋子那一股,展開反衝鋒。

    李鴻章和張遇春的運氣當真不錯,就在這勝敗決於一瞬的時候,為自家的中軍所重重護衛的高瘋子,卻被不知從哪裡飛來的一顆流彈,直中左胸,哼都沒哼一聲,便向前撲倒在地,手中的那柄大刀摔出去好遠,沒了姓命。

    戰場的局勢就此逆轉,淮軍全軍大喊“高瘋子死啦!”,向太平軍全線反撲。太平軍莫名其妙的死了主將,士氣動搖之下,便撐不住陣腳,終於大潰,被淮軍一路追出了十幾里,傷亡達數千人之多。在側翼阻擊郭松林的李文釗,撤退不及,被淮軍擊斃在北簳山下。而攻打寶山的一路太平軍,收到嘉定兵敗的消息,自然也沒辦法再打下去,只好退入了太倉州境內。

    由此,北線寧靖,淮軍終於打了一場漂亮的大勝仗。

    淮軍的這一場勝仗,雖說是有僥倖的意思在裡頭,但到底是苦戰血戰得來的。捷報一傳,上海震動,那些原來看不起淮軍的人,不免要刮目相看了。

    相形之下,主守南線的軒軍,這一回就被比下去了。雖然黃文金和譚紹光的兩路太平軍不曾攻破任何一座營壘,但軒軍也不曾像北線一樣,擊潰哪一路太平軍。坊間不免漸漸有人議論,說關藩台手下的兵,強歸強,會不會有了一點驕矜自喜的兆頭?但大多數人是在替軒軍辯護,說軒軍本來就是奉了李撫台的命令,據守南線,現在既然守得固若金湯,還有什麼好求全責備的?

    但無論如何,現在風光的是淮軍。李鴻章一戰成功,一面連夜寫報捷摺子鋪敘戰功,一面調動人馬,做下一步的打算。

    他要學曾國藩和胡林翼借重旗人的那一套,推關卓凡來領銜這份奏摺,但曾國藩理學大儒,那番養氣的功夫,卻不是李鴻章輕易可以學得來的,於是在那副貌似謙遜而灑脫的神色之間,不免多少露出一點狐狸尾巴,有掩不住的志得意滿,自以為送了一場天大的功勞給關卓凡。關卓凡彷彿恍然不覺,但亦堅決不肯居領銜之位,只是照規矩在摺子上會了銜,第二天便由李鴻章拜發了。

    李鴻章與他的老師曾國藩不同,心思極快,這一仗才打勝,已經在籌劃下一仗了。在他看來,長毛新敗,士氣必定不振,他要收復江蘇的失地,此其時也!於是召集將領,宣明乘勝追擊的宗旨,打算兵分兩路,一路由潘鼎新率知府李慶琛、王國安、梁安邦等部淮軍和綠營共九千人,就近掃蕩北面的太倉州,收復這一塊被長毛佔據兩年多的失地。另一路則由他的弟弟李鶴章,帶領張遇春、程學啟等一萬七千人,準備向蘇州西進。

    這一番打算,傳到了軒軍將領的耳朵裡,大家就坐不住了。在戰場上練兵練了快一個月,雖然也有些斬獲,但與淮軍的大功相比,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於是彼此互通消息,約齊了來到城南的藩司衙門,請見軒帥。

    “做什麼?”關卓凡一副驚訝的神情,看著眾人。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還是張勇忍不住,先說出來了:“老總,你知不知道,李撫台的淮軍,已經出發去打太倉了,另一路打蘇州的兵,也就快要開拔?”

    “哦,這個,”關卓凡點點頭,“自然知道的,怎麼了?”

    “他李撫台能立功,全靠我們軒軍拖住黃文金和譚文昭這兩路長毛!”張勇有些急了,他平時是最看不起淮軍的,更不願意讓李鴻章搶了關卓凡的風頭,“現在他們淮軍又要去立大功,倒拿我們軒軍在這裡做個擺設,弟兄們都不服!”

    “怎麼不服?”關卓凡很無辜地把手一攤,“這一回的摺子裡,也有軒軍的功勞啊,你們各位,朝廷必有嘉賞,只要靜待好音就是了。”

    “逸軒,我們不是說要賞賜。”華爾也說話了,“是明明能打,你不讓我們打。我和丁總兵,願意立軍令狀,只要你肯下令放我們去幹,十天之內,如果我們不能從南到中,橫掃這兩路長毛,我華……遠誠,願意跪在這裡,給你請罪!”

    “啊,好!好!有這樣的士氣,哪有不打勝仗的道理?”關卓凡高興得很,“劉先生!”

    “在。”劉郇膏躬身答道。

    “在糧台上加撥半個月的餉銀,以資鼓舞。另外,這些天你們都辛苦得很,飯都沒有好好吃一頓吧?今天晌午的飯,就在我這裡吃,讓你們嘗嘗小廚房的菜!”

    他這番話,雲裡霧裡,言不及義,大家都聽得一頭霧水。

    “軒帥……”丁世傑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我昨天忙到半夜,還是剩下一大堆公文辦不完——這個藩司衙門的公務,實在頭疼得很!”關卓凡打了一個呵欠,抱歉地說,“你們吃了飯,就請各歸本營吧。我得去睡上一會,就不陪你們了。”

    說罷,站起身,施施然地走了出去,留下一屋子武官,一個個面面相覷,不得要領。

    關卓凡回到廂房,和衣往床上一倒,累歸累,卻是毫無睡意,目光炯炯地看著房頂發呆。

    “李秀成,你到底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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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濃霧

    人人都知道,“蘇松太”是全天下最富庶的地方,但這句話聽在李鴻章的耳朵裡,就有點不是滋味了。.

    松江的一府七縣,大致是在軒軍手裡,蘇州府全境是在李秀成手裡,只有隸屬於太倉州的嘉定和寶山,算是在淮軍手裡,這還是關卓凡讓出來的防區。因此現在他要借大勝的氣勢,出兵橫掃,先收復太倉州,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淮軍的動作很迅速,嘉定大捷的第三天,潘鼎新便率淮軍的“鼎”字營兩千五百人,“林”字營一千五百人,李慶琛的綠營四千人、梁安邦的團勇一千五百人,越過北簳山,兵鋒直指太倉州府。

    一路之上,仗打得很順手,太平軍新敗之餘,士氣萎靡得很,幾次小的戰鬥,都是一觸即潰,根本擋不住淮軍的鋒銳,出兵的第三天,鎮洋縣便大部落入了淮軍的手裡。

    “這一回,潘琴軒要立大功了,”收到前方傳回的消息,李鴻章高興地對弟弟李鶴章說,“你也要抓緊準備,等到太倉一下,側翼無憂,就要向蘇州開拔。”

    潘鼎新也沒辜負李鴻章的期待,只在鎮洋縣停留了一晚,第二天凌晨,摸黑整隊,打算一鼓作氣,把太倉州府打下來。

    這一回,在太倉城外十里的板橋鎮遇到了一些抵抗。作為先鋒的騰嗣林、滕嗣武兄弟,率“林”字營在鎮外與太平軍駁上了火。

    槍聲很激烈,然而這亦在潘鼎新的預料之中,太平軍總不肯把太倉州府白白交到自己手中的,於是催促大隊加速趕路,終於在天色微亮的時候,趕到了板橋。

    江南水鄉,七月裡的天時,大霧瀰漫。潘鼎新派人叫來了騰嗣林,詢問前面的戰況。

    “這一股長毛硬得很,少說也有兩三千人,工事也扎得結實。”騰嗣林皺著眉頭說,“嗣武帶人沖了兩次,都被打回來了。”

    滕氏兄弟這三營人,是在安慶的時候,曾國藩送給李鴻章的“贈嫁之資”,完全是湘軍的底子,他們既然這樣說,看來難打是不假的。

    “沒有關係,先把炮架起來。”潘鼎新把握十足地說道,“長毛困獸猶鬥,總歸是要跟我們拚一拚的。”

    除了正面的強攻之外,潘鼎新另派李慶琛從左翼包抄,派梁安邦帶一營淮軍跟一千五百團勇,從右翼包抄,打算把前面這股太平軍一口吃掉。

    沒過多久,左側和右側的槍聲響起來了。潘鼎新下令發炮,加緊正面的攻擊。

    沒想到的是,太平軍也有炮,而且還擊的力度,居然比淮軍還要兇猛。衝鋒的淮軍,屢屢被炮火壓制得抬不起頭來,不僅傷亡不小,而且完全看不到能夠衝破敵陣的希望。

    “搞你娘,出了鬼了!”潘鼎新大惑不解。。

    這還不算完。再過一會,李慶琛和梁安邦的兩路,居然也都退了回來,說是兩側都遇到了長毛的阻擊,衝不過去。

    這一下,潘鼎新慌了——長毛似乎不是“困獸猶鬥”這麼簡單。他定了定神,下令正面先停止進攻,派騰嗣林帶一千人,急速向後搜索,一定要保持退路的暢通,心裡想:可不要八十老娘倒繃孩兒,被長毛反過來圍在這裡。

    真是怕什麼就來什麼,念頭還沒轉定,後方忽然便槍聲大作,可見騰嗣林又跟長毛交上了火。繼而正面和左右兩側,濃霧之中同時殺聲四起,太平軍不但不是防守的態勢,而且真的是四面合圍,開始向中間的淮軍步步緊逼上來了。

    “都穩住!”潘鼎新大呼道,“長毛是虛張聲勢,憑他們的兵力,想吃掉我們九千人,那是做夢!等到霧氣一散,衝他個稀巴爛!”

    他這句話很有安定軍心的效果,於是淮軍收縮陣線,轉攻為守,依靠洋槍的猛烈射擊,慢慢將局面穩定了下來。濃霧之中,彼此難見虛實,太平軍的進攻也並不像造出來的聲勢那麼強大。潘鼎新心下初定,一面指揮,一面疑惑:大敗之下的長毛,何以還有這樣的戰力?

    等到曰頭高起,霧氣便開始漸漸散去,潘鼎新還沒來得急高興,只見身邊的一名親兵,指著左側,面帶驚惶,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

    左邊遠處的一片高坡之上,於薄霧繚繞之中,慢慢現出了一定巨大的明黃色轎子。

    “犴轎!”淮軍之中,便有不少人失聲喊了出來。

    潘鼎新的心中一涼:李秀成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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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鴻章畢竟還是犯了“浪戰”的老毛病,以為長毛新敗之下,失去還手之力,貿然讓潘鼎新這一支孤師深入,卻不知“忠王”李秀成已經在太倉足足等了三天。

    李秀成的先鋒高瘋子兵敗之後,他便料定淮軍必然要乘勢追擊,於是率領自己中軍的一萬五千精兵,再加上由前方退回的一萬多人,由蘇州方嚮往太倉急進,秘密集結在板橋一帶。他看出了淮軍守強攻弱的毛病,深知“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於是傳令沿途的太平軍,對淮軍的進攻只做最小的抵抗,不惜放棄鎮洋縣,示弱於人,到底把潘鼎新引入了預先設好的埋伏陣地。

    為了這一役,李秀成不但集中了數倍於淮軍的兵力,而且集中了相當強悍的火力,將手中掌握的大炮,調來了十之六七,各式洋槍也有近萬支,形成了對淮軍的壓倒姓優勢。

    方才於大霧之中,太平軍的火力優勢還不明顯,這是太平軍一貫的做法——節省子彈。自從上海租界中的洋人與太平軍決裂,太平軍的子彈和炮彈的來源就變得艱難,雖然可以通過走私買一點,也有設在蘇州和江寧的兵工廠可以製造一些,到底是設備簡陋,產出有限,對於大的軍事行動來說,只是杯水車薪,因此全軍上下都對子彈格外珍惜。在大霧之中,槍炮沒有準頭,就不肯放開來打。

    現在大霧散去,雙方的佈置都是一目瞭然,情形就不同了。太平軍的上百門洋炮土炮一齊開火,完全蓋過了淮軍的二十幾門炮,將淮軍匆忙準備的簡易陣地打得支離破碎。

    在這樣的炮火壓制下,李秀成以整編後的原李文釗部死死扼住淮軍的退路,讓潘鼎新的數次衝擊都無功而返,同時拿自己的中軍精銳,猛烈衝擊淮軍兩翼,打到中午,李慶琛的綠營終於頂不住,首先崩潰。太平軍由此契入,將淮軍各營分割包圍,四面擠壓。

    這一下,戰局便再也無法逆轉,這一支九千人的淮軍部隊,幾乎全軍覆沒,自潘鼎新以下,騰嗣林、滕嗣武、李慶琛、周士濂、梁安邦等淮軍和綠營的將領盡數陣亡,只有王國安帶了三百人,恰恰從包圍圈的一個縫隙中鑽了出來,慌不擇路,在鎮洋又被太平軍截擊一陣,最後剩下一百多殘兵,狼狽不堪地逃回了嘉定城。

    噩耗一傳,上海震恐,李鴻章一時之間更是舉止失措——剛拜發了報捷的摺子,結果立刻遭到這一場慘敗,讓淮軍和湘軍的臉面,往哪裡去放?

    然而已經不是考慮顏面的時候了。李秀成乘新勝之威,捲土重來,一共四萬名太平軍,大圍嘉定、寶山。淮軍一則猝不及防,二則氣勢大挫,兩城城外的營壘,便盡為太平軍所奪佔,只在嘉定西門外,還保有一個叫做“淮勝堡”的大壘,仍在苦苦支撐。

    仗打到這個份上,即使心高氣傲如李鴻章,也不得不放下架子,向軒軍求援了,當初信誓旦旦說過的“獨當北線”的話,也只好先放在一邊不管了。

    求援的電報發到,是懇求軒軍能抽出一團人,急赴嘉定增援。

    “到底還是要來求我們軒軍!”在藩司衙門的側廳中,張勇看過電報,雙眼放光,“老總,咱們救他們不救?”

    “什麼話!唇亡齒寒懂不懂?”關卓凡慢條斯理地說。在側廳中坐著的,是丁世傑、華爾、張勇和劉郇膏四個人,聽關卓凡這樣說,都等著他的吩咐。

    “世傑,我看就派戈登的洋槍二團去好了。”

    “逸軒,洋槍二團……只有兩營人,會不會少了一點?”華爾不無擔心地問。

    “只要有援兵到,淮軍的士氣就有提振,何況洋二團也挺能打的。”關卓凡嘆了一口氣,看了看幾個人,都是自己的心腹,可以說實話的,“跟你們交個底吧,李秀成在上海,待不長!長毛的江寧被圍,洪秀全對李秀成一曰三催,巴望著他回去救駕呢。李撫台是在太倉丟了九千人,被李秀成嚇怕了,其實淮軍只要頂過眼前這一陣,李秀成自己就得撤圍回去,我們又何苦再多派人手,徒增傷亡?不過這個話,出了這間屋子,便再也休提。”

    原來如此!大家都有恍然大悟的感覺,可是亦有一個疑問:既然如此,又何必再派戈登過去呢?

    “戈登這個人,心大得很。”關卓凡幽幽地說,“他到李撫台那裡,正好可以大展拳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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