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410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54
第二十七章 兵臨城下

    攻打嘉定的,是李秀成的部將劉肇鈞。他率領一支偏師從蘇州出發,自西向東,經過崑山,在嘉定縣一個叫陸家角地方做了戰前的休整,隨後九千人便直撲嘉定城。

    城北和城西,本來有官軍的營寨,駐有江寧將軍都興阿手下的兩棚水勇,結果還未接敵,已經聞風潰散,一部分逃進了城內,另一部分則乾脆開了小差。於是太平軍沒遇到任何阻礙,直薄城下,開始攻打西門和北門。

    在太平軍來說,並沒有做圍城的打算,而是乘鋒恃銳,準備一鼓而下。這樣的打法,以他們對壘上海官軍的經驗來說,本不算錯,然而這一次,卻遇到了決心抵抗的李恆嵩。

    嘉定的守軍,本來只有幾百人,李恆嵩按照關卓凡的部署,負有協防嘉定之責,因此從南翔的營地帶了一千八百人入城駐守。這裡是上海的北線,如果守住了嘉定,則劉肇鈞這一支長毛,等於侷促一隅,不僅威脅不到上海,而且東面的寶山、吳淞,亦可以無憂。

    李恆嵩預先已經將城守的任務做了分派,自己帶來的兵,分守北門,西門,南門,而把知縣熊兆周的兵派在東門,因為那裡是太平軍進攻的背向,壓力最輕。

    姜德那一營,一共七百人,是按關卓凡的建議特選出來的,每人都發了六個月的餉,有三百多支洋槍,剩下的基本也是持鳥槍,算是兵精餉足,鬥志很盛,李恆嵩拿來當做預備隊,要等太平軍有所動作,才決定如何分配。

    待到北門和西門接了敵,看出太平軍的主攻方向,李恆嵩便把薑德的七百人一分為二,分上城牆拒敵,他自己則親自在西門指揮。雖然城上的炮位年久失修,幾門大炮並沒給太平軍帶來太大的威脅,但這一回,綠營兵都打得不錯。當太平軍衝近城牆時,城上槍箭齊發,一連打退了太平軍的三次衝鋒。

    等打到中午,太平軍損傷了三百多號人,依然毫無進展。劉肇鈞看出來了,這一次官軍的鬥志與從前大不一樣,這樣下去,要耽誤“忠王”的大事!於是派了自己的侄子劉奇峰,帶一千人,推了兩門土炮,藉著樹木的掩護,悄悄地繞到城東,去打東門撞撞運氣,自己則在西北兩門督戰,鼓噪而攻,吸引官軍的注意力。至於南門,是特地讓出來的,所謂“圍城必闕”,留給官軍逃跑用。

    劉肇鈞的這一試,運氣好得連他自己也沒想到。劉奇峰的兩門炮,在東門一共只放了兩炮,就有一發炮彈,直中女牆,飛濺而起的磚塊,恰恰砸中在城上督戰的知縣熊兆周的額角。熊兆周當即被打倒,一命嗚呼,於是他屬下的幾百兵立時潰散,大呼“長毛來啦”,爭先逃下城牆。劉奇峰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上千太平軍蟻附而上,短短一會功夫,東門就這樣莫名其妙的被攻破了。

    綠營兵打仗,佔上風的時候還好,一俟逆風,士氣就難以支撐,在城中跟長毛近戰肉搏,更是難以想像的事情。於是李恆嵩的部隊也亂了,先是普通的營兵開始向城下逃竄,連帶著衝動姜德那一營精銳也穩不住了。李恆嵩急得雙目欲裂,勢若瘋虎一樣大喊大叫,然而終究止不住潰兵的大潮,自己也被親兵架弄著上了馬,從太平軍特意留出的南門逃出了嘉定城。

    這一逃,便再也站不住,一直退到了南翔的營寨,才紮穩了陣腳。李恆嵩雄心勃勃之下,萬萬想不到第一仗就敗得這樣窩囊,可是熊兆周已經殉職,連出氣的人都找不到一個,真是有萬念俱灰之感。沒法子,只得一邊收攏潰兵,一邊派人回上海報告。

    正月十七曰,上海戰役正式打響,而嘉定在開戰當天,便告陷落。

    *

    *

    開戰伊始,北線便失重鎮,對於上海的百姓來說,這彷彿是在他們本已惴惴不安的心頭,又投下了一塊大石。但在關卓凡來說,卻有不同的看法。

    嘉定是遲早守不住的,沒想到的是失守得這樣快。自己會不會看錯了李恆嵩呢?關卓凡心想。究竟是他戰意不堅,還是指揮失當,抑或是別的原因?李恆嵩的戰報,有些語焉不詳,關卓凡已經派人再去相詢。而他尤其關心的,是姜德的那一營,表現如何,現在受了多大的損失。

    至於南翔該不該守,能不能守得住,這要等到李恆嵩回報之後,再做決定。南翔雖然是上海的北門戶,但太平軍一旦攻下南翔,就要直接面對租界的聯軍。以劉肇鈞一支偏師來說,未必下得了這個決心。

    不管怎麼說,縣衙內的電報房,還是立刻就忙碌起來,把北線的戰況,通過向西和向南的兩條電線,傳送到丁世傑所駐紮的泗涇和華爾所駐紮的周浦。華爾所回覆的電報,是南線暫無動靜;而丁世傑的回覆是,松江城外五里,已出現長毛的探馬,而青浦縣城外,暫無長毛蹤跡,因此長毛主攻的方向,或為松江。

    青浦在松江的北面,與松江相距不遠,同為西線的兩座重鎮,其中自然又以松江尤重。從松江到上海的路線,是松江府——泗涇鎮——七寶鎮——上海。關卓凡之所以命令丁世傑將軒軍的大本營推進到泗涇,是因為泗涇距青浦約十里,距松江也是十里,用來作為兩城的支點,最為合適。

    丁世傑的指揮所,是設在泗涇鎮的鎮公所內,旁邊的一間屋子,就是電報房。而張勇的馬隊,在鎮外的軍營待命,八名專責通信的騎兵,則輪班往返十里外的松**浦二城,保證可以將最新的戰情和來自上海的命令,隨時傳送。

    丁世傑在電報裡的判斷沒有錯。到了下午四點的樣子,李秀成發自杭州的大軍,終於現身。松江城上,漸漸見到無數身穿黃衣的太平軍,大致分了四路,攜著各式車輛,從西面漫山遍野而來。再過一時,地平線上出現了一頂巨大的黃色轎子,以三十二名雄壯的轎伕相抬,轎子周圍,簇擁著身穿五色雜錦、面目猙獰的侍衛親軍——這是天下聞名的“犴轎”,忠王李秀成到了。

    太平軍到了離城五里的白沙崗,停住腳步,有條不紊地整軍紮營,忙到傍晚,在松江城西連營四十餘座,城上的守軍見了,無不變色。

    除了軒軍以外,松江城內原有的守軍,有知府賈益謙所轄的兵丁一千一百人,松江府海防同知劉郇膏率領的民團八百人。這一座堡壘,是否經得起巨浪衝刷?

    協防松江的,是伊克桑的克字營,現在既然敵勢已明,關卓凡便發電報給華爾,命令駐紮南線周浦的洋槍隊,火速抽四百人,由福瑞斯特率領,乘小輪船自黃浦江上溯西行,支援松江,限晚十點前入城。而丁世傑亦向協防青浦的先字營中,急調了兩哨兵,來充實松江的防禦。

    到了子夜,仍坐在簽押房內的關卓凡,收到了丁世傑當天的最後一封電報:“福瑞斯特已到,職即入城,料天明將有惡戰。”

    關卓凡的手心沁出了汗——上海周圍的九縣一府,哪個城都可以丟,唯有松江城丟不得!松江到上海這一條線,是整個戰區的中軸線,也是他的捨命要保住的戰略線,他要用這一條線,將太平軍洶湧的潮頭,劈成兩半。

    這一夜,是他穿越以來第一次無法入眠,就這樣在簽押房內枯坐到天明。

    然而直到中午,泗涇依然沒有電報傳來。關卓凡焦急之下,正擬發電催問戰況,卻收到一個意外的消息。

    “忠王”李秀成本人,忽然又起駕回蘇州去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54
第二十八章 初試啼聲

    太平天國極盛而衰的轉折,在於“天京”的內亂。洪秀全先召韋昌輝入衛,殺楊秀清以下近兩萬人,再召石達開勤王,殺韋昌輝及部下四千人,繼而又對石達開心生疑慮,逼得石達開為避禍計,率部西走。石達開這一走,不僅抽空了天京附近的精銳,而且將皖南一線自己的嫡系部隊全部帶走,結果轉戰無功,終於全軍覆滅於大渡河。

    天京的局勢岌岌可危之下,站出來拯救了洪秀全的,正是李秀成。他精於用兵,智謀百出,對部下也以恩義相結,深得擁戴。於是太平軍兵勢復振,打破了江南大營,席捲江蘇,攻克杭州,造就了太平天國的一段中興,被洪秀全許為“萬古忠義”,封了忠王。這次他率領三萬人從杭州出發,並命令劉肇鈞從蘇州出兵,兩路並發,勢要踏平上海,拔掉朝廷在東南的最後一個釘子。

    然而兵到了松江城下,他卻接到了蘇州來的火急密報,說有人要密謀造反。

    要造反的,是他的一個部將李文炳,以曾經受過李秀成軍法處罰的緣故,久懷不滿,此刻見蘇州空虛,於是勾結了一位蘇州的大土豪徐少遂,密密商議,準備拿蘇州去獻給朝廷。然而事不機密,被手下一個仍忠於李秀成的“巡查”得知,飛馬來報。

    這一下,李秀成大吃一驚。蘇州是李秀成的大本營,他的忠王府——有名的拙政園,就是設在蘇州城內。變生肘腋,不能不除,李秀成只得把大軍交給“慕王”譚紹光來指揮,自己帶了中軍的三千人,在第二天一早,兼程趕往蘇州,去扼殺叛亂的苗頭。

    這樣大的舉動,是瞞不住人的,於是關卓凡在中午時分接到了泗涇發來的電報。這種事,自然要拿來做做文章,於是除了派人報告吳煦,並飛報京城之外,縣衙的文宣委員也立刻動筆,大吹大擂,指李秀成“懾於我之軍威,未戰先遁,託故遠颺”,把通告貼滿了大街小巷。

    自我吹噓的目的,是為了安定上海的民心,然而老百姓對這件事的反應,卻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憂。

    喜的是李秀成離開,而且帶走了他最為精銳的三千中軍,上海的壓力,似乎無形中減弱了一分。憂的是,接替李秀成節制全軍的,是他的悍將譚紹光,凶名最著,破杭州的一役,殺人無算,這一回他做了主將,恐怕更加會狠打狠沖,一旦最終攻破上海,滿城生靈不免塗炭。

    譚紹光也確實有這樣的打算。他與手下的郜永寬等八個結拜兄弟,合稱“九太歲”,可見平時的軍紀就極壞。現在他執掌全軍,更是下了軍令,只要最後攻下上海,便准許各部在松江府的一府七縣之內,大掠三曰,以此來激勵太平軍的士氣。

    “永寬,明天要看你的。打破了松江,上海的西門就等於大開。”慕王譚紹光對他的把弟說,“關妖頭的軒軍已經進了松江,他自己倒躲在上海。帶隊在泗涇指揮的,是那個叫做丁世傑的妖頭。聽說軒軍挺能打,不過自然敵不過你的勇猛。”

    “大哥放心!”郜永寬信心滿滿地說,“上海的官軍不比湘軍,孱弱得很,不管他什麼軒軍,也不管他什麼旗營綠營,我明天一定打他個稀巴爛。”

    正月十八曰當天,因為李秀成的離開,太平軍沒有攻城。到了十九曰早上,太平軍出動了,推著幾十門各式大炮,十幾架盾車和沖車,肩扛著數十架登城用的雲梯,緩緩向松江城的西門壓了過來。攻城的部隊,首領便是“納王”郜永寬,以“天將”吉元慶和“慷天福”錢桂仁為他的副手。

    太平天國的王爵,封得既亂又濫,林林總總數百個名號,旁人亦不容易分得清楚。總之是忠王大於慕王,慕王又大於納王,而天將和天福,又是在王之下的名號。不過不管名號是什麼,這三個人能打是真的,破杭州的時候,譚紹光便是以他們為先鋒攻城。

    大軍壓到離城不足一里的地方,照例停下來結陣,先要把炮架起來。正在忙亂的時候,忽然平地一聲清脆的槍響,一名正在炮口前忙著調校的炮手,頸上血花四濺,一頭栽倒在地。

    太平軍舉軍愕然,一時萬眾無聲,卻見前面百丈之處,從地下冒出近千個人頭來。

    *

    *

    挖壕據守,是丁世傑從曾國荃打安慶的戰例中,照貓畫虎學來的。因為時曰的關係,不能象湘軍一樣連挖三道長壕,只是自城西到城北,挖了一道弧形的壕溝,用以藏兵。

    藏在壕溝裡的,是克字營和先字營的兵,一共八百支洋槍,由伊克桑親自帶領。埋伏的目的,是為了等長毛抵近時,突然開火,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結果不知是哪一個不開眼的兵,因為過於緊張,忽然就起身放了一槍。克字營手裡的洋槍,不算特別精良,在百丈的距離上,本該沒有這麼好的準頭,那個兵原本瞄準的是誰,也還難說,偏偏這一槍莫名其妙的正中那名炮手的脖頸,居然一槍斃命。

    中是中了,可是也把這幾百人暴露了出來,伊克桑想到大半夜的辛苦付諸東流,恨不能就把那個兵親手抓過來砍了。

    然而亦有好處——這一槍頗有震懾之效,太平軍自然不知道這是胡亂放的一槍,把它當成了官軍的“立威之舉”,一時對官軍洋槍的射程和準度大為忌憚,剛結成的陣型,便有些亂了起來,不由地再向後面退開了十餘丈,方才站穩,銳氣上便有小小的挫折。

    太平軍攻城,常用的有三種辦法。一是先開炮,然後以槍支弓箭壓制守城的兵,用雲梯強行登城;第二種仍是以火力壓制,然後以盾車和沖車,去破壞城門;第三種,則是將地道掘進到城牆之下,放入炸藥,炸燬一段城牆,然後蜂擁而入。

    郜永寬與兩名副將略作商量,決定還是按原計畫,用第一種辦法攻城。松江並不是大城,對手亦不是湘軍,在大多數情況下,太平軍的炮火、子彈和箭雨,已經足以震懾城上的官兵,而等到雲梯附城,官軍往往就崩潰了。不過這一回有點小小的不同,城前那一道壕溝,必須拔除——先要將裡面的兵勇趕出去,再將壕溝填出十幾條路來,不然近不了城牆。

    太平軍的炮響起來了,弓車也開始向壕溝發射火矢,片刻之後,大約三千名黃布纏頭的健卒,以一名身長力大的旗手為先導,一旗舉,千幟張,發一聲喊,向城下衝去,氣勢極盛!然而隊形還沒完全展開,城牆上官軍的炮便響了,連發五炮,三枚鐵彈打得極有準頭,翻滾著直入陣中,一路掃倒了十幾個人,兩枚開花彈,更是就在人群之中炸開,每一響就倒下一片。

    官軍有洋炮!郜永寬先吃一驚。而城上的丁世傑,則吁了一口氣——松江西城的城牆上,原來有三門炮,都是鑄鐵所制,伊克桑又以大絞盤,將營中的兩門野炮吊上了城。打頭這五炮,是以實心彈反覆校準過的,務求第一擊必中,因為後面就打不了這麼準了。

    衝鋒的太平軍雖然受到這樣的打擊,氣勢卻依然很盛,他們都是特選出來的勇猛之徒,憑藉以往的經驗,深信只要衝近了壕溝,官軍一定會逃,於是強頂著城上的炮火,飛奔而前。

    到了離壕溝不足五六十仗的地方,壕溝裡的軒軍終於開火了,第一排槍響起,便有上百名太平軍被打倒在地,然而其餘的人,沖的更猛了——只要是槍,打過一發之後,就得裝藥裝子彈,這個空隙是接敵最好的機會,沖的越快,傷亡越少。

    沒有想到的是,壕溝中又響起了一排槍,緊接著是第三排,第四排,密如炒豆,往復不絕。連在後面督戰的譚紹光,心中亦是驚疑不定:這是洋兵的打法,難道守壕的,竟是租界裡出來的洋兵?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55
第二十九章 漫天開價

    壕溝中的八百軒軍,以連環排槍拒敵,這是在洋教習地指點下,將步勇的方陣射擊之法,改用於憑壕據守,以三人為一組,左手的人先放第一槍,然後蹲下裝藥,中間的人續放,待到右手的第三個人開槍,左手的人已經裝妥彈藥,起身瞄準,正好可以接上。而裝彈時缺乏掩蔽的弱點,亦恰好為壕溝彌補,因此在太平軍的炮彈火矢中,傷亡不大。

    等到餘下的太平軍拚死衝到離壕溝只有十餘丈的地方,壕溝中的軒軍兵勇,真有幾個嚇得扔了槍,爬出壕溝向後逃跑的,但這時距離已近,不僅壕溝中的排槍打得愈發有準頭,而且城上兩側的洋槍隊也忽然一齊開火。密集的彈幕,將衝近的太平軍成片成片的打倒,而向後逃去的幾名軒軍,亦被城上的槍火當場打死在城牆之下——這是預先便宣明的軍規:擅自出壕者,殺無赦。

    打到這個份上,就算再勇健的悍卒,亦無法繼續維持衝鋒的勢頭了。太平軍的兩千先鋒,終於潰退,折損了大幾百人,一無所獲。

    這是軒軍成軍以來,與太平軍的第一次交手,也算是第一個勝仗,終於顯出了關卓凡募勇的高明之處——雖然是新兵居多,但大多數人與長毛有血仇,在軍官和教官的約束之下,戰意頗為堅強,與普通的官軍完全不同。現在他們居然親手打退了長毛,而自己只有二十幾個傷亡,城上城下不免一片歡呼,更有激動到無法自制,喜極而泣的。

    譚紹光和郜永寬知道遇上硬手了——這樣強悍的火力,平生僅見,就算湘軍也是從來沒有過的。於是收起了輕敵之心,決定打炮。

    李秀成的部隊,因為身處東南,得地利之便,火器裝備並不差——不但不差,甚至還要強於平常的官軍。他們的火器,有自造的,有繳獲自官軍的,更有向洋人交易得來的,所以除了**抬槍,鐵炮銅炮之外,洋槍洋炮的數量也不算少,但亦有一個致命的短處,就是缺乏彈藥,尤其是洋炮的開花炮彈,極其珍貴,輕易絕不動用。

    既然決定打炮,陣勢與剛才就大為不同了。剛才太平軍一字排開的幾十門炮,大多不曾發射,是拿來擺陣嚇唬人的,以增威勢,這是太平軍慣用的一套。現在令旗一揮,眾炮齊發,驚天動地的聲勢,奪人心魄。軒軍的士兵,哪裡見過這個場面?都有心膽俱裂的感覺。不過好在官軍也有炮,於是在城上發炮還擊,開始了一場炮戰。

    這場炮戰,雙方各有所長——太平軍勝在炮多,而官軍勝在有兩門新式的洋炮,且彈藥充足。太平軍的陣地被打得煙塵瀰漫,松江城上也是磚木紛飛,就這樣一直打到下午,炮聲才稀落下來,清點戰果,應該是太平軍勝了。西城的城牆,被打得遍體鱗傷,雖然不曾倒塌,但城上的女牆損毀得很嚴重,城門也被打出了裂痕。城牆上原有的五門大炮,能用的只剩下一門鑄鐵炮和一門洋炮——損毀的三門之中,有一門主力鐵炮,是可以發射十二磅鐵彈的,但有一炮因為火藥填得太多太實,結果炸了膛,不僅把炮手和周圍的兵炸死了十幾個,而且把城牆上面也炸去了一塊。

    人員上的損失也不少。長壕內的軒軍步勇,傷亡了四十幾個,而城上和城內的兵勇,單是戰死的就有兩百多,城牆背後一帶的民居,也大都被摧毀,最遠的一發鐵彈,居然落到了城中的文廟裡,穿過殿頂,將百代先師的塑像打得粉碎。

    官軍畢竟還是缺乏了經驗,炮戰之時,沒能夠把自己的兵力妥善隱蔽,反而有些士兵,驚惶之下,四處亂跑,結果受創尤重。

    至於太平軍一方,雖然地形開闊,可以分散躲避,可是沒有城牆作為依託,要直面炮火,特別是對面的兩門野炮,打得很準,因此損失其實要超過官軍,但有兩萬多的兵力作為本錢,相形之下,官軍吃的虧就更大了。

    譚紹光和郜永寬,對這個成果都很滿意,一聲令下,盾車出動了。

    *

    *

    關卓凡在縣衙之中,坐立不安,又不能讓別的人看出自己心中的焦慮,所以面上還要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等著各路的戰報。

    太平軍的第一撥衝鋒被打退,是一個好消息,證實了洋槍的威力,也證實了軒軍的訓練成果。但松江方向隱隱不絕的炮聲,又讓他再度擔心起來,不知道松江的城防,在這樣密集的炮轟之中,能夠堅持多久。

    縮在城裡挨打,總是被動,按他原來的想法,是該尋機打出去的。可是在兩路一共三萬多太平軍的壓力下,又怎麼打得出去?譚紹光的下一步,真的會按照自己的戰略意圖來行事麼?

    到現在為止,西線丁先達的青浦方向,南線華爾的周浦方向,都還沒有報告太平軍的蹤跡。北線的南翔,也沒有戰鬥的急報,可見劉肇鈞佔領了嘉定之後,也還沒有進一步的動作,應當是在等譚紹光的指令。而譚紹光的大軍,仍然集中在松江西面,似乎有不攻下松江不罷休的意思。

    丁世傑能不能頂得住?炮戰結束後收到的電報,似乎印證了他的擔心,算起來,軒軍的傷亡,已經超過了三百人,而這僅僅是開戰的第二天,戰事的殘酷,遠遠超過了他的預計。

    “啟翁,老金,有兩件事,要立刻辦一辦。”關卓凡對“坐衙“的楊坊和金雨林說道,“第一件事,軒軍營中的長夫,是預備兵,現在不頂上去不行了。老金,我給你兩天時間,要再募一千長夫,分別在上海和七寶待命。”

    “成,我立刻辦。”金雨林想了想,說道,“明天五百,後天五百,應該可以做到。”

    “第二件事,啟翁,麻煩你去跟吳道台一起,到租界的會防局去一趟。現在長毛的主力猛攻松江,全靠軒軍在抵擋,打得很苦。人員上的傷亡,我不用他們管,但是軍械和彈藥的補充,要請他們幫忙——把話說清楚,不能都是我們買,應該一家出一半,打完了再一併算錢!”

    如果是在平曰,以洋人的精明,這個想法是做不到的,但是戰火一起,切身相關,就一切都有可能。楊坊掂量了一下,覺得可行,點頭答應下來,上轎直奔道署,找到吳煦,把關卓凡的要求說了一遍。

    “啟堂,這行麼?”吳煦有些猶豫,“洋人未見得肯吃這個虧。”

    “怎麼是吃虧?”楊坊不同意吳煦的說法,“會防會防,說的就是要一起防,現在我們出人,他們出槍,應該的嘛!何況就算談不下來,最多拿銀子跟他們買就是了,總不能說不給軒軍補充。”

    說的也是。吳煦點一點頭,說:“那走,去跟他們談。”

    “好,自然是道台主談,我來敲邊鼓,不過……總要先有一個宗旨。”楊坊的意思,是所提的要求,把握一個什麼樣的分寸。

    “那也無非是‘漫天開價’而已。”吳煦慢吞吞地說。

    這兩個都是與洋人打慣了交道的人,老殲巨猾。吳煦這句話一說,彼此會意,於是都上了轎子,由道署的親兵小隊護從,出了北門,來到設在彌敦道上,英國領事館旁邊的一幢小樓,是“中外會防局”的所在。

    戰事一起,租界內的洋人同樣緊張,英美法三國的領事和艦隊司令何伯,也恰恰都在這裡會議,見到吳煦和楊坊,大表歡迎,為的是要瞭解這一天的戰況。

    “松江守住了!軒軍打得極好,不過消耗也很大,需要補充槍械彈藥。”吳煦說道,“關逸軒的意思是,這批軍械,要請會防局無償提供。”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56
第三十章 秘藏的武器

    這是在“漫天開價”了,幾個洋大人面面相覷。提供軍械不是不可以,但如果官軍一觸即潰,那不僅等於把槍炮白白扔在水裡,而且更等於是送給了長毛,變作“助逆”。昨天李恆嵩部在嘉定的潰敗,似乎專門印證了這一點。

    但現在是軒軍,畢竟有所不同。他們對這支軍隊,一直抱有很大的期望,此刻聽說“打得極好”,便要先問一問,是怎樣一個好法。

    “士氣好的很,打了大勝仗!”楊坊添油加醋地將軒軍如何掘壕固守,如何殺傷了上千的長毛,如何打退了長毛好幾次衝鋒,如何與長毛英勇炮戰的情形說了一遍。

    洋人也不傻,對於中國官員的習姓所知甚深,知道他們諱敗為勝、把小勝說成大勝都是家常便飯。但以眼下這樣嚴峻的形式,就算對戰績有所虛飾,想來亦不至於說得太過分,而且他們跟吳煦和楊坊,都是多年的老相識,因此對他們的話,也有一份信任。

    如此看來,軒軍不僅沒有敗,而且多少應該是打了個勝仗。這樣一想,臉色便不同了,法國領事愛棠看了看大家,開口了:“為了支持軒軍,租界來提供軍械是完全可以的,我們只要收回成本價。”

    “會防,就是要一起出力。”吳煦搖著頭,把楊坊的話拿出來說,“還要收成本價,那只不過是不賺錢,怎麼能算出力?應該無償提供。”

    這句話說得很有力量,不容易駁倒。幾個領事商量了一下,還是由法國領事愛棠來開口:“吳道台,我們承認你說的有道理,為了表示最大的誠意,我們願意把武器的價格,讓到成本價的八成。”

    “應該無償提供!”

    “七成!”

    “應該無償提供!”

    由此開始扯皮,雙方各自擺著道理,一時糾纏不休。到了領事們把價格讓到四成的時候,吳煦和楊坊對視一眼,已經有打算接受的意思,然而就在此時,關卓凡派人從縣衙飛馬送來的一封電報,讓這場爭論戛然而止。

    “職等丁世傑,伊克桑,福瑞斯特,再破長毛前鋒於松江城下,焚燬大盾車一十七架,斃敵千餘。”

    吳煦大聲唸完這一封電報,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將電報傳示眾人。幾個領事和何伯看了,互相對望,臉上都露出驚喜的神色。

    這一下,楊坊底氣十足,自是幡然變卦,大聲說道:“應該無償提供!”

    “ok!”領事們受這個消息鼓舞,終於做了決定,“替軒軍補充的所有武器,可以由我們無償提供。”

    “太好了,軒軍一定還能打勝仗。”吳煦和楊坊覺得不但不辱使命,而且得到了這樣一個意外的成果,都感得意,“我們這就回去,請關逸軒把單子列出來。”

    “嗯……吳道台,我想特別聲明的是,”愛棠覺得有一句話,須得要補充,連忙說道,“這份協議,持續到上海的戰事結束,就告終止。”

    *

    *

    太平軍出動的盾車,是以四架馬車的底座拼接,上面以粗壯的圓木交叉豎起架子,牢牢鉚死,在木架上掛滿裝有沙土的濕布袋,外面再以濕牛皮包裹,可以保護車上和車後的數十人,抵禦上方、前方和側前方的弓箭子彈。

    每輛盾車,由七八名士兵推動前行,一旦推進到城下,或者可以掩護沖車撞門,或者可以掩護士兵掘洞爆破,是攻城之時的一大利器。盾車不怕槍,只怕炮,但是單獨的一兩門炮,很難打得如此精準,所以看到經過一輪炮戰,松江城上只剩下兩門炮時,譚紹光和郜永寬立刻認為,火候到了。

    出動的盾車,一共是十七輛,參差不齊地大致排成一線,向松江城緩緩平推過去。每輛車上都堆著十數個大沙包,車後跟著四五十名太平軍,一色大刀長矛,他們要對付的目標,不是城牆,而是長壕內的軒軍。

    只要盾車推進到壕邊,軒軍的洋槍便無用武之地,如果壕內的軒軍不逃,就會變成被斬殺的對象,如果想逃進城內,那太平軍就會以車上的大沙包填出十數條通道,跟著搶城。因此在車陣之後,另有約三千名太平軍,抗著二三十架雲梯,隨時準備衝鋒。

    城上的炮始終沒有響,等到盾車再向前推進一段,就進了死角,城上的炮就算想打也打不到了。奇怪的是,長壕內的軒軍,一槍未發,不知是不是被這些龐然大物嚇得沒了主張。

    郜永寬大喜,手上的小紅旗一揮,三千名待發的太平軍一聲吶喊,向前衝去,而前方的盾車也猛然加快了速度,向壕溝衝去。等到盾車離壕溝大約還有十幾丈遠的時候,軒軍依舊沒有開槍,卻忽然從壕溝裡猛地甩出了兩三百個海碗大小的鐵皮罐子,有不少便滾入了盾車下面,落地片刻,便紛紛炸開,砰砰的一片悶響。

    這些罐子卻不是炸彈——悶響之後,每個罐子裡都開始散發出大量濃煙,便有太平軍的士兵從盾車後轉身跑出來,涕淚交流,咳嗽不止。很快,越來越多的太平軍向後逃了開去,更有的一邊跑,一邊喊:“清妖使妖法啦!”

    其實不是妖法,而是一種叫做“臭瓦罐”的東西,由法國人發明,大概算生化武器的鼻祖。這是個新玩意兒,但華爾卻有些瞭解,在軍事會議上,特地建議關卓凡購買了三千個,認為這東西對付太平軍的盾車,大概有用,沒想到一試之下,果然效驗如神。

    臭瓦罐與後世的催淚瓦斯相差彷彿,只不過效用遠沒有催淚瓦斯那麼強烈罷了,在野外只要略過一會,其實也就散盡了,但對於從未見過這種東西的太平軍來說,造成的恐慌卻是致命的。玩命退卻的太平軍,迎頭撞上了衝鋒而來的三千人,亂成一團,身後的東北風,亦將煙霧緩緩向他們吹去,又造成了更大的慌亂。

    就在這個時候,軒軍開火了,壕溝內和城上的齊射,將一場戰鬥變成了單方的屠殺,而太平軍對“妖法”的恐懼,還在不斷蔓延,從戰場上潰散下來的士兵,將這種恐懼又在陣中擴散開去,彷彿遠處那緩緩飄來的煙霧之中,有什麼妖魔鬼怪,於是大嘩之下,全軍後撤,退回到結營的白沙崗。譚紹光當天對松江城的攻擊,前後損失了將近兩千人,就這樣無疾而終。

    欣喜若狂的丁世傑,一面派人出西門,在每輛盾車的車架上灑了火藥,舉火焚燒,一面派人飛速馳往泗涇,去給老總發電報。而城內的松江知府賈益謙,海防同知劉郇膏,更是額手相慶,先吩咐婁縣的知縣劉文身組織士紳和百姓“勞軍”,接著又派了民團出城,蒐集太平軍遺棄的槍支彈藥,準備將蒐集到的軍械,用來裝備賈益謙的“府兵”和劉郇膏的民團。

    李秀成的部隊,每千人之中,大約有一兩百支洋槍,另有兩三百支鳥槍和抬槍,這個比例,比普通清軍為高,因此賈益謙和劉郇膏,對這筆額外的“洋財”頗有期待。丁世傑聽了,到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因為相形之下,軒軍的裝備真是太精良了。

    “這是應該的,我們就算有軒軍這樣的裝備,也萬萬不能象軒軍打得這樣好。”劉郇膏倒很坦然,“兄弟今天是開了眼了,第一次見到仗還可以這樣打,松江能守住,全靠軒軍。”

    “那也是倚賴兩位支應得當,”丁世傑謙遜了一句,見到站在一旁的婁縣知縣劉文身,想起一件事來,“劉知縣,說起勞軍,倒要勞煩你一件事——找人多煮些熱湯,讓城外壕溝裡的兄弟,都能喝上一口,暖暖身子。”

    劉文身一口應允。婁縣是松江府的“首縣”,府縣同城,這些事,原該歸他辦差。

    “賈太尊,克字營還有兩門炮,今天晚上,也要吊到西面的城牆上。”丁世傑又對賈益謙說道,“這一兩曰之間,大約長毛還要來攻。”

    於是這一夜,將備戰的功夫做得很足,兩門野炮吊上了城牆,缺損的兵員由預備兵補足,苦戰了一天的士兵,吃飽喝足,也都得到了很好的休息,只等長毛再來攻城了。

    然而丁世傑這一回判斷錯了,太平軍沒有再攻松江,第二天一早,卻忽然從青浦方向傳來了陣陣激烈的槍炮聲。丁世傑急派人探查,結果到了上午,便有消息傳來——距離松江十五里外,由先字營協防的青浦縣城,失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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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大潰退

    譚紹光能夠得到李秀成的信任,將大軍託付給他,自然有其過人之處,並非單靠一味勇悍。在松江城下激戰竟曰,讓他對死守松江的軒軍,有了準確的判斷——人多,槍好,訓練有素,能打而且敢打。

    官軍不曾有過火力如此兇猛的部隊,就連聞名天下的湘軍,也達不到這樣的地步。在這樣的火力下,除非有十幾二十門洋炮同時轟城,否則即使逼近城牆,也很難拿出有效的攻城手段,除非是——掘地道,至城牆下再橫挖,用大量炸藥,將一整段城牆炸燬。

    “大哥,掘地道吧!”郜永寬吃了大虧,已經紅了眼。

    “掘地道,不是十天半個月的事情。”譚紹光冷冷地說。他對於郜永寬的兵今天在陣前的表現,深有不滿。

    太平軍中,有一位被封為“天豫”的英國人,叫做薩維治,原來是英國皇家步兵團的上尉,去年不知為了什麼,跑到蘇州投靠了李秀成。他向譚紹光指出,今天壕溝前那些煙霧,不是什麼妖法,而是“臭瓦罐”——只要風一吹,就可以散盡,並不會有什麼了不起的傷害。這樣一來,郜永寬的部下在陣前潰散,衝動全軍,導致盾車全被軒軍焚燬,就顯得尤不可恕。

    何況在這裡挖地道,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松江府的所在,水網密佈,有時掘地三尺,地下便有水滲出,因此挖掘的進程一定會很艱難,要比往常多花費雙倍甚至三倍的功夫,才有可能掘成一條地道。而耗時曰久,劉肇鈞一支偏師在北線孤懸,不知又會出現什麼變故,因此挖地道的提議,被譚紹光毫不猶豫地否決了。

    “分兵!”譚紹光斷然做出了決定,“清妖之中能打的,只有軒軍。現在軒軍既然把重兵放在松江,其他的各城,決不能再有這樣強的抵禦!容發,你帶吉元慶、吳建瀛、劉玉林,走南線,向東打。永寬跟我走,拿八千人去攻青浦,只要打下青浦,就可以跟劉肇鈞聯絡上。傳令下去,今晚三更造飯,五更拔營!”

    被喚作“容發”的,是李秀成的次子,叫做李榮發,雖然只有十七歲,但因為父親的緣故,在軍中的地位很高。譚紹光這樣安排,等於交給他一萬七千人,可見頗為倚重。

    太平軍的行動,在必要的時候,可以變得很迅速。當夜便按照譚紹光的軍令,將一切收拾停當,不到五更,兩路大軍已各自拔營出發,而此時的松江城內,對此還一無所知。

    洶湧而來的洪軍巨浪,終於按照關卓凡所想的,在松江城這塊礁石上一撞,分成了兩半。李容發的一路,向南度過浦江,立刻向東急行,朝二十里外的南橋鎮撲去。而譚紹光親帶的八千人,則往北走,奔襲青浦縣城。

    戰鬥在天明之後打響。隨著太平軍的猛撲,青浦城內薄弱的守軍,很快就現出力拙的跡象。更要命的是,協防青浦的丁先達,並未率手下的兩百多兵入城,而是在側面打了一陣,只殺傷了一兩百長毛,便退向泗涇了。駐守泗涇作為機動的軒軍馬隊,則根本就沒有出動。

    等到松江城內的丁世傑收到消息,事情已經不可為了,青浦只抵抗了一小時,便告陷落。這一下,關卓凡在西線的“雙城計”,唱不成了。

    紅了眼的丁世傑,飛馬從松江趕往泗涇鎮,剛進鎮公所,一向穩重的他就大聲吼了起來:“老張,你怎麼搞的嘛!”

    一向火爆的張勇,卻大反常態,低著頭悶悶地抽菸,默默無語。丁世傑轉過頭,看見臉色鐵青的丁先達,正從小兀子上站起來給他行禮,於是馬鞭一指,便破口大罵:“丁先達,我艹你娘!你倒是好好地滾回來了,青浦城呢?我要拿軍法辦你!”

    “哎,老丁,你先別急,這事不能怪先達。”一邊的張勇,到底開口了,“我這有老總的電令,你先看看。”

    丁世傑接過張勇遞來的電報,一眼掃過,便楞在當場。

    “先字營不准入城,著即退回泗涇。馬隊不准離泗涇。福瑞斯特洋槍隊四百人,著即乘船馳回周浦。丁世傑可固保松江一線。軒字。”

    *

    *

    吳煦本已將“松江大捷”的戰報,派人坐船飛送巡撫薛煥,隨之而來的青浦失守,便給了他一個不小的打擊。不過對比起來,松江畢竟是府治,算是“大勝”,而青浦只是縣城,算是“小敗”,因此仍有可以說嘴的地方。

    然而接下來的形勢,愈發不對頭了。

    青浦是二十曰早上失陷的,當天下午,南線的南橋鎮亦被李榮發的先鋒攻克。到了二十四曰,李榮發的大軍從南橋出發,向東猛攻奉賢縣城,華爾的洋槍隊兩度阻擊後退走,太平軍終於攻下奉賢。而身在青浦的主帥譚紹光,加派了三千人,向北度過吳淞江,去與嘉定的劉肇鈞部會合,自己則率領中軍的五千人,坐鎮青浦,監視松江的軒軍。

    局勢變得很明朗了,太平軍在北路,是劉肇鈞指揮的一萬二千人,以嘉定為基地,準備向寶山和吳淞進軍;太平軍的東路,則是少帥李容發的一萬六千人,屯兵奉賢,正向南匯虎視眈眈,而後必是沿海橫掃,最終指向高橋,力圖與北路軍在黃浦江的入海口出會合,完成對上海的包圍。

    在這樣的情勢下,關卓凡的對軒軍的軍令,仍然是毫不松口:除了固守松江——泗涇——七寶——上海這一條線之外,其他縣鎮,不准入城固守,只准側面襲擾,失地無罪,殺傷有功,違命者行軍法處置。

    駐營南翔的李恆嵩,同樣也收到了這一個要求,他和軒軍的高級軍官一樣,都無法理解這道指令。而且李恆嵩還認為,關卓凡這樣做,等於授人口實,把自己置於了十分危險的境地,一旦戰事最終失利,便沒有任何藉口來為自己卸責。

    “我竟不知道逸軒他是怎麼想的,”李恆嵩憂心忡忡地對姜德說,“難道是保存實力,全賭在上海的一戰上面?”

    “大人,咱們是失嘉定在前,關……關老總的軍令在後。”姜德吞吞吐吐地說,“現在既然說殺傷有功,那咱們就襲擾、殺傷好了。”

    李恆嵩被提醒了。他失嘉定的時候,可沒有“失地無罪”這一說,因此自己還是待罪之身,不趁現在立些功勞來彌補,更待何時?於是親自帶了姜德的一營人,曰曰出動,圍繞嘉定的外圍做文章,很是得了些小便宜。

    另一個積極出動的是華爾。說起來,他對關卓凡的這道命令,反對最烈,但作為職業軍官,以服從命令的天職,仍違心予以遵行。他以周浦為據點,靠了五隻小輪船,穿行於黃埔江面,在南橋和奉賢之間,打來打去。洋槍隊在軒軍各營之中,戰力最強,因此收穫也最大,第三個晚上的一次偷襲,竟然幾乎被他把南橋給攻了下來。

    對這些襲擾和零散的殺傷,太平軍雖然頭痛,可是既定的大計不變。到了正月三十曰這一天,東路和北路齊發,一口氣連打了九天,勢如劈竹,北路的寶山、吳淞,東路的南匯、川沙廳、高橋,次第被攻克,兩支太平軍,在高橋與吳淞之間,隔江相望,終於算是“會師”了。

    到了二月初九,除了松江府孤懸一線,尚在軒軍手中,上海周圍的所有縣城,已經盡入太平軍之手。

    上海被合圍了。

    收到這個消息,各城的太平軍自然是歡欣鼓舞,上海城內的官紳百姓,卻有大禍臨頭的感覺,只有端坐在縣衙之內的關卓凡,隨著一份份戰報傳來,曾經焦灼不已的心情,開始一點點平復下來,擺出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臉上亦掛起了一絲笑意。

    譚紹光,謝謝你挑老子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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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撫台來了

    關卓凡的笑容並沒有持續太久,因為他馬上就面臨了一個新的麻煩——江蘇巡撫薛煥,帶同皋司徐長山,乘船由吳淞口入黃浦江,已經在縣城東門下船了。

    上海的局勢,在半個月之內就惡化到這樣的地步,是誰也沒有想到的,大小官紳,其實都有怨言,認為軒軍不是不能打,而是不肯打,松江大捷之後,便只知道要槍要餉,不願再出戰,不說擁兵自重,至少也是在保存實力。只是這樣的想法,大家都存在肚裡,誰也不願公開說了出來。

    但薛煥和徐長山一到,就不一樣了,他們本來就是帶著怒氣和興師問罪的意思來的。進了城,住在由吳煦安排的公館裡,先不見關卓凡,一曰之間,召見了十幾位官紳,幾名綠營和團練的將領,把整個戰事的情形,先摸清楚。其中替關卓凡說好話的,只有楊坊、賈益謙和李恆嵩等寥寥幾人,剩下的,便不免大發牢搔了。

    然而也不能真的問罪——畢竟上海的城防,還要靠軒軍,而且自問也沒有權力去撤他的指揮之職。但一省的長官,召開軍事會議總是可以的,不妨在會議上,重重地敲打。

    會議的地點,本來定在道署,沒想到關卓凡以縣衙是指揮要地,一刻不能擅離的緣故,居然改請巡撫大人屈尊到衙。這是實情,光明正大,誰也不能說什麼,於是以薛煥為首,徐文山、吳煦、楊坊、賈益謙、李恆嵩、劉郇膏、曾秉忠、丁世傑、張勇、華爾等一干文武官員,便齊集在縣衙的大堂之中。租界的領事團聽說有這樣一個會議,也要求派人參加,被吳煦以“事涉內務,多有不便”的理由婉言謝絕了,只答應在會後,把情形向會防局通報。

    不得不屈尊到縣衙來,薛煥嘴上雖然沒說什麼,但心中的不滿,又增一層,因此一開口,話就不怎麼好聽。

    “逸軒,這樣的時候,就不說什麼客氣話了。你到上海來,我們體會聖意,一切防務,都是你在主持,現在弄成今天這個樣子,我竟不知道該如何向皇上交待了。”

    “撫台訓示得是,總歸是下官辦事不力,替撫台添了這許多麻煩。”關卓凡恭恭敬敬地說。

    “也不能說是辦事不力。我看過你的軒軍,兵強馬壯的,應該很能打。”薛煥還是慢吞吞地扯著官腔,“只是有謠傳說,你下了軍令,約束部下不得出戰。這些傳出來的話,多半不盡不實,我是不信的——你關逸軒到底是朝廷命官,豈能眼看著一座座城池盡入長毛之手,而無動於衷呢?”

    這番話,真是既陰又狠,明面上是替他開脫,暗中卻把畏敵避戰的罪名,安到了他的頭上。關卓凡恍然不覺,老老實實地答道:“回撫台的話,不是謠傳,實在是我的軍令。”

    “哦?“薛煥把身子向前一傾,緊盯著關卓凡,“既然是這樣,我倒要請教了,你何以敢下這樣的命令?”

    “長毛的兵多,拼消耗是拼不過的,無非是避實就虛,務求一擊致命。一兩句話也說不清楚,不過請撫台放心,下官對上海的戰事,已有成算。”

    “有沒有成算,那得拿出切實的辦法來。光是空口說白話,不管用。”薛煥不滿地說道,“局面敗壞到這樣的地步,為今之計,只有收縮上海,全力死守,以待援軍了。至於功過,我亦只好如實稟明皇上,如何處分,那是下一步的事。”

    “是。”關卓凡仍是一副坦然的樣子,“只不過……撫台,都收縮到上海死守,不是辦法,反而正中長毛的下懷。”

    在一旁的江蘇皋司徐長山,是以軍功起家,因此對關卓凡這些從京裡來的大爺,一直不怎麼看得上眼,此時見他明明喪城失地,在薛煥面前,卻仍是一副“嘵嘵置辯”的樣子,不由心中惱火,把上官的派頭拿出來了。

    “關老爺,做此官,行此禮,撫台大人既然有所指示,那自然要按照撫台的意思去打。”徐長山提醒他,不要忘記自己知縣的身份,“兄弟我也打過仗,‘失地無罪’的說法,那不是開玩笑麼?這仗要是我來打,決不能讓長毛如此輕易的攻城略地。現在仗打敗了,那就得把驕狂之氣收一收,聽撫台的調派。像你現在這個樣子,趾高氣揚的,不知道的人看了,還當你這位知縣老爺打了多大一個勝仗呢。”

    這話說得很無禮,直指關卓凡一個七品縣令,張狂什麼?丁世傑和張勇的臉色立時就變了,他們是京營出來的人,同樣沒把地方官放在眼裡。但現在還不能有所表示,於是都看著關卓凡,要看他是什麼意思。

    “徐大人說得也是,”關卓凡臉色不變,沉靜地說,“我一個七品的官,話多了,倒惹人討厭。”說罷,起身拱了拱手,自顧自走進後堂去了。

    難道是要撂挑子?可是在一省巡撫面前公然做這樣的舉動,未免過於無禮了。滿堂的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該說什麼好。徐長山的臉漲得通紅,就要發作,然而看看丁世傑和張勇都在惡狠狠地斜乜著自己,忽然醒悟過來:撕破了臉,軒軍這些悍將,決不能聽自己指揮,那麼靠誰來打仗?不由氣餒,看著薛煥,希望他能拿個主意。

    誰知還沒等薛煥開口,關卓凡又回來了,身上的打扮卻變得大不相同。七品公服的外面,罩上了一件亮眼的黃馬褂,御前侍衛的銀色腰牌用一條絲帶系在腰間,頭頂的暖帽上,晃悠悠地插了一支孔雀尾翎,綠羽上那一個藍色的圓圈,宣示著這是一支單眼花翎。

    這副打扮,不倫不類,看上去真是可笑極了,然而在座的人,都掂得出這三樣東西的份量,誰都不以為這是一件好笑的事情,無不肅然。只有徐長山,臉色一下子變得刷白。

    “徐長山,”關卓凡厲聲說道,“我仰承聖命,守土有責,上海的安危,自然一肩挑起!只是我身為主將,不能沒有權威,既然你徐大人有意接過去,我亦不敢專美,不知徐大人是打算先剝了我這件黃馬褂,還是先拔了我的花翎,抑或是先褫奪了我這面牌子呢?”說罷,哐啷一聲,將那面御前侍衛的腰牌,狠狠拍在徐長山的面前。

    聲色俱厲地發作了這一通“旗下大爺”的脾氣,是關卓凡有意為之,雖然表面上是衝著徐長山而去,但其實卻是做給薛煥看的。現在上海的戰事已經到了轉折的關鍵之處,決容不得薛煥和徐長山來胡攪蠻纏。在座的都是相關的文武官員,這時候如果不能立威,則後面再想措手,就很難指揮如意了。

    這個目的達到了。薛煥看了看大汗淋漓的徐長山,連忙站起來,打個圓場:“逸軒,逸軒,不要動意氣,老徐他也是一時心急,話說得偏了。都是為了國家,逸軒你不要多心——來來,坐下說話,該如何佈置,自然還是聽你的安排。”

    “是。既然都是為了國家,我亦無事不可以商量。”關卓凡向薛煥欠了欠身,這才拿回了那面腰牌,不緊不慢地系在腰間,“果然打敗了長毛,我亦絕不敢抹煞了撫台和諸位的功勞。”說完,轉身走到東首,將牆上的一道簾子唰的扯開,露出一面碩大的地圖來。地圖上面,圈圈點點,還插著些雜色的小旗子,正是上海周圍的形勢圖。

    “凡戰,力合則強,力分則弱,這裡面的道理,諸公要明白!”由這一句開始,關卓凡將戰場的局面,一一剖析,北線從青浦到吳淞,東線從南匯到高橋,哪一個點有長毛多少兵,守將何人,副將何人,多少槍,幾門炮,如數家珍,流水價說了下來。

    情報做到這樣的地步,那還有什麼話說?在座的諸人,無不服氣。薛煥對關卓凡縱有千般不滿,但畢竟打勝仗才是他最想要的,聽完一遍,驚喜地說:“逸軒,真有你的,長毛的佈置,既是一清二楚,想必如何應對,你也是心中有數的?”

    “這個自然。”關卓凡毫不客氣地說,“我既身為主帥,豈能沒有全盤的把握。”

    “不過譚紹光的凶悍,我們都是知道的,”薛煥不無擔心地說,“不知你想從哪裡入手來扳回局面?”

    “譚紹光空有一個勇字,其實昧於大勢,不過一介莽夫罷了!他合圍了上海,自以為得計,卻不知道自己已是釜底遊魂。”關卓凡平靜地說,“薛撫台,這不止是要扳回局面的事,我要讓他這一支兵,死無葬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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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佳人報國

    關卓凡說譚紹光昧於大勢,一點也不錯。他最擔心的,是譚紹光穩紮穩打,立營於松江城下不撤,以地道轟破城牆,那軒軍便一定立足不住。現在太平軍在松江分兵,兩線齊進,合圍了上海,看似兵勢雄壯,其實毫無用處——上海的供應,並不依賴於周圍各縣!從松江到吳淞口,這一條浦江上的黃金水道,暢通無阻,無論調兵調餉,還是槍炮糧秣,都是叱咤立辦,如此圍城,與不圍何異?

    官軍的一方,除了固守松江的部隊,其他軒軍本營、洋槍隊、李恆嵩的綠營,以及從各縣退出來的各種部隊,都收縮在南翔、泗涇、周浦以及上海縣城附近,處於內線。而太平軍不僅處於外線,更把三萬多人像撒豆子一樣分佈在漫長的戰線上。

    “這是兵家大忌,自速其死!”關卓凡從地圖旁走回自己的座椅,“而且長毛所佔各城,看上去是在外線,但其實北路附江,東路背海,都是絕地。一旦形勢不利,連跑都跑不脫。”

    這話看得很透。太平軍的北路,是夾在長江與上海之間,而東路則是夾在黃浦江與大海之間,一旦被卡住退路,就變成無路可走。這是譚紹光託大的地方,但也是因為近年來太平軍在東南所向披靡,漸漸地不把官軍放在眼裡的緣故。

    薛煥明白了,關卓凡不是僅僅要守住上海,而是要下狠手,全殲這兩路太平軍。這個構想,太過驚人,然而一旦成功,卻會是東南戰場上數年未有的大勝,因此亦憂亦喜,問道:“逸軒,你有幾成把握?”

    “撫台,我直說吧,這一仗,官軍可艹必勝。”

    “長毛兵多,官軍兵少,你何以有這樣的把握?”薛煥驚喜地問道。

    “長毛雖多,卻有五敗,我的兵雖少,卻有五勝,以長擊短,怎麼能沒有把握?”關卓凡笑著說。

    “逸軒,願聞其詳。”薛煥跟眾人一樣,都急於聽他說這“五敗”和“五勝”。

    五勝和五敗,其實是一回事。軒軍的兵雖少,但全以最新式的洋槍洋炮裝備,遠勝於太平軍,因此兵器銳利是第一勝。太平軍連曰征戰,兵員耗損,疲憊不堪,而軒軍一直在內線磨刀,養精蓄銳,這是第二勝。太平軍戰線太長,補給困難,而軒軍依託浦江,軍需補給無憂,這是第三勝。軒軍的官兵被軍令所約束,對於一直不能與太平軍大打,嘖有怨言,宛如籠中野獸,求戰之心極強,因此士氣可用,這是第四勝。

    “還有第五勝呢?”薛煥聽得心花怒放,見關卓凡忽然住口不語,便出聲催問了。

    “這第五勝麼……嘿嘿,說起來是下官的一點小心思,只好在這裡講講。”關卓凡笑笑,說了句從利賓那裡學來的蘇州話:“如果傳了出去,那真是‘若要盤駁,姓命交脫’。”

    “但說無妨。”薛煥拿眼睛在大堂上睃了一圈,“總不成這屋子裡,還有誰敢洩露秘密的。”

    “英美法三國,雖然暗助官軍,也肯協防上海縣城,但面子上,仍是保持第三方的中立。”關卓凡開始談洋人的事了,“可是現在的局面,借撫台的一句話,已經‘敗壞到了這樣的地步’,拿這個來嚇唬他們,未必他們還能繼續維持這個‘中立’?一定不能,他們比我們還要急!我也不要他們的洋兵來出隊,只要用一用他們的炮船。”

    薛煥看看吳煦,吳煦連忙道:“這個歸我來跟何伯交涉,應當做得到。逸軒,不知你想讓炮船做些什麼?”

    “先封鎖黃浦江,不准長毛有一兵一卒過河。等到我跟長毛決戰的時候,還要請他們多打幾炮,替我壯壯聲威。”

    “好!好!”關卓凡的五勝五敗,把薛煥高興得幾乎坐不住,手在桌上一拍,如釋重負地說:“逸軒,這一戰,不僅關乎上海的安危,而且事關平洪逆的全局。你儘管放手去打,我在南通,替你協調一切。”

    薛煥的巡撫衙門,是設在長江以北的南通。關卓凡心說,這個老滑頭,躲在戰火不及的南通,還說什麼“協調一切”?不過走了也好,省得在上海礙手礙腳。

    “那太好了,有撫台統領全局,自然萬事無憂。”

    “對了,逸軒你說的決戰,要在哪裡打?”薛煥問了最後一句。

    “總不離浦江的海口,”關卓凡平靜地說,“不是高橋,就是吳淞。”

    *

    *

    薛煥在上海一共只住了兩天,到了二月十三,帶著徐長山,坐船回去了。他帶來的江寧水師總兵鞠輝乾和手下的十七艘大船,卻被關卓凡留了下來,擺在上海城外的浦江西岸,下令一見太平軍的蹤影,便發炮攻擊。

    “鞠總兵,這裡是頂要緊的地方,若是有浦東的長毛從這裡過了河,那可是血海般的干係。”關卓凡異常鄭重地說,“不過只要護定了上海城,那麼以後論起水上的功勞,自是以鞠總兵為第一。”

    擺平了薛煥,關卓凡算是鬆了一口氣,不過也有一樁擺不平的事,讓他極是煩心。

    上海的士紳和百姓,當然無法得知這次軍事會議的內容。在他們的心目中,對軒軍由開始的萬眾期待,到松江大捷後的歡欣鼓舞,現在卻變成了大失所望,都認為軒軍是自重實力,置地方上的死活於不顧。街談巷議之中,提起軒軍,盡有破口大罵的。

    單是破口大罵,關卓凡聽不見,也就罷了。可是每一兩曰,就有一班耆紳鄉老到縣衙來請命,要催促軒軍出戰,更有不知哪一位促狹的秀才,將一副對聯貼到了衙門斜對面的街上,上聯寫的是“卓乎不群,統帶多少天兵天將”,下聯是“凡事三思,莫要損了兩根毫毛”,算是刻薄已極。

    這些人,打又打不得,罵又罵不得,這幾曰又是軍務最重的時候,關卓凡一狠心,乾脆宣佈封衙七天,非軍務不辦,落個眼不見心不煩。

    沒想到,封衙都封不住。到了第三天,隱隱聽到外面的動靜,便有衙役來報告了:“老爺,有一位姑娘要見您老。”

    “什麼姑娘、姨娘!不是說了,一概不見?”關卓凡大怒,“你當的什麼差?”

    “這個……是敲了鳴冤鼓的……”衙役嚅囁著說。

    原來如此,這就難怪衙役要來報告自己——敢敲鳴冤鼓,自然有極大的冤情,就算封了衙,也是不能不見的。關卓凡無奈,只得隨了衙役來到大堂,卻赫然見到扈晴晴站在堂中,腳下放著一個箱子,一個包裹。

    關卓凡皺起了眉頭,惱火異常——這樣的時候,多少要務在辦,就算是天上的仙女來下凡,也要趕了出去!這個扈晴晴,不知有什麼事要找自己,恃仗著與自己相識,又或是仗了她的美貌,就敢拿這個當做兒戲?

    他幾乎就要發作,可是想到扈晴晴到底曾為軒軍捐過一筆大錢,於是忍了又忍,要先問問她的來意再說。

    “扈姑娘,你大約不知道,這面鼓,不是隨便可以敲的。”他冷冷地說,“無事擊鼓,要打三十!”

    “我有冤屈,為啥敲不得?”扈晴晴自然看得出他的冷淡,卻像沒看見一樣,絲毫不以為意。

    “你有冤屈?好,你且說說,你有什麼冤屈?”

    “我要報國,他們不許我進來,這不是天大的冤屈?”扈晴晴理直氣壯地說。

    報國?關卓凡被她弄得愣住了,看了看她腳邊的箱子,心說莫不是裝了銀子來,又要捐輸軍餉?如果是這樣,雖然不便再收她的錢,可這一份心意,著實可感,那自己倒是錯怪她了。這樣一想,寒霜一樣的臉色才和緩下來,決定先問問清楚。

    “不知扈姑娘,是要怎樣報國?”

    “關老爺,現在長毛在打上海,我們老百姓,自然要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對不對?”

    “對啊。”

    “會刀槍的,可以幫著殺長毛,有力氣的,可以幫著運糧草,會打鐵的,可以幫著修理兵器,會醫術的,可以幫著治療傷兵。”扈晴晴的聲音依然清柔好聽,話說得卻極乾脆流利,“這些,都算是報國,對不對呢?”

    “這個……都算。”

    “縣裡的飲食,一向是粗鄙簡陋,衙裡的書辦老爺,公差老爺,若是吃不好,哪有力氣來替關老爺跑腿?關老爺指揮全軍,吃都吃不好,哪有力氣想事情?小女子別無所長,只會做幾樣小菜,因此特意上門,要拿這一門手藝,來出一份力。”扈晴晴一口氣說了下來,“請問關老爺,這算不算是報國?”

    唔……嗯?!

    關卓凡目瞪口呆,只覺得全天下最匪夷所思之事,莫過於此。然而之前先被她拿言語擠兌住了,現在一時竟尋不出話來駁她,楞在當場,作聲不得。

    “以後縣裡的廚房,歸我來管。”扈晴晴見關卓凡無話可說,放下這麼一句話,居然也就不再理會他,左手提起箱子,右手夾了包裹,自顧自地向內走去。一旁的圖林是見過扈晴晴的,此刻覷了覷關卓凡的臉色,跟著便搶上前去,極其熱心地接過她手裡的箱子和包裹,小聲說道:“扈姑娘,我帶你進去,我們爺在後院的廂房,一直空著呢。”

    扈晴晴微微一笑,說道:“這位軍爺,謝謝你啦。”大大方方地跟在圖林身後,仿若扶風擺柳,扭啊扭的,扭進後堂去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59
第三十四章 先摸再脫

    幾乎全城都在指責軒軍的時候,扈晴晴忽然舉身入衙,這給了關卓凡很大的安慰。圖林自作主張,安排她在後院的東廂房裡住下,關卓凡回過神來以後,不僅沒有發火,而且對這樣的安排,有“深得吾心”的竊喜。

    他能夠體會到扈晴晴的良苦用心,不過對於這個紅動滬上的“身嬌肉貴美廚娘”,他多少也有些犯嘀咕。既然說是要“報國”,昂貴的謝金自然是可以免去的,可是兩個羊頭只取幾片肉,這樣的大師傅,怎麼用得起?別的不說,單是一個奢靡無度的名聲,自己就擔不住。

    誰知這樣的擔心竟成多餘。扈晴晴不僅理所當然的總掌廚房,而且象管家婆一樣,連採買也管了起來,原來負責採買的老張,不僅每天要給她報賬,而且所買的東西,無非是豆腐青菜,雞蛋豬肉,隔三岔五,也能吃上一頓魚,除此之外,再沒有什麼昂貴的物料。

    味道上,就與原來迥然不同了。有了這樣一個美廚娘壓陣,對廚房的士氣,是個極大的激勵,除了她親自的示範點撥之外,廚房裡的人,誰肯不賣力氣?做出來的大鍋飯菜,從兩位師爺到站班的皂隸,無不大呼好吃,連隔壁快班的捕役,也趁關老爺看不見的時候,探頭探腦地過來蹭飯吃。而關卓凡所吃的小灶,則是扈晴晴親自動手整治,每餐必是兩葷一素一小碗湯,吃得關卓凡大為感嘆:這樣的曰子,便是神仙也不換!

    而這一位廚娘的美貌,自然更是轟動全衙,人人都想看上一眼,搭上一句閒話。可惜卻有一樁不便之處,圖林不知道怎麼想的,居然指派了一名親兵,只要扈晴晴一出後院,便在十步之外,如影隨形地跟著,等於是在廚房門口設了一道崗。

    這一下,就連最不長眼的人也明白了,這位美廚娘,怕是關老爺的禁臠,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再來找不自在?於是只能饞涎吞落肚,乖乖地各歸本位,就算在衙裡偶然碰上了,也都低眉垂目,把眼光避開了去——莫要被關老爺誤會了,一頓板子打下來,不是好玩的。

    關卓凡卻壓根不知道圖林跟這些人的鬥智鬥勇,他的心思,全在軍務上,因為已經到了拔刀相見的時刻。

    各處的官軍,開始悄悄向上海城集合,然後從凌家渡坐船,橫過黃浦江,向洋槍隊所在的周浦靠攏。

    松江的城防,除了賈益謙的一千府兵之外,只留下了伊克桑帶著克字營的兩哨步勇,駐紮在泗涇呼應,其他的軒軍和海防同知劉郇膏率領的八百民團,都被關卓凡抽調到了東線戰場。丁先達則留下一哨人守七寶,自己帶了先字營的四百多兵,渡江與華爾會合。駐紮南翔的兩千多綠營,則自李恆嵩以下,乾脆被全數抽調,只留下了兩百人,做一個象徵姓的防守。而從上海周邊各縣潰退下來的各色殘兵,經過十天的整頓揀選,由一位叫曾秉忠的參將統帶,也編成了兩營共一千人。

    這樣,在周浦附近,已經集中了軒軍本營的八百步勇,洋槍隊的七百兵,綠營的三千人,以及訓練有素的八百民團。而最兇猛的一支部隊——張勇統帶的軒軍馬隊,在完成了對譚紹光的阻擊後,也正在從泗涇兼程趕來。

    *

    *

    張勇打譚紹光的一戰,打出了一點新意。

    松江城內官軍的異動,很快為駐守青浦的譚紹光得知。雖然做夢也想不到關卓凡的胃口如此之大,但松江的兵力受到了削弱,總是不爭的事實。於是,譚紹光自帶四千人,自青浦南下,準備突襲松江城,結果才走到半路,就遭到了張勇的伏擊。

    說是伏擊,也不確實,從東面襲來的七百馬隊,並沒有隱藏自己的打算,公然高張旗幟,排成一線遠遠馳來。

    青浦到松江的路上,地勢平坦,並沒有什麼可供掩護的地方。但譚紹光的中軍訓練有素,面對不足千數的馬隊,亦沒有放在心上,散開隊形,中間的槍兵,有條不紊地填藥裝彈,兩側的矛兵,則以林立的長矛斜指,準備應付騎兵的衝鋒。

    誰知沒有等來衝鋒。馬隊馳進百丈之內,便忽然齊齊勒住馬頭,全體下馬,一聲令下,排槍齊發,登時將太平軍的隊列中打倒了上百人。

    譚紹光大驚失色,如何能在這樣遠的地方開火?又如何能打得這樣准?

    這就是線膛槍加上米涅彈的威力了,利賓口中的“大殺器”,終於現了真章。第一排槍打完,接著又是一排,然後馬隊全軍居然開始好整以暇地裝彈,把一場戰鬥,變成了射擊訓練。這幫耗費了無數實彈喂出來的丘八,終於沒有讓關卓凡白費心血,現在已經打得頗有準頭了。

    等到太平軍架好了炮,開始發射,軒軍馬隊一聲呼哨,紛紛上馬,就這麼調頭走了。帶隊的張勇,哈哈大笑,只覺得平生從未如此痛快過——只有我打你,沒有你打我,這樣的好事,到哪裡去找?笑著笑著,想起關卓凡的那句話來。

    “張勇,你的馬隊,雖然是騎兵,可你別老是把自己當成騎兵來看。其實有的時候,也能當成步勇來用,”這是關卓凡突發奇想,想出來的一個土包子主意,“摩托化步勇。”

    “什麼……摸脫畫……”張勇聽不懂,覺得關老總說話,真是莫測高深。

    關卓凡知道是自己嘴滑了,擺擺手笑著說:“在馬上打槍,準頭不好,下了馬,可不就是步勇麼?馬匹可以來去如風,用來載兵是極好的,這樣的步勇,格外與眾不同。”

    張勇明白了,想一想,陪著笑問道:“老總,我懂了,可是這個摸脫畫……先摸,再脫,這倒也可以,怎麼還要畫呢……”

    關卓凡瞪視張勇,半晌才道:“滾!”

    滾是滾了,不過這個“摸脫畫”的打法,卻給張勇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今天在譚紹光身上一試,大獲成功,幾輪槍打下來,殺傷的長毛總有三四百,怎能不高興?

    難受的是譚紹光,莫名其妙損失了三百多精銳,卻連軒軍的一根毛也沒傷著。突襲松江的計畫自然是泡湯了,沒想到連回青浦也成了難題——全軍掉頭走了不到二里,軒軍的馬隊卻忽然又去而復來,如法炮製,將剛才的打法,重演一遍。

    這一回,預先有了準備,知道軒軍的槍打得既遠又准,都紛紛臥倒,找隱蔽,架炮。饒是如此,仍然被當場打死了一百多,軒軍才悠然而去。於是不敢走了,擺好了陣勢,一直捱到天黑,才灰頭土腦地進了青浦城。

    張勇沒有停,帶著他的的七百馬隊,回到上海縣城旁邊的凌家渡,由三十隻大沙船充作渡船,連夜過江,直奔周浦——這些沙船,平時是承運槽米到京的,方頭平底,近海內河都可以通行無阻,由沙船幫老大郁馥華捐作軍用。

    這兩天,關卓凡又開始在簽押房“坐更”了。在縣衙內進進出出的人愈發頻繁,縣衙門外,隨時都有七八名傳驛兵在等候命令。

    扈晴晴替他做的飯,已經端不進去了,只能由圖林來轉交。她感受到了這種令人窒息的緊張氣氛,悄悄地問:“圖林,是不是要打大仗了?”

    一向對她很客氣的圖林,此刻只是面無表情地把手指豎在嘴前,做了個噤聲的表示,接過食盒進去了。

    不說就等於是說了。扈晴晴也緊張起來,在廚房便待不住,回到東廂,默默地給菩薩和城隍許願心:保佑他,打敗那個譚紹光!

    同樣緊張的是關卓凡。三個多月的辛苦,就要見分曉了,這一仗,他押上了所有的賭本,除了兵員之外,他還把原有的和從會防局新要來的洋炮,一共二十八門,幾乎全都調集到了周浦,只在七寶留下了兩門。在前方指揮的,是華爾、丁世傑和李恆嵩,三人之中,又以華爾為主帥。

    到了凌晨四點,他接到了從周浦來的電報:“勇炮俱已就位”。

    “傳我的命令,”關卓凡深深吸了一口氣,砰地把拳頭砸在桌子上,“給我轟他娘的!”

    兼為通譯的電報員,對這一道命令該如何翻譯,甚感棘手,因為關老爺的這句話,氣勢磅礴,但語意頗有不雅之處。要從中文譯為英文,再從英文譯回中文,這中間如果出了錯誤,會以文害義,耽誤大事。所以,當這道命令最終傳到周浦電報房的時候,變成了簡單的兩個字。

    開火。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9:00
第三十五章 開火

    譚紹光的錯誤,不僅在於戰線過長,兵力分散,而且所佔據的各城之間,只能以馬匹傳訊,聯絡起來相當麻煩,他在青浦,根本做不到指揮如意。更要命的是,合圍了上海之後,沒了下一步的打算。

    上海縣的東面和北面,是租界。打到吳淞和高橋的太平軍,雖然算是“隔江會合”,但卻失去了目標,如果順江回頭打上海,等於是直面英美租界,結果不敢妄動,只好原地待命。而關卓凡放空了李恆嵩在南翔的營寨,果然被劉肇鈞的兩千人從嘉定出發,輕易攻了下來,然而攻下來之後,又是面對租界的法軍,不敢再進一步,弄成不進不退的尷尬局面。

    這個錯誤,其實該算到李秀成的頭上。所謂“投鼠忌器”,既然老鼠的身邊有一個花瓶,那麼如果沒有打破花瓶的勇氣,何以就敢動手去打老鼠?而如果這隻老鼠的身邊竟是一隻老虎,那麼沒做好跟老虎以命相搏的準備,單是把老鼠圍起來,又有何用?自然縮手縮腳,處處受制於人。

    譚紹光已經意識到這個麻煩,派了快馬飛奔蘇州,去向李秀成請示。然而已經來不及了,關卓凡沒有再給他機會,東線的戰鬥,在二月二十這一天的凌晨,打響了。

    在周浦匯聚的官軍,主攻目標是南匯縣城。太平軍的東路主帥,十七歲的忠王次子李容發,帶了五千人在這裡據守。但是關卓凡並沒有安排先攻南匯,而是派了曾秉忠的綠營兵和劉郇膏的民團,先佯攻南匯以北三十里的川沙廳。佯攻的部隊,以六門洋炮和官軍的十幾門土炮為支援,在黑夜之中打得很熱鬧,把聲勢弄得極為浩大。

    李容發接到急報,弄不清狀況,親自帶了一千五百人,從南匯的北門出城,急赴川沙廳增援,而他離城之後,天剛濛濛亮,官軍便開始從三面向南匯進攻。

    南匯的西面和南面,太平軍都在城外設了營寨,以土壘環繞,亦設了炮位,抵禦可能受到的攻擊。可是這一回,官軍的打法很簡單,西南兩面,都是在太平軍的大炮射程之外,便用十門野炮轟擊,以開花彈的威力,連轟半小時,再以步勇迂迴衝鋒。

    西面的營寨,正當洋槍隊的鋒銳,在這樣的炮火下,太平軍的土壘盡毀,炮台四損其三,終於被白齊文攻破,三百士兵無一生還,不過在最後的白刃相搏中,白齊文的左肋亦被一支長矛刺中,被抬上擔架,緊急運回上海救治。

    南面的營寨,由先字營和克字營聯攻,以丁先達為主官。這一面的炮手弱一些,一開始炮打得不好,因此太平軍憑垣抵抗,堅守的時候也長一些。軒軍的頭兩次衝擊,都被打了回來,直到再次炮轟一輪,不待硝煙散去,丁先達便帶頭衝鋒,才算是攻破了這道營壘。裡面的太平軍,戰死了一百多,殘餘的一百人,退進了南匯城。

    東面是李恆嵩的綠營主攻,其中又以姜德的七百人為主力。這一面,因為背向上海,太平軍的防禦很弱,幾個哨卡都被很輕易地掃蕩了,因此倒是李恆嵩首先攻到了南匯城下。

    到了下午,南匯的外圍次第肅清,三路官軍都已經抵達城下,又是架炮猛轟。因為城西的防禦最嚴,所以這一輪的炮火,集中在城南,以兩門十二磅的英國大炮為主,輔以十幾門八磅的野戰炮,不惜彈藥地打到傍晚,才漸漸停了下來。眼見得南門和城牆都損毀極重,估計明天再來一輪,就一定能打開數個大缺口。

    城西和城東,也有小規模的戰鬥,只有城北,是按照“圍城必闕”的老規矩,留了出來,要逼迫城內的太平軍向北撤退。張勇的馬隊,已經在城北五里的地方游弋,一是防備增援,二是準備截殺出城的太平軍。

    誰知太平軍不曾逃,到了晚上,從城裡出來三個人,口口聲聲要見軒軍的關大人,商量投降獻城的事宜。

    *

    *

    關卓凡沒有料到會有這樣的事,接到周浦發來的電報,先是大喜,繼而又有些拿不定主意,不知他們是真投降,還是一招緩兵之計。電報裡說,來人稱非關大人不談,因此已經派了一隊兵,押了為首的那個長毛坐船過江,要送到縣衙來。猶豫再三,關卓凡還是讓圖林去把住在街對面的金雨林叫了來,作為自己的參謀。

    人送到,已是深夜,關卓凡的衙門大敞,衙內的大堂燭火通明,除了有圖林的一班親兵戒衛,還有執了水火棍的衙役在一旁站班。關卓凡高踞當中的几案,金雨林陪坐在一旁,把一場受降的談判,弄成了審案的格式。

    沒想到,來的人卻也真吃這一套,上了堂,就地跪倒,張嘴就是:“叩見關大人。”

    “不敢,請起來說話。”關卓凡見他三十多歲樣子,面貌生得很樸實,若不是穿著一身黃衣,倒像個本分人的模樣,心裡先有了三分好感,將手一抬,讓他起身,才問道:“你這位老兄,叫什麼名字啊?”

    來的人叫劉玉林,是太平軍的一名將領。李容發北援川沙之後,在南匯主持城守的,叫吳建瀛,而他的副手,則是這位劉玉林了。

    “原來是劉先生。”關卓凡的語氣很和緩,倒不是審案的模樣,“這麼說,你是代那位吳建瀛,吳先生來的?”

    “是,”劉玉林恭恭敬敬地說,“吳建瀛是小人的把兄。小人的意思,也就是他的意思。”

    “嗯。你們在那邊,是什麼官職啊?”

    “吳建瀛是天福,小人是天豫。”

    “那也是有爵位的人了,為什麼要投降啊?”

    “回關大人的話,我們不是‘老兄弟’,在長毛裡處處受排擠。李容髮帶兵沒有恩義,欺人太甚,我們不想再替他去送死。”

    李容發是李秀成的次子,作戰是極勇猛的,但畢竟只有十七歲,人情世故還不怎麼懂得,仗了父親的權勢,不免年少驕狂,對他這些叔伯輩的手下,頤指氣使,常常不給人留情面。吳建瀛和劉玉林,都不是從廣西出來的人,在太平軍中,本來就不算嫡系,因此平時受他的氣更多。現在受官軍的圍攻,槍炮如此猛烈,只打了一天,便有支撐不住的感覺,因此兩人商量下來,決定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出城請降。

    “既然如此,你哪位把兄,為什麼不自己來啊?”

    這本是無需問的事,因此也不好回答,劉玉林遲疑著,一時沒有說話。倒是金雨林見了他這副模樣,小聲提醒關卓凡道:“逸軒,他怕是來講斤兩的。”

    講斤兩,也就是講條件,只有劉玉林談好了條件,吳建瀛才肯出降。

    關卓凡“坐更”了兩天,腦子都有點發木,暗笑自己居然見不及此,點點頭說道:“劉先生,只要你們是真心,無事不可商量,你有什麼為難的地方,儘管說。”

    條件卻是出奇的簡單,不求陞官,亦不求帶兵,只求能讓兩人活命。

    當然,也還有附加的一條:這幾年下來,集聚了一批財物,現在願意分成三份,一份允許他們帶回家鄉,一份用來遣散手下的兵,另一份,則願意獻給關大人。

    “城裡還有多少兵?都聽你們的麼?”關卓凡邊想邊問。

    “本來是三千五百,今天打了一天,損傷了八百多,現在只好算二千五百人。”劉玉林據實答道,“李容發的親信,都被他帶去增援川沙了,現在城裡都是我們的弟兄,請關大人放心。”

    兩千五百兵,那也很可觀了。關卓凡盤算了半晌,做了決斷。

    “劉先生,你說的我都可以做主。這筆錢,我不要,算是送給你跟老吳。你們回鄉和遣散士兵這兩件事,現在不能辦,要等到上海的戰事結束。而且,李容發這樣欺負你們,你們替我辦一件事,我還可以給你們一個出氣的機會。”

    不只不要錢,連“老吳”都喊出來了,可見這位關大人已經答應了自己的請求——劉玉林精神一振,又跪下磕了一個頭:“謝謝關大人。請大人指示,要我們做什麼?”

    “請起來。你跟老吳去說,明天一早整兵獻城,隨官軍北上。我拿洋炮支援他,讓他親手去把李容發的川沙打下來,出一口惡氣——你們敢不敢?”

    “怎麼不敢?”劉玉林激動地站起來,大聲道,“我現在就敢跟大人打包票,川沙一定打得下來——倒要讓李容發看看,他自己是塊什麼材料!”

    這一番折衝,雙方都很滿意,於是關卓凡吩咐連夜把劉玉林送回南匯,自己則坐在椅子上,摩挲著下巴,沉思不語。

    金雨林見了,提醒道:“逸軒,是不是該給華爾發電報?”

    “我想的就是這個,”關卓凡沉吟著說道,“萬一長毛是窮途末路之下,弄一出詐降,這個玩笑就開大了。”

    “以我看來,此事絕無可疑。”

    “哦?”關卓凡抬頭望向金雨林,“老金,我聽聽你的高見。”

    “你剛才說,南匯的四門,官軍是打三放一。若是吳建瀛沒起叛心,從北門走了就是,何必投降?”

    關卓凡瞠目結舌,楞了半天,才用手拍打著自己的腦袋,苦笑道:“大約是該去睡一會兒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9:00
第三十六章 你這個狐狸精

    吳建瀛和劉玉林沒有失約,第二天一早,他們手下的兩千五百太平軍便由南門出城,在城外整隊,交出了城防。

    有趣的是,代表朝廷接受太平軍投降的,卻是美國人華爾——他是關卓凡所委的東路主將,因此丁世傑也不去與他搶這個風頭。

    華爾卻是個極愛出風頭的人,一身獵裝,居然也漿洗得十分筆挺,戴了一頂法式軍帽,手裡卻拄著一支“文明棍”,腳下的皮靴擦得錚亮,周身上下,纖塵不染,怎麼也看不出是剛經歷了一場惡戰的軍官——殊不知他在戰場之上,就是這一副打扮,手裡絕不拿刀拿槍,亦從不肯臥倒,於槍林彈雨之中,顧盼自雄,手下的士兵無不畏服。

    然而也有不走運的時候,前年守上海的受傷,便是在他長身玉立之際,被太平軍的一顆子彈貫穿臉頰,差一點就姓命不保。

    “吳先生,從現在起,我們就不再是敵人,而是友軍了。”華爾鄭重地說道,“我可以先替你補充一點子彈,號服一下子置辦不齊,只能委屈你們先穿原來的衣服。關老總的電報說,只要打下川沙,他不僅要替你請封賞,還可以再撥給你一批槍械,兩門野炮。”

    華爾一口流利的中國話,讓面色焦黃、氣質精悍的吳建瀛大感驚奇。他和吳玉林都是湖北荊門人,太平軍一下武昌之後,被裹脅從軍,以勇猛善戰的緣故,漸漸打出了名氣,積功升到今天這個位置。這兩年受到自己人排擠,又吃李容發的掛落,心灰意冷之下,投降了官軍,本不想再吃打仗這碗飯,只想回鄉去過個富貴曰子。現在聽得關卓凡肯給槍給炮,算是極有誠意的表示,心中不免一動。

    “華將軍,我們倒不是為了求封賞,只是李容發辱我太甚,一定要跟他做個了結。現在我空口說白話也沒有用,等我打下川沙,自見我的真心。”吳建瀛說道,“我們既然歸順了朝廷,就回不去了,不然是要被拿去雲中雪的。”

    華爾一楞,心說我雖然叫做華爾,可並不是姓華,怎麼叫我“華將軍”?要叫也該叫“華爾將軍”才對。他知道,所謂“雲中雪”,是太平天國內的行話,就是砍頭的意思。吳建瀛這樣說,亦是在表達與長毛的決絕,於是不再客氣,說道:“那好極了,我們兵貴神速,這就來聽一聽我的佈置。”

    華爾的安排,仍是向川沙廳三路齊進,東西兩路是官軍,中路主攻川沙的南門,則由吳建瀛擔綱,並以十二門野炮做他的支援。

    “行!”吳建瀛毫不猶豫的說,“李容發的戰法,我熟悉得很,看我打垮他!”

    說幹就幹。各路人馬在南匯城外休整了兩小時,提前埋鍋造飯,飽餐一頓之後,便全軍開拔,只由李恆嵩部留下三百人守南匯——這是關卓凡既定的方案,南匯南面的奉賢縣,只有一千多太平軍駐守,搞不清狀況之下,絕不敢來犯南匯。

    川沙廳原本有兩千餘太平軍,加上李容髮帶來的援軍,約略有四千之數。負責在這裡佯攻的參將曾秉忠在城西放槍放炮,本來打得很熱鬧,李容發一到,判明形勢,發覺官軍似乎並沒有多少人,於是第二天帶了兩千多兵出城猛攻,曾秉忠便支持不住了。好在劉郇膏所練的民團很得力,士氣也比官軍要高,兩方合力,靠著洋炮的火力,又以援兵將到來激勵兵勇,這才堪堪維持住一個僵局,但時候一長,總逃不出崩潰的下場。

    好在這個時候軒軍終於趕到了,先是張勇的馬隊替他們穩住了局面,接著丁先達和福瑞斯特的部下聯手衝鋒,直接將這一路太平軍壓回了城內。而正面的吳建瀛打得也極為勇猛,一路上連破李容發的三道營柵,進抵城下。東面照例是李恆嵩的部隊沿海疾進,川沙象南匯一樣,又被三面包圍了。

    *

    *

    官軍忽然克復南匯,正在猛攻川沙的消息,已經在上海城內傳開了。彷彿多曰的陰霾之中忽然透出了一縷陽光,上海的士紳百姓把這視為天大的好消息,喜笑顏開。

    關卓凡已經快三天沒有闔眼,這晚收到官軍包圍了川沙廳的消息,便再也支撐不住,蹣跚著挪回後院的西廂房,倦到了極處,一頭紮到在床上,連大帽子都不曾脫掉,就此呼呼大睡。這一睡便睡到曰上三竿,才被張順的敲門聲驚醒。

    “爺,爺,塘報來了,有明發的上諭。”

    “拿進來吧。”

    關卓凡掙紮著從枕上抬起頭,掀開被子坐起來,晃了晃腦袋讓自己清醒一點。翻身下地,結果腳下一陣冰涼,這才發現鞋襪全無。

    他坐回床上,由著張順替自己穿襪穿靴,笑道:“這倒生受你了,昨兒晚上實在是累得不行,要不是你替我收拾收拾,非得著涼病一場不可。”

    “爺,昨兒我不曾進來過。”張順手上不停,低著頭說道。

    “唔?莫非是我自己脫的……”關卓凡自言自語的說道,實在回憶不起自己睡覺之前還有過脫鞋脫襪蓋被子的一番舉動,撓了撓頭,才發現自己的帽子也不在腦袋上,而是端端正正地擺在一旁的床頭之上。

    “小人不知道。”張順答了這一句,替關卓凡收拾好了,側身退開一步,將塘報遞了過來,有意無意地向對面廂房瞟了一眼。

    關卓凡明白了,在心裡暗自品味著,不動聲色地接過塘報,找到與上海相關的那一道諭旨,慢慢來看。

    諭旨的大意,是說湘軍在安徽打得很好,曾國荃授了江寧藩司的銜頭,已經開始向金陵進軍。現在仍為福建按察使的李鴻章,在安慶編練的十五營“淮軍”,也已經成軍,即將開赴上海。這些話有虛有實,大抵是為了激勵上海軍民的士氣。

    而說到上海周邊各縣的潰敗,上諭中則有幾句責備的話,頗見聲色:“各隘防軍,遇賊輒逸走,兵無常守,將無固志,何以當士民之期盼?”,至於說“統兵大員,當以聖心為念,不可學積習暮氣,亦勿謂朝廷之懋賞可幸邀也!”雖然沒有點出名字,但人人都看得出來,這是對關卓凡有所批評。

    這份上諭所發之曰,自然還不能得知官軍已經開始了大反攻,所以關卓凡只是笑笑,不以為意,卻把心思放在了另一件饒有興味的事情上。

    “爺,把您的飯開在哪兒?”張順問道。

    “就開在屋裡吧,吃完了,我好辦事。”

    不一會,張順捧著一個大托盤,扈晴晴拎了一個食盒,來給他擺桌子。等都擺好了要走,關卓凡開口叫住了扈晴晴:“扈姑娘。”

    張順見狀,沒言聲,自己順著門邊先溜走了。

    “關老爺有什麼吩咐?”扈晴晴臉上透著喜意,笑盈盈地說。

    關卓凡看著桌上,滿滿地擺了六個菜,一大碗白米飯,居然還有一小壺黃酒,笑著說道:“平常都是三個菜,一個湯,今天怎麼開恩了?不但加菜,還給酒喝。”

    “關老爺打了大勝仗,廚房上犒勞一下,也是應該的。”扈晴晴說罷,大大方方地拎起酒壺,替他倒了一杯。

    “香!”關卓凡卻拿起酒壺來一嗅,不知是說酒香,還是說她的手有餘香——自扈晴晴入衙以來,關卓凡掛心軍務,對這位漂亮的廚娘從未假以辭色,實在是大違本姓,此刻心情極好,免不了就要趁機調笑一下。

    他用筷子夾了一塊肴肉,一邊嚼著,一邊含含糊糊地說:“扈姑娘,咱們這個衙門裡面,出了狐狸精了,你知道不知道?”

    “狐狸精?”扈晴晴面上有些失色,小聲驚呼道。神魔鬼怪這些東西,她是信的,“那得趕緊找個大師父來收了去才好!”

    “那也不必。這隻狐狸精,倒似乎沒有惡意,”關卓凡隨意地說,“昨天晚上,還替我脫鞋蓋被子,周全得很。”

    扈晴晴這才知道,關卓凡是拿自己來逗趣,抿嘴一笑,說道:“那是我,可不是什麼狐狸精。”

    “哦?那真是多謝你了!”關卓凡見她渾不在意地就認了下來,倒覺得有趣,“只是男女有別,深夜之中,不敲門就闖了進來,於禮不合吧?”

    “關老爺,你根本就沒關門好伐?帽子也沒摘,鞋襪也沒脫,被子也沒蓋,大冬天的,會要命的呀。”扈晴晴理直氣壯地說,“喊也喊不醒,睡得跟個……跟個……什麼一樣。”

    “跟個……什麼一樣?”

    “我不敢說。”

    “無妨,儘管說。”

    “跟個豬一樣!”

    關卓凡自己找來的罵,一時語塞,心裡頭卻是暖洋洋的。不過他睡夠了,腦筋自然也清楚起來,很快便想到了扈晴晴的話中,有一個絕大的漏洞。

    “就算是我沒關門好了,”他笑眯眯地問道,“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美廚娘臉上一紅,無話可說,匆匆道了個萬福,轉身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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