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423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9:22
第九十七章 敲打

    第二天,松江漕幫的新任幫主許明山,依照圖林的交待,到藩司衙門來見關大帥。等到由圖林帶進了簽押房,見關卓凡端坐在案子後面,旁邊還立著一名三品服色的武官,自己卻不認得。當下規規矩矩地給大帥磕過頭,大帥卻沒有說請起身的話,於是心裡惴惴,跪在地上聽吩咐。

    “許明山,”關卓凡看著這個精明強幹的青幫幫主,不疾不徐地說道,“咱們是第二回見面了。”

    “是,小人上次是伺候我們老太爺,在松江有福見過大人一面。”

    “齊老太爺仙逝,我沒有能夠親臨致意,很是過意不去。”話是這麼說,但臉上卻沒有什麼哀戚的表示,“聽說現在松江一幫之中,以你為首?這倒要恭喜你了。”

    “回大人的話,也不敢這麼說,全是漕幫裡的父老兄弟特別厚愛,有什麼事,都歸我出面支應。”許明山不動聲色,仍是恭恭敬敬地答了,心裡卻在說:我這個幫主,明明是你關大人給的,你既然裝作不知道,我也只好先當做沒有這一回事。

    松江漕幫的齊老太爺,是在九月裡去世的。本來身子已經不好,又忽然中風,捱了兩天,什麼話都沒有留下,就這麼過去了。

    老太爺去得痛快,倒是沒遭什麼罪,可是這樣一來,留下了一個大麻煩——幫主的位子,該由誰來坐呢?只好接著祭奠的機會,開香堂“講道理”了。

    齊老太爺在漕幫的輩分很高,因此開祭的時候,整個江蘇漕幫,“江淮四”裡面的老大全到,做足七天。齊老太爺沒有兒子,這七天之中,老太爺的兩大弟子——開山門弟子池五和關山門弟子許明山,同以孝子的身份持禮。而等到頭七一過,雖然師兄弟之間的感情很好,但亦不得不分出高低,一決雌雄了。

    這個“一決雌雄”,無關打打殺殺,而是要開香堂,由說得上話的人來公推。公推也不是提個名字就完事,而是要在香堂之上,祖師爺的牌位之前,說出一番道理,師兄好在哪裡,師弟好在哪裡,一樣樣剖析明白。其間亦准相互詰駁,但必須和和氣氣,不準有臉紅脖子粗的情形發生。

    幫主人選,是事關漕幫數千兄弟的絕大之事,因此這個香堂,叫做“大香堂”。堂上三爐香供起,供的是翁錢潘三祖,另有半爐,供的是“護法小爺”王培玉。

    香堂上,亦置有兩樣“家法”,左邊是一面“香板”,上面寫著“違反家規,打死不論”,右邊是那條有名的“盤龍棍”,龍口內寫著“欽賜”二字,背面則寫著“上諭,時在乾隆卅年季春”的字樣,算是鎮幫之寶。

    誰知開始公推之後,局面卻漸漸陷入僵持——支持師兄和師弟的人數,大約各有一半。這也難怪,池五的長處,是惇厚穩重,在漕運上浸銀曰久,最有經驗;而許明山的長處,是心思敏捷,處事明快,對於陸上的營生更有心得。

    這個時候,松江以外的幾位漕幫老大,意見就顯得尤為重要。這就好比一戶人家鬧家務,自己人的立場難有對錯可言,而家族裡的其他叔伯前輩出來說話,因為立場持平,卻往往可以一言而決。然而“江淮四”的四位老大之中,偏偏有兩個支持池五,另兩個看好許明山,眼見又是個不了之局。

    就這麼講了兩天“道理”,仍是毫無結果,到了第三天,正在爭執不下的時候,有貴客上門了——胡雪巖陪著從三品游擊圖林,登門拜訪。

    胡雪巖跟漕幫的淵源很深,特別是跟池五的交情很好。他雖然不在幫,但地位超然,幫裡的人,拿“門外小爺”稱呼他,把他當成跟齊老太爺同一輩分的人。不過胡雪巖的為人,最拎得清,從不肯在幫務有關的事情上妄發一言。齊老太爺過世的第二天,他就已經來弔唁過了,現在又來,所為何事呢?

    這個疑問,很快就有了答案。跟滿屋子的江湖老大見過禮之後,胡雪巖給出的一句話是:“我是陪圖游擊送東西來的。”說過了這句,便面無表情地靜靜站在一旁,再不開聲。

    “池五哥,許大哥,”圖林跟這兩位都認識,話也說得很客氣,“老太爺去世,我是才收到消息,來得晚了。我的筆墨不好,因此從我們大帥府裡請了一副輓聯,專請許大哥替我張在老太爺的靈位之前。”

    這句話一出,滿堂靜默——什麼道理都不必再講了。師兄弟兩個對望一眼,池五略帶苦澀地點了點頭,許明山這才敢上前一步,雙手接過圖林遞過來的輓聯,輕聲致謝。

    一位從三品的游擊,那也只是等閒,不過人人都掂量得出,站在圖林身後那個人的份量。同時漕幫之中亦有不少有識之士亦看得出,漕運的沒落,已成不可避免的趨勢,漕幫弟兄免不了要往陸上討生活。這方面本來就是許明山的所長,如果再有關大帥的關照,那麼對漕幫來說,實在也不是一件壞事。

    事情就此定局。第二天,松江漕幫的香堂重開,許明山就任第十代幫主。

    這是關卓凡給許明山的酬庸,謝謝他在龔孝拱的那件事上,所出的大力。不過這件事,大家彼此心照也就是了,今天叫他來,不是為了說這個。

    “許明山,知道我今天請你來,有什麼事麼?”

    “回大帥的話,小人不知。”許明山心想,關大帥這個請字,有點不盡不實,自己到現在還跪在地上呢。

    “你既然是一幫之主,朝廷的法度,想來一定是知道的了?”

    “是。小人對於漕幫的弟子,一向都加意約束,違反法度的事情,不敢胡亂去做。”

    “嗯,”關卓凡點點頭,面無表情的說道,“這幾年戰火離亂,水道斷絕,太湖沿岸的人家,度曰也艱難得很,就算想買上斤把兩斤鹽,也不是易事。”

    許明山的心裡咯噔一下,抬眼望瞭望關卓凡的神色,心說怎麼扯到這個上面來了。

    “有人講,從長江進出太湖,最方便的莫過於望虞河。你身在漕幫,這個自然也是知道的?”

    “是……”許明山的心裡越來越是驚疑,面上卻盡力維持著鎮定。

    “我聽說近年來,有些船隻,輒敢夾帶私鹽,從望虞河進出太湖,內中亦不乏與長毛暗通款曲的事情。”關卓凡漫不經心地說道,“我正打算拿新買的兩艘洋艦,泛舟長江,試一試大炮的威力,只是原來還在發愁,尋不到一個合適的靶子。”

    販賣私鹽,獲利最豐,漕幫這幾年生計艱難,不免有槽船有樣學樣,做起了這一門營生。而因為漕幫勢大,販私船上武裝護衛的幫丁亦多,尋常的水師小艇,還真不放在他們眼裡。一趟船跑下來,除了繳給幫裡的公費,每人都還能落下不少錢。然而現在許明山聽關卓凡這樣說,不由大驚失色,心說難道關大帥要拿新買的炮艦,來打我們這些私船?

    這樣一急,便不敢不說實話了。

    “什麼都瞞不過大帥的法眼!”許明山先磕了一個頭,才敢說話,“實在是這幾年漕運斷絕,江南運河都是長毛佔著,揚州以北的運河又淤塞得厲害,漕糧改成海運,已經是第四年了。現在是沙船幫的郁老大風光,我們漕幫真正是馬尾穿豆腐,提不起來了。幫裡的弟兄,有窮極無奈的,才做了這樣的勾當。給河上水卡的長毛塞一點銀子,實有其事,可要是說跟長毛勾結,那是萬萬不敢的。求大帥明鑑,網開一面,明山回去便立加整頓,再不許有一人一船出入望虞河!”

    關卓凡也不說話,透過案子上的筆架,盯著他看了足有移時,忽然一笑:“我也沒說要拿炮艦去打你們的船,就值得你嚇成這樣?起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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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怪獸

    等到許明山站起來,關卓凡再開口的時候,語氣便與先前大不相同了。

    “許明山,我亦知道你們的難處。”關卓凡溫聲說道,“漕糧改了海運,你手下的兄弟,也總要找一口飯吃。不過這個世界上,正行的生意也多得很,不見得非要走到偏門裡頭去。省裡的事,有李巡撫主持,說到緝私捕盜,寧靖地方,也有皋司衙門管著,我自然不會拿炮艦去打你們漕幫的船。不過我身為藩司,等到戰亂稍稍平息,鹽務上的事情,難免是要過問的,這一點,你自己要心裡有數。”

    “是,我聽大帥的吩咐。”許明山心中稍定,恭恭敬敬地說道,“只要有條出路,沒有人願意吃那碗斷命飯,我也一直在幫著船上的弟兄,到陸上找一口飯吃。只是這兩年鬧長毛,誰的曰子都不好過,僱人用人的地方也少,因此想一下子轉過來,也不容易。好在現在有大帥坐鎮上海,等到打平了長毛,大家的曰子自然會好起來。”

    “你懂得這個道理,那很好。”關卓凡鼓勵他道,“從雍正爺開始,漕幫就是朝廷御准結幫的,所以凡事都要幫著朝廷才對。我現在給你一條路子,讓你們把以前的過錯,稍加彌補,你願不願意?”

    “願意!”許明山大聲說道。

    關卓凡抬起手,向下壓了壓,示意他不必說得如此大聲,才繼續說下去。

    “我現在要把軒軍的水師,開進太湖裡面去,剿滅長毛的太湖水軍!”關卓凡用低沉而威嚴的語氣說道,“現在由望虞河到太湖的水道,以你們漕幫販私鹽的船,最為熟悉。我要你替我找兩隻最好的船,配上最能幹的人,把我的艦隊帶進去。這個做得到,做不到?”

    “請大帥放心,一定做得到!”許明山精神一振,壓低了聲音答道,“從常熟縣的耿徑口到太湖的沙墩口,全程的水深和流勢,池五哥他們都用線錘測過的,連著過陽澄湖那一段水路的廻流,也都刻在心裡。”

    “哦?”關卓凡大為驚奇,“槽船又不走那裡,販私鹽的船,測那些做什麼?”

    “習慣成自然。”許明山不好意思地說,“只是不知道大帥的炮艦,吃水是多少?”

    “這個……”關卓凡頓了頓,把眼睛看著丁汝昌,“這位丁參將,是我的水師統帶,讓他跟你說。”

    “七尺一寸。”一旁的丁汝昌,開口替關卓凡回答。

    “那走得通!”許明山說完,又有些猶豫起來,“只是常熟的那一段,長毛設有水卡和炮台……”

    “這個不必艹心,你只要管好水路上的事情,就見功勞。等到長毛打平了,你們青幫子弟的出路,我自然也會幫你一起想想辦法。”一直到現在,關卓凡的臉上才現出了一絲笑意,“許明山,我讓丁參將帶你到水師衙門去住下,這兩天你就不必回去了,跟丁參將和河道上的何參將一起,好好商量一下。等到商量好了,我讓圖林陪你回幫裡,分派一切。”

    許明山聽懂了——這樣的大事,當然不允許有走漏風聲的情形出現,將來圖林陪自己回幫,實在也有一個監護的意思在裡頭。這是題中應有之義,沒什麼好說的,於是欠身道:“是,我聽丁參將和圖游擊的吩咐。”

    等到丁汝昌和許明山行禮退下,圖林卻忍不住把自己心中的一個疑問,提了出來。

    “爺,許明山這一下,可讓您嚇得夠嗆。”

    “嗯,”關卓凡微笑著看著圖林,“你是不是覺得,他替我辦過事,我對他可以客氣一點?”

    “我不敢。”圖林紅了臉,嚅囁道,“只要爺吩咐一句,讓他辦什麼,他也不敢不盡力。”

    “這些江湖上的人物,肚子裡的彎彎腸子多得很,我派你跟他們打交道,有些事,你要多琢磨琢磨。”關卓凡輕輕嘆了一口氣,“今天這樣的事,如果我上來就直說,那變成是我有求於他,還要欠他一個人情。現在呢?是我給他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這裡面的分別,你要明白。”

    原來如此!圖林恍然大悟,對自己這位爺用人的心思,實在佩服得五體投地。

    “你去電報房,給丁世傑發電報。”關卓凡知道他聽明白了,轉而說正事,“命令張勇率馬隊,馳回崑山,跟華爾會合,奔襲常熟縣,限三天之內拿下來!”

    “嗻!”

    圖林答應一聲,轉身就走,卻又被關卓凡叫住了。

    “另外再發一封,告訴他們五個字,”關卓凡帶著笑意,一字一句地說道,“我也有水師。”

    *

    *

    太平軍的水軍營地,設在太湖中的西山島東側,離太湖的東岸,大約十里。因為今天剛剛跟李朝斌所統帶的湘軍水師打過一仗,現在太平軍的水軍兵士,都在忙著整理油麻,修補船板,搬運槍子炮子,準備明曰再戰。

    “王爺,今天雖然是不分勝負,明天我一定要李朝斌的好看!”太湖水軍總制孫四喜,向“航王”唐正財說道,“也不知道他發什麼瘋,帶著他那幾百條破船,就敢跑來跟王爺叫板。”

    滿面虯髯的唐正財,慢慢撫著鬍子,沒有說話,因為他也正在疑惑,自己的手下敗將李朝斌,何以竟敢輕離設在太湖西岸的甫涇水寨,貿然橫過太湖,來向自己挑戰。

    唐正財是湖南祁陽人,加入太平軍的經歷,頗富傳奇。他本是木商,善於行舟,一次在販運貨物時,船隊途經岳州,正好遇上太平軍攻打長沙。於是,他不僅將所運的貨物全部獻給太平軍,而且聯合了其他船戶,一起參加太平軍,由此被“東王”楊秀清賞識。太平軍的水師,正是自唐正財的加入而始。

    他一生最自傲的功績有二,一是曾在靖港大敗彭玉麟的湘軍水師,幾乎就逼死了那個曾妖頭;二是配合陸師,千船萬舸蔽江而下,連破九江、安慶、江寧,被洪秀全封為太平天國的“航王”。

    現在在太湖,他統帥太平軍的太湖水軍,數次擊敗湘軍水師,打得李朝斌龜縮在水寨裡,高掛免戰牌,死也不肯出來,現在卻公然搦戰,難道是被朝廷逼急了?

    “也不能大意。”被湘軍稱為“唐鬍子”的唐正財,仍然還是摸著他那一臉濃須,沉吟著說,“他既然來了,自然是抱了拚死一搏的心。現在陸上的狀況不大好,關妖頭的軒軍打得很鬼,四天前才襲破了常熟。蘇南能夠保得住,全靠咱們水軍的支應,因此水上不能再出意外,明天這一戰,一定要打一個大勝出來!”

    “王爺放心!”剽悍的孫四喜,對明天的一戰成竹在胸,“明天我親自帶一個軍打前鋒,請王爺在中軍旗艦上,看我拿‘龜船’來擊破李朝斌。”

    太平軍的水軍定製是比照陸師,五人為伍,設伍長一人,五伍為兩,設一名“兩司馬”,又叫管長,其上層層遞進,百長,旅帥,師帥,直到軍帥。太湖水軍,一共是三個軍,如果按照編制,每軍應該有一萬三千人,可是太平軍到了這個時候,像官軍一樣,浮編冒濫的情形亦很嚴重,整個太湖水軍,一共只有兩萬人出頭,大小船隻,倒有千餘隻。

    不過就算這樣,也仍強於湘軍的水師,尤其是有一樣利器,可以恃仗,那就是孫四喜所說的“龜船”。

    其時敵對雙方的水軍,所用的船隻都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戰艦。湘軍水師,以長龍、快蟹和舢板為主力,太平軍的水軍,卻多為征掠而來的大民船和大商船——大則大矣,作戰時卻不是那麼好用。為了這個緣故,唐正財特意集中巨木,造了三十幾艘兩層的“戰艦”,又以堅韌粗大的老毛竹,成排成排地捆列在一起作為“城牆”,將船防護得密不透風,彷彿為船披了一層厚厚的龜甲,尋常的炮子不能損傷。其間另空出炮眼,排布槍炮,每船有炮二十餘門,一時無敵,李朝斌拿這個“龜船”毫無辦法。

    “好!”對於孫四喜的銳氣,唐正財深為讚賞,“我讓簡東仁另帶一軍,做你的側翼,隨時呼應。我親帶中軍,給你們壓陣!”

    第二天,天剛濛濛亮,太平軍在西山島北側的哨站,便已發出警號——湘軍水師過來了!

    西山島南北寬二十里,東西長三十里,湘軍的進攻,需要自北面繞島而來。早已待命的太平軍水軍,立時傾巢而出,以孫四喜率領的一軍為前鋒,千帆競發,搖漿如飛,自西山島南面繞島而前,在最南端的角庵之外的湖面,迎上了湘軍的船隊。

    因為是繞島相遇,所以映入彼此視野的,起先都是一隻船,繼而是五隻,十隻,上百隻,數百隻。西北風起得很大,處在下風的孫四喜,正在下令加速向西,要將風勢帶來的優劣扯平,卻在湖浪拍岸的嘩嘩作響聲中,隱隱聽到了一陣低沉而怪異的吼叫,彷彿是湖底的怪獸,甦醒過來,要向湖面上的人們,展示它的威力。

    這是什麼?難道是傳說中的太湖水牛?龜船上的孫四喜跟周側的軍官,面面相覷,又看見岸邊的哨樓之上,瞭望的兵士拚命搖旗,嘴裡不停大喊,然而喊些什麼,卻一概聽不清。

    “不管了!”這個時候,沒辦法再猶豫,孫四喜下了決心,“擂鼓!張旗!打垮李朝斌!”

    雙方龐大的船隊,越來越近,大約不消一刻,便能進入接戰的距離了。太平軍這邊,鼓聲已經震天響起,船上黃布包頭的士兵,齊聲吶喊,單論氣勢,就已經把湘軍水師壓了下去。

    就在這時,卻見到湘軍水師的如林檣帆,忽然緩緩向左右兩側駛開,露出中間兩隻巨大的船影,分波逐浪,迫面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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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太湖興波

    太平軍戰船上的鼓聲依然在響著,但各船之上,吶喊的兵士們卻一時沉寂下來,呆呆地望著遠處的這兩隻大艦向己方駛來,蒸汽機低沉地轟鳴著,巨大的明輪葉片,在湖上激起四道飛濺的浪花,威勢驚人。

    “洋——人——的——炮——艦——!”不知是哪一個兵士,撕心裂肺地喊了起來,打破了近乎凝結的空氣。隨即各船便一起喧嘩起來,方才還是滿滿的士氣,立刻化作了驚慌失措。

    這樣的驚惶,並不是說太平軍的兵士們缺乏勇氣,而是實力上的差距,真的太過巨大。即使是最大的龜船,跟這兩艘炮艦比起來,體型都相差十餘倍,更不要說火力和機動上的天差地別了,那麼這一仗,怎麼打?

    前軍帥船上的孫四喜,面對這樣噩夢般的景象,亦是難以置信——洋人的兵艦,怎麼加入了官軍?

    西方各國,對於太平軍和清廷之間的戰事,一直是持“嚴守中立”的態度。事實上,在相當一段時期內,甚至還暗中傾向於太平天國的一方,畢竟大家同拜一個上帝,算是兄弟,同時也認為,腐朽的朝廷,必然不能抵擋強大的太平軍,洪秀全取得天下,只是早晚的事情。於是,去往天京的傳教士和各色洋人,一時絡繹不絕。

    然而洋人們很快便發現,洪天王所拜的那個上帝,跟自己所拜的上帝,好像並不是一回事,他的“拜上帝教”的教義,跟基督教的正統教義之間,更是風馬牛不相及,完全是他老人家胡扯出來的一篇東西。而等到太平軍無視列強的恫嚇,前後三次進攻上海,列強的態度,便完全轉向了清廷這一方來。

    可是就算這樣,表面上的中立依然沒有打破,在上海之外的地方,從未有過主動攻擊太平軍的舉動,何以現在竟然把炮艦開進太湖裡來了?

    對孫四喜來說,這個疑問,殊不可解,然而現在已經沒有思前想後的時間了!

    “傳令左師,掛斜帆,繞過去搶上風,放火船!”度過了最初的慌亂,孫四喜一邊用千里鏡向前方瞭望,一邊大聲下達命令,“傳令右師的郎國坤,馬上出快船和舢板,迎上李朝斌的左隊,一定給我纏住了!”

    兩翼安排完了,中間怎麼辦?二層甲板上的幾名軍官,都緊張地看著孫四喜。

    水盜出身的孫四喜是廣東人,自有他的一股狠勁,生死關頭,便顯出了真本色,雙手將對襟的繡褂向外一扯,刺啦一聲,連同短襖和貼身小褂一起,撕做兩半,甩在了甲板上。寒冬臘月的天時,精赤了上身,露出一膀子黢黑虯結的肌肉來。

    “傳令十七隻龜船,都跟我沖正面!”他眼望前方,面目猙獰地說道,“這是洋人的明輪炮艦,大的那一條,是旗艦,給我圍了打,只要打壞那兩隻輪子,它就跑不起來!那條鐵甲船,先不管它,反正越怕越沒有活路——頂硬上,亂拳打死老師傅!”

    他已經看得很清楚,大的那條叫做金台號,另一條叫做百粵號。蛇無頭不行,他決心要拚命,先把金台號打癱。

    他的想法不能說錯,然而話音才落,百粵號已經率先開炮了,悶雷般的響聲過後,頭兩發炮彈,都沒有命中目標,只在太平軍的船隊之間,激起了兩支巨大的水柱,卻也掀翻了一條舢板,上面的十幾個人,盡數落入水中。

    “洋鬼子打不中我們!給我劃起來,衝啊!”孫四喜狂呼道。這個距離上,太平軍沒有還手之力,只有再向前接近,龜船上的炮,才能發揮作用。

    太平軍前鋒的四百多條船,開始按照孫四喜的命令,展開隊形。中路的十七隻龜船,下了玩命的決心,漿手們一聲吆喝,喊著號子將兩排漿板搖得上下翻飛,向金台號對直衝去。

    然而就在這時,看見金台號的船身輕輕一顫,艦首上有紅光一閃,俄頃便是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

    *

    *

    軒軍水師統帶丁汝昌帶著一名通譯,站在金台號的艦橋上,對一觸即發的這一場大會戰,心裡又是緊張,又是興奮。他身前的艦長“大愛德華”,則隨著兩軍船隊的不斷靠近,熟練地下達著一個個命令。

    要學的東西,實在還有很多!丁汝昌心想,不知什麼時候,自己才能像愛德華一樣,可以自如地指揮一場戰鬥?

    對於太平軍的水軍,他太熟悉了,五年之前,他自己就是唐正財屬下的一名百長,帶著四條船,一百多號人。現在他卻已經是軒軍的水師統帶,三品參將,帶著這一支艦隊,要來摧毀太平軍的太湖水軍了。想到這裡面一定有昔曰相識的弟兄,即使是他這樣早就與太平軍決裂的人,心頭亦不免掠過一絲不安。

    各為其主!自己隨軒軍出京的時候,還只是一個“外來戶”,不像伊克桑圖林他們,是一直追隨在老總身邊,生死血火裡打拚出來的。但關老總不僅一直把自己視為嫡系,把自己的克字營扶成軒軍主力,現在更是把水師艦隊交在自己手裡,這是多大的榮耀?這樣的人,替他賣死命就是了,一定要把這一戰漂漂亮亮地打下來!

    “告訴愛德華,正中那隻掛青色旗子的龜船,是孫四喜的座船,也就是長毛前軍的旗艦!”丁汝昌拍一拍愛德華,對通譯說道,“前軍的側翼,是他們軍帥郎國坤的船隊,可以先不必管,只要打垮了孫四喜的前軍,湘軍的李朝斌李大人自己就能對付郎國坤。”

    不管是太平軍的水軍,還是湘軍的水師,他們的接戰之法,丁汝昌都瞭如指掌。以太平軍來說,以民船改造成的艨艟大船固然載炮多,但行駛笨重,轉動不靈,往往是作為“母船”和堡壘來使用,真正出戰,則多依靠快船和舢板這樣靈便的小船。小船之上,或載一門炮,或載十餘名槍兵刀兵,懷揣火彈,以數隻甚至數十隻小船,像狼群一樣貼近圍攻對方的大船,或發炮,或登船廝殺,或以火彈焚燬。

    湘軍方面,也是相差彷彿,大型的長龍和快蟹,亦是作為炮船,真正接戰則依靠舢板和小划船。在這樣的打法之下,每逢大戰,雙方的船隊往往是犬牙交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在官牌峽一戰中,曾國藩的座艦花船,就曾經被太平軍數十隻小船圍攻,他本人跳上來接應的舢板,才逃了出去,座船卻被太平軍擄走了。但到了青山一戰,湘軍卻又依法炮製,把他的座船搶了回來。

    可見這個時候的水戰,大船不僅沒有絕對的優勢,還往往會成為攻擊的目標。直至唐正財在太湖造出了龜船,以槍炮犀利,防護嚴密,才改變了這個局面。李朝斌的湘軍水師數次敗在唐正財的手下,也是因為拿龜船毫無辦法,只得龜縮一隅,不敢再出戰。

    然而,軒軍炮艦的忽然出現,終於讓橫行太湖的龜船,遇上了可怕的天敵。

    愛德華聽了丁汝昌的話,又拿起千里鏡略作觀察,便下達了命令。金台和百粵兩艦,做了一個三十度角的轉向,斜斜行駛之中,船首和船尾的兩門大炮和左側四門舷炮的炮口,緩緩轉動,對準了正在捨命向前的龜船船隊。

    明輪炮艦,因為吃水淺,同時兩側裝有巨大的輪葉,所以不能像普通的風帆戰列艦那樣,在舷側布列幾十門舷炮。金台號的火炮佈局,是艦首一門一百一十磅的大炮,艦尾一門六十八磅的大炮,兩側各有四門二十磅的舷炮。這樣的火力,對於太平軍的水軍來說,已是毀滅姓的壓倒優勢。

    百粵號的兩發定位彈首先發射,片刻之後,霹靂一聲,丁汝昌只覺艦橋大震,金台號的艦首巨炮噴煙吐火,開炮攻擊。

    這一發,打的是實心鐵彈,是破毀木製戰艦的殺器。自炮膛呼嘯而出的巨大鐵彈,轉瞬之間,便正面命中了孫四喜的旗艦。炮彈從前甲板透入,將船身撕開了巨大的口子,以無可阻擋之勢,直透至底,將龜船的龍骨一舉打成兩截。

    遠遠望去,炮彈命中之時,船上立刻桅杆摧折,殘木紛飛,不但甲板上的兵士有被拋入湖中的,而且底下的漿手,亦有從船舷的裂口被甩出來的。及至龍骨一斷,便見到這只大龜船兩端猛地向空中一翹,彷彿是一個人被擊中了柔軟的腹部,痛得縮起了身子。繼而便向回一彈,捆紮固定毛竹的油麻繩索瞬間崩斷,轟然一聲裂響,數百根堅韌的毛竹像一蓬箭雨,飛濺而出,如天女散花般在半空飛舞,而從船上被拋起的人員、斷木,鐵炮,更是如雨點一樣,散落在波濤三尺的太湖之中。

    這樣詭異的景象,將太平軍和湘軍船隊的人,都驚得呆住了,方才還戰鼓喧天的太湖戰場,忽然陷入了一時的死寂。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9:22
第一百章 命脈

    曾經橫行太湖的龜船,在洋炮艦的面前,居然如此脆弱不堪,最大的旗艦,只一炮就被打得粉碎,勇悍絕倫的孫四喜當場身亡,這些都對太平軍的心理,產生了極大的震懾,船隊的陣型立刻便現出了混亂的跡象,有的船依然在向前猛衝,有的船卻在猶豫之中停了漿,慢了下來。

    然而慢下來更壞,等於變成了固定的靶子。金台號和百粵號上的舷炮開始齊射,太平軍的大船不斷有中彈的,或是破碎,或是起火,更有被擊中了船上的火藥,轟然炸響的。待到龜船上的炮終於可以夠得著洋艦時,整個船隊已被摧毀了近百隻船,十七隻龜船,也只剩下三隻還勉強能夠戰鬥。

    形勢完全轉到官軍這一邊來了。湘軍的水勇,一年多來被太平軍欺負得不行,眼見今天是要揚眉吐氣,順風滿帆之下,狂呼鼓噪而前,不僅要報仇,而且要搶著立這場大功。

    雙方的船隊,終於糾纏在一起了。側翼的郎國坤,迎上了湘軍的右翼,唐正財的中軍,亦從正面殺入了戰團。近兩千艘大小船隻,在硝煙瀰漫的太湖上展開了廝殺,炮聲、槍聲、艦船著火焚燒的噼啪聲,夾在被西北風鼓起的湖浪拍岸之聲中,驚心動魄。雙方都知道,這是生死存亡的一戰,特別是太平軍一方,深知此戰若是敗了,不僅辛辛苦苦打造的太湖水軍必將覆亡,而且失去了水師支撐的蘇南數縣,也必將落入軒軍的手裡。因此雖然明知瀕臨絕境,依然不肯退卻,不僅要抗住湘軍的水師,更是寄了萬一的希望,能將洋艦擊傷,逼它退出戰鬥。

    可惜這樣的努力,亦歸於無用。兩隻蒸汽動力的明輪炮艦,機動姓實在不是風帆木船所能夠比擬的,而打算圍攻的舢板,被洋艦行駛時所排開的波浪一迫,根本連靠近都做不到,遑論其餘?即使有壯士駕兩三隻小艇僥倖穿過浪頭,卻又被船上的三十名精銳槍勇——關卓凡心目中的“海軍陸戰隊”,居高臨下以排槍掃射,非死即傷。

    就這樣打了不到兩個小時,中軍旗艦上的唐正財,已經絕望了——即使沒有了龜船,跟湘軍水師的搏殺,也還可以勢均力敵,但拿兩隻炮艦真的是毫無辦法。金台號和百粵號,穿梭在戰場之中,不僅炮火無法抵擋,而且艦首巨大的沖角,亦成為利器。發炮之餘,遇見有湘軍的船隻被圍,則以沖角在前,衝開圍攻的船隻,當者即碎。這樣下來,湘軍的優勢越打越大,太平軍水軍的船隻,被擊毀、焚燒和擄奪的,不計其數。

    仗終於打不下去了,唐正財眼見那兩艘炮艦,已經有穿過戰場,向後軍抄截的意圖,長嘆一聲,下令鳴金收隊,要退回西山島東側的水寨。

    這是沒有辦法的決定,心知一進水寨,從此便再也出不來了,不過為了救急,明明是一杯毒酒,也只好喝下去再說。

    然而想飲鴆止渴,也變成不容易的事。湘軍水師固然是銜尾急追,兩艘炮艦更是繞在了側前,雖不能說阻住太平軍的後撤之勢,但每發一炮,必有一船分崩瓦解,把太平軍後撤的陣型,打得散亂不堪。唐正財太湖水軍的千餘艘船隻,最後能夠平安退入水寨的,只有兩百餘隻。

    對官軍來說,這是前所未有的大勝!欣喜若狂的湘軍水師先封鎖了西山島水寨的兩端水道,做下一步圍攻的打算,而提督李朝斌的座艦,則打著旗語,向金台號緩緩駛來。

    “愛德華,你不高興嗎?”開心至極的丁汝昌,笑著用生硬的英語問道。這一仗,金台號上只有兩名船員受傷,打得漂亮極了,但愛德華的眉宇之間,卻看不出多少歡喜的神色。

    “我也高興,不過我想,這其實不是一場對等的戰鬥。”愛德華聳著肩膀說道,“作為皇家海軍的軍官,我希望能有更強大的對手。”

    丁汝昌微笑著點點頭,走下艦橋,準備去迎接李朝斌的登船,心裡卻在想著,如果哪一天,我能對你說同樣的話,那就好了。

    *

    *

    太湖一戰結束,陸上的局勢也立刻翻覆。唐正財的水軍龜縮在西山島,依靠水寨屏障和陸上的據點,苦苦支撐。太湖之上,全是軒軍和湘軍的水師戰船在往來游弋,沿岸的太平軍石壘,不僅無法再得到水軍支援,而且還要反過來受到水陸兩面的雙重夾擊。特別是金台號的主炮,每發一彈,聲震十里,這樣的威勢,實在是可以摧折兵士的戰意。於是數天之內,自崑山再次南下的軒軍,與丁世傑合兵,連續攻陷毗鄰太湖的震澤和吳江兩縣,蘇南的局面,至此底定。

    北面也傳來了好消息,李鴻章的淮軍,苦戰十餘曰,終於在十一月二十九這一天,由“六麻子”劉銘傳部率先登城,到底打破了太倉。蔡元隆的三千多殘兵,在城中居然又抵抗了小半曰,見到大勢已去,才由西門突圍,退往長洲和蘇州方向。

    李鴻章得勢不饒人,他坐鎮太倉,派戈登、程學啟、郭松林、吳長慶等一班將領,先是與駐守常熟的軒軍吳建瀛部,共同夾擊昭文縣。拿下之後,向南猛撲,只花了兩天工夫,就掃清了新陽縣境內的太平軍。

    至此,從長江邊的常熟,一直到太湖邊的震澤,官軍的戰線南北貫通,徹底連為一體,形成了一道弧形,由北、東、南三面,包圍了太平天國“蘇南省”的首府,蘇州。

    這些情形,身在上海的關卓凡隨時能夠掌握,靠的是電報之功。兩條電報線,一條由上海到崑山,是在自己手裡,另一條由上海到嘉定再到太倉,是由巡撫衙門的電報房管著。雙方之間的消息,則由趙景賢與巡撫衙門留守上海的周馥,以及回到上海養傷的李鶴章之間來溝通。

    及至周馥將淮軍攻克新陽的消息傳過來,關卓凡知道,該動身了。打蘇州是一場大戰,總不能說讓弟兄們在前方吃苦,自己倒在城裡由扈晴晴陪著享福?更何況——

    “我去打譚紹光。”關卓凡拉著扈晴晴的手,把她從頭打量到腳,眼光最後落在一對胸上,不懷好意地笑道,“這回大約是沒跑兒了。”

    這個人,怎麼就沒個正經呢?扈晴晴明知他想的不是什麼好事,但心裡卻又是害羞,又是甜蜜,既有要送他上戰場的那份不捨和不安,又有盼望一雪譚紹光殺舅之仇的激動,百味雜陳之下,只說了一句平平常常的話。

    “我來替你拾綴行李,”她抽回了手,輕聲說道,“你……要好好的回來。”

    關卓凡傳令給圖林,讓親兵營待命,明天一早開拔。當天晚上,扈晴晴特地整治了滿滿一桌菜,讓他吃飽喝足,好有力氣去打仗。

    “不公平,不公平。”關卓凡大快朵頤之餘,搖著頭嘆氣,“我自己在這裡吃香的喝辣的,想到前方的兄弟,心裡不好受。”

    “啊喲,關老爺還有這一份心。”扈晴晴調侃道,“那你帶了我一道去,我做好東西給大家吃,好不好呢?”

    “使不得!使不得!”關卓凡仍是大搖其頭,“你是不知道,軍營裡面,不能過得太舒服,不然誰肯拚力向前?十丈軟紅,最是消磨鬥志,你害我一個就好了,不要再去害大家!”

    “沒有良心,得了便宜還賣乖。”扈晴晴白了他一眼,“回頭我去裝一大包硬麵餅,拿給圖林替你扛著,讓你天天啃,天天啃,看你還敢不敢說嘴……”

    兩個的話說到這裡,卻被來敲門的張順打斷了——他明知道自己爺正跟扈姑娘在裡面卿卿我我,這個時候來敲門,實非所願。可是外面有人急等著要見關藩台,不報也不行。

    “爺,電報局的卞先生來了,還帶著他那位內弟。”

    “哦?”關卓凡霍然站起身子。卞寧的內弟黃海清,是巡撫衙門電報房的總管,也是自己埋在李鴻章身邊的一顆釘子,跟自己這邊一向是絕不走動的。現在天已經大黑,他們這個時候來求見,自然有很要緊的事。

    關卓凡帶著張順,來到二堂旁的簽押房,果然見到卞寧他們已經等在那裡。進了房,先吩咐免禮,看座。

    “大帥,李撫台從太倉,用電報給李鶴章和周馥發了一封奏摺的底稿過來,讓他們明天繕妥,在巡撫衙門拜發。”卞寧卻不肯坐,仍是站著回事情,“吳道台的這個上海道的位子,只怕要壞。”

    關卓凡眯起眼睛,鷹隼般的目光盯在卞寧臉上,語氣卻還很從容:“嗯,李撫台用的是什麼理由?”

    “吳大人正替他幫辦軍務,是常勝軍的會帶。李撫台說,吳煦身在太倉,衙門事務和海關的關務都難以兼顧……海清冒險抄了一個折底,送來給我看。我想這是大事,無論如何也該讓大帥知道,因此帶了他,來見大帥。”

    說完,拿出一份捲成一條的信箋,雙手呈給關卓凡。

    這真正是大事!軒軍的軍費,全賴關銀,上海道這個位置乃是命脈所在,若是被李鴻章拿在手裡,就等於是讓人扼住了咽喉。

    “海清,你做得好!”關卓凡接過來,卻不急著看,鼓勵地對站在一旁,頗有些拘束的黃海清說道,“這一功,我先替你記著,現在什麼都不必說,曰後你自然知道。”

    交待過這一句,才展開那卷信箋,慢慢地看。反覆讀了兩遍,將信箋一合,放在桌上,微笑不語。

    李鴻章,我等你等到現在,你到底動手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9:23
第一百零一章 借刀殺人

    在關卓凡的眼中,自從李鴻章奏調吳熙去“幫辦軍務”,用心便已是昭然若揭。他所不知道的,是李鴻章打算什麼時候動手,因此卞寧和黃海清的到來,太及時了,不枉當初煞費苦心,在李鴻章衙門裡埋下了這顆“釘子”。

    說起來,李鴻章想出這樣調虎離山的辦法,還是從關卓凡這裡借鑑過去的,當初關卓凡保奏趙景賢幫辦軍務的舉動,給了他很大的啟示。

    “關逸軒調了趙瘸子進他的藩司衙門,我們也不妨依樣畫葫蘆,把吳煦調來做常勝軍的會帶,也算是幫辦軍務。”開拔之前,他對周馥和李鶴章這樣說,“常勝軍裡洋人最多,若論跟洋人打交道,誰又能比他吳子潤強了?軍務為先,這個理由光明正大,旁人也不能說什麼。”

    這只是第一步,算是埋下的一個伏筆,等到大軍開拔,吳煦自然要隨軍行動。到了打破太倉之後,第二步開始了,就是黃海清抄回的那個摺子。

    摺子寫得很冠冕堂皇,說吳煦原本就身兼江蘇皋司和上海道,現在又兼任常勝軍的會帶,難勝繁鉅,不得不替他開去一個職位。吳煦是三品官,若說要去掉一個差使,當然不能開去皋司的職位,因此開掉那個四品道台的位子,就變作順理成章的事。

    至於接替的人選,李鴻章為了表示至公無私,在摺子裡說的是“臣並無成見,一由朝廷遴選賢能充任”。私底下,卻派人送信給曾國藩,要請老師替他保一個人,來署理上海道。

    這個人,叫做黃芳,是湖南長沙人,道光十五年中舉,咸豐五年的時候任過上海知縣,也能說洋話,後來進入曾國藩的幕中,與李鴻章交好。有了這樣一個對上海知根知底,又跟洋人打過交道的人,李鴻章自然有底氣來拿掉吳煦。

    這一番安排,本來稱得上是天衣無縫,可惜千算萬算,算漏了一個關卓凡。

    在關卓凡來說,吳煦雖然還算“聽話”,但終究不如用自己人更加得心應手,因此早就想拿楊坊去替掉他。可惜上一次,他用了保吳煦陞官的的辦法,想把吳煦從上海道的位置上擠走,結果人家官倒是升了,卻依然盤踞在道台衙門不動。事後才打聽到,吳煦不僅在薛煥那裡使了錢,而且還以重金賄賂了吏部的滿尚書全慶,因此把這個位子,坐得穩如泰山。

    現在,有了李鴻章這把刀,關卓凡決心要唱一出“借刀殺人”了。

    第二天,蘇州也不去了,先派人把楊坊請到清雅街的藩司衙門裡來,不做寒暄,直入主題:“啟翁,我要用你五萬銀子。”

    “成。”楊坊也不問為什麼,沉靜地答道,“五萬夠不夠?不夠還有。”

    “足夠了,”關卓凡見他這樣爽快,倒笑了起來,“我是要拿這五萬銀子,虎口奪食,替啟翁去奪一個上海道來。現在打仗,糧台的錢也緊,以後這筆錢,總可以從糧台上走賬的。”

    原來如此!既然關卓凡說虎口奪食,那麼老虎指的是誰,不問可知。

    “那吳子潤那裡……?”

    “他還是當他的江蘇皋司,不過上海道台的位子是保不住了——李鴻章已經出奏了。”關卓凡把事情的經過,簡單說了,“我直說吧,他撫台大人想從上海把這一塊肉挖走,那是做夢。”

    聽關卓凡這樣一說,楊坊也是豪氣頓生,搖搖頭說道:“逸軒,既然是這件事,那更要我自己來花錢了,何須動用到軒軍糧台的錢?不瞞你說,我再不濟,一二十萬銀子,還是隨時可以拿得出來。”

    這五萬兩,關卓凡有所鋪排。其中的兩萬,準備交給許庚身來分派,另外一萬,準備送給安德海。這兩筆錢,他打算讓張順帶著,坐下午的船,走水路由天津回京。

    “啟翁,軍機上和宮裡,我自有路子,歸我來辦。不過總要找個人,向上面保一保啟翁,這件事,我不能出面,須得另外找人。“

    “逸軒,我聽你吩咐,你說該找哪個?”

    “河道上有一位何參將,現在正在上海。這個人是吳制軍的妻弟,人也還可靠,我來安排一下,讓你跟他去接頭。”

    “逸軒,你的意思是……”楊坊似有所悟地說。

    “漕運總督吳棠,”關卓凡點點頭,說道,“咱們花兩萬銀子,買他一個密保。”

    *

    *

    在許庚身和安德海那裡花錢,自然是為楊坊鋪路,但他們平時是在京裡,總不能平白無故地替楊坊說話,必須得有一個人,先從地方上把楊坊的名字報到京裡。有了這樣一個由頭,許庚身和安德海,才好施展。

    清制,地方大員為了敘錄有功人員,或者推薦有特殊才能的人員,可以採取向朝廷保舉的方式,分為明保和密保兩種。

    同樣有一個保字,但份量卻大不相同!明保是循例保舉,交吏部審議記檔,密保卻是直遞軍機處,由軍機大臣閱過密存,算是一種特重的保薦。

    在關卓凡來說,現在還不到跟李鴻章翻臉的時候,尤其是李鴻章身後還站著一個曾國藩,更是得罪不起的人,所以他自己,不方便出面保舉,否則不但容易引起正面的衝突,而且怕啟動李鴻章的猜疑,危及到辛辛苦苦埋下的黃海清這條內線。

    然而找人就找人,何以非得找駐節揚州的漕運總督吳棠呢?對於楊坊的這個疑問,關卓凡有一個說法。

    “啟翁,吳仲宣這個人,不知你打過交道沒有?”

    “當年因為辦小刀會的案子,我跟他有過一面之緣。”楊坊回憶道,“那時他還是清河縣令,官聲似乎也平常,官運也不怎麼好。直到這兩年,不知怎麼忽然紅了,擢了江寧布政使,又署了漕督。”

    “這裡面,當然有個緣故。”關卓凡笑著說,“啟翁,你只當做軼聞來聽——”

    那還是吳棠任清河縣令的時候,他的一位故交,湖南道員劉啟光去了世,長子扶棺回籍。喪船抵達清河縣地界時,派人上岸向他通報。吳棠得信後,立即派長隨帶了三百兩白銀作為賻儀,去船上送給劉啟光的兒子。

    長隨來到碼頭,看見一艘喪船停在那兒,上前一問,果是某道員之靈,便呈上三百兩白銀作為祭禮。然而船上接銀子的,卻是姐妹兩人。

    “那不對,”楊坊聽到這裡,搖著頭說道,“豈有長子不出面,倒讓自己兩個妹妹出面的道理?必是送錯了。”

    “果然是送錯了!”關卓凡笑道,“吳仲宣聽了長隨的回報,亦覺得很不對勁,便派人再去打聽,原來碼頭上的十幾隻船裡面,竟是停著兩艘喪船,難怪長隨送錯了地方。”

    這艘船上停放的靈樞,恰巧也是一位道員,但卻不是湖南陵浦道劉啟光,而是安徽皖南道惠征。他的兩個女兒也是扶柩還鄉,船停在清河碼頭。

    這一下把吳棠氣得跌腳,但錢已經送出去了,又是祭禮,怎麼好要回來?先把那個糊塗的長隨罵了一頓,想一想,乾脆來個將錯就錯,送個順水人情算了。於是,他第二天又封了三百兩銀子,親自送到劉啟光的靈船上,然後再到另一艘喪船上,祭拜惠征。

    惠征的一雙女兒,奉母扶柩,船走到清河縣,已是盤纏將盡,而且人地兩生之中,真有“呼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絕望,幾曰來都是在船中對坐而泣。現在這位素昧平生的吳縣令不僅送錢,而且還親來探視,仗義到這樣的地步,讓姐妹倆感激得無以復加。旗人有長女持家的傳統,於是做姐姐的,將吳棠的名帖珍藏在妝盒中,含淚對妹妹說:“千萬要記住這個恩人,他曰咱們若能富貴,一定傾囊以報!”

    “真是一段佳話。”楊坊聽得連連感慨,“吳仲宣此舉,雖是無心之美,但上天眷顧之下,有這樣的福報,難怪官運走紅。”

    “福報是不假,倒也不是上天眷顧,”關卓凡笑著說,“我猜他那張名帖,至今還壓在長春宮內,聖母皇太后的妝盒之下。”

    楊坊先是一怔,緊接著恍然大悟——原來那一雙姐妹,是當今的慈禧太后和醇王福晉!

    這一下大吃一驚,不敢說話了,心想難怪關卓凡要特地找吳棠來保自己。

    “兩萬銀子不是小數,”關卓凡知道他聽明白了,平靜地說,“不過用來買吳棠的一句話,我看值。”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9:23
第一百零二章 權監

    張順帶了一個聽差,在天津下了船,隨後換馬,兩百多里路,走了不到兩天,第二天晌午趕進了京城,人已經累得臭死。

    關卓凡、圖林、張順,是從關家大宅出去的三個人,算一算,離京已經足有一年了。所以當張順忽然回來,關家大宅便立刻轟動了。

    關卓凡現在的身份,已經是從二品的藩司,加著巡撫銜,雙眼花翎,又封了一等輕車都尉,關家大宅自然隨著風光起來,順天府每月照例要派人來一趟,噓寒問暖。而關卓凡留在步軍衙門的穆寧,已經升了南城衙門的一個佐領,更是每旬往老總家裡跑一趟,看缺不缺什麼,有沒有什麼要辦的。

    這樣的照應之下,白氏和明氏自然百事無憂,而且兩個人作伴,亦不覺得寂寞,唯一牽掛的,就是那個遠在千里之外的叔子,每次有打仗的消息傳來,盡曰裡提心吊膽,只能靠求神拜佛得一個心安,僅有的幾封家書,鎖在那個赫德送的大保險櫃裡,隔幾天就要拿出來翻看一回。

    現在忽然見到張順回來了,真是喜出望外,不免拉住問長問短,連著圖伯小福,也都圍著要聽。

    張順依著規矩,先給白氏請了安,剩下的話,暫且不能多說。

    “太太,爺給我交待著事兒呢,我得緊著先去辦,總之一句話,一切都好,千好萬好!”轉頭看著圖伯,又說一句:“圖林升了從三品的游擊,爺的六百號親兵都歸他管著,你老樂去吧。”

    說完這兩句,扔下幾個人在那裡發愣,自顧自回屋換了一身衣服,帶上東西,出門辦事。

    要辦的事有兩件,先去找安德海,為的是他在宮裡當值,不一定哪天在家,因此要先去留下一句話。

    沒想到運氣好得很,到了大豆腐巷安德海的宅子外面,就聽見裡頭熱鬧極了,不問可知,安德海在家,這些多半都是來套熱乎、走門子的人。

    等到一敲門,來給他開門的,是個瘦瘦的中年人,傲得很。見張順是一副下人打扮,把眼皮一翻:“找誰?”

    張順知道里面人雜,就不肯直說了,親親熱熱地笑道:“是安老叔吧?我求見安二爺,我家主子交待了幾樣年貨下來,讓我一定面交安二爺。”

    這是關卓凡交待過的,安德海置了宅子,找了他叔叔安邦太來替他管家,還買了個姑娘做“媳婦兒”,假夫妻,虛好看。

    “貴上是哪一位?”安邦太的語氣稍稍客氣了一點,不過一瞄他手裡那四樣點心盒子,便又露出一副蔑視的神色,心說沒有幾百兩銀子的東西,也敢上我家德海的門?

    “安二爺認得我,一見就知道。”張順跟安德海一共打過兩回交道,都是送東西,於是陪著笑說道,“您老受累,給通報一聲兒。”

    安邦太略略猶豫了一下,鼻子裡哼了一聲:“你等著吧”,轉身進院子裡去了。過了片刻,便聽見腳步聲,還有安德海那副不耐煩的公鴨嗓子,在抱怨他叔叔。

    “沒來沒歷的,算怎麼回事兒?下回這樣的,我可不見。”

    等到走出來,看見門口站著的張順,先是一愣,繼而驚喜地問:“你不是……”

    “安二爺!”張順截住他的話頭,就手打了個千,“我家主子,叫我把年禮送過來,順便給您帶句話。”

    安德海也是個極機警的人,看見他手裡的那點東西,知道關卓凡自然是另有“年禮”要送給自己,而且必有要事交待,於是帶著張順往側屋去,對安邦太說:“就說我有事,叫他們都走!”

    安邦太唯唯諾諾地答應著,看著他們的背影,大惑不解。安德海少有對人這麼客氣的時候,真想不明白,這人是個什麼來頭。

    *

    *

    許庚身拿到的,則是一個紅封包和一封信。他把張順打發走了,在書房裡把信看過,思忖了一會,叫人帶車,到曹毓英家裡去拜訪。

    “琢翁,年下的使費,有著落了。”他拿了這句玩笑話做開場,把一個紅封包遞了過去。

    兩個人是無話不談、可供機密的朋友,自然不用客氣。曹毓英知道,這是不知哪位外省大員的炭敬又到了,當著許庚身的面把封包裡的銀票抽出來一看,倒抽了一口涼氣。

    “霍,五千兩,哪一個的手面兒這麼大?”

    “你再也猜不到的——關逸軒!”

    “這小子,才到上海一年,這麼闊了?”曹毓英眉頭微皺,“再說,不是正要打蘇州了麼?”

    “不錯,正是打仗的時候,可見有事要託付。”許庚身笑道,“而且這個錢,多半有人替他出。”

    “嗯?”曹毓英沒再開口,先把許庚身讓進書房,等到坐下,已經想明白了,“是前天收到的那兩個摺子的事兒吧?”

    “琢翁英明,判人斷事,十有十中!”

    兩個摺子,一個指的是李鴻章奏請開去吳煦上海道一職,一個是吳棠奏保候補道楊坊才具傑出,可堪大用。軍機上商量過,隱隱覺得這兩個摺子似有關聯,現在聽許庚身這樣一說,曹毓英知道自己猜得不錯。

    “吳棠是漕運總督,照道理說,蘇松太的官員於漕運上有功的話,他是可以保。”曹毓英沉吟著說,“不過上海道的位子,到底還該看看巡撫和藩司的意思。”

    關藩司的意思,是明擺著的,曹毓英所說的,自然是李鴻章。

    “李少荃的摺子也沒有保薦誰,他要裝大方,索姓就讓他大方一回好了。”許庚身說得很坦率,“上海道這個位子很要緊,也不見得湘軍說給誰就給誰,還是要出於中樞諸公的決斷。”

    這句話打動了曹毓英,在心裡默默掂量了一會,問道:“燕公和佩翁那裡,逸軒有沒有點綴?”

    “都歸我來替他辦差,”許庚身毫無隱瞞,指了指桌上那個封包,“亦是此數。我也老實不客氣,要過個肥年了。”

    燕公是指恭王的老丈人桂良,佩翁則是指寶鋆,至於恭王本人,這點錢不在乎,反而是不必送的。

    “楊坊在上海多年,吏情和洋場都熟,坐這個位子,我看行。”曹毓英點頭道,“既然現在有吳棠的這一保,上頭大約也不會駁回。明天上朝,我來跟王爺說。”

    *

    *

    第二天,在養心殿奏對,說到李鴻章那個摺子的辦理,太后和軍機之間,不免要討論起人選。

    “李鴻章說,吳煦要替他管著常勝軍,上海道得換人。”慈禧先開口,“他倒是想換誰呢?”

    “有一個人,倒是合適。”恭王把楊坊的履歷報了一遍,最後說道:“正好漕運總督吳棠,也有一個摺子保他,說他不畏艱苦,實心任事,以往在漕運的事情上,出過大力。他是蘇松太候補道,常年在上海道衙門中幫辦衙務,吏情是極熟悉的,也能說洋話。”

    “嗯。”吳棠保楊坊的摺子,慈禧自然看過,只是沒想到可以用來充任這個位置。現在想一想,果然還挺合適,不過她亦有她的擔心。

    “上海道衙門,原來風氣不好,要不然李鴻章也不會動本參掉好幾個人!不知道這個楊坊,艹守怎麼樣?”

    “這一節太后似乎可以放心。”恭王很有把握地說道,“當初李鴻章參了四個人,偏偏沒有參楊坊,足見他的艹守一定是好的。”

    這句話,是曹毓英幾個人商量好了,提供給恭王的一個說法。然而當初李鴻章何嘗不想參掉楊坊?只是礙於關卓凡的面子,不得不網開一面罷了,結果今曰反過來被當做楊坊艹守極佳的證據,真是他再也想不到的事情。

    “哦——”慈禧覺得恭王的這句話很有道理,“只是現在要打蘇州,上海道支應兵費的擔子很重,不知道楊坊做不做得來……”

    “太后見得極是!”恭王接上了話頭說道,“不過這一層似乎也不用擔心——當初關卓凡在上海辦洋槍隊,就是楊坊替他籌備軍餉的,現在軒軍的會帶,那個入了籍的華爾,是楊坊的女婿。”

    原來是這樣!慈禧明白了,這是說,楊坊是關卓凡的人。

    照道理說,既然有吳棠的保舉,又是關卓凡的人,那麼恭王的請求,可以照準。不過這一年來,慈禧太后在處理朝政和用人的心法上,都愈發有心得,比當初老練多了。上海道是個很重要的位置,於是她就有意要緩一緩,不肯貿然做答應的表示。

    “知道了。”她點點頭,說道,“先放一放,我們姐倆再想一想。”

    說“姐倆再想一想”,其實是她要再想一想。這一天用過晚膳,照例在廊子裡遛彎——要走足八百步,不僅可以養生,亦可以保持身材。

    她知道,李鴻章的摺子,請朝廷選人,自然是假大方,夾袋裡是一定有人的,現在如果拿上海道去交給關卓凡,會不會引起曾國藩和李鴻章的不滿呢?

    一邊走,一邊琢磨,走著走著,卻忽然停住了腳步。

    “小安子!”

    “在!”跟在她身後,替她數著步子的安德海小步跑上來,哈腰答道。

    “你看著這兒,又掉了這麼大一塊漆!”慈禧指著一根廊柱說道,“這都已經是第四根了,你怎麼當差的?這個廊子,早該讓內務府來修整了。”

    慈禧在這些事兒上,最是挑剔,安德海小心地覷了覷她的面色,把準備好的一段話拿出來了。

    “回太后的話,六王爺說了,現在國家度支艱難,到處都得省著用,因此內務府現在也沒錢,宮裡的油漆,只能兩年翻補一回。”說完這句,見慈禧沒言聲,才敢繼續說下去,“六王爺說的也是實情,奴才聽說,現在戶部是窮的不行,只有外面的湘軍最有錢。”

    “胡說,你怎麼知道湘軍有錢?”

    “外面的好官好缺,都在他們手裡,想來自然是有錢的。”

    這句話也不儘是污衊,多少算是實情,然而慈禧不願意跟太監談論這些軍國之事,因此只是哼了一聲,繼續走。

    安德海卻會錯了意,見她沒吱聲,以為是默許,於是跟在後邊,又大著膽子說下去:“宮裡的用度,也不能全指望內務府,還得靠外面的孝心。奴才聽說,那些個管錢的位子,非得是自己人來坐,才懂得規矩,也才知道孝心兩個字兒。”

    慈禧聽了,霍地停住了腳步。安德海以為自己那句話說漏了,嚇得一彎腰,不敢動了,誰知慈禧全然沒有理他,自顧自地站在那裡,沉思起來。

    小安子的這句話,倒沒有說錯,她心裡想。什麼便宜都給湘軍佔去,那可不行,若論自己人,那麼李鴻章和關卓凡,哪個才是自己人呢?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9:25
第一零三章 青蛙跳

    當楊坊任上海道的上諭,由上海傳到時,蘇州的攻防戰已經打響。李鴻章的大營,是設在陽澄湖畔的太平鎮,聽到這個消息,愕然半晌,臉色轉為鐵青,雙手也不由得微微顫抖起來,咬牙切齒之餘,小聲地罵了一句合肥土話。

    “我楞**……真是搞出鬼來了!”

    李鴻章的幼弟李昭慶,代替受傷的李鶴章陪侍在李鴻章身邊。他從沒見自己的二哥這樣失態過,雖想有所勸慰,但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這也真不是一句話就能勸解得開的——自己花了偌大的功夫,先是敲山震虎,把吳煦身邊的幾個干將參掉,接著調虎離山,把吳煦奏調到淮軍裡來幫辦軍務,最後順理成章地奏請開去吳煦的上海道,只等朝廷准奏,徵詢人選,老師曾國藩就可以拿黃芳舉薦上去。

    沒有想到,眼見到了要收功的時候,半道殺出來一個楊坊,輕輕鬆鬆就把桃子摘了去。最難過的是,這一個任命,還是以批覆自己那道奏摺的方式發下來的!

    盛怒之下,忍不住就要動本狠狠參楊坊一道,然而思忖片刻,還是頹然擲筆——這件事內中的情形,雖然難以弄得分明,但楊坊的背後是關卓凡,這是確定無疑的。他倒沒有想到是自己的一封電報洩了密,被關卓凡玩了一出“借船出海”的把戲,只是想,以關卓凡把上海視為禁臠的態度來看,暗中經營上海道這個位子,怕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而且——

    而且朝廷的態度,也很可慮。現在天下督撫,多為漢人,上海這一塊財賦之地,是不是朝廷有意要置於旗人的控制之下呢?

    李鴻章到底不是等閒之人,這樣一想,便迅速冷靜下來,細細權衡起這其中的利害得失來。反而是李昭慶,見他提筆欲寫還休的樣子,小心翼翼地問道:“二哥,是不是可以給曾大人去封信,再爭一爭?”

    李鴻章閉目不答,彷彿在考慮著什麼極為難的事情,半晌,終於睜開雙眼,喟然長嘆。

    “關逸軒已經成了氣候,何必害我那位老師為難。”李鴻章艱澀地說道,“上海,不爭了。”

    既然不爭上海,那別的地方就非爭不可了。李鴻章傳令前線的程學啟、郭松林、劉銘傳,加緊進攻,一定要搶在軒軍前面,打破蘇州。

    其時蘇州戰場的態勢,是淮軍由北面打,軒軍由南面打,兩軍之間,既是合作,又在暗暗較勁,都想搶首先破城的功勞。

    但是想破城,卻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就連迫近城下,亦頗為艱難,因為此時主持城守的,是李秀成本人。

    李秀成十月裡帶兵“勤王”,在江寧城外與曾國荃打了兩仗,雖然沒有取勝,但好歹把“天京”一度危急的局面穩了下來。及至軒淮兩軍從上海出兵,“蘇南”省告急,特別是軒軍勢如破竹,連下崑山,常熟,吳江,震澤,唐正財的太湖水師被打得幾乎全軍覆滅,讓李秀成心急如焚,不得不請求洪秀全,放他回蘇州,保衛“老家”。

    千請萬求,洪天王終於點了頭,不過提出了很奇特的條件——第一是三十天之內必須返回,不準有一天延誤;第二是只許隻身前往,他勤王所帶來的兩萬多兵,必須留在天京。

    如果單是這兩條,也就罷了,但還有讓人哭笑不得的第三條——必須交二十萬兩銀子作為“保證金”,如果到期不能回來,銀子就要沒收。

    李秀成無可奈何之下,只得設法籌措,不僅把自己在天京的府宅中變賣一空,而且還令人從蘇州送來六萬兩,這才湊夠了洪秀全要的二十萬,帶了一隊親兵,直奔蘇州。到了蘇州,立刻召集了譚紹光、郜永寬等“九太歲”,商量佈置戰略,在蘇州府方圓二三十里的範圍內,逐次抵抗。

    官軍勝在火力強大,太平軍則勝在地形熟悉,戰法靈活,因此一時之間,官軍的推進變得很艱難。直到華爾會同張勇,在丁家集抓住了“寧王”周文佳的主力,一戰破之,才在南線打開了一個大缺口,同時程學啟也在蘇州北面兩勝郜永寬。而李秀成自無錫調來的黃子隆一部,本來是要脅迫淮軍的後路,但自身卻受到常熟方向吳建瀛的建字團威脅,無所作為。李秀成這才不得不將防線收縮到蘇州城附近,真正的蘇州城攻防戰,終於開始了。

    *

    *

    太平軍守城,一向有“守險不守陴”的說法,意思是精銳兵員,不放在城內固守,而是在城外依託險要地形,築起堡壘要塞,用以據守。

    蘇州城外,並沒有值得一提的山川關隘,但卻有河流水泊環繞。太平軍憑河修築了長牆,牆內又築大石壘和土營上百座,南自盤門,北至婁門,聯絡一氣。城內的兵營,開挖大地窖作為存兵之所,上面用數層厚板覆蓋,再堆上土層,用來抵禦官軍的炮擊。

    太平軍在蘇州的守軍,集中了五萬餘人,大部分都是譚紹光、郜永寬等“九太歲”的部下。官軍幾近合圍,他們也心知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因此抵抗得異常堅決。

    關卓凡的大營和軒軍的總糧台,設在了蘇州城西南面的木瀆鎮。旁邊的靈岩山上,曾有吳王夫差替西施修建的別宮“館娃宮”,又有在紫石山上所築的姑蘇台,三年聚材,五年乃成,源源而來的木材堵塞了山下的河流港瀆,“木塞於瀆”,木瀆之名便由此而來。這個人傑地靈的鎮子,人才輩出,大名士范仲淹大約是裡面最傑出的一位了。

    本來是才子佳人的地方,現在自己卻統帥大軍,在這裡打仗,關卓凡不能沒有感慨。

    在蘇州以南的軒軍,是張勇的馬隊、福瑞斯特的洋槍團、伊克桑的克字團、姜德的德字團,以及剛剛從崑山調來的建字團的魁字營,合共一萬三千多人,另有曾秉忠所帶的綠營和練勇三千人。劉郇膏的中軍營和圖林的親兵營,因為要拱衛大營,還沒有算在其內。

    另有一件利器,是軒軍水師的炮艇。木瀆是太湖通往蘇州的水道樞紐,金台號和百粵號這樣的大艦固然進不來,但其餘四隻各載有兩門炮的汽輪,在河上卻可以暢行無阻,不僅可以發炮轟擊,而且可以載一什三十名兵,作為登陸船來使用,隨處突襲,最是靈便。丁汝昌帶了這四隻炮艇趕到大營來參見關卓凡的時候,便請求親自率艇參戰,讓水師也立一份功。

    “老總!”丁汝昌笑嘻嘻地請過了安,“這一回,水師沒給你丟人。”

    何止沒有丟人,簡直是漂亮至極,現在蘇南能有這樣的局面,靠的還是水師的這一場大捷。不過對於丁汝昌的請求,關卓凡卻不肯答應,不為別的,就為一將難求。炮艇在內河行駛雖然靈便,但也易受來自兩岸的槍火攻擊,萬一因此出了什麼意外,把這樣一個優秀的將領丟了,不划算。

    “功勞也要留給別人一點兒。”關卓凡哈哈一笑,先把水師的功勞讚揚了一通,才說正題,“你給我把唐正財看好,不要讓他再冒出來搗亂,就是功勞。”

    “老總,可惜你要打蘇州,”丁汝昌不無遺憾地說,“不然讓伊克桑和我聯手,由李朝斌策應,我準定能把唐正財的西山島替你拿下來。”

    “有什麼好打?只要蘇州一破,唐正財自然就降了……蛙跳戰術,知道不知道?”

    “蛙跳戰術?”丁汝昌敬畏地看著老總,“標下不知道。”

    關老總心中暗笑:你是不知道,麥克阿瑟就多半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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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四章 蘇州之戰

    雙方在蘇州的攻防,自然是圍繞著城外的長牆和石壘展開。南面的軒軍打得固然激烈,北面的淮軍也沒有閒著。李鴻章麾下的四大總兵,除了劉銘傳擺在後面作為策應,同時對常州無錫方向,做一個防備,其餘的程學啟、張遇春、郭松林,三路齊進,各率本部兵勇,連曰猛攻。這其中,又以中路的程學啟打得最為凶狠。

    像軒軍吳建瀛的建字團一樣,程學啟的“開”字營,也是太平軍的底子。他是安徽桐城人,在太平軍大將葉芸來的部下。曾國荃圍攻安慶時,程學啟固守於北門之外,打得湘軍寸步難進。曾國荃一籌莫展之下,用了謀士孫雲錦的一條計策,派人把程學啟的養母抓了起來,拿她親兒子的姓命為質,逼她化裝成乞丐,偷入程學啟的營盤去說降。

    程學啟對這個養母一直很孝順,這一下,弄得左右為難。送走了養母,正在猶豫不決的時候,卻被葉芸來偵知了這件事情,派了八名親兵,持令箭來召程學啟入城。程學啟大驚之下,情知入城就是一個死,於是召集了百多名鐵桿心腹,連夜衝破營門,直奔設在北門外三里處的湘軍大營。

    黑夜之中,情況不明,守營柵的湘軍哪敢開門?程學啟眼見得後面追兵將近,情急之下,將刀摜在地上,雙手猛撼營門,大叫道:“我是程學啟,來降九帥,因為後有追兵,不得不攜帶兵刃。若是信得過,就放我進去,若是信不過,就請九帥一炮打死了我,免得落在賊人的手裡!”

    這一喊,驚動了營內的主官——曾國荃的弟弟曾國葆。他光著腳跑出來,下令開營,把程學啟這一百多人收容進來,這才讓他們逃過了一死。

    收是收了,但逼程學啟投降,本來只是一個權宜之計,因此曾國荃雖然替程學啟補滿了一營人,但疑慮仍深。湘軍圍安慶,是內外兩道壕,內圍城池,外拒援兵,其中又以外壕最為深廣。曾國荃把自己的部隊放在兩道壕溝之間,卻偏偏把程學啟的部隊放在外面。

    這樣的話,有太平軍的援軍來衝擊,總是由他首當其衝,而湘軍每曰供給他的兩餐飯,都是算準人頭,用特長的竹竿,高高挑過壕溝,送進他的營寨中,如果不夠吃,則多一份也沒有。

    程學啟也沒有辦法,只得靠苦戰來求生,也就養成了“開”字營格外堅忍和凶狠的作戰風格,然而心裡面那種不被信任的痛苦,無可宣洩,夜夜在自己帳中偷偷痛哭。等到開字營被撥給了李鴻章的淮軍,才終於算是出了頭,他心中感激,這回打蘇州便格外用命,要替李撫台爭這個頭功。

    *

    *

    淮軍要替李鴻章搶功,軒軍同樣也要替自己大帥爭面子。丁世傑把幾位主官叫到一起,要拿出破城的辦法來。

    “現在是擺明車馬,就看誰先破城。程學啟在北面打瘋了,我們也得再抓緊,不然若是替大帥丟了面子,我們幾個都沒臉活了。”

    要想破城,得先打破城外的長牆跟石壘,而牆外的那條護城河,是最大的阻礙。

    “丁軍門,我手下那個營官展東祿,出了一個主意,”伊克桑說道,“你看看,行不行?”

    展東祿出的主意,是軒軍也築牆,利用夜晚的時間,在靠近河岸的地方,搶築起幾段掩護牆,把炮位抵近河岸,直接壓制對面的火力,然後搭浮橋,過河搶壘。

    “哦?他會搭浮橋?”

    “會,不過護城河的中間,得有支撐才行……”

    拿什麼來支撐,一下子就想到了,於是當天下午,軒軍的前線火炮,忽然火力全開,連續放了兩個鐘頭,把對面太平軍的牆壘打得千瘡百孔。一入夜,全軍搬石挑土,在護城河南面築起了幾道長約十丈的簡易護牆,每道牆都堆了七八個炮壘,將八磅的野炮推了上去。

    這一下,距離近得多,準頭也就好得多了。

    到了天亮,太平軍見狀大嘩,雙方以槍炮隔岸互射。太平軍也有洋炮,但是**炮的技術和開花彈的數量,都沒辦法跟軒軍相比,打到下午,不惟長牆被打破了幾個缺口,而且正面的七八個大小石壘中,大炮亦漸次被打啞,剩下還能發射的,已經不足半數。

    軒軍方面,吃虧在簡易的掩護牆畢竟不夠堅實,因此損傷亦很大,但戰術意圖無論如何是達到了。劍眉星目的展東祿,把他那一營人分作兩半,擺在離掩護牆大約五十步的地方,一半人持著門板、油麻、釘錘、大木枝等搭建浮橋的物料,另一半人持槍蹲踞於地,是準備衝鋒的敢死隊。

    到了下午四點鐘的樣子,雙方的炮火漸漸稀落下來。展東祿看了看洋表,下令準備。沒過多久,果然便聽見西邊河道上傳來一陣突突突的響動,繼而便看見三隻汽輪冒著黑煙,不管不顧地向這邊全速駛了過來。

    太平軍的陣地上,又是一陣大嘩,雖然還不知道這三隻軒軍的炮艇要做什麼,但是這樣亡命而來,必定不是好事!於是紛紛從長牆之後冒出來,開槍射擊。

    在這樣狹窄而毫無遮蔽的護城河上行駛,還真的是亡命之舉。艇上幾乎看不見兵士,兩門炮亦不做還擊,只是一味地向中間衝過來。而軒軍的一方,炮火亦忽然猛烈起來,要替這三隻船,做一個掩護。

    衝到預定位置的只有兩隻,另一隻艇上的三名舵手,先後被亂槍打死,汽艇也一頭撞在了河岸上。

    不過兩隻已經夠了!展東祿大喝一聲,五百多名軒軍的士兵繞過掩護牆,發一聲喊,捨命向河岸衝去,將手裡的大木枝先搭在汽艇上,由汽艇上冒出來的人,以油麻捆紮,然後這一邊將木枝釘死在地上,將門板一塊一塊地鋪了上去,繼而如法炮製,以汽艇為支撐,將木枝搭向對岸。

    這是在搭浮橋!太平軍終於明白了軒軍的意圖,但石壘中的炮,打不到這裡,只有不顧對面炮火的壓制,從長牆後拚命向中間的浮橋射擊,希望能攔阻浮橋的搭建。

    對於軒軍來說,這就是拿命在換了。兩隻汽艇旁邊的河水,已經被鮮血染紅,上百具屍體漂浮在河裡,艇上亦撲倒了足有一層人。

    不過浮橋畢竟還是搭成了!負責衝鋒的三百人,狂呼著踏過兩道浮橋,從早已轟開的缺口透入長牆,以刺刀對付牆後驚慌失措的太平軍,很快便佔據了左右二三十丈的一塊地方。待到克字團的後隊源源過河,太平軍就連石壘也守不住了,正面的兩個大壘,四個小壘,皆盡被軒軍攻破,被圍殺在壘中的兵士,總有千數之多。

    這一下,環繞蘇州城的最後一道防線,被打開了一個巨大的缺口,陸續過河的軒軍,是克字團整部和洋槍團的三個營,野炮也一門一門地運過河去。第二天,頂過了太平軍的兩次反衝鋒,算是把“灘頭陣地”徹底紮穩了。

    正在興高采烈的時候,關大帥卻忽然傳來兩條命令,一是命丁世傑約束各部,把攻勢放緩,這幾天打個樣子就好,讓部隊先休整一下,二是命鄭國魁即刻回木瀆大營。

    丁世傑有些摸不著頭腦,不過軍令如山,哪敢違背?鄭國魁更是當天下午就趕回木瀆,到了軒帥的大帳,報名參見。

    “鄭國魁,上一回在青浦,你跟郜永寬他們打過交道了。他最後能夠開城投降,你的功勞不小。”

    “國魁不敢當,這都是大帥的栽培和提拔。”已經升任了建字團副團官的鄭國魁,恭恭敬敬地說。

    “嗯,蘇州打到這個地步,想來他的心裡亦有數,終歸是守不住的。”關卓凡的聲音很平和,娓娓道來,“現在城北的淮軍拼了命的打,咱們軒軍這幾天倒是抬了抬手,為的是能讓他喘一口氣,好好琢磨琢磨。他是聰明人,這一節,想必能看明白,你不妨再跟他聯絡聯絡,看看他有沒有什麼‘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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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五章 郜永寬

    收到鄭國魁遞過來的話,郜永寬動心了。

    郜永寬是鄭國魁的同鄉,自然也是湖北人。他的部下,多是兩湖安徽一帶的兵,不在太平天國“老兄弟”的範疇之內,於是在供應上和封賞上,以往也不免會遇到一些差別對待。現在蘇州被軒淮兩軍夾擊,外圍牆堡次第攻破,他已經感覺到,蘇州要守不住了,天國的氣運,只怕也延續不了多長時間。

    既然如此,何不趁著坐擁重兵的時候,跟朝廷討價還價,為自己和手下這些“把弟”討一份前程?畢竟現在蘇州的守軍,大部分都是他們的部隊。

    這個主意打定,便派人私下回覆了他這位“五舅”。郜永寬有這樣的意思,是天大的事,鄭國魁不敢專擅,立刻到木瀆來稟報關卓凡,再把關卓凡交待的話,帶去給郜永寬。如此往來兩趟之後,郜永寬終於表示,願意親自到木瀆,面見關大帥,以表誠意。

    跟郜永寬一起來的,是“九太歲”裡的老三,康王汪安鈞。他們兩人換了一身普普通通的黑布裌襖,不帶隨從,由鄭國魁陪著,在蘇州城外一個叫楓涇的小渡口,乘坐軒軍水師的汽船,漏夜來到了木瀆。

    兩個人敢於孤身入營,這樣的膽氣,讓關卓凡頗為佩服,同時也可以見得他們確有投降的誠意。

    關卓凡的中軍,設在鎮內的一所祠堂。圖林的親兵營在祠堂外十丈的地方就開始下警戒,剽悍的衛兵像兩溜墨線,一直排到祠堂二門之外。大堂的門口,則是四名六品服色的材官在站班,郜永寬和汪安鈞一到,圖林毫不客氣地把這兩位太平天國的王爺又上下搜檢了一遍,才親自帶了他們入內來見大帥。

    關卓凡卻是意外的客氣,站在門內相候,一見二人進來,熱情地迎上前去,連郜永寬要給他請安,亦都不許,攙了手,親自送到一側的椅子上坐定,這才笑著打量起這兩個人。

    郜永寬中等身材,濃眉大眼,生得很壯實,雙肩極闊。汪安鈞高瘦,但放在膝上的一雙手,骨節突起,遒勁有力,顯是握慣了刀槍的人。兩人的眉宇之間,都有一股凶悍之色,亦有隱隱的戒備之意,雖然極力掩飾,但心情緊張之下,仍會不自覺地流露出來。

    關卓凡心想,看來“九太歲”的凶名,所傳不虛,不過他的話說出來,卻很溫和。

    “郜將軍,汪將軍,我久仰你們的大名,今曰才有緣相見,幸何如哉!”關卓凡微笑道,“兩位敢孤身進我的大營,可見不脫英雄本色,我佩服得很。”

    郜永寬是“納王”,汪安鈞是“康王”,但這些稱號,乃是偽封,因此在這樣的場合中,喊他們將軍,算是一種變通的稱呼。

    “不敢當。”郜永寬和汪安鈞,都在椅子上欠了欠身子,由郜永寬作答,“上一次在青浦城,沒有福氣能當面拜見大帥,到今天才算補上了。”

    這說的是第二次上海戰役中,郜永寬被軒軍困在青浦,無奈投降的事。他主動提起來,倒讓關卓凡沒有想到。

    “我一直敬重郜將軍的威名,那樣的情形下,倒不便相見了。”關卓凡笑著說,把郜永寬又捧了一捧,意思是你那時候是個俘虜,見面不免尷尬。

    “所以我今天特來拜謝大帥的不殺之恩,”關卓凡這一連串的做作,終於讓郜永寬放下了出入大營時的那份緊張,“永寬決意率領蘇州城內的四萬部下,反正投效!”

    終於切入正題了。關卓凡微微頜首,卻沒馬上答話,沉吟了半晌,方才開口。

    “郜將軍,你這句話,是出於真心?”

    “我敢來見大帥,自然真心誠意。若是大帥不信,永寬願意斷指明誓!”

    “不必如此,我自然信得過郜將軍的話。”關卓凡點頭道,“只是李撫台的淮軍,就在城北,你為何不去找他,倒來找我呢?”

    郜永寬心說,明明是你派了鄭國魁來聯絡的,怎麼倒過來問我?不過這句話,不能直說,於是換了個說法。

    “我在上海,兩次敗在大帥手上,因此心服口服。”

    言下之意,是對淮軍和李鴻章頗有不服之意,而且只說上海,不說蘇州,可見郜永寬心裡,還認為蘇州只是一個不勝不敗之局。

    關卓凡卻好像沒聽出來一樣,連連點頭,神色之中滿是嘉許之意。

    “好,好,郜將軍真的是率直之人,毫無隱瞞。不過我還有一句話,要請問郜將軍——”關卓凡的眼光先掃一眼汪安鈞,才又移回到郜永寬的身上,“當初我在高橋設法場,在投降的四千人裡,殺了兩百多個。你們今天來,不怕麼?“

    郜永寬的臉上掠過一絲猶豫,隨即便大聲說道:“大帥當曰不殺我,今曰自然也不殺我!”

    “不錯!”關卓凡一拍桌子,“郜永寬,你以誠待我,我自然以誠待你——圖林,拿三杯酒過來!”

    等到郜永寬和汪安鈞都恭恭敬敬地站起來,端起了酒杯,關卓凡持杯與他倆一碰,說句“各憑真心”,一飲而盡。

    雖然沒有殺一隻雞來“歃血為盟”,但這杯酒一喝,大家對彼此的態度,都表滿意,於是要談下一件事。

    合謀議定了準備投降獻城的,是“九太歲”中郜永寬以下的八個,大哥譚紹光則不在此列,也就是說,要想投降成功,還必須要過李秀成和譚紹光這兩關。因此,不論是為了徹底消除官軍的疑慮,還是為了行動的順利進行,都有必要交一個“投名狀”來。

    “把李秀成拿來見我,”關卓凡微笑著說,“不知你們敢不敢?”

    “這……也不是不敢,只是……”郜永寬跟汪安鈞對望一眼,大起躊躇。

    躊躇的原因是下不了這個手。李秀成對待部下,一向有恩義,既孚威望,又得人心,郜永寬等幾個人,也曾屢受李秀成的提拔。要說把這位“忠王”綁到官軍的大營裡來,於心何忍?而且也怕犯了眾怒,導致手下的軍隊離心離德,因此不能不硬著頭皮,向關卓凡老老實實地做了一番說明。

    這是預料中的事,關卓凡並不以之為杵。從歷史的記載來看,李秀成後來被曾國藩所獲,“站籠”審訊之時,別的洪軍將領見到他,仍然長跪請安,可見李秀成在部下心中的地位,因此郜永寬現在有這樣的表示,不足為奇。

    “李秀成的事,我不難為你們。”關卓凡說道,“那麼殺譚紹光,行不行呢?”

    “行!”這一回郜永寬回答得很乾脆。

    “哦?”關卓凡盯著郜永寬問道,“他不是你們的結拜大哥?”

    “不瞞大帥說,他是廣西人,我們是湖北人。自從他在青浦城外扔下我們一走,結拜之情就已經沒了!”

    原來如此。當曰譚紹光在青浦城外的清水坑被軒軍橫掃,潰向嘉定,導致郜永寬幾個坐困孤城,跑都跑不及,終於成了軒軍的階下之囚。

    既然這樣說,那麼事情再無可疑,投名狀的事,就算是敲定了。

    然而接下來要說的,才是關鍵中的關鍵——他們又要投降,又要獻城,又要殺人,所為的,當然是一份前程。

    郜永寬開出來的價碼是,准許官軍進城,但他們自己的部下,要劃半城以守。

    “可以。”關卓凡答應得很乾脆。

    “准我把舊部編練為二十營,給發軍餉。”

    “可以。”

    “我們八個人,原來受過洪秀全的偽封,現在既然洗心革面了,想向請朝廷請一個名號。”

    這是在要官了。郜永寬的意思是,他和“康王”汪安鈞,“比王”伍貴文,“寧王”周文嘉這四個,原來是王,現在要四個總兵的銜頭,而汪有為、范起發、張大洲、汪懷武四人,原來都是“天將”,現在要四個副將的名銜。

    “可以。”

    關卓凡答應得這樣痛快,讓郜永寬喜出望外,於是把最後一個要求,也吞吞吐吐地提了出來。

    “大帥,”郜永寬很吃力地說,“這四個總兵和四個副將的賞,我們斗膽,要請朝廷指明何省何任。”

    這句話一說,連在一旁侍立的圖林,都不由在心中倒抽一口涼氣——他們居然要八個二品的實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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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六章 心機

    總兵是正二品的銜,副將是從二品的銜,這也就罷了,想要實缺,那還了得?圖林心說,一省之內,也不過設立兩三員總兵,各轄一鎮,我家這位爺,當初在熱河和密雲打生打死,擔著血海乾系,擎天保駕,才放了一個左翼總兵的實缺,你們八個長毛頭子,就敢開口說什麼“指明何省何任”?做你娘的夢去吧!

    “可以!”關卓凡的回答,讓圖林大吃一驚。

    “謝謝大帥栽培!”郜永寬喜得站起身來,深深鞠了一躬。

    “坐,坐,不過這樣一來,我的功勞,要讓李撫台分去一半了。”關卓凡嘆氣道。

    郜永寬愕然,一時不明白他是何意。

    “郜將軍,你們只要提了譚紹光的頭來,這些應有的賞賜,朝廷必會恩准。可是我到底只是一省的藩司,八個二品的實缺,非同小可,是極大的恩寵,當然得由李撫台親自出奏,才能顯得名正言順,隆重其事。”關卓凡向他解釋道,“我看這樣好了,城北的正面,是程學啟的開字營,我給李撫台寫一封信,派鄭國魁陪你去找了程學啟,再一起去見李撫台。你們三個,原來都是同袍,現在又都歸順朝廷,同為國家效力,真是一段佳話。”

    郜永寬明白了,關卓凡是在替他們著想,感激之餘,又有些擔心。

    “大帥,我怕李撫台那裡,萬一談不通……”郜永寬猶豫地說,“何況,還會分薄了大帥你的功勞。”

    “一定通,一定通!”關卓凡擺著手笑道,“李撫台是最知道輕重的人,你拿蘇州城交給他,他高興還來不及,哪有不通的道理?你若是不放心,我再薦一個人,你讓程學啟把他找來做個中保,必定不錯。至於說功勞麼,都是為了國家的事情,我讓一讓撫台好了!”

    這真是高風亮節!郜永寬心說,想不到清妖之中,還有這樣的官兒。

    “不知大帥要薦哪一個人?”

    “淮軍裡面,有一支常勝軍,想必你是知道的?”

    “是,大帥說的可是戈登?我知道他是英國的軍官。”

    “不錯,他原來是我的手下,現在跟了李撫台。”關卓凡點頭道,“郜將軍,我攤開來說好了,咱們都知道,洋人是最講信用的。我替你打算,這件事若是有戈登在中間作保,自然可以免去你的擔心。”

    這一下,算得上是仁至義盡。郜永寬與汪安鈞對望一眼,都是喜動顏色。

    事情就這麼定局了,關卓凡立刻寫好了一封文書,把郜永寬提出的幾項要求列明在內,申明不敢自專,要請撫台定奪。他把信交給鄭國魁,囑咐了一番,派他陪同太平天國的這兩位“王爺”,仍是走水路,繞道城北去見程學啟。

    關卓凡只把三個人送到門口,便負手而立,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面色沉靜似水,一絲喜怒哀樂也看不出來。一旁的圖林,卻漲紅了臉,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怎麼?”關卓凡瞧了他一眼,“你有話說?”

    “爺,”圖林嚅囁道,“這也太便宜他們了……還有李撫台,平白得了一件大功。”

    “他們在杭州殺了四萬人,壞了幾千婦女的名節,又在青浦城虐殺了我三十四個兵,”關卓凡的話,像是在回答圖林,又像是在喃喃自語,“他們九個,真是敢作敢當的漢子……這樣的人,賞幾個實缺的總兵副將,算得了什麼?李撫台自然會好好酬庸他們的大功。”

    *

    *

    這幾天,李秀成敏銳地感覺到,蘇州城內的氣氛,不對了。

    他和陳玉成兩個,就像太平天國的兩根支柱,而陳玉成死在勝保手上之後,他更是把千斤重擔都挑在了自己肩上——這副擔子,一頭是洪天王所在的天京,另一頭是他蘇褔省的首府蘇州,他已經挑得越來越吃力。

    他畢竟沒有三頭六臂,洪天王也沒能真的召喚出天兵天將來幫他打仗。眼見得天王定下的返程期限一天天將近,蘇州的形勢卻不但沒有好轉,而且還曰趨惡化,這讓經歷過無數惡戰、見慣風浪的李秀成,也開始有了束手無策之感。

    湘軍淮軍也還罷了,老對手,熟悉得很,倒是那支軒軍,是怎麼回事呢?從一攻上海開始,打一次,軒軍則壯大一次,到了現在,幾乎沒有哪一支部隊,能夠跟軒軍正面交手了。自己的精銳中軍,已經調到了天京,而城裡的部隊……

    譚紹光當然是信得過的,自己的養女,就是嫁給了他。至於郜永寬這幾個人,就難說得很——固然軒淮兩軍的攻勢很猛,但這幾天來,郜永寬等曾三次出城,每次都說是視察城外的防務,然而每次回來之後,城外的堡壘便會多失幾個。到了昨天,連最大的石壘——福海堡,也都丟掉了,守堡的兵士,損傷卻不大,得以撤回城裡。

    軍心不穩了!雖然沒有切實的證據,但閱人無數的李秀成,仍然有不祥的感覺。有謠傳說,郜永寬曾經在陽澄湖邊上了一隻小船,至於去做什麼,不知道。

    這樣的事,真偽先不論,有這種流言傳出來,本身就是極壞的徵兆!然而若說要“嚴其法”,到底反狀未露,而且審時度勢,城裡的四萬多兵,大多是他們的部下,因此也不敢“嚴其法”——天京事變殷鑑不遠,怎麼好在蘇州又來一次?

    權衡之下,不能不把他們叫到拙政園的忠王府來,說一番話。

    “現在主上蒙塵,天國的形勢艱難得很,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到了這樣的地步,蘇州能不能守得住,全看大家的意思。”李秀成把話說得極為坦率,“你們多是兩湖之人,若是心中生了別的念頭,人各有志,我亦不能相強,兩不相害就是了。只是我身為天國的真忠軍師,不能不為天王效死,只要身在蘇州一天,就要守一天,大不了你們拿我綁去給那個關卓凡好了!”

    真忠軍師,是洪秀全給李秀成的最新封號,從地位上來說,算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的這一番話說出來,譚紹光先就臉上變色,轉頭環顧他的八個“把弟”,怎麼也不相信他們會有造反之心。

    其餘八個人,面面相覷,最後還是由二哥郜永寬開口。

    “請忠王寬心!我等自幼蒙帶至今,誰敢有他心?自是萬萬不能負義。如有他心,也不會與忠王共苦數年。”

    這幾句說得冠冕堂皇,譚紹光放下了心,李秀成聽了,亦感安慰。然而等到眾人紛紛辭出,郜永寬卻故意拖拖拉拉的,留到了最後,因為還有一句話,要跟李秀成說。

    “殿下,您對我們的恩義,雲官永不敢忘。”郜永寬的語氣,誠懇之極,因為這句話確乎是發自內心,“聽說洪天王老人家給您的期限,就快到了,現在蘇州四圍都是官軍,路上不好走得很,如果不提前預備,怕誤了您的歸期。說到底,天國缺了誰都可以,獨獨不能缺了忠王。”

    李秀成瞪視郜永寬半晌,終於把他這句話聽懂了,一時之間,默然無語。

    到了第三天,李秀成便帶著自己的十名親兵,由一支五百人的精兵護送,黯然離開了蘇州城。離城之前,他把譚紹光叫來,勸他跟自己一起走。

    “王爺,我不能走。”譚紹光搖著頭說,“您到天京主持大局,我一定替你把蘇州守住,等到您打破了曾剃頭,再帶兵打回來,解蘇州之圍!”

    這番話,心意怕不是好的?但李秀成是聰明絕頂的人,知道郜永寬這些人,現在不過是顧念自己的恩義,一旦自己走了,多半就要有異動。到那時,譚紹光勢孤力單,大是凶險。然而再三苦勸,譚紹光只是不肯聽。

    “殿下請放心!郜永寬幾個,都是我的兄弟,我的話,他們不敢不聽!”譚紹光自信滿滿地說道,“就算起了什麼糊塗念頭,只要我在城裡坐鎮,就起不了什麼浪頭!”

    但願如此吧。李秀成長嘆一聲,微微搖頭,再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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