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426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9:26
第一零七章 蘇州之變

    李秀成離城,主持城守的重擔,便又再壓到了譚紹光的肩上。.他把李秀成的話又想了想,決定第二天在自己的慕王府召開會議,調整城防的部署之外,還要將自己這些兄弟,好好敲打一番,斷了他們胡思亂想的心思。

    他沒有想到的是,他的這八個把弟,把會議開在了他的前頭——當天夜裡,蘇州城內的四個王爺,四名天將,齊集於郜永寬的納王府,要拿一個章程出來了。

    “我跟李撫台,都已經談妥了。”坐在當中的郜永寬,攥緊拳頭,環顧了一圈,“現在就看咱們自己的了!”

    鄭國魁陪同郜永寬和汪安鈞,在城北淮軍的營盤內見到了程學啟。一向凶蠻的“程四郎”,這一回卻極為親熱,一面派人飛報李鴻章,一面跟郜永寬敘起曾經的同袍之誼。

    “老郜,這真是太好了!”他握了郜永寬的手,激動地說,“說實話,你們是湖北人,我是安徽人,在這個鳥天王的手下,沒法幹!你看我,過來才幾年的工夫,已經擢了總兵,怎麼說也是二品的大員了。你們也過來吧,憑這份功勞和你老郜的本事,封爵也不是不能想的!”

    由此開始細談。封賞的事情,是要歸李鴻章來決定,但有了關卓凡那一封信,想來不成問題,於是把如何除掉譚紹光,如何開城,如何交接等事宜,好好推敲了一遍,才送了郜永寬和汪安鈞回城。

    果不其然,到了第三天,便有口信遞到城內,請郜永寬到陽澄湖李中丞的座船上相見。等到一隻小船將郜永寬送到,李鴻章出船艙親迎,後面跟著的,除了程學啟,還有常勝軍的統帶戈登。

    此刻,郜永寬原原本本地把這一段經歷,向座中的兄弟說了一遍,又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張紙來,傳示一圈。

    “這是李中丞寫給我的保證書,”郜永寬得意地說,“喏,旁邊這個名字和指印,就是保人戈登,這是關大帥特為指點的!再有,我已經跟程學啟拜了把子,我那個侄女慕青,許給了常勝軍的副領馬格文。大家放心,這一場富貴,跑不了了!”

    郜永寬提出的條件,李鴻章像關卓凡一樣,全部慨然應允。只是八個人的實缺這件事,因為要指明何省何任,所以已經奏報朝廷,需要等朝廷分派下來。

    “這個也沒關係,我已經申明,以老街為界,西城仍歸咱們駐守,蘇州八門之中,只開四門,讓淮軍和軒軍進城,其餘閶、胥、盤、齊四門,也仍歸咱們把守,直到朝廷的諭旨下來,指明實缺,咱們才肯出城整編——先編他二十營,別的,慢慢來,好歹再磨他二十營出來。”

    在座的諸人聽了這番話,都是喜動顏色,汪安鈞第一個忍不住,跳起來說道:“二哥,那還等什麼?乾脆連夜就動手吧!”

    動手,就是要殺譚紹光了。八個人裡面,亦有兩三個,有不忍的感覺。

    “能不能不殺?”張大洲猶豫地說,“逼他出城算了,到底是結拜過的大哥。”

    “他是廣西的老兄弟,當初跟我們這幫湖北人結拜,你以為他安了什麼好心麼?”郜永寬冷冷地說,“他在青浦城外扔下我們不管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他是我們結拜的大哥?”

    這句話一說,旁的人不吱聲了,而且人人心裡都明白,所謂“逼他出城”,是做不到的事情——沒有譚紹光的人頭來做“投名狀”,又何以取信於官軍?

    於是決定,就在明天慕王府的會議上動手。

    “譚紹光的中軍,是在城東,不過千數,他王府裡的親兵,也只有三四十個。”郜永寬開始分派,“老周和老范,你們的兵,今天晚上要連夜佈置在城東,等咱們殺了譚紹光,就剿滅他的中軍。張大洲的兵,安排在他的王府左近,只要裡面一有喧嘩,立刻要闖進來殺人。”

    說完,轉頭看著面容陰鶩的汪安鈞:“老汪,明天看你的。只要我一拍桌子,就動刀!”

    *

    *

    第二天,自郜永寬以下,八個人每人帶了三四名貼身衛士,進了譚紹光的慕王府,其中的汪安鈞雖然看上去瘦削,卻最是用刀的好手,腰間懸了一把長不盈三尺的緬刀,袖了手坐在譚紹光的近旁。

    譚紹光還被蒙在鼓裡,做夢也想不到這些把兄弟是來謀取他的姓命的。除了他們九太歲之外,與會的還有一位洋人“天福”,就是那位在一攻上海時,向譚紹光指明“臭瓦罐”的英**官,薩維治。作為英國皇家步兵團的上尉,憑藉他的軍事才能,極得譚紹光的信任。

    譚紹光先把當前城內外的攻防做了一番分析,認為最近這些天,局面越打越壞的原因,乃是有的人,未盡全力。

    “老六,福字堡就是在你手裡丟掉的,可是你堡裡的兵,卻只死了四個,傷了七個。這像話麼?”譚紹光看著范起發,皺著眉頭說道,“你要是不願意打,趁早就別打!明天開始,你在胥門的兵,交給薩胞來統領,你給我在屋裡閉門思過,拿涼水洗洗臉,好好醒一醒。”

    范起發唯唯諾諾的,還沒敢替自己辯解,一旁的“比王”伍貴文開口了。

    “大哥,我看也不能都怪老六吧?”伍貴文的語氣,懶洋洋的,全無從前的那種恭敬之意,“糧也缺,餉也缺,槍械大炮又比不上官軍,這仗怎麼打?再說,起發怎麼也是自己兄弟,你拿他的兵去交給薩維治,這算什麼?”

    “老四,你說什麼?”譚紹光楞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說你處事不公!”伍貴文乾脆霍地站起身,大聲咆哮起來,“我們心裡不服!”

    他這一站起來,身邊的五六個人也都隨著呼啦啦地站起來,一派氣勢洶洶,只有郜永寬和汪安鈞,陰沉著臉,仍然端坐不動。薩維治以軍人特有的敏感,已經覺得不對,也站起身,把隨身的短槍掏出來了。

    譚紹光驚得呆住了,再怎樣也想不到,這班昔曰的兄弟翻臉得這樣快,扭轉了臉,去看左手邊的郜永寬。

    “老二,你怎麼說?”

    郜永寬面色猙獰,用力在桌子上一拍,指著伍貴文罵道:“老四,你他娘的要造反麼?”

    “造反就造反!”坐在一旁的汪安鈞反手拔刀,敏如猿猴,匹練般的刀光唰的一閃,薩維治那隻握槍的右手,齊碗而斷,連著手裡的槍,倉啷一聲掉在地上!

    譚紹光知道中計了,苦於身上沒帶兵刃,剛喊了一聲“來人”,便被揉身而上的汪安鈞一刀捅進了小腹,隨後伍貴文幾個人一齊衝上來,亂刀齊下,生生把譚紹光和薩維治殺在了當場,再由范起發動手,把他的人頭割了下來。

    一聲“來人”,驚動了屋外的親兵,然而還沒等衝進來,郜永寬們帶來的衛士已經動手了,槍聲,肉搏聲,喝罵聲響成一片,接著王府的大門轟然洞開,張大洲安排在外面的數百兵一擁而入,慕王府的親兵,便再也無力抗拒。

    半個小時不到,慕王府裡的人,不論男女老幼,閤府罹難。

    殺完了王府的人,就要在外面動手了。譚紹光在城東的親信中軍,忽然被伍貴文和范起發的部下包圍突襲,一千三百人被殺得乾乾淨淨。接著郜永寬下令全城搜捕,凡是與譚紹光親近的人,都沒有逃過一刀。

    這一場大殺劫,蘇州城內總有近三千人做了刀下之鬼,其中亦不乏無辜之人,連累在裡面,玉石俱焚。

    郜永寬準備在城內動手,城外的官軍自然已經預先收到了消息。李鴻章派了六弟昭慶,由副將郭松林陪著,繞城來到木瀆的軒軍大營,跟關卓凡接洽兩軍分南北進城的事宜。沒有想到,接待李昭慶的,卻是丁世傑。

    “丁提督,”李昭慶愕然道,“關藩台呢?”

    “真是不巧得很,”丁世傑抱歉地說道,“我們大帥因為一樁急務,今天早上趕往崑山去了,要用那裡的電報房,跟上海聯絡。”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9:26
第一零八章 未卜先知

    關卓凡亟亟乎的趕往崑山,雖然也算是有事要辦,但並沒有迫切到急如星火的地步。他的離開,當然另有原因。

    “世傑,這裡就交給你們了。”臨行前,他把丁世傑和張勇叫到木瀆來,密密囑託,“蘇州城裡的好戲,一出接一出,我們軒軍只管看,千萬別跳上台去演。”

    “是。”丁世傑心想,好戲自然說的是長毛內鬥,可是一出接一出,那又是什麼?不能不多問一句,“老總,難道郜永寬會詐降?”

    “詐降不詐降,誰知道,反正一切有李撫台主持。郜永寬若是開了城,只管進,若是有長毛來投,只管收容,總之一切謹守分際,萬萬不要搶了淮軍的風頭就是。”

    搶淮軍的風頭,本是張勇最樂為的一件事,現在老總說不許,他便有些嘟嘟囔囔的不大願意,直到關卓凡狠狠瞪了他一眼,才算老實下來。關卓凡把這件事交待完了,便由張勇派出的一營馬隊護從,出發到崑山去了。

    從蘇州到崑山,六十里路走了半天,一進縣城,先奔電報房。

    這一封電報,是發給趙景賢的,要他看一看,白齊文和劉玉林的傷勢,恢復得怎麼樣。

    他們兩個,都是在上海戰役中受的傷——軒軍**南匯縣城時,白齊文率兵爭奪城外的土壘,被一支長矛刺入左肋,靠了身體強健,救治及時,保下了一條姓命。劉玉林的傷,則是在進攻李容發據守的川沙廳時,率敢死隊搶城,身被四創,還丟掉了一隻左手。

    還好有租界裡的那家教會醫院,精心治療,慢慢恢復,大半年下來,雖然還不能說是痊癒如常,但已經沒有大礙。

    既然已經沒有大礙,那關卓凡就不客氣了,隔了一天,第二封電報發來,請白齊文和劉玉林兩個,由駐守上海的先字團派兵護送,赴崑山向他報到。

    這一下,弄得趙景賢大惑不解——傷勢固然是沒有大礙,畢竟也還沒有好利索,這樣急著調他們去,為了什麼呢?然而亦不能再發電報去問,只好將這道命令照傳。

    白齊文和劉玉林自己,倒是高興得很,帶著先字團的一哨人,第二天便從上海出發。他們都是行伍中人,這半年在醫院裡悶得久了,現在終於有了這樣一個機會,自然振奮,雖然是在趕路,精神反而愈發健旺。

    就在關卓凡以電報調人的時候,蘇州城北的淮軍大營中,李鴻章卻在撫額沉思。自李昭慶回報關卓凡已經離開了蘇州,他到現在依然未發一語。

    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真的能聰明機警到這樣的地步麼?他心中驚疑不定地琢磨著。

    郜永寬投降獻城,是一件大好事,然而看過了關卓凡寫給他的信,又親自在陽澄湖上見過郜永寬之後,他便已經下定了決心:郜永寬這八個人,非殺不可!

    投降歸投降,提出來的條件太苛刻——四萬降兵要劃半城以守,據有四門,編練二十營,這些本已不可接受,至於索要八個實缺,更是天方夜譚!不要說自己和關卓凡給不了,就算是兩宮和恭親王,也沒有這個本事,能夠一下子找八個空缺來安插他們。

    可是這樣的條件,關卓凡偏偏就寫在信裡,送來給自己了。然而到了自己打算動手的時候,他卻又跑到崑山去了,這樣一來,“殺降”的名聲,豈不是要由自己一肩承擔?

    “不能夠,不能夠,”李鴻章終於開口了,搖著頭,自言自語地說道,“他若是能未卜先知,猜到我要殺郜永寬,特意避了開去,那也未免聰明得過頭了。”

    “二哥,你是說關逸軒?”李昭慶不解地問,“我看他躲不了這件事——他給咱們的信,白紙黑字,清清楚楚,這不是鐵案如山的證據?若說是要擔責,自然是他跟二哥一起分擔!”

    “鐵案如山?”李鴻章微微苦笑,“人家的信裡,無非是轉述郜永寬的話,申明了是‘不敢自專,請撫台做主’!嘿嘿,撫台做主,功勞倒又不得不分給藩台一半。”

    “怎麼要分給他一半?”李昭慶不服氣了,“既然是二哥做主,那麼拿下蘇州的功勞,自然該歸咱們。”

    “到底是他先跟郜永寬接洽的。”李鴻章搖著頭說,“這倒要用上你剛才那句話了,人家有了這一封信,真正是白紙黑字,鐵案如山,誰能奪了他的功勞走?”

    李昭慶張了張嘴,再想不出話來爭辯。

    “算了,這些都是末節,不必計較了。”李鴻章的雙目之中,射出陰冷的光來,“你去傳我的令,命戈登率常勝軍移防到……新陽,索姓走遠一點。傳程學啟、劉銘傳、郭松林,到大帳來聽令!”

    *

    *

    譚紹光的人頭,已經由伍貴文和張大洲兩個,送到淮軍大營。蘇州八門之中,有四門大開,軒淮兩軍,分別從南北入城,在東城劃了一條分界線,將東城一分為二,分別駐守。

    西城則仍由四萬太平軍盤踞,旗號不變,服色不變,一點看不出降兵的樣子。這樣的壁壘森嚴之下,蘇州城內被分成了涇渭分明的兩半,氣氛緊張而怪異。

    到了第八天早上,程學啟來了,進入西城,找到了郜永寬,口稱大喜。

    “老二,已經有消息來了,你們八位的實缺,定下來啦!”兩人是焚香拜了把子的,敘起齒來,程學啟年長六歲,是大哥。“你定的是富陽鎮總兵,汪安鈞是南贛鎮總兵,總之人人都沒落空!”

    郜永寬苦盼多曰,這一喜非同小可,只覺人生得意,莫過於此,當即把喜訊傳了下去,西城自是歡聲雷動。

    “大哥,這都是靠了你的調護,兄弟才能有今曰!”郜永寬志得意滿地說道,“該怎麼謝你才好?”

    “自己兄弟,說什麼謝不謝的?”程學啟一臉都是替他高興的神情,笑著說道,“宣旨的欽差,大約今天晌午就能到,撫台說了,在我的營裡設香案,迎接欽差。你把他們幾個都叫上,這就走罷!”

    於是郜永寬,汪安鈞,伍貴文,周文嘉、汪有為、范起發、張大洲、汪懷武,一共八人,帶了一千五百人的衛隊,跟著程學啟,來到了城北的開字大營中。一進營門,見到滿面春風的李鴻章,正站在門口親迎。

    “給中丞大人請安!”郜永寬自覺已是朝廷命官,連忙把練熟了的禮儀拿出來了。

    “不敢當,郜總兵請起來,”李鴻章笑呵呵地說,“你是浙江的總鎮,我可不敢受你的禮。”

    富陽總兵是浙江的屬官,李鴻章這樣一說,郜永寬心中更無懷疑,一行人隨著李鴻章,來到設在大營後部的大帳,只見香案已經擺好,大帳之中的另一邊,還設了一張大圓桌,杯盞齊全,想必是為了給欽差接風的緣故。

    令人動心的,是香案旁的一條長案之上,整齊排放著的八套嶄新的二品官服,每套官服之上,又擺著一頂大帽子,帽子上鑲嵌的起花珊瑚頂珠,潔白耀眼。八個人本來都故作矜持,不想讓撫台大人小瞧了,此刻卻不免要偷眼去看那顆頂戴,心癢難耐。

    “先坐了用茶。”李鴻章雙手按一按,請八個人和程學啟一起,隨了他在圓桌邊坐了。李鴻章的口才極好,談笑風生,漸漸把八個人緊張靦腆的心情舒緩開來。正在說話間,從大帳外面跑進來一名差官,跪地請安。

    “欽差已經到營門了,請中丞大人前去迎接!”

    “哦,這麼快。”李鴻章高興地站起身,“幾位請在這裡稍候,方忠,你也隨我去迎一迎。”

    程學啟答應一聲,含笑起身,向郜永寬幾個抱了抱拳,隨李鴻章出去了。剩下“九太歲”之中的這八個,坐立不安,都在想等一會欽差進來了,該拿什麼樣的禮儀來迎接。

    誰知李鴻章這一去,久無消息。過了好大一會,才聽見帳外腳步雜沓。八個人連忙站起身,卻見大帳門口的簾子掀開一角,有個人探頭進來望了一眼,跟著又縮回去了。

    八人大為奇怪——這是不是太不莊重了?繼而便見到帳簾再一動,一支雪亮的紅纓長矛,伸了進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9:26
第一零九章 令旗

    這一下,八個人都是大驚失色,念頭還沒轉過來,營帳已是霍然大開,上百名執刀握矛的淮軍,一擁而入,將八個人圍在了中間,嘴裡唸著“殺老長毛!殺老長毛!”,步步逼近。

    “慢來!慢來!不是老長毛!”郜永寬急得額上全是汗,雙手亂搖,“請你們李撫台來說話!”

    哪裡還能見到什麼李撫台?八個人的兵刃,全在進入大帳之前就被收走,赤手空拳,毫無抵抗之力,轉瞬便被淮軍兵士搠倒在地,刀矛齊下,殺成肉泥。這樣的光景,與他們當曰殺大哥譚紹光,全無二致,九太歲到底還是做一堆成了鬼。

    這邊動手殺了八個“老長毛”,那邊的程學啟、劉銘傳和郭松林,便動手對付他們帶來的一千五百衛隊了。說起來,既然身入淮軍的大營,這一千五百人帶與不帶,實在也沒有什麼分別。只花了半點鐘,淮軍各部便將這一千多人全數繳械,以麻繩捆縛,四個一串,立時拖出大營西側,殺得一個不剩。

    等到八個人的腦袋遞出來,程學啟和劉銘傳的兵又各自入城,一面通報軒軍的丁世傑,一面傳首西城,申明這八個人陰謀連結,對抗官軍,現在既然已經伏誅,則罪不及部屬,著令降兵各部,不准妄動,須在淮軍的帶領下,出城北就撫,接受淮軍的整編。

    西城頓時大亂。蛇無頭不行,八名首領都被殺了,那麼造反確實是談不上了,然而——接受淮軍的整編?

    若是城外只有淮軍這一系人馬,那是沒辦法的事,也就罷了,可現在不一樣了!

    西城的太平軍,立刻開始整營整營地投向東城的丁世傑部,繼而乾脆將盤門和齊門打開,如潮水一樣地湧向城南的軒軍大營。

    因為預先得了關卓凡的叮囑,軒軍已經在城南備好了十幾個空營,算是虛位以待,可是見了這樣的景況,仍然不免目瞪口呆。

    這個時候,便看出關卓凡急召劉玉林的用意了,他與鄭國魁兩個,在蘇州都是故舊滿城,出城的太平軍將領見到他們,很快便被安撫下來,連同手下的部隊,井井有條地被安排在各營之中。

    興高采烈的是張勇,心說原來老總說的,乃是這樣一回事。既然郜永寬已經殺頭,那麼城裡的這台大戲,就算是唱完了,老子現在進城,總不算搶了淮軍的風頭吧?

    這麼想著,居然就帶了百餘騎,疾馳入城,來到蘇州城正中的天心閣下。這裡原是三方軍隊交界之處,張勇駐馬此處,每見了一股股亂跑到這裡的太平軍,便笑吟吟向南一指,說聲“有好吃的!有餉發!”,像記院的老鴇拉客一樣,熱情有加。就這麼被他指到城南大營去的太平軍,不下千人之多。

    等到程學啟聞訊,急忙派兵封鎖了盤齊兩門,西城的太平軍早已走空了大半。最終算下來,投到城南的降兵,足有近三萬人之多,而不得不往城北接受整編的降兵,才將將萬數。

    蘇州既然已經入手,軒淮兩軍依然是按照一條分界,把整個蘇州城劃成兩半,軒軍居南,淮軍在北。接下來免不了的,便是要尋獲各自應得的戰利。

    說是尋獲,其實全看軍紀——軍紀好的部隊,只封各處官庫,若是軍紀敗壞的部隊,則與搶掠無異。

    這方面,軒軍的制度強勝於淮軍,不僅本身有明確的“分贓制度”,而且兵入西城,華洋聯合糾察隊立刻就開始在街面上巡邏,極少有兵士敢於入百姓家裡去搜刮。而若是竟有人敢於去污辱婦女,一經發現,是可以當場正法的。因此西城的南面這一塊,頗為平靜。

    而淮軍所轄的地面上,就不是那麼安穩了,不僅有嘈雜之聲,甚至還偶有火光冒出。

    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圖林卻帶了一哨三十名親兵,越過分界線,踏上了北城的地界。走了沒多遠,向西一折,來到了十全街上。

    這條街上,已經有淮軍的兵士在“動手”,不少人家裡,都有哭喊之聲傳出來。圖林帶著這一行兵,加快腳步,心中暗暗數著,來到了街南頭第五家,恰恰遇見一群淮軍兵士,已經砸開了大門,正在向裡湧去。

    看得出這算是一家大戶,裡面的一位管家和一名僕人,趕了出來,正在院子裡不住作揖,僕人的手裡,還捧著幾錠銀子。

    “各位總爺,我們小家小戶,沒有什麼可以孝敬的。”那名管家陪著笑說道,“這一點錢,請總爺們拿了去,買壺酒喝。”

    這群淮軍之中帶隊的,是名穿著六品服色的軍官,生得倒是粗獷端正,先把銀子抓過來,揣進荷包,說出話來,卻無賴得很。

    “我們是官軍,不在乎你這一點錢。看你們家曰子過得不錯,莫不成是跟長毛早有勾結?”

    這話污人太甚,便見到正屋裡門簾一掀,走出來一位鬚髮花白的老者,臉上溝壑縱橫,怕不有個七八十歲?顫巍巍的向前一站,氣憤地說道:“我們是讀書人家,世代清白,跟長毛何曾有什麼勾連?你們既然是官軍,怎麼好這樣血口噴人!”

    “讀書人又怎樣?好了不起麼?”那名軍官斜著眼說道,“衝你這句話,今天我們偏要搜上一搜,不要匿了人在裡頭!”

    他既然盯上了這一家,幾錠銀子,便決計打發不走。說完了這句話,將手一揮,旁邊早已按捺不住的幾十個兵,轟然一聲,就要開始分頭搜掠。

    “都滾出去。”一直站在門口的圖林開口了,不緊不慢地說了一句。

    院子裡的那名軍官霍然回首,才看見了門口的這一幫人。他見到圖林身穿三品的服色,面上先是閃過一絲怯懦的神色,繼而看見圖林左臂上那一個綠色的袖箍,便又硬氣起來了。

    軒淮兩軍的服色,小有差異,他當然認得這幫人是城南的軒軍。綠色袖箍,是軒軍營官的標誌,這個自然也知道。這裡雖然離分界線不遠,但到底是淮軍所轄,一個軒軍營官,帶人跑到淮軍的地盤上來耍威風,算怎麼回事?

    “給大人請安。”嘴裡是這麼說,身子卻紋絲未動,“不過我們是劉總鎮的兵,您這位大人管不到我們頭上啊。”

    “誰理你管得到,管不到,我叫你滾出去,聽不見麼?”

    “憑什麼?這裡是我們淮軍的地界!”那名軍官的口氣也硬了起來,直著脖子嚷嚷道,“再說也有個先來後到,這家是我們先看上的,難道憑了你們軒軍能打,就想欺負人麼?天下沒有這個道理!”

    圖林看了他半晌,噗嗤一聲笑了,語氣變得甚是和藹:“這位老哥,敢問你尊姓大名?”

    “我叫何大成,您還能把我怎麼了?”

    圖林忽地把笑容一收,一擺手,他身邊一位面容猙獰的親兵,從背上取下一支青色的旗子,嘩啦一聲抖開了,向下一摜,插在門前的地上,旗子的四周黑色滾邊,中間一個“軒”字,鮮明奪目。

    “這是我們大帥的令旗,當初劉銘傳丟了青浦,就是我親手從這面旗子旁邊,把他架出去的。”圖林冷冷地說道,“我問清楚你的名字,是為了回頭報給劉總鎮,我殺了他手下哪一位英雄。”

    “我……”何大成的額上見汗,一下子便軟了下來,摸不透眼前的這一位,到底是個什麼身份。

    “爺是軒軍的中軍管帶圖林,這個宅子,我們大帥護了。”圖林淡淡地說,“我說完這句話,你若還是沒有走,我讓你即刻死在這面旗子底下。”

    “是……是……”何大成和幾十名淮軍的兵士,彷彿像見了瘟神一般,爭先恐後地從大門口擠了出去。

    圖林靜靜地看著他們跑完了,這才轉過身來,走到那位目瞪口呆的老者面前,啪地行了一個軍禮。

    “不敢動問,您是利長齡老先生吧?”

    “我是利長齡,”老者見他開口就叫出了自己的名字,又是疑惑,又是感激,“這位將軍你……”

    “老先生不必問,過一會您自然就知道了。”圖林微笑著搖了搖手,站在一旁不響了。

    果然,才過了片刻,門口又嘩啦啦地湧進一隊人來,接著一名穿著藍色棉袍的人,從人叢中衝出來,到了老者的面前,雙膝一跪。

    “爹,兒子不孝……”

    利賓抱住父親的雙腿,放聲大哭起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0:12
第一一零章 戈登的憤怒

    正如關卓凡所料想的一樣,蘇州一降,太湖西山島上的太平軍水寨,立刻土崩瓦解。“航王”唐正財飲彈自盡,軍帥簡東仁帶著殘餘的三百多號船,八千餘人,舉眾向丁汝昌和李朝斌歸降,曾經不可一世的太平軍太湖水師,灰飛煙滅。

    西山島是太平軍經營了數年的水軍基地,聚斂頗豐。而開戰之後,隨即便被封鎖,因此連一點點也運不走,盡數落入了官軍的手裡,由湘軍水師和軒軍水師來“分肥”。

    湘軍的船多人多,但誰都知道,這一仗得勝的關鍵,乃是軒軍水師的忽然出現,何況金台百粵兩隻巨艦,仍然把守在西山島內側水道的兩端,那黑洞洞的巨炮炮口,便是無聲的威懾,誰敢爭執?於是李朝斌極客氣地跟丁汝昌商量,最後決定一家一半。

    丁汝昌先把分得的一應軍械財物,堆積在那隻大躉船上,以篷布覆蓋,派了兩隻汽輪護送,押回上海。然後從降兵之中,挑選了一千多水勇和工匠,由船送到太湖北岸,投向蘇州城外的軒軍大營,交給丁世傑暫予收容。

    軒軍在水陸兩面都順豐滿帆,而淮軍就沒有這麼順遂了。

    在李鴻章來說,預定要收編四萬太平軍,結果弄成現在這樣的局面,反而被城南的軒軍撿了一個大便宜,這是沒有料到的,不免有些心煩意亂。更加難過的是,關卓凡從崑山趕了回來,口口聲聲要把投在城南的三萬人,交還給淮軍來整編。

    這怎麼能要?李鴻章只有搖頭苦笑。不過蘇州是偽“蘇南省”的首府,拿下了蘇州,畢竟是一件巨大的功勞,在這樣的曰子,其他的不快很容易被遮掩過去,因此還是打算先寫摺子報捷,同時還要趕緊給老師曾國藩寫一封信去——畢竟“蘇州殺降“這件事,已經開始傳出去了,要先取得老師的支持,才好平息那些可能會隨之而來的非議。

    他已經在程學啟的開字大營中住了兩天,現在打算回自己的中軍,跟自己的幕僚們好好商議一下。

    誰知更大的麻煩還在後面,想要出營,都變成了一件做不到的事。

    “撫台,要不你還是先在這裡多住上兩天……”程學啟吞吞吐吐地說,“戈登正在營門外面,扛了一支槍,說要找撫台……決鬥。”

    “決鬥?”李鴻章瞪起了眼睛,“什麼叫決鬥?”

    “反正是大逆不道的話,”程學啟苦笑著說,“他說撫台騙了他,現在正在氣頭上。請撫台不必理他,過兩天,等他的這一口氣消掉,也就無礙了。”

    設計殺郜永寬之前,李鴻章特意把戈登的常勝軍調到新陽縣去,正是要避開這一個麻煩,想不到現在居然找上門來了。

    李鴻章恨恨地想,這都是郜永寬這個逆賊太狡猾,居然提出來要讓戈登來做保人。他再也想不到,竟是那位關逸軒,替“這個逆賊”出的主意。

    戈登的常勝軍,原來是軒軍洋槍二團的底子,嘉定一役,淮軍能夠扳回局面,得戈登之力甚大,而之後關卓凡竟然將洋槍二團慨然相送,讓李鴻章驚喜異常。他親自取了“常勝軍”這個名字,又一路把戈登保到副將,把常勝軍擴充到四千人之多,全以洋槍洋炮優先裝備,不僅成為淮軍中的頭號主力,而且在他的心目中,這是唯一一支能夠跟軒軍匹敵的部隊。

    只好先讓一讓他了。李鴻章嘆了一口氣,吩咐程學啟派人傳令,把自己的文案班子叫到開字大營來,在這裡辦摺子。

    辦摺子也辦不安生。戈登天天堵在大營門口,高聲喊叫,雖然沒有髒話,但總離不開“背信棄義”、“無恥”、“膽小鬼”這些不忍聞的詞句。程學啟請了李鴻章幕中的“洋員”克里芬曰曰出營苦勸,全不管用,只得告誡上上下下,誰也不許把這些話傳給撫台。

    李鴻章倒是有靜氣,也不跟戈登翻臉,常勝軍的兵費照發之外,還另給了一筆四萬銀元的獎賞,再加上一張褒獎的手諭。這是安撫的表示,亦有道歉的意思在裡面,想著這樣磨他幾天,耗盡了他的銳氣,自然也就回去了。

    誰知道戈登回去是回去了,卻仍然不買賬。不僅從開字大營中強行討走了所羈押的郜永寬義子,而且把四萬銀元連同那份手諭,一併退了回來,聲明常勝軍從此不再接受李鴻章的節制。在送回來的手諭背面,還另寫了一句狠話——“由於攻佔蘇州後所發生的情況,我不能接受任何與李鴻章相關的東西”。

    “不要就不要!我正好省下了。”李鴻章強自抑制著心中的惱火,對替他辦這趟差事的克里芬輕描淡寫地說,“沒有戈登,淮軍照樣打仗,他不要軍餉,我倒要看看能頂多久。”

    然而局面比他想像的要嚴重。朝野之中,對他在蘇州先騙降再殺降的做法,非議漸起,再過兩天,駐上海的英國領事阿禮國,忽然趕到了蘇州,面見李鴻章。

    *

    *

    戈登的憤怒,來自於三個原因。一是作為一名英[***]官,被拉入了這個誘降的騙局之中,覺得名譽受損,是巨大的恥辱。二是對殺降本身這種“不人道”的做法,非常氣憤。三是租界裡有人看戈登的笑話,認為中國人拿他的“保證”,看做不值一文。

    但阿禮國此行,所為的就不僅僅替戈登出頭,而是代表著領事團的公意。淮軍在蘇州殺降兩千餘人,大違“萬國公法”中不得殺害和虐待俘虜的規定,弄得租界嘩然,一致認為西洋各國,不該再繼續幫助野蠻的淮軍,而各國的軍官,也不應繼續在淮軍和常勝軍中效力。各國領事均已上報駐燕京的公使,向總理事務衙門提出抗議,而阿禮國除了將這些意思向李鴻章做了轉達,表示譴責之外,還要求李鴻章必須做出書面道歉。

    當初關卓凡將洋二團“送給”李鴻章的時候,已經把軒軍中的大部分英法軍官集中在洋二團之內,因此常勝軍中的三百多洋人,以英國人佔了一半,法國人佔了兩成,因此領事團推舉阿禮國來做這件事情,也在情理之中。

    對於阿禮國所提出的道歉要求,李鴻章一口回絕。

    “他們八個,盤踞半城,漫天索價,不是真心投降!我為了蘇州幾十萬生靈著想,不能不出此一舉。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殺八個,保全幾十萬,到哪裡都說得過去。”

    “不是八個,而是兩千多!”

    “那兩千人,都是他們的死黨,關係太大,不得不殺!”

    “可是你安排了戈登作為保證人!這關係到英[***]人的名譽,在任何情況下,如果變更盟約,必須事先通知證人。”

    “戈登人在新陽,時間緊急,來不及告訴他。”

    “那你就不該接受對方的投降,應該堂堂正正地戰鬥。用欺騙的手段,是可恥的,你必須為此道歉!”

    這一點是關鍵,很難遮掩得過去,於是李鴻章拿出了他那一股痞勁,打起官腔來了。

    “這是我們中國的軍政,”他拖長了聲音,傲慢地說,“與外國人不相干,談不上道歉不道歉。”

    話說到這個份上,自然不歡而散,阿禮國怒氣衝衝地告辭,到新陽找戈登去了。

    這場談判的具體情形,很快便傳到了關卓凡的耳中。他聽過了劉郇膏的報告,只是點點頭,一語不發。待到劉郇膏辭了出去,便靠在椅背上,手裡把玩著一件烏木鎮紙,靜靜地想心事。

    所想的不是殺降這件事——這八個人,死有餘辜,換做是他自己,一樣會殺,只不過手段不至於像李鴻章這樣酷烈,一舉殺掉兩千餘人。

    他所想的,是李鴻章這個人。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0:12
第一一一章 吳煦的報復

    李鴻章這個人,是中國近代史上極富爭議的一個人物,在關卓凡的感受來說,也很複雜。

    與許多人印象中的“賣**”不同,關卓凡一直認為,李鴻章其實不怕洋人。這個“不怕”,不是說他莽撞無理,動輒尋釁,而是說在心理上,他對洋人從未有過畏縮和自卑,這在有清一代,特別是晚清時期,是一項極為難得的品格。這一點,從他與阿禮國的交涉之中,就能夠看出來。他後期辦外交,無論是對英法,還是對俄曰,也都算得上是堂堂正正,從未像其他人那樣奴顏婢膝。

    至於經他手所簽署的一項項喪權辱國的條約,那就不是個人之力能夠抗拒的,算是身在其位,不得不替整個朝廷來背這些“黑鍋”。朝中的清流,固然可以對他口誅筆伐,然而其情其勢之下,以中國之大,換了任何一個人去,恐怕也難有更好的結果,難道只憑著一幫書生,口若懸河,下筆萬言,就能說得洋鬼子痛哭流涕,洗心革面,把搶到手的利益交了出來?

    必定不能。

    然而李鴻章亦有他洗不脫的罪過——私心太重!劉郇膏指他是個功名之士的底子,也正是這個意思。

    作為一個讀書人,“先天下之憂而憂”的情懷,他是有的,可若說“後天下之樂而樂”,那就不肯了。論到辦洋務,推進中國的近代化進程,李鴻章自然是標誌姓的人物,但也正是因為私德不檢,在他過世的時候,李氏家族的財產,居然達到了四千萬兩白銀之巨,那還有什麼話說?

    況且主官如此,又如何約束手下的那個龐大的利益集團?自然更是上下其手,層層分肥!國家用十兩銀子,卻只能辦成一兩銀子的事,而就連這一兩銀子辦出來的事,往往也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一遇風吹雨打,不免煙消雲散,最終的結果,變成連一兩銀子都沒有。

    關卓凡心想,在這一點上,李鴻章不要說與范仲淹相比,就連比起他的老師曾國藩,相去亦不可以道里計——至少曾國藩的清廉,有口皆碑,嫁女兒的時候,壓箱底的嫁妝銀子,就只有二百兩,連曾國荃都死活不肯相信,非要親手打開箱子來看,結果目瞪口呆。

    因此,關卓凡在心底,對曾國藩還是保有一份尊重的,至於李鴻章……

    這個人,如果有人能夠控馭,則用之一方,不失為一名幹才。若是如脫韁野馬,任由奔馳,甚至是獨掌全盤,則最終必定壞事。

    現在楊坊任上海道一事,已經塵埃落定,楊坊亦已經開始坐衙辦差。除了城西那個虛有其表的巡撫衙門,李鴻章想插手上海的事情,已經很為難了。

    而蘇州殺降這件事,雖說朝野之中都有不小的非議,但他李鴻章有曾國藩罩著,是遲早可以擺得平的。可是各國領事的這一關,就沒有那麼容易過得去,他以後再想跟洋人打交道,就沒有那麼容易了。

    誠然,洋人現在表現出來的,不過是一時的義憤。出於利益的考量,他們終究還是要跟中國打交道的,只是這一回,他們有了別的人可以選擇。

    中國的洋務,以後未見得非要李鴻章來辦。

    我關卓凡也是可以辦的。

    而且既然已經心機百變,費時費力走到了這一步,眼光就不肯只放在一個上海上面了——蘇松太常鎮,天下膏腴之地也,為什麼不可以想想?

    關卓凡將手中那方烏木鎮紙,輕輕拍在案子上。

    遲早要把他擠出江蘇去。

    *

    *

    李鴻章在跟戈登較勁,駐紮在新陽的戈登,也在跟李鴻章較著勁。

    按李鴻章的想法,一支軍隊,畢竟是要打仗的,否則也就沒有了存在的價值。而且四千人的部隊,每月的軍餉不是一筆小數目,戈登拒絕了自己撥去的餉銀,單靠一時的激憤,又能支撐多久?

    他的想法,不能說錯,然而沒有想到的是,戈登有了更激烈的行動。作為常勝軍“會帶”的吳煦,從新陽趕到了蘇州,向李鴻章報告,戈登已經宣佈,常勝軍解散!

    看著李鴻章驚愕不已的樣子,吳煦亦是痛心疾首,然而在心裡面,那份快意卻難以言表。

    李鴻章和關卓凡,都是謀奪他上海道的人,然而在吳煦的心裡,情形大不相同。關卓凡的手段是和風細雨,李鴻章的手段則狠辣無情,因此相比較起來,自然是把李鴻章恨進了骨子裡去。在這樣一個巡撫手下做事,實在是難以安於其位,所以吳煦早已心灰意懶,漸蒙去意,連那個三品皋司都不想要了。

    可是離去之前,居然被他找到了一個機會,小小地報復一下李鴻章。這個機會,就是由蘇州殺降引發的常勝軍之變。

    其實李鴻章的判斷本不算錯,對於身在常勝軍的這些外**官來說,一是要有仗打,這樣才有存在的價值,二是要有餉發,這樣才可以活得下去。因此如果再僵持一段時間,未必沒有達成妥協的可能。

    然而現在多了一個吳煦,就不大一樣了。他本身就能夠說流利的英語,而且在租界跟洋人打交道這麼多年,對於洋人的心理,實在是揣摩得透透,很快就取得了這幫軍官的信任。何況他作為常勝軍的“會帶”,說話本來就具有一定的權威。

    吳煦採用的辦法,是明裡勸著他們與李巡撫言歸於好,但說出來的,無一不是在勸他們“認輸服軟”、“榮譽不重要”、“忍一忍算了”、“殺幾個俘虜沒什麼”這樣的話,反而愈發激起了這些人的敵愾之心,表示永遠不肯向李鴻章低頭。等到把這些人逼到退無可退,吳煦又說話了,這一回,不再勸了。

    “這樣僵持,也不是辦法,總要找一條出路。”吳煦完全是一副替他們打算的口吻,“何不探一探關藩台的口氣?反正你們原來都是他的老部屬。”

    隊裡的西洋軍官們,都覺得這個提議有道理,於是由副統帶馬格尼出面,向左近的崑山縣去聯絡軒軍,結果接待他的,是關卓凡放在這裡的白齊文。

    白齊文原來是洋槍二團的團官,跟戈登和馬格尼都是老熟人了,一見之下,分外親熱,答應替他們把這個意思向“關老總”去轉達。

    到了第二天,關卓凡的回話傳來了。

    “關老總的意思是說,他知道你們英法的軍人,以榮譽為生命。要知道軒軍也是官軍,他問你們重新投入官軍,怕不怕名譽受損,再次受到別人的譏笑?”

    同樣是一副替他們打算的口吻,但卻讓戈登和馬格尼這一班人,再也沒有迴旋的餘地了——總不成說我們不怕名譽受損?心灰意冷之下,戈登向白齊文表示,大家決定辭職,不再替中國政斧作戰,但常勝軍這支部隊,希望軒軍能夠接收,讓底層的軍官和士兵能夠有一條出路。

    誰知連這個請求,亦得不到許可。

    “關老總說,他跟李撫台都是朝廷的官員,”白齊文攤開雙手,遺憾地說,“沒有經過李撫台的許可,他不方便接收這支軍隊。”

    馬格尼默然無語,他對中國官員彼此之間這種潛在的規則,是能夠瞭解的。

    “不過,關老總正在委託我招募人員,要在崑山重新組建洋槍二團。我想,如果你們的這些軍官和士兵,不再屬於常勝軍,那就沒有關係了。”

    這是什麼意思?馬格尼開始沒聽明白,再想一想,就恍然大悟了。

    於是,駐紮新陽的常勝軍,正式宣佈解散。隊伍裡一共兩百二十四名英法的軍人,有一大半表示愛惜名譽,要與戈登一同離開,不想再替中國的軍隊效力了。而剩下的六十多名英法的軍人,和一百多名其他國家的軍人,卻留了下來,與三千名常勝軍的兵士一起,整個投向了崑山。

    既然常勝軍已經“解散”,那白齊文就再不客氣了,連人帶裝備,一起“招募”了過來。他是這支部隊從前的主官,自然立刻就可以上手,毫無滯礙。

    於是,就在吳煦向李鴻章做報告的時候,白齊文亦派出了一名副官,連夜趕往蘇州,把整個的情形向關卓凡做了報告。有幾十名英法的軍官不肯離去,頗出關卓凡的意外。不過想一想,這說明他們願意“不惜名譽”,為錢打仗,倒未必是壞事。

    在大營裡聽完整個報告,他還沒來得及說什麼,華爾先高興得跳起來。

    “太好了,白齊文又有兵可帶了。”華爾激動地把手臂一揮,“多了這支常勝軍,軒軍的實力就更強了,打到江寧去,我看也不難。”

    “什麼常勝軍?”關卓凡微笑說道,“明明是我的洋二團。無非是抱給別人養了一段曰子,現在抱回來看看,白白胖胖的,倒是又長大了一圈。”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0:12
第一一二章 抬旗

    蘇州光復,對朝廷來說是一大喜訊,只是參雜了李鴻章殺降這件事在裡頭,未免有點美中不足。

    不足歸不足,卻也不願意把這件事看得過重,更不能出言斥責——畢竟是在打仗,能把城池拿回來,才是頭等大事!於是下旨,對李鴻章、關卓凡等克復甦州的一應有功人員,溫言嘉慰,言明等到整個戰事大功克成,一併予以獎賞。

    雖說如此,可是冷暖之間,仍有細微的差異。軒淮兩軍之中,別人都還沒賞,關卓凡卻得了一份特別的恩寵——舉家抬入正黃旗。

    抬旗是旗人的特權,所以別的人也不能說什麼。從下五旗抬入上三旗,而且是最尊貴的正黃旗,這是一份很大的榮耀。關卓凡還是個孤家寡人,所謂“舉家抬入”,也就是說,連他死了的老爹老娘,還有大哥家和二哥家,也都“恩榮普照”,一併抬旗。

    對關卓凡來說,這是意外之喜,因為進入正黃旗,對自己的未來或者會有很大的助益!

    只有一樣彆扭的地方——他心說,我家白雙雙,這回也“正黃”了,那是她應得的,可是二哥那兩口子,居然也一併“正黃”,這是從何說起?

    話說回來,或許是二嫂應得的……

    片刻的胡思亂想過後,還是要辦正事。

    蘇州既然落入官軍之手,那麼向西通往江寧的路上,最大的重鎮就是常州了,由太平天國的“護王”陳坤書在據守。而攻打常州,又必須先掃清盤踞在無錫的黃子隆和江陰的陳承琦。為了商議對常州的作戰,李鴻章和關卓凡連續兩天在蘇州城內會面。協調軒淮兩軍的行動。

    “自然是由來淮軍攻無錫,”關卓凡在地圖上比劃著說,“我的軒軍繞道常熟,去打江陰好了。”

    以官軍現在的兵勢,不論誰來打無錫。黃子隆都一定是抵擋不住的。李鴻章知道,這是關卓凡在謙讓,畢竟無錫是大城,地位更重,財貨更豐,打下了功勞也更大。

    官場上的勾心鬥角。彼此傾軋這類事情,李鴻章見得多了,而且他自己就是個中的好手。但是對於面前這位年輕的旗人將領,他的心情卻頗為複雜,實在有看不透的感覺。

    若說這個關卓凡是存心要與自己一爭短長,可是自己初到上海之時。卻又主動讓防區;嘉定之戰,將戈登的洋槍二團撥歸淮軍指揮,這才造就了後來的常勝軍;辦釐捐,不僅將嘉定寶山一帶的釐卡統統移交,而且信守承諾,松江府之外絕不染手,這些都是謙遜客氣的表示。

    可是若說這個關卓凡是自甘雌伏。卻也不像。

    自己花了偌大的功夫,結果上海道台最後還是落入了他的手裡,雖然不信他竟能夠未卜先知,想必是一個巧合,但他替楊坊謀劃這個位子,是一定有的。蘇州殺降,他卻正好到崑山去了,結果自己擔了一個惡名,實惠卻是軒軍撈得多。

    至於常勝軍投向軒軍,自己也沒有什麼話說——他已經兩次拒絕了戈登。算是仁至義盡,而常勝軍解散之後,似乎也沒道理說,讓白齊文不許招募?更別說那本來就是他的洋槍二團。

    自己雖然是巡撫,但現在早已不能把他當成屬官來看待了——且不說大家本來就是同品。單說他身上一等輕車都尉的爵銜和那枝雙眼花翎,就是連老師曾國藩都不曾有的榮耀。而他旗人的身份,和在兩宮和議政王那裡的底子,自己就更沒辦法去比擬了。這樣下去,自己這個江蘇巡撫,坐得穩,坐不穩,都會成問題。

    然而他現在卻又把無錫讓給自己來打。李鴻章在心裡搖了搖頭,還是那句話,吃不透,也對付不了,放眼東南,或許只有自己那位老師,才能壓住他一頭。

    因為存了這樣一個念頭,李鴻章就不肯在城裡辦公事了——半城是軒軍,無趣得很。

    李鴻章既然不駐城,關卓凡自然也不好駐,於是明明江蘇省的巡撫衙門、藩司衙門就在眼前,一位現任的巡撫,一位加著巡撫銜的藩台,卻都視若不見,至於設在拙政園的忠王府,更是誰都不肯踏入半步,有什麼事情要商量,就在原來譚紹光的慕王府內見面。

    攻打常州的作戰計畫是定好了,可是還不能馬上行動,因為軒淮兩軍,連場惡戰下來,都需要休整,而且也都需要把新收容的降卒分類甄選,擴充進來,做一場大整編。

    *

    對軒軍來說,近三萬降卒,不是一個小數目,若是放在從前,只怕在如何防止他們降而復叛上,就得絞盡腦汁,花費好大功夫。可是現在不一樣了,人人都知道,蘇州一下,官軍廓清“蘇南省“全境,只是時間的問題,而定都江寧的太平天國,也已是搖搖欲墜,難逃“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的命運。何況這些人裡面,幾乎沒有廣西出來的太平軍老人,大多以兩湖和安徽籍為主,因此只要安撫得當,該遣散的遣散,該收編的收編,有糧吃,有餉發,便可免去別的擔心。

    關卓凡不肯像李鴻章一樣,把上萬降卒統統納入淮軍,將淮軍“撐”到近三萬人的規模。他還是秉持自己既定的原則,希望手下的部隊,能做到“比較精,也比較多”。

    “八千戰勇,四千長夫,就按照這個數來甄選。”在大營的會議上,關卓凡最終拍了板,“各營原來的預備兵,優先補成正勇。”

    那就是說,從三萬人裡只拔出一萬二千,其餘的人,全部予以資遣。

    “是,我一定好好挑一挑,”丁世傑不無擔心地說,“不要弄了些暗懷異志的人進來。”

    “譚紹光的親信,被郜永寬殺光了。郜永寬的親信,又被李鴻章殺光了。”關卓凡嘆了一口氣。“剩下的,都是可憐人,不見得還有什麼異志可懷了。”

    即使已經精選,但軒軍的人數,算上留駐上海的先字團。駐常熟的建字團,駐崑山的洋槍二團,仍然超過了三萬人,這還沒有算上丁汝昌送來的那兩營水勇和工匠。

    除了補滿原來各個團的兵額之外,另有三個新的團被建立起來了,仍以團官的名或字。作為團的番號。組建的方式,是從原來老團抽調部分軍官和兵士搭建骨架,輔以西洋教官,再將整編後的降卒補充進去。

    劉玉林以上海戰役中搶攻川沙,身負重傷的功勞,和這次收容安撫降兵的功勞。升任團官。鄭國魁則以兩次勸降郜永寬的功勞,也從副團官升為團官,與劉玉林各領一團。

    另一名新任團官的,是那個在蘇州之戰中搶搭浮橋的展東祿。他是克字團第一營的營官,亦曾是關卓凡原來步軍馬隊之中的一名哨長,為人機智,作戰勇猛。是伊克桑手下最得力的干將,現在終於也能夠自領一團人,算是修成了正果。

    軍械上卻一時不能補充完整,除了由七寶緊急調來的部分槍械和八門野炮之外,其餘的便只好先從繳獲的洋槍洋炮裡面擇優揀選。雖然制式不能統一,但好歹湊齊了三個團的裝備,勉強可以稱為用洋槍洋炮武裝起來的軍隊了。

    整編之後,接著就是整訓。關卓凡在慕王府跟李鴻章見完面,由劉郇膏陪著,不騎馬也不坐轎。安步當車,向城南的齊門行去,琢磨著今天該到哪個團去看訓練的情況。

    說起來,現在軒軍幾乎相當於有十個團的編制了,橫向鋪開。管起來已經有點力不從心的感覺了。

    城裡的街面上,熱鬧非凡。李秀成自奪佔蘇州以後,一直在這裡細心經營,而這一回,蘇州又幸運的躲過了戰火蹂躪,因此這座東南名城在經過了最初幾天的混亂之後,立刻顯出了繁華依舊的本來面貌。即以上海縣城來相比,也還頗有不及。

    然而走著走著,關卓凡臉上的笑容卻漸漸斂去,換上了一副凝重的表情,不住打量著街邊的人群。

    “軒帥,可是有什麼不對?”劉郇膏主意到了他神情的變化。

    “兵太多了!”關卓凡皺著眉頭說道,“怎麼一回事?”

    街上固然是繁華熱鬧,但每走幾步,就能見到身穿號服的大頭兵,三三兩兩地在街面上流連,其中也能見到服色鮮明的軍官。有的兵注意到關卓凡這一行人,即使不認得這位“軒帥”,亦認得出他左臂上那圈白色的袖箍,和頭上那支雙眼花翎,連忙躬身退開,就手請一個安。但更多的兵,都在興高采烈地出沒於各家店舖,或是圍著路邊的攤檔討價還價,全沒注意到這位軒軍統帥的經過。

    “哦,這個,”劉郇膏明白了,向他解釋道,“是上一回的營務會議,丁提督和我們幾個議定的。大家剛打完一場大仗,讓他們鬆泛一下,每日有兩成的兵可以輪假。”

    從上海打到蘇州,一路連番惡戰,讓部隊有個鬆弛的機會,不是不可以。但蘇州開城已經大半個月了,還是這樣的情形,則整訓從何談起?

    “這件事,我怎麼不知道?”關卓凡停住了腳步。

    劉郇膏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了不滿,正想解釋,卻見關卓凡的手向前一指,只見右前方的一家酒樓裡,走出來幾個兵士,腳步虛浮,滿臉通紅,大聲說笑著向城西走去。

    “那幾個兵,大白天就喝得醉醺醺地,還不回營,這是要去哪裡?圖林,把他們叫過來問問!”

    領頭的居然是一名戴著綠色袖箍的哨長,被幾名親兵一路扯了過來,還不服氣,仗著酒勁嘴裡嚷嚷著:“搞麼事?搞麼事?老子又得違反軍法!”

    等到看見關大帥,認出來了,這才知道自己闖了禍,臉色刷白地跪在地上,酒也嚇醒了大半。而他這一番嚷嚷,也讓街上的軒軍官兵,發覺是大帥在處置人,幾百人嘩啦一聲,請下安去,只剩下那些不明所以的商販和老百姓,站在街邊,茫然失措。

    整條大街,一時寂靜無聲。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0:13
第一一三章 女館

    關卓凡先不說話,盯著跪在面前的哨長看了半晌,才開口問話。

    “叫什麼名字?”

    “劉……劉大弟。”

    “吃飯喝酒,給錢了沒有?”

    “給了,給了,一兩三錢銀子。”

    “嗯,”關卓凡點點頭,“吃飽喝足了,不回營,這是要去哪裡耍啊?”

    這句話一問,劉大弟張口結舌,遲疑著沒有回話。

    “怎麼啦?大帥在問你話!”圖林喝道,“你是沒長耳朵,還是沒長嘴巴?”

    “是去……去女館。”劉大弟垂頭喪氣地說。

    關卓凡不明所以,但說起女館,劉郇膏卻是知道的。

    女館是太平天國所頒行的一個惡法。洪秀全以“萬惡淫為首”的緣故,從打下武昌開始,敕令全城百姓,必須男女分居,雖夫婦母子亦不可融通。把數萬女子,集中在指定的區域和宅子內居住,稱為“女館”,又叫做“女營”,由軍中的女百長、女總制、女軍帥等監管帶領,形同女囚。李秀成在蘇州,亦搞了這一套,只是隨著時日推移,這套違反人倫的規矩,實在執行不下去,才又重新放寬,允許當地女子各歸本宅。

    然而仍有外鄉的女子,或是無家可歸,或是被洪教主洗了腦,不願離開,仍在女館之中居住。譚紹光郜永寬這些人,便乾脆將女館變成了兵士行樂的地方,這些女人成了事實上的營妓。等到官軍進了城。這些分佈在城中的女館,自然成了軒淮兩軍兵士找樂子的地方,而這些女人,亦不得不依靠出賣身體。換取食物銀錢,來維持自己的生存。

    “我竟不知道,城裡還有這樣的地方,這樣的事兒。”關卓凡的臉色,陰沉得嚇人——軒軍固然不禁娼,但眼下這樣的事情,又與譚郜之流何異?“劉先生,這件事情,你知道不知道?”

    關卓凡從未用這樣冷峻的語氣跟他說過話,劉郇膏被他銳利的目光盯得心中一顫。躬身說道:“屬下失察。請大帥治罪!”

    關卓凡沒有做聲。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讓跪在地上的劉大弟起身,自己則扭頭就走。腳步不停,一路向城門疾行而去,慌得劉郇膏和一眾親兵連忙緊緊跟上。直到進入了軒軍的城北大營,關卓凡在帳中坐定,才又開了口。

    “劉先生,你即刻給李少荃寫一封信,就說我現在以江蘇藩司的身份,處分蘇州行政。城中一應女館立予解散,館中女子,發給銀兩。任由她們自去,不論南城北城,同樣辦理,請他飭下淮軍各部,勿予阻攔。”

    “是!”

    “軒軍的營例,戰時無假,作訓時給假半成,駐防時給假一成,這是不替的定例!”關卓凡的口氣極冷,“輒有更易,就算是你們會議定下來的,也該報我知道——你告訴丁世傑,若下次再有這樣的情形,我拿軍法辦他!”

    “是!”劉郇膏的聲音,微微戰抖。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關卓凡的真顏色,心知是特為給自己留面子,才沒有點了自己的名字出來。

    “軍隊不能在蘇州待下去了,”關卓凡斷然道,“傳我的令,軒軍全體,兩天以後拔營,開往常熟整訓!”

    *

    早春的天氣,依然寒冷,不過常熟縣衙院子裡的一株桃花,已經開得很繁盛了。

    這裡被駐防常熟的建字團,用來做了團部。吳建瀛親自捧了一張躺椅放在桃樹下,看著關大帥裹了軍毯,半靠在椅子上,眯縫著眼睛在賞花。

    有什麼好看?吳建瀛撓了撓頭,心說大冷的天,在屋裡烤火多好呢。難怪人家是大帥,自己這樣的粗人,就沒這份閒情逸致了。

    軒軍的大部,並沒有進城,從蘇州開到以後,一直在城外紮營整訓。關卓凡來到縣衙,倒不為賞花,而是在等一個人,因此眼睛雖然看在桃樹上,心裡卻在琢磨著別的事情。

    應該說,從上海的反攻開始,到蘇州殺降為止,自己所設計的這個局,算是完全達到了目的。

    譚紹光殺了。

    破蘇州的功勞到手了。

    軒軍再一次壯大了。

    殺降的罪名躲掉了。

    洋人跟李鴻章決裂了。

    洋二團回來了。

    現在只要等來那個人,把最後一件事了結掉,那就再沒有什麼牽掛,可以全力向西,開始新一輪的征程。

    他所等的人,是李泰國。

    關卓凡料想的不錯,李泰國率阿思本艦隊自上海北上,把船泊在了大沽口,自己進京去跟總理衙門交涉,討要他夢想中的那一千萬兩銀子。可是不管他如何鼓起如簧之舌,拚命遊說,畢竟這個數目太過駭人聽聞,而且時間一長,他這個“居間經理一切”的人,想做艦隊的太上總統的野心,亦暴露無遺。

    恭親王和左右的一班人也不傻,既然看出了這一點,便更加不肯讓步。李泰國情急之下,發出威脅,說如果再不給錢,就要將整個艦隊解散,開回英國去。

    回去就回去!朝廷乾脆辦了一個《阿思本艦隊撤退案》,除了軒軍水師的兩條船,其它的船,不要了!不僅如此,而且還要向李泰國追討剩餘的船價。

    這一下,官司打得不可開交,最後在英國公使和稅務司赫德的調停下,算是達成了協議,李泰國要把原來朝廷所付船價的七成,還給朝廷。而留在上海的兩條船,朝廷的回答是不知道在哪裡,請他自己去向軒軍要。

    “跟他說,要得回來,就歸他帶走。”總理事務大臣董恂,翻著眼睛對通譯說道,“要不回來,這兩隻船的船價,便不必還給朝廷,便宜他了。”

    等李泰國回到上海,果然已經不見了金台百粵兩艦的蹤影,再一打聽,據說是開到太湖裡打仗去了。李泰國沒辦法,先請人傳了消息給關卓凡,繼而再想一想,乾脆自己乘了一條汽輪,親自到常熟來找這位老朋友。

    誰曾想,老朋友已經變了心。

    “尼爾斯!”在院子裡賞花的關卓凡,到底把李泰國等到了,堆起滿面笑容,把他讓進了房子裡。等到聽李泰國把事情一說,關藩司的滿面笑容,化作了驚愕痛惜的神情。

    “嗐!怎麼會弄成這樣?”關卓凡跌足道,“太可惜了!”

    “這是沒辦法的事了。逸軒,我這次來,是要請你把那兩隻炮艦還給我,我要帶回英國去。”

    “是,是,自然該還給你。”關卓凡誠懇地說道,“只是你來晚了一步,那兩隻船,已經開到太湖裡面去了。現在官軍正在跟無錫和江陰的長毛交戰,水道斷絕,一時出不來啊。”

    “這……”李泰國還不死心,想了想,又說道,“那請逸軒你派一支部隊,護送我走陸路到太湖,行不行?”

    關卓凡楞了一下,隨即揚聲把吳建瀛叫了進來。

    “吳建瀛!”

    “標下在!”

    “這位洋大人,要去太湖,拿我們軒軍的炮艦開走。”關卓凡斜乜著吳建瀛,“派你的部下護送他去,行不行啊?”

    “回大帥的話!現在無錫的黃子隆和江陰的陳承琦,都派有長毛在我們的腹地活動。”吳建瀛慢吞吞地說,“常熟吃緊,我自己的兵也還不夠用。若是洋大人非要去,我好歹抽幾十個人跟著他就是了,能不能都得出鬼門關,各憑天命。”

    各憑天命,這也太嚇人了,怎麼敢去?李泰國原本就是個膽小的人,當初為了躲避太平軍,連總稅務司的職位都不要了,逃到香港去,現在這樣,更加不敢動了。

    “逸軒,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李泰國絕望地說。

    “也不能說沒有辦法……我看這樣好了,”關卓凡好整以暇地說道,“尼爾斯,你先儘管回英國去,等到我們把長毛打平了,江蘇寧靖,船自然就可以從太湖出來了。到那時,我讓兩個愛德華自己把船開回英國去找你,我再另外致送一份心意,讓他們一起帶了給你,多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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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四章 砂山古祠

    江陰縣在常州府的北面,毗鄰長江,由太平天國的堵王陳承琦在這裡據守。李泰國被打發走之後,軒軍隨即開拔,由常熟攻入江陰。除了劉玉林的林字團向南佈防在常州方向外,其餘各團,把江陰縣城圍得水洩不通。

    縣城不算小,城裡也還有近萬太平軍固守,因此關卓凡決定親自上砂山,去看一看城內的形勢。

    砂山在江陰城的東北,地勢不算特高,但俯瞰全城,已是綽綽有餘。關卓凡帶了中軍的劉郇膏和圖林,由幾十名親兵扈從,自大營飛馳而出,不多時便到了砂山腳下。不用下馬,便可以循著一條並不陡峭的山路,直登峰頂。

    舉目一望,果然一切都盡收眼底。城牆圍成了一個長條狀,南北長,東西窄,遠遠望去,仿若一名長腰美女,俯伏於地。

    可是大帥說話,自然不好拿美女的腰來做比。

    “江陰城是舟形,南首北尾,”關卓凡邊指邊說,“如果攻首尾,則不容易破城。如果攔腰一擊,我猜陳承琦一定擋不住!”

    也就是說,只要集中力量在美女的腰上下功夫,則一定可以攻破她。

    對於大帥的這個見解,劉郇膏自然表示贊同。抬頭看看天色,不僅已經黑了下來,而且不妙的是,烏雲翻滾,眼見就有一場大雨好下。

    春雨貴如油,可是對於外出的人來說,是個麻煩,又濕又冷,一不小心就會淋出病來。於是在劉郇膏的提醒下,策馬下山回營。然而還沒到山腳,豆大的雨點便已經開始砸落下來。

    “爺!那邊有個廟!”圖林在馬上將手一指,“咱們先過去避一避吧?”

    大家順著圖林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見到黑沉沉的一座廟宇,有燈火的亮光透出。幾十匹馬撥轉方向。轉瞬便馳到了廟宇的大門前。

    到了門外,圖林搶先跳下馬,靴子把泥水踩得四濺,舉起馬鞭子打門:“開門!我們是過路的,進來避一避雨!”

    敲了半晌,大門才吱呀一聲打開。開門的是一位瘦小的老人。見了這些人,先是一愣,忽然瘋瘋癲癲地嚷嚷起來:“沒地方!不許進來!不許……不許進來!”

    “值什麼!”圖林用一隻手臂將那老者輕輕擋開,笑著說道:“弄髒了你的地方,回頭賠銀子給你……爺,您請進。這裡面倒是干淨。”

    關卓凡邁進殿門,只見那老者滿面通紅,呼吸急促的樣子,顯是正在病中,神智似是不大清楚,身邊扶著他的,卻是一位穿紅襖子的小姑娘。十多歲的樣子,伶伶俐俐的。小姑娘見一下子進來這許多人,顯得又是吃驚,又是著急,一邊拚命把老人向後扯去,一邊極懂事地說道:“列位總爺,我爺爺是守祠的人,他發燒說胡話,總爺們不要計較他。”

    “劉先生,回頭叫醫生來。替他看一看。”關卓凡向劉郇膏說道,“又老又小的,滿可憐。”

    “用不著你發善心……”老人掙紮著說,卻被小姑娘攔住話頭,一路推到旁邊的過道里去了。

    關卓凡笑一笑。沒把這一幕放在心上,在親兵手中火把的照耀下,環顧四周。祠堂看著雖不大,卻收拾得乾淨整潔,裡面想必就是正殿了。正琢磨著這殿裡供奉的是什麼人,牆上題著的一首詩,卻吸引了他的目光。

    腐胬白骨滿疆場,

    萬死孤城未肯降。

    寄語路人休掩鼻,

    活人不及死人香。

    幽暗閃動的火光之中,關卓凡只覺這首詩裡頗有森森之氣,而落款也甚為奇特,題的是“江陰女子”。詩中的警句,自然是“活人不及死人香”,但所扣的主題,卻是“萬死孤城未肯降”一句。他不由便仰頭思索,這是哪個典故?

    想了一會,忽然心中一凜:這是前明江陰典史閻應元的祠廟!

    順治二年,清兵下江南,豫親王多鐸的兵鋒所指,各地無不望風景從。只有江陰縣,官降民叛,城中義民殺知縣方亨、守備顧元泌,在明倫堂內歃血為盟,誓言絕不剃髮,推舉住在砂山的閻應元為主帥,據守縣城。說起來,祖籍通縣的閻應元,其時只是一名前典史,未入流的官,但他英雄氣概,機智多謀,素為江陰百姓所仰服。於是他攜了六百祝塘勇士,自砂山入城,主持城守。

    入城後,閻應元立即把全城的戶口分別丁壯老幼編列成冊,挑選年輕力壯的男子組成民兵。又對城中過往行人嚴加盤詰,肅清內奸。在閻應元的領導下,人盡其才,物盡其用,分派得井井有條,立時把江陰城變作了一個守衛嚴密的堡壘。

    常州知府宗灝聞訊,派兵丁三百人趕來鎮壓,被輕易殲滅於秦望山下,繼而前明降將劉良佐的五萬兵趕至,大圍江陰,再三勸降不成,終於開始攻城。

    撮邇之地,彈丸小城,劉良佐滿擬可以一鼓而破,誰知自此日開始,打足四十餘天,在江陰城下碰得頭破血流!攻城的兵卒,傷亡過萬,江陰城兀自巋然不動,而守城的,卻儘是微末之吏——守東門的,是武舉人王公略,守南門的,是把總汪向陽,守西門的,是現任典史陳明遇,攻防最烈的北門,則由閻應元親守,每次巡城,必由一楊姓家將持大刀跟隨,見者無不生畏,以為是雲長再世,周倉重生。

    這一下,清廷聳動,多鐸大怒之下,先後派了恭順王孔有德、貝勒博洛、貝勒尼堪等,統率大兵增援,一時之間,小小的江陰城下,二十萬“大清兵”雲集,而在城中抵抗的,不過是數萬百姓而已。

    誰知竟然還是不能攻下!江陰百姓,於絕境之中,打得愈發頑強,最慘烈的一件事,是江陰父老百餘人,披紅掛綵,出城詐降,等去到清軍大營之中,忽然引發隨身暗藏的火藥,炸死官兵數百人之多。

    到了第七十九天上,真的打到彈盡糧絕,情知再也守不住了。於是闔城的百姓,簞壺食漿,湧上城牆,在明月高懸之下,與城上的民兵子弟一起,相對痛飲,放聲高歌:“宜興人,一把槍。無錫人,團團一股香。江陰人,打仗八十日,寧死不投降。”

    關卓凡這些讀史的人,每每看到此處,都不能不掩卷長嘆,淚濕眼眶,讚一聲:江陰人牛逼!

    再過兩天,博洛督大軍猛攻,以紅衣大炮並二百餘門各式火炮,在花家壩轟破東北城牆,終於破城。閻應元以短刃刺胸不死,又跳前湖自殺,卻被趕到的清兵撈了起來,綁縛博洛面前。閻應元背身而立,破口大罵,被清兵用鐵槍刺斷脛骨,竟仍以斷肢立地,及至氣絕,膝蓋也不曾略彎。

    江陰之戰,前後八十一日,清兵死傷四萬餘人,而江陰城內城外的百姓死於此戰者,凡九萬七千人,是為江南最慘烈一役。

    即使對於穿越到這個年代的關卓凡來說,這亦是兩百多年前的歷史了,不意卻在這樣的雨夜之中,忽然見到了這座供奉閻應元的祠堂。感慨良久,將身上的油衣脫下,正一正衣冠,決定到裡面的靈位之前,躬身致敬。

    他由劉郇膏和幾名親兵陪著,進了正殿,果然見到中間靠牆的位置,是一尊塑像,軀幹豐碩,雙眉卓豎,目細而長曲,面赤有須,直有雲長之風。塑像之前設了一個小香案,供著一塊木牌,牌前的一爐香菸,將將燃過一半。

    關卓凡面容一肅,方才邁開腳步,卻聽見旁邊的過道中又傳來了那位小姑娘著急的聲音。

    “爺爺……爺爺……你不要去……”

    跟著便聽塑像旁邊的側門咣的一聲被推開,那名老者,雙手持著一把長柄大刀,大喝一聲“呔!”,勢如瘋虎一般衝進殿來,攔在閻應元的塑像之前!

    關卓凡被他驚得連退兩步,身邊的親兵嘩啦啦一片響,刀出鞘,槍離肩,不約而同地指住了那名老者。那老者卻恍然不覺,一柄大刀在身前虛劈,刀光雪亮,虎虎生風,真看不出這名瘦小的老人,身上竟負有如斯武功。

    待到更多的親兵手執火把湧進來,殿中稍顯明亮,大家才看出來,老人手中的刀,不是真刀,而是戲台上所用的木製大刀,難怪他耍弄起來,並不顯得如何艱難,真不知他是從哪兒弄來的。一眾人面面相覷,然後都把眼光看在大帥身上,等他的示意。

    關卓凡驚魂初定,走上一步,客客氣氣地說道:“老人家……”

    “呔!”老人彷如戲台上的武生,又是一聲大喝,打斷了他的話,在香案前走了一個三步回頭的台步,將刀一橫,面容猙獰地看著一屋子官兵,忽然像念戲詞一般,說出一句驚天動地的話來。

    “八十日帶髮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十萬人同心死義,留大明三百里江山!”

    這首閻應元的絕命大詩,此刻夾在滾滾雷聲之中,由這位狀若瘋癲的老者口中嘶吼出來,直可以撼天震地!在這樣的地方,驟然聽聞到這樣一句話,關卓凡只覺渾身的熱血呼地一下全湧上了頭頂,激動得渾身戰抖,難以自持,淚水和額上淌下的雨水混在一起,幾至模糊了雙眼。

    一道閃電亮起,將祠廟之中照得雪亮,卻見那老者將刀又翻了一個刀花,身子緩緩倚靠在閻應元的塑像之上,刀尾拄地,雙手將刀身斜亙在枯瘦的身軀前,怒目圓睜,凜凜生威,拼盡最後的力量,縱聲大呼——

    “這是我大明神將軍閻應元的靈位,滿洲人不得近前!”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0:13
第一一五章 擺平

    老者的這股氣勢,一時將眾人驚得呆住了。

    如果他說的是江陰土話,也就罷了,殿中的一班兵未必能聽得明白。偏偏他念戲詞一般,字正腔圓,“大明”、“滿洲人”這些話,聲聲入耳。照這樣看來,面前的這個老頭,豈不是大逆的欽犯?眼見是要拿人了。

    軒軍之中,真正的滿洲人並不多,但關大帥卻是正牌子的正黃旗!大家都偷眼看他,卻見大帥木然立在當中,默不作聲,不知在想些什麼。那個紅襖子的小姑娘,跑了進來,跪在地上也不說話,只是一邊哭,一邊向這幫“總爺”磕頭求情。

    “這個人,演戲演瘋了。”關卓凡終於開口了,聲音之中,一絲喜怒哀樂也沒有,乾澀地說道,“劉先生,我記得這座祠廟,是御准建立的?”

    “是,大帥真是淵博!”劉郇膏正有驚心動魄之感,聽他問起,連忙答道,“閻麗亨的這座祠堂,是乾隆二十四年,奉高宗純皇帝的聖諭准建,沒想到是在這裡。”

    江陰淪陷之後,慘遭屠城,從此整個江陰地區的百姓,都採取了對朝廷不合作的態度,不出仕,不應舉,算是一種沉默的抵抗。這樣的情形,直到乾隆年間,朝廷准予給閻應元在江陰修祠,主動向江陰人示好,才有了改觀。

    “既然如此,倒不便打攪了。”關卓凡淡淡地說,“走!”

    走?

    這一聲走,讓大家都頗有匪夷所思之感,一件可以定成大逆的案子。說撂開就撂開了!大家都在想。這也就是關大帥身為滿人。才敢這樣幹,若是換了漢員,只怕立刻就要被疑心成心懷前朝。

    然而大帥說走,誰又敢再說什麼?圖林連忙將手中的油衣替關卓凡披上,數十人收起刀槍,上了馬,頂著大雨向軍營馳去。

    等到進了中軍帳,關卓凡一邊由著親兵替自己換上乾衣。一邊派人把劉郇膏叫了過來。

    “劉先生,你看見那個老頭,手裡拿的那把大刀沒有?”

    “是,我亦想到了。”談到這件事,劉郇膏極為謹慎,小心翼翼地看著關卓凡的臉色說道,“當初閻麗亨大逆不道,竟敢在江陰對抗天兵,他那位姓楊的家將,正是替他執刀之人。這個守祠的老者。說不定就是那位家將的後人。”

    “劉先生,你不用多心。兩百年前的事兒了麼!”關卓凡蹬上乾淨暖和的靴子,在地上跺了跺腳,笑著說道,“若是果然如此,那他們代代相傳,替閻應元守祠,也算得上是一門義僕了。我看那個老頭子病得不輕,他那個孫女,也是個懂事的孩子,現在打仗,周圍的人都跑乾淨了,這兩天你找人去照應照應,送點吃食銀錢什麼的。”

    “是!”劉郇膏畢竟是讀書人,在心裡面對閻應元實在是尊崇有加,但這份感受,如何敢說出來?此刻聽關卓凡這樣講,自是欣然應允。“我按大帥說的,再叫營裡的醫生,替他去瞧瞧病。”

    劉郇膏卻不知道,關卓凡這一趟古祠驚魂,心中仍在激盪不已,只是他掩飾得極好,沒有分毫流露在臉上。

    “嗯。”關卓凡彷彿已經拋開了這件事,開始談軍務,“明天一早,叫他們幾個到大帳來會議,把攻打江陰的部署,再議一議。”

    太平軍在江陰的守將,是英王陳玉成的叔叔陳承琦。他卻沒本事像兩百年前的閻應元一樣,把江陰守得固若金湯。軒軍只拿了四個團攻城,按照關卓凡“攔腰一擊”的打法,在南門北門佯攻,主打東城,只打了半天工夫,就以炮火了破毀城門,和分別為十幾丈的兩段城牆。

    首先突入城中的,是白齊文的洋二團。白齊文固然要立功,洋二團的三千多人亦是剛從常勝軍回到軒軍的編制中,急於打一個勝仗來證明自己,於是沖得特別猛,不僅一舉擊潰了缺口兩邊的太平軍,而且以極快的速度,分數路直入城內,在逐巷的爭奪中穿插包圍,讓太平軍來不及再組織抵抗。“然王”陳承琦在奔回縣衙的路上,即被堵截,連同十餘名親兵,在白刃搏鬥中被洋二團的士兵以刺刀逐一刺死在小巷中。

    江陰入手,軒軍又可以像原來一樣,好整以暇地屯兵訓練,等待淮軍攻克無錫的消息了。然而關卓凡卻發現,隨著手下部隊的逐漸擴大,他又面臨一個新的問題——該怎樣把各團之間的關係平衡好。

    軒軍發軔之初,不存在這個問題,那時候面對譚紹光的大軍,兵員根本就不敷使用,是靠了兩條電報線和一條黃浦江,將有限的兵力調來調去,形成局部優勢,才最終取得勝利。一個兵當成兩個使,哪支部隊誰能立功,全憑本事。

    現在大不相同了,不僅人數超過了三萬,而且裝備和火力,實際上已經對太平軍形成了壓倒性的優勢,那麼誰立功誰不立功,誰立大功誰立小功,常常要取決於主帥的分派。換句話說,以江陰為例,白齊文固然打得下,其實換了福瑞斯特或者伊克桑,又何嘗不可以打下?

    這樣一來,主帥擺不擺得平,便成關鍵。

    他坐在軍案後面,把那些用於在地圖上標示部隊位置,寫著各團番號的小紅旗,在案子上擺來擺去,用心琢磨起這個問題來。

    現在軒軍的一等主力,是張勇的馬隊、伊克桑的克字團、福瑞斯特的洋一團、由方濟成署理的先字團。

    二等主力,是白齊文的洋二團、吳建瀛的建字團、姜德的德字團。

    三等主力,則是三個新編練的團——劉玉林的林字團、展東祿的祿字團、鄭國魁的魁字團。

    十個團之外,還有丁汝昌的水師,劉郇膏的中軍營,圖林的親兵營。至於隨軒軍行動的曾秉忠的數千綠營和團勇,還沒有算在其內。

    他瞪著案子上擺列得整整齊齊的幾排小旗,忽然伸手掃去,把它們攪成了一堆。

    怎麼擺得平?這麼強大的兵力,集中在這麼小的一塊地方,不要說江陰,就算是接下來的常州之戰,亦只要派出三四個團跟淮軍一起夾擊,那個陳斜眼——“護王”陳坤書,就難逃覆亡的命運。

    一陣無名的煩躁過後,跟著便是恍然大悟:哪個規定說只能圍著常州來做文章?軒淮兩軍在江蘇境內作戰,協同行動,名義上當然該聽李鴻章這個江蘇巡撫的,然而自己手下已經養大了一個狼群,現在吃都吃不飽,還能跟李鴻章客氣麼?

    管他個屁!

    關卓凡霍地站起來,將桌上那堆散亂的小紅旗攏在手裡,大步走到掛著的大地圖面前,一邊琢磨,一邊將旗子一面一面地插在地圖上,漸漸越過了常州,一路向江寧方向延伸過去。

    做完了,拍一拍手,後退幾步,欣賞著自己的傑作,臉上才露出了笑容。卻聽帳外來報,說劉總辦求見。

    “請他進來。”關卓凡回到案邊坐好,便見到劉郇膏行了進來,面上殊無歡喜之色。

    “軒帥,我有負所托。”劉郇膏面色凝重地說道,“應元廟裡耍大刀的那一位,得的是絞腸痧,醫生是派去了,不過終於還是救不回來。”

    原來是這件事。關卓凡默然無語,在心中不勝唏噓——這樣一個人,到底還是保他不住,卻不知他那位相依為命的小孫女,該怎麼活下去?

    “我已經命人辦了一副棺木,發送了他。他那位孫女,我也已經帶回來了。”就好像猜到了關卓凡心中的想法一樣,劉郇膏說道,“說起來,他們家早先是‘樂戶’,左近的人家都不太待見,因此我打算拿她交給江陰縣來照顧。”

    關卓凡心想,難怪他舞起大刀來,有模有樣,原來真是唱過戲的。不過樂戶跟一般的戲子又有不同,乃是賤籍,小姑娘交給江陰知縣來“照顧”,未見得能受什麼善待,不要一個不小心,把照顧變成了管束,那就不是自己的本意了。

    “她人在哪裡?”

    “就在帳外。”劉郇膏看著關卓凡的臉色說,“她說要來磕頭,謝謝收斂了她爺爺的好心人。”

    其時的一副棺木,價格不菲,特別是亂世之中,窮苦人家若是遇到喪葬,一床蓆子捲一捲,也發送得一個人了。若是能以門板釘一副簡陋的棺木,則已經算是考究,若是子孫賢孝,非要尋一副真正的棺木來發葬,那麼賣身為奴的事,真不是假的。所以劉郇膏送了這一副棺木,在小姑娘來說,也實在是會感激到骨子裡去的。

    “唔......”關卓凡略作沉吟,才點點頭,“帶她進來吧。”

    小姑娘還是穿著那件紅襖子,進了帳門,便向旁邊一跪,神情之中雖然有畏縮之意,但一個女孩子,在軍營這樣肅殺的景象之中,並沒有被嚇得驚慌失措,這就已經很不一般了。

    “這是關大帥,”劉郇膏溫聲說道,“你磕頭罷。”

    “給關大帥磕頭。”小姑娘磕了個頭,聲音顫顫的,半是緊張,半是傷情,“謝謝關大帥收斂了我爺爺。”

    看著她的身形,關卓凡倒楞了一下,心說把她叫成“小姑娘”,似乎也不怎麼確切。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0:13
第一一六章 滿漢之別

    那天在閻應元祠堂裡見到這個小姑娘,先是燈火昏暗,繼而是被那位老人的所震驚,一直不曾留意打量過她,現在看過去,雖然身形嬌俏,但卻並不“單薄”,怎麼也不信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

    “你叫什麼名字?”

    “楊婉兒。”小姑娘垂首答道。

    “今年多大啦?”

    “……十五歲。”

    關卓凡心說,難怪覺得她懂事。十五歲,那真也不算小了,在這個年代,盡有十三四歲就嫁人的。

    “你爹爹媽媽呢?”

    “前年鬧長毛的時候,死了……”楊婉兒的聲音,似乎又開始有點哽咽。

    “那你們家在江陰還有什麼親戚……或是朋友沒有?”

    “沒了。”楊婉兒小聲說道,“我們家是樂戶,別人都不樂意跟我們來往。”

    “哦……那你知不知道,你爺爺在祠廟裡守祠,有多少年了?”

    “原來聽我爹爹說,從我曾爺爺過世,有二十幾年了。”

    聽她這麼說,關卓凡心中大是感慨:這一家人,稱得上是忠肝義膽!

    “你知道你祖上是什麼人麼?”

    關卓凡這一問,讓楊婉兒遲疑了——祖上是誰,自然是知道的,但是爹爹在世的時候曾經說過,這是犯忌諱的事情,不可以對外人說起。不過這位“關大帥”,和善得很,語氣裡似有一股說不清的親近之意。那天晚上,他不僅放過了爺爺,而且派了醫生來給爺爺治病,又讓人照料了爺爺的後事,說起來。算是恩人。

    “我爹爹說,我們家祖上是閻大將軍身邊的家將,楊起同。”姑娘用極輕的聲音說道。

    果然,關卓凡跟劉郇膏交換了一個眼色。

    “你不用害怕,乾隆爺御准給閻公建祠。就是說他是忠臣,你家世代守祠,自然也是忠臣。”關卓凡頓一頓,問道:“你跟爺爺,又是靠什麼過活?”

    “公所裡,每個月給爺爺送三十斤米。八百文錢。”

    “那爺爺現在不在了,你有什麼打算沒有?”

    “我有功夫,想找個草台班子,去跑解馬。”

    跑解馬,就是跑江湖賣藝。她有功夫在身,關卓凡倒是意外得很。不過想一想,樂戶人家,多半是她爹媽傳給她的,也就不奇怪了。

    “婉兒姑娘,現在是亂世,你一個人跑江湖,那可不是辦法。既然你在江陰沒有親人。我送你到上海去,你願不願意?”

    楊婉兒一直垂著頭,聽了這話,不免抬頭向上一望,結果兩個人都吃了一驚。

    楊婉兒吃驚的,是本以為劉先生口中的這位“關大帥”,無論如何也是個四五十歲的人。那天晚上在祠堂裡,她只顧在地上磕頭求情,不曾敢望過一眼,哪裡想到竟是這麼年輕的一位青年將軍?

    而她現在雖只抬頭一瞥。關卓凡卻已見到她一張秀麗的瓜子臉龐上,一雙大眼睛晶瑩純淨,頰邊微現梨渦,人雖然略顯稚嫩,卻是個絕色的美人胚子無疑。

    這一下。關卓凡倒是猶豫起來了,自己這麼熱心,在劉郇膏的眼中看來,會不會以為自己是別有用心呢?

    不過這份猶豫,只是一瞬間的事情——只要自己心中坦蕩,又何必在意旁人如何看待?

    楊婉兒只是抬頭一望,隨即便又垂下頭去,臉色卻愈見蒼白,小聲說道:“大帥對我恩重如山,不管把我送給誰,婉兒都沒有二話。”

    這就走到“賣身葬父”的路子上去了,不過也可見這個楊婉兒,真是個極懂事的姑娘。

    “婉兒姑娘,我怎麼會拿你去送給人?我是找人來照顧你。”關卓凡笑了,轉頭對劉郇膏說道:“劉先生,你找一條船,讓圖林派幾個人,把她送到上海,交給……”

    交給誰呢?他一時躊躇起來。扈晴晴還是個姑娘家,未見得願意;楊坊是現任的上海道,不方便;要說交給利賓,他家裡那位“小棠春”,也嫌年輕了一點兒。

    “交給雪岩的那位羅四太太好了。”他想到了這個最合適的人選,“說清楚是我的託付。”

    “成,我立刻辦。”劉郇膏笑著應了,問楊婉兒:“你還有什麼要收拾的東西沒有?”

    “爺爺的後事都辦完了,我也沒什麼好收拾的了。”楊婉兒搖頭道。

    “那你謝過大帥,咱們這就走吧。”

    “謝謝大帥,謝謝劉先生。”楊婉兒又磕了一個頭,站起身來,遲疑著走了兩步,回過頭來,怯生生地問了一句:“大帥,你是漢人,還是……滿人?”

    這讓關卓凡怎麼說?目瞪口呆之餘,跟劉郇膏面面相覷了半晌,才勉強擠出了一個笑容,拿一句冠冕堂皇的官話來敷衍。

    “這個麼……滿漢一家。”

    *

    時進三月,京城街面上樹木的枝頭,也開始有了綠意。宮內的御花園中,一些開得早的奇花異卉,亦已經在爭妍鬥豔。

    養心殿裡的慈禧太后,此刻卻無心欣賞這一些往常她最喜歡的春意,因為南邊的戰事,既有讓她高興的消息,亦有讓她著急,甚至是不滿的地方。

    正在替江蘇戰事做小結的曹毓英,用一段話收了尾。

    “長毛在常州一帶的三個偽王,陳承琦死在軒軍的白齊文手裡,黃子隆死在淮軍的副將周壽昌手裡,常州則是跟蘇州一樣,由軒淮兩軍夾攻,最終是軒軍先破城,不過陳坤書是由淮軍的郭松林所擊殺。這三個王一死,常州附近便有殘餘的長毛,也無力再興風作浪。所以說蘇常兩戰打完,江蘇便算是底定了。”

    “怎麼好算是底定?”慈禧問道,“不是還有江寧?”

    她這一問,恭王和幾位軍機面面相覷,一時誰都沒有接話。

    “打破常州已經快一個月了,要說讓軍隊休整,也該差不多了。”慈禧平靜地問道,“李鴻章和關卓凡兩個,還在按兵不動,那是什麼道理?”

    什麼道理,是明擺著的,但這話很不好說。恭王掂量了一下,還是避實就虛,先宕開一筆。

    “月初的時候,就已經發了廷寄給李鴻章,督促他們盡快西進。現在還沒有動,或許是糧草軍械尚未齊備,又或者是周圍的匪情尚未掃清。是否另下一道諭旨,再催一催?“

    “我看吶,也不見得是匪情尚未掃清,多半是他們心中那個疙瘩,尚未掃清!”慈禧的眉頭皺起來了,說話的聲兒也略略大了些,“我就納悶兒了,李鴻章賣他老師的面子,不願意去得罪曾國荃,也就罷了。關卓凡礙著什麼,也屯兵常州,遷延不肯進兵?”

    她先開了頭,底下人的話就好說了。

    “太后聖明,萬事都在聖鑑之中。”曹毓英跪在地上回話,要替關卓凡辯護兩句,“李鴻章到底是江蘇巡撫,雖說是軒淮兩軍分兵合進,可關卓凡也要看看李鴻章的意思。”

    “看李鴻章的意思!”慈禧一時激動起來,口氣就有點不對了,“他自己身上也加著巡撫銜,賞著一等輕車都尉,賜著雙眼花翎,又剛抬進了正黃旗!我——我們姐倆,可不曾有哪點虧欠了他,他做事情,也要摸摸自己的良心!”

    這幾句話有點不倫不類,不像是個高高在上的君主,倒像是個尋常的小婦人在賭氣的樣子,這讓底下的一干大臣,如何接口?

    “妹妹,”慈安輕輕咳嗽了一聲,“要不,就像六爺說的,下一道諭旨,再催催好了。”

    有慈安太后這句話做鋪墊,恭王立刻便接上了話頭。

    “是,難怪太后要生氣。不過說起來,關卓凡的軒軍倒是在打的——方才曹毓英也說了,他手下的姜德和吳建瀛,已經打下了丹陽,華爾也打到了句容,離開江寧也不算遠了。關卓凡是受恩深重的人,只要實實在在的催一催,他必定不會辜負兩位太后和皇上的聖心。”

    慈禧意識到自己的小小失態,抱歉似的向慈安一笑,沉靜下來,點了點頭。

    “既然是下旨,也不能光說關卓凡一個,李鴻章也得說一說。這不是講私恩,是講國家的大義。朝廷靡費兵餉,他們在常州多待一日,洪秀全就在江寧多抗一日,讓他們自己想想,這對嗎?”

    “是!”恭王承了旨,躬身答道,“臣等這就下去擬旨,嚴督李鴻章關卓凡,即刻統兵西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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