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429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0:14
第一一七章 西洋象棋

    這一回朝廷辦事,異常迅捷,四月初二的這一天,兵部的折差,將一封“六百里加緊”的廷寄,送到了常州的巡撫行營。。因為這一道上諭,是指明發給李鴻章、關卓凡二人的,所以李鴻章派人請了關卓凡來,一同拆看。

    這封上諭之中,固然仍有嘉勉之意,但催促的語氣已經很明顯——“著飭李鴻章、關卓凡二員,即移得勝之師,馳赴江寧會剿,毋令洪逆得以奔突。至於將士久役於外,敵愾同仇,朝廷既憫其勞,且嘉其勇,著該大臣等加意撫循,以示體恤。所指行期,毋許推脫延宕!”

    兩個人看完了,各懷鬼胎,彼此目視,到底還是由李鴻章先開了口。

    “又來一道旨意,這倒有些為難了,”他沉吟著說,“會攻金陵,克復偽都,這是不世的勳名,哪個不想?然而淮軍的狀況,逸軒你是知道的,從上海一路打到這裡,損傷頗大,所補充的新勇,訓練又不足夠,彈藥也都匱乏。常州攻城,程學啟、郭松林先後負傷,整個部隊若沒有一段日子來切實地整休,則很難恢復元氣。”

    大功面前,這樣叫苦連篇,逶迤推脫,實在不像他李鴻章的性格,好看的小說:。關卓凡在心中暗笑道:若是現在圍攻金陵的,乃是區區在下,恐怕你李少荃早就忙不迭地揮軍西進,前來搶功了吧?

    李鴻章的這一番做作,騙得過別人,卻騙不過關卓凡。他的心思,為關卓凡猜得透透。

    會剿江寧,誠然是大功一件,然而誰想立這份功。必得先掂掂自己的份量,因為這一去,搶的是曾家兄弟的功勞!

    曾國藩自咸豐三年在湘潭練勇始,到現在整整十年了,他手創的湘軍一系,遍佈半個中國,到底逆轉了曾經岌岌可危的局面。。他的九弟,湘軍主將曾國荃,率吉字大營百戰艱難,終於大圍江寧。眼看就要九轉丹成的時候。豈容他人染指?誰這個時候不知趣。貿貿然帶兵前往。等於是把曾家兄弟往死裡得罪,即刻就會變成他們的對頭。

    跟曾國藩做對頭?不惟李鴻章不肯,連關卓凡都是不肯的。不過兩個人心裡所想的,既有相同之處,亦有不一樣的地方。

    在李鴻章來說,他畢竟是出在曾國藩的門下,雖然這一年來,隨著李鴻章功勞漸增,已經不是老師說什麼就聽什麼了,但師弟之間,仍有一份香火之情,況且不論是日後的仕途。還是眼下跟關卓凡的暗中較勁,都還要借助老師的大力,因此精明如李鴻章這樣的人,是寧肯違背朝旨,也不願去和他的“九叔”搶功勞的。

    在關卓凡而言,倒沒有李鴻章那份牽掛和擔憂,但他所圖謀的事情,更大,也更深,絕不肯輕易樹敵。如果在這個時候跟曾國藩鬧翻了臉,則等於將湘軍一系的官員,都置於自己的對立面,一定不是一個明智之舉。

    “逸軒,既然有這一道上諭,咱們不去,恐怕是不成了。不過我看朝廷的意思,只要江蘇方面,有一支兵過去,也就交得了差了。”李鴻章誠懇地說道,“說實話,現在淮軍疲弱,我自問不能跟你的軒軍相比。既然軒軍的前鋒,已經到了句容一帶,離江寧不過咫尺之遙,何不就由軒軍來跑這一趟?”

    “這……怎麼好意思?”關卓凡面上愕然,心中卻破口大罵:李少荃,你想拿老子當作冤大頭?

    “沒有什麼的。自淮軍到上海以來,每次都承你的容讓,這一回,怎麼好再跟你搶?”李鴻章擺著手說,“我坐鎮常州,替你主持後勤,靜候好音。”

    “這樣的厚意,卓凡無以為報。。”關卓凡站起身來,肅容相謝,“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我不做大頭,誰做大頭?

    *

    *

    李鴻章的一番話,當然沒安好心,他勸關卓凡西去江寧,有很深的用意。

    自登陸上海那一天起,淮軍的風頭,就一直被軒軍壓制,而關卓凡在上海的把持,亦令到他這個江蘇巡撫,有寢食難安的感覺。及至兩軍並發,由上海向西克復失地,一直到打下常州,一山二虎的態勢亦是越來越明顯。以李鴻章的精明,自然猜得到,只要江寧一破,平洪的事業便大致算塵埃落定,江蘇的人事,也必會有一番更張,朝廷總要在他和關卓凡之中,調開一個。

    李鴻章深知,這件事,不管朝廷怎麼想,都還要徵求曾國藩的意見。而自己的這位老師,雖說“忍”字的功夫已經修煉得極為到家,但江寧是曾家和湘軍的根本利益所在,在這上頭是決不肯退讓的。

    關逸軒到底還是年輕,立功心切,還看不透這一層!李鴻章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只要軒軍兵至江寧,幾乎就等於是公然踩了湘軍一腳,從此與曾家之間,會埋下深不可解的心結。

    至於自己的淮軍,修整當然只是託詞,只要軒軍一走,淮軍當然也不會在常州閒著,馬上就要向浙江進發!李鴻章心想,說起來,這還是拜他關逸軒一句話的提醒,好看的小說:。

    “我聽趙竹生說,現在嘉興湖州一帶的長毛,空虛得很,兵都調到南面去跟左季高的楚軍作戰去了。”關卓凡有意無意地說道,“我本來還在想,是不是可以做做文章。”

    這句話,讓李鴻章頗為心動——曾國荃不好招惹,但踩一踩左宗棠的地盤,有什麼關係?反正楚軍的勢力,連杭州也還沒有越過,說起來,淮軍是去幫他的忙,冠冕堂皇得很。而且嘉興湖州,向稱富庶,這是大好的機會,不要放過了。

    跟李鴻章所想的一樣,軒軍果然開始調動了,而且行動迅速,幾乎一點時間都不肯浪費,正是一副立功心切的樣子。駐丹陽的德字團和建字團,推進到了江寧東北的棲霞鎮一帶,華爾率領兩個洋槍團,正面推進到了江寧以東的索墅鎮,而丁世傑率張勇的馬隊和克字團,在距江寧南面四十里的方山紮了營。另外,關卓凡又分調了新編練的兩個團,林字團和祿字團,在以上三個點之間佈防,作為呼應。

    丁汝昌的軒軍水師,亦自盤踞多時的太湖之中,升火起錨,出望虞河進入長江,朔江而上,直薄江寧。

    一時之間,軒軍的八個團兩萬多人,加上一支水師,陳兵於江寧外圍,窺伺大城,頗有躍躍欲試的意思。

    軒軍的到來,讓江寧城內外的兩個人,不約而同的跳了起來。

    江寧城內的,是李秀成。他在上海和蘇州,前後三次吃過軒軍的大虧,深深明白這支軒軍完全不同於曾國荃的湘軍。以軒軍的器械之精,戰力之強,太平軍已經無力正面對抗。原來還能在城外與湘軍進行局部爭奪的太平軍,從此再不能做野戰的奢望,只能據城固守了。

    江寧城外的,則是曾國荃。他萬萬想不到,居然真的敢有人來捋他的虎鬚,公然帶兵來到他視為禁臠的江寧!偏偏來的人,是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滿洲新貴,所統帶的軒軍,又是“旗營”,曾國荃一時竟拿他沒有辦法。這位曾九爺,可不像他老兄那樣有一門“忍”字的功夫,於是氣得暴戾失常,不惟對布營的軒軍不聞不問,而且在帳中破口大罵,前來聯絡的劉郇膏連他的吉字大營都進不去,就被趕了回來。

    正在江寧交戰的敵我雙方,居然都對這支新到來的軍隊深惡痛絕,是奇哉怪也的一件事。不過對於這樣的反應,特別是曾國荃的暴怒,已經在關卓凡的意料之中。他把自己的行營,跟華爾一起,設在了洋槍一團的營內,每日裡跟那些西洋軍官聊聊天,跟福瑞斯特學學下西洋象棋,在自己的帳內翻翻閒書,平心靜氣,悠閒得很。

    “關老總,湘軍為什麼不歡迎我們?”福瑞斯特在棋盤上隨手進了一步兵,百思不解地問道,“他們在這裡只有五萬人,我們的到來,是對他們強有力的支援。”

    福瑞斯特的這個白格兵,還差兩步就要到底線升成王后,那就威力無比了。關卓凡抱頭苦思了半晌,只得拿一個車退回來先看住。走完這一步,才抬起頭看著福瑞斯特。

    “湘軍以為,只有一鍋飯,我們多吃一口,他們就要少吃一口。”

    福瑞斯特明白了,這是在說功勞的事情,想一想,不無擔心地說:“那我們天天閒在這裡,還能有功勞麼?”

    “好比你這個白格兵,走到了這裡,雖然還沒有吃過一個子,卻已經逼得我手忙腳亂。”關卓凡微微一笑,指著棋盤說道,“你能說,它沒有功勞麼?”

    這些勾心鬥角的事情,不是福瑞斯特所擅長的,他覺得關老總的這句話寓意很深,正在似懂非懂,用心去想,圖林已經急匆匆地走了進來。

    “爺,兩江總督曾國藩大人,已經從安慶到了江寧,急召您到雨花台大營見面。”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0:15
第一一八章 曾國藩

    欽命兩江總督、奉旨節制四省軍務、替朝廷底定半壁江山的曾國藩,終於來了。。

    他是曾國荃搬來的“車”,來看住自己這個“兵”。

    關卓凡抑制住自己的緊張心情,微笑著對福瑞斯特說了聲“我輸了”,伸手亂了棋局,起身進入後帳,由圖林伺候著,將整套二品公服一絲不苟地穿好,揣了手本,戴上那頂拖著一支雙眼花翎的大帽子,深深吸了一口氣。

    “走!”

    數百名親兵一同上馬,衛護著關大帥從駐節的索墅鎮,馳赴湘軍的雨花台大營,好看的小說:。

    到了營外,只見營門已經大開,在門口迎接的,卻不是吉字大營的湘軍將領,而是兩位身著長衫的文士農夫三國最新章節。

    “軒帥辛苦!”兩人之中,白面無鬚的那一個,比較年輕,卻先開口致意,“我是曾紀澤,奉了父親的命令,在這裡等候軒帥。這一位是趙烈文,趙惠甫先生,是我父親幕中的客卿。”

    兩個都是鼎鼎大名的人物,不意卻在這裡見到了,特別是曾紀澤,學貫中西,算是日後中國外交的創始人之一,尤為關卓凡所注目。不過相比起馬上要見的曾國藩來說,這兩人的位置就不免要向後擺擺了。

    “原來是劼剛兄,惠甫先生。”關卓凡面帶春風,拱手抱拳,“不敢當兩位的遠迎,實在是有勞了。”

    幾句寒暄過後,由曾紀澤和趙烈文陪著,直入中營。曾國藩卻不在他九弟的大帳之中。而是將臨時的行營,設在了西側的一頂較小的帳子裡面,帳外也不見總督那種儀從煊赫的威勢,只有七八個親兵在按刀站班。。見到關卓凡這樣的二品大員,亦是面無表情。

    關卓凡心想,這不見得是他們見多了二品大員的緣故,說不定他們自己的身上,就帶著一品二品的功名也未可知。

    等到曾紀澤通報進去,就聽見裡面一個濁重的聲音說道:“請他進來吧。”

    這句官話帶著湘鄉口音,自是曾國藩無疑。不過曾國藩在京為官十餘年,他的話,關卓凡盡可以聽得清楚明白,等到曾紀澤出帳相延。便快步走進去。見當中一位穿著灰布長袍的老者。站著相迎。

    “一等輕車都尉、江蘇布政使、軒軍總帶關卓凡,參見督帥!”

    關卓凡報過了名,不待曾國藩有阻止的表示。便利索地請了一個安,起身取出手本奉上。

    遞手本奉見,固然是下官初次參見上官時的禮儀,但也要看彼此之間的身份地位,親疏遠近。以關卓凡而言,籍隸正黃旗,二品大員,身負爵銜,賜戴雙眼花翎,原本無須此舉。因此算是對曾國藩格外表示尊敬的意思。

    曾國藩站立相迎,亦是以示禮遇,見他這樣,微微一怔,擺了擺手道:“這可不敢收。關藩台,請坐了說話。”說罷,將手一讓,自己先坐了。

    “是,督帥請叫我逸軒好了。”關卓凡跟他隔了一個案子坐下,這才有功夫,可以好好看一看這位百餘年來,聲名如雷貫耳的人物。

    曾國藩。

    曾國藩的樣貌,與傳世的畫像相差彷彿,三角眼,倒吊眉,實在不像是一位理學大儒,也沒有那副中興名臣的氣概。如果換上短衣汗衫,則與湖南鄉下的一個老農,也未見得有什麼不同。。後世的相家,甚至多認為他的面相,是所謂的“刑殺”之相,意思是本來要綁到法場上去砍頭的,誰知竟做到位極人臣,尊榮無比!因此常常被當做是“修心可以補相”的絕佳例子,用來教人行善。

    在關卓凡而言,則好像是翻開了《曾文正公全集》,《能靜居日記》,《柏堂集》這些線裝古籍,然後看著活生生的曾國藩從書卷中走了出來,現在就坐在自己面前。

    他還在這樣浮想聯翩,曾國藩已經開口了。

    “逸軒,你跟少荃,在江蘇打得很好。”曾國藩的語氣,平緩沉穩,峻刻深沉的臉上,也看不出什麼喜怒哀樂,“當初在上海,亦是靠了你的軒軍,才替朝廷保住了這一方東南之地。”

    “卓凡不敢當督帥的誇獎。”關卓凡心想,曾國藩不愧理學大儒,果然不肯欺心,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他正在惱火自己,是一定的,但卻並不因為這個,就抹煞自己的功勞。

    而曾國藩,卻也在琢磨著這個關卓凡,好看的小說:。

    在涉及到旗人的事情上,曾國藩一向謹慎,這從他對待官文、塔齊布的態度上就能看得出來毀滅世界吧魔王大人。他的起家,固然靠的是子弟兵,但得到旗人的襄助,朝廷的信任,也是一個關鍵,其中當政的兩位,尤為重要。

    一個是已經被殺掉的肅順,曾以八旗和綠營不堪使用的緣故,力排眾議,獨重漢員,給了曾國藩極大的支持,是曾國藩一直感激的人。

    另一個則是恭王。辛酉政變之後,朝中頗有人以為曾國藩乃是肅順一黨,還好恭王不糊塗,雖然推翻了肅順,但在平洪楊的戰事上,仍然沿襲了肅順的主張,重用湘軍,替曾國藩調兵籌餉,這也才有了現在這樣的局面。

    而曾國藩也算是不負所托,以在籍侍郎的身份,創立湘軍。文人帶兵,十載艱難,成為了朝廷的一根柱石。

    而他個人的修養和品德,亦為許多人所交口稱讚。他年輕的時候,其實是急躁的性子,後來修習黃老之學,漸漸把性子扭轉了過來。到了現在,養氣的功夫已是極深,一個“忍”字,練得爐火純青,不惟戒慎恐懼,而且身居高位,清廉一時無二。

    然而,曾國藩固然是清慎端方,但他的身上,卻也背負了一個很大的包袱,這是關卓凡深知的。

    這個包袱,就是他的九弟,曾國荃。

    很奇怪的是,曾國藩這位大名鼎鼎的湘軍統帥,卻是一個拙於陣前指揮的人——在他這一生中,凡是親臨敵前,親自調度的戰鬥,無一不是以失敗告終。他的長處,在於選人,練兵,籌餉,制定方略,掌握全局。換句話說,是個帥才,而不是將才。他需要有人替他頂在前面,衝鋒陷陣,攻城略地,這個人,也是曾國荃。

    曾國荃的性子,與他的老兄恰恰相反,像一隻兇猛的斗犬一樣,好勇鬥狠,堅忍不拔,認準的事情,便義無反顧,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他的吉字大營,是湘軍的頭號主力,先破安慶,再圍江寧,替大哥立下汗馬功勞,自己更是先後五次受傷,身上創痕纍纍。湘軍能有今日,與曾國荃實在有密不可分的關係。

    因此,曾國藩對他這個九弟,也是呵護有加,一定要想辦法成全他打破“天京”的志向。湘系以外的軍隊,固然別想染指江寧,就連鮑超所統帶的“霆軍”,這樣的老湘軍嫡系部隊,因為不屬於曾國荃的吉字大營,亦不能有入城之望。

    現在關卓凡卻來了,而且還是個旗人,曾國藩接到曾國荃的報告,立刻決定,要親自跑這一趟,才能鎮住局面——清慎端方是一回事,權謀又是一回事!在京為官十餘年,在外統兵十餘年,官場老吏,什麼沒見過?

    “逸軒,你這一次西進,勢如破竹。”曾國藩習慣性地眯縫著眼睛,慢慢捋著長鬚,面無表情地說道,“你的軒軍乃是旗營,聽說戰力雄橫,任何長毛皆不能當其鋒銳。現在既然奉旨到了江寧,攻城自然是以你為主,不知你想怎樣打,回頭我知會沅甫,叫他讓一讓,替你做個策應好了。”

    來了來了,關卓凡在心中微微嘆息:曾國藩一生的令名,唯以他這個九弟的緣故,終於留下缺憾。然而在自己來說,不管對曾國藩如何敬重,現在卻不是替他惋惜的時候,他身上所背的這個包袱,自己這次亦要用一用。

    想是這麼想,說出來的話,卻仍然恭謹。

    “督帥明鑑,卓凡受朝廷兩次嚴旨督促,不得不有此一舉。”關卓凡在常州的延宕,為的就是等來這樣一個藉口,“不過卓凡趕到江寧,亦是來聽督帥節制的。至於說攻城,九帥百戰功高,吉字大營更是天下強軍,不是軒軍能夠比擬的。江寧這樣的大城,也只有九帥才拿得下,至於軒軍,無非是列防外圍,拾遺補缺罷了,絕不敢做進城之想。”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0:15
第一一九章 鞭子

    “哦?”曾國藩的雙眼攸的一睜,右手在長鬚上微微一頓,才又順著捋了下去。

    關卓凡這樣幹脆利落的表態,等於是當場立下了“不進城”的承諾,大出他的意料。在關卓凡來說,這算是極有誠意的表示了,然而以曾國藩的身份和涵養,當然不會說出什麼當面感謝的話,只是微微點了點頭,沉吟片刻,忽然說起不相干的事情來了。

    “逸軒,聽說你的洋話,說得很好?”

    “談不上好,不過聽說寫三項,都還可以對付。”關卓凡很沉靜,絲毫不以為怪,問什麼就答什麼。

    “嗯。你在上海和江蘇都辦了電報,算是踐行過洋務的人,聽說軍事上得益不少。”曾國藩問道,“不知你對洋務這件事,怎麼看?”

    “下官以為,洋務的事情,若是官、商、洋三者各司其職,各安其位,則可以相得益彰。”關卓凡恭恭敬敬地說道,“像電報這樣的事,於軍務之外,其實在民政商務上,也都很有可資利用之處。”

    曾國藩聽得很認真,再問出話來,便已經多少帶著一點讚許之意了。

    “高瞻遠矚若太史公者,在《史記》中亦將《貨殖列傳》排在第一百二十九篇,後面僅有一篇類乎跋語的自序,實已將商人列為最後,好看的小說:。何以按你的意思,洋務竟似離不開商人?”

    “所謂世易時移,變法宜矣。”曾國藩雖已放鬆了口吻。但關卓凡仍不脫恭謹的神態,“督帥是學窮天下的人,卓凡這一點小見識,本不敢在督帥面前賣弄。不過以卓凡看來。西方列強之強,實是得益於商業之興旺。商人逐利,因此可以溝通有無,除行商坐商之外,亦可以興辦實業。。其不厭瑣碎,不憚繁鉅,行事迅捷,計較精細的長處,不是官府所能做到的,實在是官洋兩端之間。極好的橋樑。”

    曾國藩愕然——關卓凡一個旗人。能帶兵打仗。能辦洋務,能說洋話,這已是了不起的事情了。誰想到掉起書包來,竟也頭頭是道?

    他是真的能識才賞才愛才的人,不由便改容相向,臉上頭一次現出了笑意,欣慰地說:“逸軒,我沒想到你還有這樣的見識。好!好!像你這樣的人才多一些,何嘗不是國家之福?”

    “卓凡不敢當。”關卓凡嘴上遜謝,心裡卻在想:說曾國藩學窮天下,雖說是拍馬屁,他到底也還當得起。不過他的見識。總歸囿於時代所限,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自己這點商品經濟的粗淺道理,大約是可以令他耳目一新的。

    “盡當得起了。”曾國藩微笑道,“然而以你看來,若要辦洋務,當以何者為先?”

    “自然是以人才為先!”關卓凡毫不猶豫地說,“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無論中西,只要在洋務上有一技之長,而又能為我所用者,或授以名器,或賞以金帛,悉予招攬,處處留心,則洋務庶幾可成矣。”

    “哦?不知逸軒可曾見到過這樣的人才?”

    “不瞞督帥說,卓凡先頭在帳外見到的曾世兄,就是這樣的大才!”關卓凡堂而皇之地把曾紀澤點了出來。

    曾國藩一愣,終於哈哈大笑起來。

    這個笑,不是為了關卓凡誇獎自己兒子的緣故,而是關卓凡論洋務人才的那一段話,實在對他的脾胃,深有“於我心有慼慼焉”的同感。。笑過之後,不免在心中琢磨,自己湘軍一系的官員之中,有無關卓凡這樣的人物?

    像他這樣年輕的,自然沒有。其他的,即以最出色的李鴻章而論,在這上面的見識,似乎也還頗有不如。

    這個人,真是奇才。曾國藩心想,他連秀才都沒有點過,但方才所說的那幾段話,卻算得上是出口成章,雖然遣詞造句之間,還略有生硬和稚嫩的地方,但裡面包含的見識和道理,卻遠遠不是那幫只會舞文弄墨的翰林所能比擬的了。

    旗人裡頭,到底出了這樣一個人物!

    想到旗人,又想到九弟曾國荃,繼而又想到李鴻章,在心中默默計較,一時沒有再言聲。曾國藩不說話,關卓凡自然也不說話,坐在一旁靜靜等候,心裡卻是感慨萬千。

    自己是江蘇藩司,自然也是曾國藩的屬官,方才曾國藩的這一番提問,有考究的意思,就跟面試一樣。想當初自己大四的時候,也曾投簡歷無數,裝腔作勢的面試官也見過不少,其中真有拿《曾國藩家書》裡面的話來考問自己的!若是他們知道今天面試自己的,竟是曾國藩本人,不知會作何感想?

    還在這樣胡思亂想,曾國藩已經說話了。

    “逸軒,你這次西來,有兩萬多人,是誰在替你辦糧台?若是缺什麼,我讓沅甫的吉字大營給你調過來。”

    “回督帥的話,前線的糧台上,是劉郇膏在管著,還算得力。”關卓凡答道,“後面是李撫台在替我坐鎮,全力支應。我這回能放手西來江寧,都靠他。”

    曾國藩聽了這話,面色如常,沒做什麼特別的表示,其他書友正在看:。

    “原來是劉松岩,”曾國藩點點頭,“是一把好手,大約供應上是無憂的了。”

    說完這句,右手一張,又開始捋他頜下的長鬚,緩緩說道:“逸軒,明日我就回安慶去了。江寧圍城,不是一時的工夫,大約總還要一年半載,才有破城的機會。無論如何,等到破城之後,軒軍的功勞,我會在摺子裡如實上報。”

    “謝謝督帥!”關卓凡要起身請安,卻被曾國藩以手勢攔住了。

    “總要靠大家戮力同心,”曾國藩微笑著說,“到時候我在江寧,專候佳音。”

    *

    *

    第二天,曾國藩果然便啟程回安慶去了。到了第三天,吉字大營的糧台上,撥過來來幾百頭牲口,算是犒勞軒軍。同時也帶來了曾國荃的一個口信,向關卓凡表示致意。

    “軒帥,你答應曾督帥,不進江寧了?”劉郇膏聽關卓凡說完,不甘心地問,“難怪曾沅甫前倨而後恭也。”

    “自然不進。”關卓凡想起劉郇膏上一回被從吉字大營趕出來的窘狀,笑著說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不打仗,我的糧台上倒是清閒,不過一年半載下來,碌碌無為,單是看著別人打仗,怕把兵養疲了。”

    “怎麼是碌碌無為,”關卓凡糾正道,“曾九帥看到我們來了,多少也要再努力一些。”

    “我倒覺著,咱們來不來,曾沅甫都一定會拚力。”劉郇膏認真地說,“克復江寧,是多大的榮耀,為山九仞,現在就差這一簣,他九帥不會不知道,早就紅了眼了。”

    “嗯,無須揚鞭自奮蹄。”關卓凡笑道,“不過曾九帥用的,不是強攻,而是圍城之法——他想用江寧外圍的所有部隊,幫他慢慢困死了長毛,但最後一下,卻要由他曾九帥來獨成克江寧之功。這個如意算盤,打得不錯,他吉字大營的傷亡可以減到最小,不過這樣一來,不惟軒軍,就連鮑超、張運蘭、蕭啟江這些湘軍的部隊,也都只好陪著看他演戲,虛靡餉銀,空耗時日,豈是國家之福?”

    這是說出來的話,還有一句沒說的——如果照史實來看,這樣圍下去,總要再過一年才能打破江寧,則我關卓凡所為何來?

    我既然來了,就非把這一年時間省下來不可!

    “軒帥說的是,可是不陪著他演戲,又能如何?”劉郇膏無奈地說,“畢竟答應了曾督帥的……”

    “劉先生,你大約知道,我是步軍衙門出來的人。”

    “自然知道。當初軒帥帶領步軍馬隊,手擒巨憨,名震天下。”

    “不敢當。”關卓凡微笑道,“不過步軍衙門的兵,彈壓的功夫是好的,手上都有絕活兒,特別是一條鞭子,可以使得出神入化。要嚇唬人的時候,能夠在你鼻尖三寸之前,打響一個鞭花,卻絕不傷你分毫,你說厲害不厲害?”

    自然是厲害的,只是正在說軍務上的事,怎麼忽然轉到“彈壓的功夫”上去了?劉郇膏遲疑著,一時沒能明白關卓凡的意思。

    “傳令丁汝昌,金台、百粵兩艦,即刻發炮轟擊江寧!”關卓凡收起了笑容,平靜地說道,“我要打一個鞭花,給曾老九聽聽。”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0:15
第一二零章 華容道

    同治二年四月十八凌晨,停泊在九洑洲的軒軍水師,以金台百粵兩艦上的一百一十磅和六十八磅主炮,開火炮擊江寧北城。

    巨炮一響,江寧四圍震驚,特別是吉字大營中的曾國荃,弄清了是怎麼回事之後,再一次暴跳如雷。

    “關逸軒可惡!”他像一隻紅了眼的困獸,在帳中急速轉了幾個圈子,才停下腳步。

    “傳他們到我的中營來會議!”

    要傳來的人,是他手下的幾位大將,李臣典、蕭孚泗、朱洪章、彭毓橘、劉連捷這一干人。其中除了朱洪章是貴州人,其他大多是曾國藩從湖南帶出來的嫡系,像李臣典,原來乾脆就是曾國藩的親兵。

    “人家要來搶功勞了!”曾國荃陰沉著臉,雙目如火,瞪視這他手下的這班將領,“今天早上,軒軍水師已經開炮,你們都聽見了?”

    “沒那麼便宜的事!”蕭孚泗第一個叫起來,“我們打了多少年,才打到江寧城底下,單從去年四月九帥在雨花台紮營,到現在就已經整整一年了,不管多苦多難,都是我們湘軍在承受,他關卓凡想要搶走這份功勞,門都沒有!”

    “不錯,江寧是我們吉字大營包下的!”劉連捷的宿醉還未醒透,也嚷嚷起來,“連鮑提督都不敢跟我們搶,他關卓凡是個什麼東西?我們打安慶的時候,他還只不過是個五品的佐領,現在倒要爬到我們頭上來了?他敢來跟九帥搶功,我劉連捷就敢跟他拚命!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

    話還沒有說完,不防卻被曾國荃一口啐在臉上。驚愕地看著這位九帥,不敢吱聲了。

    “你們說的那都是屁話!”暴怒的曾國荃逼視著劉連捷,“他是御前侍衛,你比得了嗎?他是正牌子的正黃旗籍,你比得了嗎?他身上的黃馬褂。你有嗎?他頭上的雙眼花翎,你有嗎?”

    雙眼花翎這種東西,連老帥都還沒有,底下人又怎麼會有?一班將領都不吭聲了。

    曾國荃的暴怒,事出有因——軒軍的人雖然沒有進城,但炮彈卻已經飛進了城!

    這樣一來。到時候克復江寧的功勞,無論如何也要被關卓凡分走大大的一份了。偏偏他的作為,又絲毫沒有違反他對自己大哥的承諾!這一份窩囊,如何不令曾國荃怒火中燒?

    “跟軒軍的這筆賬,以後再算!現在說別的都沒有用,只有盡快把江寧打下來。才是正辦。”曾國荃稍稍冷靜下來,將手一揮,“不然哪一天不小心,被軒軍把江寧打破了,那才是笑話。吉字大營的四萬多人,人人找一根索子,吊死算了!”

    這樣一來。大家都起了拚命的心。既然說要盡快打破江寧,那原來單靠圍城的法子就不能用了,必須要強攻。幾個人圍著曾國荃商量的半天,最後決定,還是以南面的太平門為主攻點,把兩件事辦好:一是要盡快拿下龍脖子上那座“地堡城”,二是加快地道的挖掘,十道並進。

    “能不能成功,這個月內就要見分曉!”曾國荃環顧一圈,動情地說道。“大哥栽培了我們這麼多年,在安慶翹首以望,我們不能對他不起!我們這幾個,都是生死兄弟,眼前的這一場大富貴。也決不能拱手讓人!傳令各營,只要打破江寧,准許大掠三日,軍法不禁!”

    *

    龍脖子到富貴山一帶,是鐘山南麓,緊貼江寧城的太平門。因為這裡是進攻金陵的最有利之處,所以歷來定都金陵的王朝,這裡總是守護最重的地方。

    太平軍也不例外,在這裡築有兩座巨大的石壘,堅固異常,分別命名為“天堡城”和“地堡城”。湘軍圍城大半年之後,付出重大代價,終於拿下了天堡城,但剩下那一座地堡城,卻無論如何也攻它不破。

    這一回,不破也不成了,湘軍下了死決心,由蕭孚泗和劉連捷兩部,一共八千人,日夜衝擊,按照“炮火、打槍、衝鋒”這樣的次序,一遍又一遍,往復不息。守堡的“沐王”何震川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依靠著西洋大炮和開花彈的威力,苦苦支撐。然而開花彈畢竟越打越少,十幾天打下來,湘軍固然死傷枕籍,但壘中的炮聲也漸漸變得稀落了。

    曾國荃瞧出了便宜,把後面的朱洪章叫了過來。

    “煥文,按你說的,做盾牆!”

    “盾牆”是朱洪章所發明的一道移動的籬笆,就地取材,以蘆葦、竹枝、木條,一層一層密密編成,厚達兩尺,高七尺,每一層之間,填入茅草和稀泥夯實,除了不能抵擋開花炮,其他的炮子和霰彈都不能穿透。

    這樣的盾牆,一共做了三十個,湘軍的敢死隊,在盾牆後面推著炮,一點一點地向地堡城推進。何震川以開花彈破毀了十餘個,炮彈終於告罄,便再也沒有辦法,被湘軍的十餘門炮抵近,一齊開火,數百名敢死隊更是只穿了褲頭,赤膊揮刀,蜂擁而上,終於攻入了這座堅守一年有餘的大堡。

    堡中的太平軍,精疲力竭,雖然以槍、矛和赤手肉搏來抵抗,但終究敵不過湘軍特選的死士,六百餘人全數被殺,地堡城遂告陷落。

    地堡城一失,江寧之南便再無可以依託據守的屏障,主持大局的李秀成,唯有倚靠厚重的城牆,來做最後的防禦了。

    關卓凡收到這個消息,立刻傳令團官以上的將領,到大營會議,聽候調遣。於是,駐棲霞的姜德和吳建瀛,駐方山的丁世傑、張勇和伊克桑,在三地之間機動的劉玉林和展東祿,都在當夜紛紛趕到關卓凡駐節的索墅,與華爾、福瑞斯特和白齊文一起,齊集於關卓凡的中軍大帳之內。

    “江寧就快破了,”關卓凡開門見山,“我曾經跟曾督帥說過,軒軍就是來拾遺補缺的,現在時候到了。從棲霞到方山一線,每個團官,都要替自己的各營各哨劃定區域,把兵撒開,決不許有一個長毛,從防區內走脫!”

    “逸軒,”華爾先承了軍令,才又開口說道,“湘軍在內線圍城,我們卻是在外線堵截,就算有從江寧城裡逃跑的長毛,恐怕也都落入湘軍手裡了。”

    “江寧十三門,本朝封閉了其中四門,那也還有九個門。”關卓凡神色如常,在地圖上指劃著說道,“更不要說城周百里,單靠幾萬湘軍,想做到水洩不通,那是不能夠的,何況——”

    何況一旦破城,以吉字大營的慣例,第一件事就是要搜掠財寶。太平天國的高級官員和將領,大多有聚斂的習慣,江寧城裡,想來更是金銀如海,財貨如山,進了這樣一個聚寶盆,誰肯後人?自然是手快有手慢無,哪裡肯把精神放在搜捕殘餘的長毛上面。再說這麼大的江寧城都打破了,跑掉幾個長毛,又有什麼了不起?

    這番話,說得華爾目瞪口呆,連連感嘆。於是大家再無異言,各自起身,準備連夜回營去分派。

    “世傑,”關卓凡招呼道,“你們三個留一留,我還有話說。”

    被留下來的,除了丁世傑,還有張勇和伊克桑。這是軒軍最強的戰力,卻被佈置在離城最遠的方山,三個人自己的心裡,也一直有疑惑。現在一留下來,知道老總有話要說了。

    “洪秀全不會離開江寧。”

    第一句話,就把三個人嚇了一跳,互相看了看,都緊張起來,等著老總繼續說下去。

    “別的人,就保不準了。”關卓凡目光閃動,幽幽地說,“不管是什麼人,如果從江寧逃脫出來,向北是長江,向東是軒軍淮軍,向西是鮑超和張運蘭的湘軍,都無路可走,就算走得脫,也無人可以接應。”

    三個人聽了,更是驚疑不定——如果是尋常的長毛,能逃得出來就是好的了,又談得上什麼接應不接應的?

    “只有向南,往江西去,那裡還有‘侍王’李世賢的十幾萬人在等著。”關卓凡壓低了聲音說道,“從江寧往江西去,必過方山,這一條華容道,你們給我守好了!”

    連華容道都比出來了,那麼誰是曹操?原本坐在椅子上的三個人,知道事關重大,一齊站起身來承令。

    “我還是那句話——不管逃出來的是什麼人,也不管有多少人,必須全數擒獲,不許有一人走脫!”關卓凡向後靠在椅背上,面色凝重,眼光從三個人的臉上逐一掃過,“你們三個,都是我從城南馬隊帶出來的老弟兄,必不致誤了我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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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一章 城南關三

    關卓凡猜得不錯,洪秀全果然不肯走。。

    地堡城一陷,心力交瘁的李秀成便知道,天京已是必不可守,為今之計,只有勸天王讓城別走,學當初從廣西金田一路打到江寧的例子,再一次踏上流動作戰的征程。

    然後天王已經不是當初那個一無所有的鄉村塾師了。作為上帝的兒子,耶穌的弟弟,開創天國大業的天王,他不能允許自己的尊榮,在戎馬倥傯中漸漸喪失殆盡。他也不願意相信,天父會棄他這個曾經蒙受恩寵的兒子於不顧。

    “秀胞,爾何出此言啊?”已是老病侵尋的天王,無力地說道,“天京城,是我天朝的大業之基,中興之本!朕奉天父天兄之命下凡,是九州萬國獨一真主,區區數萬清妖,能奈我何?”

    “陛下,天京城外圍城的湘軍,不惟有曾國荃曾妖頭的吉字大營四萬多人,還有鮑超、張運蘭、馮子才的數萬兵,彭玉麟和黃翼升的長江水師,亦大集於城北的江面上。從江蘇趕來的關卓凡關妖頭,他的軒軍現在還只是作壁上觀,一旦投入攻城,更加難以抵擋。”李秀成把現下的局面,一一向洪秀全剖析清楚,“關妖頭的洋艦,已經開始用艦上的巨炮,轟擊北城,我們亦沒有可以對抗的辦法。”

    洪秀全的臉上,微微變色——湘軍圍城,他在宮內可以只當看不見,反正有李秀成在外面主持城守。但巨炮發射,轟然大響的聲勢。每每如炸雷滾過,即使是在天王宮內,也是清晰可聞的。

    “何懼之有!”天王乾脆閉上眼睛,把頭一搖。“爾是我的真忠軍師,守衛天京的責任,都在爾身,若畏懼時,去留任爾。”

    “陛下!天京城內,還有三萬多一直跟隨陛下的老兄弟,只要衝破樊籬,以陛下的英明,則一定可以重振天國的聲威。”李秀成不能不再苦苦相勸,“秀成豈畏清妖?只是亦不能一力回天!我替陛下著想。還是及早定計。不然一旦破城。再想走只怕就來不及了。”

    這是實話,因為一旦破城,所有官軍的目標自然都在洪秀全的身上。。到那時他想要脫身逃走,幾乎是不可能辦到的事情。

    天王閉目不語,半晌,說出一句話來。

    “爾不扶助,自有人扶助。”

    話說到這個份上,也就再沒有可說的了,李秀成只得行禮退出,橫下心來,親赴南城,明知不可為而為之。要在這裡跟曾國荃拚力一搏,算是盡“忠王”的稱號之中,那個忠字。

    不可為的原因,不完全在於戰力的差別,現在就連士氣,也與城外的湘軍,不可同日而語了,。

    李秀成雖然名為真忠軍師,是理論上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實際上,太平天國的朝政,卻掌握在洪秀全的族弟洪仁軒手裡,而李秀成所信任的兩個哥哥,“信王”洪仁發和“勇王”洪仁達,更是百無一用,胡作非為,攛掇著洪秀全在天京城內,一連封了兩千七百多個王,自己則上下其手,從中漁利,連洪家的馬伕、廚子,都弄了一個王的稱號在身上。到得後來,實在濫封得不像話了,洪秀全又把其中沒有功勞的人,改封為“小王”。於是天京城內,“王爺遍地走,小王不如狗”,混亂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在這樣的情形下,想守住天京,無異天方夜譚,李秀成的努力,也不過是聊盡人事罷了。他在龍脖子一帶的城牆調集了上萬人,激勵士氣,一邊以槍炮與城外的湘軍對射,一邊全力對付湘軍所挖的地道。

    金陵的城牆,素許為天下第一。城牆長達九十六里,城基為花崗岩,城牆是特製的巨磚,以石灰和江米飯搗漿粘合,堅固無比。城牆之上,可容兩部馬車並排駛過,見得城牆之厚。因此要破毀城牆,非靠挖地道來爆破不可,而且這條地道,不能僅僅只是挖到城牆邊上,必須要穿過城牆,向內延伸一段,然後在城牆下擴充為地室,才能放置足夠的炸藥。

    挖地道是湘軍的拿手好戲,其中又以李臣典的信字營最為厲害。然而李秀成對付地道,亦有獨到的辦法。

    他的辦法,是命人在太平門附近的城牆裡側,每隔三丈便埋下一個大水缸,守軍附耳在水缸壁上,只要聽到輕微的振響,那便是底下有湘軍的地道在開挖。。位置一定,然後在水缸兩側動手,分別挖兩條豎井下去,多半就能挖通城外進來的地道,然後立刻將引燃的火藥包丟下去,不僅摧毀地道,而且將挖地道的兵,活活悶死在裡面。

    到了後來,火藥漸盡,就以鐵簽、沸水甚至糞水灌入。靠了這個辦法,讓湘軍的數十條地道,無一成功,僅挖地道這一項,信字營便有上千人死在了裡面。而江寧內外,已是被敵我雙方挖得千瘡百孔,密如蟻巢,蔚為奇觀。

    然而百密一疏,終於還是有一條最大的地道,因為挖得很深,同時恰巧被旁邊的一條地道所掩護,沒有被水缸探測到,從龍脖子底下,一直挖進了江寧城。李臣典大喜之下,下令填藥,於是在城牆之下的地室中,足足填進了上千袋火藥。

    這就到了破城的時候了。已經兩天沒有入眠的曾國荃,集齊諸將,嘶聲問道:“誰願意做先鋒?”

    先登之人,賞賜最豐,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可是另有一條,一旦城牆損毀,李秀成是必定要在缺口處排列逆眾,拚死反撲的,那麼先登之人,有沒有命來承接日後的那一份賞賜,大成疑問。

    因此一時之間,這些百戰悍將,俱都默默無語。曾國荃也不說話,只是用凶狠的目光。一個一個地看過去,等看到朱洪章,這個貴州人忍不住了。

    “娘的,平日裡都是英雄。現在倒不說話了!”朱洪章看看左右的人,往地上啐了一口,“九帥,我的煥字營願為先鋒!”

    “好!讓你的兵好好休息一夜,明日午時攻城!”曾國荃大步走過來,用力拍了拍朱洪章的肩膀,“我備著一件麒麟補子給你!”

    *

    *

    第二天上午,收到消息的關卓凡,帶了百餘騎親兵,連同華爾、福瑞斯特和白齊文。策馬來到距太平門七里外的井望坡上。要看這一場最後的決鬥。

    湘軍的炮聲一直在響著。關卓凡知道,這是為了麻痺城中的太平軍,所特意做的炮擊。然而遮掩不住的。是衝鋒的態勢。以千里鏡遙遙望去,在距離城牆裡許的地方,蹲踞於地的湘軍兵勇,一片又一片,密密麻麻的連綿不絕,彷如蟻陣,怕不有兩三萬人之多。

    這樣的情形,想必也瞞不過李秀成的眼睛,無論如何也猜得出來湘軍是要大舉攻城了,好看的小說:。然而破城的火藥是被置放在哪一段城牆底下,卻是再也猜不出來的事。只有在不安中靜靜等待。關卓凡心想,這種情景,真是令人感嘆。

    等到洋表的指針,指到午正那一刻,炮聲忽然沉靜下來,湘軍的陣中,軍官們開始大聲吼叫,蹲踞著的兵士,霍然起身,長矛和大刀在日光下泛起一片一片的亮光。

    跟著便聽到一聲悶響,太平門東側的一段城牆,微微一顫,繼而向上輕輕一拱,彷彿貪睡的人,被人喚醒,不情願地挪動了一下身子,還想繼續睡下去。然而隨之而來的,便是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彷如大地迸裂,碎石噴發,在漫天的煙塵之中,足足有三十丈長的一整段城牆,竟然騰空而起,繼而彷彿被巨手一擊,四分五裂,似乎過了好一會,才拋落在四周,激起的煙塵,如水中的漣漪一般,迅速向四圍擴展開去。

    從千里鏡中看見這一幕的關卓凡,有驚心動魄的感覺,他們駐足的井望坡,腳下的地面也狠狠地震動了一下,戰馬也都不安地嘶鳴起來。

    湘軍的數萬兵勇,同聲大呼,如同一把扇面,以煥字營為先導,開始向城牆的倒口衝鋒。第一撥衝入倒口的一個營,六百人,全數陣亡。第二波衝入的一千人,陣亡大半。直到第三撥朱洪章親率的兩千人衝入,才算是在倒口周圍站穩了腳跟。

    於是後隊源源續上,中路猛衝,左右兩路繞後包抄,終於擊潰了太平門附近的一萬多太平軍。

    “江寧破了。”關卓凡放下千里鏡,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隨後揮揮手,招呼大家上馬,“各歸本營,做事情。”

    回到駐地,華爾督促著福瑞斯特和白齊文,執行關老總那條“拾遺補缺,不准漏網”的軍令去了,只剩下關卓凡,一個人坐在大帳之中,不知在想些什麼。

    等到天黑,匆匆用過了飯,便把洋表掏出來擺在軍案上,一邊心神不寧地聽著營中的梆聲,一邊靜靜地坐等。這一坐,便至深夜,直到四更打過了好一會,才聽見西南方漸漸有蹄聲傳來,不一時靠近營外,已是蹄聲如雷,在靜夜之中顯得格外驚人。

    來的是一哨騎兵,護送的是丁世傑所派的一名材官。他由圖林帶著,大汗淋漓的走了進來。見到關卓凡,單膝點地,從懷中取出一個封包來。

    “大帥,這是丁軍門的文書,限我一個點之內送到!”

    關卓凡默不作聲,一把接過來扯開,掏出一張信箋略略一掃,抬頭便說:“圖林,備馬!”

    親兵營一直在等這一聲命令,於是轟然上馬,連同那一哨馬隊一起,由那名材官帶路,簇擁著關卓凡,向方山疾馳而去。

    走到一半,又有張勇派出的騎兵在迎接,等到了克字團的軍營,丁世傑、張勇和伊克桑,都已在營門外相候,臉上全是壓抑不住的興奮之色。

    “在哪?”關卓凡簡短地問。

    “我帶老總去。”伊克桑當先引路,一眾人跟在身後,來到設在軍營西側的一處帳子。伊克桑將簾子一打,把關卓凡讓了進去。

    帳中的一把椅子上,坐著一個單薄纖弱的中年人,白面無鬚,眉目清秀,四周是看守他的八名親兵,見到關卓凡進來,唰地一聲立正,不約而同地行了一個軍禮。

    那名中年人見到關卓凡的裝束,眉毛揚了揚,臉上露出一絲驚異的神色,沒有說話。關卓凡亦沒有開口,站在椅子前面,默默地打量了半晌。

    “李秀成,”他輕輕嘆了口氣,平靜地說道,“我就是城南關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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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二章 出氣

    洪秀全死了。

    城破的消息一傳來,身處內城天王宮中的洪秀全便知道,已經到了最後的時候。

    江寧有外城和內城之分,所謂內城,也就是明太祖朱元璋的紫禁城,現在則是天王宮的所在。雖然也有宮牆,但與外城的城牆比起來,不可同曰而語,想要憑此拒敵是絕無可能了。

    所以當李秀成和“幼西王”蕭有和,率殘兵衝到天王宮,再次請駕的時候,洪秀全已經變得十分平靜,端坐在御案之前,面前擺著一個精緻的酒壺。

    “爾等不用說了,我不走。”天王把話說得很明白,“天父天兄已經召喚我上天,天國的大業,我託付給太子。太子還只有十六歲,所以我又把太子,託付給你們。”

    太子的本名,叫做洪天貴福,因為玉印上刻有“真主”二字,因此外間以訛傳訛,將錯就錯,乾脆把他叫成洪福瑱,讀起來,是“洪福天”。

    天王託孤,事情便就此定局。既然洪秀全的心意終不可綰,李秀成等一干人也只有帶同太子洪福瑱,施禮退出,執行突圍的計畫,要替太平天國,保留這一脈火種。

    金陵歷經千餘年的建設,是一個很龐大的城,不僅面積巨大,而且有山有水。入城的湘軍,並不能處處覆蓋,當然是把首要的目標放在天王宮上。很快,一條消息便在城內傳開——逆酋洪秀全,已經在宮內服毒自盡了。

    洪秀全一死,湘軍的目標立刻便轉向了搜掠財物珍寶之上,而原本在城外督戰的曾國荃,大笑三聲,一頭紮在鋪上,酣然大睡——實在是已經三天三夜沒有闔眼,倦到了極處。

    湘軍的鬆懈,為李秀成提供了絕好的機會。江寧九門,處處都有湘軍把守,偏偏太平門側那處炸開的倒口,沒有安排成建制的軍隊去守衛。這是曾國荃的大意,也是人類心理上的盲點——這是我們攻進去的地方,難道還會有人跑出來麼?

    誰知真的有。李秀成以事先備好的官軍號衣,替手下的上千殘兵換了裝,在僻靜處隱匿到天黑,由倒口處一舉衝出,趁夜色的掩護,繞過雨花台,向南疾奔。湘軍固然發現有這一股人出了城,但連是什麼人都搞不清楚,更不要說組織追截了,於是生生把這十幾個王爺和一千多號人給放走了。

    十幾個王爺之中,洪秀全的兩兄一弟都在其內,而洪秀全一死,太子洪福瑱更已經是“幼天王”的身份,變作“一國之主”。李秀成的打算,是南去江西,與等在江西邊境的李世賢會合,再圖大業。

    這個打算,切實可行,因為湘軍雖多,卻都聚集在江寧城附近,不是打算搶功,就是打算搶錢,外圍的大片地帶,無人去管,反成空白。

    果然,一路之上,並未遇到絲毫阻截,順利得很,可是一旦脫離了險境,洪秀全的兄弟們,便又開始故態復萌,指手劃腳了。

    “干王”洪仁軒倒還好,這個從香港歸來的讀書人,雖然一直替洪秀全總理朝政,但畢竟知道這一次脫險,靠的全是李秀成,因此不言不語,一切聽忠王的分派。但他那兩個肥頭大耳的哥哥,洪仁發和洪仁達,就沒那麼好伺候了,一會抱怨坐下的馬匹不好,跑得不平穩,一會又喊累喊餓,要求停下來休息一會,讓李秀成找東西來給他們吃。

    然而怎麼能停下來?周圍的將士,俱都含怒不語,只有李秀成,卻仍然容讓著他們。

    說是謙遜也好,說是軟弱也好,總之這是李秀成姓格中的一個弱點。親眼目睹了天京事變中血流成河的慘狀之後,李秀成在自己人面前,總是小心翼翼,生怕再演出反戈成仇的一幕。當初陳玉成氣勢凌人,他寧願讓地盤也不願翻臉,在蘇州的時候,他寧願離城,也不願跟郜永寬等人刀兵相見,現在面對天王的兄長,一向橫行霸道的信王和勇王,又如何肯跟他們起爭執?

    於是乾脆把自己坐下的那匹菊花青,讓給洪仁達來騎,好歹讓他不再囉嗦了。就這麼逶迤前行,終於在方山,一頭撞進了軒軍的羅網。

    *

    *

    自從得了關卓凡的吩咐,丁世傑、張勇和伊克桑,便加倍小心,決意要替老總把這一條“華容道”守好。

    其實並不止一條道。通過方山向南去的,有一條大路,一條小路,另有兩條山路。三個人商議了幾次,決定以克字團的兵防禦正面,以馬隊守兩翼,將方山左近二十里,佈置得密不透風。同時把遊騎作為哨探,撒了出去,在方山之前十里內游弋搜索。

    果然,江寧破城的消息傳來不久,哨騎就發現了這支一千多人的隊伍。雖然黑夜之中不能完全看清,但一副敗軍的樣子是無疑的。官軍既然在江寧大勝,又怎麼會有這樣一支敗兵,急急地向外跑?

    消息報回方山,丁世傑立刻判斷這是一支長毛。於是命伊克桑偃旗息鼓,張勇的馬隊從兩翼靜靜迂迴,等到李秀成發覺不對,想下令掉轉方向的時候,已經是身入重圍,來不及了。

    從天京城裡逃出的這支隊伍,雖說大多是李秀成手下的死士,但經過連曰苦戰,又奔波數十里,早已是精疲力竭,十成戰力之中,所剩下的只有一二成,再者又夾雜了不少太平天國的貴人和眷屬,哪裡是養精蓄銳的軒軍主力的對手?待到一聲槍響,伏兵四起,就再難做出有力的抵抗,而等到身側和身後的馬隊衝過來,更是立時便潰散了。

    誰知潰則潰矣,散卻不能夠——軒軍的兩層包圍圈,密密實實,上千隻火把燃起,把四周照得通明,想要逃出去,實在難。一仗打下來,清點戰果,“幼天王”洪福瑱、“干王”洪仁軒、“勇王”洪仁達、“信王”洪仁發等就擒,“章王”林紹章戰死,“堵王”黃文金被殺,“幼西王”蕭有和自盡,其餘的人,被殺四百多,被俘近千。

    最要緊的“忠王”李秀成,左腿中了一槍,從馬上滾落草叢,終於還是被克字團的步勇搜了出來。

    這樣的成果,讓丁世傑、張勇和伊克桑三人,幾乎不敢相信。面面相覷,不知是想哭還是想笑,愣怔半晌,還是伊克桑先想起來。

    “這得飛報老總!”

    “對!對!”丁世傑如夢初醒,匆匆寫了一張戰報,向張勇要了一哨騎兵,護送著那名材官,疾馳而去。

    這些情形,關卓凡雖然還沒有細問,但亦能猜個**不離十。大功告成,心中自是欣慰已極,但還有一件事,是自讀史以來,耿耿於懷多年的,今天非做個了結不可。

    “李秀成,”他把張勇送過來的一把椅子,扯在李秀成的對面坐下,和緩地說,“你以一人之力,替洪秀全經略大局,隻手獨抗官軍這麼多年,我很是佩服。”

    自關卓凡報了名,便緊閉雙目的李秀成,大感意外,眼皮微微顫動了一下。他屢屢敗在這個清妖的手上,現在更是連人都落入了他的掌握,哪裡想到他竟然會說出這麼一句話來?

    關卓凡的這句話,是真心話。

    在整個太平天國的運動中,李秀成是他唯一敬佩的人——對上忠誠,對友寬厚,對下有恩有紀,作戰百變多謀,既不像洪秀全是個神棍,又不像楊秀清的暴戾無度,對於打下的“蘇褔省”,管制開明,與民休養,讓蘇褔省的經濟,甚至比朝廷治下的時候還要強。因此說,李秀成這個人,實在算得上是個英雄。

    “我也知道,洪秀全雖然封你做忠王,卻從未真正信任於你,他那兩個王八蛋哥哥,在江寧城內橫行霸道,指手劃腳,凡事都要對你掣肘三分。因此今天你雖敗了,卻非戰之過,你的委屈,我知道。”

    閉目不語的李秀成,終於睜開了眼,望了一望,隨即又把眼睛閉上。

    “我今天,替你出一口氣。”說完這一句,仰起臉叫道:“來啊!”

    “嗻!”四圍的親兵,一聲暴喏。

    “替我把洪仁達、洪仁發,提進來。”

    稍傾,四名親兵架著那兩位“王爺”進來了,向地上一放,喝道:“這是關大帥,磕頭!”

    這兩位,原來都是老老實實的鄉里人,自從以王兄的身份,進了天京,不但毫無點滴功勞,以白身封王,享盡榮華富貴,而且漸漸目空一切,招權納賄,賣官鬻爵,甚至還堂而皇之地指點起軍國大事來了——以他們那一點可憐的見識,這是從何說起?像李秀成這樣真正打仗的人,也只有敢怒不敢言。關卓凡每每讀史到這裡,都不免拍案,恨不得將這兩個豬一樣的傢伙,一刀殺卻。

    現在機會來了。

    兩個人跪在地上,肥胖的身子不住戰抖,磕頭如搗蒜,全無一點點骨氣。關卓凡也不理會,拖長了聲音喊道:“圖林——”

    “在!”

    “替我掌嘴——”

    “嗻!”圖林心說,這倒新鮮,不知道我們爺為什麼跟這兩個王爺過不去。他向執法的親兵要了一隻“皮巴掌”過來,套在手上,興致勃勃地問道:“請爺的示,打多少?”

    關卓凡伸出一隻手,叉開五指。

    “打五下?”

    “五——十!”關卓凡喝道,“各打五十!”

    “嗻!”

    噼裡啪啦一頓皮巴掌扇下來,洪仁達和洪仁發兩張胖臉,被打得高高腫起,滿口血水,連牙都掉出來好幾顆,這才被親兵拖了出去。

    李秀成依然沒有說話,但蒼白的臉上卻泛起了紅暈,胸口起伏,顯是心中激盪已極。

    關卓凡猜得到李秀成在想什麼——這個人,未必寧死不降,自己若是個漢人,多半就能勸得動他。而若以他為號召,隻手收服大江南北的數十萬洪軍殘餘,亦不是難事!

    只可惜,自己是個“滿人”,根正苗紅的清妖。

    “李秀成,我告辭了。”他站起身來,心裡百味雜陳,“今曰一別,後會無期,你自己保重吧。”

    走出帳外,深深吸了一口氣。他說要替李秀成出氣,其實也是要替自己出這口氣,想不到穿越這件事,竟能瞭解這樣一樁心頭之恨,也算快哉!

    待得來到中軍帳裡,還沒等坐下,張勇就迫不及待地要獻寶了。

    “老總,你看!”張勇手抖抖地,捧著兩件物事,“長毛的玉璽和銅印!”

    關卓凡瞟了一眼,默默點頭,半晌才開口。

    “那個洪福瑱,我不看了,明天一早就回大營去。這裡的所有人犯,要關足三曰,不准審問!”他吩咐了一句再也想不到的話,“然後連同這個玉璽銅印,一起送到曾九帥的大營去。”

    說罷,不管他們三個目瞪口呆的樣子,一屁股坐到丁世傑的軍鋪上,就勢躺下,扯過毯子往頭上一蒙。

    “累極了,我就在世傑這兒將就睡一會,沒事別來吵我。”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0:16
第一二三章 遲來的奏摺

    兩江總督曾國藩,奏報江寧克復的摺子,在同治二年五月初九這一天,送到了京城。

    “給王爺道喜!”軍機大臣的值蘆之內,曹毓英對春風滿面的恭王說道。

    也確實值得道喜。雖然各地還有不少太平軍在活動,但偽都既克,則餘眾不難蕩平,收全功的日子,不遠了。

    曹毓英的道喜,還有另一層意思在內,那就是恭維議政王,自肅順倒台之後,沒有理會朝中的一些雜音,仍然堅持倚賴重用曾國藩,才致有今日之功。

    “大家同喜!”恭王的心情好極了,笑呵呵地跟幾位軍機大臣抱拳同賀。畢竟這是開國以來,最大的一場征伐,比起聖祖康熙皇帝的平定三藩,還要有過之而無不及。現在在自己手裡戡平大亂,庶幾可以留名於青史矣。

    這是有據為證的,軍機大臣們早就做過功夫。三藩之亂,蹂躪止十二省,大小城池淪陷的,也只不過是三百餘座。而粵匪之亂,兵禍蔓延十六省,淪陷的城池達到六百餘座之多,其中的艱難,可見一斑。

    不過這個說法,亦多少是在替朝廷粉飾——正是因為八旗無用,綠營**,文宗咸豐皇帝指揮失措,才導致了這樣一個後果,讓這場亂子鬧得這麼大。否則於洪楊變起之初,便加敕平,豈有後來這十年之亂?

    這一層,自然是略過不提,很快兩宮就來叫起了。軍機大臣們由恭王帶領,到了養心殿,魚貫而入。人人手執一柄玉如意。恭恭敬敬地依次擺在御案之上。

    國家有大喜之事時。臣子敬獻如意,是表示替君上賀喜的意思——萬事如意,好兆頭。這樣的敬意,兩宮太后自然受落,滿面笑容的說了一番話,表示這都是軍機諸公宵衣旰食,調度有方的結果。

    “唉,真不容易。”慈安太后忽有所感。眼圈潮潮的,“多少年了,到底得了個囫圇圓滿。”

    又是囫圇,又是圓滿,真是十全十美。慈禧自然也是喜不自勝,不過她的心裡,卻隱隱覺得還有那麼一點兒缺憾,因為還有一個人的名字,在摺子裡不曾看到。

    “曾國荃打得極好,這是一定的。”她裝作不在意的說道。“不知別的軍隊,又打得怎麼樣。”

    仿若無意的一句話。倒把慈安太后提醒了,笑著問道:“對了,怎麼沒見關卓凡的名字啊?他的旗營,到江寧也有日子了,不知道這一回破城,有沒有功勞。”

    “自然有功勞!”恭王大聲說道,“他的軒軍到了江寧,這就是功勞。”

    這是朝野上下,都心照不宣的事情——江寧左近,就只有這麼一個旗下的大將,怎麼能說沒有功勞?有沒有參與破城,那都不要緊了,更何況——

    “軒軍的水師,以巨炮轟擊江寧,殺傷甚多,威震敵膽,這是原來就說過的事情。”恭王說完,又再加一句:“不下於首登之功。“

    這又是有意把旗人往上捧一捧了。破城之功,首登最重,曾國藩的摺子裡,列明了“先登九將”,以朱洪章為第一。現在恭王這一說,等於變成了先登十將,想一想關藩司長袖大袍,翎頂輝煌,從倒口裡拚命往城上攀爬的模樣,那是什麼光景兒?

    兩宮太后都笑了。說軒軍不下首登之功,倒不是說關卓凡功止於此,而是說這一份功勞,可以加在他以往的功勞之上,一起來論功行賞。

    大亂勘平,自然到了論功行賞的時候,只是曾國藩的這個摺子,到底只是一個第一時間來“報信”的摺子,寫得甚為簡略,要想論功,還得看他後續的那份正式的摺子,裡面才會有最詳盡的敘述。

    “曾國藩的摺子,是從安慶發的,他也只是得了信,先給皇上和兩位太后報個喜。”恭王分析道,“摺子裡,只說了破外城的情形和洪秀全服毒自盡,旁的事,得等他趕到江寧,實地看過了才作數。”

    “話是這麼說,不過我總覺得他這個摺子,寫得含含糊糊的,”理路最清晰的慈禧太后,對摺子裡的一些內容,有著疑惑,“總是有點兒……有點兒……”

    她想拿一個成語,來表達自己的意思,可是這個詞彷彿就在她嘴邊飄著,偏偏捉不住。

    “啟稟太后,是‘語焉不詳’。”寶鋆恭恭敬敬地提醒了一句。然而這句話,說完就後悔了——萬一傳了出去,豈不是等於自己在說曾國藩“語焉不詳”?

    “對了!就是語焉不詳。”慈禧沒有想這麼多,順著自己的思路往下說,“洪秀全是死了,可他那個兒子沒有切實的下落,只說是‘或雲焚於火中’。李秀成呢,也還沒找見屍首,只說是‘或雲死於亂軍之中’。這左一個‘或雲’,右一個‘或雲’,都把人繞暈了,沒有個準話兒,真是讓人著急。”

    恭王等都深以她的話為然,只是大喜的日子,不能象她說得那麼直白就是了。洪秀全一死,那個偽幼主洪福瑱,就變成天字第一號欽犯,是無論如何也要有個下落的。從前的那些“朱三太子”、“朱五太子”之流的人物,讓幾代朝廷都吃夠了苦頭,如果現在留下隱患,以後又弄出個“洪三太子”來,怎麼得了?

    不過在君臣的心裡都知道,說到底,洪福瑱還只是一個小孩子,一時折騰不起什麼浪來,真正的心頭大患,只有一人,那就是李秀成!如果竟然被他逃了出去,隻手招攬大江南北的數十萬長毛殘餘,再豎大旗,又或者竟然跟捻子合流,那局勢重新翻覆,也不是不可能的。

    因為有了這一層擔憂,所以就不免把方才那樣喜慶的氣氛,給沖淡了一點。而另一個絕大的事情。則更是無人願意提起。

    這一件大事。是江寧的善後。曾經富庶的金陵地區。久經戰火蹂躪,這一次攻城又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惡鬥,軍隊雲集,想必地方上早已被打得稀爛。現在戰事已畢,要花在善後上的銀子,不是小數。

    誰都知道,戶部沒有錢,就算千辛萬苦擠一點出來。也是極有限的。而江蘇的釐金和上海的關銀,養出來一支軒軍,一支淮軍,已經是邀天之倖的事情,不能指望太多了,更何況江蘇藩台上,每個月還給曾國藩解六萬銀子的軍餉。

    對於這個難題,恭王和軍機上本來並不撓頭,因為有一個既定的辦法,那就是拿江寧城內。長毛所聚斂的銀子,來用在地方的善後上。長毛在江寧經營多年。被圍之後財貨又運不出去,可以相見必是一筆巨數,足敷使用。沒有想到的是,這個美好的願望,又被曾國藩的摺子中的一句話,擊得粉碎。

    那一句話是:“歷年紛傳,逆賊之富,金銀如海,及至克復老巢,而財貨全無,實出預計之外。或雲紛傳之語,多為無稽,又或雲盡焚於偽天王宮之大火矣。”

    又是“或雲”,恭王和軍機大臣們,只能相對苦笑。豈有江寧竟是一座空城的道理?如果不是,那如海的金銀,又怎能被火燒沒了?

    大喜的日子,不提這些也罷!恭王想了想,說道:“曾國藩此刻,應該已經到了江寧,想必這一兩日之內,就會上摺子稟來詳情,不妨再等一等。”

    那就等吧。然而等了兩天,音信全無。於是兩宮和軍機,在召見的時候,覺得不妨把封賞的事情,先議一議。因為雖然敘功的摺子還沒有上來,但大局已定,幾個關鍵人物的功勞,是跑不掉的。

    第一個自然是曾國藩,當之無愧的元勛。然而在議他的封賞之前,眾人心裡都轉過了一個念頭——曾有一個傳言,說文宗咸豐皇帝曾經說過,誰能打滅長毛,不惜拿一個“王”來做賞賜。

    這個傳言,都聽過,但誰都沒有聽咸豐親口說過,因此都只是在心裡想想,不能拿來作為封賞的依據。可以拿來作為賞賜的,是公、侯、伯、子、男,這“五等封”。

    有清一代,獲得爵位的大致有兩種人,一為宗室,二為武將,因為爵位的本意,是拿來獎賞軍功的。文臣裡面,能獲得爵位的極其罕有,而漢人文臣,不入公侯伯之封,亦是不成文的慣例。像雍正朝的重臣張廷玉,被封為三等勤宣伯,已是極大的異數。至於鄭成功的孫子,鄭克塽,封了一等海澄公,人人都知道那只是賞給降王的一個虛銜,及身而止,不能作數的。

    然而現在不一樣了,打仗的不僅多是漢人,而且多是文人,實在為歷朝歷代所僅見,因此老規矩也只能破一破,不過仍以本朝從無文臣封公的先例,把給曾國藩的爵銜,定在了一等候。

    跟著是曾國荃,經年苦戰,先破安慶,再克金陵,值得拿一個一等伯來賞他。

    接下來,就該輪到那個關卓凡了。不過對於關卓凡的封賞,恭王有過前兩次的經歷,這回就不肯先開口了,想要先看看慈禧太后是什麼意思。偏偏慈禧也不願意先開口,想等恭王先提出來,於是一時之間,誰都沒有說話。

    這是一件有趣的事情,然而君臣之間是不得有沉默的。幸好慈安太后沒有那麼多心機,有什麼說什麼:“怎麼也該得一個伯爵吧?”

    事情就憑這句話,一言而決,於是以關卓凡資歷功勞略遜於曾國荃的緣故,定了二等伯。慈禧太后的心裡高興,不免面上飛金,語氣中也微微帶出了得意。

    “這麼高的封賞,也得把他的功勞數一數,別叫外面說閒話,以為我們偏向旗人。”她微笑著說,“在上海打李秀成,在蘇州打譚紹光,在太湖打唐正財,在常州打陳坤書,還有現下在江寧的,五樣兒加在一塊,儘夠一個伯爵了。不是麼?”

    “太后說的極是。”恭王也笑著說道,“二十四歲的伯爵,也算是異數了。這固然是皇上和太后的恩賞,到底也要他自己肯上進,才有今天。”

    再往下,輪到李鴻章,也定了一個三等伯的爵銜。

    “本來呢,賞他一個二等伯,作為激勵,也不是不可以。”慈禧太后慢條斯理地說,“可是他在常州,勒兵不進,這不是把上諭不當一回事麼?不去打江寧,反而跑去打浙江了,倒真是夠維護他那位‘九叔’的。”

    話是沒錯,不過不宜在殿上多說。恭王連忙說道:“是倒是,不過畢竟也是在打。”

    “六爺說得是!只要他肯用心,以後朝廷自然不吝賞賜。”慈禧也意識到這樣的時候,不宜過於挑剔,笑著說道,“不過他跟關卓凡兩個,在江蘇算怎麼一回事呢?”

    這是人人都能意會到的難題。公侯伯這三個爵銜,從品秩上來說,是超品,意思是比一品更高,從實職上來說,關卓凡必升巡撫,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繼續當藩司了。要做巡撫,自然是江蘇最好,那麼他跟李鴻章,到底誰留在江蘇,就頗為耐人尋味了。

    恭王還是老辦法——看曾國藩的意思。

    對於慈禧太后來說,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在心裡想:曾國藩自然是要把那個李鴻章留在江蘇的,還用說?

    這樣一想,不免懨懨不足,於是就不肯痛快答應了。

    “先擺一擺……”

    話才說到這裡,就聽養心殿外一溜急促的腳步聲,跟著就聽見安德海興奮的聲音。

    “啟稟太后,有江寧來的摺子,六百里加緊!”

    “小安子,你怎麼當差的!”恭王沉下臉,先隔門呵斥一句,“下回再這麼不莊重,看我收拾你!拿進來吧。”

    不過大家的心思,都不在安德海身上——這份摺子,當然是曾國藩的正式摺子,已經等了好幾天了!剛才擬議了半天的封賞,最終還是要拿這份摺子當依據。

    待到從黃盒子裡取出封包,往御案上一放,慈安太后和軍機大臣們都是一愣,慈禧卻不自覺的已是笑容滿面。

    封包之上,固然蓋的是兩江總督的紫色大印,但高居領銜之位的人,赫然竟是江蘇藩司關卓凡。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0:17
第一二四章 一張禮單

    曾國藩是在五月初九,由安慶坐火輪趕到江寧的,那一天,正好是他的第一個摺子送到京城的日子。

    軒軍水師向江寧開炮這件事,曾國荃早已經向他報告過了。他的反應,自然不會像弟弟那樣暴跳如雷,而是認真地去想關卓凡的用意。而等到上了火輪,左右無事,更宜於靜心思索。

    他不惜冒著得罪湘軍的風險,炮轟江寧,難道只是為了分一份功勞麼?明明答應過自己,軒軍不進城,然而轉眼之間,炮彈卻進了城,自己卻又不能說他背諾。

    有沒有,向吉字大營示威的意思呢?

    曾國藩拈鬚沉思:這個關卓凡,不簡單!

    這位旗下的青年新貴,與自己以前打過交道的旗人,大不一樣。不但身上沒有一般旗人那種油滑和自大,而且另有一股蓬勃的銳氣,這是極難得的品質。那一回跟自己談起洋務來,那一份與年齡不相稱的見識和沉穩,都見得出這是一個難得的人才。

    可是他的心機……

    曾國藩緩緩搖了搖頭,這不是一個可以哄得住的人,更不是一個可以駕馭的人。

    旗人的無用,早成定論,也正是因為旗人的無用,所以才有了自己和湘軍現下的地位。時至今日,這已經不是自己一個人的事情,也不僅僅是一支軍隊的事情,湘軍一脈,已成了一個龐大的體系,有太多的人,在依靠這個體系生存,他要考慮的東西,實在太多。

    更何況,接下來還要平洪楊的殘餘,還要對付捻軍,還要辦洋務。

    對於湘軍的暮氣,曾國藩早已有深刻的認識,他知道。曾經支撐吉字大營的,無非是打破江寧的誘惑。現在固然如願以償,可是這口氣一洩,吉字大營也就走到頭了。

    那麼,代湘軍而興的,究竟該是軒軍,還是淮軍呢?

    江蘇巡撫這個位置。太過重要,因為江蘇一地的財賦,直接關係未來數年之中,自己的整個方略。一山二虎,不是長局,關卓凡固然出色。可是如果非要在關卓凡和李鴻章之間擇一而用,當然還是只能維持李鴻章的位置!

    至於關卓凡,可以在湖北安徽任選一個巡撫的位置給他,或是拿他頂替掉沈葆楨的贛撫,庶幾也算是陞遷,對兩宮太后和恭王,應該也交待得過去。

    而且說到底。關卓凡畢竟是旗人,大約不用一兩年,就會內調回京吧。

    這樣通盤考慮下來,覺得是個可行的方案,於是把這件事先放在一邊,琢磨起江寧的事情來。

    他弟弟的報告,說江寧城中財貨全無,曾國藩是全然不信的——說沒有。無非是被他的吉字大營搬空了。然而不信歸不信,還是不得不按他的說法報上去,否則難道還能讓那些將士,把到手的財貨吐出來?

    最讓他擔心的,還是偽幼主和李秀成這兩個人,沒有切實的下落,所謂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哪裡能用輕飄飄的一句話來搪塞過去?這個老九,野慣了,把朝廷的法度不放在眼裡。這樣下去遲早要吃大虧的。

    因為有了這一層擔心,所以他在摺子裡,不得不用幾個“或雲”,來為弟弟和自己預先留下伏筆。也正因為這一層擔心,所以他急急趕往江寧,要親自證實,才能放心。

    沒有想到的是,船到江寧剛靠岸,在碼頭上迎接的曾國荃,便跑上船來,見到他的第一句話就是:“大哥,那個幼天王和李秀成,都捉住了!”

    曾國藩看著打熬得又黑又瘦的弟弟,又驚又喜,顧不上寒暄,先問道:“怎麼捉住的?在哪裡捉住的?”

    曾國荃不免臉現尷尬,嚥了一口唾沫,小聲說道:“是丁世傑送到吉字大營裡來的。”

    *

    丁世傑送人犯,把聲勢拉得很大,一千騎兵,一千步勇,夾著幾十名最重要的人犯,浩浩蕩蕩地送到了孝陵衛的曾國荃中軍。

    人犯由曾國荃親自驗看,由投降的“松王”陳德風一個一個地驗明正身。

    “不錯,正是洪天貴福。”陳德風指著洪福瑱說道。

    然而等到看見李秀成也被押了過來,陳德風立刻面上變色,雙目流淚,毫不猶豫地跪了下去。

    “忠王殿下……”

    一直敵視軒軍,拒人千里的曾國荃,又是高興,又是後怕,又是尷尬。高興自不待言,後怕的是萬一這些人逃了出去,不知自己何以面對朝野的非議?尷尬的則是,這場天大的功勞,居然是由“死對頭”軒軍雙手奉上的。

    曾國荃覺得自己看錯了關卓凡——這件大功,是軒軍一手所立,關卓凡完全可以徑直上報朝廷的。現在把人送來給湘軍,不特表明了對自己的格外尊重,而且隱隱有這樣一層意思,那就是這些人的擒獲,可以算成是兩軍聯手的成果。也就是說,不僅沒有趁機往自己身上踩一腳,還替自己彌補這個絕大的缺失。

    這樣的恩德,即使桀驁如曾國荃,也不得不放下身段,要親自出面去道謝了。

    “丁提督,你替我稟告你們軒帥,就說回頭我親自到他的大營來拜謝!”

    第二天,曾國荃帶了人,還有四架大車,來到索墅的洋槍團營地。關卓凡親自在營門等候,極熱情地將曾國荃迎入到大營之內。

    “逸軒,大恩大德,無以為報!”這位除了他的老兄,一向不把天下任何人放在眼裡的“九帥”,盡力擠出一個笑容,“我替你帶了一點東西來,算是小小的心意。”

    “不敢當。”關卓凡滿臉笑容,打量著這位湘軍的主將。曾國荃比大哥曾國藩要小上十三歲,正當盛年,個子雖不高,但筋骨紮實,一舉一動,都有一股霸蠻的氣勢,吉字大營的凶狠剽悍,看來跟他是一脈相承的。

    “九帥是在全力攻城,這些外圍的小事情,原該由我們替九帥分勞的。”他笑著說道,彷彿是不經意地提起似的,“好在是小弟僥倖,不然李秀成這些人,若是落在左季高、沈幼丹他們手裡,我們這些身在江寧的人,面子上多少會有點下不來。”

    左季高就是左宗棠,浙江巡撫。沈幼丹就是沈葆楨,江西巡撫。這兩個人,都是出自曾國藩的幕下,而且得到曾國藩的大力舉薦提拔,結果時至今日,卻都漸漸變作了湘軍的對頭。

    左宗棠就不用說了,心雄萬夫的人,自覺文才武功無一不是強勝於曾國藩,替他幫辦軍務,已覺委屈,一旦獨領一方,則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再也不把曾國藩放在眼裡,而是存了心的要跟他比試比試。

    左宗棠造反也就算了,沈葆楨一個後生晚輩,居然也不聽話,則尤為曾氏兄弟所不滿。他在江西辦團,屢次扣留應解湘軍大營的軍餉,甚至不惜以去留相爭,難怪曾國藩會起心,想以他的江西巡撫來酬庸關卓凡。

    “老實講,當時外城已破,不過內城還有上萬的長毛在守,弟兄們急於擒獲洪秀全,不免給了忠酋這幾個人逸出的機會。”曾國荃彷彿是在替自己辯解似的說,“逸軒,多虧了你,我才得以克盡全功。過兩天我大哥到了,我一定告訴大哥,給你記上一功。”

    這不是“記上一功”這麼簡單的事——關卓凡心想,自己的幾重深意,這個粗疏的曾老九未見得能領會,不過曾國藩是一定能明白的。

    “九帥的厚意,我心領了,不過——”關卓凡拿起曾國荃遞過來的一張單子,“九帥,你的弟兄們,在萬難之中苦鬥二十餘日,傷亡必大,正是需要撫卹的時候,這些東西,我不敢收。”

    “沒有什麼!”曾國荃一向相信,財帛動人心,何況是慣有貪財好貨之名的旗人?“逸軒,我軍務在身,不久留了,這些東西,我讓蕭孚泗跟你的劉郇膏來點交。”

    於是不由分說,起身拱手告辭,關卓凡把他一直送出大營,才回到帳中坐下,卻命人把正在外面清點東西的劉郇膏叫了來。

    “軒帥,都是好東西。”劉郇膏以為關卓凡是要問這個,笑著說道,“除了金銀,還有不少珍奇的玩意,有一株珊瑚,足足有三尺高!通算下來,我看至少值七八十萬。”

    關卓凡翻翻手中的禮單,見是長八寬五的黃竹紙所寫,一折為二,中縫處蓋著“吉字中營”的印章。

    “一兩銀子也不能收。”他把禮單遞了過去,平靜地說道,“倒是這張禮單,不妨留下來,妥加收藏。”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0:17
一二五章 兄弟密談

    得到洪福瑱李秀成的經過,曾國荃如此這般地照實說了,至於送禮的事情,船上人多,此時自然不好談起。.

    曾國藩聽了曾國荃的這一番話,卻沒有什麼欣喜的表示,思索良久,搖了搖頭。

    送人犯,固然是極大的示好,然而破城三天以後才送過來,那是什麼意思?

    這三天裡面,老九在江寧城裡已經把該搶的搶完了,自己的報喜摺子,也已經從安慶拜發了。

    “或雲偽幼主死於天宮大火之中。”

    “或雲李秀成死於亂軍之中。”

    “江寧城內,財貨全無,或雲紛傳之語,多為無稽。”

    想起自己摺子裡這些個“或雲”,已經把養氣的功夫練到了極致, 素以“不動心”自期的曾國藩,也不由得心中一寒。

    “這些人犯,他們審過了沒有?”

    “不曾審,我已經一個個查問過了。”曾國荃得意地笑道,“丁世傑說,他們大帥交待了,這是要交給吉字大營的人犯,因此軒軍不敢動審。”

    “唔……”曾國藩眯起眼睛,又開始捋他的鬍子。

    “大哥,怎麼?”大哥的這副神態,曾國荃太熟悉了,必是遇到了什麼難解的問題。

    “先不說這些,進城去看看。”

    等到進了江寧城,那場苦戰狠鬥、死亡枕藉所留下的慘狀,歷歷在目。千年大城,此刻變得冷落肅靜,街上的伏屍還沒有清理乾淨,更見不到行人,入眼只有湘軍的兵士。

    “沒有五十年的工夫,江寧城難以恢復元氣了。”

    驗看過洪秀全的屍首,再看到天王宮中被大火燒得焦黑的斷壁殘垣,曾國藩不禁喟然長嘆。

    “大哥,燒得真厲害,對吧?”曾國荃得意地說,“難怪把長毛積存的財寶,都燒得精光了。”

    “真金不怕火練,”曾國藩淡淡地說,“金子銀子,又怎麼燒得化?”

    曾國荃一時語塞,訕訕地陪著曾國藩出城。等回到城外的大營之中,他卻又興奮起來,問道:“大哥,是不是這就提審人犯?”

    “你說李秀成?”

    “對!”要提審,自然是審李秀成,“我已經做了一個籠子把他關在裡面。大哥要是審他,我這就命人抬過來。”

    “慢來,”曾國藩躺靠在一張竹椅上,雙目微閉,搖著頭說,“先不急。”

    “那大哥是要先寫報戰功的摺子?”曾國荃興奮地問,“我去把趙惠甫找來,讓他替大哥伺候筆墨。”

    “這個,也不急。”曾國藩慢吞吞地說道,“老九,我有話要跟你說,你先坐下。”

    “哦。”曾國荃有些疑惑的坐了下來。

    “你記不記得,十八歲那一年,我從京裡送你回荷葉塘,在盧溝橋分手的時候,曾經寫過一句詩給你?”

    “當然記得。”曾國荃見大哥忽然說起這個,不免一愣。他十六歲去京城,在大哥家裡住下,跟大哥學習了兩年,然後回鄉赴考。而大哥送他的這句詩,是他一生引以為傲的,自然不會忘記。

    “辰君平正午君奇,屈指老沅真白眉。”曾國藩自己緩緩把這句詩吟詠出來,睜開眼看著曾國荃,神情裡面帶上了一點激動,“老九,我沒有看錯,你果然是我們曾家的白眉!”

    當年曾國藩的這句詩,品評的是三個弟弟——曾國潢四平八穩,曾國華機智靈巧,而九弟曾國荃必將出類拔萃,光耀門楣。現在看來,真是靈驗如神。

    這是極高的讚揚,曾國荃臉漲得通紅,激動地說:“大哥!這都靠的是你平曰的教導!”

    “我到底是在後方,論到摧城拔寨,踏陣破敵,靠的還是老九你。”曾國藩微笑道,“不過你說的也不算錯,有些事情,你見得少,因此這一次雖然立了不世之功,該說的地方,我還是要說的。”

    “是,請大哥指點!”

    “你從荷葉塘出來,募勇從軍,一直在跟著我打仗,戰場上的事,那是經歷得很多了。可是你知不知道,宦海之中,又比戰場裡要險惡得多。”

    曾國荃靜靜地聽著,知道大哥一定是意有所指。

    “吉字大營把江寧城搬得一乾二淨,我真沒想到你的膽子有那麼大。”

    “大哥,我也是沒辦法!大營已經欠餉四個月了,這半年來傷亡兵勇的撫卹,也都還沒有著落。”曾國荃掰著手指頭,數給曾國藩聽,“戶部既然不給錢,就只好靠我們自己來想辦法。”

    “你當人家都是傻的?現在有哪個不說,湘軍人人發了大財,都把搶到的銀子,用船往湖南運,買田買地。就說咱們荷葉塘好了,我聽說周圍的地價,已經去到三十三兩銀子一畝,比往年足足高了一倍!這是幾個月軍餉的事情嗎?一旦在朝堂之上對景的時候拿出來說,這就是事!”

    “朝裡那些大老,坐而論道,當然舒服得很,有本事讓他們來打打看?”曾國荃冷笑道,“大哥,我給他們來個抵死不認,沒有證據,誰能說什麼!”

    “大臣以心跡罪狀,也不儘是證據的事情。”曾國藩搖搖頭,“再說了,你的吉字大營吃飽,旁邊的友軍,又該如何?關卓凡的軒軍有江蘇的關釐養起,不缺錢,還算好說。鮑超張運蘭他們的兵,是自己人,我總要有一句話交待給他們。江寧的善後,也要一筆巨數,從哪裡來?”

    “大哥,這一年多,吉字大營蹲在江寧,一點旁的進項也沒有,不就指望破城之後,可以滋潤一下麼?至於鮑春霆他們,大哥放心,早就在各處搶夠了,你絲毫都不用替他們艹心!”曾國荃說的,倒也有理有據,“大哥,我跟你說實話,從江寧出來的財貨,我手裡只有一小半,大半都已經進了兄弟們的荷包,要是逼他們交出來,是要出大事情的。”

    這是實話,曾國藩聽了亦梀然心驚——想讓底下的兵士把吃進去的再吐出來,若是激起營嘯,那就更麻煩。

    “然則,多少還是要拿一些,撫卹地方。”

    “大哥,這該戶部給錢!要我們吉字大營拿,我想不通。”

    曾國藩見這個倔強的老九還是這副樣子,搖搖頭,先說另一件事。

    “關卓凡把李秀成、洪福瑱這些逆首送給你,你怎麼看?”

    “多謝他囉,”曾國荃笑道,“既然送了來,這事自然算是兩邊的功勞。大哥在摺子裡,替他多說兩句好話就是了。”

    “多說兩句好話!”曾國藩無奈地笑了起來,“你倒說得輕巧。老九,你有沒有想過,這件事既然算兩邊都有功勞,那麼打破江寧,是不是也就算是兩邊的功勞呢?”

    “這……怎麼能算?”曾國荃漲紅了臉。

    “怎麼不能算?”曾國藩哼了一聲,“你以為是毛腳女婿去丈母娘家,吃完了飯菜一抹嘴,就什麼事都沒有啦?”

    曾國荃說不出話來了。

    “他不是白送給你的!不過這個情,咱們領了,畢竟他替你彌補了一個絕大的漏洞!照你原來的說法,洪福瑱燒死了,李秀成死在亂軍裡面,如果朝廷追究這件事,這是多大的麻煩!”

    一直被攻克江寧的勝利沖昏了頭腦的曾國荃,現在才清醒過來,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關卓凡這個人,有大才,不過心機也深得很。”曾國藩異常鄭重地說,“你以後如果再跟他打交道,要小心一點,也不妨讓著他一點。”

    “我倒沒有看出來……”曾國荃定神想了想,遲疑著說,“我去他營裡道謝的時候,他倒是謙遜得很。”

    “哦……他是怎麼說的?”

    “他跟我客氣,說還好是軒軍僥倖,捉到了這些人,不然落在左宗棠和沈葆楨的手裡,那就麻煩了。”

    “你有沒有想過,他這是在提醒你?”曾國藩問道,“說起來,要是真的落在他們手裡,那就真有**煩了——抓住湘軍的這個馬腳,季高和幼丹兩個,豈有不大做文章的?”

    “我也沒有虧待他!”曾國荃爭辯似的說,“我從營裡,足足挑了四車東西給他,怎麼也值一百萬銀子。”

    “什麼?”曾國藩大吃一驚,“他收了麼?”

    “到底還是退回來了,只留下禮單,說心意領了。”曾國荃說完,又加一句,“這是他自己不要,可不怪我。”

    “唔……”曾國藩不說話了,沉思半晌,頹然道:“老九,你辦了一件糊塗事。”

    曾國荃迷惑不解地看著大哥,還不知道自己錯在了哪裡。

    “江寧城內,財貨全無,這是我摺子上的原話!既然財貨全無,你送他的東西,哪裡來的?”曾國藩輕輕拍了拍弟弟的手臂,心想這個老九,處處受制於人而還不自知,“他沒拿你的東西,算是撇清了自己,可是那張禮單,就是鐵證如山啊。”

    “這……”曾國荃張口結舌,過了一會,霍地站起身來,“大哥,你是說他要對付我?”

    “老九,你坐著,坐著。”

    曾國藩寬慰著,勸了他坐下,自己目光炯炯地想了好一會,才接著說下去。

    “這一百萬銀子,你不能留下,交給我先用在善後上。將來萬一扯出這件事來,也算是預留了一個地步。”

    “是。”曾國荃的心裡,仍然驚疑不定。

    “單憑一張禮單,也不能說人家就一定是存心故意。更何況,他是個絕頂聰明之人,不會平白無故地跟你為難。”曾國藩輕輕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只不過,我怕李少荃以後會恨上你。”

    “關李鴻章什麼事?”曾國荃愕然。

    “我不能不送關卓凡一個人情,”曾國藩淡淡地說,“少荃的蘇撫,怕是保不住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0:18
第一二六章 月黑偷人夜

    軒軍撤了。

    在江寧四圍駐紮的各部,收到關卓凡的軍令,立刻開始集結,然後幾乎是按原路向上海方向返回。

    人人都看得出來,大帥的心情好極了,一路之上,都是滿面春風。

    是可以高興一下的,關卓凡心想,克復江寧的正式奏摺,終於是由自己來領銜,這意味著什麼,不言而喻。

    曾國藩很客氣,把他請到大營,拿出這一封厚厚的摺子,請他領銜。而這一回,一向謙遜的關卓凡,卻意外的毫不客氣,當仁不讓地在摺子上寫下自己的大名。

    該讓的時候就讓,不該讓的時候一定要分毫不讓。

    而平曰裡的讓,正是為了這一刻的不讓。

    摺子一發,在江寧的事情就算做完了。不過撤歸撤,他卻開始在沿線駐留部隊了——福瑞斯特的洋一團,去往鎮江,吳建瀛的建字團,留在了常州,姜德的德字團,則在蘇州左近駐紮。其餘的馬隊、克字團、洋二團,以及新編練的三個團——劉玉林的林字團,展東祿的祿字團,還有鄭國魁的魁字團,則一路跟隨關卓凡,行軍五百餘里,終於回到了松江府。

    萬里赴戎機,全勝而歸,不但江蘇全境廓清,而且關藩台在報功奏摺上高居領銜這種事,也很快傳揚開去了。各級官府,自是忙著備下犒勞的物品,派人分處勞軍,而大大小小的官兒們,人人都猜得到,這一回關藩台必定是要大紅大紫了,有資格見藩台的,自然準備登門道喜,混不上見面的,則試著走他身邊人的路子——不論關藩台未來的去向在哪裡,好歹先留下一份人情,以作伏筆。

    只有兩個人,是關卓凡還未曾見到的。

    一個是李鴻章,人在鎮江,這次不曾見面。因為電報還只修到常州的緣故,因此以通信往來,互相致了恭賀之意。

    李鴻章恭賀關卓凡,自然是因為江寧之功,而關卓凡恭賀李鴻章,則是因為出省入浙的淮軍,已經打下了嘉興,正在打湖州的主意。

    你非要去打浙江,那好得很,關卓凡面帶微笑地想,“左騾子”的心眼,跟針尖是一樣大的,恭喜你們兩位,結一個生死冤家。

    另有一個明明近在咫尺,卻偏偏見不到的人,是扈晴晴。

    自從官軍佔領蘇州,譚紹光、郜永寬等“九太歲”先後被殺的消息傳回,扈晴晴的心情,又是高興,又是緊張。高興的是舅舅的大仇終於得報,英靈可以安息,緊張的則是等關卓凡回來,自己該怎樣面對他?每次一想到這個,一顆心就撲通撲通亂跳——他的諾言達成,自己可要伺候他了,可是一想到這個輕薄好色的傢伙,就止不住的心跳,一時恨不得他就在自己身邊,一時又希望他永遠不要回來才好。

    這終歸是沒有答案的事情,而且該來的終究會來。昨天傍晚,關卓凡踏進藩司衙門的後院,內班的人由張順帶領,齊齊過來請安道喜的時候,便獨獨少了扈晴晴一個——心慌意亂之下,羞得躲進東廂的屋子裡,不出來了。

    不出來就不出來,關卓凡也不著急,先美美地睡了一覺。雖然天時已經開始熱了,不過這仍是半年來,睡得最安穩的一覺,睜眼的時候,已經天光大白。在蓆子上翻來翻去,還恨不得再睡個回籠覺,忽然看見牆上掛著的一幅畫,是原來沒有的。再仔細看一看,不禁嚷嚷起來。

    “張順!張順!”

    過了片刻,張順顛顛地推開門跑了進來:“爺,您醒啦?”

    “嗯,嗯,”關卓凡往牆上一指,“這是個什麼玩意兒?”

    也難怪他看不明白——畫上是一顆桃樹,樹下一匹白馬,樹上有一隻頑皮的猴子,正爬向樹梢,要摘的卻不是桃子,而是一個蜂窩,有密密麻麻的黃蜂圍繞。

    “哦,爺問這個。”張順堆起滿臉的笑容,哈著腰說道,“這個叫‘馬上封侯’圖,大吉大利,準定能給爺帶來喜信兒!”

    “胡鬧,”關卓凡啼笑皆非。這一回,能進“五等封”是一定的,那個輕車都尉,可以換一換了,可是掛這麼一幅畫在屋子裡,不三不四,若是傳了出去,會叫人笑話。“摘了摘了!”

    “嗻!”張順嘴裡答應著,腳步卻慢吞吞的,一邊偷眼看著關卓凡的神色,一邊說道:“爺,是扈姑娘讓掛上的。”

    唔……關卓凡不吱聲了,在心裡琢磨了一會,問道:“扈姑娘人呢?”

    “在小廚房給您整治酒菜呢,”張順見了他的樣子,畫也不摘了,“扈姑娘問我您瘦了沒有,我說瘦了。扈姑娘說,這半年您天天啃窩頭,大約連吃都吃不飽,這幾天得讓您好好吃上幾頓,把掉了的……”

    說到這裡,攸地收住了口,跟做了什麼錯事似的看著關卓凡。

    “嗯?”關卓凡眉毛一挑,“在主子面前說半句話,有這個規矩?”

    “是,是,”張順把腰一躬,“把掉了膘,補回來。”

    關卓凡啞然,這又是自己找來的罵。

    “爺,您聖明,這是扈姑娘說的,小的我可不敢說。”張順小心翼翼地申明道。

    “行了行了……等飯好了,開到我房裡來。”關卓凡心說,等到開飯的時候,扈晴晴總躲不過去了吧?

    誰知不然,午飯豐盛得很,八個菜,一壺酒,卻是張順和一個媽子過來擺上的。

    這一下,知道扈晴晴是真害羞了。他也不言聲,狼吞虎嚥地吃了個盡飽,酒不曾喝,因為下午還要辦公事。

    到了晚上,仍然是八個菜,一壺酒,也仍然不見扈晴晴的倩影。這回關卓凡不急了,慢悠悠地細細吃了一頓,一小壺黃酒也喝得精光,待到桌子收拾了去,自己一個人躺到**,慢慢地想心事。

    藩台大人歇下了,自然無人敢於再來打擾,整個後院裡靜悄悄的。關卓凡正在琢磨著,明天該想個什麼法子,哄得扈晴晴跟自己見面,卻忽然聽見對面的廂房裡,隱隱有輕微的水聲傳來。

    天時熱了,他情知這是扈晴晴在房裡擦洗身子,心中那一股“無名之火”,騰地便冒了起來——她的身子,自己還不曾見過,身嬌身嬌,到底是怎樣一個嬌法?要知道,就算她拴了門,可是門上的窗櫺格子,卻只是用細白紙糊起來的——江南風俗,廂房裡的門,不像院門那麼密實,下半截固然是門板,上半截卻是鏤空的窗櫺格子,足可伸手進去的,變作防君子不防小人。

    用指頭沾一點唾沫,悄悄在門上面的白紙上戳一個小洞,怎麼樣?可以無聲無息!這樣的手法,小說裡見得太多,關大人自然是知道的。

    這個念頭一起,忍不住便坐了起來,然而心中卻是一驚:我是堂堂的朝廷大員!我是三萬軒軍的不二統帥!我是御前侍衛,我身穿黃馬褂,頭戴雙眼花翎,我…..我怎麼可以去做這樣下三濫的行徑!

    關大人一邊想著,一邊卻已經身不由己地輕輕出了房門,躡手躡腳地朝對面廂房摸了過去。

    到了門口,裡面的水聲,聽得愈發真切。然而真的要戳破一個洞洞麼?關卓凡的心中,天人交戰,正氣到底還是戰勝了邪念。

    咄,咄,他輕輕叩響了房門,立刻便聽見扈晴晴慌亂的聲音。

    “誰?”

    還能有誰?關卓凡心中暗笑扈晴晴的明知故問。

    “是我。”

    “你……你要做什麼?”

    “許久不見,甚為掛牽,”關卓凡莊重地說道,“特來探望扈姑娘。”

    屋裡沒了聲息,半晌才聽見扈晴晴小聲說道:“天都黑了,不方便。”

    “不妨的,我見裡面燭火尚明,正好可以秉燭長談。”

    關卓凡說完這句,用手輕輕一推,門栓被他推得咯啷一聲輕響。

    “你不可進來!”扈晴晴嚇得魂飛魄散,顧不得羞臊,小步跑了過來,將門抵住,“我……我還沒穿衣裳……”

    “我不介意,”門外的關大人用極誠懇的聲音說道,“又不是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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