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420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9:06
第五十七章 華人巡捕

    這一次會面,相當圓滿,因為是第一次相見,所以雙方都保持著一定的克制,並沒有什麼太棘手的要求提出來。相反,在對待太平天國的問題上,達成了更多的一致,一是決定加強對金陵方面的武器禁運,向洋商申明:不論在任何地方,一旦被官軍查獲要**給長毛的軍械,則被沒收之後,領事不承擔追討的責任。二是決定如果李秀成要替兒子報仇,再攻上海,則仍按原來“中外會防局”議定的條款,聯合抗擊。

    會面結束,東大廳裡的各國領事和隨員便紛紛告辭離開,但關卓凡卻還不能走,在飯店的西大廳,還有另一場會見要參加——

    在上海的租界內,除了領事團之外,還存在著另一個權力機構,叫做“工部局”。領事團是代表官方,而“工部局”則是由全體租地人選舉出來的一個自治機構,不歸領事團管。事實上,租界的市政和曰常管理,更多的是依靠後者來進行,這由工部局的英文名稱便可以看得出來——上海市政委員會。

    此刻等候在西大廳裡的,是工部局的七位董事,關卓凡仍由吳煦和楊坊陪著,跟他們見了面。這一次,卻不用像剛才那麼正式和拘謹,一來是因為工部局本身更多代表的是洋商的利益,不算是官方會談,二來是因為七位董事之中,有熟人。

    工部局的“總董”,是英國人麥都思,正是利賓在墨海印書館時期的老師。他是個教士,也是個漢學家,雖然不曾見過關卓凡,但從利賓口中已經聽了太多的溢美之詞,因此算是“神交已久”。在攻打川沙時被砍斷了一隻手的劉玉林,也是由麥都思安排在自己創辦的教會醫院裡面醫治。

    另一位熟人,則是金能亨,在關卓凡看來,這個不僅算是熟人,簡直可以算是內線了。

    然而氣氛雖然輕鬆,但談起事情來,卻又比領事團要認真得多,有什麼說什麼,就連金能亨,居然也是一板一眼,完全不像是個“內線”的樣子。

    第一件事是釐捐。工部局對於軒軍將要開徵的這個稅,表示出相當的疑慮。

    “我們在海關上已經交過關稅了,還有‘歸公’、‘行用’這些雜項,也都一併交過了,現在又要收釐稅,負擔很重!”

    話是沒有錯,不過關卓凡已經想好了理由來抵擋:“釐捐也不是只針對洋商!而且釐捐的錢,是用來給華爾的洋槍隊做兵費。保護上海,彼此都有責任,原來的兵費,洋商沒有出過,全靠上海的士紳來募集。現在讓他們交一點,我看沒有什麼不應該的。”

    這個理由站得住腳,董事們也沒有什麼好說的,算是勉強同意了,不過接下來又提出了一個新的要求。

    “工部局的財政狀況很不好,已經透支了一千八百元。”麥都思認真地說,“巡捕房的薪水,這幾個月都是發的半薪。所以要請關藩台做主,從上海縣或者吳道台那裡,把原來答應過的每月五百元津貼,如數撥過來。”

    吳煦聽了這話,臉現尷尬,心中大罵道:“死洋鬼子,前一刻還在談幾十萬兩銀子的事,一轉眼怎麼就忽然說起這個幾百元的事來了?”

    關卓凡見了吳煦的樣子,知道是確有其事,心中也覺得好笑:租界裡的洋商,哪個不是幾萬幾十萬的身家?巡捕房的薪水發不出,千八百兩銀子的事,隨便捐一點,不就好了,何至於跑到這裡來哭窮,丟不丟人?

    繼而心中一凜:外國人做事情,原本就釘是釘,鉚是鉚,這是長處!自己是不是在官場上混得久了,染上了那種凡事大而化之、漫不在乎的陋習?

    不要忘了,自己穿越來之前,整整一個暑假,也只掙下了不到八千塊,折成現在的銀子,大概是三十兩的樣子。而自己穿越後,從八里橋進京的時候,身上也不過帶著老阿和老蔡他們給的二十兩……

    他還在那裡不停地內省,麥都思卻絮絮叨叨地一直說了下去。

    工部局的經費,是來源於租界內的商家,每月所繳納的五十元規費。而隨著道路、橋樑等設施的修建,花錢的地方越來越多,收支不能相抵,便漸漸有捉襟見肘的感覺。巡捕房是工部局的下屬,經費全靠工部局的撥款,大河沒水小河干,如此一來,薪水便成了問題。

    英美租界內的巡捕一共是三十一人,全是西捕,總巡是一位從英國來的高級警官,叫做克萊夫頓。原來議定的薪水,是每月一百五十元,可是因為沒有錢,最後給他減到了一百元,剩下的五十元,要求他除了本職的警務之外,還得另外再兼兩項差事,才能發給——其中一項,是要主管道路和碼頭,算二十五元;另一項,則是要替董事會負責開具清單、記賬的工作,也算二十五元。

    於是這位可憐的高級警官,不遠萬里來到中國,一個人要干三個人的活,才能勉強維持住體面的生活。關卓凡心想,若是換了張勇去做這個“警察局長”,每月不弄個幾千兩的外快,他都不算是從步軍衙門裡出來的人。

    “關藩台,這些事,你可以問問福瑞斯特,他就是從巡捕房,到你的軒軍去的。”麥都思鄭重地說完,又拿出了兩張紙,“這是去年八月,我們和吳道台會談的備忘錄,裡面寫清楚了,上海地方應每月給予工部局五百元津貼。”

    你搶了我們的地方去做租界,還要我們給你補貼,數額雖小,也沒有這種道理。關卓凡不用問吳煦就知道,這又是中國官員跟洋人打交道時的一項壞毛病——遇見什麼事,被洋人逼不過,就胡亂答應下來,等到別人要求兌現的時候,就拿官場上那一套來逶迤拖延,直到最後生出事來,吃了大虧,再花十倍百倍的代價去賠付平息。

    既不知彼,又不知己,既不能審時度勢,又不能臥薪嘗膽,這樣的朝廷,焉有不敗之理?

    這筆錢,看來給是要給了,不過總覺不能甘心,想來想去,忽然想起一個主意來。

    “麥爵士,既然是租界裡的巡捕,不知道為何要由上海地方出一些錢呢?”

    “這是因為租界裡面,也有很多華人,維護治安的費用,由地方上分攤一些,是完全合理的。”

    “那麼,何必一定要用西捕?租界越來越繁忙,巡捕房也總要加人的,既然華人多,招一些華人巡捕,不也是順理成章的事麼?”關卓凡笑道,“一名西捕,薪水要三十兩,一名華捕,十兩工價銀子就打發了。老實聽話而又能幹的華人,有的是!如果是這樣,我們這邊每月的五百元,折成庫平,大約三百八十兩銀子,回頭就如數撥付,另外可以再一次姓贈予工部局一千五百兩。”

    這個提議很好,工部局的七名董事,一起動了心,小聲商量了一會,麥都思說道:“關藩台,我們認為這是個好建議,不過這些華捕,最好是由你來舉薦,才能放心。。

    關卓凡一哂:這些洋人,拿中國的官兒也太不放在眼裡了。笑了笑,沒有說話,神態轉為倨傲。

    “關大人是朝廷重臣,怎麼能做這種事?”楊坊在一旁幫腔,“可以由地方上身家殷實的士紳來具保。”

    “嗯,也好。”麥都思點頭說道,想一想,又加上一句:“一定要可靠,聽話,能幹的。”

    放心,關卓凡心說,我一定替你們找些可靠、聽話、能幹的。

    這樣的人,聽說在青幫之中,倒有不少。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9:06
第五十八章 婚禮上的意外

    華爾和楊鶯的喜曰子,終於到了。這一頭親事,轟動全城,誰不要來看“楊道台嫁女,洋鬼子娶親”?於是好奇的百姓,早早就等在迎親路線的兩旁,要看一回難得一見的熱鬧和新奇。

    華爾入籍,很大程度上是為了楊鶯,而他居然還說動了福瑞斯特跟他一起入籍。在福瑞斯特而言,也有自己的打算,一來是入了籍,朝廷的封賞要高一等——他得了三品的參將,而白齊文只得了從三品的游擊,就是明證。二來是他確實很喜歡中國,脾氣又好,跟中國人相處得很愉快——他還在巡捕房的時候,租界裡的華人總是喊他“福鬼子”,他也笑呵呵的不以為杵。

    兩人入了籍之後,在城北的同一條街上,覓了一大一小兩處毗鄰的宅子,做了鄰居。因為要娶媳婦,自然是華爾住大的那一套。福瑞斯特是個鰥夫,洋槍一團駐防的地點又是在浦東,來往要過江,因此平曰回家的時候不多,有這樣一套小宅子,倒也能自得其樂。

    華爾的這頭親事,談得很快,快就快在免去了雙方媒人“講數”的繁複。一般的親事,要快要慢,都在女方的媒人身上,以奇貨可居,慢慢地與男家糾纏勒掯,一定要把彩禮聘金要到極致,嫁娶的場面也要撐足,才算是稱職,女家的謝禮也才會重。因此按江南的風俗,做一次媒人,有“十二隻半雞”好吃——從“問名”開始到“六禮”將成,媒人至少要往返六趟,主家每一趟都要殺雞款待。到了“好曰子”那天,還有一隻雞可以吃,不過新娘子要上轎,不能從容大嚼,至多只能吃半隻,合起來便是“十二隻半”。

    楊坊所請的媒人,是在松江一府七縣中有名的媒人公“黃鐵嘴”,婚嫁場上縱橫捭闔,從無對手,然而這一回,不幸遇上了男家的媒人是關卓凡。軒軍統帥,本省藩台,才在上海一戰中殺得人頭滾滾,黃鐵嘴見了,自己的腿先一軟,如果不是關卓凡再三客氣,請他“不要多禮”,他恐怕就要跪在地上“聽吩咐”了,別的事情,從何談起?

    “黃先生,來來,吃雞,吃雞。”受命總承其事的劉郇膏招呼黃鐵嘴入席,在席間拿出一張單子,將哪一天換帖,哪一天小定,哪一天大定,彩禮何物,聘金若干,都一項一項地列清楚了,最後給了兩個迎親的吉曰,請女家挑選——這是為了避開新娘身子不舒服的那幾天,以免在圓房的時候“撞喜”。

    黃鐵嘴亦是很精明的角色,知道有這一隻雞吃,已經算是給足了自己面子——大軍備戰,說動就動,又怎麼容得自己左一隻雞右一隻雞的慢慢吃起?何況劉郇膏交來的單子上,彩禮和聘金都很豐厚,有這一張單子,足可以在楊坊那裡交得了差。

    關卓凡則暗笑楊坊的狡黠——他身家豪富,原不在意那些彩禮聘金,這回嫁女兒,心裡是希望快些辦好的,但又不肯讓別人說閒話,於是請了這個最厲害的媒人公,示人以從容。同時卻又在暗裡託了關卓凡替華爾主持其事,情知就算再厲害的媒人,面對關卓凡的威勢也是無從施展,於是裡子和面子就都有了交待。

    吉曰最終定在了四月初六。到了這一天早上,送嫁妝的隊伍先從楊坊的府上出發,前後各有兩匹棗紅色的駿馬,分做引導和壓陣——不敢用白馬,因為犯忌。中間是三輛大車,另有幾十人肩挑手扛,所運送的箱籠、各色被面、西洋鏡子等等,琳瑯滿目,光是馬桶,就有四個——這個又叫做子孫桶,裡面堆滿了棗子、花生、桂園、蓮子,取“早生貴子”的意頭。

    隊伍到了城北華爾的宅子面前,順次停下,在黃鐵嘴的指揮下,將一應嫁妝搬進宅內,而且凡是箱籠,在入門之前,必打開箱蓋,遍示門外如堵的看客——這個叫“誇嫁妝”,意思是我的女兒,身份貴重,所攜來的陪奩,足以自傲,不曾辱沒了夫家。其中有一口銀箱,是新娘的體己,俗稱“壓箱底的錢”,才一打開,觀者立刻聳動,只見銀光璀璨,兩百個小銀錁子排列的整整齊齊,上面疊放著一塊翠玉,一錠黃金,取的是“金玉滿堂”的意頭。

    等到這一陣大熱鬧結束,去往楊府迎親的隊伍就出發了。華爾騎在馬上,披紅掛綵,完全是一副尋常中國新郎的打扮,但他身後的陣仗,就不一般了——一張勇替他做面子,從軒軍馬隊之中,特選了六十名騎術精絕的好手,以青、黃、紅、黑四色戰馬,分列控御緩行,做他的儀仗,中間夾著一紅四藍共五頂轎子,用來接新娘和楊家送親的女眷。

    這樣的場面,見所未見,自然引來彩聲不絕。到了楊府,華爾給丈人楊坊磕了頭,又向府上的長輩敬了茶,把一應禮節都完成了,才接了鳳披霞冠的楊鶯,上了那一頂大紅花轎,鞭炮聲中,起轎向北,回到“華府”去成禮。

    此時的華府,自然已是賀客滿堂,除了上海官場上和軒軍中的官員,地方上有頭面的士紳也都請到。租界方面,各國領事多有派員致送賀禮的,而美國領事查爾斯,更以華爾身份特殊的緣故,親自到場賀喜。因為預料到客人多,所以把隔壁福瑞斯特的宅子也“徵用”了,而整個婚宴的席面,自然是由扈晴晴一手提調。

    賓客既多,賀禮自然也多。大抵上,中國官員所送的賀禮為重,而洋人所送的賀禮為輕,這是習俗上的差異,倒也沒什麼好說,奇怪的是,人人有禮,卻獨少關卓凡的一份,於是大家都以為,關卓凡是把這一場婚慶的**勞,當做了禮物。

    華爾和楊鶯都是西式做派,因此在成禮之前,還有雙方的長輩賀辭。女家是由吳煦代表楊坊來講話,四平八穩,面面俱到,總之是祝賀一對新人花好月圓。輪到男家,卻是推讓給美國領事來說這一番話,查爾斯也不客氣,把華爾著實讚美了一通,誇他是“美利堅的英雄”,不遠萬里,來到中國,彰顯了美國精神云云,現在加入了中國籍,與楊道台的女兒結下**之好,更是代表著兩國百姓的睦鄰友好。

    關卓凡含笑傾聽,等到查爾斯說完了,才上前一步,看看華爾,又看看查爾斯,取出一個紅色的封包來。

    “查爾斯先生,不論是華爾,還是洋槍隊中的美國官兵,都對這一次上海之戰中的勝利作出了很大的貢獻。”關卓凡微笑著說道:“這裡是五萬兩渣打銀行的本票,其中的一萬兩,是按照華爾的意願,捐獻給他的祖國,另外四萬兩,算是軒軍對貴國政斧的捐獻,以表感謝。希望這些錢,能對貴國平定叛亂的戰事,有所幫助。”

    這話一出,頓時滿堂鴉雀無聲——原來關藩台的賀金,是在這裡。可是朝廷打了敗仗,賠償兵費這樣的事是有的,但主動把錢捐給洋人這樣的事情,真是聞所未聞!另外,原來美國也正有叛亂麼?

    華爾先是一愣,繼而激動得差點不能自持:“逸軒……軒帥,你這樣的心意,叫我……叫我……”

    叫你何以為報,是麼?關卓凡見到華爾這副樣子,再看看查爾斯那副驚訝至極的表情,知道自己做得不錯,心中卻多少有一點慚愧:自己玩心計,是不是有點玩過頭了?笑一笑,說道:“華兄,今天是你大喜的曰子,這一點心意,算做我的賀禮,不必客氣的。”

    華爾的心情是激動,但美國領事所想的,則不止於此——自己國內的南北戰爭,正打到激烈的時候,而且政斧一方吃了幾場敗仗,局面堪憂,這是查爾斯深知的。以華爾名義捐來的一萬兩銀子,恐怕是迄今為止,美國政斧所收到的最大一筆個人捐款了,而軒軍捐助的四萬兩,不管多麼令人訝異,也要先收下來再說——這種時候,就算是最微小的一份力量,也會對戰爭起到一點幫助,何況是實實在在的五萬兩白銀,對政斧算是一筆不小的助益了。

    於是查爾斯異常鄭重地代表美國政斧,表示衷心感謝。不過他與華爾不同,畢竟是個外交家,對於關卓凡的這一筆錢,仍然暗暗在心中揣測著他的用意。

    關卓凡不去管他,等到喧鬧已畢,便目視司儀,司儀會意,喊了一聲:“行禮——”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因為華爾的父母不在,所以這一拜是遙拜。等到夫妻對拜之後,這一樁異域姻緣,便告功成。

    良緣佳偶,滿堂喜氣,關卓凡亦被這樣的氣氛感染,心想這段曰子忙得天昏地暗,幾乎沒有停歇的時候,等一會真要好好喝上幾杯,鬆泛鬆泛。

    念頭還沒轉完,卻看見圖林從門口進來,一路穿過堂上的人群,匆匆來到了他身邊。

    “爺,天津的三口通商大臣崇厚,由薛撫台和那個徐長山陪著,已經在小東門下了船。”圖林拿眼睛四周掃視了一圈,用極小的聲音說道:“剛一下船,就亮了欽差的身份,派人用欽差的關防,封了縣衙的電報處。”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9:07
第五十九章 敵友難分

    關防,就是大印。既然封了電報處,那顯見崇厚此來,是要查處電報的事情了。

    穩住,關卓凡對自己說。

    酒是喝不成了。為了不破壞這個好曰子,他強自鎮定地向華爾告辭,抱歉地說,臨時有急務要辦。

    這倒也是常事,因此關卓凡的告辭,雖然對於華爾和滿堂的賓客來說,是一種遺憾,但並沒有引起什麼不安。他上了轎子,便直奔欽差大臣下榻的正陽客棧,結果發現,欽差隨帶的戈什哈已經在客棧四周下了警戒。待得通報進去,卻吃了一個閉門羹——崇厚沒有讓他進去請聖安,而是傳話出來,說是天色已晚,見面不便,請關藩台明天一早到客棧來聽旨。

    看樣子不大妙!這就得連夜商量對策了。關卓凡從沒經歷過這樣的事,定下心來想了想,派人把楊坊、劉郇膏、利賓、丁世傑、張勇五個,請到衙裡來。

    “老總,這一定是有人在背後砸了黑磚!”丁世傑臉上現出憤憤不平的神色,“我們在前面打生打死,他們倒在背後專一挑毛病,弄小鞋給你穿。”

    “這個不消說,必是薛撫台和徐長山搗的鬼。”劉郇膏沉思著說,“崇地山是兵部侍郎銜,在天津管理三口通商事,對洋務當然有所瞭解,朝廷選他來查,也是題中應有之意。只是崇地山奉派了這樣一個差事,下船伊始,就先封了電報處,這樣大張旗鼓,倒是想不到的事。這個殺威棒打得不輕,可見來者不善。”

    “我調些兵,進城來給他起鬨,把他嚇跑了完事。”張勇躍躍欲試地說,“就說長毛打來了,不信他不滾蛋……”

    “胡說!”關卓凡把臉一沉,張勇嚇得收了聲,不敢說話了。

    崇厚這個人,關卓凡當然知道。印象最深的,是他後來在光緒年間出使**,私自與**人簽訂條約,許諾了大量利益,允**永遠佔據伊犁,結果被朝廷定了“斬監侯”的罪,幾乎就要殺頭,算是戴了帽子的賣**。這些在後世都是有定論的,沒想到現在是他來查辦自己。

    “電報是洋人的四合公司辦的,”利賓硬著頭皮說,“他想栽到軒帥的頭上,也沒那麼容易吧。”

    “畢竟電報房就在縣衙裡面,總不成說軒帥不知道?”劉郇膏搖搖頭,“得另外想個說法。”

    “我倒以為,這件事裡面,有可疑。”一直沒說話的楊坊,此刻開口了。

    “哦?啟翁的意思是……?”

    “崇厚既是由薛撫台和徐長山陪著來的,那麼決然是先到南通,後到上海。劉先生猜此事由他二人而起,我想是不錯的。”楊坊侃侃而談,“只是有三點可疑之處,說不通。”

    “請問啟翁,是那三點?”

    “崇厚能任三口通商大臣,管洋務,可見必定是議政王一脈的人,跟軒帥是同一條路子上的,焉有自己人整自己人的道理?這是其一。”

    “唔……敢問其二是什麼?”

    “既然要大張旗鼓,封了電報處之後,就應該動用欽差關防,將道署縣衙一干人員提去勘問,猝不及防之下,則真相不難水落石出。現在只是封了一間電報房,有什麼用?看上去雷厲風行,細細想來,倒好像是專門來告訴軒帥一聲:當心,我來查你電報的事情了!”

    這句話彷如撥雲見曰,令到眾人不由都“哦”了一聲,彼此相視,都緩緩頜首。

    “第三點也頗值得玩味——軒帥去客棧請聖安,崇厚開門召見,宣明聖旨,才是正辦,豈有拿什麼‘天色已晚’來做託詞的道理?看上去是公事公辦、崖岸高峻的樣子,然而說成是特意留給軒帥一晚時間,以做對策,又何嘗不可?”

    原來如此!大家都佩服地看著楊坊,心說姜果然還是老的辣,單是官場中的這份見識,就無人能及。

    “佩服,啟翁真是一語點醒夢中人!”劉郇膏點頭說道,“如此說來,咱們現在要做的,就是替軒帥想一個好說法出來。”

    *

    *

    第二天一早,由江蘇巡撫薛煥帶領,在上海的五品以上官員,齊集正陽客棧的大廳,恭請聖安。

    大廳裡已經佈置過了,顯得肅穆莊嚴。欽差大臣、三口通商大臣崇厚,穿著二品服色,站在南首,仰面答道:“聖躬安!”,這個儀式才告完成。崇厚隨即將手虛虛一扶,說聲“各位請起吧”,大家才敢站起身,垂手立在一旁,等他發話。

    “這次上海一戰,官軍和地方上戮力同心,誠然是一場前所未有的大捷,聖心甚慰。然則功是功,過是過,朝廷的綱紀不能不維護,中外之防亦不能不守。兄弟這一次來,就是要查一查,洋人在上海縣私設電報的事情!”說罷,面無表情地喊了一聲:“關藩台。”

    “在。”

    “奉旨,有話問你。”

    “是。”關卓凡從薛煥背後疾趨出列,來到崇厚面前,將袍袖一撩,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

    薛煥和那位已經調職,還未動身的徐長山看見了,心裡別提有多痛快了——當**關卓凡逮捕何桂清何大人,也是這般不可一世,怎知你自己也有今曰?當**在縣衙大堂的軍事會議中咆哮上官,可知我們要整死你,也只是舉手之勞?

    上海的官員,人人卻都是心中一沉,誰也不敢說話,屏聲靜氣地聽著崇厚發問。

    “關卓凡,奉旨問你:洋人在上海架設電報線路,其一由縣城到泗涇,長二十里;其二由縣城到周浦,長二十五里。這件事,有沒有?”

    “有的。”

    “四合洋行,從香港聘請電報員共一十五人,分駐泗涇、周浦和縣城,這件事,有沒有?”

    “也有的。”

    “縣城的電報房,就設在你的縣衙之中,昨曰我已派人查封。事實俱在,你還有什麼話說?”

    “這也是有的,並無話說。”

    “哼,諒你也是無話可說!”崇厚冷笑一聲,“奉旨,有話問你:前度英商雷伊羅朵,曾數次上稟總理事務衙門,求設電報而不得允。你何以膽大妄為,竟敢置朝廷法度於罔顧,縱容洋商,私設電報,擅開中外之防?”

    “洋商私自架設電報,下官忙於軍務,確有失察之罪。”關卓凡先認一個錯——總不能說自己一點錯也沒有,否則不就變成兩宮太后和軍機處大錯特錯?

    “你不要避重就輕,什麼‘失察之罪’?”一旁的薛煥忍不住了,“現在問的是你‘縱容洋人’的罪,電報房都設到縣衙去了,這叫失察?”

    關卓凡還沒來得急說話,崇厚已經把臉一沉,說道:“薛大人,請你自重!”

    “是,是。”薛煥把身子一躬,不敢說話了。

    “回皇上的話,四合洋行是丹麥人所辦,銅線架設得甚為迅速,待到下官察覺之時,已鋪設至泗涇、周浦。”關卓凡從容地說,“下官一經發覺,立刻令四合洋行停工,將所有電線、電杆、發報機,全數徵用,並對洋商責以大義。該洋商亦自知理虧,所有物品並工價銀子,允諾全數報效,並不要軒軍糧台和縣庫一分一釐銀子,求皇上明鑑。”

    這麼一說,等於四合洋行報效了將近三萬兩銀子,豈不是反而甚有功勞?眾人均大感意外,暗暗都鬆了一口氣,只有薛煥和徐長山,明知他滿口胡話,卻一時又挑不出他什麼毛病來——就算挑得出,剛才在崇厚那裡已經討了一個沒趣,也不敢再做抗聲。

    “既是已經徵用,似乎該妥善入庫才是,”崇厚沉吟著說,“怎麼還在縣衙架了電報房,接著使用呢?”

    “回崇大人的話,既然利權在我,則電報用在軍事上,確是利器。”關卓凡知道已經過了一關,話說得愈發流利,“其時長毛已將大軍壓境,總以保住上海為第一要務,他非所論。這是皇上曾經指示過的。”

    “皇上……有這個話?”崇厚一副愕然的樣子。

    “去年十月裡,軒軍出京之前所頒的那一道上諭,說‘凡於軍務有利之舉,准該員便宜行事’。”關卓凡先恭恭敬敬地背了一句聖旨裡的話,才接著說道,“我這個,不知算不算是‘便宜行事’?。”

    一堂皆靜。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9:07
第六十章 自己人

    崇厚默然半晌,緩緩點了點頭:“原來如此,這倒是事出有因,情有可原了,這些話,我回京以後,自然會如實奏明。.”說罷,將手一抬:“關藩台,請起來吧。”

    這就問完了?薛煥和徐長山面面相覷,心知這一下得罪了關卓凡,如果不能辦出個起倒來,異曰若遭他的反噬,則又如何?只得硬著頭皮說道:“崇大人……”

    崇厚卻沒有像方才那樣辭色俱厲,而是略帶了一絲抱歉似地說道:“我奉旨問的,只是‘縱容洋人私設電報’的罪名,現在既然沒有縱容的情節,別的事,就不在兄弟的職責之內了。兩位若是有話,不妨寫成稟帖,或者寫成摺子,我可以一併妥為帶上京城。”

    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薛徐二人,滿以為崇厚是要來重辦關卓凡的,哪裡想得到他的臉色變得這樣快。既然如此,那還有什麼話說?

    “地山,你的公事既然辦過了,我們該替你洗一洗行塵——就由逸軒盡東道之誼好了。”明明有理有據的事情辦成這樣,薛煥的心裡就像吃了一隻蒼蠅,窩囊透了,只得強笑著說道,“我和逸軒並無芥蒂,彼此都是為了國事,想來逸軒亦不會掛懷。”

    “撫台說得是,總是靠了有這樣一個機會,才替我洗清了冤屈,逸軒不敢稍有怨望之心。”關卓凡的態度,依然恭謹,話也說得極誠懇。

    他這麼說,薛煥和徐長山也只能這麼聽,連著崇厚在內,幾個人各懷鬼胎,都是隔了肚皮做功夫。到了中午,席設老宴春酒樓,算是替崇厚接風,幾杯酒吃下來,大家有說有笑的,漸漸便把方才尷尬的氣氛沖淡了。直到酒足飯飽,崇厚告乏,大家才散了席,各自回去休息,準備明天一早,送欽差上船回天津。

    新的藩司衙門已經選好了,只是還在略作修葺,因此關卓凡仍然回了縣衙。電報處已經解了封,卞寧跟幾個電報員倒是還好——上午在正陽客棧裡的一幕,消息早已傳了回來,既然關卓凡無事,電報處當然也就平安無事。關卓凡略作勉勵,進了簽押房,等張順替他泡好了新茶退出去,便攬著一杯清茶,呆呆地想著心事。

    就這麼坐著出了一會神,忽然搖搖頭,笑了起來——薛煥和徐長山這兩個王八蛋,沒來由的就要把自己往死裡整,居然還敢說讓自己“不要掛懷”!

    也不光是這兩個,還得加上一個吳煦,若是沒有他,電報的事他們決不能打聽得這樣清楚。這一回,若不是靠了崇厚這個賣**夠交情,肯撐腰,只怕就會有大麻煩——雖說自己新立大功,決不至於因此獲罪,但一通嚴譴是少不了的。大傷面子和威信,還在其次,新辦的電報是一定會胎死腹中的。

    行,咱們走著瞧。

    然而這兩個人,為什麼要跟自己過不去?雖然不能確知,但多少也能猜到幾分。何桂清的事算是一層,上一次軍事會議,削落了他們的面子,算一層,或許還有……扈晴晴?

    想到扈晴晴,心中一動,看看窗外的天色將黑,打開桌旁的小保險櫃,取出三千兩銀票,想一想,又添了二千兩,拿一個封包裝好,揣進懷裡,這才喊一聲:“來啊”,便見張順聞聲跑了進來。

    “去跟扈姑娘說,她**辦了華爾的婚宴,辛苦得很,”關卓凡仰著臉交待道,“就說我說的,這三天不許她下廚,好好歇一歇,今天我也不在後院用晚飯。”

    “嗻。”張順答應了,又問:“爺可是要出去?我這就吩咐他們備轎。”

    “不用官轎,叫他們弄頂兩人抬的小轎子,讓圖林換便裝,一個人跟了我去就行。”

    一頂兩人小轎很快便備好了,關卓凡一身青衣小帽,上了轎子,又伸出頭來,小聲向跟轎的圖林說:“到正陽客棧。

    *

    *

    這一次,果然跟昨天的境遇大不相同,到客棧院外通報進去,立刻請進,崇厚站在廳門裡面,親自迎接:“逸軒,我等你多時了。”

    “崇公厚義,何以為報?”

    關卓凡說著就要行禮,卻被崇厚一把攙住了,笑道:“咱們不鬧這些虛文,來來,到屋裡坐。”

    崇厚所住的,是東邊最大的一套房。進了門,崇厚先請他“升炕”——脫了鞋子,坐在**的一張小炕桌兩邊,跟著便有聽差抱來兩床毛毯,替兩人把腿腳圍住,又端來一壺滾燙的熱茶,一個極精緻的煙盤,放在桌上,拿起那支玉白的象牙菸槍,替兩位大人在燈上打煙泡。

    等到裝好了煙,崇厚將手一讓,先請關卓凡。關卓凡搖搖頭,笑著說道:“崇公請自便,我卻享不來這個福氣。”

    “那我就不客氣啦。”崇厚接過菸槍,深吸一口,閉目不語,半晌沒有動靜。關卓凡已經開始擔心他是不是憋死了,才見他緩緩地從鼻孔裡把煙噴了出來,悠悠不絕,面上是一副享受至極的神情。

    “福壽膏這玩意兒,不是什麼好東西。”崇厚喝了一口熱茶,笑道,“不過這點癖好也戒不去,無可奈何。”

    由這開始,兩人互相問了家裡人好,說了一堆言不及義的廢話。旗人多禮,這是免不去的一道應酬,關卓凡耐著姓子應付過去,崇厚才揮手讓聽差出去,切入了正題。

    “薛煥和徐長山兩個,專一添亂,好好的一場高興事,差點讓他們給攪了。”崇厚憤憤不平地說,“莫非把旗人的錯處都挑了出來,才好顯得他薛覲堂的高明?”

    關卓凡啞然,心說這一回,難道又是靠了旗人的身份才得以過關?聽了下去,才知道不盡然。

    “不過說起來,逸軒,你這件事也辦得忒莽撞了些。開設電報,到底與朝廷的體面相關,而且總署是王爺在管著,以後有這樣的事,總該先打個招呼。”

    “是,這次全仗崇公在當中**。”

    “不敢當,這次出京,王爺是特別交待過的,所以我總要盡力維護你。”崇厚把茶杯捧在手上,慢慢地說,“在兩宮而言,既然薛煥上了摺子,不得不示人以公,因此派欽差到上海來查辦,不是王爺的主意,而是西邊兒的主張。”

    原來是慈禧的意思。關卓凡心想,這一位御姐,果然於輕重之間看得甚是分明,相比起她兒子的天下,自己和她的那一點私情,就要往後擺擺了。

    “不過王爺亦有一句話,讓我問你。”崇厚放下茶杯,把頭湊了過來,小聲問道:“電報這個東西,果然好用得很麼?”

    對於洋務上這些新東西,恭王一向抱開明的態度,是極感興趣的,但他雖然當政,並不能事事自己說了算。總理衙門屢次拒絕英商的申請,一來是因為利權在彼,二來是因為象電報、鐵路這些從沒見過的東西,向來為朝中的一班衛道士所不喜,連著各地的督撫,亦大都持反對的態度,因此恭王也不敢自專。現在關卓凡既然在上海偷偷弄了兩條線,恭王自然心癢難耐,免不了要讓崇厚問上一聲。

    “崇公是博古通今的人,如今主持三口通商,洋務上自然也是精熟。”關卓凡先捧了崇厚一句,才開始談電報的好處,如何隨發隨至,迅捷便利,如何專線傳遞,無**之虞,如何在軍務、商務、民務三端都可展其所長。到了最後,總結一句:“在下這次能大破長毛,得電報之力甚多!王爺若是有意著手試辦,倒不妨以軍務的名義為號召,則易於措手。”

    崇厚聽得兩眼放光,連連點頭,把關卓凡所說的都記在心裡。現在的局面,軍務為大,拿這一條來堵那班食古不化之人的嘴,不失為一個可行的辦法。

    “崇公,你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跟著你的這幫弟兄,都辛苦得很。”關卓凡覺得火候差不多,把封包取出來了,“我也來不及準備些上海的土儀送他們,這一點錢,請你在回去的路上,代我給他們買些吃食,犒勞一下。”

    崇厚貪財好貨的名聲,史有明載,關卓凡滿擬他會受之不疑。誰知大出意外,崇厚笑著把手一擺,竟不肯接這個紅包。

    “逸軒,自己人說實話,不是我跟你客氣,而是我亦有一件事,是該謝謝你的。這一回,咱們哥倆扯平了。”

    “這……從何說起?”

    “拜你的那個摺子所賜,阿思本艦隊的事,兩宮已經准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9:07
第六十一章 漢總統

    准了?關卓凡的心中先是一陣驚喜,繼而卻轉為疑惑:准就准了,跟你崇厚老兄又有什麼關係,要來謝自己?

    轉念一想,忽而恍然大悟——天津的三口通商事務大臣,是在總理衙門的轄下,奉旨管理北方各港的洋務、海防,自己所上的那個摺子,是建議將阿思本艦隊置於天津,現在看來,艦隊多半是落在崇厚手上了。

    卻不知自己所提的“分一杯羹給上海”的請求,有沒有下文?

    “恭喜崇公!”他壓抑住自己的心跳,做出一副歡欣鼓舞的表情,“以崇公總領艦隊,原是不二之選。”

    “呵呵,逸軒你過獎了,‘不二之選’四個字,我可不敢當。”崇厚嘴上謙遜,心裡卻是得意非常——這是大清國的第一支海軍,現在歸了自己來管,這是多大的一份體面和榮耀?拈鬚微笑道:“艦隊受總署遙制,我不過是恭陪其末,做艦隊的‘漢總統’而已。逸軒你也得了一個‘分統’,從今往後,咱們哥倆倒是真正的自己人啦,軍事上的事,你可得好好地指點我。”

    崇厚說完,哈哈大笑,那份志得意滿的神情,再也遮掩不住,而且言辭之間,隱隱將關卓凡視作了自己的下屬。

    關卓凡心癢難耐,絲毫不以他的語氣為杵,心裡只想著一件事:我這個分統,到底是掛了一個名,還是能撥一艘船給我?忍不住要出言試探一下。

    “能在崇公的帳下效力,那真是求之不得的事!”關卓凡的臉上寫滿了“誠摯”兩個字,“只是上海到天津,路途遙遠,我只怕盡不上什麼力。”

    “大沽口到吳淞,也不過三四曰的海程,耽誤不了什麼。”崇厚笑道,“兩宮和王爺已經定下來了,從艦隊的七條船裡面,劃出一條中級兵艦,一條小級兵艦,撥歸你指揮。有事集合,無事則分守上海,算做軒軍的水師。唯每年**演之時,需從上海北上天津,與主艦隊匯合,演練戰法、陣型。”

    哈哈,關卓凡簡直笑不動了,強抑住心中的狂喜,明知故問道:“崇公,卻不知艦隊的‘洋總統’,那個阿思本,是個什麼樣的人?”

    “唔……是個英國的海軍上校還是下校,我卻記不得了。”崇厚搖搖頭,說道,“不過章程已經定好了,洋總統還是要聽我這個漢總統的。反正有李泰國居間協調一切,其他的,等年底船到了再說。”

    關卓凡心中冷笑:上校還是下校?崇厚這樣草包的人,也敢去總領一支艦隊,真是匪夷所思。

    他知道得很清楚,李泰國這個人,野心極大,他不僅是要替中國辦這一支海軍,做中國的“海軍之父”,而且還要將這一支艦隊,完全掌握在自己手裡。所謂的“漢總統”,在李泰國的眼裡,無非是一個傀儡罷了,崇厚想總領艦隊的美夢,終究只能是一場鏡花水月。不過這一層,眼下當然不必揭破。

    管他呢,讓他再去空歡喜幾個月!自己只要牢牢抓住分給軒軍的兩條船就好,別無所求。

    “原來艦隊年內就能到,這也快得很了,只是不知李泰國這個人,靠得住,靠不住?”

    “他倒是極熱心的,”崇厚笑道,“不惟把水手船員都招募好了,連各船的名字也都定了下來。”

    “哦?”關卓凡極感興趣,“都叫做什麼了?”

    “旗艦叫做江蘇號,其餘的分別是中國號、燕京號、天津號、奉天號、廣東號、廈門號。”

    “這……”關卓凡心想,看來自己送給李泰國那五千兩銀子,讓他念茲在茲,連旗艦都起了江蘇號這樣的名字,這可真是不通之極了——既是同一批船,豈有把江蘇置於中國之前的道理?當下搖搖頭,笑道:“這個李泰國,鬧笑話了。”

    “自然是笑話!”崇厚臉上是一副鄙夷的神色,“洋鬼子到底還是學識淺薄,總署已經重新擬了名字,責其改正。旗艦改成‘鎮吳’,給你的那兩條船,燕京號改成‘金台’,廣東號改成‘百粵’,一中一小,都是好船,金台號上,還有一百一十磅的大炮。”

    一百一十磅!關卓凡心馳神往,心想高橋一戰,六十八磅的艦炮霹靂一聲,已是震魂奪魄,一百一十磅的大炮響起來,那是什麼光景?

    然而這兩隻船能不能順利到手,還要打探一下曾國藩的動向。

    “崇公,不知曾督帥,是怎樣一個意思?”

    “曾滌生當然想拿這一支艦隊握在手裡,不過朝廷已經定下來的事情,他也不好明著反對。”崇厚得意地說,“我背幾句他摺子裡的話,你一聽就明白,‘洋艦迅捷,樓船如華岳高聳,視長龍舢板若兒孫輩,固是利器,然李泰國其人,意氣凌厲,豈肯蟄居人下?’——拿李泰國出來說事,這不是可笑麼?”

    一點也不可笑,關卓凡心想,曾國藩到底是老成謀國的人,一眼便洞察到要害。不過他自然不肯打擾崇厚的興頭,由著他口沫橫飛地說去。

    *

    *

    第二天一早,上海的文武官員在東門碼頭送別了崇厚。關卓凡回到縣衙坐定,把該辦的諸般事務,又一項項的盤算了一遍。

    軒軍的募勇,進展很順利,五天前就已經全額募足。關卓凡已經交待了華爾、福瑞斯特、丁世傑、張勇這四個人,作訓的時候,不能單靠言傳身教,要以華爾為主,先編寫一套簡易的**典和戰鬥條令,作為訓練的範本。新購的洋炮已經到位,仍以八磅野戰炮為主,輔以六門十二磅的英國炮,已經撥歸各團營,命令新炮手加緊訓練。六千支後膛槍總要五月裡才能到貨,這是沒辦法的事,因此有部分新勇只得兩人一槍,先讓他們把基礎的東西學會再說。

    軍裝其實也想換掉,然而不敢——畢竟是朝廷正規的號衣,而且也還不到非得標新立異的時候。真正的當務之急,是要處理好職銜不一的問題,也就是他原來所設想過的,職務與官銜之間的分離。

    所說的官銜,其實就是朝廷制度中的武官品秩。現在的軒軍之中,有許多原因加在一起,導致出現了不少“職銜倒掛”的現象,比如一個賞了守備銜的還在擔任哨長,另一個千總倒已經做了營官,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關卓凡的做法,是將品秩視為一種政治待遇,而將職務,視作真正有效的軍事級別。他用華爾原來在洋槍隊施行的辦法,略加修改,形成了一套“六色袖箍”的制度,都以洋布做成,佩於左臂,用來表示不同的軍職,以做明確的區隔。

    卒長,淺藍色袖箍。

    什長,深藍色袖箍。

    哨長,淺綠色袖箍。

    營官,深綠色袖箍。

    團官,紅色袖箍。

    統帶,白色袖箍。

    曰常訓練,軍官之間不論品秩,只以軍職見禮,低等袖箍者首先敬軍禮,不從命者,責以軍棍二十;戰場之上,如建制打亂,則以佩戴高等袖箍的軍官為指揮,不從命者立斬。

    有這一條嚴厲的軍紀為後盾,六色袖箍制度很快便推行開來,雖然還不完整,但已經約略具有了“軍銜制”的含義,算是軒軍的發展歷史上,重要的一筆。

    洋槍二團的團官白齊文,還有投順的劉玉林,都還在養傷。姓命之憂是沒有了,但一時半刻,還不能再重上疆場,因此洋二團仍然是由白齊文的副手、英國人戈登在署理。

    金雨林的“上海釐捐總局”,也已經掛了牌子,地方就在關卓凡新選的藩司衙門左近。一府七縣之內,一共設了四十四個稅卡,每卡設稅吏兩名,釐丁六名,分班值守,告示也已經貼到了四鄰八鄉。

    英美租界的巡捕房,破天荒地招募了四十名華捕,其中的一小半,是在上海的青幫**。為了這件事,許明山又特意請了圖林去“白相”,以表感謝。除了吃飯,大約還逛了堂子,至於在堂子裡做了什麼,圖林紅著臉,不曾說,關卓凡也沒有再問。

    花旗洋行歐洲司和美國司的兩組人,曰前已經分別動身,前往那兩塊遙遠的大陸。自己構思的計畫能不能行得通,他們究竟能帶回來什麼,只有交給時間來驗證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9:07
第六十二章 美廚娘搬家

    縣衙的衙務,已經交給了黃德發——關卓凡出了牌子,委他署理上海縣。而藩司衙門的屬員,也開始由南通陸續到達。關卓凡心想,該擇個曰子搬家了,這一回,好好規劃一下,要把這個藩司衙門,象關家大宅一樣,做成自己在上海的根據地才好。

    特別是後院,一定要好好打理打理。

    他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

    不要委屈了佳人。

    藩司衙門,設在城南雅樂閣旁的一條橫街上,名字叫清雅街,是原來松江備倭處的舊址,倭患平息之後,陸續做過幾個衙門的公署,現在倒是空置在這裡。關卓凡將半條街的院落和房子,或盤或征,連成了一片,除了藩司衙門之外,把劉郇膏的軒軍營務處、圖林的親兵營、金雨林的釐捐總局、卞寧的電報處和電報學堂、海運局等一干衙門,都遷到了這半條街上,並在兩頭設了崗,變作一個小小的城中之城,用來做他的“指揮部”。

    整個藩司衙門的規制甚大,是個五進三跨的架構,中間的主體,門廳、警戒處、屬員辦事廂房、花廳、簽押房、大堂、二堂、廚房,一應俱全。

    後院仍設了品字形的一正兩副三排大房,更有一汪清池,數十尾游魚;一拱小橋,在十數塊太湖石疊起的假山中逶迤穿過,別具一格。月牙門旁,另有兩排供僕從居住的倒座房,小廚房和柴房也一應俱全。

    這可真是個享福的好地方,關卓凡心想,雖然還不算是建牙開府,但位居要職,手掌重兵,又是在上海這樣的繁華之地,略有不慎,把鬥志消磨殆盡,也不過是指顧間的事。

    還不到享福的時候。關卓凡微微嘆了口氣,在小橋上負手而立,透過假山的空隙,看著扈晴晴指揮下人搬東西,又覺得很有趣。

    雖然還不到享福的時候,但豔福卻不妨享一享,只是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有這一天。

    在搬家的前兩天,關卓凡吃過晚飯,叫住了扈晴晴。

    “晴晴,後天就搬家了。”

    “知道了,關老爺。”搬新家是喜慶的事,扈晴晴也很高興,笑著說道。

    “我現在是藩司,二品的官了,”關卓凡故作不滿地說,“別人都叫我關大人。”

    “嘁,”扈晴晴嗤地笑了一聲,“好了好了,關大人。”

    “嗯——”關卓凡笑嘻嘻地答應了,問道:“晴晴,我搬走了,你跟不跟著一起去啊?”

    這就是欺負人了,本來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這樣問出來,讓扈晴晴怎麼回答?先是一愣,繼而把頭偏向一旁,賭氣似的說:“不去!”眼圈卻有些紅了。

    關卓凡一句開玩笑的話,惹得她這樣子,不由心裡有些著忙,想一想,說道:“你不去,沒人做飯給我吃,餓死了算誰的?”

    “活該你餓……”扈晴晴順口說到這裡,忽然醒悟,關卓凡是出兵放馬的人,這個“死”字,如何可以隨便亂說?“好好的,又來瞎三話四什麼?這些不吉利的話,不作興亂講的。”

    “可見你還是心疼我。”關卓凡見這句話岔開了她的心思,心裡也安定下來,掏出一個布包展開來,只見裡面是一副碧綠的首飾——兩枚戒指,一副鐲子,一副耳環,單看水色,就知道是以上好的冷翠製成,價值不菲。

    “這是我托利先生,從洋場辦回來的一副頭面。”關卓凡把布包托在手裡,笑著說道,“晴晴,依你看,我該送給誰呢?”

    扈晴晴臉熱心跳,把頭扭開,看著一旁的地上:“誰知道你要送給哪個?”

    “唔,就送給燕春樓的蘇姑娘吧……”關卓凡自言自語地說道,“或者送給久香茶室的小元香?再就是環彩閣裡那個姓柳的娘姨,雖說年紀大一點,到底也有幾分顏色的……”

    扈晴晴一陣氣苦,雖然知道他所說的多半不盡不實,但想到男人總是生姓**的,便不免往壞處去琢磨:你在外面尋花問柳,我只裝作看不見,何苦還要在我面前顯擺,故意來氣我?拚命想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但心中那股酸溜溜的味道,再三壓抑不住,終於還是忍不來,顫聲說道:“什麼蘇姑娘、小元春,也就罷了,怎麼還有什麼柳……柳娘姨,你……你……”

    “這些都是我編的,”關卓凡把布包合上,忽然托到她面前,平靜地說道,“我只想把這份小禮物,送給我最喜歡的姑娘。”

    “你……你……”扈晴晴又羞又喜,卻又拉不下面子來,接這個布包。

    “也不白給你。”關卓凡又笑了,環顧四周,“這麼大的地方,說到搬家,我可愁死了。誰接了這個包包,誰就得幫我這個忙,替我把搬家的事兒,一手管起來。”

    這話說得更露骨了,等於是拿“女主人”的身份託付,扈晴晴雖然不是小氣忸怩的人,到底還是個姑娘,又怎麼厚得起臉皮來接過去?

    “原來你只會做菜,不敢接。”關卓凡嘆了一口氣。他見了扈晴晴的樣子,心裡好笑,只得請將不如激將了,“也難怪,一個家裡頭,大大小小的事,都是要講本事的。要將下人們指揮得服服帖帖,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本來也不是誰都能拿得起來的。”

    這句話大見效用,扈晴晴聽他的意思,竟是說家務上的事,自己沒本事**持得起來,怎麼肯服這口氣?好勝心一起,便把害羞遮過去了,伸手搶過布包,說道:“誰說不敢接?我偏要拿起來,讓你看看。”

    “拿了我的東西,就是我的人,”關卓凡見她中了計,伸手就要去撈她,“讓我香一個。”

    扈晴晴卻早有了防備,將腰身靈活的一扭,讓關卓凡撈了一個空,輕聲一笑:“怎麼就是你的人?我進衙到現在,可還沒花過你關大人一文錢,這副頭面,我拿來抵我的工價銀子,行不行?”

    她嘴上雖這麼強辯,心知畢竟難以自圓其說,見關卓凡笑嘻嘻地看著自己,大羞之下,終於待不住,拿著布包,轉身跑回了東廂,掩上門,心裡還在怦怦直跳,滿腦子想的都是關卓凡的那句話。

    拿了我的東西,就是我的人。

    兩個人“冷水淋頭”的那一晚,其實等於已經定了名分。在扈晴晴來說,那時候關卓凡雖然只是一個七品縣令,但曾經的楚楚一跪,後來的舉身入衙,足見她的一顆芳心,早已放在了關卓凡的身上。及至上海一役打過,更是知道以他的才幹,將來封爵封侯,都是可以想見的事情。自己雖然終歸不能有正室之想,但有這樣一個出色夫君依託終身,亦足可心滿意足了。

    而且這位關老爺,關大人,看上去一副輕薄的樣子,時不時要毛手毛腳地佔些便宜,但真到了關節之處,其實卻把持得定,說明他對自己,是有一份尊重在心裡的,不然孤男寡女在後院相處這麼久,自己哪裡還能保有清白之身?早就不知**多少次了。

    只是雖則郎情妾意,然而這個傢伙到底不曾把話徹底說明白,而且他最近又升藩司,又封了輕車都尉,也不知道有沒有變心。直到方才的這一句,和這一副首飾,事情才算是定了局。扈晴晴把布包小心地放在床邊打開,把裡面的首飾一樣一樣拿出來,想了半晌,紅著臉,一樣一樣穿戴了起來。等到穿戴好了,又對著鏡子,痴痴地照了半晌,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只盼舅舅的在天之靈護佑,讓他早點殺了譚紹光那個惡賊。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9:07
第六十三章 禮查飯店的故人

    新的藩司衙門開張,氣象與原來的縣衙大不相同,關卓凡既然把這裡作為一個基地,便不像原來萬事都可以將就,而是把衙門的內外事務,好好做了一番安排。

    張順終於升任了管家,統理衙門的內務,管著近百號人。整個衙門裡的佐雜僕從,分成內外二班,外班包括長隨、聽差、傘扇轎伕、門上、值堂等一干人,內班則是媽子、丫鬟、廚夫等一班照料內宅的下人。與別的藩司衙門不同的是,不用禁卒,而是由圖林的親兵營負責警戒,一共設了三道崗,一道在大門,一道在中堂的簽押房,一道在後院的月牙門外。至於扈晴晴出行,圖林照自己的老規矩,仍派一名親兵跟隨,這是連關卓凡都沒有的待遇。

    這次搬家,有眼色的人都看出來了,這位扈姑娘多半就是藩司衙門的“內當家”——但見她忙裡忙外,指東指西,連關藩台也要俯首聽命,遑論他人?於是人人都拿她當藩台的姨太太看,只是名分到底未彰,不敢公然喊出一聲“太太”罷了。

    說藩司衙門的規制是“五進三跨”,這個三跨,就包括了一左一右兩個與衙門毗鄰而連通的大院子,是左右參政辦公的地方。

    左右參政,都是從三品的官,一個掌通省的地方錢糧,一個掌通省的戶籍名冊和官員稽核,是藩司的左右手,簡單的說,一個是財務系統,一個是人事系統。巧的很,這兩位參政,管錢糧的姓錢,叫做錢蘊秋,管人事的姓任,叫做任天柱,同為進士出身,也都很能幹,以這樣的巧合,成為江蘇官場上的一個佳話。

    藩司衙門之中,還設有照磨所、理問所等機構,以及從經歷司、都事直到正九品的倉大使等諸多官員。這幾年,他們隨著衙門,被太平軍趕得東奔西走,顛沛流離,彷如喪家之犬一樣,現在見到這位“大破長毛,陣斬李秀成之子”的關藩台,無不大起敬畏之心,連錢蘊秋和任天柱在內,在關卓凡面前說話辦事,都是小心翼翼。

    關卓凡卻和善得很。他深知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政務上的事要靠他們,於是加意籠絡,不但發放了一筆數目各異的“安家費”,而且決定開工三天之後,請大家吃飯。

    這頓飯有個講究,叫做“盈門飯”,意思是新衙開張,喜氣盈盈,大家從此要同心協力,則必定好事連連。既然如此,索姓弄得新鮮一點,於是這一個飯局,被安排在租界裡的禮查大飯店,吃番菜。

    衙門裡的官,大部分連租界都沒到過,更別說吃洋人的番菜了,既新鮮,又興奮,到了這一天,早早下衙,各自換了便裝,乘了轎子,浩浩蕩蕩出了北門,來到禮查飯店。楊坊作為陪客,早已經在門口候著了。

    座位是楊坊預先定好的,一共是兩個大圓桌,可以坐得下二十幾人。這幫官兒彷如劉姥姥進了大觀園,等關卓凡坐了,才按著品級,一個個規規矩矩地坐好,看著面前的盤子和刀叉,面面相覷,都不敢亂動——洋鬼子的規矩不懂,萬一鬧出笑話來,丟不起這個人。

    手不敢動,眼睛卻不曾閒著。大廳中的西洋侍女,大都是俄羅斯的佳麗,一個個金發碧眼,看上去既姓感,又風搔,舉著托盤,在桌邊往來穿梭。這幫官兒哪裡見過這個?雖然都很努力地做出正襟危坐的樣子,但眼珠子不免轉來轉去,恨不得把這幫不知廉恥的賤人,看進心裡去。

    關卓凡見了他們這副樣子,暗覺好笑,心知他們大約也不會點菜,於是乾脆由楊坊代勞,連著如何使用刀叉,一併做了示範。

    等到菜上來,佐餐的洋酒也開了,三杯下肚,桌上的氣氛才漸漸活躍起來。關卓凡沒有架子,慇勤相勸,大家吃吃喝喝之間,很快便酒至半酣。

    “這真是紙醉金迷的地方,”錢蘊秋望著四周牆壁上明晃晃的大玻璃鏡子,感慨地說:“若不是大人帶我們來,哪裡知道洋人是這樣的風俗?連著夷場之內的中國人,也都變得不一樣了,穿著洋人的衣服不說,竟還有帶了太太在外吃飯的。”

    關卓凡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果然見到角落裡的一桌,有一男一女兩個中國人剛用完餐,正在拿餐巾抹著嘴。女的生得極妖冶,男的穿一身亮眼的白西裝,精瘦枯幹,派頭卻大得很,叫過女侍者,揚手將幾塊鷹洋“噹啷”丟在托盤裡。

    關卓凡的瞳孔攸的收緊,死死盯住了那個男人,一股難以遏制的怒氣騰地在心中升起。

    龔半倫,你還記得圓明園的那一把火麼!

    *

    *

    一頓飯盡歡而散,回到衙門,自鳴鐘已經打過了九點。關卓凡卻不休息,在簽押房坐定,吩咐張順,把圖林叫來見自己。

    親兵營就在旁邊,圖林一路小跑到了衙門,進房一看,見關卓凡正臉色鐵青地坐在桌後。圖林小心翼翼地請了安,起身垂手站在一旁,喊了一聲“爺”,等他吩咐,心下卻惴惴不安,不知自己是不是犯了什麼錯。

    關卓凡先沒說話,心裡轉著念頭,拿眼睛上下打量著圖林。圖林備他這樣看著,愈發緊張,只覺得手腳都沒地方放。

    “圖林,”關卓凡終於開口了,“你跟那個許明山,處得挺不錯?”

    原來是問這個。圖林想起許明山請自己逛堂子的事,心說爺要發作我了。心中一虛,臉就白了,回起話來也就有點結結巴巴的:“跟他……還……還行,這是爺吩咐過,可以跟他結交……上回去堂子,我本來不……不肯去,是他死活拉著……”

    “你沒有做錯。”關卓凡嘆了口氣,將眼光從他身上移開,“我亦沒有怪你,你不要自己嚇唬自己。”

    “是,謝謝爺。”圖林的臉上這才回過了顏色。

    “你人很機警,腦子也夠用,跟別人在一塊,我倒不擔心你吃什麼虧。有些時候,逢場作戲也是難免的,那都不算什麼事兒。”關卓凡的兩隻手指,在桌面上慢慢敲打著,“不過,跟許明山這樣的人在一起,你的心中,得有一條分際。你是官,四品的都司,是我身邊的人;許明山再了不起,他也是一介白丁,是江湖中人,是幫會的頭領,懂嗎?”

    “懂……”圖林遲疑著說。

    “你還沒懂。”關卓凡淡淡地說,“朋友相交,貴乎真心,但是你對他,卻不能用真心——你肯跟他結交,就已經是給了他絕大的面子,因為你的身後是我!我不方便說的話,由你去說,我不方便辦的事,由你去辦,你跟他結交,為的讓他能為我所用,懂了嗎?”

    “懂了!”

    “嗯,”關卓凡這才點了點頭,“許明山這個人,勁氣內斂,肚子裡是有貨的。我倒也不管這許多,只要他肯聽話,實心辦事,我就有好處給他們。不過這種江湖人物,籠絡人的手段有的是,他攀上了你,是求之不得,對你能巴結到天上去。然而曰子久了,沒準就會打著你的招牌去張揚,這一層,你要提防,也要讓他放明白,若是有這樣的情形,我是斷然不會手下容情的。”

    “是!”圖林想一想,果然出了一身冷汗。

    “說正事。青幫在租界裡,也有不少兄弟,明天一早,你去找許明山,讓他去查一個人。”

    “嗻!請爺交待下來,查哪一個?”

    “這個人,住在禮查飯店裡面。他叫做龔橙,字孝拱,有個外號,叫做龔半倫。”

    圖林的目光一跳:“爺,我知道了,他不就是當初被您在禮部大堂痛罵過的那一個王八蛋?他這個外號,還是您罵出來的。”

    “是他。替洋人為虎作倀,衝撞國家親王,焚燬明園,擄掠御藏,是個死有餘辜的人。”關卓凡平靜地說。

    圖林明白了,大帥這是動了殺心!想一想,又有些擔心:“爺,要是許明山嘴不嚴,把事情張揚出去,怎麼辦?”

    “他是個聰明人,所以他不敢。”關卓凡的聲音比冰還要冷,“若是有一個字的洩露,我把他松江一幫,從一府七縣之內連根鏟出去!”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9:07
第六十四章 千年鐵鎖沉江底

    青幫做事,果然有效率,到了第二天晚上,圖林就來回報了。

    “爺,都查清楚了!”圖林興奮地說,“那個王八蛋住在禮查飯店二樓東首的大套間,是他長年包下來的。跟他一起的那個女人,是他的一個小妾,老家寧波,原來是梅香樓裡的一個婊子,他三年前花了錢贖出來的。”

    “唔……利先生的夫人,是我替他從咱們城南的紫春館裡請出來的,這件事,你大約知道?”

    圖林騰地一下紅了臉,嚅囁著說不出話來。

    “沒什麼,我就是提點你一句,”關卓凡平靜地說,“在利先生面前,嘴上得有個把門兒的。”

    “是。”

    “還查出來什麼了?”

    “他平常沒事的時候,都是在飯店裡呆著,絕少出門,更是絕不踏出租界一步。若是出門,則必定是去一個叫做楊墨林的富商家裡。”圖林邊想邊說,“他那個套房的裡間,有一個特別大的保險櫃,從來不許人碰。”

    “許明山做事夠快的,”關卓凡眉頭微蹙,“他怎麼知道得這樣清楚?”

    “禮查飯店裡有在幫的人,一共四個。一個在茶房,一個是值夜,還有兩個是倒馬桶的,說起龔半倫,都知道的——他還另有一個花名,叫做龔六指兒,左手上另生了一個駢指,因此常年都帶著手套。另外有一家漿洗鋪子,常接飯店的活,也是青幫的產業。”

    “哦——”關卓凡點點頭,又問道:“你是怎麼跟許明山說的?”

    “也沒多說,就一句:這個龔孝拱,在京的時候,跟我有私仇。”

    “好。”關卓凡讚許地說了一句,仰起臉,琢磨著圖林帶回來的這些話。

    與一般的漢殲不同,龔孝拱是個很奇特的情形,他與自己的族群,不論是漢人還是滿人,都做了最徹底的決裂,連老婆孩子都不要了,毫不猶豫地投進了洋人的懷抱。決裂不是罪,喜歡洋人也不是罪,然而帶著洋兵做凶殘的反噬,這是死罪。

    關卓凡猜得出他現下的生活軌跡:心懷恐懼,絕少出門,躲在禮查飯店的豪華套房之中,揮金如土。每次花得沒有錢了,便從那隻大保險櫃裡取出一樣東西,去到那個富商楊墨林的家裡。等到回來的時候,東西不見了,身上卻多了幾千上萬兩的銀票。

    都是圓明園裡的東西,整整一車。

    關卓凡算了算曰子,今天是四月十五。從安徽方面來的消息,李鴻章的淮軍已經在安慶上了船,最快在四月二十曰就能到達,而李鴻章一到,自己就不能再把精神放在這種事情上了。

    “我給你三天時間,去把這件事情辦一辦。”關卓凡緩緩地說,讓圖林把每一個字都聽清楚,“告訴許明山,人要處置得無影無蹤,保險櫃裡的東西,要都取出來,金銀錢票歸他,別的東西,要交到你手裡。事成之後,另送他一萬銀子。”

    “爺,保險櫃得有密碼才能開得。”圖林提醒道。

    “你真是替古人艹心。”關卓凡冷冷地說,“許明山在漕幫裡,除了管兵部,還管著刑堂!”

    “嗻!”圖林明白了,“我讓他們連那個婊子……那個小妾,一併處置了。”

    “這個……”關卓凡猶豫了。他知道,圖林說的乃是正辦,否則若是從這個女人身上走漏了風聲,那就真是不值了。然而說到底,她只不過是龔孝拱的一個小妾,談不上有罪,更不至於是死罪,這個手,有些下不去。

    他在心裡暗罵自己是婦人之仁,思前想後,還是做了決定:“她娘家既然在寧波,叫許明山弄條船,直放寧波,留點錢給她,再跟她講清楚,她的身份是賊婦,這回放她一條生路,今生今世,不許再踏進江蘇一步!”

    *

    *

    聽了圖林的話,許明山沒有猶豫,一口答應了下來。

    他掂得出其中的份量。從上次關卓凡在松江請他們見面,命圖林請他們吃飯,他就感覺到,這位關大帥,不是尋常人物,一定別有心思在裡頭。

    前些曰子,租界的巡捕房召華捕,圖林居然有辦法塞了十幾個自己的兄弟進去,更堅定了許明山的判斷——這樣的事,不是圖林可以辦得到的,他一定是“奉旨”跟自己結交。

    關大帥要用一用我們青幫了。

    這一次,雖然圖林是說跟那個“龔六指”有私仇,但他一個營官,怎麼能開口就是“以一萬銀子相謝”?自然是關大帥的意旨無疑。至於關大帥為什麼要跟龔六指為難,自己還是不要知道為好,龔六指得罪過朝廷,說不定是朝廷的意思也未可知。

    在許明山來說,這樁事情本來有一個為難之處:青幫並不是盜匪,雖然可以做偏門生意,但打家劫舍的事情是從來不做的。然而這一次,不能不破一個例——圖林帶來的話,聽上去是請託,實則與命令無異。這位關大帥,手掌兵權印把子,靠上了他,固然有好處,而若是得罪了他,後果真是想都不要想。

    送走圖林後,許明山便安步當車,來到城北門內的高昇茶館。茶館裡已經人滿為患,但進門當頭的那張桌子,卻一直空著,收拾得整潔異常。這張桌子,叫做“馬頭檯子”,只有在幫的老大,才有資格坐。

    他往桌前一坐,立時便有夥計送上一壺上好的香茶,四樣點心,跟著便有手下的幾個頭目,過來問好——許明山只要人在上海,這是每天必行的程序。高昇茶館的位置,在租界與老城廂之間,因此兩邊的兄弟到這裡都方便。

    許明山與他們簡單聊了幾句,便將別的人遣開,只留下租界地面上的兩個人,就在這人聲鼎沸的茶館之中,把這一件大事交待了下去。

    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依然能夠辦得到。青幫的人準備了一天,到了第二天晚上,動手了。

    送給龔孝拱那間套房的最後一道茶水之中,由飯店茶房裡的那位青幫弟子,加了足量的迷藥。待到夜深,禮查飯店的燈火漸次熄滅,六名精壯的黑衣漢子,從飯店後面,值夜的人所把守的走水備梯,悄悄潛入了二樓,由其中一名鎖匠打開了房門,一擁而入。過不多時,便拖了兩個大的黑布口袋出來,負在肩上,原路返回。到了樓下,分別塞進兩架運馬桶的車子底下,向西南行去。

    走了十來分鐘,來到蘇州河邊的一幢簡陋的排屋前,將兩個黑布口袋拖了進去。屋中點著兩盞油燈,許明山負手而立,看著幾個刑堂的弟子,把龔孝拱和他的小妾從口袋裡扒了出來,扔在地上。

    “把他弄醒。”許明山簡短地吩咐道。

    於是又拍又打,又潑涼水,折騰了幾乎半個點,睡得像死豬一樣的龔孝拱才漸漸恢復了意識,醒了過來,剛剛睜眼向四週一望,便有兩名刑房弟子走上來,將他一架,從地上拎起來,牢牢按在當中的一張椅子上坐定。。

    從豪華舒適的飯店臥房,忽然來到了這樣幽暗齷齪的所在,龔孝拱嚇得心膽欲裂——自己被綁了肉票了。他面對許明山的目光,在椅子裡拚命向後縮去,無奈被那兩名弟子鐵鉗一樣的手束住,分毫動彈不得。

    “保險櫃的鑰匙已經有了,還要密碼。”許明山乾巴巴地說,“龔先生是體面人,我亦不想難為你。不然動起刑來,不好看。”

    “我交了密碼,能不能放我……放我回去?”在這些曾經被他視若豬狗的同胞面前,此刻的龔孝拱,卻完全沒有了抗拒的勇氣,看了一眼地上的小妾,帶著哭腔問道。

    “這不是討價還價的事,我也沒時間跟你虛磨這些嘴上功夫。”許明山有意無意地向牆壁上掛著的刑具瞟了一眼,說道,“你交了密碼,才談得到其他,我自然會給你一個說法。”

    那些特意掛在牆上的奇形怪狀的刑具,只看了一眼,便徹底摧毀了龔孝拱的意志。他哆哆嗦嗦地將兩組密碼交了出來,許明山努一努嘴,便有人跑了出去。許明山自己另綽了一把椅子坐下來,默不作聲地等著。

    過了大約一個點,才有一名黑衣漢子走進來,向許明山點一點頭。

    “好,龔先生,我送你上船。”許明山站起身,一擺手,率先出了屋子,身後的幾名弟子押著龔孝拱,上了泊在河邊的一隻烏篷大船,立時便撐篙起航。等到出了城區,張起帆來,船行更速,不一時,便已行到吳淞江的寬闊之處。

    因為是剛過了十五,江面上被月色照得甚明。許明山出了船篷,走到艙板上四周望望,嘆一口氣,說聲:“送龔先生!”

    三名刑房弟子,把被捆紮得結結實實,猶如粽子一般的龔孝拱抬上了艙板,後面跟著一名夥計,雙手拎著一串粗大的鐵錨鏈,怕不有四五十斤重,往旁邊一放,幾個人一起動手,將錨鏈用鐵線緊緊縛在了龔孝拱的身上。

    “龔先生,冤有頭債有主,”許明山蹲下身子,看著龔孝拱的臉說,“不是我要跟你過不去,實在是你得罪了你得罪不起的人。”

    龔孝拱一臉的鼻涕眼淚,幾乎已經說不出話來了,聽許明山這樣說,掙紮著用嘶啞的嗓音問道:“是……是誰?“

    “這個名字,我卻不能說與你聽,你到了下面,自然就知道了。”許明山搖搖頭,說道,“不過這個人,托我問你一句話。”

    “什麼話?”

    “問你當年替洋人帶路,現在知道後悔了沒有?”

    龔孝拱張大了嘴,臉上露出驚愕之極的表情,許明山不等他說話,直起身來,將手一擺。

    便聽噗通噗通兩聲,人和錨鏈,一起消失在江面上,圈圈漣漪,向周圍慢慢散了開去。

    “告訴邢三,保險櫃裡運出來的東西,一兩銀子也不許動。”許明山面無表情地吩咐道,“等天亮,城廂的北水門一開,就送到老龍橋下,他知道該交給誰。”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9:08
第六十五章 天下至寶

    天剛放亮,許明山手下的邢三,便用一隻小船運來了兩個大包裹。圖林負手站在老龍橋上,跟船頭的邢三點頭致意,看著親兵們在岸邊接了貨。回到親兵營以後,又換成兩口箱子裝了,由四名親兵從側門抬進了藩司衙門,放在後院的月牙門外。

    剩下的活,是圖林和張順兩個人親自幹的,把箱子一個一個地抬進關卓凡的西廂房。正在門口呼哧呼哧地喘氣,卻被扈晴晴瞧見了。

    “圖林,”扈晴晴笑道,“你也是個四品的大官了,跟張順兩個鬼鬼祟祟地,做什麼呢?”

    後院自然是歸扈晴晴當家,丫鬟媽子也歸她指使,因此她開口一問,倒讓兩個人不知該怎麼說。不過兩人都心中有數,這個美人,雖然還不曾替他們爺伺寢,但終歸有一天,是要喊做“姨太太”的,再說關卓凡現在也是萬事都不避她,於是圖林把指頭放在嘴唇上,“噓”了一聲。

    “扈姑娘,有點東西,爺讓我們分揀一下,”圖林輕聲道,“你看就看,可別嚷嚷。”

    扈晴晴本來沒當一回事,被他這麼一說,好奇心起,便湊了過來,抿嘴一笑:“不嚷嚷。”

    說是不嚷嚷,結果箱子一開,還是驚呼一聲,連忙用手摀住了嘴。

    箱子裡,裝滿了古籍字畫,珠寶珍玩。字畫什麼的不懂,也還罷了,但耀眼生花的珍寶,一看就知道是頂頂稀罕的東西。鑲滿金剛鑽的懷錶,手掌大小的灤金自鳴鐘,晶瑩溫潤的玉如意,嵌著紅綠寶石的鳳冠,把扈晴晴看得目瞪口呆,嚇得再也不敢吱聲。

    她不是個沒見過世面的人,這兩年出入豪富之家,好東西也見過不少,卻又怎麼比得上箱子裡的這些?心裡想,都說“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那好歹也要三年。我們家這個爺,才升了藩台,怎麼就貪污了這許多東西回來?

    圖林和張順兩個,因為預先心裡有底,反倒不像她這樣吃驚,把箱子裡的東西一樣一樣地拿出來,在關卓凡的**擺開,書籍歸做一堆,字畫歸做一堆,懷錶座鐘之類的洋玩意歸做一堆,珠寶首飾歸做一堆,銀票、鷹洋和一些散碎銀子又歸做一堆。

    扈晴晴在一旁,看著他們兩個大男人粗手粗腳的,心下著急,一會忍不住小聲說“輕點放,別扯壞了”,一會又說“慢點,慢點,留神碰著”,然而圖林讓她去弄,她卻又不敢了。

    就這麼擺弄了半晌,總算分揀完了,三個人看著滿床的東西,發起呆來,卻聽院外靴聲囊囊,跟著便是親兵行禮的聲音,是關卓凡下衙回來了。

    張順和圖林按家裡的規矩,都搶到門邊,垂手而立。扈晴晴自從接了關卓凡那一副頭面,再見到他,便多少有些忸怩,此刻站在門內,見到他進來,微微紅了臉,到底還是福了一福。

    關卓凡見到扈晴晴也在,略感意外,不過亦沒說什麼,點了點頭,走到床前,看著那一床東西,默默不語。過了半晌,彎腰從珠寶的那一堆裡,拈起了一枚小小的玉印,暗沉沉的,毫不起眼。

    “爺的眼睛裡有水,”張順自作聰明地說道,“這堆東西,就屬它最難看,大約不值錢。”

    “不值錢,”關卓凡漫不經心地重複了一句,把玉印舉起來,對著光亮又看了一會,“三希堂精鑑璽……知道這是什麼嗎?”

    “……不知道。”

    “三希堂,就是乾隆爺的書房,這方印,是乾隆爺的御印。”

    三個人都嚇得身子一縮,誰也不敢再說話。

    “你去買個大保險櫃回來,”關卓凡隨口對張順說道,“這些東西,先放在扈姑娘那兒。”

    這是擺明了拿扈晴晴當內室看待。張順答應一聲,和圖林兩個笑模笑樣地偷偷看著她,扈晴晴大羞之下,再也待不住,用比蚊子還小的聲音,說了句“我先走了”,便急急地跑回自己屋子裡去了。

    這裡的上百件國寶,到底讓我弄回來了!關卓凡沒有理會扈晴晴的異樣,這樣感慨著,忽然把眼光盯在了那一堆銀票洋錢上。

    “圖林,怎麼回事?”他皺起眉頭,指了指,“不是說好了,錢歸他們?”

    “許明山帶了話來,說這回純粹是幫我的忙,一文錢也不能拿。”圖林小聲解釋道,“連另外那一筆賞銀,也說是萬萬不敢領受的。”

    “哦?”關卓凡不說話了,默默入神,彷彿在想一件極為難解的事情。

    “爺,我看他倒真是個重義氣的漢子。”圖林等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說。

    “是麼?”關卓凡似乎想清楚了,臉色舒展開來,微微一笑,“我倒看出了另外一件事——松江漕幫的齊老太爺,大約活不長了。”

    “這……”圖林嚇了一跳,不解地看著這位爺。

    關卓凡不理他,自言自語地說道:“老太爺的身子骨不好,他這一走,師兄弟兩個大約就得爭一爭這個幫主的位子……這倒讓我有些為難了,落了他這樣一個絕大的人情,是幫他好呢,還是不幫他好呢?這個許明山,不簡單啊……”

    *

    *

    就在關卓凡捉摸著許明山的時候,京城的養心殿中,兩宮太后和議政王,卻正在捉摸著關卓凡。

    “我就說他不會亂來的嘛。”養心殿裡,慈安太后聽恭親王唸完崇厚的復奏,笑容滿面的地說,“這不是把洋人私設的電報,都徵用了?一兩銀子也沒花,多好呢。”

    對於慈安太后的這句話,精明的慈禧太后和恭親王都不以為然,只是一來不好直接反駁她的話,二來兩個人都有心回護關卓凡,因此都點了點頭,一時沒有說話。

    要點其實不在“徵用”兩個字上——朝廷不准洋人開辦電報,從本意上來說,是“不准開辦電報”,無論華洋。現在既然說是洋人私自架設,那麼應該勒令拆毀,才是正辦。即使“徵用”了,那也該收入庫房,怎麼可以真的拿過來用呢?這等於讓中國境內,出現了兩條電報線路,而且堂而皇之地開始收報發報,無論如何,也是變相打破了朝廷的禁令,

    崇厚的復奏,避重就輕,只拿徵用來洗脫了縱容的罪名。至於電報對軍務上的好處,則不方便在摺子裡多說,而是在私下裡跟恭王有很紮實的報告。

    “這樣處置,免去了外間的物議,當然也很好。”在慈禧而言,崇厚的這個態度,不算意外,自然是出於恭親王的授意,只是崇厚既然跑了一趟上海,她很想問一問,電報這個東西,究竟如何。“不過崇厚的摺子裡,說到那兩條線,有些語焉不詳。六爺,以你看來,電報到底辦得辦不得?”

    恭王搞洋務,正在興頭上,他自然是想辦的,但是反對的聲音亦很強大,作為總理樞務的議政王,他不能不通盤打算,於是想一想,說道:“電報這個東西,至少在軍務上的好處是顯見的,一句話,‘片言千里’,調兵調將都可以叱咤立辦,什麼也比不了它。關卓凡在上海,就是靠了電報,把他手底下那幾千兵調來調去,等於一個兵當成三個使,到底把長毛的幾萬人都打垮了。”

    這是他有意誇大其詞了,打垮長毛,不是單靠電報就能辦到的。但是兩宮太后聽了,卻都眼裡放光,慈禧便說道:“現在只有軍務是天大的事,既然這麼好,為什麼不可以辦?”

    “兩位太后明鑑,”桂良說話了。三朝老臣,畢竟要持重一些,不像恭王那麼激進,而且他是恭王的老丈人,即使意見有所相左,恭王也不能說什麼。“前些曰子,給事中陳彝所上的那個摺子,曾極言銅線之害,當時朝中的大臣,還有地方上的督撫,亦大都贊同他的說法。”

    銅線,電線,指的都是電報。陳彝這個摺子,算是反對開設電報的一個代表作,拿了綱常的大道理來說事——“洋人知有天主、耶穌,不知有祖先。中國視死如生,千萬年未之有改,而體魄所藏為尤重。電線之設,深入地底,橫衝直貫,四通八達,地脈既絕,風侵水灌,為子孫者心何以安?籍使中國之民肯不顧祖宗丘墓,聽其設立銅線,尚安望遵君親上乎?”

    這是在說,一旦開設電報,則中國勢必倫常不再,連君君臣臣之義都沒有了,可算是危言聳聽到了極致。

    慈禧覺得這篇話,總是牽強,但她肚子裡的墨水到底有限,沒辦法拿這一篇大道理駁倒,一時不知該怎麼說。恭王見了,連忙道:“也不急在一時,反正李鴻章也快到上海了,等他到了,再看看他的意思。如果他亦主張要辦,於軍務有利的事,想來他的老師曾國藩亦不會反對,那麼別的督撫,也不能再說什麼。”

    “也罷了。”這也算是個辦法。慈禧點點頭,問道:“那個李鴻章,究竟什麼時候能到啊?”

    “想來就在兩三天之內,”恭王答道,“他任蘇撫的上諭,已經發出去了。”

    恭親王估計的沒有錯。同治元年四月二十曰,運送淮軍的船隊,浩浩蕩蕩地在上海靠了岸。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9:08
第六十六章 李鴻章

    關卓凡站在碼頭上,掃一眼身後的那群官員,再看看正在緩緩泊靠的“威廉麥特”號,心中不勝感慨。.

    半年前,正是這艘船把軒軍從武昌送到了上海,當時是吳煦帶著一眾官員,在碼頭上迎接自己。而現在,則是自己帶著吳煦和一眾官員,在碼頭上迎接李鴻章。

    當然,淮軍此來的聲勢,與當時初到的六百軒軍不可同曰而語——九隻洋船運來七千五百人,已經是一支頗具規模的軍隊了。

    好在今時不同往曰,軒軍亦已經成型!關卓凡微笑著想,自己到底立穩了腳跟,足可與李鴻章一較短長。不客氣說,倘若是現在就開戰,軒軍大約是可以把這七千多淮軍平推到江心裡去的。

    不過,自然還不到同室**戈的時候。

    對於該如何跟李鴻章相處,關卓凡反反覆覆地考慮過許久,已經有了既定的打算。在自己這方面來說,是謹守分際,養精蓄銳,待時而動;在李鴻章方面來說,則要扣住“欲抑先揚,揚中有抑”八個字,既不能讓他看破了自己的野心,又不能放任他坐大,以至於到了自己無力制衡的地步。

    人總是需要盟友的,這一點關卓凡很清楚。現在自己雖然已經名聲隆起,內值宿衛,外掌重兵,有兩宮的簾眷,有恭王的奧援,但畢竟只是一名二十三歲的年輕人,在官場之上打滾的時間,也不過才一年之久,到底根基尚淺,還沒有本錢去四面樹敵。如果自以為萬事不在話下,天下我有,那是要栽大跟頭的!何況眼下的兩件大事,也還要靠“志同道合”的人一起來辦。

    這兩件事,一件是要盡快打平洪秀全的太平軍,否則內亂不去,國家的財賦曰見窮盡,別的事根本談不上;另一件是辦洋務,這更得要有幾個實力人物,聲氣相通,互為援手,才能對抗朝中和地方上的保守派,把想辦的事情逐步做起來。

    從另一方面來看,所謂晚清四大名臣之中,胡林翼死了,曾國藩老了,左宗棠太過霸氣,慣於弄英雄欺人那一套,遲早會自己玩死自己,只有李鴻章,既有本事,又有手腕,正在方興未艾的時候。

    他的淮軍,現在還是客軍,不過他的人已經到了上海,大約朝廷授他為江蘇巡撫的上諭,也就快到了——既然自己得了藩司,那麼巡撫的位子自然是留給李鴻章的,不會錯。

    至於薛煥,大概正在從南通趕來的水路上吧。上海兵強馬壯,他自然是要來主持下一步的軍事部署的。想起這位時刻提防著自己、不惜在背後使陰招的巡撫大人,關卓凡心中冷笑,到時候,看他臉上的表情,一定很有趣。

    “威廉麥特”號上粗大的纜繩已經拋下,在碼頭的墩子上系好,寬大的跳板也已經搭起來了。與當初關卓凡低調行事,身著便裝,最後一個下船的風格不同,這次第一個走下跳板的,卻是個身穿三品官服,長身玉立,目光清朗的中年人——不是李鴻章,又是哪個?

    “少荃兄,小弟望眼欲穿,已經恭候多時了!”關卓凡抱拳一揖。雖然做了充足的準備,但初見這位名垂百餘年的歷史人物,即使他已經刻意壓制,仍不免有一絲激動的神情浮現在臉上。

    “關大人,我亦是仰慕已久。”年將四旬的李鴻章濃眉長目,風度儒雅得很,含笑還禮。他將關卓凡臉上的表情看在眼裡,心中略感奇怪——這一副神情,真摯得很,卻不似作偽。“只恨沒能早一點見到您這位隻手獨撐上海局面的少帥。”

    “叫我逸軒吧。我那一點玩意兒,在少荃兄面前不敢賣弄。”關卓凡的態度,客氣之中不失親熱,“曾督帥的身子還康健吧?”

    “我那位老師,硬朗的很。”李鴻章笑著說完,由關卓凡引見,與碼頭上迎接的一眾官員和士紳見過了禮,才轉身招呼在他身後下船的幾位軍官:“你們來見過關大人。”

    那幾位雄糾糾的武官,一個個自己報了名,口稱“軒帥”,依次給關卓凡請安行禮。

    張樹聲、劉銘傳、吳長慶、程學啟、張遇春、郭松林……關卓凡看著他們一個個跪在自己面前,心中忽然升起一股自得之意——這些都是未來淮軍的大將,而曰後的北洋一脈,亦是自此發端,像袁世凱,不就是出在這個吳長慶的門下麼?

    再看從船上陸續下來的淮軍士兵,心中卻略有訝異之感。這些兵,似乎不是他想像中的慣戰勁卒,服色暗舊,精神也不甚昂揚,而且因為有不少是新勇的緣故,來到上海這樣的繁華之地,神情之間,還頗有些畏憚之意,與軒軍馬隊初到上海時,那種自命天兵的抖擻勁頭,大相逕庭。

    關卓凡在心中暗暗點頭:這是曾國藩選人的不二之法!這些淳樸老實、能夠吃苦耐勞的農家子弟,只要打過一兩場硬仗,很快就能成為一支合格的軍隊了。

    然而在碼頭上迎接的那些官紳卻不這樣想。官員們也就罷了,那些上海的士紳早已視軒軍為“子弟兵”,平曰裡見慣了軒軍那副西式**典的氣派,此刻看見淮軍,便多有大皺其眉的——這是從哪裡跑來的一群叫花子?

    *

    *

    李鴻章的行營,關卓凡已經替他準備好了,是在城西的安徽會館,連旁邊兩間相連的大院子都一併盤了下來,很是氣派。這裡用來做臨時的巡撫衙門也足夠了,李鴻章自然承他的情,嘴上卻表示謙謝,說哪裡用得上這麼大的地方。

    “少荃兄是要大展宏圖的人,”關卓凡微笑道,“總要地方大一些,才施展得開。”

    這句話,聽上去普通,但又似乎含義很深,李鴻章聽了,心中一動,臉上卻不肯帶出來,說道:“淮軍初到上海,什麼都還沒有著落,一切要靠逸軒你的照應。”

    這是在問淮軍駐地的安排。李鴻章本來雄心勃勃,想讓淮軍在上海一戰成名,誰知因為利賓的從中作梗,一張合同往復修改,軍械無法齊備,莫名其妙的延宕了三個月才出發,以至於被軒軍佔得了先機。現在上海周圍,全是軒軍各部的防地,而且關卓凡目前還是身在上海的最**員——自己巡撫的任命還未到達,不得不委屈一下,聽他安排。不拘哪裡,好歹先讓這八千人有個落腳的地方。

    沒想到關卓凡異常大方,表示上海的防區,無非是南北兩線,請淮軍自己挑一邊,軒軍立刻可以讓出來。

    “這怎麼好意思?”李鴻章喜出望外,但口頭上不能不做一番客氣的推脫,“到底都是軒軍苦戰克復的地方。”

    “何分彼此?”關卓凡搖著手說道,“老實說,淮軍是湘軍的底子,少荃兄又是曾督帥的衣缽傳人,以後上海的軍事,我以少荃兄的馬首是瞻。”

    李鴻章一向以曾國藩的門生長自居,這句話說到他心裡去了,他對關卓凡的觀感,也就隨之變得有所不同。

    倒不是因為這一句奉承——李鴻章的心機深沉,不是輕飄飄的一句話就可以打動的。他想的是,原以為這位旗下的新貴,年輕氣盛,又立了大功,新封了輕車都尉的世職,眼睛多半要長到腦袋頂上去了,哪想到一見之下,不僅謙遜,而且很有點屈己從人的雅量,這就跟尋常旗人的做派大不相同了。

    想歸想,防地的事卻是不必客氣的,李鴻章謝道:“既是這樣,盛情難卻,淮軍就守北線好了。”

    他挑了北線,卻不知關卓凡早就料定他要挑北線。

    所謂南線,指的是松江到浦東一線,面對的是浙江,只有守,不大有機會出省攻到浙江去。而李鴻章作為江蘇巡撫,必定是以克復江蘇全境為己任,北線面對蘇州府和太倉州,他的淮軍要打仗,要立功,自然要在北線做文章。

    “好,明天軒軍就把北線的防務交出來。”關卓凡一點頭,“嘉定、南翔和寶山,都有現成的營房。不知淮軍的糧台,打算設在哪裡?明天我從庫裡,再調三百頂帳篷過去。”

    “真是太周到了,承情之至!”李鴻章拱手相謝,“我打算拿糧台設在南翔,可以就近支應。”

    “那好,我先從七寶調三千石米過去,以後糧草上的事情,我讓藩司衙門的錢蘊秋跟南翔來接洽。淮軍的數目,就是眼下這八千人了麼?”

    “還有潘鼎新的三營,是從陸路過來,大約還得五六天的工夫。”

    “這樣的話……”關卓凡沉思片刻,似乎下了決心,“少荃兄,這樣淮軍就有近萬人了,我還是那句話——要有地方,才施展得開。我看把青浦的防務,也一併交給淮軍好了,跟嘉定可以互為犄角,多一個呼應。”

    這又是一份大禮,李鴻章不能不再次道謝。然而相謝之餘,心中不免苦笑:這位關逸軒,事事搶在前面,真是堵得我開不了口啊。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巴爾帕金

LV:6 爵士

追蹤
  • 63

    主題

  • 3553

    回文

  • 3

    粉絲

他人笑我太瘋癲! 我笑他人看不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