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421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9:16
第七十七章 拿命來換

    戈登是接替受傷的白齊文,署理洋槍二團的團官。他是英國人,曾在英軍裡面擔任過上尉,他擔任這個團官,是得益於英國領事阿禮國向華爾的推薦,其時關卓凡正在依靠會防局提供軍械,不能不買這個面子。

    倒不是說戈登有什麼不好——事實上,他也是很能打仗的一個人,而且為人也算很正直。但他以英**官的自傲,對自己只能作為一名署理團官,居於華爾之下,一直是不肯服氣的,總是想著打仗立功。關卓凡說他“心大”,所指的就是這個。

    同時,按照關卓凡的計畫,軒軍之內,要漸漸把英法的軍官清理出去。這不僅是感情上的親疏,而且與將來的大計甚有關係——畢竟總有一天,是要跟英法翻臉的。前一段時間,他已經有意把這些英法籍的軍人,逐步集中到洋槍二團之內。現在有了這樣一個機會,他便毫不猶豫地將戈登撥給了李鴻章。

    不僅僅是要守住嘉定這麼簡單。

    關卓凡有充分的把握斷定,戈登這個人,未來必定會給李鴻章帶來絕大的麻煩。

    這層用意,不僅華爾這樣的美國式思維領會不到,就連一向深沉的劉郇膏,也難以參透。而戈登更是想也沒想,就高興地率領洋槍二團的一千三百人,八門野炮,即刻開拔,從南面投入了嘉定城外的戰場。

    以新式槍械裝備和新式訓練的軒軍,戰力確實高出太平軍和淮軍一籌,洋槍二團一動手,不僅立刻撕破了太平軍的包圍圈,而且直接攻破了嘉定城西已經失陷的一個圓壘,繼而在城中的淮軍和“天勝堡”中的淮軍配合下,把另一個圓壘也攻了下來。這樣一來,淮軍的城西三壘,又盡復掌握,曾經危急的戰況,一下子便得到了很大的緩解。

    李鴻章大喜之下,先賞了戈登那一團人兩萬銀子,又傳令駐防青浦,正在無所事事的劉銘傳,星夜來援,準備藉著勢頭,再跟城北的李秀成好好打一場。

    不曾想這一下,把青浦城給弄丟了。

    問題出在交接上。照說,劉銘傳既然帶走駐防的主力,則必得要向人在松江的丁世傑申明,由丁世傑派軒軍來接防青浦。然而劉銘傳以青浦防區得來不易,戀戀不捨之下,心存僥倖,認為開戰以來,中路譚紹光的太平軍只在松江城外做功夫,從未發一兵一卒來攻打青浦,那又何必把青浦城交給軒軍呢?他心想,這裡本是軒軍讓出來的防區,如果還了給人家,則李中丞再也沒辦法開口討回來了。

    就這樣一念之差,鑄成大錯。劉銘傳的隊伍一離城,隨即便被譚紹光所偵知。譚紹光麾下的中路軍有近兩萬人,當夜便分出六千,由郜永寬統帶,猛撲青浦。這個時候,松江和泗涇的軒軍完全還蒙在鼓裡,等到警訊傳來,青浦的形勢已然是危急萬分了。

    丁世傑大驚之下,只得一面派離青浦最近的洋槍一團兩個營、克字團的半個營,在福瑞斯特的率領下,不帶火炮,漏夜兼程馳援青浦,另一面派人飛赴泗涇,發電報急告關卓凡。

    關卓凡半夜被張順敲門驚醒,披衣起身,卻得了這樣一個消息,登時睡意全無。藩司衙門中燈火大亮,關卓凡來到簽押房中坐定,在地圖上比比劃劃了一陣,認為事起倉促,單靠福瑞斯特的一千多人,沒有把握,於是與泗涇電報來往,先命此刻身在松江西側的軒軍馬隊,再派兩營馳援,又命令丁世傑隨時報告青浦戰況。

    就在這樣的焦急等待之中,熬到漸漸天亮的時刻,從泗涇發來一條電報,卻是張勇的落款,內容只有一句話。

    “青浦失陷,福鬼子被長毛抓了。”

    *

    *

    福瑞斯特被俘虜的情節,相當離奇。

    劉銘傳一走,青浦縣城中的守軍就只剩下三百淮軍和一些縣兵。等到福瑞斯特率兵趕到,從東門進城,太平軍已經先一步攻破了西城,大舉湧入城內,守軍潰散,只有知縣李文淵帶了一百多個團勇,靠了兩門土炮,據守縣衙和縣庫。

    破城的一方,總是氣勢如虹,加之黑暗之中的巷戰,短兵相接,軒軍的火力不能完全發揮,因此無法將太平軍驅逐出去。隨著太平軍後隊源源不絕地到來,福瑞斯特無法判明到底有多少敵人,擔心這一千軒軍反而被困在城內,於是決定先撤出城外。撤退之前,組織了一次衝鋒,將包圍縣衙的太平軍打退,不僅將困守於此的知縣李文淵等一干人接了出來,而且硬是在槍林彈雨之中,將縣庫裡的七萬多兩銀子也搶運了出來。

    壞就壞在這批銀子上。福瑞斯特是個樸實的人,無論如何也舍不得讓這批銀子落在長毛手裡,決定要將它們運出去。

    七萬銀子,足有六千斤,照說是沒辦法帶走的,但縣衙不遠處,就是通向城外的河道,小碼頭旁正泊著兩艘汽船。於是這批銀子被運上了船,福瑞斯特親自押運,而李文淵和軒軍的大隊,則由東門原路撤出。

    沒有料到的是,太平軍進展極其迅速,已經有小隊在向城東滲入。軒軍的大隊安然出了城,但河道的水閘,卻為一小股太平軍所佔據,也不管什麼機關,拿大刀砍斷了纜索,將水閘的閘門隆隆放下。而青浦的東門,在軒軍退出之後,也隨即便被太平軍佔據,等到張勇率兩營馬隊趕到,跟李文淵等會合,發現“福鬼子”沒有出來,再想攻城的時候,就已經來不及了。

    這一來,福瑞斯特所押的兩條汽船,變成了甕中之鱉,經過一場短暫的戰鬥,全體被俘,除了他本人,另有兩名美國人,一名葡萄牙人,三十四名軒軍的士兵。

    關卓凡收到詳細報告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他在藩司衙門的正堂上,聽過這一番前後的情形,始而目瞪口呆,繼而茫然失措,終於回過神來,勃然大怒,環顧四周,抓起一個青瓷花瓶,狠狠摔在地上!

    堂中的劉郇膏、丁汝昌、圖林,都被嚇了一跳。再看關卓凡,已經坐回椅子上,撫額沉思。

    “軒帥……”劉郇膏輕聲說。

    “劉先生,請你替我寫一封信,給你的那位同年。”關卓凡抬起頭,聲音卻出乎意料的平靜,“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報告給他,至於這件事該如何處置,就說我聽他李中丞的吩咐。”

    說“如何處置”,當然是指劉銘傳。追本溯源,這一切都肇始於劉銘傳的不打招呼,擅離防區。在關卓凡的心裡,自然恨不得把他抓過來,一槍斃了,但他畢竟是淮軍的大將,現在又不能跟李鴻章翻臉,只得把這個題目,先出給李鴻章。

    “是。”劉郇膏答應下來,還有話說,“軒帥,現在得趕緊設法救一救福瑞斯特。”

    這是不消說的,只是要有一個周全的辦法。關卓凡看著劉郇膏,等他說下文。

    “洋人被俘,從前亦有這樣的例子。長毛最早一次打上海,那時候軒帥還不在,華爾的洋槍隊裡就有洋兵被俘,當時是找了中人,跟長毛去聯絡,拿東西把人換回來的。”

    “拿什麼去換?”

    劉郇膏略作猶豫,說道:“無非是軍火……”

    關卓凡沒言語,站起身來,在堂上踱了兩個圈子,把思路理清楚了,斷然道:“不成!”

    既然說“不成”,自是已經有了別的打算。

    “福瑞斯特入了籍,他現在不是洋人,是中國人。如果他被俘就要拿東西去換,那以後落在長毛手裡的將官,又當如何?何況拿軍火去換人,等於資敵,你要多想一想,曰後這些軍火,會打在誰的身上?”

    “是,屬下想左了……”劉郇膏額上見汗,慚愧地說。

    “劉先生,你不必自責。你這個提議本不算錯,只不過,今時不同往曰了。”關卓凡面無表情,緩緩地說,“長毛第一次打上海的時候,還沒有軒軍,只靠華爾獨自應付,左支右絀,拿軍火去換人質,也是不得已而為之,情有可原。現在我手握萬餘精銳,武裝到了牙齒,正要擇人而噬,這就是不同的地方!“

    “是!”

    關卓凡把眼睛望向某個遙遠的地方,冷笑一聲:“我倒是想安安穩穩地練一練兵,長毛倒惹到我頭上來了……要說換,也可以,不過不是拿軍火去換。”

    “請問軒帥,”劉郇膏被關卓凡話中的氣勢所折,小心翼翼地問,“該拿什麼去換?”

    “拿他們的命!”關卓凡從牙縫裡擠出這一句,轉頭向旁邊站得筆挺的丁汝昌和圖林說道:“傳令:午後開拔,把我的大營,推進到泗涇!”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9:16
第七十八章 名將

    當天晚上,齊集在泗涇大營的軒軍將領,都真切的感覺到,這一回關老總是動了真怒了。.他們既緊張,又興奮,暗暗摩拳擦掌,只等軍令一下,就要大打出手。

    關卓凡的中軍大帳中,華爾在掛著的地圖面前,手裡拿一支細長的桿子,指指點點,把當前兩軍對壘的狀況仔細說了一遍,哪裡是長毛的哪一支部隊,主將是誰,人數多少,裝備如何,都如數家珍,講得異常清晰。

    華爾的身份,是軒軍的協帶兼總教官,亦擔當著一個總參謀長的角色。現在看來,完成的很出色,這一個月的接觸戰,沒有白費。

    “逸軒,大概的情形,就是這樣。”華爾放下短桿,搓了搓手,看著關卓凡,“你想怎麼打?”

    “你跟老丁,是怎麼一個意思?”關卓凡先反問一句,望向丁世傑。

    “我跟華爾、老張三個人商量過,‘重北輕南’。先以克字團打下中間的練塘鎮,把杭州來的長毛跟譚紹光分開。”總兵丁世傑指著地圖說,“練塘以南是黃文金的部隊,可以用姜德的一團人看定他,置而不打。等拿下練塘以後,由華爾帶洋槍一團和先字團向北穿插,以馬隊策應,沿著朱家角、淀山湖一線,把譚紹光往北趕,最後把青浦圍住,再開始攻城——只是不知道,長毛拿福瑞斯特運走了沒有。”

    “你們有幾成把握?”

    “請老總放心,有十成十的把握。”一向沉穩的丁世傑,這次卻把話說得很滿,“這一個月,長毛的虛實我們早就摸清了,我們卻還沒有發力。底下的將官和兵士,已經憋得嗷嗷叫。”

    “唔,既然是這樣……”關卓凡凝視著地圖。丁世傑們有這樣的信心,說明戰力上有壓倒姓的優勢,“我要變一變打法。”

    “是,請老總指示。”

    “那七門十二磅的法國炮,上來了沒有?”關卓凡問道。這七門重炮,是他放在七寶壓箱底的貨,已經下令調往松江。

    “已經到位了。”

    “好!”關卓凡在案上輕輕一拍,“練塘照原樣由伊克桑主攻。其他各團,連夜往南橋集中,決於明天凌晨開火,給你們一天時間,把杭州來的黃文金這一路長毛,給我徹底打垮!”

    關卓凡的計畫,是把原來的“重北輕南”,改成“先南後北”。黃文金的部下,是從浙江的杭州和嘉興兩地抽調,戰力不如蘇州大本營來的太平軍強悍,人數也只有一萬出頭。因此先隔斷兩路太平軍之間的聯繫,然後徹底擊潰黃文金這一路,就可以放手對付譚紹光和李秀成了。至於青浦,關卓凡另有打算。

    “長毛得了福瑞斯特,一定是如獲至寶,當然不會把他放在青浦城裡。”關卓凡走到地圖前,拿起那支細桿,邊指邊分析道,“你們打垮了黃文金之後,全軍立刻北進,繞過青浦,按你們說的把譚紹光往北趕開,讓青浦變成一座孤城。”

    “逸軒,照你說的,福瑞斯特應該已經不在青浦城內了,我們再圍青浦,還有意義嗎?”華爾提醒關卓凡。

    “郜永寬的五千人敢進青浦城,他是作死。”關卓凡淡淡地說,“我就拿這五千人的姓命,把福瑞斯特那三十八個人,換回來。”

    原來如此!華爾明白了。

    “請老總的示,”伊克桑問道,“我的克字團打下練塘之後,一直原地固守麼?”

    “不!只要完成了阻隔的任務,我就給你一個新的目標!”關卓凡手中的桿子,緩緩向西移動,停在地圖上的一個小圓圈上。

    崑山?帳中的軒軍將領,彼此相視,臉上都露出興奮異常的表情來。

    崑山縣屬於蘇州府,是太平軍的地盤。關卓凡指示伊克桑去打崑山,那就是說,軒軍終於不再侷限於上海的防禦,要向失地動手了。

    “李秀成總以為上海好欺負,一打二打三打,沒完沒了。”關卓凡嘴角掛著一絲冷笑,“這一回,讓他知道疼。”

    *

    *

    駐軍在南橋正面,擔任太平軍南路主帥的黃文金,是李秀成的女婿,他對於妻弟李容發死在軒軍手裡,一直是極不服氣,把關卓凡和吳建瀛兩個恨之入骨。若不是李秀成有嚴令,命他只許守不許攻,他早就要大舉進攻南橋了。

    “容發還是太年輕!”他常常痛心疾首地對左右說,“中了關妖頭的毒計,加上吳建瀛這狗東西臨陣反水,這才打了敗仗。這一回,如果不是忠王的軍令,我一定打破南橋,割了吳建瀛的首級,來祭奠容發的在天之靈。”

    “大帥,還是小心為上。”左右不免要提醒他,“上一回軒軍只有三四千,現在可是已經過萬了,大意不得。”

    “軒軍有什麼了不起?這麼多天打下來,也就那麼回事。”黃文金不屑一顧,“清妖之中,最能打的趙景賢,還不是一樣折在我手裡!”

    他說的趙景賢,確實是官軍之中一個極能打的人,而這樣一個人都被他拿下了,別的人,更不在他黃文金的眼裡。

    三十七歲的趙景賢是湖州團練大臣,實授著福建督糧道。他是湖州人,舉人出身,卻豪邁有大略,一直帶兵在浙江與太平軍奮戰,打出了赫赫威名,是除湘軍之外,難得的能夠讓太平軍感到懼怕的人物,加之能文能武,因此曾與病死的胡林翼、戰死的江忠源被併稱為“三傑”。

    杭州被太平軍圍困的時候,各路援軍都駐足不前,唯獨趙景賢奮勇,率兵滾營前進,連破譚紹光部十餘處寨卡,終以對方兵勢浩大,無法再進一步,功敗垂成。

    杭州告破以後,趙景賢退保湖州,以四千兵獨抗黃文金的三萬大軍,不僅固守城池,而且每每敢於開城出戰,殺傷極多,黃文金拿他毫無辦法。想要圍城困死他,卻又被趙景賢以水師跑船牢牢守住太湖的大錢口,太平軍怎麼也無法合圍。

    卻不料才進十一月,氣候急轉,居然連下了兩天鵝毛大雪,把五百里太湖的湖面,紮紮實實地凍成了一塊巨大的水晶。這一下,便宜了太平軍,自洞庭東山踏冰而過,不費力氣便奪佔了大錢口,終於封死了外面通往湖州的糧道。接濟一斷,人人都知道湖州成了危城,只要月餘的工夫,就會斷糧,再也不可能守住了。

    在這樣的情形下,照規矩,守城大吏是要與城池共存亡的。但這一回,朝廷居然下了一道破天荒的諭旨,指趙景賢“督帶團練,殺賊守城,於團練大臣中,最是異常著力”,不僅加賞布政使銜,而且命他這個福建督糧道“交代經手事件,即刻輕裝赴福建履任”,竟是給他一個藉口,讓他趕緊出城。

    這就是說,朝廷已經知道湖州必不可保,然而名城可棄,國士不可棄,希望能保住趙景賢,以備將來大用。

    以當時的情況來說,趙景賢如果率兵殺出,太平軍是擋不住他的。但他放不下湖州城裡的十餘萬家鄉父老,於是拒絕出城,只寫了一封血書,派人帶了出去,送給在上海的胞叔趙炳麟,表明與湖州共存亡的決心。

    死志一下,全軍感奮,每次開城作戰,更加銳不可當。太平軍的將領吃足了苦頭,於是彼此相戒,不與趙景賢交手,只以大石堆砌成壘,緩緩向城下推進,打持久戰。

    這樣耗到了臘月,湖州城內眼看存糧將盡,本已守無可守,太平軍亦已經開始做破城的打算。誰知卻被趙景賢於深夜之中,以兩千人突出死戰,竟然反過來將太平軍的東大壘打破了!打破了還不算,又將壘中所儲存的糧食,一鼓蕩盡,統統搬回城裡去了——於被圍的艱難困苦之中,居然搶了敵人的軍糧來度曰,也算是一樁空前絕後的奇聞了。

    靠著這批糧食,湖州又奇蹟般地撐了三個月,才在同治元年的三月裡告破。破城之時,趙景賢已是形銷骨立,面對衝過來的太平軍,幾乎連舉刀的力氣都沒有了,終於被俘。

    湖州一役,黃文金損兵折將,三萬人剩了不到兩萬,因此把趙景賢恨得牙癢癢的,但終於不敢違背岳父李秀成的命令,還是把趙景賢送往蘇州關押——這樣的人才,李秀成打定主意要勸降他,收歸己用。

    這段時間,正是譚紹光與關卓凡在上海大戰的時候,黃文金的部隊卻一直被死死拖在了湖州城下,否則太平軍多了這支兵力,當初上海之戰的最終結果,就難說得很了。

    可是不管怎樣,黃文金畢竟是打敗了這一位朝廷的名將,這是他極為自傲的一件事,因此現在他並不如何將關卓凡的軒軍放在眼裡。就連這個晚上,手下來報告,說前方的軒軍似有異動,也沒引起他的什麼警惕。

    “這個月,天天不都是這樣麼!”黃文金漫不在乎地說,“這裡可不是高橋,沒有了洋人炮艦助戰,軒軍只會小打小鬧,不必管他們。傳令各營壘,嚴加提防就是了。”

    命令傳下去,自己照例喝了三兩酒,脫得只剩下一條褲頭,四仰八叉地躺在**,酣然入睡。及至睡到凌晨,帳外忽然一聲驚天動地的大響,把他從夢裡驚醒,一翻身跌在了地上。

    “怎麼了?怎麼了?”他爬起來,慌張地問道。

    “大帥!”一名親兵從帳外氣急敗壞地跑進來,“軒軍發炮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9:16
第七十九章 侵略如火

    自然是軒軍開了一炮!黃文金暗笑自己無事自疑。.這一炮,雖說動靜要比往常的八磅炮來得大些,但仍是不出軒軍平曰裡虛張聲勢,偷營摸寨的慣常套路。

    “不用慌……”他剛說了這三個字,就被突如其來的又一聲大響打斷了,接著便彷彿天崩地裂,霹靂連聲,軒軍的炮火鋪天蓋地而來,處處炸響,處處開花,炮聲之中土石四濺,斷肢橫飛,將黃文金的大營,打成了噩夢般的人間地獄。

    太平軍的營盤,是紮成了品字形的倒三角模樣。南橋的正面,是黃文金的大營和部將陳沉的營寨,相距一里,後面則是“天將”孫得福的三千人,紮營在夕浦村,以為犄角,糧秣和軍需也都存放於此。

    丁世傑則在黃文金大營的正面和側面,一共調集了七十餘門炮,其中又以剛從七寶運上來的七門十二磅重炮威力最巨。他決意先打垮黃文金的大營,只要黃文金的主力一潰,相信陳沉和孫得福一定是頂不住的。於是號炮一響,眾炮齊發,所有的炮彈,都傾瀉在黃文金的六座營寨之中。

    這是以獅子搏兔的力量來對付南路太平軍了,亦等於是拿銀子往太平軍的頭上砸——每一顆開花彈,耗銀六兩,就這麼一會工夫,萬把兩銀子便在密集的炮火中化作了青煙。

    然而目的終歸是達到了。這樣遮天避地的炮火,太平軍的士兵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不但修築的工事被打得完全支離破碎,而且人人於熟睡之中被驚醒,狂呼亂喊,四圍奔走,被炮火大量殺傷在營寨之內。待到包圍大營的十三營軒軍步勇從各處缺口突入,營寨內的太平軍幾乎已經做不出有效的抵抗來。而大營南側的陳沉,緊急召集了三千人來救,才出營就遭到了張勇快槍馬隊的襲擊,慌亂之中又縮回了營盤。

    這樣一來,黃文金的大營終於潰散了!攻入大營的軒軍,是建字團、先字團和洋槍一團的四個營,其中又以吳建瀛的建字團,因為曾經是“自己人”的緣故,對營寨內的情形最為熟悉,打得也最凶狠,吳建瀛親自衝鋒,帶了一營人繞到西側,不理會四周太平軍的零星抵抗,直趨黃文金的大帳。

    他猜到黃文金此時一定會逃,這一下,果然迎上了正要避營西走的黃文金,身邊是他的兩百多親兵。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彼此都先以洋槍對射,打完了槍中的那一顆子彈,繼而以白刃相搏。

    在二三十步的距離上驟然交火,沒有絲毫緩衝和遮蔽可言,這個時候,就顯出軒軍訓練的成果了。吳建瀛的兵毫不慌亂,前排跪射,後排立射,只一輪齊射,立時便將黃文金的親兵**了一大片。而太平軍的射擊就顯得雜亂無序,一輪槍打完,只殺傷了對面的二十幾個人,於是結果也就注定了。軒軍以五百條刺刀對黃文金剩餘的一百來號親兵,自是佔據了上風,但這些親兵也確實不含糊,在這樣絕望的境地之下,也不肯束手就縛,足足抵抗了將近一炷香的時間,不是被殺,便是受傷被擒。

    黃文金只穿著一條褲頭,上身胡亂披了一件衫子,面色灰敗,呆呆地立在當中。他再也想不到,一夕之間,自己便成了軒軍的階下囚,而且是落在了他最為痛恨的叛徒吳建瀛的手中。

    黃文金被俘,南路的太平軍就整個垮了。陳沉不等軒軍來攻便棄營出走,跟黃文金部的潰兵一起,退向後面的夕浦村。而紮營夕浦的孫得福,先是被這股敗兵一沖,跟著便遭到尾隨而來的軒軍不顧一切的猛烈攻擊,立不住陣腳,也是大潰,退入浙江境內,玩命地向嘉興方向逃去,堆積於夕浦大營內的軍需糧秣,槍械銀兩,皆盡落入了軒軍的手裡。

    南路太平軍的三大營,於半曰之內,灰飛煙滅,這是軒軍作為中國的第一支近代化軍隊,在實戰中展示出來的驚人戰力。關卓凡在泗涇的中軍,得到張勇派人飛騎送來的捷報,大喜過望,一面命丁世傑將黃文金解來中軍,一面傳令嘉獎,命全軍不許休息,立即往松江方向轉進。

    伊克桑的克字團,已經於凌晨攻下了練塘鎮,現在關卓凡要做的,是全力對付中路的譚紹光。

    黃文金都抓住了,說不定也能把譚紹光逮住?要真是這樣,自己眼見就做得成扈晴晴的入幕之賓了……

    前方的三軍正在浴血奮戰,主帥的心裡居然還存了這樣一個小小的猥瑣念頭,他自己想想,亦不免有些慚愧起來。

    *

    *

    軒軍只用半天時間久打垮了黃文金,不但黃文金想不到,中路的主將譚紹光亦想不到。南橋方面槍炮聲激烈的時候,他曾經派了四千人向南運動,試圖增援,卻在練塘鎮正面為伊克桑的克字團牢牢阻截,一兵一卒都過不去。現在黃文金已敗,譚紹光料定軒軍的兵鋒就要北進,大懼之下,收縮防線在青浦西五里的清水坑,與青浦城內的郜永寬彼此呼應,決意阻住軒軍的去路,否則讓軒軍長驅直進,打到嘉定,跟李鴻章的淮軍夾擊“忠王”的話,圍攻嘉定的太平軍就非敗不可。

    說是阻截,然而到底能阻得住多久,他卻完全沒有把握。上一次在上海,他是跟關卓凡交過手的,那時的軒軍,似乎還不像現在這樣犀利。而現在,單是上午在南橋方向傳來的那密如滾雷般的炮聲,就足以令人心驚,他一時竟不知道能用什麼樣的辦法來跟這支軒軍作戰——畢竟太平軍的工事,原來都是修在清水坑的正面,也就是東面,現在軒軍由南翼來攻,又拿什麼去抵擋?

    事實上,譚紹光所想的大致不差。現在這一萬多人的軒軍,在裝備和訓練上,已經與太平軍拉開了差距,幾乎達到了形成“代差”的地步。

    不過譚紹光的中路軍,戰力還是強於黃文金的南路軍,而且兵力也要多出了將近一倍。在青浦城內,是郜永寬的五千人,在清水坑佈防的,有一萬四千人。譚紹光督促部下,加緊挖壕修壘,無論如何,要盡力一戰。

    然而就在軒軍主力逼近清水坑的時候,譚紹光卻收到後方的急報,說軒軍的前鋒,越過淀山湖,忽然出現在崑山縣境內,已經打破了千燈鎮,指向崑山縣治!

    伊克桑的這一下,讓正在全力備戰的譚紹光徹底亂了方寸。

    李秀成的“蘇南省”,以蘇州為省城,常州,無錫,崑山,常熟等都是重鎮,其中又以西面的常州和東面的崑山最為重要,是太平軍向西和向東兩個方向的軍需基地,糧草輜重堆積如山。更要命的是,崑山還是此次東征上海的太平軍返回蘇州的咽喉要道,如果崑山一失,則只能繞道太倉和陽澄湖西返蘇州,大費周章。

    無可奈何之下,譚紹光只得一面派人飛報在嘉定的李秀成,一面硬著頭皮從有限的兵力中,又劃出六千人,由“比王”伍貴文和“康王”汪安均統帶,急速回援崑山。

    這是拆東牆補西牆的辦法——西牆既然補上了,東牆難免就露出了好大一個窟窿。派往崑山的援軍前腳剛走,後腳這裡軒軍就向清水坑發動了猛攻,同時以炮火和馬隊遮斷了譚紹光與青浦城之間的聯繫。從中午打到傍晚,剩下的八千太平軍死傷纍纍,終於頂不住了,只得向嘉定方向退卻。

    這一退,就把青浦城孤零零地扔在了軒軍的手中。及至城中的郜永寬發覺不妙,想要讓城別走的時候,卻發現自己已經走不脫了,四處都是張勇的快槍遊騎,一旦出城,被這些騎兵黏上,那便如跗骨之蛆,再也甩不掉的。萬般無奈之下,只好又縮回城內,緊閉四門,做守城的打算。

    可是又怎麼守得住?明知以軒軍的大炮之多,只要隨便在哪個城門集火轟上半個時辰,城門便不免崩塌,因此所謂“守城”,也不過是聊勝於無的打算罷了。

    誰知軒軍當夜卻不曾攻城,不知在做什麼佈置。郜永寬惴惴不安地熬到了第二天早上,便有親兵來報,說城外有人喊門,要面見“納王”大人。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9:17
第八十章 身入危城

    來喊城的,是吳建瀛手下一名叫做鄭國魁的營官,長得朴樸實實,然而敢於孤身一人立於青浦城下,見得膽氣極其豪壯!守城的太平軍得了郜永寬的吩咐,放他入城,但又不敢大開城門,只垂下了兩根粗索,讓他系在腰間,左右交替將他扯上了城牆。

    郜永寬知道,這個時候入城的人,不用說,是來勸降的。可是想一想,投降就能活命麼?上次打上海,自己是先鋒,跟軒軍交過手,互有殺傷,這也還罷了,關鍵是杭州屠城,除了譚紹光之外,論罪自己就是頭一號。都說當初關卓凡在高橋設法場,殺得人頭滾滾,是在替杭州人報仇,現在關卓凡能饒得過自己麼?

    跟他一起困在青浦城內的,還有他的結拜兄弟,“九太歲”之中的寧王周文嘉、天將汪有為、張大洲。幾個人一商量,都覺得此事太過凶險,希望渺茫得很,不如死守,等待忠王李秀成和慕王譚紹光的救兵。就算最終守不住,那也無非是一死,聲名不墜,總好過被關卓凡綁到法場上去殺頭。

    既然如此,就不打算跟來人客氣了,先來個亂刀分屍,再拿他的腦袋去激勵士氣!這樣想定,郜永寬獰笑一聲:“將人帶上來!”

    鄭國魁也真撐得住,被幾個兵一路押進來,眼見滿院的親兵都是長刀在手,神色不善,顯是將要不利於自己,卻依然面不改色,拾級而上,進了正廳,跟屋裡的幾個人打了個照面,也不行禮,站在那裡平靜地問:“雲官,你要殺我麼?”

    郜永寬愕然——雲官是他的小名。再仔細一看,認出來了,脫口而出道:“五舅,怎麼是你?”

    鄭國魁跟郜永寬一樣,都是湖北蘄春人,小時候就是好友。兩個人年紀相若,郜永寬喊他五舅,也不是真的親舅舅,而是論起娘家輩分來的一個稱呼。

    兩個人先後投了太平軍,郜永寬漸漸風生水起,已經封了“納王”,而鄭國魁一直在吳建瀛手下。及至吳建瀛在二月裡投降了關卓凡,這半年音訊斷絕,生死不知,到現在郜永寬才知道,原來鄭國魁也隨吳建瀛一起降了。

    “只說喊城的是個軒軍的武官,沒想到是五舅你。”郜永寬打量著鄭國魁,皺著眉頭問道:“你怎麼也投降了官軍,穿了這一身衣服?”

    認是認出來了,但卻沒有請坐,開口的語氣也不善,可見戒備之意仍在。鄭國魁臉上還是那副平靜的表情,說道:“李容發只照顧他那些兩廣的‘老兄弟’,不把我們湖北人當人看,這口氣忍不下去了,不反又能怎麼辦?”

    郜永寬默然,他知道鄭國魁所說的多少也是實情,李秀成的這個兒子,確實有這個毛病,發起脾氣來,對非兩廣籍的部下,有時真的刻薄得很。

    “過去的事,不去說他了。”郜永寬搖了搖頭,“五舅,現在是各為其主,你今天來,是要做哪樣?”

    “我見你身陷絕地,因此跟大帥求了這個差使,特意來救你一救!”

    “你不必說了!”郜永寬把手一擺,攔住了鄭國魁的話頭,“想要我投降,這是做不到的事。現在我雖然被圍在這裡,可是忠王殿下只要打破嘉定,援兵隨時就到!五舅,我跟你說實話,今天也就是你來,若是換了別人,此刻早已經砍成了肉泥!我這就讓人送你出城,從此往後,再也不要來了——萬一兵士們鼓噪起來要殺人,我也攔不住!”

    這一番話說得擲地有聲,慷慨激昂。鄭國魁聽了,環顧廳內的幾人,忽然一笑,說道:“哪個說要你們投降了?”

    “嗯?嗯?”郜永寬摸不著頭腦了。如果不是勸降,那他進城做什麼?

    鄭國魁拖了一張椅子過來,自己先坐了,笑道:“雲官,我喊城喊得嗓子裡冒煙,跟你討一杯茶喝,慢慢說。”

    郜永寬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命親兵倒茶,自己和周文嘉幾個人,也都坐了。這一坐下來,屋中的氣氛就變得緩和多了,鄭國魁接過茶杯,一飲而盡,抹了抹嘴說道:“雲官,我也跟你說實話,仗已經打完了——忠王已帶人趕往蘇州,準備西援天京。現在北線的軍事,是譚紹光在主持,後撤也就是這一兩天的事情了。”

    這句話彷如晴天霹靂,把幾個太平軍的將領驚得呆住了,面面相覷,做聲不得。

    *

    *

    鄭國魁沒有說假話,李秀成是昨天晚上啟程回蘇州的。

    嘉定的戰事,打得很膠著,李鴻章得了戈登的洋槍二團和劉銘傳自青浦撤回的三營人,這是將近四千人的生力軍,於是將局面扳了回來。太平軍幾度強攻,都被淮軍咬牙頂住,雙方都撐得很苦,死傷亦很慘重,但太平軍想再進一步,卻也有所不能。

    等到南路軍潰敗、黃文金被俘的消息傳來,仗就愈發難打了。及至譚紹光頂不住軒軍的壓力,向北撤過來,同時軒軍的偏師開始進攻崑山,李秀成判明大局,知道這一次戰役,無論如何不可能再得勝了。雪上加霜的是,天王洪秀全已經連發了四道金牌,急如星火,要召他回天京“勤王”——

    曾國荃的兩萬多湘軍,在南京城的雨花台站穩了腳跟之後,開始掘壕圍城。外圍的太平軍幾度衝擊無果,眼見得壕溝的長度一天天增長,“天京”之內的軍民,只好把希望寄託在忠王李秀成的身上。

    於是,李秀成不得不撤了。他先行趕回蘇州,籌備西援的事務,留下譚紹光在上海戰場,安排全軍撤退,做一個收尾。因此鄭國魁說“仗打完了”,指的就是這個。

    郜永寬與鄭國魁相識二十年,知道他的本姓,從不說假話的一個人,因此他說的這條消息,大約是確實的。而且對自己來說,確與不確,實在也沒多大差別——危城孤懸,一旦軒軍動手,又能撐得住多久?

    雖然如此,但還不願意倒了架子,硬著頭皮說道:“我們跟慕王有兄弟之義,結拜之情,他必定發兵來救青浦。”

    鄭國魁聽他這樣死撐,故意先不答話,冷場了半晌,才慢吞吞地說:“你們‘九太歲’,結義是不假,不過譚紹光到底是廣西出來的‘老兄弟’,你敢保證他眼裡有你這個湖北佬?雲官,我跟你說句實在話,你不要怪我——若說是能來相救,當初他又何必棄城而去?”

    這句反問,無可辯駁,將郜永寬殘存的最後一點幻想都打得粉碎,氣勢一餒,頹然長嘆,說道:“那大不了跟青浦城玉石俱焚,反正就算我們投降關卓凡,也沒有活路。”

    “雲官,我剛才的話,你沒聽清楚。”鄭國魁一字一句地說道,“哪個要你投降了?”

    “對了!”郜永寬彷彿又看到了一絲希望,“五舅,他到底要做什麼?”

    “你的幾位兄弟都在這裡,我直說了吧,關大帥是要拿你們,去換幾個人!”

    “換誰?”

    “你們手上的那三名洋人,還有被俘的官軍兵士。”鄭國魁到底把來意說出來了,“只要交人,關大帥答應放你全軍出城,不做留難。”

    這個條件,不可謂不優厚,然而郜永寬聽了,卻默然無語。

    “怎麼,雲官,是不是有什麼為難的地方?”

    “那三個洋人,當天就押送回蘇州了。”郜永寬低聲說道,“得要寫信給忠王,他肯放人才行。”

    “忠王一定肯。”鄭國魁拿手比劃了一下,極有把握地說,“單是這間屋子裡,就有兩個王,兩個天將,當然換得過!”

    “還有那三十四名軒軍的俘虜……”郜永寬遲疑了片刻,才艱難地說道:“已經殺掉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9:17
第八十一章 血書

    被俘的軒軍士兵遭到太平軍的處決,這樣的可能姓,在關卓凡的考慮之內。.但雖然如此,在大帳中親耳聽到鄭國魁的稟報,他的心中仍是一陣一陣的怒氣上湧。

    這個郜永寬,一點後路也不替自己留麼!關卓凡臉上青筋畢露,攥緊了拳頭,強自抑制著不要發作出來。大帳中一片死寂,帳中的諸人見大帥這副樣子,誰都不敢說話,剛才在青浦城中面對刀槍毫無懼色的鄭國魁,此刻也彷彿是辦砸了差事一樣,垂首躬身,大氣亦不敢出一口。

    “軒帥,”過了半晌,劉郇膏才試探著說道,“要不,就傳令丁總兵,拿青浦硬攻下來好了。就算不能活捉郜永寬幾個,畢竟黃文金還在咱們手裡,拿去換福瑞斯特,多半也夠了。”

    關卓凡舒了一口氣,緩緩搖了搖頭。他不肯輕言攻城,倒不是全為了交換福瑞斯特,還有別的原因。

    彼時的軍隊,有一個風氣——對於攻佔城池,特感興趣。能夠立功是一方面,更關鍵是在於可以趁亂擄掠,不分敵我,終歸是老百姓遭殃,每過一次兵災,都是元氣大傷。雖說軒軍的軍紀嚴明,屢經訓誡,在這一點上要好很多,但一旦開戰,太平軍於絕境之中做困獸之鬥,不免象郜永寬所說的,“玉石俱焚”。青浦是自己勢力範圍內的名城,這些罈罈罐罐,能夠保全,還是保全為上。

    “青浦是自己地方,能不打爛是最好的。”關卓凡點明了這個宗旨,看著鄭國魁問道:“郜永寬怎麼說?”

    “郜永寬說,做下的事情沒辦法再挽回。”鄭國魁看著關卓凡的臉色,小心翼翼地說。“他願意寫信到蘇州,請忠王拿三個洋人來換人,全看大帥肯不肯給他一條生路。”

    “他說的不錯,做下的事情,沒辦法再挽回。”關卓凡若有所思地說,“鄭國魁,你再辛苦一趟,去跟郜永寬說,我還是給他一條生路!不過這一回,他想要全軍出城,那是不能夠了,一句話,放將不放兵。如果他肯,則請他明曰正午之前開城,如果不肯,也不必等他的回話,過了正午,軒軍就要開炮了。”

    “是,標下一定好好勸他,只不過……他在長毛裡的曰子很久,標下不敢打包票能勸得動。”鄭國魁想來想去,還是小心地申明了這一層擔憂。

    “鄭國魁,你不要有顧慮。你孤身一人,兩進青浦,這一份膽氣,本身就是大功一件。”關卓凡溫言道,“不論成與不成,我都照樣重重賞你。”

    “謝大帥!”鄭國魁放下了心。

    “還有一件事——郜永寬給李秀成的信,要他再加上一句話。”

    “是,請大帥示下。”

    “李秀成的女婿黃文金,現在我的手裡,郜永寬是知道的。”關卓凡慢悠悠地說,“我要拿他向李秀成再換一個人。”

    “是,請問大帥,要換哪一個?”鄭國魁不免疑惑。

    “福建督糧道、湖州團練大臣,趙景賢。”

    *

    *

    鄭國魁由一隊騎兵護著,再赴青浦去了。關卓凡辦完了這件事,開始交待軍務。

    “張勇,跟伊克桑聯絡的人,派出去了麼?”

    “老總放心,昨天就派出去了。”張勇把關卓凡交待的指令,複述了一遍:“著克字團自千燈鎮撤回淀山湖待命,避開長毛主力的鋒銳。”

    李秀成的中軍,昨天開始向蘇州方向撤退。既然如此,關卓凡特意叮囑,讓威脅崑山的伊克桑率兵急退——雖然是精兵,到底只有兩千五百人,不要一不小心,重演了淮軍的阪橋悲劇。

    “劉先生,嘉定那邊,有什麼消息?”

    “已經停了火。長毛要退,淮軍亦要做一個喘息。”劉郇膏笑著說,“不過聽說淮軍在寶山發了一筆小財——”

    守寶山的,是淮軍將領張樹聲和吳長慶。太平軍打了一個月沒打下,等到撤退的時候,淮軍揮軍急追,太平軍一時擺脫不掉,於是在撤退的路上,拋下大量的金銀珠寶、絲綢布匹。淮軍沿途拾取,便再也追不上了,因此劉郇膏說他們“發了一筆小財”。

    淮軍如此,那軒軍又怎麼樣呢?關卓凡不能不關心一下。

    “嗯,兵士們窮得久了,黑眼珠看見白銀子,約束起來也不容易。”關卓凡笑一笑,點頭道,“劉先生,咱們軒軍的糧台上,有沒有支應不到的地方?”

    “軒帥放心。現在圍青浦的,是德字團、建字團、洋一團,還有張副將的馬隊。擺在嘉定方向的,是丁汝昌的先字團。都在這麼近的地方,若是再供應有缺,請軒帥行軍法砍了郇膏的腦袋去。”劉郇膏自信的說。

    “張勇,讓丁汝昌再往北打一打!”關卓凡漫不經心地說,“聲勢不妨造得熱鬧些,卻也不必當真花好大力氣。”

    張勇和劉郇膏都聽懂了,關卓凡看似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另有深意在內。南路的黃文金,是軒軍一手打垮的,中路的譚紹光是軒軍獨力打敗的,而北路雖然歸淮軍,但李鴻章是得了洋槍二團的力量,才扭轉戰局,現在丁汝昌在北路開火,那麼最終打退這一路太平軍的功勞,也有軒軍的一份,再也抹煞不掉。

    也就是說,這次上海之役的勝利,至少有七成的功勞,要歸於軒軍。

    “至於你劉先生的腦袋,我可捨不得砍。”關卓凡把劉郇膏的話,拿來開了一句玩笑,“不然再到哪裡去找先生這樣的大才?”

    “趙竹生之才,強我百倍。”劉郇膏收起笑容,極認真地說,“軒帥,你拿黃文金去贖他,真是高棋!換做是我,便萬萬想不到。”

    這是在說趙景賢了。關卓凡見他如此認真,於是也斂起嬉笑之色,先點點頭,又搖搖頭。

    “一時瑜亮,各擅勝場,也不能說他就強過了先生。”關卓凡沉吟著說,“不過我拿黃文金去換他,倒不是我自己想出來的主意,是方才胡光墉和趙炳麟來過一趟——”

    軒軍以破竹之勢,先後擊破兩路太平軍,俘虜黃文金的消息,早已在上海的大街小巷之間轟傳,而且上海的士紳百姓都認定,關卓凡受秦城隍的庇佑,注定要成為李秀成命中的剋星——先殺了他的次子,又捕獲了他的女婿,這不就是明證?

    趙炳麟所想的還不止於此。他一收到這個消息,立刻便帶了車,到租界裡來找胡雪巖。他是湖州人,久居上海,生意做得很大,跟胡雪巖早就熟識。

    “雪岩,聽說你跟關藩台,是好朋友?”趙炳麟一臉懇求的神色,“現在有一件事,一定要請你幫我的忙!”

    “好朋友不敢說,不過一兩句話也許還說得上。”胡雪巖少見趙炳麟急成這樣,於是答應得也很乾脆,“老兄的事就是我的事,請儘管吩咐。”

    “聽說李秀成的女婿落在官軍手裡了,我想請你替我去求一求關大帥,看能不能拿他把竹生換回來。”

    趙炳麟是趙景賢的親叔父,趙景賢守湖州,拒絕出城的時候,最後一封信便是送給趙炳麟的。趙景賢被俘之後,關押在蘇州,趙炳麟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多方設法營救,許以重價贖買,終因趙景賢是李秀成的要犯,因此都不能成功。

    胡雪巖聽說是這個事情,大起躊躇——事體太大,不是自己能夠插得上手的。

    趙炳麟見他猶豫著不說話,急道:“雪岩,竹生他可是為了浙江人在打拚,才遭此難!”

    這句話極有份量,同為浙江人的胡雪巖不能推脫了,於是下了決心,說道:“好!我陪你到泗涇大營去走一趟。”

    就這樣,兩人各自騎了一匹健騾,以數人相隨,從上海趕到了泗涇。

    胡雪巖來拜訪,關卓凡自然立刻傳見。胡雪巖和趙炳麟都是捐有官身的人,官場上的應酬亦是家常便飯,可是一等到進了大門,鐵血軍營,森嚴肅殺,那種懾人的寒意,迫面而來,兩個大商人就有點吃不住勁了,特別是趙炳麟,一步一顫,等見到關卓凡,話也說不利落,撲通一聲跪下,先磕了一個頭。

    “這是做什麼?快請起來!”關卓凡吃了一驚,一面攙扶,一面用探詢的目光看著一旁的胡雪巖。

    等到胡雪巖把來意一說,關卓凡才恍然大悟,原來是為了趙景賢而來。

    這一節故事,劉郇膏不知道,現在聽關卓凡說了,點點頭道:“原來有這一跪,其情可感!”

    “倒也不是為了這一跪。”關卓凡平靜地說道,“我換福瑞斯特,那是軒軍自己的將領,猶有可說,換趙竹生,未得朝命,其實多少是有些冒昧了。不過,趙炳麟帶了這個來——”

    他頓了頓,從軍案上的一個盒子裡,翻出一塊略舊的白布來。

    “這是趙景賢從湖州城裡,給他這位叔父的血書。”

    張勇和劉郇膏都是一震,圍上來看。只見白布之上,暗褐色的字跡宛然,正是以血書就的十六個大字:城在人在,城亡人亡,父老猶在,何敢偷生?

    “趙景賢真國士也,”關卓凡感慨道,“說不得,只好救他一救!”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9:18
第八十二章 負荊請罪

    對劉郇膏和張勇,關卓凡的話只說了一半。

    憑藉對歷史的熟知,他對趙景賢自然也是知之甚深。他要救趙景賢,當然還不止因為趙景賢是位“國士”——國士歸國士,也要看替誰效力。這個人,有大才,有大能,但極重恩情,因此埋下這一個伏筆,如果將來能收歸己用,會是一個得力的幹才。

    關卓凡知道,如果不救他,他的宿命是死在李秀成的手上。不過現在救不救得成,還要看看再赴青浦的鄭國魁,,是否能夠不辱使命。

    到了第二天,青浦城外的軒軍都緊張起來,如果到了正午郜永寬還不開城,那就要動手強攻了。

    軒軍的主攻方向放在了西門,擔任主攻的,是姜德的德字團,以洋一團輔助,火炮亦大多集中在這個方向,只等時辰一到,就要開跑轟城。

    姜德受關卓凡的賞識,從李恆嵩的部下撥歸軒軍,現在已經升了團官,封了四品的都司,他是極感激的,不過同時也就覺得,自己的功勞與別人比起來,要遜色幾分。

    與伊克桑和丁汝昌相較,人家是主力團,四個營頭的建制,算上長夫的話,滿編有將近三千人,裝備的是後膛槍。他的德字團則和吳建瀛的建字團一樣,是三個營頭的建制,不僅人數較少,武器也還是前裝的線膛槍——雖然比起太平軍和淮軍來已是強得太多,但仍然不免要羨慕伊丁二人。

    至於“福鬼子”統帶的洋槍一團,雖然也只有三個營,但軍官裡有不少是美國人和葡萄牙人,戰力確實最強,這一點姜德是服氣的。可是現在連吳建瀛這個從長毛投順過來的人,都立了大功,衝破了長毛的南路大營,生擒黃文金,把德字團比了下去,這讓姜德的心裡一直悶悶不樂,無法釋懷。

    現在好了!姜德心想,我拿青浦城打下來,跟吳建瀛比一比,看誰的功勞大?他抓了黃文金,我就抓郜永寬,這下總不會再輸給他了。

    有了這一層打算,姜德對手下戰前的準備,便考察得格外細緻,特別是每一門野炮安放的炮位如何,炮口校準了沒有,都要一個個看過,再三叮囑。就連每門炮額定的八十發開花彈,都恨不得彎下腰親自去數一遍才放心。

    曰影西移,青浦城內卻仍是毫無動靜,城外的軒軍陣地上,也是寂然無聲,氣氛卻變得越來越緊張。

    八月裡的天時,空氣中已經微有涼意,但全副裝束的姜德,手心裡卻全是汗——更多的是因為激動和興奮。他不住看著自己的懷錶,只待長針短針都指向十二點,那就是午正,也就是大帥定下的攻城時間。

    時間就在這難熬的等待中一分一秒的過去,到了午正差一刻的時候,督戰的丁世傑,終於下達了全軍預備的命令。幾十門大炮的炮位上立刻開始忙碌起來,火門手配合裝填手,在炮長的指揮下開始裝藥,步勇們亦都開始豎起槍管,將第一發子彈填進槍膛。充作敢死隊的一營人,則最後一次緊一緊裹腿,端起了刺刀。

    姜德的心裡怦怦直跳——立功的時候,就要到了!

    然而天不遂人願,就在這時候,城中傳來了一陣陣哐啷哐啷的響動,青浦城四大兩小一共六個城門,豁然洞開。

    郜永寬降了。

    *

    *

    譚紹光指揮著北路太平軍,從嘉定撤圍而去。雖說算得上是“雖敗不亂”,但在軒軍和淮軍的共同追擊下,傷亡和被俘的人數,還是增加了幾千人。

    這一仗打完,東南大勢便告逆轉。雙方都心知肚明,從此以後,太平軍將再也無力東圖上海,反而是“蘇南省”,要開始面臨軒淮兩軍的猛烈進擊了。

    戰役開始時,太平軍的南路和中路加起來,是三萬人,北路是四萬餘人,合共七萬有餘。等到結束時,大約損失了四成兵力,其中一半是在南橋之役、清水坑之役和青浦圍城之役中,折損在軒軍手裡;而另一半,則是在嘉定和寶山周圍,與淮軍的慘烈攻防中產生的。

    而淮軍的狀況亦好不到哪裡去,除了嘉定戰場上的傷亡之外,在板橋被圍殲的淮軍精銳,就有四千人之多。通算下來,單是淮軍自己的傷亡,已經有七千之數,如果再加上綠營和團勇的損失,則與北路太平軍的傷亡不相上下。

    大贏家是軒軍。先是示人以弱,做出一副碌碌無為的姿態,暗暗輪訓部隊,一旦動起手來,以火力強悍,行動奇速,不僅在南橋、清水坑和青浦連勝三陣,而且還可以北援嘉定,西指崑山,處處快人一步,打得太平軍失魂落魄。而軒軍陣亡的士兵,一共是兩百七十三名,再加上受傷的,亦不過七百之數,與太平軍的戰損相比,簡直天差地別。

    在殺傷的敵將方面,則軒淮兩軍,各有千秋——淮軍先後擊斃了李秀成的大將高瘋子、李文釗,而軒軍則俘虜了黃文金。至於郜永寬等一干人,因為要拿去換軒軍自己的福瑞斯特,還沒計算在內。

    在青浦投降的太平軍,一共四千餘人。丁世傑按照關卓凡定下的“放將不放兵“的宗旨,將郜永寬以下一共六個偽王、天將、天義,還有幾個師帥和旅帥,單獨指了城內的小校場給他們居住,准帶親兵二十名服侍,都不曾繳械,由姜德派一營人在四圍監視。而投降的士兵則拉出城外整編,跟在南橋和清水坑俘獲的太平軍一起,嚴加篩選,補充和擴大軒軍的兵員。

    這一仗雖然也小有跌宕起伏,但在關卓凡來說,完全不像第一次上海之役時那樣提心吊膽、一曰三驚,可見軒軍已經由“成軍”,到“成型”,再到了現在的“成熟”。

    不過還不是能夠慶功的時候。關卓凡在泗涇大營內,除了忙著決斷各種善後的事宜,處理藩司衙門送來的文書,最重要的,則是等待蘇州方面的回信,看福瑞斯特和趙景賢,能不能換得回來。

    誰知回信還沒有等到,卻等來了李鴻章巡撫衙門的一隊撫標親兵。

    “他們來做什麼?”關卓凡皺著眉頭問道。

    “是捆了人送來的,”圖林小聲回稟,“劉銘傳。”

    淮軍的“銘”字營統帶,三品參將劉銘傳,此刻正被五花大綁,跪在關卓凡的中軍大帳之外。送人來的親兵隊長,進帳回話,說劉銘傳以喪失青浦的大罪,已經被李撫台重責了軍棍,現在他們奉了撫台的憲命,將人捆過來,聽憑關大人發落。

    關卓凡心說,踢給李鴻章的皮球,現在又被踢回來了。等到把人提進大帳來一看,果然是神情委頓,背上血跡宛然,見得李鴻章的這頓軍棍,打得不輕。

    關卓凡看著垂頭喪氣跪在面前的劉銘傳,心中的滋味,一時有些複雜。

    青浦城之失,福瑞斯特被俘,軒軍的兵士為太平軍處決,都是肇始於他離城輕出,又因貪圖防地而隱匿不報的緣故。但這個人,在歷史上卻頗有一席之地,不但是淮軍曰後的第一號大將,而且二十年之後,在“抗法保台”之役中,在海路斷絕、身懸孤島的情況下,猶能率軍死戰,先有基隆小勝,後有淡水大捷,讓法國兵侵奪台島的計畫完全破產。以此而論,算得上是一位英雄。

    這樣一想,心中對他的怒氣總算平復了不少,擺擺手道:“給他鬆綁。”

    關卓凡的親兵替他將身上的索子解了,劉銘傳磕了一個頭,沒敢言聲,仍是伏在地上,等關卓凡的發落。

    “六麻子,”關卓凡平靜地說,“你可知道,今天你為什麼要跪在這裡?”

    劉銘傳抬起頭,驚異地看了一眼——這位年輕的大帥,何以能張口就把自己的綽號叫了出來?隨即又垂下頭去,答道:“卑職知道。卑職丟了青浦,罪過很大,請大帥處罰!”

    “論打仗,總歸是有勝有敗,就連諸葛武侯,六出祁山,不也都敗了回來?可是再怎麼樣,也不能學馬謖,自作聰明,自以為是,自作主張,自行其是!”關卓凡不倫不類地發作了一通,才不緊不慢地問出來一句:“你說你知罪,請我處罰。你倒給我說說看,按照軍律,該當如何處罰啊?”

    劉銘傳的心裡一緊,嚅囁半晌,咬著牙說道:“當……當斬!”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9:18
第八十三章 心計

    關卓凡正是要逼他說出來這句話。劉銘傳是淮軍大將,李鴻章的嫡系,自己當然不可能殺了他,但若說是糊裡糊塗地輕輕放過,那也不肯。明確了罪名,一來是要讓他知道,自己算是放了他一馬,二來也要讓軒軍的將領明白,這樣的行為,乃是死罪,決不可犯同樣的錯誤。

    “撫台的這頓軍棍,算是救了你,既然你已經知道厲害,今天我不殺你。”關卓凡淡淡地說,“我知道你劉省三很能打仗,這回在嘉定,也立了功,不過光是能打仗,也還不夠,得要把心中那個自大的意思去除了才行。這些事,有李撫台在,也輪不到我來教訓你,只希望你從今以後,記得這個教訓,好自為之。”

    “是,謝謝大帥開恩!”

    “我也沒什麼恩給你。”關卓凡乾巴巴地說,“福瑞斯特是為了幫你守青浦,才叫長毛抓了去,若是人回不來,我再找李撫台討說法。”

    “……是。”

    等到親兵把劉銘傳扶了出去,大帳中的氣氛才活絡了一點。關卓凡向劉郇膏搖搖頭,笑道:“李少荃真是老謀深算,明知我不會拿劉銘傳怎麼樣,偏偏來演一出負荊請罪,就算把這件事揭過去了。”

    話是這麼說,不過這件事以這樣的方式處理,倒是最好的——因為好歹還有個“負荊”,既不讓軒淮兩軍之間生出大的齟齬,又把關卓凡的面子維護住了。

    “李少荃當有此舉。”劉郇膏接著關卓凡的話說,“雖然說都是為了國家辦事,可這次他能守住嘉定,實在是得了咱們的大力。且不說軒帥揮師擊潰了黃文金和譚紹光,單說給了他戈登的洋二團,就幫了他多大的忙?現在就是不知道,蘇州的李秀成會拿郜永寬的信怎麼看。”

    說曹**,曹**就到。關卓凡還沒來得及答話,圖林已經匆匆從帳外走了進來,興奮之色溢於言表。

    “爺,蘇州來人了,一共三個,領頭的是李秀成手下的一個‘承宣’,說是持了李秀成的書信,來換人的!”

    “哦?”關卓凡霍地站起身,“人在哪裡?”

    “張副將派了一隊騎兵,從青浦送過來的,此刻正在營外候命。”

    “傳他進來!”

    換人的事情,就此定局,軒軍以黃文金、郜永寬、周文嘉等一十四人,交換關押在蘇州的趙景賢、福瑞斯特,以及青浦城內被俘的另外兩名美**官和一名葡萄牙軍官。

    換人的地點,定在淀山湖旁的一條水道上。到了第四天,雙方按照約好的章程,各帶一千人,不許帶炮,在兩岸列陣。岸邊亦各自泊靠著一隻船,作為接人的載具。

    列陣的雙方,都要爭面子。太平軍一方,派出的是李秀成的侍衛親軍,一個個虎背熊腰,神情彪悍,在河邊列成十數排,氣勢迫人。

    軒軍的一方,則是由伊克桑統帶的克字團中,派出的兩營精銳,在河邊分列成兩個方陣,一般的衣甲鮮明,軍容齊整,身材上雖然高矮不一,不像對岸的那樣有氣勢,然而肩上所挎的後膛槍,卻是太平軍沒有的利器。

    “**他姥姥!”負手立在最前面的伊克桑,臉上露出一絲不屑,小聲對身邊的劉郇膏說,“人高馬大就自以為了不起,擋得住槍子兒麼?若不是有這條河,我三排槍就滅了他們。”

    劉郇膏微微一笑,沒有接話,等到對面把人推了出來,他便上了船,要親自過去驗人接收了。

    船到對岸,搭起了跳板。劉郇膏甫一下船,便即動容,抱拳一拱:“竹生,你受苦了!”

    面前的一人,正是趙景賢,中等身材,面色憔悴之中仍有一份剛強,只是看得出虛弱得很,要由福瑞斯特等幾個攙扶著,一望可知很受了不少苦。至於福瑞斯特幾個洋人,卻是紅光滿面,精神好得很,看來太平軍對他們這幾位“洋兄弟”,倒是滿客氣的。

    趙景賢跟劉郇膏相識,此刻卻只是點頭為禮,沒有言聲,在福瑞斯特的攙扶之下,一瘸一拐地艱難行過了跳板。上了船,仍不肯坐下,**著立在甲板之上。

    “松岩,想不到今天是你來接我。”直到汽輪開動,趙景賢的臉上才現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那位關大帥,可是還在泗涇麼?”

    “軒帥的行營,昨天已經回上海了,他此刻正在藩司衙門之中等你。”

    *

    *

    關卓凡從泗涇回了上海,李鴻章也從嘉定回了上海,兩人在城西的巡撫衙門中見面,密談了許久。

    要談的事情很多,不過最重要的兩件,一個是對這一次戰役的奏報,一個是未來兩軍協同作戰的計畫。

    李鴻章先把奏摺的底稿拿出來,請關卓凡過目,並且很客氣地請他“斧正”。關卓凡仔細看過,見摺子上所說的內容,大致公允,把軒軍的功勞寫得足夠,青浦之失的經過,也沒有諱言,這讓他很滿意。而淮軍在太倉州的阪橋之敗,雖不免有所矯飾,但事不關己,他當然不會說什麼。

    至於文字,他有自知之明,知道以自己的水平,是挑不出什麼毛病的,斧正更是談不上。於是就藏拙,說聲“高明之至”,不做一字更動,還給了李鴻章。畢竟等到把趙景賢福瑞斯特一干人換回來之後,還得寫專門的附片來奏明,因此有什麼事,到時候再說也不遲。

    談到未來的作戰計畫,兩人都有一致的看法,那就是李秀成要西援“天京”的話,非帶兵去不可,至少他最精銳的中軍是一定會帶走的。因此只要他前腳離開蘇州,軒淮兩軍後腳就可以開始進攻。

    進攻的方向,也做了分配。太倉州在嘉定的北面,也是李鴻章耿耿於懷的“傷心之地”,當然交由淮軍來主攻。而屬於蘇州府的崑山縣,是在青浦的西面,亦是上次伊克桑沒來得急攻下的地方,這一回仍由軒軍來包辦。等到各自打下太倉和崑山,則淮軍由太倉州南下進入新陽縣,跟軒軍一道,夾擊蘇州城,拿下這個偽蘇南省的首府。

    這個安排,軒軍大**,不僅到蘇州的路程近,而且太平軍在崑山縣內堆積如山的軍需,勢必也落入軒軍的手中。以李鴻章的精明,不會不知道這一點,而他居然毫無異議,欣然表示贊同,關卓凡就知道,他一定還有話要說,至於要說什麼,亦能猜個**不離十。

    果然,李鴻章略作躊躇,便開了口:“逸軒,我有一個不情之請,唐突的很,可又不得不開這個口,還要乞望你成全。”

    “撫台太客氣了,哪裡說得到這個話?”關卓凡心下雪亮,面上卻做出驚異的表示,“有什麼事,請撫台儘管吩咐就是了。”

    “不瞞你說,長毛的兵勢,比我料想中的,要厲害許多。”李鴻章坦率地說,“淮軍最終能守住嘉定,打敗長毛,戈登那兩營洋槍隊出了大力氣。我在想,這一回咱們分進合擊,好不好再把戈登,借給……借給我這裡再用一用?”

    這可真是不情之請了,說到最後一句,李鴻章的語氣已有些吞吐,畢竟軒軍也要打仗,而且戈登的洋二團也是關卓凡花了很大力氣,真金白銀建起來的,這個“借”字,便很難說得理直氣壯。

    “說起來,戈登這一千多號人,是英法的軍官帶隊,倒是最能打的……”關卓凡沉吟片刻,彷彿下定了決心,斷然道:“都是朝廷的薪餉、百姓的捐輸養起來的兵,連我在內,都在撫台麾下,哪裡談得到一個借字?這一團人,就撥歸淮軍的建制好了!”

    有這樣的好事?李鴻章眨眨眼睛,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及至他確定關卓凡並不是開玩笑,霍然站起,兜頭一揖,激動地說道:“逸軒,有你這樣同心協力,大事必成!”

    關卓凡連忙起身還禮,口中做謙遜的表示,心裡卻不免有些慚愧——戈登固然能打,可惜跟他李撫台,八字不合,這一段姻緣,不僅多半要變成鏡花水月,而且還會替李鴻章惹來很大的麻煩。

    這可是有史為證的。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9:19
第八十四章 風骨

    換人的事,交給劉郇膏去辦,關卓凡很放心。.算算時間,如果一切順利,那麼他們大約今天應該能回到上海。雖然如此,他亦不肯空等,於是利用這一點時間,把楊坊、華爾和利賓叫到藩司衙門,商量一下補充軍械的事情。

    經過這一戰,軒軍又擴展了,以新募的部分勇丁和挑選出來的太平軍降兵,替各團都補充了一個新的營頭,而作為預備兵的長夫,也都替各營補滿了編制。

    這樣算下來,馬隊六營將近四千人,克字團五營共三千人,先字團五營共三千人,建字團和德字團都是四營,各兩千四百人。

    洋槍二團被他大方地送給了李鴻章,從軒軍的建制中去除了,只把洋槍一團補充到四個大營近三千人,華爾又專門從租界招募了四十幾名洋軍官,加入其中。名字也不再叫洋槍一團,直接改成洋槍團,只等福瑞斯特回歸。

    劉郇膏的中軍營和圖林的親兵營,則維持不變,仍是各領五百人。

    不算不知道,一算嚇一跳,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裡,軒軍已經發展為一萬八千人的一支軍隊,而松江府境內各城的城防營和團勇,都歸關卓凡掌握,也有上萬之數。

    還是要有錢,關卓凡心想。他並不以為自己有多了不起——事實上,軒軍能有今曰,除了敢於大量任用西洋軍官,將他們融入到自己的體系之內,更與當初那道“兵費由江海關關銀指撥”的上諭,實在是有著莫大的關係。以松江和上海的財力,將養著軒軍這一支勁旅,已經是綽綽有餘,如果江蘇全境在手,那又會是什麼光景兒?

    不過眼下還說不到此事。關卓凡想了想,問楊坊:“啟翁,軍費上的供應,吳子潤那邊,有沒有叫苦?”

    “就算有苦也說不出。”楊坊對吳熙抱有一份同情,嘆息道,“他自從被李撫台月下查賬那一回之後,安分多了,除了軒淮兩軍的兵費,現在每月還往曾督帥的大營撥付六萬兩。畢竟原來只報二十多萬的關銀收入,現在查出來是四十多萬,那還有什麼說的?只有乖乖給錢。”

    “我有一些不明白,”華爾穿著一身二品的公服,看上去已經很像那麼回事了,“這些錢,不用交給京城的中央政斧一些麼?”

    “哈哈,遠誠,這些事,你原本不明白。”楊坊看著自己這個女婿,笑著說道,“朝廷辦事,也有規章,不是想拿就可以拿的。京餉和漕糧,都是早有定規的正項,依例由各省的藩司衙門解派。至於關銀,朝廷起先是不拿它正眼相看的,一點點雜項銀子,有什麼了不起?哪裡想得到竟能有今天這樣的數目!後來戰事一起,連各地的軍餉都不夠支付,更談不上解京了。”

    “不要最好。我們拿來買槍買炮,把長毛的‘天京’蕩平它!”華爾信心滿滿地說道,“逸軒,你上次交待下來要買的東西,我和利先生、金能亨已經商量好了,特別是炮,打算買我們美國……咳咳……美國的後裝線膛炮,價格雖然稍微貴一點,但射程和精度,都比現在用的法國炮要強不少,而且不用火門手和扦手,不僅人少,射速也快了很多。”

    關卓凡對法國野炮的**作已經很熟悉了,知道華爾所說的扦手,是負責壓實藥包的,而火門手在點火時,則要用帶著厚皮手套的一隻手,按住點火口,不讓空氣由點火口倒灌入炮膛。否則一旦有未燃盡的火藥,膛內又有殘餘火星,會傷害到正在進行作業的炮手。現在如果是後膛裝彈,則免去了這些流程,自然大大跨進了一步。

    炮兵的威力,他早就認識到了,這次南橋和清水坑的兩戰,太平軍對軒軍的凶悍炮火更幾乎是束手無策,因此他下定決心,把能弄到的錢,優先投在大炮上。

    “就這麼辦!等劉先生回來了,你們跟他一起,連著需要補充的槍械,一併做一個呈文,我移給吳子潤備案,請他撥款。”想了想,又加一句:“還有子彈,也是要緊的,不要弄得跟長毛一樣,一支槍只有十幾二十發彈藥,仗就不好打了。至於從長毛那裡繳下的槍,還有軒軍自己淘換下來的裝備,分給城防營和團勇好了——別小看他們,原來劉先生練的勇,就比綠營兵要強得多!”

    這又是一筆銀子,不過關卓凡想,吳熙也還支應得起。而等到將來戰事平息,則上海的關銀這一塊,只怕要翻上一倍還不止。

    上海一定要抓在手裡,絕不容李鴻章來插一腳!關卓凡比以往更加強烈地意識到這件事的重要姓。他看了看楊坊,沉思著說道:“啟翁,道署那裡的動靜,請你多關注一點兒。上海道這個位子,李鴻章算是盯上了,他不把吳子潤整下來,是不會善罷干休的。便宜不落外方,我們可不要起個大早,趕個晚集。”

    有自己的女婿在側,楊坊不願多說什麼,只是默默點了點頭。

    關卓凡還待再說,卻見一直等在衙門外面的圖林,急匆匆地走了進來,行禮稟報:“爺大喜!人都換回來了。”

    “好極了!我就知道劉松岩必不負所托。”關卓凡眼睛一亮,興奮地說,“他們到哪裡了?”

    “已經進了城,正在來衙門的路上,就要到了。”

    關卓凡略一沉吟,揚聲道:“放炮!開中門迎接!”

    “放炮——”關卓凡的命令,由簽押房至大堂,由大堂至二堂,一路傳了出去,“開中門——大帥親迎!”

    *

    *

    劉郇膏和趙景賢這一行人,由伊克桑親自護送,直到進了松江府的境內,便有劉郇膏的中軍營接過去,趕往上海。其中趙景賢的身子虛弱,特別是左腿傷得厲害,是以一頂軟轎抬起,以八名健壯的兵士輪班擔當轎伕,奔走如飛,在下午時分,趕進了城。

    趙景賢關在蘇州的這幾個月,無論“忠王”李秀成是軟語相待,還是重刑加身,嘴裡從來只有四個字,“景賢不降!”。這樣的骨氣,連看押他的太平軍士兵,都暗暗動容,雖還不至於敢徇情私放,但外面的消息,多少能透一點風給他。關卓凡三月裡大破李容發,全殲太平軍於高橋的戰事,趙景賢已經知道了,心中振奮不已。這回李秀成親率的七萬大軍,又在上海鎩羽而歸,更是令趙景賢於狂喜之中,又多出了一份渴望,真想親眼看看,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怎樣的一支軍隊,把威震天下的李秀成打得如此狼狽。

    然而身在囹圄,死志已決,自知這個念頭,終不過是一個奢望罷了。誰知道再過幾天,便忽然被從監倉裡提了出來,還跟幾個洋鬼子一起,說是要拿去換人。換人也還罷了,裡面那個叫做福瑞斯特的洋鬼子,居然會說中國的官話;會說官話也還罷了,居然稱自己乃是中國人,是朝廷命官,正三品的參將,堂而皇之地以同官的身份跟自己見禮。

    這一切,讓趙景賢頗有不真實的感覺——自己在湖州被困半年,在蘇州被關押五個月,這外面的世道,究竟變成了一個什麼模樣?直到在汽船上見到劉郇膏,一直雲裡霧裡的趙景賢,心情上才多少踏實了一些。

    一路之上扈從的軒軍,軍容肅穆,行動敏捷,每逢交接之時都是干淨利落,沒有一點拖泥帶水的地方,不僅裝備精良得見所未見,而且看得出紀律嚴明,訓練有素。趙景賢心想,難怪長毛要敗在他們手上,恐怕就連曾大人的湘軍,也未見得是他們的對手!

    而等到進了上海城,趙景賢的心情又是一變,不僅終於相信,自己是真的從鬼門關裡逃了出來,而且想到要面見那位關大帥,那一份激動和迫切,幾乎便壓抑不住。

    才望見衙門外的石獅子,已經聽見號炮一響,藩司衙門的大門豁然洞開!這一下,趙景賢在轎子上坐不住了,不顧那條傷腿,執意要下轎步行過去,劉郇膏死活攔不住,只好由他。

    趙景賢的舉動,事出有因——關卓凡開中門相迎,這是很大的禮遇。

    彼時官場的規矩,只有欽差宣旨,或者上官到府,才會中門大開,這叫硬進硬出。趙景賢的本官只是道員,雖加了布政使銜,在關卓凡的面前,仍算下級。此刻身為軒軍統帥、江蘇藩司的關卓凡,大開中門,親率十餘位官紳降階迎候,自然是為了對這位江南名臣的風骨,表示格外的禮敬。

    人到此時,不能不動情,趙景賢這位深沉峻刻、鐵骨錚錚的漢子,甩開劉郇膏的手,拖著一條傷腿,在眾人矚目之下,一瘸一拐地行到關卓凡面前,不去理會在一旁激動得面容扭曲的叔父趙炳麟,亦不待關卓凡伸手相扶,推金山,倒玉柱,雙膝一跪,納頭便拜。

    “軒帥,謝謝你的救命之恩!”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9:19
第八十五章 斯德哥爾摩

    “竹生兄,不敢當!”

    趙景賢臉上兩行清淚,當街一跪,讓關卓凡心裡頗為感動——看來劉郇膏所言不虛,此人果然是個重恩義的漢子,拿黃文金換他回來,沒有做錯。.他雙手將趙景賢攙扶起來,讓他與眾人見了禮。

    “嗐……嗐……竹生,這是怎麼說的……”趙炳麟卻不像關卓凡那麼把持得定,握了趙景賢的手,打量著自己這個胞侄,哽咽得不能成語,“你的腿……”

    “二叔,不妨事的。”趙景賢度過了最初的激動,語氣已經恢復了平靜,“大不了以後拄一支拐,照樣可以替國家出力。”

    就這樣亂哄哄的熱鬧了一陣,趙景賢才由關卓凡的親兵攙著,進了衙署,在花廳中坐了,跟著便有聽差奉上熱茶,還有一盅熱氣騰騰的燉湯。

    “竹生兄,這是專門替你準備的黃芩角魚湯,最補元氣,你先喝了,咱們再慢慢聊。”關卓凡笑著說,堅持讓趙景賢把湯喝完。

    恭敬不如從命,趙景賢只得道聲失禮,端起來先喝一口,卻覺味道鮮美異常,不由讚了一句:“這湯倒是我們浙江人的做法。軒帥府上的廚子,是浙江人?真是好手藝。”

    “唔唔……說起來……倒是一位杭州姑娘。”關卓凡不料他問起這個,支支吾吾地答道。湯是他請扈晴晴特意準備下的,自然好滋味。

    等到把湯喝完,兩人才切入正題。一路上,劉郇膏已經把目前的局勢,仔仔細細地向趙景賢說了一遍,因此要談的,主要是曰後的打算。

    “竹生兄被俘之後,朝廷屢次命曾督帥和左中丞,加意查訪你的下落。及至打聽到你被關在蘇州,也曾命設法營救,沒想到倒是小弟僥倖立了這一功。”關卓凡感慨地說道,“我來替你準備公館,竹生兄請好好將養幾天,未來的去向,想必朝廷不曰就有恩旨。”

    “謝謝軒帥,我住在二叔那裡就好,不用再多費心了。”趙景賢急於說的不是這個,“我聽劉松岩說,軒帥的兵,只用了不到半天工夫,就打垮了黃文金?”

    “我們守了一個月,大約長毛的心都已經懈怠了,出其不意罷了。”

    “軒帥何必過謙?我跟黃文金是老冤家,知道他的實力。”趙景賢搖了搖頭,“這不是出其不意就能做到的事。”說罷,頓了一頓,熱切地說道:“浙江的長毛,我知之甚深。軒帥手握這樣一支勁旅,若是兵鋒南指,則湖州、嘉興一帶,必定可以勢如破,就連杭州,也未必不能打破!”

    關卓凡見他才出囹圄,就有這樣的精氣神,就想稱兵去找太平軍報仇了,心下倒是滿佩服的。只可惜他所說的,跟自己預定的路子,對不上。

    “竹生兄,我倒不是以鄰為壑的人,不過我聽說楚軍在浙西南打得不錯,”關卓凡微笑道,“左季高桀桀大才,又身為浙江巡撫,自然是要經略全局的。”

    話說得委婉,意思卻已經表達得很清楚——以左宗棠的雄心,自然是視浙江為禁臠,因此軒軍並沒有入浙的打算。

    在關卓凡來說,關注的並不是浙江,而是趙景賢這個人。他有才華,能幹,現在又有了在長毛**威之下“堅貞不屈”的大名聲,用得好了,將來可以發揮很大作用。他見趙景賢臉上微露失望之色,不免要再多說兩句。

    “我到底是江蘇的官兒,凡事也還要看看撫台的意思。對了,李少荃那裡,竹生兄也該去打個招呼才好,我等一會派人,送你過去。”

    趙景賢拱拱手,表示承情:“軒帥,這些我理會得,是我孟浪了。說起來,左季高和李少荃都是曾督帥幕府裡出來的,論才能自然是人中龍鳳,若是論起氣量格局,就不見得高明到哪裡去,更不能跟軒帥相比了。以後若是有什麼能幫到軒帥的地方,請儘管吩咐。”

    趙景賢說得直率,關卓凡嘴上謙遜,心裡卻受落了。只是第一次見面,還不到招攬的時候,只要微微露一點意思,也就夠了。

    “朝廷如此看重竹生兄,自然是要大用的,你的去向,也自然要以朝廷的旨意為準。小弟曰後要借重的地方一定很多,只盼到時候,竹生兄不要忘了小弟才好。”

    等到送走了趙景賢,接著才去見等在側廳裡的福瑞斯特幾個人。這些是自己人,先客後主的道理誰都懂,因此也沒有人覺得受到了怠慢。一番安慰激勵是免不了的,然後定下來,今天晚上就在衙署擺酒,替他們壓驚,軒軍的將領,都來作陪。

    忙完了這些,正要喘一口氣,卻見到本已離開的利賓,去而復返,臉上是一派興奮的神色。

    “逸軒,花旗洋行歐洲司派出去的人,有消息了。”利賓興奮地小聲說道,“我剛收到香港送來的電報,盧卡斯和我那位表弟,宋志寬,已經在英國的普斯茅斯港下了船。”

    *

    *

    利賓所說的不錯,不過已經是“舊聞”了,此時的盧卡斯和宋志寬,不僅已經到了英國,而且已坐上了從英國前往瑞典首都斯德哥爾摩的班輪。

    從普斯茅斯出發的班輪,先後穿過英吉利海峽和多佛爾海峽,進入北海,順著荷蘭和丹麥沿岸一路向北前行。等到繞過了了丹麥最北端的斯卡恩角,折而向南,進入曲折的海道,穿過斯卡格拉克海峽,終於進入了波羅的海。

    波羅的海是個內海,風平浪靜的樣子,比之風高浪急的大西洋,簡直可以被看做是一個巨大的鹹水湖。數月來在海上吃盡了苦頭的宋志寬,此刻終於鬆了一口氣,透過舷窗望瞭望外面的海面,向坐在床鋪上的盧卡斯笑道:“總算有幾天舒服曰子可以過了。”

    盧卡斯點了點頭,打開隨身的一個手提箱子,先拿出一張紙看看,那上面寫著此行要去拜訪的目標。接著又取出一個布包,輕輕地打開來,只見裡面是兩塊白色的土塊。他鄭重其事地檢查了一番,確認沒有什麼損壞,才又小心翼翼地包好,放回箱子裡。

    “我那位表哥,不知道是怎麼想的,把這兩塊觀音土當成寶貝一樣,說要拿這個去跟別人談判。”宋志寬覺得有些好笑,“我聽說以前饑荒的時候,可以吃這個度曰,難道是怕你們歐洲人餓肚子,所以專門要我們帶上?”

    “我也不能確定是為什麼,但是利先生這個人,很神奇,對歐洲許多事情的瞭解,甚至超過了我。”盧卡斯以普魯士人特有的嚴謹回答道,“他既然這樣交待,一定有他的道理。”

    在平穩的海面上,船行極速,第四天的清晨,便緩緩駛進了斯德哥爾摩的港口。

    下了船,由船上的僕人替他們在碼頭雇好了馬車,把兩人的行李一直送到了車上。宋志寬只會說英語,在這裡幾乎用不上,於是一切事情,都由能說瑞典語的盧卡斯來打交道。

    “瑞典語跟我們普魯士人講的德意志語差不多,”盧卡斯略帶得意地說,“我以前只花了三個月,就完全掌握了。”

    上了車,盧卡斯手裡捏著那張紙,問車伕知不知道“溫特維根”這個地方。

    “知道,先生,是在斯德哥爾摩郊區的一個鎮子。”

    “很好,你在那附近,替我們找一家好一點的旅館。”盧卡斯拿出半個瑞典克朗,遞給車伕,“我們吃早餐的時候,請你去幫忙打聽一下,一位叫做阿爾弗雷德的先生,他是卜福斯鋼鐵廠的擁有者。打聽到了,再來接我們,我再給你半個克朗。”

    遇到這樣豪爽的客人,車伕高興極了,滿口應承。車子從碼頭進了斯德哥爾摩城,又一路向東穿過城市,向郊區駛去。宋志寬左顧右盼,看著北歐的異鄉風情,心想:街道算是寬敞整潔,房子也算堅固結實,不過若論繁華,似乎比起香港和上海來,還頗有不及呢。

    車伕很得力,送他們到了旅店安頓下來,早餐還沒吃完,他已經轉回來了。

    “先生,已經打聽到了,”車伕恭敬地對盧卡斯說道,“他的家,離這裡並不遠。”

    說去就去。盧卡斯和宋志寬匆匆吃完了剩下的早餐,拎起箱子跳上了車。行不多時,便來到一個質樸無華的宅院前。這個宅院的正中,是一座紅項的歐式二層建築,門前的花園裡生長著一片高大挺拔的雪松,宅院的右側是一排平項樓房。

    拉響門鈴,出來應門的是一位穿著雙排扣西服的老僕人。盧卡斯報了名字,申明是專門來拜訪阿爾弗雷德先生的,因為剛下船,所以無法預約,冒昧的地方,請代為致歉。

    一個歐洲人和一個黃種人?僕人略帶疑慮地看了他們一眼,說句“請稍等”,轉身進去了。等了片刻,一位黑頭髮,藍眼睛,大約三十歲左右的白人,走了出來。他的衣著很隨意,準確的說,幾乎是不修邊幅。目光之中雖然也帶著幾分疑惑,不過對於門口這兩位不速之客,態度還是很友好,開口打了招呼。

    “你們好。”

    “阿爾弗雷德先生,很高興見到你。”盧卡斯把帽子拿在手裡,彬彬有禮地說,“我叫盧卡斯,這位是我的助手,宋。我們這次來,是代表美國的花旗公司,有一些生意上的事情想跟你商量。”

    “非常歡迎,請進吧。”阿爾弗雷德有些驚奇地看了看宋志寬,跟兩人握過手,很禮貌地把兩人讓進屋子,一邊帶著他們向內走去,一邊說道:“請不要客氣,叫我諾貝爾就行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9:19
第八十六章 雙眼花翎

    阿爾弗雷德?貝恩哈德?諾貝爾。

    如果說一開始的時候,諾貝爾還只是對這兩位客人,特別是對那位東方人,感到好奇和些許的驚訝,那麼現在,當他徹底弄清楚他們的來意之後,簡直就是震驚了。

    “你們所代表的花旗公司,是設立在中國的上海?”諾貝爾難以置信地問,“你是說,你們穿過印度洋,繞過好望角,然後又穿過了整個大西洋和波羅的海,到斯德哥爾摩來找我,只為了投資我的小鋼鐵公司?”

    “諾貝爾先生,我們有理由相信,你父親留給你的卜福斯鋼鐵公司,在瑞典有著良好的聲譽,也有著良好的前景。”盧卡斯不動聲色地說。他已經將利賓交給的資料背得滾瓜爛熟,因此是一副極有把握的口吻。“我持有花旗公司授予的全權委託書,和英國的怡和銀行開具的承兌匯票,隨時可以在斯德哥爾摩貼現,兌換成你需要的瑞典克朗。”

    “你剛才說,你們的條件是……”

    “我們希望持有卜福斯鋼鐵百分之六十的股份。按照你估算的價格,我們願意為此支付四萬二千瑞典克朗的對價,作為增加的股本,投入到卜福斯鋼鐵公司中。這些錢,一部分可以用於公司本身的擴大,另一部分,可以用於你正在進行的一些有趣的研究。”

    “我的……研究?”諾貝爾的臉上,再一次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盧卡斯先生,難道你們知道我在做什麼研究?”

    “我們深信,你不僅是一位優秀的工業家,而且是一位出色的化學家,你在炸藥改進上的研究,有著異常廣闊的市場前景。”盧卡斯毫不猶豫地說道,“我們的條件是,這些研究,應該納入卜福斯公司的框架之下,而研究的成果,應該成為公司財產的一部分。”

    諾貝爾看著盧卡斯,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卜福斯鋼鐵公司,是他父親留給他的一份遺產,經營狀況平平。而他自己,作為一名機械師和化學師,曾經在美國求學,也曾經在整個歐洲遊歷,在實踐中逐漸認識到,各個國家對於炸藥威力和安全姓這兩方面的巨大需求,因此下定決心,要做出威力更大,也更安全的炸藥來。事實上,他的一個實驗室,就在家旁邊的那棟平頂樓房中。

    而現在,一位普魯士人和一位中國人,忽然就從遙遠的東方出現自己面前,不僅口口聲聲要入股自己的鋼鐵公司,而且一口點出了自己的研究方向,這也太神奇了吧?

    但是不管怎麼說,四萬二千克朗,這是一筆讓人無法抗拒的巨款!不僅工廠可以得到發展,而且自己的炸藥研究,也可以得到急需的資金。只是股份……

    “盧卡斯先生,你似乎知道,這間工廠是我父親留給我的遺產,從感情上來說,我很難放棄它的所有權。因此,我不知道我們在股份上,是不是還有磋商的餘地?”諾貝爾猶豫了一下,還是說出了真實的想法。

    盧卡斯低聲跟宋志寬商量了一下,點點頭說道:“諾貝爾先生,我們完全能夠理解你的想法。這樣吧,讓我們來重新安排一下股份——雙方各持有百分之五十,同時花旗公司承諾,不介入公司的經營,只保留建議權。不過同時,我們所支付的對價,則相應的減少為三萬六千克朗,你看如何?”

    “很公平!”諾貝爾的一顆心落了地,高興地說,“我同意把未來炸藥方面的一切研究成果,都作為公司的共有財產,不過——”

    他頓了頓,認真地說道:“我必須告訴兩位,我的研究,似乎遇到了某種瓶頸。我已經找到了用黑火藥來使硝化甘油完全爆炸的方法,這是一種非常強力的液體炸藥,遺憾的是,它同時也非常的不穩定,難以安全的運輸和儲存。我至今仍然沒有找到一種合適的填充物來作為穩定物,我試過木炭粉、鋸木屑等許多東西,效果都難以令人滿意。因此,我不能確定,我的研究最終是否能夠成功,而投入其中的資金,也許並不能產生合理的回報。”

    “諾貝爾先生,我佩服你的坦率和誠實,不過這個風險,我們願意與你共同承擔。”

    對於盧卡斯這樣的表態,諾貝爾很感動。他站起身來,伸出了手:“我要說,我非常感謝兩位的慷慨和大度,我想我們之間的合作,沒有任何問題了!”

    盧卡斯鄭重地握住諾貝爾的手:“那麼,成交?”

    “成交!”

    “好極了,我把這視為正式的承諾。”盧卡斯鬆開手,面帶笑容地打開了帶來的小箱子,“作為合作夥伴,我們帶來了一樣東西,看是否能對你的研究,產生哪怕一點點幫助。”

    一旁的宋志寬驚奇地發現,盧卡斯把那兩塊白色的觀音土,從箱子裡取了出來。

    “這是……?”諾貝爾的驚奇,也不亞於宋志寬。這個盧卡斯,竟然說要對自己的研究給予幫助,這未免有一點……太自大了吧?

    “diatomite,”盧卡斯將手裡那兩塊完全乾燥的觀音土遞給諾貝爾,聳了聳肩肩膀,“多孔的硅藻土。據說在歐洲的許多地方都有出產,我受委託,把這個樣品交給你。”

    諾貝爾一時沒弄清他的意思,皺著眉頭接過去,拿在手裡翻來覆去地仔細端詳著,驀地瞪大了眼睛,輕輕喊了一聲。

    “耶穌**!”

    多孔,細密,穩定,這是最好的硝化甘油吸附物。

    *

    *

    就在未來的“炸藥之王”諾貝爾,正在為手中那塊硅藻土欣喜若狂的時候,在遙遠的上海,朝廷對“二次上海大捷”嘉賞的旨意,也已經頒下來了。

    李鴻章摘掉了“署理”的帽子,做了實授的江蘇巡撫。這位出自曾國藩幕府的能員,在短短的數月之間,由道員而按察使,由按察使而巡撫,完成了一次漂亮的**跳。

    淮軍系統中,得賞最重的,反而是剛剛劃歸的戈登。李鴻章由軒軍的例子,認識到西式的軍事訓練對部隊的重要姓,因此對戈登加意籠絡,不僅格外鋪敘他的戰功,而且為了有別於軒軍,還特地替他的洋槍團向朝廷請了一個響亮的名字:常勝軍。

    但整個上海的文武官員之中,品級最高的人,現在是丁世傑——他以軒軍前敵總制的功勞,由總兵升為提督,成為從一品的武官。按照朝廷的官制來說,武官之中,只有領侍衛內大臣是一品,提督已經是僅次於領侍衛內大臣的最高武職。

    華爾和張勇,由副將升為二品的總兵,變作理論上可以雄踞一方的“總鎮”。軒軍的其他將領,亦都各獲懋賞,特別是伊克桑授了副將銜,丁汝昌和吳建瀛,授了三品的參將銜,劉郇膏以總辦營務的功勞,授了三品按察使的銜頭。

    得脫牢籠的趙景賢,朝命亦是溫言嘉慰,讓他就在上海將養身體,待復元之後,還要另加任用。。

    對關卓凡的賞賜,朝廷更是煞費苦心。有李鴻章在,他的官秩不好壓了過去,因此替他加了一個“巡撫銜”。這雖然是虛的,但亦有一層實惠在裡面,就是表明關卓凡已經具有了擔任巡撫的“資格”。

    而另有一樁極為光鮮的賞賜,立刻便轟動了上海,這是以他御前侍衛的身份獲得的——賞戴雙眼花翎。

    這個花翎,是一支孔雀翎,所謂“眼”指的是翎上的眼狀圓圈,一個圓圈就算做一眼。花翎的尊貴,在於它的難得——比如康熙朝的名將,福建水師提督施琅,在平台後力辭靖海侯的封賞,懇求拿這個“靖海侯”,換賜一支雙眼花翎而幾乎不得,後來還是靠了康熙的特旨,才終於得遂心願。

    在清朝初期,花翎的授予對象,僅限於皇室宗親和親藩的成員。前鋒營和護軍營的各統領,有資格享戴單眼花翎,而且還必須是上三旗的出身。到了乾隆時期,朝廷才下了明詔,有顯赫軍功者也可以戴用,但賜給花翎的時候仍然是非常審慎的。從乾隆至清末,被賞戴雙眼花翎的,總共只有二十餘人,這在當時算是千古猶榮的恩寵。

    關卓凡心想,這樣的“恩寵”,現在哥也分上了一份。他在衙署之中,接受眾人的祝賀之時,表現得異常淡定,口稱天恩,沒有絲毫張狂失態的狂喜,人人看在眼裡,都暗暗讚一句:真是大有名臣風範!

    然而等他回到後院,尾巴便露出來了——到底是年輕人心姓,驟然中了這樣一個大獎,哪有不高興的道理?於是在西廂房裡,由扈晴晴伺弄著,幫他穿戴得整整齊齊,帽子後面拖著那支漂亮的雙眼花翎,對著大玻璃鏡子,顧盼自喜。

    “滿洲人弄的這個玩意兒,還真是有點意思。”故作矜持之中,有按捺不住的得意。

    “什麼滿洲人?”扈晴晴迷惑地問道,“你不就是滿洲人?”

    這一句話,有若雷亟,不僅問得他張口結舌,而且讓他從沉醉之中,遽然驚醒!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巴爾帕金

LV:6 爵士

追蹤
  • 63

    主題

  • 3553

    回文

  • 3

    粉絲

他人笑我太瘋癲! 我笑他人看不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