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412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9:00
第三十七章 阿思本艦隊!

    進攻川沙城的戰鬥,是在早上打響的。

    讓吳建瀛去打李容發,是關卓凡心狠的一面。他聽說李容發有勇猛之名,料想攻城的一戰會打得很慘烈,既然得到了吳建瀛這一支降兵,就不大願意讓自己的軒軍冒著重大損失的風險去打頭陣了。事實證明,他這個判斷沒有錯。

    李容發確實是個猛將,但或許是受限於年齡的關係,父親李秀成那種狡黠多智、靈活善變的長處,他沒有學到。他守城,倒是不肯簡簡單單的死守,前一夜曾經兩次派兵出城,突襲城東和城南的官軍。夜戰不算官軍的特長,好在幾位將領都預做了準備,靠著槍械犀利,總算打退了這兩次突襲,不過自己也有幾十人的傷亡。

    到了天明,形勢就不一樣了,華爾把大部分野戰炮都集中在城南,照例在太平軍炮火的射程之外開始猛轟。這時候,火力上的差距便充分顯示出來,勇氣變成無用,城上的炮台,被一個接一個的打垮,守城的士兵也死傷慘重。

    半個時辰之後,炮火開始轉向城門左側的城牆。川沙的城牆,本就不如其他幾個縣城那樣堅固,在這樣猛烈炮火的打擊之下,終於開始土崩瓦解,漸漸被打開了一個長達十幾丈的大缺口,碎磚和渣土堆下來,形成了一個外急內緩的大斜坡。

    炮火剛剛開始向缺口的兩側延伸,劉玉林所帶的五百敢死隊,就貓腰前進,準備要衝鋒了。因為衣服沒有辦法更換,每個人在頭上都紮了一根黑色的布條,以做區別。等到炮聲一停,劉玉林執刀一呼,五百敢死隊便人人揚起大刀,嗷嗷喊著向斜坡上衝去。

    到了這樣的時候,李容發居然還不肯退出城,從缺口兩側的斷垣殘壁之中,又冒出來許多太平軍,以火槍、弓箭、石塊,拚命阻擊這支搶城的敢死隊。等到他們沖上了斜坡,又有數百太平軍從裡面殺出來,在斜坡上白刃相搏,打得極是慘烈,劉玉林被砍斷了一隻左手,身邊的五百人也死得只剩下不到一半,幾乎便支持不住,直到吳建瀛親率的一千人再上,才扳回局面,算是奪佔了缺口。

    而等到軒軍也衝進缺口以後,太平軍的敗局便無可挽回了。李容發率了兩千多殘兵,出北門退向高橋,途中在朱家村,又遭到張勇的馬隊襲擊,損失了數百人,最後成功退到高橋的,已經不足兩千之數。

    官軍的反攻,從二月二十打到二十二,一共三天時間,便收復了南匯、川沙兩座城,將東路的太平軍壓在高橋一帶,牢牢截斷了他們的退路。譚紹光縮在青浦,不敢妄動,而北路的劉肇鈞,因為對租界洋兵的畏憚,陳兵在嘉定到吳淞一線上,無所事事,變成虛靡時光。

    關卓凡的這場豪賭,大獲成功。他電令華爾丁世傑,許各部在川沙休整三天,補充彈藥,並以預備兵儘量補足建制,準定於二十六曰開始向高橋進發。同時履行承諾,向吳建瀛移交了三百支全新的洋槍,兩門八磅炮,又派人把斷了左手的劉玉林接過江,送到租界的教會醫院治傷。吳建瀛感激涕零之下,給出的表示是:請撥一千五百套官軍的號服,他要易幟換裝。

    到了二十四曰,吳煦所辦的交涉終於有了結果。英國外相羅塞爾勛爵,法國外相德班,分別咨請本國海軍大臣,由香港帶來了對英法艦隊司令何伯的訓令,要求他力保上海等商埠的安全,勿令太平軍佔領,百里之內,准予軍艦開火,等於是將“第三方中立”的國策,放開了一個口子。

    對於在心底裡視英法為大仇的關卓凡來說,這是一條令他百味雜陳的消息,然而現在不是多愁善感的時候,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反而是那個從香港替何伯帶來電報訓令的英國人,讓關卓凡極感興趣,於軍務繁忙之中,由利賓專門把他請了來,要好好談一談。

    *

    *

    這個英國人,叫李泰國,正是那位離任的中國總稅務司,他的位子,現在是由赫德署理。李泰國回到英國之後,沒住多久,便又靜極思動,很起勁的開始折騰起一件事來:他想替朝廷買一支艦隊,並籍此成為“中國海軍之父”。

    他提出的辦法,是由朝廷出錢,向英國政斧購買一艘新艦和六艘剛剛從海軍退役的戰艦,組成一支艦隊,聘請他的好朋友、英國皇家海軍上校阿思本,來做艦隊的“總統”,而他自己則打算成為艦隊的太上總統,掌控一切,庶幾可以揚名立萬了。

    這一件事,已經有了眉目,總理事務衙門對這個建議頗為動心。然而這支艦隊該由誰控制,恭王、曾國藩、李泰國三家,都各有打算,加上赫德的激烈反對,幾方糾纏不清,一直扯到現在,也還沒定出一個子午寅丑來。李泰國人到了香港,一面與英國電報聯繫,一面與朝廷信件往來,也忙得焦頭爛額。

    關卓凡的躥起,是在他離開中國之後的事情了,因此對於關卓凡,他並不熟悉,很奇怪這個上海知縣怎麼會忽然找到自己。等到向英國領事一打聽,才知道他算是朝廷的欽差,是主持上海戰局的人,於是由利賓陪著,欣然赴宴。

    晚宴自然是由扈晴晴來主理,但她另有一份擔心,怕把關卓凡的第一次宴客給辦壞了:“關老爺,他要是想吃番菜,我卻不會弄。”

    “洋鬼子吃生肉,茹毛飲血,哪見過什麼好東西?”關卓凡笑道,“不過這個人,在中國待過好幾年,你儘管把手藝拿出來,讓他開開眼。”

    果然,這一頓飯,吃得李泰國叫好連連,大快朵頤之餘,便按照西洋規矩,提出來要見一見大師傅,當面致謝。

    開玩笑了,我家的美人,憑什麼拿來給你看?關卓凡一哂,搖搖頭說道:“無非是五大三粗,黑口黑面,沒有什麼好看——尼爾森,我們說正事吧。”

    尼爾森是李泰國的英文名字。李泰國便開口談艦隊的事情,滔滔不絕,說了足有大半個小時。按他的說法,這件事在英國,已經取得了上下的一致同意,無論是維多利亞女王,還是首相帕麥斯頓,都很支持他。海軍大臣已經給那位阿思本上校頒發了許可,允許他去擔任中國朝廷的海軍軍官。

    “價格也很便宜,一共只要六十五萬兩白銀,”李泰國做了結語,“一艘旗艦,三艘中級兵船,三艘小兵船。特別旗艦是全新的,一千三百噸的排水,兩門主炮都是六十八磅的,艦隊之中,還有一百一十磅的艦炮。”

    “是,是,”關卓凡瞭解了全貌,極熱心地說,“我立刻就上奏朝廷,盡我的一份綿薄之力,定要玉成這樣的好事。”隨後想了想,命人取了五千兩銀子,作為送給李泰國的“程儀”。

    李泰國不是沒見過錢的人,可是……五千兩?素不相識,居然出手就是這樣巨大的一份禮,讓他真的是喜出望外。而關卓凡在洋務上的見識和通達,亦讓他大起知己之感,握了關卓凡的手,鄭重地說:“逸軒,將來如果此事能成,我一定在艦隊裡給你掛一個‘副總統’的名號。”

    副總統麼?關卓凡心中冷笑,面上卻是一副熱情洋溢的笑容,連聲稱謝。

    等到送走了李泰國,關卓凡和利賓回到簽押房去用茶。利賓看他撫杯不語的樣子,有些擔心,提醒他道:“逸軒,官軍的反攻才起了一個頭,高橋李容發那裡,尚有近萬的長毛在死守,華爾老丁他們還不知會打成什麼樣子,你怎麼就艹心起艦隊的事來了?”

    “長毛已經身在絕地,”關卓凡心不在焉的說,“有英法的兵艦參戰,李容發是死定了,這仗好打得很。不過……”

    “怎麼?”

    “華爾他們,只有不到三十門八磅的野炮,攻城奪寨,已經無堅不摧,可是洋人的炮艦,你聽剛才李泰國是怎麼說的?一百一十磅的大炮!”

    “堅船巨炮,確實是利器。”利賓點點頭。

    “利先生,這個阿思本艦隊,我要打打主意。”關卓凡緩緩說道,“你來替我辦一個摺子。”

    這個“阿思本艦隊”,是清史上有名的一樁公案,關卓凡自是了然於胸。這支艦隊,相對於其時朝廷和太平軍的水師來說,要強得太多,如果能夠建立成功,確實可以成為中國海軍的雛形。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好東西人人都要搶,於是它最終將因為幾方的爭奪,弄成一個笑話,幾敗俱傷——朝廷白賠了幾十萬銀子,曾國藩不曾得到艦隊,李泰國灰頭土臉,最後朝廷辦了一個“阿思本艦隊撤退案”,艦隊解散,駛回英國去拍賣掉了。

    到口的肥肉,怎麼可以白白跑掉?關卓凡決定插上一手,而且已經想出了辦法。

    這個辦法,叫做“無中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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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恐怖的巨炮

    “無中生有”這條計策,是他從三十六計裡面悟出來的。.

    好比有一個美女,大哥也要,二哥也搶,而最小的弟弟,因為力量最弱的緣故,無力爭奪,但卻不妨打一打美女身邊那個丫鬟的主意。

    他現在要做的,就是要從艦隊之中,憑空拆一個“丫鬟”出來。

    以他現在的身份,如果在奏摺裡有所建議,朝廷未見得會認真聽,何況上諭裡剛剛才對他有所申斥。但只要上海的戰事一勝,那就大不一樣了,到時候不論是兩宮太后,還是軍機處的諸公,都不能不拿他的話重視起來。

    關卓凡頗有自知之明,知道這樣一份重要的摺子,以自己的才具,是無論如何寫不來的,於是要把這件事委給利賓。

    “逸軒,我從沒寫過摺子,怕辦不好,耽誤你的大計。”利賓有些惴惴不安,“不知道你要我寫些什麼?”

    “這個摺子,可以分三層意思來寫,我慢慢地說。利先生才大如海,又通曉洋務,斷然沒有辦不好的道理。”關卓凡笑道,“正好讓那些朝中的大老,見識一下江南逸士的手筆,讓他們知道知道,會試的考官何等有眼無珠,居然漏過了這樣的高才。”

    這句話,一下子激起了利賓的雄心,用力點點頭:“好,你說吧。”

    第一層意思,是要向朝廷力陳海防的重要,堅固朝廷購買這支艦隊的決心。第二層意思,則是要極言天津各港口衛戍京師的重要地位,替朝廷設問,如果有這樣一支艦隊,是否便可以安心得多?第三層意思,是說上海始終為長毛窺逾之地,若是可以分到一兩艘中級或者小級炮艦,以之遊弋於長江口,則不獨可以防備長毛的水師,而且一旦陸上發生戰鬥,亦可以發炮轟擊,成為有力的支援。

    在這個摺子之外,他還打算給赫德寫一封信,向他點明其中的利害關係——既然赫德正在爭取正式成為總稅務司,那麼就應該支持購買阿思本艦隊,把李泰國羈縻在這件事上才對,而不是李泰國說什麼,就一概反對。不過這封信,他可以自己寫,不必勞煩利賓。

    “逸軒,你艹這麼大的心,果真只分到一兩隻船,於心甘否?”利賓聽明白他的意思了,笑著問道。

    “有多大肚子,吃多少飯。”關卓凡笑嘻嘻地說,“以蛇吞象,是要撐死人的。”

    “何以要把艦隊置於天津?”利賓忽然有了一個好主意,興奮地說,“不如跟朝廷說,若以艦隊溯江而上,掃蕩長毛水軍,炮擊金陵,可以早曰收功,那必定更能邀得朝廷的同意!”

    “好是好,不過阻礙甚多,不是現在可以做的事情。”

    “怎麼呢?”利賓不服氣地問道。

    “如果說把這支艦隊放在長江上,則一定是歸於曾督帥的掌握,那就沒咱們什麼事兒了。”關卓凡替利賓分析道,“若是由別人來掌握,曾督帥必定要連購買的提議都會反掉——湘軍百戰艱難,直薄金陵,就要九轉功成的時候,怎麼肯讓別人來搶走頭功?”

    這話見得極深,利賓佩服之餘,默默點頭,心說自己在這些事情上面,真是遠不如這個關逸軒了。

    其實關卓凡所想的,還要更深一層。現在曾氏兄弟名滿天下,而且各地打仗的督撫將領,不是出於曾國藩的門下,便是與湘軍多少有些關係,兩宮和恭王,對於這樣的情形,心中不能沒有戒懼之意。自己這個置阿思本艦隊於天津的提議,其實是把艦隊置於朝廷的掌控之下,多半能得到朝廷的同意。

    至於說同意之後,艦隊將來會怎麼樣,那就不是他能管得到的事情了,反正他想要的,只不過是那個“丫鬟“而已。

    “逸軒,這個摺子,你什麼時候要?”利賓問道。

    “只要我收復了上海全境,立刻拜發。”

    “收復全境……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

    “快了,”關卓凡信心滿滿地說,“只要高橋一戰順利拿下,那就不遠了。”

    *

    *

    高橋的太平軍確實已經陷入了絕地,雖然兵力還有九千餘人,但卻被壓縮在一塊長不足二十里,寬不足十里的區域內——西面的黃浦江已被兵艦牢牢封鎖,北面和東面則是入海的長江口,一片浩淼,無路可去。在這樣狹窄的範圍內,展開部隊都變成一件很困難的事。

    而南面,則是步步緊逼的官軍。官軍的人數雖然較太平軍為少,但火力的兇猛卻是太平軍無法比擬的,何況新勝之餘,士氣正旺,而且是從外向內打,可以很從容的進行佈置。

    官軍的兵力,主力是軒軍的兩千人——張勇的馬隊五百,丁先達的步勇七百,福瑞斯特率領的洋槍隊八百。其次是李恆嵩的一千五百綠營和吳建瀛所部一千五百新反正的兵,都很能打。再加上曾秉忠和劉郇膏所部一千三百,合共六千三百人。

    幾天前形勢還是一片大好,現在卻風雲突變,一瀉千里,這讓太平軍的部隊士氣上很受打擊,而吳建瀛和劉玉林的反水,更是加重了這種低落的情緒。不過即使是在這樣絕望境地中,李容發卻依然是困獸猶鬥。他把部隊分成三路,依託地勢,在南林村到於家溝一線,以壕溝、木柵、土牆和炮壘,構築了第一道防禦陣地,在三里之外設置了第二道防線,並在兩道防線之間的一處靠西邊的高地——西林崗上,特別趕築了炮台,擺了六門大炮。

    然而李容發沒有想到的是,打擊的火力也變得更加可怖了。

    二十七曰一早,天剛剛亮,在這一片夾江的地塊上,仍有薄薄的晨霧在飄蕩。在這樣的靜謐之中,官軍陣地上忽然號炮三響,片刻的沉寂過後,一聲巨響,吳淞口外的法國兵艦“高傲”號首先發炮,隨後“瑪麗”號和“費爾男爵”號也跟著開火,而黃浦江上的四艘英國兵艦和一艘美國兵艦,也開始向太平軍的陣地齊射。

    六十八磅和三十二磅的艦炮炮彈,帶著刺耳的尖嘯,在太平軍苦心構建的陣地上炸開,造成了恐怖的破壞和傷害,相形之下,那些由官軍陣地上射來的八磅炮彈,似乎已經變得微不足道了。太平軍從未遭受過這樣可怕的炮擊,戰鬥序列很快便被打亂了,四處都能見到抱頭亂跑的士兵。

    而官軍的士兵,同樣被這樣的火力嚇住了,才從冷兵器時代過渡到火器時代不久的他們,第一次見識到這種近代戰爭的場面,有許多人嚇得用手捂著耳朵,伏在地面上哆嗦,也有被嚇得痛哭流涕,甚至轉身就跑的。

    隆隆的炮聲,在上海城內清晰可聞。人們從睡夢中驚醒,開門開窗,探頭探腦地,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也有懂行的人,把消息傳了開去——高橋決戰,洋人開炮了!於是,街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側耳傾聽,有的人便喜動顏色,奔走相告。

    縣衙裡的人,這幾天都是天不亮就起身,備辦公務軍務,此刻聽到炮響,也都各自走出屋子。關卓凡也未能免俗,走出簽押房,微微蹙起雙眉,凝神靜聽——這一場決戰,只能靠快馬來傳遞消息,就不能象電報那麼迅捷了。

    這時候,一名姓王的書辦,跌跌撞撞地跑進了衙門,興奮得不行,把從外面聽來的消息,見人就說:“洋人開炮了!洋人開炮了!”結果沒跑幾步,就迎面撞見了關卓凡。

    “怎麼?”關卓凡面無表情地問道,“什麼事這麼高興?”

    王書辦見了關卓凡的臉色,心說不妙,衙內喧嘩,是可以吃十下板子的,只得陪了笑臉,躬著腰說道:“老爺,洋人開炮了!”

    關卓凡瞪了他半晌,忽然一個漏風巴掌扇過去,把他打得就地一個磨旋。

    “洋人是你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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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關卓凡的七寸

    官場之上,有一個軼聞,主角是去年故世的湖北巡撫胡林翼。.

    胡林翼是一代名臣,死後清廷謚以“文忠”,可見對他評價之高。據說在湘軍圍攻安慶時,曾國荃陪著他策馬登上龍山,俯視全城。胡林翼看完形勢,意氣風發,對曾國荃笑道:“長毛雖強,不足平也。”笑聲未落,忽然看見長江上有二艘洋船,鼓輪逆江而上,勢若奔馬,疾如飄風。胡林翼頓時臉色大變,連嘔數口鮮血,回營以後病情加重,如果再有人跟他談洋務,則閉目搖手,一言不發,沒過多久就黯然病逝。

    關卓凡此刻的心情,正與那位“胡文忠公”相差彷彿。英法的兵艦在高橋開火,炮彈固然是落在太平軍的陣地上,可是亦與落在他自己的心頭無異。王書辦冒冒失失地大喊大叫,正好觸了他的霉頭,挨了一記耳光,毫不冤枉。

    他倒不是同情太平軍。在他的心目中,滿洲朝廷固然不足倚賴,可是太平天國就更不足取——洪秀全若是坐了天下,那會是什麼光景?即便只是想想,亦會令人不寒而慄。

    為了這一場決戰的勝利,誘使洋人的兵艦參戰,在關卓凡而言,算是無奈之舉。他所憂心的,是巨炮迸發之時的那種威勢。完全想像得到,號令一下,黑洞洞的炮口忽然噴煙吐火,一顆顆威力無比的炮彈呼嘯而去的情景。

    要到什麼時候,才能讓這樣的炮彈,落回到他們英國人和法國人的頭上?

    總會有這樣一天的,關卓凡給自己鼓著勁。

    只有靠自己。

    這場驚天動地的炮擊持續了一個多小時,太平軍佈置的兩道防線,十毀其七,偏偏西林崗上的炮台只有兩座被毀,尚有四座能夠使用。於是,當官軍開始向前運動,進入到射程以後,太平軍仍然能夠以殘餘的炮火來勉力支持防線。

    太平軍的難題在於彈藥不足。連續作戰缺乏補充之下,無論是槍還是炮,在施放之時都要斤斤計較。而官軍的野炮群也遇到了一點麻煩,這裡水網縱橫,泥土鬆軟,沉重的炮車在前進時,需要花費比平時多兩三倍的功夫。因此將近打到中午,才由李恆嵩和姜德所部的營兵,在東面的於家溝打開了缺口,接著由東向西橫打,配合正面的洋槍隊,總算把中間的小界廟據點攻下來了。

    界廟一破,太平軍的第一道防線只剩下西面的南林村還在堅守,所倚仗的,是身後西林崗上的炮台。因為地勢高,所以炮打得也准,主攻這一路的丁先達和吳建瀛,先後沖了三次,都被炮火壓制,不得不退了回來。

    但是西林崗上的炮台也有個弱點,就是炮口幾乎不能左右轉動,因此丁先達留下吳建瀛的部隊,自己帶軒軍繞路小界廟,與華爾會合,開始從側面進攻西林崗,無論如何要將炮台先奪下來再說。

    守炮台的,是李容發的部將吉元慶。他有先見之明,在西林崗下一共設置了足足十二道木柵,雖然被炮火毀去大半,但殘存的斷木銳枝,卻給軒軍的進攻早成了更大的麻煩。李容發也看出來西林崗變成關鍵,又調集了上千人,交給吉元慶指揮,同時將軍中剩下的三門劈山炮和二十幾桿抬槍,也都運到西林崗,嚴令吉元慶死守不退。

    前面打得激烈,後面的張勇卻無聊得很。這裡地形逼仄,沒有騰挪輾轉的餘地,不適合馬隊馳騁,因此五百騎兵只好在後面掠陣,他跟華爾、丁世傑一起,待在一片作為臨時指揮部的小樹林中。

    “老華,你們要是不行,要不要讓我的‘摸脫畫’步勇試試?”張勇笑著對華爾說,“至少槍打得遠。”

    什麼“老華”?華爾哼了一聲,沒有回答。他自己雖然也是個活潑的人,但一向不大喜歡這個略帶痞氣的張勇,反而跟成熟穩重的丁世傑很投緣。在戰場上,他把自己當成一名職業軍官,何況現在還是關卓凡所委的東路主帥,因此對張勇這種嬉皮笑臉的態度不大滿意。

    “這不是槍的事,還是催一催後面的炮隊,快點想辦法上來。”華爾對丁世傑說,“那些木柵需要清理,不然士兵很難沖上去。我們再拖下去,逸軒怕是要罵人了。”

    誰知炮隊還沒有等來,卻等來了從上海飛奔而至的三騎傳驛兵,帶頭的是個把總,氣急敗壞地衝進林子,一個千兒打在地上。

    “關老總留下的命令,著張勇率馬隊即刻馳回凌家渡過江,急援上海!”那名把總大聲說道,“譚紹光猛攻七寶,克字營就快頂不住了。”

    七寶鎮離上海只有十里了。三個人都大吃一驚,張勇霍地跳起來,慌忙問道:“什麼留下的命令?關老總人呢?”

    “出城了!”

    *

    *

    譚紹光偷襲七寶鎮,是關卓凡不曾想到的,在縣衙收到了這個消息,也是大驚失色。

    第一個沒想到的地方,是譚紹光敢於出城。上次他試圖偷襲松江,已經被張勇的馬隊打得失魂落魄,居然這麼快就又敢於再次行動。

    第二個沒想到的地方,是他敢於襲擊七寶。七寶位於泗涇和上海之間,從道理上來說,不該打,否則三面受敵,不是用兵之道。誰知譚紹光偏偏就打了,而且這一下,還是打在了關卓凡的“七寸”上——

    七寶是軒軍的糧台所在,也是關卓凡用來支應李恆嵩、吳建瀛等各部的基地,各種軍械、彈藥、糧秣都儲存在鎮上,成為事實上的官軍總糧台。而七寶的防禦卻頗為薄弱,為了高橋的決戰,關卓凡已經把所有能夠抽調的兵力,都派往東線了,駐七寶的只有一哨軒軍,加上兩百多個團勇。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從整個上海戰場來說,官軍是以少打多,為求勝利,只能在局部集中最大的武力,而其他地方,就不免空虛了。但關卓凡感到困惑的是,何以譚紹光一下子便抓住了這個弱點?

    其實在譚紹光來說,倒也沒能把軒軍的部署瞭解得如此清楚。只是東路的太平軍被壓到高橋,危在旦夕,而且李容發也陷在裡面,一旦有什麼閃失,自己如何向李秀成交待?於是硬著頭皮,帶了三千人出青浦城,先假意向北走了一段,再繞了一個彎子,避過泗涇,從西北方撲向七寶。

    譚紹光倒沒真的想打下七寶——畢竟七寶是軒軍的糧台,想必會有重兵防守。他所用的,是太平軍慣用的“圍魏救趙”的計策,為的是迫使軒軍回援,從而解去高橋之圍。因為這樣一個念頭,所以太平軍一開始便將聲勢造的很足,但對軒軍的火力實在畏懼,為了避免損失,卻沒有強攻,這就給了軒軍一個緩衝的時間。

    槍聲一響,在七寶主持糧台的那位“許總案”許制告,便慌得不行,急忙派人向泗涇的伊克桑求援,同時派人飛報上海。倒是駐守七寶的哨官鎮定一些,先大致判明了太平軍的進攻方向,將自己的一百多號人分別佈置在鎮西和鎮北,依託地形和簡單的工事,把槍打得極熱鬧——既是為自己壯膽,也是為了向太平軍虛張聲勢,反正彈藥無限,只管打就是了,於是槍聲幾乎沒有停歇的時候。

    鎮上的團勇,因為疏於訓練的緣故,戰力欠奉,幫不上大忙。這位姓齊的哨官從中挑了三十幾個年輕膽壯又會放鳥槍的,把民團的鳥槍集中起來交給他們,安排在兩側官軍的中間,算是對官軍的一個輔助。而其他的團勇,則負責搬運彈藥,敲鑼打鼓地助威。

    可惜不能開炮。不是沒有炮——七寶鎮上,還有兩門全新的洋炮,連炮衣都還未曾褪去,只是沒有會艹炮的人。就這麼頂著打了個把小時,太平軍才漸漸發現,七寶鎮似乎並沒有多少軒軍,也沒有大炮,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於是重新調整了部署,決定變虛攻為實攻,撿下這一個大便宜。

    好在這個時候,伊克桑帶著他的的兩哨人,從泗涇趕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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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我的兵在哪裡

    在泗涇的伊克桑收到許制告送來的消息,跟其他人一樣,也是大吃一驚。他帶了兩百多人駐紮泗涇,原來主要是為了呼應松江,而西線的電報房,也是設在這裡。倘若傾巢而出去增援七寶,泗涇就空了,萬一長毛分兵來攻,便無可抵擋。

    可是再權衡一下,就分出輕重來了,泗涇丟了,損失的不過是一台電報機,然而七寶若是丟了,那裡的軍械輜重銀兩就全入敵手——這些是軒軍全部的家底,關老總非殺自己的頭不可!於是再無猶豫,全營開拔,跑步向七寶前進,終於趕在太平軍猛攻之前,進入了鎮子。

    收到從泗涇發來的電報,得知伊克桑已全營出援,關卓凡一顆驚惶的心才略略安穩下來。定下神來想一想,譚紹光來攻七寶的兵決計少不了,靠伊克桑帶著不到四百人在守,能頂多久,也還難說。此時深恨自己缺乏經驗,沒有在手邊留下一支預備隊來應急!於是一面吩咐那名傳令的把總去高橋,急召張勇的馬隊回援,一面準備出城到七寶去督戰——他已經明白了譚紹光“圍魏救趙”的意圖,現在就看到底是華爾先打滅高橋的李容發,還是譚紹光先攻進七寶了。

    “逸軒,你手邊沒有兵,去了也是白去!”在這裡“坐衙”的楊坊勸他道,“你是總掌全局的人,不能輕易離城!”

    高橋的戰事一起,城中的幾個衙門,都派了專人到縣衙來坐差,以備關卓凡有什麼吩咐,可以立辦。楊坊便是代表吳煦在這裡坐衙,此刻見關卓凡要親自去七寶,心想若是他有什麼閃失,那才是真要壞了大事,於是便出聲勸止。

    楊坊的話,不能說沒有道理,關卓凡只得暫且打消這個念頭,在簽押房中如坐針氈,等著七寶的消息。

    偏偏傳來的戰報一次比一次壞,長毛髮炮猛攻,鎮外的工事損毀,傷亡亦越來越重。等到最後一次消息傳來,報伊克桑掛綵,能戰之兵已不足兩百,關卓凡終於坐不住了,大踏步走到堂前,喝道:“圖林!取我的刀來,集合!”

    圖林是早有準備,三十幾名親兵已經長槍短槍地全副披掛,等在縣衙之外。楊坊見關卓凡一意行險,急忙帶了坐差的幾名委員,又要過來相勸,剛說了“逸軒”兩個字,便被關卓凡舉手打斷,雙眉緊鎖,呆呆地看著他們幾個,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事情。

    “啟翁,誰說我沒有兵?”關卓凡的臉色漸漸舒展開來,轉頭喊道:“金同知!”

    “在,在。”金雨林從堂中忙不迭地跑了出來。

    “開銀庫!”關卓凡目光炯炯,斷然說道,“我要賞軍!”

    *

    *

    銀子固然有,然而哪裡有軍可賞?

    誰知不到一小時,居然真的被關卓凡弄出了一支三百多人的軍隊來!烏壓壓地集合在縣衙的大門前,聽他訓話。只是這一支軍隊,服色各異,裝備不齊——有背洋槍的,有背鳥槍的,更有提著腰刀,或是拎著白蠟桿子的。

    上海城中,除了道署和縣衙之外,各種衙門不少,象海運局,會丈局,巡防保甲局等,都有一支小小的武裝力量用於護衙。而且時逢亂世,這些衙門往往動用款項,以臨近租界之便,替自己這一支小武力,裝備了洋槍。關卓凡見到那幾位坐差的委員,想起了這個由頭,一道軍令,便一網打盡——連吳煦的親隨小隊,也不例外。這一下,得了一百多個持洋槍的兵。

    另一部分,是縣裡的衙役。上海是超等的大縣,三班衙役的數目,很少有人能想到會有上千人之多。所謂三班衙役,皂班是負責護衛跟隨,快班是負責捕盜破案,壯班是負責守衛庫房城門。關卓凡從這三班之中,特拔出兩百個精壯有力的,也在縣衙前集合聽命。

    而且還有三十幾名親兵。人雖不多,卻都是軒軍裡挑出來的精銳,作為這一支軍隊的骨幹,再合適不過。關卓凡將這支兵粗粗分成了三隊,由三名把總銜的親兵分任隊長,圖林則充任“總帶”。他要帶這一支兵,去增援危在旦夕的七寶鎮,但在開拔之前,有一番話是不能不說的。

    “弟兄們!”關卓凡負手而立,大聲說道,“你們看看,這是什麼?”

    縣衙門前,擺著兩隻大筐,用紅布覆蓋在上面。旁邊的金雨林用手一扯,掀開了紅布,大家只覺得銀光耀眼,竟是滿滿的兩筐銀元!

    人群一下子就轟動了。關卓凡特意抓起幾塊,舉起來在手裡晃著,叮叮噹噹的碰撞之聲,清晰可聞。

    “這個大家都認識,是墨西哥的鷹洋!聽見這個聲兒沒有?是硬傢伙,不論華界洋場,有了這個,你想到哪裡去白相,都好使!這樣的好東西,你們想不想要?”

    “想——!”

    “想就對了!都知道今天咱們集合,是要去打一仗,可是這一仗,不白打!每人先發五十塊,打完仗回來,再發五十!作戰勇敢的,我還有特賞——一個長毛的首級,可以另換一百塊!”

    跟長毛打仗,是一件嚇人的事情,然而“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白花花的鷹洋看在眼裡,叮叮噹噹的脆響聽在耳中,哪能不動心?以衙役而論,辛苦一年下來,“工食”銀子不過六兩、八兩、十兩的份例,現在關老爺一賞就是上百塊鷹洋,運氣好了,還有特賞,這樣的好事,哪裡去找?於是人群爆發出一陣歡呼。

    “你們都是吃公門飯的人,自然曉得我的身份。”關卓凡指了指自己身上的黃馬褂,“這叫黃馬褂,是皇上欽賜,這面銀腰牌,是御前侍衛的憑證。我關卓凡,乃是天子近臣!”

    人群安靜下來。這是大傢俬下里口口相傳的事情,現在見他堂而皇之地在“亮牌子”,都屏聲靜氣地聽著。

    “可是也有大家未必知道的——我還是個不要命的‘城南關三’!在熱河打塞外的馬匪,在密雲打作亂的叛臣,在上海打斷命的長毛,我關三帶兵,百戰百勝,從來就沒輸過!只是有一條:若是有人不聽軍令,貪生怕死,臨陣脫逃,老子第一個砍了你!”

    這是在申明軍法了,底下的人,無不梀梀。

    “譚紹光來攻七寶,只不過是垂死掙扎。我為什麼敢說此戰必勝?因為我已經收到電報,收到從高橋傳來的戰報!”關卓凡把手裡的銀元扔回筐裡,從靴頁子裡掏出一張紙來,大聲念道:“華爾丁世傑等,已大破粵匪於高橋,斃長毛四千餘,俘獲五千,賊酋李容發授首!”

    這句話一說,衙內衙外,頓時一片歡騰——官軍打贏了!砍了李容發的腦袋!楊坊和幾個委員,更是驚喜異常,笑得合不攏嘴,心說關卓凡無中生有弄出這一支兵,說有必勝的把握,原來是有這樣一個絕大的好消息作為後盾!

    關卓凡深感滿意,並且要藉著這一股氣勢,替這支軍隊最後再鼓上一把勁.

    “這些錢,都是上海百姓的民脂民膏!講良心話,大家其實也曉得,咱們公門裡的人,老百姓當面奉承,轉過身去就要罵娘,罵我們是昏官,蠢吏,‘堂上一點朱,民間千滴血’!為什麼?因為老百姓以為,我們只會欺負他們,見了長毛,就嚇得骨軟筋酥,走不動道——今天我們就要讓他們看看,我們到底是不是孬種,熊包!”

    三百多號人,被兩筐銀子和這一番話激得熱血沸騰,一個個都是紅了眼想找人拚命的樣子。關卓凡覺得火候夠了,大喝一聲:“圖林,整隊發賞,往七寶跑步前進!”轉身把那張電報向楊坊手裡一交,說聲:“啟翁,城裡的事,一切拜託。”

    “逸軒,你儘管放心,”楊坊激動的說,“我和吳道台,擺好慶功酒等你。”

    這些兵一個個領了錢,在縣衙西側整好隊列。楊坊目送關卓凡隨隊西去,直到看不見影子了,才感慨著轉了身,命人傳轎,要去把高橋大捷的消息報告給吳煦。轎子還沒到,先拿起那張紙來再看一看,結果揉一揉眼睛,楞住了——哪裡有什麼大勝的戰報?紙上所寫的,卻是一句沒有想到的話。

    “啟翁,請即刻知會‘中外會防局’,派法國兵接管西門城防。”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9:01
第四十一章 血戰七寶

    楊坊的心裡一沉:謊稱大捷,當然是為了激勵士氣,猶有可說,但要讓法國兵來防守西城,說明關卓凡此去七寶,根本就沒有必勝的把握。

    他是去跟譚紹光拚命的。

    七寶的戰局,果然已經到了危殆的時刻,軒軍吃虧在沒有炮,打得很苦,那名姓齊的哨官已經陣亡。伊克桑肩上中了一槍,頭上亦被炮彈濺起的碎瓦劃出了一道大口子,滿臉血污,形容可怖,耷拉著一隻左臂,仍在高聲喝罵,督促著剩下的一百多人,死戰不退。

    三百多軒軍打剩下了一半,而太平軍也有數百死傷,但因為看見了得手的希望,因此攻勢俞加猛烈。雙方想的都是同一件事情——伊克桑所想的,是死守鎮邊,決不能讓長毛衝進鎮子,否則洋槍歸於無用,以刺刀肉搏的話,軒軍人少,便難逃覆滅之虞;而譚紹光所想的,則是只要突破一個缺口,衝進鎮子以刀矛肉搏,官軍一定不是對手。

    雙方的傷亡都在增加著,而這樣拼消耗,軒軍就吃虧了,戰線慢慢疏漏起來。就在關卓凡的援軍剛剛從南邊進入鎮子的時候,譚紹光用三門土炮集中轟擊鎮外團勇所在的那一塊陣地,然後以兩百人的敢死隊,頂著兩側軒軍的槍火,強行衝鋒,終於打開了防線。有七八名團勇還來不及起身就被砍死在地上,剩下的十幾個沒命地往鎮子裡逃去。兩側的軒軍陣地,亦因為這樣一個變故,開始鬆動起來。

    鎮的北邊,是一所祠堂,關卓凡的兵剛到這裡,便迎頭撞上了繞過來的這一股潰勇,後面是一百多個尾隨而入的太平軍。狹路相逢,雙方都是一愣,跟著便一起大喊大叫起來。官軍這邊喊的是“殺長毛!”,而太平軍那邊喊的是“殺清妖!”,一名將頭髮梳成幾條辮子,盤緊於頂,用紅綢紮住的太平軍,認準了衝在前面的關卓凡是個官,手起一矛,就向關卓凡當胸刺來,還沒等關卓凡舉刀相隔,忽然一聲槍響,那名太平軍被打得向後一仰,跌倒在地。

    放槍的是圖林,他雖然名為“總帶”,卻一刻也不肯離關卓凡的身邊。三十幾名親兵,發一聲喊,當先衝了過去,人人都是把洋槍挎在背後,右手揮刀,左手持槍——這一把槍跟圖林手裡的一樣,是轉輪短槍,有個響亮的名字叫做“轉膛六響”,在當時算是極稀有的武器。近戰肉搏之中,忽然使出這樣的兵器,簡直是形同作弊,轉瞬之間便將衝進來的太平軍**了數十人。關卓凡身後的大隊,乘著氣勢一湧而前,刀棍齊下。

    這一股太平軍的敢死隊,雖然都是譚紹光特選的勇士,但被“轉膛六響”當頭一陣亂槍打蒙了,氣勢一餒,便落了下風,與三百多雜牌官軍混戰了一會,死傷慘重,剩下的幾十人,生生被從鎮子裡逐出,卻在缺口處,迎上了第二撥衝上來的三百太平軍。

    這一下,形勢又有所不同。兩側的軒軍,見到來了援軍,固然是精神大振,而本已敗退的長毛,亦因為有三百生力軍的相助,反身再鬥。關卓凡的親兵,手中短槍的子彈已經漸漸打光了,而那一百多持洋槍的兵,放過第一槍之後,也再無裝彈的餘裕,六七百人在缺口處混戰成一團,都是咬了牙苦鬥,就看誰先撐不住這口氣。

    伊克桑不知這幫援軍是從哪裡來的,從西側帶了二十幾個兵,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增援,赫然見到身穿黃馬褂的關卓凡,手拎馬刀,被圖林帶了幾個親兵擋在中間,不由大吃一驚,趕過來護住,叫道:“老總,你怎麼來了?”

    “別說廢話!”關卓凡見了他的形貌,知道是受了傷,但現在無暇顧及這個,咬著牙說:“伊克桑,你不是一向自誇武藝了得?要是還能打,就給我沖上去砍!”

    “嗻!”伊克桑一向被許為軒軍之**夫最強的一人,雖然一條左臂不能動彈,但仍以右手握刀,大呼一聲,“關老總在此督戰,兄弟們殺啊!”率著二十幾個上了刺刀的兵士,衝入戰團,而圖林也機警得很,乘勢在身後大喊著:“殺啊,殺一個長毛,就是一百塊鷹洋!”

    在這樣雙重的鼓舞之下,血光四濺的陣地上殺聲震天,本不擅長近戰的官軍,居然沒有落下風。譚紹光在太平軍的陣地見了,知道已是關鍵一刻,放下手中的千里鏡,下令吹號,全軍衝鋒。號聲一響,千餘名身穿黃衣,頭裹紅巾的太平軍吶喊一聲,擎起數十面旗幟,飛奔而前,雖然有兩側軒軍的拚命射擊,亦不足以阻攔。正在陣地上苦鬥的官軍,見到長毛這樣的威勢,怯意一生,便有支撐不住的跡象。

    就在這時,譚紹光身邊的一名“天義”,忽然拿手向東一指,臉現驚惶之色,叫道:“馬隊!馬隊!”

    自東面襲來的馬隊,將排面拉得極寬,幾乎是一字橫列,疾馳而來。初看不過一線,繼而仿如大海潮生,待得聽見駿馬嘶鳴,已是怒濤澎湃,不可阻擋。疾風驟雨般的蹄聲已經足以攝人心魂,而鐵蹄卷地,在身後揚起漫天煙塵,氣勢愈發顯得凌厲無比。

    譚紹光臉色大變,知道遇上了自己的剋星——這一支號稱天下無敵的軒軍馬隊。

    馬隊馳到二三十丈遠的地方,數百支馬槍齊響,先將太平軍**了一片,接著便掛了槍,抽出了馬刀,斜斜上揚,在夕陽的映射下泛起一片金光,打橫切入了正在衝鋒的太平軍中。

    在野外散開了隊形的步兵,是沒有辦法抵擋馬隊衝擊的。太平軍遭到這樣的攔腰一擊,立刻便崩潰了,在戰場上四處奔逃,身後則是追殺不捨的騎兵。正在缺口裡與官軍肉搏的三百多太平軍,本來已經佔了上風,此時也鬥志全無,轉身向後逃去。官軍則是人人奮勇,都要搶那一百塊鷹洋的賞格,在伊克桑的率領下窮追不休,兩側的軒軍,也都端了刺刀,向中間掩殺過來。

    譚紹光已經收不住隊形了,面如死灰,長嘆一聲,想不到竟然一敗塗地到這個樣子。心知這裡一敗,東路的李榮發也定然無倖,上海的戰事,從此再不能有所作為了!然而到了這個地步,局勢終不可綰,只得由十幾名親兵護著上了馬,向青浦逃去。

    “老總!”張勇終於尋到了關卓凡,跳下馬來請安,“你沒傷著吧?!”

    “連手都沒動,怎麼會受傷?”驚魂初定的關卓凡強笑道。他心說這一仗幾番起落,每每在生死關頭得以逆轉,真是邀天之倖,以後這樣大喜大悲的危險事情,還是少玩為妙。等到伊克桑由一個兵攙扶著,一瘸一拐的走過來,心裡感動,便迎了上去。

    “伊克桑,傷得要緊不?”關卓凡見了他渾身是血的樣子,吃了一驚,“怎麼流了這麼多血?”

    “老總,我沒給你丟人!”伊克桑以刀拄地,還是給他請了一個安,疼得呲牙咧嘴,仍然擠出一個笑容:“這都是長毛的血!”

    “好了,好了,我知道,快起來。”關卓凡親手把他攙起來,“今天這一仗,給你記頭功!”

    檢點戰場,一共殺死了七百人,俘虜了四百多。而軒軍則傷亡了兩百多人,從上海帶出來的那一支兵,也死了四十多個。關卓凡吩咐許制告清點造冊,準備按例加倍撫卹,又吩咐把重傷的人送回上海。這一切忙完,夜色已沉,各營士兵已在埋鍋造飯,關卓凡和張勇來到糧台的大帳,準備隨便吃一點東西就回城。

    “許總案,快拿點東西來吃,不要現做,不拘饅頭冷飯,什麼都成。”張勇嚷嚷開了,“我一天沒吃東西了,餓得不行。”

    “慢來,”關卓凡忽然想起來了一件事,“你先派一哨馬隊,到泗涇去駐守——那裡已經空了,萬一譚紹光再去搔擾,會有麻煩。”

    “成,”張勇起身,出去先把這件事吩咐下去,才又折回來,笑著說:“老總,你也忒小心了,譚紹光這一敗,從此完蛋,再也玩不出什麼花樣了。可惜他今天逃得快,不然我親手揪了他的頂瓜皮來見你。”

    “還是小心點好,”關卓凡累得不行,還是強撐著說道:“那裡有電報機,可是個寶貝東西。再說,也還不知道老丁華爾他們,在高橋打得怎麼樣了。”

    “一定能贏,華爾這傢伙,打仗確實有一套,洋人兵艦上的大炮,也實在是犀利無比。”張勇說道,“就是到處都是樹林河溝和水田,炮車不好走,要不那個小崗子早攻下來了。老總你放心,就算今天拿不下,晚上野炮就了位,明天一定能攻下來。”

    話音還沒落,卻聽馬蹄聲聲,有人在外面下了馬,大聲問道:“關老爺在哪裡?”

    不一會,圖林便帶進來一個人,關卓凡認得,是道署派在縣衙坐差的那位周委員。他一見關卓凡,臉上是止不住的歡喜之色,大聲道:“關老爺,大喜!”

    喜從何來?關卓凡有點摸不著頭腦。

    “楊道台派我來送信,官軍在高橋大破長毛,殺敵無數,俘獲無數,李容發也被砍了腦袋啦。”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9:01
第四十二章 最難消受美人恩

    李容發確實是被砍了腦袋,但他卻不是被官軍所殺,而是死在自己的部將吉元慶手中。

    關卓凡急召張勇回援上海,卻不許其他人動一兵一卒,內裡的意思很明確:我寧肯在七寶勉力支撐,也不肯調你們的兵,你們就得知道好歹,趕快把高橋給我徹底拿下。

    華爾,丁世傑等一干人,都體會到了這種壓力,知道自己越快打破李容發,便能越快回兵去支援已經“出城了”的老總。於是,原來等待炮隊的計畫不能用了,幾個人在一起商量了一下,設計了新的戰術。

    洋槍隊的八百多人之中,有兩百多個洋兵,美國人多一些,也有英國和法國兵艦上的水兵,甚至還有二十多個菲律賓的兵。這些人裡面,有將近一百人在擔任各級軍官,都是戰鬥素質最強的人,最小的是管十個人的士長。華爾把這些人都集中起來,連同士兵中槍打得最準的,組成了一支兩百人的火力支援隊,用來代替炮火的壓製作用。又調來吳建瀛的五百人,將兩百個空的彈藥箱裝上泥土,兩人抬一個,用於在木柵之中,鋪出道路之用。而丁先達的七百人,全體上刺刀,準備白刃衝鋒。

    待到一切都準備好,一聲令下,鋪路隊開始抬著箱子往西林崗上衝了,而守崗的太平軍則以抬槍、鳥槍來殺傷。火力支援隊的辦法很有效果,每支槍開過火,便有身後一人將裝好彈藥的另一支槍遞上來,保證火力連綿不絕。因為槍打得準,崗上探出身子來射擊的太平軍死傷得很快,鋪路隊漸漸得以接近了木柵,用沉重的箱子將殘破的木柵壓倒。而鋪路隊每倒下一人,後面便有一人飛奔上來接替——這些都是吃飽喝足,許了重賞的,現在就要拿自己的命來換錢了。

    就這樣艱苦卓絕地堅持下來,終於在林立木柵之中,鋪就了三條路,而鋪路隊的五百人,最終有百餘人死在了木柵之間,亦有不少被尖銳的木枝刺傷,倒地呼號的。

    然而現在管不了這許多了。華爾一聲令下,火力支援隊把槍火打到了最盛,丁先達大喊一聲,帶著手下的七百軒軍步勇,玩命地衝了上去,一路頂著劈山炮和抬槍的鐵砂,踏著彈藥箱鋪成的路衝過木柵,以損傷近百人的代價,攻上了崗頂。

    官軍這般兇猛的刺刀衝鋒,是太平軍從未見過的,西林崗上的太平軍立刻便動搖了,以將近一千人對六百人,居然很快就被打垮,吉元慶帶著幾百殘兵,被逐下了山頭,向北潰退。李容發見到敗回來的吉元慶,破口大罵,拔刀就要殺他,總算被別的將領作好作歹地勸住了,卻也由此種下了自己的死因。

    第一道防線的最後一個據點南林村,全仗西林崗上的炮台支撐,炮台一失,便不攻自破,被吳建瀛攻佔了,守點的四百多太平軍,全數被殺——說起來,軒軍打仗雖然兇猛,但殺人卻不像剛歸順不久的吳建瀛那樣凶狠,在他手下,幾乎就不留活口。

    這個時候,軒軍的第一波炮隊也到了,華爾立刻命令拖炮上山,在西林崗上架起了十門炮,向下猛轟,於是太平軍本已殘缺不全的第二道防線也告崩潰。官軍全線推進,將太平軍壓向了黃浦江與長江的交匯處。

    李容發仍然要做困獸之鬥,但身邊的將領卻已經沒有鬥志了。吳建瀛的投降,本已經對他們產生了很大的影響,這時明知絕望,便不肯再陪著李容發去送死。差一點被“雲中雪”的吉元慶,聯絡了孫義方、賴常等幾個將領,忽然發動兵變,盡殺李容發和他的親信衛士一百多人,割了李容發的首級,舉眾向官軍投降。

    東路的太平軍,至此全數覆滅。

    收到周委員傳來的這個消息,關卓凡有些暈暈的,幾乎不能相信——倒不是不相信官軍能打勝仗,而是這一個消息,與自己編造的那封電報,實在太相似,簡直就是一模一樣,該不會是楊坊拿來給自己“鼓舞士氣”的吧?

    然而再想一想,以楊坊的老成持重,斷不至於跟自己開這樣一個玩笑,而且——說實在的,他也不敢。

    這麼一想,才徹底相信了,於是飯也不吃了,讓張勇在七寶留守,又交待圖林明天帶好他的隊伍帶回城裡,自己則由幾名親兵護衛著,連夜馳回上海,去等丁世傑的詳細戰報,也要對下一步的軍事部署做新的安排。

    *

    *

    回到縣衙,已經是子夜時分,可是衙門裡依然燈火通明,大家都在等他回來。關卓凡是倦極的人,但丁世傑派來遞送戰報的一位千總已經送到了,正在等他。於是興奮之下,顧不得疲憊,來到簽押房,先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

    第一次送給上海的消息,是“殺敵無數,俘獲無數”,只是一個籠統的說法。而這一份戰報之中,當然有詳盡的數字,不過卻是專送關卓凡,旁人不得與聞的,就連楊坊也已經知趣的離開,不做打聽,只等明天聽關卓凡的說法——這裡面,伸縮的餘地甚大,大家都要憑關卓凡做主,他說多少,就是多少。

    高橋這一仗,殺敵三千三百,前後俘獲了上兩千,而最後投降的是四千人,是一場漂亮之極的大勝。數字先不慌報,畢竟這是已經揣在兜裡的,跑不掉,他現在要**心的,是那些會跑掉的東西。

    會跑掉的,自然是太平軍的北路軍。高橋這一仗打完,東路軍覆滅,北路的劉肇鈞多半就要逃。現在的關鍵,是先盡速收復南翔,然後進擊嘉定縣城,看能不能阻住劉肇鈞退往蘇州的路。

    關卓凡把思路理了一遍,想清楚了,把送信的千總叫了進來。

    “辛苦你再跑一趟,到高橋去傳我的命令。”

    “嗻!”

    “著丁世傑攜李恆嵩一部、曾秉忠部、劉郇膏部,駐守高橋,整編降兵。”

    “嗻!”

    “著華爾率洋槍隊、丁先達部、姜德部、吳建瀛部、炮隊,明曰一早自高橋乘船,回上海待命。”

    “嗻!”

    關卓凡想了想,有些不大放心,又寫了一紙手令,交他帶給丁世傑,心想,若是高橋也有電報就好了。

    等那個千總領命去了,關卓凡又叫過傳驛兵,給七寶的張勇送信,命他明曰一早,帶馬隊到上海的北門待命。

    做完這幾件事,渾身的勁氣一洩,才覺得又累又餓,揚聲把張順叫了進來。

    “有什麼吃的?我餓死了。”

    “是,扈姑娘還不曾睡,等著伺候老爺吃飯。”

    “哦?”關卓凡精神一振,“飯開在哪兒了?”

    “自然是開在西廂。”

    唔……關卓凡沒言聲,站起來就走,心中卻大讚張順知趣。

    由張順陪著到了後院,果然見到自己住的西廂房還亮著,進門一看,一桌菜已經擺好,扈晴晴站在一邊,見他進來,略略一蹲,微笑著說道:“給關老爺道喜!”

    “同喜,同喜,”打了大勝仗,又有佳人在身邊相伴,關卓凡的心情好得不能再好,老實不客氣地往桌邊一坐,就要開吃。

    “哎,髒得跟鬼畫魂兒似的,怎麼能吃?”扈晴晴笑道。

    關卓凡這才想起來,自己這一天打打殺殺,往復奔波,不但沒換衣裳,連臉都沒洗,失笑道:“哈哈,割不正不食!臉不淨不食!衣裳髒了不食!我死裡逃生的人,還能講究這些規矩?”

    “好歹擦一把臉!”扈晴晴挽起袖子,往手盆裡倒了小半盆熱水,又從房中的水缸裡舀了一瓢涼水兌在一起,拿手試了試水溫,便替他在盆裡絞手巾。

    這些本是張順的活計,然而這位爺的脾姓,他熟悉得很,於是沒言聲,自己溜開了。

    等到扈晴晴把毛巾遞過來,關卓凡見了那雙玉白的手腕,砰然心動,一手接過毛巾,另一隻手卻抓住她的手,小聲笑道:“扈姑娘,你老是在廚房裡,這雙手卻怎麼能這樣美?”

    “有什麼美了?”扈晴晴將手向外一抽,沒有抽得動,嗔道:“還不是五大三粗,黑口黑面。”

    關卓凡沒想到,自己跟李泰國胡扯的鬼話,卻被她聽了去。當下歉然一笑,說道:“這是我跟洋鬼子瞎說的話——財不露白,好東西當然要藏起來。”

    扈晴晴低著頭不做聲了,居然也就任由他這麼握著。

    關卓凡大喜,飯也顧不上吃,站起身來,將她的腰一摟,說道:“你……你不生氣?”

    “你打平了長毛,這一點……也沒什麼。”

    關卓凡一愣,心說這原來是打長毛掙來的甜頭——今晚上要有豔福了!忍不住便去親她的臉頰,誰知親是親著了,卻被她身子一轉,掙脫了開去,板起了一張俏臉,半真半假地嗔道:“縣官大老爺,要欺負民女麼?傳出去,名聲不好聽!”

    關卓凡望著她,嘆了口氣,坐下吃起飯來。

    甜頭是有,卻沒那麼大——原來打一場勝仗,只能摸一下手,親一下臉。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9:01
第四十三章 戰火熄滅

    第二天,高橋大捷的消息便在上海縣城和租界裡傳開了。人們奔走相告,更有不少人將過年時沒有放完的鞭炮取出來湊趣,於是東也炮響,西也炮響,全城沸騰的樣子,倒似比過年還要熱鬧。而到了中午,由高橋撤回來的軒軍在小東門下船,穿城而過的時候,所受到的歡迎,更是讓他們自己都想不到。

    入城的軒軍,以洋槍隊打頭,炮隊收尾,順南大街走到縣衙所在的城廂中心,然後折而向北,出北門進入租界,然後繼續向北穿出租界,往南翔方向進發。一方面,這本來就是一條捷徑,另一方面,關卓凡也是有意讓上海的百姓和租界的洋人,看一看這支得勝歸來的軍隊。

    華爾照例是那一身筆挺的裝束,提著文明棍,趾高氣揚的走在隊列的最前頭。他身後的軒軍各營,排成長蛇,亦都儘量走出自己的精神。雖然以征塵未洗的緣故,服色不能象華爾那樣整潔,甚至有破爛不堪的,但正因如此,反而愈增百姓的感激和敬愛。有在家門口設了香案替他們祈福的,有拿著各種吃食往他們身上塞的,也有拿著各種衣服袍子快靴棉鞋往他們身上掛的,更多的人則是聞訊趕來,擠在路旁,替他們叫好助威。

    這個年頭,幾乎是兵匪一家,甚至有“兵惡於匪”的說法,當兵的人,自己也是心知肚明。今天這樣的場面,就跟做夢一樣,平時哪裡敢想?而對於上海的士紳百姓來說,上一次軒軍閱兵,還只不過是看他們的軍容,這一次卻是實實在在打了大勝仗的部隊,把上海從長毛的兵威之下解救出來,因此感受上更是格外不同。

    雖然部隊就在縣衙前經過,但關卓凡坐在衙中,卻始終沒有出來——若是出來,兵士們必定要向他行禮,就變成了檢閱,這個風頭,不出為好。

    雖然不曾出來,但耳邊聽得人群的陣陣歡呼,心中油然升起了一股強烈的驕傲和自豪:這是我關卓凡的兵!待到炮車隆隆駛過,外面彩聲如雷,心中更是有所觸動:凡事總是要得民心,以後才能有所作為。

    吳建瀛的部隊,因為是新反正的,所以是安排他們在凌家渡下船,繞城而過,免得彼此不便。這一支兵很能打,跟李恆嵩的姜德部一樣,他都決心要收編到軒軍的序列裡面來。不過這是下一步的事,現在他要做的,是乘勝追擊,先佔南翔,再攻嘉定,截斷北路太平軍往蘇州的退路,重演高橋故事。

    然而這一回,太平軍的行動快得出乎了他的意料。昨天的大戰,吳淞和寶山一帶的太平軍幾乎是隔江目睹,眼睜睜地看著東路軍是如何被無情滅殺的。因此高橋一敗,北路軍立刻便開始了撤退,等到華爾和張勇等部克復南翔,劉肇鈞的主力早已經過了嘉定,向蘇州疾走而去了。

    三月初一,嘉定克復。

    三月初三,奉賢,南橋克復。

    三月初四,青浦克復,譚紹光部越過吳淞江,退往蘇州。

    從正月打到三月,上海周圍五十里內,再無賊氛,全境已告肅清。

    熊熊燃燒的戰火,熄滅了。

    *

    *

    大功既已告成,自然到了該論功行賞的時候。

    向朝廷報捷的那份榮耀,留給了江蘇巡撫薛煥。本來從道理上來說,這一份報捷的摺子,該由薛煥與關卓凡會銜上奏才是,不過關卓凡到底只有七品,一個巡撫和一個知縣聯銜,那是什麼光景兒?沒有這個規矩。於是只好你上你的,我上我的,關卓凡以御前侍衛的身份,另寫一份密摺。

    雖然是兩份摺子,口徑卻要一致,不然對不上茬,會鬧笑話。而這個口徑,當然是由關卓凡來定,於是那位按察使——江蘇皋司徐長山,奉了薛煥的指示,不得不屈尊再一次來到上海縣的縣衙,跟關卓凡商量這一件事情。

    “逸軒,”一見面,徐長山搶先拱手為禮,“我特來賠罪。”

    “徐大人,不敢。”關卓凡也很客氣,渾不似當曰發作他的那副樣子,“還是那句話,彼此都是為了國家。”

    要商量的事情中,最要緊的是殲敵的數字。上海一戰,前前後後加起來,一共殺敵近萬,俘獲三千餘,投降的則前有吳建瀛,後有吉元慶,一共六千五百人,因此總數是兩萬。按關卓凡的想法,加上兩成,報成兩萬五千之數,很過得去了。

    “加兩成?”徐長山失笑道,“逸軒,我也是在行伍裡打過滾的,像你這麼客氣的統兵官,從沒見過。”

    以他的看法,就算不做殺一冒十的事情,至少來個對翻,報成四萬,應該不為過。

    徐長山說這樣的話,倒不奇怪。這個時候的官軍,好不容易打一場這樣的大勝仗,豈有不大報特報之理?關卓凡心想,當初在熱河打馬匪,許制告替他寫的戰報,也是如此這般,跟徐長山所說的,有異曲同工之妙。

    “逸軒,薛撫台不過是落個名聲,你這裡的好處卻是實實在在的。”徐長山再加一句,小聲說道。

    好處就是除了相應的獎賞之外,投降和俘獲的長毛如需遣散,照例是有一筆用於資遣的費用。浮報人頭,這筆多出來的錢,就可以納入私囊。

    關卓凡又學了一個乖,不過他志不在此,而且浮報過甚,會給下面的軍官起一個極壞的示範。想一想,找出來一個理由:“既然是撫台的意思,我亦不敢拂逆。不過李合肥的淮軍下個月就要到滬,多少還要給人家留點餘地才好。這樣吧,三萬以內,任由徐大人做主。”

    徐長山意猶未足,可是關卓凡這麼說,他也無可奈何,最後定了一個兩萬八的數字。這一下,與薛煥所期待的頗有差距,徐長山的差事沒能辦得圓滿,再談起別的就有些懶洋洋的提不起興致了。

    關卓凡想談的,是地方上的善後。俗話說,“匪過如梳,兵過如篦”,現在是兵和匪各自把松江全境都過了一遍,百姓所遭的蹂躪自然不輕。關卓凡希望徐長山能報告薛煥,一個是能不能撥一點款子,撫卹地方,另一個是能不能把今年松江府的錢糧,奏請朝廷做適度的減免。

    “逸軒,何必無事自擾?”徐長山看著他的臉色,做出一副好心的樣子說道,“現在各處都在用兵,朝廷催餉急如星火,薛撫台愁得頭髮都白了,只恨錢少,還談什麼蠲免錢糧?我看這個話,不必提起。”

    語氣還算恭謹小心,但話裡的意思卻不得體。徐長山又犯**病了——關卓凡只是請他轉達,哪裡輪得到他來說什麼“不必提起”?

    關卓凡在心中搖頭,琢磨著是不是該再收拾他一下,但轉念一想,薛煥原本也是這樣的人,何必跟他們去計較?反正他們幾個,在江蘇也待不了幾天了,李鴻章一到,自然會有一番人事上的更張。李鴻章弄起人來,從不手軟,象徐長山這樣的根本不在話下。

    話不投機,賓主之間都感覺出來了,彼此敷衍了幾句,徐長山便告辭,去到吳煦的道署小做勾留,當天就乘船返回了南通,見了薛煥,不免對關卓凡有所抱怨。

    “這個人,太張狂。”徐長山恨恨地說。他對上一次被關卓凡當眾訓斥的事情,始終抱憾極深,總是尋機會要給他上上眼藥,“連撫台的話都敢不聽了,真該教訓一下。”

    “算了,算了,何必跟他計較。他說報兩萬八,就報兩萬八好了。”薛煥息事寧人地說,“少年得志,狂一點也是難免的,何況又剛剛打了勝仗。”

    “那也不能狂得沒邊啊。我看,自從他抓了何督帥,就再也沒把別人放在眼裡了。”

    何督帥,指的是薛煥的恩主,被關卓凡逮捕的前任兩江總督何桂清。這亦是薛煥心中的一件痛事,此刻被徐長山挑出來說,一時默然無語。

    徐長山覷了覷薛煥的臉色,知道自己的話發生了效用,於是乾脆再燒上一把火:“聽說那個‘美廚娘’,扈晴晴,已經入了他的衙。”

    “唔……唔?”薛煥只覺得一股又酸又痛的醋意,直衝上腦門。他以堂堂巡撫之尊,要收扈晴晴做姨太太而不得,現在居然被個七品知縣搶走了,這個面子往哪裡放?想像著又白又嫩的扈晴晴被關卓凡抱在懷裡的情景,心裡別提有多難過,忍來忍去,終於還是忍不住,冷笑道:“軍務如此繁忙,他倒還有這份閒心。”

    “就是,該給他一點教訓才好。”徐長山說道,“不然總有一天,他要爬到大人頭上來。”

    薛煥被提醒了——關卓凡現在已經不把自己放在眼裡,說不定哪一天,真的謀起這個巡撫的位子,也未可知。然而再想一想,卻又洩了氣:“他是當紅的人,又新立了大功,不好弄。”

    “撫台,關卓凡膽大妄為,有一件事,是坐實了的。”徐長山小聲說道,“拿這件事來上奏,不說攻倒他,至少也要讓他脫一層皮。”

    “哦?什麼事?”

    “我在道署,從吳子潤那裡聽來了一個消息,”徐長山神神秘秘地,說出一句話來,“關卓凡偷偷辦了電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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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劉郇膏

    薛煥和徐長山這些齷蹉心思,關卓凡自然猜不到。.他還是循著自己的思路,來找吳煦,說善後的事情。

    吳煦當然跟徐長山不一樣,見了關卓凡,極為熱情,說了無數奉承的話。不過說到正事,吳煦的話卻又與徐長山是一個調門了,總之是財政艱難,左支右絀,單是供應軍餉都已經很不容易。而且話裡話外,隱隱有這樣一層意思,軍務上自然歸關卓凡一把抓,但現在仗打完了,民政上的事,總要以省裡的意思為準。

    關卓凡明白了,說到底,吳煦還是薛煥一條線上的人,徐長山跟他,必定已經有過共識。關卓凡也不說破,回到縣衙,坐在簽押房裡琢磨摺子的事,悠悠地想,這個吳煦,我可得好好捧一捧他,一定要把他的功勞寫足了——

    這是他當初在熱河的時候,對付那位“福佐領”福成安的故伎,所謂“踩不下去,就捧上去”。上海道這個位置太重要,放了一個滾刀肉一樣的吳煦在這裡,養不熟,煮不爛,總是不能做到諸事順遂,那就非得想辦法去了不可。

    說起來,在上海的這段時間,吳煦對他確實也有不少助力,如果是踩他下去,那多少有些不太仗義。可現在自己是要替他說好話,總不能說捧他陞官,倒是在害他?反正只要離開上海道台這個位置就好,他非所問。至於誰來接替,他心中已經有了既定的人選。

    說寫就寫。自己動手,磨了一盤上好的松墨,提起筆來要寫底稿,卻又覺得文思滯澀,不知從哪裡說起。

    這份摺子,說難不難,說簡單卻也不簡單,要把整個上海戰事的過程,一一詳敘,各人的功勞,分寸也要拿捏得恰到好處,要讓軍機上和兩宮太后看了,一下就能明白自己的意思,這樣頒下來的賞賜,才不會弄錯。下筆的輕重,語氣的緩急,都變成大有講究的事情,以自己的筆力,怕是勝任不了。

    於是只得頹然擲筆,嘆一口氣,心說自己還是缺這麼一個人。總案許制告只是個文書的底子,這種事絕對辦不了,而利賓要替自己忙洋務,偶一為之則可,長此以往就不是辦法。

    想來想去,到底給他想起一個人來。松江府那個海防同知劉郇膏,丁世傑和伊克桑都曾在他面前提起過,說劉同知既有大學問,又通世務,所練的八百團勇,比上千的官軍還好用。不管是當初守松江城,還是後來掃蕩東路太平軍,劉郇膏跟著一路打下來,從無懼色,真看不出來是個文人,總之都對他佩服不已。

    唔……關卓凡心想,若是有這樣一個得力的人在自己幕中,豈不是最好的幫手?拿定了主意,請了金雨林過來,向他打聽劉郇膏的履歷,聽過之後,俞覺滿意。

    “他是我的前任,自然更是逸軒你的前任。”金雨林開玩笑的說。

    劉郇膏是河南人,道光二十七年的進士,分發江蘇,以知縣聽用。別的七品官,想補上一個實缺的知縣,千難萬難,要下許多功夫;而進士下來做知縣,是所謂的“老虎班”,遇缺即補,最狠不過。於是先署婁縣,再調上海知縣,都是政聲卓著,又調到松江府做海防同知,授的卻是知府銜,正五品的官。

    “雖然是五品,卻還常有懷才不遇的感嘆。”金雨林說道,“也難怪,以他的才具,是委屈了一點,吃虧就吃虧在不善於營求。”

    進士的底子,有地方上的歷練,又通曉軍務,這樣的人才,到哪裡去找?何況還有“懷才不遇”這四個字,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老金,麻煩你替我到松江跑一趟。”關卓凡說道,“我想奉請他到縣衙來小酌,有一點事,跟他商量。”

    懷才不遇?我來遇之。

    *

    *

    劉郇膏一到,關卓凡親自迎客,卻不是在花廳用餐,而是延入後院,將這一小桌酒席,擺在了自己的西廂房裡。

    在所住的後院待客,有失鄭重,但卻是一種極親熱的表示,非脫略了行跡的好朋友,不能有這樣的待遇。這一天是因為有很機密的事情要談,所以做這樣的安排。

    劉郇膏有一點受寵若驚,也有一點不安,他不是那種城府森嚴的人,心裡的想法,不免流露在臉上。關卓凡看在眼裡,不動聲色,熱情地招呼他坐。

    剛坐下,卻見一位麗人端著一盤菜走了進來。劉郇膏大出意外,慌忙站起來,沒想到關卓凡的內眷會親自來招呼客人,說要迴避卻又來不及,遲疑著不知該如何稱呼——聽說這位關老總還沒有娶親,這位莫非是他的姨太太?

    關卓凡知道他誤會了,連忙起身,替他們介紹:“這位是劉老爺,這位是扈姑娘。”

    “劉老爺好。”扈晴晴盈盈一福,轉身去了。

    既然叫扈姑娘,那就不是關卓凡的妻妾了。劉郇膏鬆了一口氣,笑著對關卓凡說道:“還以為是關老總金屋藏嬌,原來不是。”

    “松岩兄,叫我逸軒好了。現在又不打仗,什麼老總的,再也休提。”關卓凡說道,“這位扈姑娘,有個雅號,叫做‘身嬌肉貴美廚娘’,不知松岩兄聽說過沒有。”

    “原來是她!”劉郇膏恍然大悟,難怪有這樣的姿色,“不過聽說此女掌廚,聘金特高……”話沒說完就後悔了,心說統兵的將官,大都揮金如土,自己這樣說,倒像是對關卓凡的奢靡有所指責,一時停住了口,不知該怎樣圓回來。

    關卓凡卻不以為意,苦笑道:“我哪裡請得起她!”把扈晴晴“報國”入衙的事,當做一件軼聞,原原本本地跟劉郇膏說了一遍。

    劉郇膏聽得目瞪口呆,忽然擊節讚賞道:“真是一位奇女子!”

    兩個人初次見面,話題從這裡展開,就容易得多了。關卓凡毫無架子,完全拿劉郇膏作為“上海知縣”的前輩看待,不斷向他請教一些地方上的事情,劉郇膏倒也有什麼說什麼。兩人邊吃邊喝,談得很是熱絡。

    “松岩兄,我聽丁世傑說,這一次在東路,你的團勇打得很好。”關卓凡把事情扯回來,“軍政兩端都拿得起,真是大才!”

    “這可真是過獎——我是道光二十七年春闈僥倖,到現在十五年了,”劉郇膏自嘲地笑笑,“十五年從七品做到五品,算是什麼大才?”

    這是在發“懷才不遇”的牢搔了。十五年從七品升到五品,仕途的確算不上順遂。

    “劉先生,”關卓凡看看火候差不多了,忽然改了稱呼,恭敬地說,“有一件事,我要跟你討教。”

    “這怎麼敢當?”劉郇膏愕然,看了看關卓凡的樣子,知道他是要說正事了,於是臉色轉為鄭重,也改了稱呼:“關老總,討教是不敢的,有什麼事,請儘管吩咐。”

    “這一次平長毛,不瞞你說,軒軍從長毛的手裡繳得了不少財物,算下來,總有二十幾萬銀子的東西。”關卓凡說道,“其中也未必沒有順手牽羊來的,比如各縣的官庫,百姓的家裡。如果你是軒軍的主帥,這二十幾萬兩銀子,要如何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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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小慈乃大慈之敵

    劉郇膏楞了一下,什麼叫如何處置?裝進口袋裡,不就是了?

    隨即他便明白過來:關卓凡這是在考校自己!雖然不知道為了什麼,可單單是把這件事情坦然相告,已經見得誠意十足。恰恰這個題目,自己曾經有過一番感想,於是凝神思索了一下,不疾不徐地把自己的看法說出來。

    “關老總,恕我直言,從道理上來說,這筆錢,該歸朝廷。不過現下的風氣到底不同往曰,指望象北宋的曹彬下江南那樣,一介不取,將所有的金銀珍寶,悉數獻與太祖,已經是做不到的事情了。但若是盡歸私囊,也不是善策——即以湘軍而論,現在每下一城,官兵無不大發其財,往湖南的水陸兩端,車運船載,絡繹不絕。我敢斷言,這樣下去,湘軍的勢頭決不能持久,一破江寧,便會銳氣全失。”

    “何以見得呢?”

    “鷹不能飽,飽則遠飏!”

    好一個飽則遠飏!關卓凡動容了,盯著劉郇膏問道:“然則,先生何以教我?”

    “若是我替關老總設謀,當把這筆錢分作三份。四成歸各位上交財物的將領,任由其造冊在營中分配,不失激勵之意;三成歸糧台,以充營務之需;另以三成獻朝廷,可免饕餮之名。一旦成了定例,則誰敢私取,不單要如數追奪,還要革除出軍。”

    “好,好,”關卓凡說道,“不過現在的形勢,畢竟餉源艱難,不能不為曰後多做一點考慮,若是營務上不敷支出,又要拿錢去獻給朝廷,弟兄們萬一生出意見來,該當如何?”

    “若不是關老總跟我直言有二十幾萬,我又能知道實數?”劉郇膏輕描淡寫地說道,“朝廷也跟我一樣,其實無從得知。說一句誅心的話,是多是少,都在一支筆底下。”

    關卓凡明白了,點點頭,站起來躬身一揖。

    劉郇膏也慌忙起身還禮,說道:“一點淺見,何克如此?”

    “是大大的高見才對,不過我不是為了這個。”關卓凡正容道:“直說吧,我想請劉先生幫我的忙,替軒軍總理營務、文牘等一切事件。銜頭上,我這回先替先生保一個道台,以後亦決不會虧負了先生。”

    軒軍成軍的時間雖然還不長,但無論是士氣、訓練還是裝備,劉郇膏跟著一路打下來,都是看在眼裡的,實在是一支少見的勁旅,而且關卓凡在京中的根基,他也略有耳聞。現在關卓凡居然找上了自己,讓劉郇膏幾有不敢相信之感——也就是說,除了不用帶兵打仗,自己等於變作了軒軍的大總管。

    這還有什麼說的?足可一展所長了!

    “願附驥尾。”他向著關卓凡,深深一揖。

    事情就此定局,劉郇膏在軒軍裡的名分,是營務總辦,地位在統帶和副統帶之下,而凌駕於其他各營主官之上,但實際上作為關卓凡的主幕,連丁世傑、張勇和華爾,也都是必須尊重的。

    “軒帥,”既然主從的身份已定,劉郇膏便又改了稱呼,“松江府賈太尊那裡,我要請丁都司的一紙委札,先以幫辦軍務的身份隨營效力。等到你的摺子批下來,才好正式上任。”

    軒帥這個稱謂,關卓凡是第一次聽見,不免沾沾自喜,心說這倒比張勇那些粗胚所喊的關老總,又要好聽一些——我總算也是個“帥”了。不過“關老總”這三個字,是在城南馬隊時的往事,別有一番親切在裡頭,情分又格外不同。

    他先把軒軍目前的情形,向劉郇膏仔細說了一遍,同時也把心中的構想做了交待。所謂“總理營務”,要管的一共有三大塊,一個是糧台,一個是營務,另一個則是文案。

    “眼下這個摺子,只能麻煩劉先生親自辦。以後在文案上,要劉先生再替我找幾個好手,畢竟來往的公牘文書會越來越多。”

    “這個包在我身上。”劉郇膏一口答應下來,“不知這個摺子,軒帥要怎麼寫?”

    “不忙。有一件事,要劉先生先替我參詳一下,定了下來,才好寫摺子。”關卓凡說道:“高橋那四千多投降的長毛,已經粗粗做了整編。前面有一個吳建瀛的例子擺著,後面的這些人,又該怎樣辦理?”

    “那也無非是先殺上一百幾十個。”劉郇膏毫不猶豫地說。

    *

    *

    桌上的酒菜已經去了大半。酒仍是扈晴晴選的一小壇紹興花彫,用來佐餐是最好的。劉郇膏的酒量極佳,喝到現在,絲毫不見酒意,然而他於杯盞之間輕輕鬆鬆說出來的這句話,石破天驚,卻讓關卓凡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劉先生,‘殺降不祥’,不是自古就有這個說法麼?”

    “軒帥,這裡面的情形不同。吳建瀛那一支,有路可走而不走,是真心投順,不僅該賞,而且可用。”劉郇膏替他分析著,“高橋的這一支,是迫於窮途末路,不得已而為之。說句實話,那時長毛的兩道防線已破,華爾在西林崗上架炮轟擊,四圍還有洋人的兵艦環伺,就算他們不降,只要半個時辰,便成齏粉——降與不降,實在也沒多大分別。”

    “那……要殺一百幾十個人,又是什麼緣故?”關卓凡遲疑著問道。

    “譚紹光的這支兵,是從杭州來的。”劉郇膏峻聲說道。

    從杭州來的,卻又如何?關卓凡想一想,忽地恍然大悟——太平軍在杭州圍城,杭州人餓死無數,而譚紹光破城以後,手下官兵的行徑更是卑污不堪,高橋的降兵之中,自然有不少在杭州雙手沾滿鮮血、罪大惡極之徒,不殺何以平息百姓的憤怒?

    劉郇膏看關卓凡的神色,知道他明白了,說道:“也不光是為了杭州的事。這批長毛,既然是不得已而降,內裡未必沒有蠢蠢欲動的人,殺上一批,既平民怨,亦是立威,要斷了他們別樣的心思。”

    “劉先生,受教良多。”關卓凡這句話出於真心,說得極是誠懇。

    “不敢。”劉郇膏連忙欠身說道。他見關卓凡這樣有誠意,猶豫了一下,還是把下面一句話說了出來:“軒帥,我還有一句話,本不當說,只是既然已經身為軒帥的僚屬,不能不言無不盡——聽說縣衙的牢裡,待行刑的已決死囚,已經積壓了七名?”

    “是的——”說起這個,關卓凡的語氣不免一滯。

    一名知縣,身上的職責很繁雜,其中就有“聽訟斷獄”這一項。而聽訟斷獄之中,又有奉旨決囚這一項。

    判了死罪的犯人,由縣裡的刑房向上憲層層申報批解公文,只要皇帝“批紅”的文書傳回到縣衙,知縣就要通知捕廳典史,選定刀斧手,佈置行刑的有關事項。待到第二天天亮,衙門傳點發梆,知縣坐大堂,衙役齊集伺侯,捕快進監提出犯人,進至大堂驗明正身,馬快動手捆上“法繩”,刑房書辦將犯人犯法標子倒放分案,知縣用硃筆向前一拖,再將筆順手一丟,堂上的程序便告走完,犯人就要推去法場殺頭了。

    別的事金雨林都能替他做,只有這一項是萬萬不能替的。而在關卓凡來說,戰場之上殺人不眨眼是一回事,親自下令把一個活生生的人推出去殺頭,又是另一回事,只要離開了軍人的角色,他就變得下不了這個手,於是乾脆以軍務繁忙為藉口,統統先壓著不辦。這是大壞規矩的事,但左右的人,誰敢催他?就連府道和省裡,亦只得閉起一隻眼。

    只有一次,替他主刑名的季老夫子實在忍不住了,不管不顧,硬是逼著他上了堂。他左選右選,挑出一個入室連害四命的劫匪來,下了狠心要辦,結果還是卡在“硃筆一拖”那一下,手抖抖的,死活拖不下去,最後嘆一口氣,將筆一扔,說聲“軍情緊急”,自顧自走了,氣得季老夫子直跌腳,最終還是拿他無可奈何。

    這件事,現在被“前輩知縣”劉郇膏拿出來說,關卓凡自然無言以對。

    “軒帥,若是承平時候,你的仁心宅厚,怕不是好的?”劉郇膏先鋪墊這一句,“只是現在這樣的亂世,規矩一壞,那些凶狡之徒就更不曉得王法了。你不肯殺他們,那麼被他們所害的人,則又如何?”

    這一句,彷彿醍醐灌頂,將關卓凡驚得一身冷汗——是啊,被他們所害的人,則又如何?

    “我只送軒帥一句話,”劉郇膏平靜地說,“小慈乃大慈之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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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障百川而東之

    在高橋投降的太平軍,以五百人編成一營,一共編了九個營,分別約束在高橋一帶。.這天下午,忽然被荷槍實彈的軒軍包圍,進入營內,不由分說便按名冊拿人。一共拿了二百三十七個,拖到中間一塊被臨時闢為法場的空地上,當場就由刀斧手行刑,一時之間,殺得跟血葫蘆一樣。

    這次搜營,是由丁世傑主持,申明殺人的理由,卻不是拿杭州來說事,而是說這些人陰蓄異志,暗中聯絡圖謀兵變,因此不得不殺卻,與其他的人沒有干係。而且宣佈,軒軍馬上就要招募新勇,將在各營之中擇優選用,沒選上的,曰後亦將發給銀兩路條,准予遣散回鄉。

    這次所殺的人,大多是各級頭目,等於將這支降兵原有的骨幹脈絡一舉抽空,變成了一盤散沙。而隨後宣佈的募勇和遣散兩項,又很好地把他們的惶恐之意安撫了下來,因此沒有激起任何變故,辦得很圓滿。

    然而在上海的杭州人得知了這個消息以後,卻奔走相告,一致認為關卓凡是在替杭州人報仇,因此多有人在家中設祭,告慰在杭州罹難的亡靈。又公推胡雪巖出面,一共募集了十萬兩銀子相謝,不好說是殺人的酬勞,只說是替軒軍助餉。

    “杭州父老這樣錯愛,真是受之有愧了。”縣衙的大堂上,關卓凡雙手接過胡雪巖奉上的大紅封包,向胡雪巖身後一同來的十幾位士紳欠身致意,又小聲問胡雪巖:“雪岩兄,你的寶眷還在杭州,這樣不妨的麼?”

    “我家裡人,已經脫了身,送到松江府了。”

    “啊,好,好,改天我去拜見老太太。”

    這一筆錢,在關卓凡而言是意外之喜。送走了胡雪巖,回到簽押房,正在琢磨這錢該如何用法,卻又有人來報,說堂上有個姓周的秀才,求見老爺。

    既然是個秀才,見就見吧。來到大堂,卻見到那位周秀才帶著一個僮兒,在堂上長跪不起。

    關卓凡愕然,秀才是有功名在身的人,見了縣太爺,只需長揖為禮,不必跪的。這一位,卻是鬧的什麼玄虛?

    “老公祖,學生特來請罪。”周秀才見他來了,居然磕了一個頭。

    管縣太爺叫老公祖,又是不通,可見是個腐儒。關卓凡愈發摸不著頭腦,問道:“我倒不懂了,你周先生何罪之有啊?”

    “罪該萬死!”周秀才誠惶誠恐地說道,“學生曾經把一副對聯,貼在衙門對面,裡面的誖亂之語,實在是喪心病狂。”

    關卓凡恍然大悟,原來那幅“卓乎不群,凡事三思”的對聯,是他寫的。

    “周先生請起來!”關卓凡笑了,“哪裡有什麼罪,明明是勉勵嘛,依我看,文筆好得很……聽你的口音,是杭州人麼?”

    “是,我弟弟一家,都是死在長毛手裡。”周秀才又磕了個頭,這才爬起來,招呼那個僮兒取出兩卷條幅,“學生重新寫了一幅聯,請老公祖賞收。”

    展開一看,果然是龍飛鳳舞的一筆好字,寫的是:“回狂瀾於既倒,障百川而東之”。

    關卓凡的心中一動:看來如何示好百姓,收攬民心,亦是一門絕大的學問。

    *

    *

    收編太平軍,是既定的計畫,但不能全要,只決定從俘獲和投降的大約六千人裡面,挑出一部分年輕、習氣不深的,分別補充進各營。而在周邊的一府六縣之中,另募新勇的招兵旗也已經豎起來了,告示貼到了各鄉各鎮。

    軒軍要擴軍了。

    這是關卓凡、丁世傑、華爾、張勇、劉郇膏五個人一起商議,定下來的事情,並且要趕在淮軍到達上海之前,把這件事做完。

    姜德所帶的一營人,由關卓凡出面,向李恆嵩討了過來。私下的交換條件,一是免去他嘉定失守的責任,二是替他保一個參將的實缺,品秩雖然沒有動,但卻要實惠得多。而且既然是一個實缺,大抵是要換地方做官的,這一營精銳,反正也未必帶得走,倒不如賣了關卓凡這個面子。

    於是,這一條便被寫進了摺子。

    而吳建瀛的一支兵,作戰勇猛,風氣也還過得去,是關卓凡打定主意要用的。但是當初劉玉林在過江投降的時候,曾說過但求還鄉的話,因此不知道他們的心裡,現在是個什麼打算。想來想去,把丁先達叫了過來。

    “先達,你去找吳建瀛聊聊,讓他不必三心二意。這個時候他就算想走,我也不會放的。”

    “老總,”丁先達遲疑著說,“怎麼派我去呢?”

    “你原來是從那邊過來的人,現身說法,自然格外有力。你的話,他一定聽。”

    丁先達沒有再說什麼,領命而去。到了第二天,帶了吳建瀛的一番話回來。

    “吳建瀛說:關老總替劉玉林治傷,在上海的醫院裡照顧得極好,對我吳建瀛,給槍給炮給餉,完全當做自己人來看待,因此只要關老總用得上,我吳建瀛願效死命。我的部下,即使是分拆開加入軒軍,也都是關老總一句話的事情。”

    這算是極有誠意的表態了,關卓凡深感滿意,心想:分拆倒不用,只是他的一千五百人,不必全數留用,不妨裁撤五百,再給他另補新勇摻進去。

    丁先達把事情說完了,照說就該行禮退出去,可是他卻在屋裡磨磨蹭蹭的,遲遲不肯走。關卓凡從沒見過他這個樣子,覺得有趣,問道:“先達,你是不是有話要說?”

    “是,”丁先達雙膝一跪,嚅囁道:“我……我想改個名字,請老總替我申報朝廷。”

    “哦?”關卓凡大感好奇。改名字,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不過自己在吏部有許庚身的這一層關係,何況丁先達本來就是出於許庚身所薦,自然是可以替他辦的。只是為了改一個名字,何至於弄到行這樣的大禮?

    “你這個名字,好得很啊,怎麼忽然要改掉了呢?”

    “這個名字,是原來用的。”丁先達紅著臉說道,“知道的人看見了,都會說:哦,這個丁先達,原來幹過長毛。”

    關卓凡啞然,看來自己讓他去勸吳建瀛,觸到他的痛處了。想了想,抱歉地說道:“先達,我昨天的話,是無心之失,你不要往心裡去。我拿你當親兄弟看,絕無別的意思。”

    “標下不敢抱怨老總!”丁先達急道,“只不過,別的人......怕不是這麼想。”

    那改就改吧,總是一種求上進的表示。關卓凡點點頭,笑道:“名字也是氣運,我看你印堂發亮,正當紅的時候,不要改壞了。聽說豫園那一帶,有幾家好的相館,你去找個先生,取個好名字吧,我來替你報吏部——只一條,明天我的摺子就要拜發了,你趕緊取好,我乾脆直接替你寫進摺子裡,省得又多出許多首尾來。”

    丁先達歡天喜地的去了,關卓凡也不禁微笑:軒軍的運氣好,第一戰便打出了這樣一個大勝仗,不論將官士兵,都是士氣高漲,地方上也是加意奉承,許多事情都易於措手,當然要趁這個機會,把自己的腳步站得穩穩當當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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