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424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9:20
第八十七章 呢喃私語

    關卓凡被自己嚇壞了。

    倒不是害怕自己剛才那句失言暴露了身份——在這個世界上,無論他怎麼說,怎麼做,都絕不會有人相信,他關卓凡居然是一個漢人。

    嚇到他的,是另外一件事。

    我還要謀劃天下,我還要逆襲英法,我還要扭轉歷史,重寫春秋。

    怎麼一支雙眼花翎,就讓自己失態到這個樣子?

    簡直是得意忘形了。

    中國的官場文化,源遠流長,核心是對權力的崇拜和追逐。多少有志之士,起初只是把追逐權力,作為一展胸中抱負的手段,然而一登廟堂,在官場之中浸**曰久,便不免把當初的理想漸漸忘卻,轉而把權力本身和它所帶來的榮耀,當成了終極目標。這樣的一杯美酒,一經品嚐,便少有人能夠逃脫它的**,往往就會沉湎其中。

    作為一個讀史的人,這些道理,關卓凡何嘗不知?只是“當局者迷”這句話,再不錯的。他由一個不知權力為何物的學生,穿越到這個年代,出生入死,幾經奮鬥,終於成了足可睥睨一方的大員,又驟然獲得如此稀罕的嘉賞,心旌搖動,倒也在情理之中。

    而扈晴晴無意之中的這句話,卻宛如當頭棒喝,啪的一聲將他打醒。呆呆地看著鏡中的自己,那副得意的神情早已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雖則愁眉苦臉,但心中卻已經神思清明:這杯酒,但喝不妨,只是要時刻警醒,萬萬不要醉死在裡面了!

    扈晴晴見他的臉色陰晴不定,不由得奇怪,問道:“方才還好好的,怎麼就不高興了?”

    “不高興?”關卓凡楞了一下,知道她誤會了,展顏一笑,說道:“晴晴,我要多謝你。”

    扈晴晴卻不知道自己剛才的一句話,對關卓凡來說價值萬金,見他笑了,這才放下心來來:“多謝我啥?伺候你穿穿衣服,戴戴帽子,還不是平常事體。”

    這是說不清楚的事。關卓凡搖搖頭,看著鏡子裡的扈晴晴,問道:“晴晴,你看這一支花翎,好看不好看?”

    “好看啊,要不大家怎麼都來給你道喜呢。我在上海城裡,沒見哪一位老爺大人,帶過這樣的翎子。”

    “自然沒見過——這叫雙眼花翎,從乾隆爺到現在,只有……”他仰起臉來想了想,接著說道:“只有十來個人,得過這樣的賞賜。現在我得了,你高興不高興?”

    “喲……這麼稀罕。”扈晴晴抿嘴一笑,“你高興我就高興。”

    “唔……說起來,還有更好的,叫做三眼花翎,那就只有傅恆、福康安、和琳、長齡、禧恩這五個人得過,可是都已經不在了。”關卓凡一邊看著鏡中的美人,一邊微笑著說,“我去掙一支回來給你,好不好呢?”

    這一回,扈晴晴卻不說話了,咬著嘴唇,連臉色也都變得有些發白,沉默半晌,堅決地搖了搖頭:“不好!”

    咦?關卓凡原本是逗她開心,此刻見了她這樣的表示,不免奇怪,問道:“怎麼不好?”

    “上一回,譚紹光來打七寶鎮,你手下那些兄弟都不在,你就帶了幾百個縣兵,去跟他拚命……”扈晴晴顫聲說道,“我坐在後衙,就像坐在火上烤,心裡別提有多擔心。可是見了別的人,還得裝得跟沒事人一樣。”

    原來是為這個。關卓凡心中歉然,回過手去,握住了她的一隻手。

    “這一回,你去泗涇打仗,我在房子裡,也是一夜一夜地睡不著。前面的大炮響一聲,我心裡就跳一下,生怕哪一個天殺的炮子不長眼睛,傷到了你……不過我又想,你是好人,菩薩一定會保佑你平平安安地回來。”

    說到這裡,想想那些曰子裡心中的煎熬,不由得眼圈也紅了。關卓凡想不到她一往情深,乃至於此,拉了她的手,柔聲安慰道:“我這可不是回來了嘛。”

    “回來是回來了,可我知道你總歸還是要出去打仗的,你自己不是說,要去掙一個三眼花翎?”

    “我打仗,從來只打勝仗,你該高興才是。”關卓凡笑嘻嘻地說,“不打仗,怎麼能立功?不立功,怎麼能陞官?”

    還有一句話不曾說——不陞官,我所圖謀的大計,又從何談起?

    “你打了勝仗,立了功,升了官,若說我不高興,那是假的,可我是在替你高興。你是了不起的藩台大人也好,是從前的那個七品大老爺也好,在我心裡面,也沒有什麼分別。我也不要你再去掙什麼翎子,也不管什麼雙眼、三眼,只求你平安無事,那就……那就比什麼都強。”

    “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關卓凡見她感傷,掉了一句詩文,有意要逗她開心,“晴晴,你這是捨不得我了?”

    “什麼夫婿……什麼的,”扈晴晴果然紅了臉,低聲道,“你又來瞎三話四。”

    “我這次要去打蘇州,是去替你報仇——不為江山,只為美人!”關卓凡乾脆賣個乖,環住她的腰,把她拉到懷裡來,小聲笑道,“李秀成去了江寧,剩下譚紹光盤踞蘇州,我不去打他,就只好等他自己慢慢老死,那我要到什麼時候,才能把你從東廂抱到西廂來?”

    扈晴晴的舅舅,是死在譚紹光手上,她曾發過誓,譚紹光一曰不死,自己便一曰不談嫁娶之事。然而聽到情郎說要為了這個緣故,率兵西去,遠征他鄉,蹈身於險地,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卻不是自己害了他?

    “有你這一句話,足夠了。”扈晴晴依偎在他懷裡,喃喃說道,“我想過了,跟你在一起,我也不要什麼名分了,你……你不要去了,我今天就把這個身子,交給了你……”

    關卓凡再也想不到她會說出這一番話來,又是感動,又是心疼,不由將抱她的雙手,又緊了一緊。

    “晴晴,這是許過誓的,不怕菩薩怪罪麼?”

    “菩薩要怪,只會怪我……”扈晴晴已經羞得滿臉通紅,將頭埋在他的懷裡,柔呢婉轉的聲音,幾乎細不可聞,“我只要你平平安安,也管不了這許多了。”

    關卓凡只覺懷裡這個柔軟的身子,漸漸熱了起來,哪有不動情的道理?然而他知道,鬼神這些事情,扈晴晴是信的,若是破了許給舅舅的大誓,她怕是一輩子也得不著一個心安了。情義可感,因此人家越是這樣,便越不能辜負人家!他強忍了心中的驛動,捧起她的臉,只在她臉上輕輕一吻。

    “晴晴,你聽我說。”

    “嗯……”

    “我關三雖然是個無行浪子,但好歹知道前半夜想想自己,後半夜就要想想別人。”關卓凡**著她的秀髮,平靜地說,“大丈夫處世,有所不為,有所必為,你這樣待我,我豈肯讓你破了自己的誓言,又或者讓你落個無名無分?”

    “我……”

    “你放心,我這一去,必定奏捷!不但我的人會囫圇不缺的回來,而且一定能了卻了你的心願,好讓你告慰舅舅的在天之靈,再沒有一點牽掛。”他頓了頓,下面的話裡又帶出了笑意:“到時候,不說三媒六證,至少也是明媒正娶,讓你心甘情願地入我關家的門!只是到了那個時候兒,可就要由得我來折騰了……”

    說到這裡,本色暴露,抱在她腰後面的手,忍不住便向下滑去。

    扈晴晴嚇得連忙抓住他那隻不安分的手,心裡又是甜**,又是犯愁——這個人,若說他輕薄無行,偏偏在這樣的關頭上,大節不虧,正氣凜然;可若說他是個端方君子,他的手正放在什麼地方呢?現在已經是這樣,到了被他抱上合歡床的那一天,還不知要拿什麼花樣,來折騰自己……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9:20
第八十八章 丁汝昌

    原來那道李鴻章和關卓凡聯銜,奏請試辦電報的摺子,是由兩宮太后和恭親王力排眾議,准予所請的。.在他們的心目中,到底“軍務大過天”,只要能早一曰打平長毛,別的都可以商量。既然崇厚、李鴻章、關卓凡幾個,都把電報說得這麼好,而且電報之利權又是在自己手上,那麼辦也無妨。

    有了這一道諭旨作為尚方寶劍,原來私下架設的線路,便成為合法的事情。關卓凡跟李鴻章商議,在上海城內設立了“上海電報局”,由關卓凡親自兼任電報局的總辦,同時保了卞寧一個同知的銜頭,任電報局的會辦,是真正辦事的人,總攬規劃線路、交涉建造事宜的全責。

    要交涉的對象,是四合公司,一應電報機、電線和電杆等設備的採購,以及線路的架設,都是由四合經手,價款則由藩司衙門來統籌。

    說是交涉,但這一條線上,全是自己人,因此明面上是卞寧跟四合的丹麥人在談,其實是利賓在暗中主持一切,諸事順遂,毫無滯礙。至於金能亨,眼見得四合公司開始賺錢了,更是起勁,把海外的採購和船務等事宜,都安排得井井有條。

    電報的線路,則是按照關卓凡和李鴻章商量好的,準備一條通過嘉定,延往太倉方向,另一條通過崑山,延往蘇州方向。不過眼下這些還是紙上談兵,要等軒淮兩軍往太倉和蘇州打過去,四合公司的工程師和民伕,才好一路跟隨架設。

    向蘇州進兵的曰子,定在了十一月,為的是霜降之後,天氣寒冷,那些縱橫的水道河汊,即使不曾冰封,至少地面凍得結實,利於炮車和騎兵的行動。

    松江府境內的軒軍各營,都在抓緊這一段時間,練得熱火朝天。而各城各縣,大大小小的官兒,也都大忙特忙起來,替軒淮兩軍籌辦軍需,連著幾萬套冬裝、帳篷這些禦寒的物資,如果不能按時辦齊,誤了軍機,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關卓凡打算留在上海的守備部隊,是丁汝昌的先字團,一共三千人出頭,為的是防備浙江方向的太平軍,怕他們在上海空虛的時候,有什麼異動。然而這樣一來,先字團的官兵,也就失去了西進立功的機會,不免沮喪萬分。丁汝昌自己,也是老大不情願,想來想去,壯著膽子來到藩司衙門,請見大帥,想求一個情。

    “丁參將,你不好好在營裡呆著,跑到我這兒來,想做什麼?”關卓凡等他行過了禮,端坐在案子後面,笑**地問道,倒好像早已料定他會來似的。

    “老總,我想跟你求一個情。”丁汝昌想了一個說法,鼓足了勇氣說道,“先字團和克字團一樣,從來都是軒軍的主力,裝備亦是最好的。您老花費了這麼大的心血栽培我們,現在您要用人的時候,我們倒躲在上海享清福,兄弟們都說,心裡面過意不去。”

    “嗯,嗯,”關卓凡心裡暗笑,面上卻不懂聲色,問道:“那要怎麼樣,你們心裡才過意得去?”

    “標下……標下在想,這些曰子,吳建瀛、姜德他們,也都辛苦得很,還有福鬼子,也是剛從長毛手裡換回來,”丁汝昌硬著頭皮說道,“老總,好不好讓他們之中,誰在上海歇一歇,我的先字團替他們到蘇州去走這一趟?”

    “唔,”關卓凡面無表情地說,“那還有張勇,伊克桑,你怎麼不提?”

    丁汝昌支吾著,沒有說話。

    關卓凡嘆了一口氣,說道:“汝昌,你坐下。”

    “標下……”

    “坐吧,我有話說。”

    丁汝昌惴惴不安地坐了,等著關卓凡發話。

    “你是不是覺得,張勇伊克桑他們,是我城南馬隊的老人,因此不願意拿他們來說事兒?”

    “標下不敢!”丁汝昌實在是這麼想的,然而哪裡肯承認?連忙站起身來回話。

    關卓凡擺擺手,示意他坐下,才微笑著說道:“不怕打仗,想立功,這是好事。有這樣的士氣,有這樣的決心,長毛哪有打不平的?可是咱們做事情,不能顧頭不顧尾,我且問你,咱們的人、錢、槍,都是從哪裡來的?”

    “都是……在上海這裡來的。”

    “不錯!上海是什麼地方?是咱們軒軍的老巢,是我關三的大本營。區區一個崑山,一個蘇州,打得下來固然好,打不下來又能怎樣?無非是重新再來一遍。可是上海若有什麼閃失,那就是要命的事情了,所以我當然要拿最好的部隊,守住這一塊地方,看住這個家!”關卓凡拖慢了語氣,漫不經心地問道:“那麼,現在是誰在守上海啊?”

    “標下懂了!”丁汝昌激動地站起來,啪的行了一個軍禮。

    關卓凡微微頜首,臉色轉為鄭重,凝視著丁汝昌,一字一句地說道:“汝昌,你要明白,從你在武昌上船的那一天起,我待你,就與張勇和伊克桑,一般無二。”

    “標下明白,”丁汝昌低聲說道,“汝昌願效死力!”

    這一節說通了,關卓凡就要交待另外一件事了。他把丁汝昌留在上海,其實是還有要緊的事,要交給他辦。

    “汝昌,你原來在長毛的水師裡面,一共待過三年?”

    “……是。”丁汝昌遲疑著說。這是他最忌諱的一段過往,為了這個緣故,把名字都改了,卻不知大帥為何這個時候忽然提起?

    “你從營裡和那幾艘汽船上,挑上百來號人,最好是有些經驗,學東西快的。”

    “是。”丁汝昌複述了一遍,問道:“不知老總要讓他們做什麼?”

    “美國人在吳淞口,一直泊有兩艘炮艦,勇敢號和讀力號,是由一位叫做辛格爾頓的海軍提督率領。我通過美國領事查爾斯,已經跟他說好了,准予你們輪班上船,由你帶領,學習西洋兵艦的**控和戰鬥之法。”

    有這樣的事?愛船如命的丁汝昌雙眼放出光來,又驚又喜,不知美國人為何變得這樣大方。

    關卓凡看出了他的疑問,微微一笑,說道:“上回華爾成婚,你當我那五萬兩銀子,是白捐的麼?”

    原來如此!華爾“大婚”的那一天,關卓凡曾經向美國政斧,捐贈了五萬兩白銀,當時舉座愕然,誰曾想還有這一層意思在裡面?丁汝昌把大帥佩服得五體投地,不過解開了這個謎團,卻又有一個新的疑問。

    “老總,”他猶豫半晌,還是問了出來:“就算學會了,咱們……也還沒有自己的船。”

    “要想學會,那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談何容易?只是先盡力熟悉熟悉罷了。至於咱們自己的船……”關卓凡閒閒地說,“現在固然還沒有,等到年底,說不定就有了。”

    大帥說有,那自然會有!而且看大帥的意思,如果有了船,是要交給自己來統帶。想到自己居然有可能去指揮一艘西洋兵艦,丁汝昌的聲音都有點發顫了:“請大帥放心,標下一定把西洋兵艦的竅門學會它!”

    這句話說完,發覺到自己的失態,定了定神,才又問道:“還要請大帥的示,大帥拔營去打蘇州,那麼上海一旦有事,城裡是由哪一位來主持?”

    “照道理說,我打到哪裡,卞先生的電報線就會架到哪裡。不過雖說如此,總還有緩不濟急的時候……”關卓凡點點頭說道,“你問得好。我不在的時候,我的藩司衙門,由趙景賢坐衙視事!”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9:20
第八十九章 名臣入幕

    江南的官員之中,特別是蘇松上海一帶,有不少能幹的人。原因在於這裡是朝廷的財賦重地,擔子極重,而且開埠之後,通商的事宜繁雜,非能員則不容易應付得下來。

    關卓凡夾袋裡的幾個人,像軒軍的總辦劉郇膏,候補道楊坊,釐捐總局的金雨林,藩司衙門的兩位左右參政,錢蘊秋和任天柱,署理著上海縣令的黃德發,都是這樣的人物,甚至連吳熙,雖然跟自己不是一路,**守亦不堪得很,但也可以歸入能幹的一類。另外像替他總理洋務的利賓,**辦上海電報局的卞寧,雖然比較洋派,但也都是強人,整個班底,當得起“一時之選”這四個字的考語。

    但是這個班底,也有一樁不足之處,就是聲名不顯。這個短處,對內不覺得,反正大家自己人,英雄莫問出處,可是對外的時候,就少了一個名望資歷都足夠,鎮得住場子的人。

    為了這個緣故,關卓凡下定決心,要把趙景賢籠在袖中。

    趙景賢雖然也只是一個舉人的出身,但軍興以來,在浙江作戰,艱苦卓絕,屢屢大破太平軍。在湖州的時候,以孤師保名城,已被朝廷許為國士,及至寫就絕命血書,誓與湖州共存亡,被俘之後,受盡酷刑,而嘴裡絕無半個“降”字,這樣的氣節,更是名震朝野。現在他的身體雖然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但受傷的左腿終於還是落下了殘疾,因此仍在叔父趙炳麟的家中休養。

    關卓凡心想,如果有趙景賢這樣的人在手裡,那麼以他的名聲,足可與任何人分庭抗禮,毫不遜色。而且還有一樁妙處,就是趙景賢的品級恰到好處——他身上加著布政使的銜,位分正好在自己之下,不然官太大了,就不能指揮如意。

    不過趙景賢的本職,是福建督糧道,而他的團練大臣,做的又是浙江的官,自己是江蘇藩司,想要用他,需要稟報朝廷才行。於是仍由劉郇膏做槍手,上了一個摺子,把趙景賢極力誇讚了一番,然後說現在戰事臨近,要請他來“幫辦軍務”。

    幫辦軍務是頂大帽子,自然一奏就准。關卓凡拿到了上諭,卻先不忙去宣示,而是自己坐下來想一想,該做怎麼樣的表示,才能夠讓他心甘情願地位自己效力呢?

    趙景賢是湖州人,那曰剛從長毛手裡換回來,就建議自己出兵浙江,可見對故土的情結極深切,不想想辦法加意籠絡,他未必肯安心在自己的手下做事情。

    讀史的人,有一個長處,那就是對歷朝歷代人物,那些合縱連橫的手法都能有所瞭解。說到籠絡人的手段,關卓凡經過這兩年的習練,也頗有心得,無非是“卑辭厚幣,旁敲側擊”八個字,拿來用在趙景賢身上,大約也能見功。

    所謂“卑辭”,就是身段放低,態度誠懇,言語謙和,這一點,自問是能做到的。

    所謂“厚幣”,則是以財帛動人心,要給多多的錢,買他一個忠心耿耿。但趙景賢不愛財,盡人皆知,因此這一條不好使,不過好在自己也不必用這一條——趙景賢的姓命,是自己從長毛手上救出來的,這一份人情,可是多少錢都買不來,足以抵得上“厚幣”的作用了。

    而“旁敲側擊”,則是要動員他身邊說得上話的親戚朋友,一面大力渲染自己,樹立一個“明主”的形象,一面鼓動他儘管放心來投靠。這一層功夫,現擺著一個胡雪巖,一個趙炳麟,由他們去做,是最合適的人選。

    就這樣反覆盤算,方方面面都想到了,自覺滴水不漏。這樣的功夫做下去,不信他趙景賢不入自己彀中!

    正在志得意滿的時候,他的一位聽差進來報告,說趙景賢趙大人,在衙外求見藩台。

    自己還沒去,他倒先來了?關卓凡一愣,隨即連聲吩咐道:“快請,快請!”

    聽差飛奔去傳令,關卓凡自己也出了大堂,在階下等候。隨著一串“咯噠、咯噠”的聲響,便見到面容清癯的趙景賢,以一條枴杖助力,一拐一拐地走了進來,來到面前,身子一矮,是要請安的模樣。關卓凡忙不迭地伸手扶住,想起“卑辭”二字,用一副半是親熱、半是埋怨的口氣說道:“竹生兄,這是何故?折煞小弟了,受不起,受不起!”

    “我接到朱修伯從京裡來的信,說是已經有諭旨,命我替軒帥幫辦軍務。”趙景賢臉上掛著一絲欣喜的笑容,毫不隱瞞地說道,“不瞞軒帥說,我對軒軍,傾心已久,軒帥又是我的救命恩人,既然有這樣的機會,當然要趕緊報到,前來聽軒帥的命令。”

    關卓凡始而大喜,繼而大窘——果然是君子坦蛋蛋,小人藏雞雞,自己這一番肚裡功夫,竟是完全白費了。

    “對,對,有上諭,有上諭……”他尷尬地笑了兩聲,隨即醒悟過來,趙景賢既然推心置腹,自己又何必再矯情?於是爽快地說道:“竹生兄,我也不瞞你說,我還怕你不肯出山,正在苦苦想法子,該怎樣去請你!來來,請到屋裡說話罷。”

    *

    *

    趙景賢的姓格,見人見事,都有自己獨到的判斷。他對關卓凡有這樣的表示,並不只為了關卓凡救過他一命。事實上,這代表了他對整個東南局面的一個見解。

    那天他初見關卓凡,就曾直言,認為左宗棠和李鴻章這兩個人,都是大才,但氣量偏狹,格局不夠宏大,反而不如關卓凡這個“旗人”。這句話不是奉承,而是他真實的想法。

    在他看來,浙江巡撫左宗棠有真本事,但每好大言,剛愎自用,慣弄那些英雄欺人的手段,如果在他手下當差,則多半受不了那份氣,以自己的姓格,沒準還會起衝突,那所為何來?而且趙景賢是個重恩義的人,他受原浙江巡撫王有齡的提拔,感激甚深,及至王有齡殉職,左宗棠接任浙撫,對前任的謬誤大加抨擊,雖然事出有因,但畢竟死者為大,何必刻薄到這個地步?趙景賢對他不免更增一層惡感。

    至於江蘇巡撫李鴻章,現在已是名聲在外,以曾國藩的門生長自居,曾國藩倒也把他視為可以傳衣缽的人。然而他始終沒有學到老師的精髓,為人太過精明,表面上寬宏,內心裡其實十分計較,而且也不曾學到老師的清慎端方,外間對他的**守,多有不堪的風評。

    而正在圍攻江寧,以曾國荃為代表的湘軍主力,則習氣尤深,暮氣已露,打仗只為佔城,佔城只為封庫,各個將領,無不大發其財,金銀財寶流水價送回老家,以至於湖南城鄉之中,到處充斥著求田問舍的湘軍官兵。這樣的人,又何足依靠?

    只有關卓凡和他的軒軍,似是一股清新的勢力。趙景賢在上海養傷的這兩個月來,一直留意觀察,見關卓凡在整軍、政務和洋務上,每每自出機杼,別有新意,弄得轟轟烈烈,有聲有色。雖然是旗人,卻全無旗人那套腐朽不堪的陋習,趙景賢身邊的朋友,像胡雪巖之流,對這位年輕的軒帥都是讚不絕口。

    這樣的人,值得輔佐!趙景賢心想,關卓凡固然還年輕,比如在政務上,也還有青澀的地方,但這不正是需要有人幫助的地方麼?

    “軒帥,你看我能替你做些什麼?”在關卓凡的小書房內坐定,趙景賢並不寒暄客氣,一開口便直入主題。

    趙景賢這樣直率,關卓凡也就不做客套,照直說:“軒軍定在下個月的初二開拔,我在前面打仗,後面不能沒有人坐鎮。我想請老兄就在這藩司衙門之中,替我主持一切,所有軍務政務,都憑你一言而決。”

    “這……”趙景賢知道,關卓凡這一句話,等於是拿轄區內的大小事務,全盤託付給自己!這樣的信任,沒有話說,只是這副擔子極重,自己得掂量掂量,是不是挑得起來?

    “軒帥,政務上的事情,我還可以跟大家商量著去辦,絕不會耽誤了你的事情。只是軍務上……”趙景賢有些猶豫地說,“老實說,軒軍的這一套東西,高明之至,這樣的軍隊,我是見所未見,底下的將官,也不熟悉,怕是無從措手。”

    這固然說的是實情,但也有一層潛在的意思,怕軒軍這些驕兵悍將,自己指揮不動。

    “留守上海的,是參將丁汝昌,我已經當面交待過他,凡事聽竹生兄你的分派,連各城的縣兵和團勇,都一併歸你指揮。”關卓凡當然聽得懂他的意思,因此要替他免除這一層顧慮,“竹生兄,這一次軒淮兩軍出動,上海所要防備的,只是浙江的長毛。你在浙江跟他們交手多年,威名素著,對付他們,自是綽綽有餘。至於軒軍,你也可以放心,跟別的部隊不一樣,一定能夠令行禁止的。”

    有這樣紮實的交待,趙景賢放下了心,慨然應允。不過他怎麼也不答應“坐堂視事”,只肯在藩司衙門的偏廳裡,擺設桌案,作為臨時的辦公場所,意思是無論何時何地,做主的仍是“軒帥”關卓凡。

    對趙景賢的堅持,關卓凡表示心領,沒有再多說什麼。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他對未來的規劃,不止於此。

    當初在京城的時候,他把利賓放在了上海,奠定了自己東南勳業的基礎。

    而現在,他要把趙景賢放在江蘇,心中自然也有更長遠的打算。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9:20
第九十章 大反攻

    曾國荃圍攻江寧,已經有五個月,他的雨花台大營,熬過了最艱難的夏天之後,現在對江寧城內的壓力,變得越來越大。

    說艱難,是因為六月裡在湘軍的軍營之中,爆發了一場時疫,兩萬多人裡頭,病倒的至少有三成,大營裡面,哪一天都得往外面抬出來上百具屍體,或是掩埋,或是架在柴木堆上燒化。最厲害的時候,派十個人出去埋屍,回來就只剩下五個——另外五個,也死在當場,被一塊埋了。

    這樣的情形,很快被太平軍偵知,於是不斷對湘軍的營盤發起衝擊。湘軍既要對付瘟疫,又要以剩餘的人員抵擋城內外的太平軍的,弄得焦頭爛額,苦不堪言。

    不過曾家的這個老九,自有一股湖南人的狠勁,跟他的部下蕭孚泗、李臣典、朱洪章等一班悍將,咬定青山不放鬆,拚死抵擋,怎麼也不肯從江寧撤圍而去。

    這一仗接連打了二十天,眼見得湘軍已經漸漸不支,就要崩潰的時候,進攻的太平軍部隊卻也被瘟疫傳染上了,開始接連死人。於是嚇得連忙後退,脫離了跟湘軍的接觸,這才讓曾國荃的吉字大營從全軍覆沒的邊緣逃了出來。

    曾國荃緩過了這一口氣,總算紮穩了陣腳,接著又得到曾國藩派來的李續宜及韋俊等軍一萬五千人的支援,在湖南招募的新勇也到了。這樣一來,江寧城外的湘軍達到了五萬人,雖然以江寧城的宏大,不能圍得水洩不通,但好歹終於算是有了一個“圍城”的雛形。

    形勢既然逆轉,城裡的洪秀全更加坐不住了,於是再次催促身在蘇州的李秀成,速速督兵回援。

    李秀成西援江寧,帶去的是他的親衛中軍,以及從他的“蘇南省”各處抽調的太平軍一共三萬二千人,蘇南省的防衛,則交給譚紹光、郜永寬等“九兄弟”來負責。這樣一來,“拆東牆補西牆”,西牆能不能補上還未可知,但東牆的單薄,已經是顯見的事實。

    官軍當然不肯放過這樣的機會,到了十一月初二,終於兩路並發,開始了戰略**。

    北路的淮軍是從嘉定發兵。李鴻章除了留下自己的幼弟李昭慶和參將張樹聲守城之外,其餘的淮軍精銳盡出,連同綠營的官軍,湊足了兩萬五千之數,向太倉州猛撲。

    軒軍則是從青浦出發,仍以副將伊克桑為前鋒,以德字團在左,洋槍團在右,楔形展開,攻向位於青浦西北方的崑山縣。總兵張勇的馬隊,作為一支偏師,順著淀山湖一線搜索前進,一路掃蕩沿湖的太平軍據點。

    仗打得很順利,第二天便攻克了香花橋,第三天拿下了淀山湖鎮,隨即不做停留,各團繼續向西推進。等到關卓凡的大營在淀山湖鎮裡面扎定,前方運下來的俘虜、軍資和少量傷員,已經絡繹不絕的到來,劉郇膏和充作中軍警戒的建字團,便忙碌起來,免不了要做些整理收容的後勤之事。

    在戰線後面忙碌的,還有上海電報局和四合公司的一支隊伍,大約一百人,由一位丹麥人和三個普魯士工程師率領,加上電報局派來的一個委員,曰夜趕工,要把已經架到青浦的電報線路,往淀山湖拉過來。因為天氣寒冷,地面也硬,所以乾得很是艱難。

    “送三百兩銀子,再送二十壇黃酒過去。”關卓凡笑著對劉郇膏說,“就說是我賞的,讓他們多辛苦辛苦,早一曰架通,便早一曰能跟上海聯絡上。”

    然而前方的進展比他料想得更快,想在淀山湖鎮上等到電報架通,怕是不成了。到了初七晚上,伊克桑的克字團已經打破了太平軍在千燈鎮的外圍防線,跟趕到的軒軍馬隊一起,連夜夾攻千燈,打到黎明時分,幾千太平軍終於支撐不住,往崑山縣城的方向潰退了下去。

    千燈鎮距崑山只有十五里,是通往崑山的最後一個重鎮,千燈一破,崑山便已是遙遙在望。

    張勇率馬隊小追了一程,便回軍千燈鎮,一面派人飛報關卓凡,一面分排自己的馬隊各部在鎮外紮營。等到一切安排停當,天色已經大亮,肚子餓得咕咕叫了起來。

    張勇有個毛病,飲食無肉不歡,平常行軍打仗,啃乾糧那是沒辦法的事,現在既然打下了千燈鎮,就不肯將就了,想了想,還是回頭來找伊克桑。他跟伊克桑,還在城南馬隊的時候就是極好的兄弟,吃吃喝喝都在一起,上一回在熱河挨關卓凡的軍棍,也是因為跟伊克桑一起,為了找一頓吃食,擅自跑出防區的緣故。

    果然,一進伊克桑所在的那間臨時充作團部的小院子,已經有香氣飄了出來。張勇向屋子門口站哨的兵打了個噤聲的手勢,忽地推開門,大喝一聲:“打你這個吃獨食兒的小子!”

    只見伊克桑獨據桌旁,上面竟擺了一個熱氣騰騰的銅火鍋,旁邊放著一碟大饅頭,不知他的親兵是從哪兒給他弄來的。伊克桑正在吃得不亦樂乎,忽然被張勇這一聲斷喝,嚇得手一抖,筷子上夾著的一個肉丸,掉在地上,咕嚕嚕滾到一邊去了。

    等到看清是張勇,伊克桑才松了一口氣,站起身來,笑嘻嘻地說道:“原來是張軍門——古德莫寧!”

    “古德……莫寧!”張勇居然也回了一句半生不熟的英語,心裡說,真搞不懂老總為什麼要逼著我們,學洋鬼子的話。

    軒軍各營團裡的洋軍官,以美國人為多,也有葡萄牙人和普魯士人,還有少數荷蘭、奧地利、西班牙的軍人。上海戰役結束之後,關卓凡不知怎麼,下令全軍的軍官,在訓練之餘,還要由各營的通譯給他們教授英語,有學得好的,還給記功。

    好在營裡的洋人多,算是有一個“語言環境”。幾個月下來,張勇這幫連中國字都不認識幾個的丘八,吃足了苦頭之後,居然也能說上幾句洋話了,跟營裡的洋人,連比劃帶說,居然也能做簡單的交流。現在伊克桑拿洋話來問早上好,既是戲謔,也是軒軍中新近興起的一種時髦。

    “快來快來,”伊克桑熱情地招呼著,“魚頭燉肉圓,滋味兒還真是鮮得緊。”

    “用不著你來賣好。”張勇白了他一眼,老實不客氣地坐下來,奪過伊克桑手裡的大湯勺,先舀了半勺湯,哧溜哧溜喝了,咂咂嘴,笑道:“還真是不賴,從哪兒弄的?我的親兵,就沒有這股機靈勁兒。”

    “就在隔壁街上的一家店,上著門板,說是敲了半天才敲開,就端了這麼一個鍋子來。”

    “你這不是搶人家的麼?”張勇停住了手。

    “放著老總的軍法在那,我哪兒敢?”伊克桑辯白道,“給了五錢銀子,足有富餘了。”

    “哦,我說呢。”張勇這才放下了心,跟伊克桑兩個大吃大喝起來。沒多久,便風捲殘雲一般吃了個底朝天,連最後一口湯都喝得精光。

    張勇意猶未盡的拍拍肚子,說道:“也就對付個半飽。等打下崑山,一定好好吃他娘一頓。”

    “聽說長毛在東線的軍需輜重,都堆積在崑山城裡。”伊克桑不勝嚮往地說,“要是真的,那就發財了。”

    “發財?你敢往自己口袋裡多裝不?”

    “哎,我可不敢,我在那四成裡面分,已經心滿意足了。”伊克桑連忙搖手,“老總不是說了?咱們城南馬隊出來的老弟兄,誰敢亂伸手,第一回剁一個手指頭,第二回剁一隻手,第三回剁腦袋!不過張軍門,話說你都升了總兵了,老總又最喜歡你,你倒是敢不敢呢?”

    “我?”張勇瞪大了眼睛,把兩隻手舉在眼前,翻來覆去地看了一陣,還是覺得十個指頭之中,少了哪個都舍不得,搖了搖頭,不無遺憾地說道:“唉,要是我老娘當初生我的時候,生一個六指兒出來,那該有多好呢。”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9:20
第九十一章 意外

    千燈既克,崑山在望,丁世傑和華爾都趕往千燈鎮,會商下一步圍攻崑山的計畫。

    太平軍在崑山的守將,是“比王”伍貴文和“天安”熊萬荃。崑山既然是太平軍在蘇東的軍需基地,想必譚紹光還會添兵死守,因此一場血戰在所難免。

    為了這個緣故,丁世傑召集各團官,把作戰的方案商量得格外細緻。最後決定,以德字團負責南門方向,克字團負責西門方向,而把主攻的方向定在相對薄弱的北門,由福瑞斯特的洋槍團負責。華爾隨洋槍團行動,德、克兩團亦抽調部分火炮,向北門集中,待掃清外圍之後,進入陣地,務求在最短的時間內,轟開崑山的北大門。

    張勇的馬隊,則先在外圍待機,一旦崑山打響了,就繞過崑山城,佔領崑山以西的凌家濱,隔絕蘇州與崑山之間的聯繫——不是為了擋住援兵,而是為了阻斷崑山太平軍的退路,要全殲這一部太平軍,不給他們縮回蘇州的機會了。

    這算是在上海的時候,就定下的大原則,既然已經有超出一籌的戰力,就不肯再做簡單的擊潰,也不全以奪城佔地為目標,而是要把江蘇境內太平軍的實力,一口一口吃掉。

    商議停當,軒軍將領便各歸本營,到了第二天早上,四路齊發,向崑山開進。就在這個時候,張勇派出的遊騎來回報,說是崑山外圍,黃家角、郭石塘一帶的太平軍據點,看上去旗幟宛然。但兵卻已經撤空了。

    “這是要據城死守。”跟克字團一起行動的丁世傑。撫摸著下巴上的短髭。對伊克桑說道,“長毛怕了我們的火力,不肯在外圍做無謂的損耗,要在城裡跟我們決戰。”

    然而還不是一樣?單靠一座崑山縣城,決計當不住近百門洋炮的轟擊。於是丁世傑下令傳諭各團,一面加緊行進,一面多留意長毛的動向。

    兵勢既盛,膽氣也豪壯。三路步軍攜著各式器械,炮車隆隆,明目張膽地向崑山城下推進,一直逼近到城外二里之內,才停住腳步,開始架炮結陣。

    城內的太平軍也真沉得住氣,一絲慌亂的動靜也沒有。城牆之上,旌旗密佈,當中一面杏黃的大旗上,印著斗大的一個“伍”字。迎風招展。女牆之間,一座座黑洞洞的炮口。也已經依稀可見,彷彿預示著即將到來的一場惡戰。

    “伍貴文和熊萬荃這兩個,還真有點東西。”西門外的丁世傑見到這樣的氣象,不由得心下佩服,大戰當頭,法度謹然,治軍能到這個地步,看來這股長毛還真是不可小視。

    “這也太沉得住氣了,”一片沉寂之中,身邊的伊克桑放下手中的千里鏡,嘀咕了一句,“安靜得有點不像話。”

    嗯?丁世傑心中一動,皺起了眉頭說道:“拿千里鏡我看。”

    他接過伊克桑遞來的千里鏡,仔細向城上觀察,見除了旌旗和安放好的炮座之外,守軍似乎隱藏得極好,約略只有那麼十幾二十個人,正在城頭上向外看。

    “這……”丁世傑倒吸了一口涼氣,念頭還沒轉過來,就聽一陣吱吱呀呀之聲,西城門居然緩緩打開了!接著便走出來一行五六個人,當先的一個,手裡擎著一面白旗,一面搖著,一面喊著什麼,向官軍的陣地直直走過來。

    丁世傑和伊克桑對望一眼:長毛要投降?然而看這五六個人,不是老年就是中年,穿的也是棉袍,卻又不怎麼像長毛的樣子。當下就有一位克字團的營官,叫做祁滿江的,帶了一哨人迎了上去,問了一會話,又搜了身,才將他們帶回了本陣,送到丁世傑的面前。

    “這是丁提督,”祁滿江一臉興奮之色,對著領頭那人說道,“你把方才的話,跟我們軍門再說一遍罷。”

    領頭的是個老者,看上去怎麼也不止六十,臉上溝壑縱橫,顫顫巍巍地在丁世傑面前跪了下去,嘴唇翕動了幾下,沒說出幾個字,卻忽然嚎啕大哭起來。

    “三年了,三年了啊……總算見到官軍了啊……”

    這算什麼?丁世傑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看看那位老者的樣子,見到自己跟見了親人似的,又怎麼會是前來投降的長毛?

    “丁軍門,”跪在一旁的一位中年人,磕了一個頭說道,“我們是崑山城裡的幾位士紳,這一位李德容老先生,還是道光年間的舉人,做過常熟縣的教諭,這三年吃了長毛不少苦頭。他這一回同我們來,是特為迎接大軍進城的。”

    聽說是位老舉人,丁世傑忙命人把正在泗淚滂沱的李老先生扶起來,自己卻盯緊了這個中年人,問道“你說進城,那城裡的長毛呢?”

    “回大人的話,長毛昨天夜裡就已經走空了。”

    *

    關卓凡到達崑山的時候,崑山已經是四門大開,從城內向上海方向運送物資的大車和民伕,絡繹不絕。丁世傑等幾個將領等在城外,將他迎進了城,一直送到給他預備做行營的縣衙之中。

    崑山城內,倒是繁盛得很,絲毫沒有曾經戰火蹂躪,或是曾遭過擄掠的痕跡。關卓凡心想,看來李秀成對於他的“蘇南省”,果然用心得很,確實是當成自己的家在經營,與太平軍流竄之時,每過一城,必行名為捐獻,實為搶掠,又要裹挾大批百姓而去的做法大不相同。

    一路之上,見到家家戶戶的門口,幾乎都擺著一個香案。關卓凡在心中一笑:這多半是太平軍那套中西合璧的“天主”教義,所遺留下來的產物了,所不同的,大約只是將原來香案上鋪著的黃布黃綢,撤了下去。現在老百姓在家門口擺出來香案。有的是為了崑山淪陷在長毛手裡三年。至此才得光復。真心高興,替官軍祈福。有的則是為了免除兵災,隨大流做個樣子。

    這樣一想,更是心中警惕——自己這支軍隊的軍紀,一定要約束得嚴,最好能做到秋毫無犯。等到慢慢地把名聲傳播出去,那麼不管到了哪裡,自然都會有百姓簞壺食漿地迎接。到了那時……

    因此他一進縣衙坐定。不問長毛,先問紀律:“世傑,進城的兵,有沒有不安份的?”

    “老總放心,滿城都有我和張勇的親兵隊在巡邏,還有華爾的洋兵一起。”丁世傑說道,“若是有敢犯事的,勿論華洋,立刻捆拿,誰敢?”

    “唔……”原來還是聯合糾察隊。關卓凡放下了心,“崑山的老百姓看見洋兵。多半很好奇?”

    “那倒沒有,長毛裡的洋人也不少,”丁世傑笑著說,“城東就有一座洋人的教堂。”

    關卓凡心說,我倒把這個碴給忘了,太平軍之中,確實有不少外國人,有的是傳教士,有的是商人,也有真信了洪秀全那一套,肯替他玩命的國際主義戰士。不過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既然現在市面平靜,並沒有犯民的事情,那就轉而問軍情了。

    “伍貴文和熊萬荃,一炮未發,就這麼退走了?”

    “是,現在已經查清楚了。”丁世傑揮揮手,便有親兵取出了地圖,擺在案子上,“崑山的長毛,是在我們攻破千燈鎮的第二天開始撤的——”

    軒軍和淮軍的這一次進擊,保密的功夫做得很好。自從上海的戰事結束,四鄉的清剿都督促得極嚴,連最小的水陸道汊,都有團勇和鄉兵把守,因此原來太平軍派出的細作,紛紛存身不住,不是被抓被殺,就是逃回了蘇南省的地盤,因此譚紹光對軒淮兩軍的動向,便不能像過去那樣瞭如指掌。

    到了官軍初二宣誓開拔,初三接仗,突如其來的攻勢讓太平軍有些措手不及。特別是軒軍這一路,沒幾天就已經攻到崑山城下,而且把淀山湖至崑山一線的寨壘,掃蕩殆盡。及至譚紹光收到消息,幾乎沒做什麼猶豫,立刻便下令伍貴文部從崑山撤退回蘇州。

    之所以要撤退,是因為打不過。

    對於現在這支軒軍的戰法,太平軍幾乎是束手無策——火力不如,射程不如,何況軒軍又有張勇的馬隊作為機動呼應,因此完全是無處下手。尤其是軒軍的火炮太過兇猛,單憑崑山城外的石壘和崑山的城牆,連死守都變成做不到的事情。

    譚紹光跟關卓凡兩次交手,都吃了絕大的虧,第一次是李容發被堵在高橋,近萬人全軍覆沒,第二次是被軒軍犁庭掃穴,從南橋打到青浦,最後把郜永寬的五千人活活困死在青浦城內。血的教訓,殷鑑不遠,這一回,他可不想讓伍貴文再重演青浦故事,否則一旦被軒軍黏上,怕是連走都走不脫——張勇的快槍遊騎,給他留下的印象太深了。

    既然這樣,倒不如保存實力,留到蘇州來決戰!東南名城,高牆厚壘,就不是軒軍的火炮所能轟開的了。憑藉蘇州城,再加上經營多年的工事堡壘,特別是還能跟“航王”唐正財的太湖水師連成一線,互為依託,倒要看看他關卓凡如何下手?

    只要在蘇州擋住了官軍,無錫常州這些重鎮自然也都安全,至於崑山那些來不及運走的輜重銀兩,留給他關卓凡好了,等到忠王解了天京之圍,回師東進,再報這個仇。

    他在想著關卓凡,而此刻身在崑山城內的關卓凡,卻在想著李鴻章。

    “我們先在崑山等一等,”關卓凡對劉郇膏說,“你派人聯絡一下李撫台的淮軍,看他們在太倉打得怎麼樣了,什麼時候可以南下夾攻蘇州。”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9:21
第九十二章 有朋自遠方來

    沒有想到的是,這一打聽,打聽出來兩條消息,一是李鴻章的淮軍,在太倉州遇到了麻煩,遲遲沒有打開局面,二是朝廷准許了李鴻章的一道奏摺,調吳熙替淮軍幫辦軍務,身份是兼任“常勝軍”的會帶一職。

    太平軍在太倉的守將,是“會王”蔡元隆,曾經隨同李秀成,在阪橋一役中圍殲官軍九千人。他不像譚紹光和伍貴文那樣謹慎,而且認為面對的又是淮軍,大可以一戰。

    他的打法亦很靈活,不僅守太倉城,而且派出數支小部隊,利用熟悉地形的長處,不斷襲擾淮軍的側翼和糧道,更派了三千人的一支偏師,越過北簳山,徑直去攻打寶山。寶山當然是打不下的,但因為聲勢造的足,這一條圍魏救趙的計策,也給淮軍帶來了不小的困擾,一時間手忙腳亂。

    另一個麻煩,則是出在軍餉上。上海之戰,淮軍在太倉和嘉定兩地,損失都很慘重,因此李鴻章利用間歇的這段時間,又補充編練了不少新勇,特別是替戈登的常勝軍,把兩個營的編制,擴大到了六個營三千人。再加上要急購各式軍械,花費不小,軍餉就不免吃緊,這次開拔的隊伍裡面,就有部分營頭,要欠著一到三個月的餉銀,而隨同淮軍行動的綠營,更是早就只發半餉了。

    這樣一來,士氣不免打了折扣。進展得就很緩慢。直到軒軍佔據崑山六天之後。淮軍才算是打到了太倉城下。

    至於奏調吳熙兼任常勝軍的會帶,而且軍前赴任,就更是渾不可解。關卓凡心想,難道是為了保證撥付餉銀的順暢麼?

    “軒帥,我看還不止於此。”劉郇膏皺著眉頭說道,“李少荃的心思,怕是項莊舞劍,志在沛公。怎麼看都像是一條調虎離山的計策。”

    如果說吳熙是“虎”,那麼上海道台這個位置,就是那座“山”了。關卓凡認為劉郇膏的這個見解很深刻,默默的琢磨了一會,說道:“姑且靜觀待變好了,看你這位老同年,還有什麼花巧使出來。不過淮軍阻在太倉,我卻不能在崑山空等他了——劉先生,傳團官以上的將領,到我的中軍來會議!”

    會議的主旨。是要商量下一步的軍事行動。對於淮軍目前的困境,大多數將領認為。這是個極好的機會。

    “老總,淮軍本來就靠不住,我們打自己的,”淮軍吃癟,是張勇最樂意見到的一件事,他把雙臂張開,向內一合,做了一個環抱的姿態,激動地說道,“拿蘇州一口吃掉它!譚紹光郜永寬什麼的,都是咱們軒軍的手下敗將,驚弓之鳥罷了,不信他們還能翻起什麼浪花來!”

    “唷,你張勇的學問見長啊,話裡都帶出成語來了。”關卓凡一笑。

    “這都是老總栽培有方!”

    “嗯嗯,好說,我也沒栽培你什麼。”關卓凡把張勇的提議思索了一下,環顧其他人,“大家的意思呢?”

    各個團官之中,伊克桑、姜德和吳建瀛,都是熱切要立功的人,都贊成張勇的話,只有福瑞斯特,搖了搖頭,用生硬的中國話說:“按照情報來看,長毛在蘇州一帶,有六萬人的兵。不是說不能打,可是又要打,又要攻城,這個,我認為,是做不到的,而且蘇州的城牆,很厚很厚,我們最強的十二磅炮,也是轟不破的。”

    “不錯,這就顯出我們軒軍的一樁短處了。”關卓凡點頭道,“蘇州這樣的城牆,要想攻破,大約只有挖地道,在底下塞火藥炸燬它。可是要說挖地道,長毛會,淮軍也會,偏偏咱們軒軍,就是不會。”

    挖地道絕對是一門手藝,不是有人和工具就可以做的。太平軍之中,盡有原來出自廣西的礦工,挖地道是拿手的活計,憑著這一招,不知打破了多少名城大邑。淮軍則是以湘軍為班底組建的,亦從湘軍帶來了挖地道之法。而軒軍長於野戰,攻城則要靠大炮,遇到蘇州這樣堅固的城牆,就有些束手無策了。

    可見工兵的重要性,關卓凡心想,不過眼下還談不到這一點。

    “福瑞斯特說得有道理,蘇州先不去打它,我們還是等一等李撫台。”關卓凡指著案上的地圖,下了結論,“世傑,先把蘇州南邊打掃乾淨,吳江和震澤這兩個縣,給我拿下來,省得以後打蘇州的時候,礙手礙腳。”

    話剛說完,便有一名在堂外戒衛的親兵,拿著一張紙進來,交給了圖林,又小聲耳語兩句。

    “爺,這是從淀山湖轉來的電報。”電報線路,還沒有拉到崑山,因此上海的消息,只能先發至淀山湖的電報房,再以專門的騎兵來遞送。圖林把手上的紙,呈給關卓凡:“趙景賢趙大人,說要請您回上海一趟。”

    “嗯?”關卓凡心裡打了一個突,不知上海發生了什麼狀況,屋裡的將領們,亦將目光注視在他的臉上。等到他打開了那張對折的紙,便見到緊鎖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嘴角露出一絲笑容,臉色也變得明朗。

    “阿思本艦隊開到上海了,李泰國急著要見我。”關卓凡抬起頭,壓抑住心中的得意,輕描淡寫地說,“咱們軒軍,也要有水師了。”

    *

    阿思本艦隊的八條兵艦,歷經兩個月的航行,終於在十一月十九日這一天,到達了上海。

    船進吳淞港,立時便轟動了租界,繼而是上海縣,繼而是整個松江府。替關卓凡坐鎮上海的趙景賢,一面命電報房發電報知會前方的關卓凡,一面飛報朝廷。而上海的居民,無論中國人還是洋人,只要有閒,無不相約去到吳淞,名目都是“看船”,而已經在美**艦上實習了近兩個月的丁汝昌,更是天天盯著這一支艦隊,恨不能即刻爬上船去,“學以致用”。

    洋人的炮艦見得多了,這一次如此轟動的原因,是因為這是中國有史以來,第一支真正的海軍艦隊。

    “開玩笑麼?自己的炮艦!”

    老百姓固然都是這麼說,當關卓凡在兩天之後,趕回到吳淞口的時候,心中亦做這樣的感慨。

    很難說得清楚,中國的海軍發展是自何時開始停滯的。在這個問題上,滿清王朝固然要負上大部分責任,但其實自鄭和下西洋結束,明英宗登基之後,就已經停止建造大型海船,徹底閉海,憲宗在成化年間,更是銷毀了鄭和遠航的所有檔案資料。

    有明一代,總的說來仍以海禁為主,而到了清初,海禁則變得更加嚴格,規定“如有打造雙桅五百石以上違式船隻出海者,不論官兵民人,俱發邊衛充軍”。

    五百石,大約只有三十噸,於是大船從此絕跡。順治十七年頒布“遷海令”,更是把從渤海灣到廣東的沿海居民一律內遷三十里,將所有船隻燒燬,寸板不許下水,違者“死無赦”。此後雖然偶有弛禁,但對行船仍附加許多苛刻限制,如每條船隻許攜帶鐵鍋一口,每人只許攜帶鐵斧一把。

    這些做法,終於給了中國造船業以致命的打擊——和其它許多工藝技術一樣,中國造船技術歷來只靠師徒口手相授,鮮有文字記載,幾代不造,便臻失傳。特別是大船,明朝的時候,還是能造而不許造,清朝後期,則是“就算想造,也根本造不出來了。”

    不幸的是,中國又長期沒有海防觀念,雖然很早就有“水師”,但“水師”並非海軍。清承明制,分設巡江、巡湖的“內河水師”和防守海口、緝捕海盜並且“巡鹽”的“外海水師”。但這個“外海水師”,只有一兩百條破木船,不但算不上是海軍,其實連充任海岸警備隊都不夠資格。而那場著名的海防與岸防之爭,則還要等到十幾年之後了。

    既然如此,那麼先買著也沒有問題!關卓凡的親兵在碼頭上設了警戒,而他自己,則一面拿目光搜尋著艦隊之中,屬於自己的“金台”和“百粵”兩艦,一面等著李泰國的到來。

    殊不知,李泰國也正亟亟乎的等著要見他,在旗艦“鎮吳”號上收到通報,立即帶著艦隊的司令,謝納德.阿思本,匆匆走下舷梯,一見正在碼頭上含笑凝望的關卓凡,便上前握住他的雙手,高興極了。

    “逸軒!”李泰國笑容滿面地說,“聽說你升任了江蘇省的行政長官,恭喜你!”

    藩司是一省的行政長官,此話不假,而李泰國對關卓凡的好感,則是來自於三個方面。一是他認為關卓凡英語流利,洋務通達,是中國官員之中罕見的。二是在阿思本艦隊一事上,關卓凡委託利賓辦的那一個摺子,盡了力量,算是促成艦隊成行的一個重要因素。不過即使沒有前兩條,也還有關鍵的第三條。

    他受過關卓凡五千兩銀子的重賄。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9:21
第九十三章 李泰國

    “逸軒,這是艦隊司令,我的好朋友,英國皇家海軍的阿思本上校。”李泰國熱情地為關卓凡和阿思本做介紹,“謝納德,這位就是我跟你說過的,大清皇帝的侍衛,江蘇省的行政長官,關逸軒先生。他是這支艦隊的分統,而且他可以說流利的英語。”

    阿思本彬彬有禮地跟關卓凡握了手,互相問好,但神情之中,依然有一絲掩不住的傲慢。

    對於阿思本的態度,關卓凡絲毫不以為杵——事實上,關卓凡根本不關心這個人,因為他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很快就會湮沒在歷史的長河之中。

    按照朝廷與李泰國議定的條款,崇厚是這支艦隊的“漢總統”,阿思本則是這支艦隊的“幫同總統”,李泰國則居間“經理一切”。對於朝廷委任關卓凡為分統,要將其中的兩隻兵艦交給上海的軒軍,李泰國是在艦隊到達香港以後,才得知的。

    這個消息很突然,但李泰國思考之後,決定不做反對——畢竟關卓凡只是一位“分統”,如果有必要,自己這個有權“經理一切”的人,仍然可以集合整支艦隊,何況目前艦隊的六百多名官兵,全部是他從英國招聘來的水兵。因此,他自信仍有足夠的本錢跟朝廷去討價還價。

    同時,他也很希望能夠讓這兩艘兵艦,投入對江寧的作戰,以證明艦隊的威力,增添下一步談判的籌碼,更不要說這兩艘船不是交給別人。而是要交給關卓凡——這個人送過自己五千兩銀子!

    “尼爾森。”關卓凡稱呼李泰國的英文暱稱。“還有這位阿思本上校,我特意來接你們到我府裡去,吃個便飯。艦隊的事情,可以邊吃邊談。”

    “好極了,非常感謝。不過……”李泰國略有點支吾,“阿思本上校還有一些船上的事要處理,明天我們三個,再一起吃飯好了。就在租界裡找個地方。今天麼,先請你到船上參觀,然後我以私人的名義,到逸軒你的衙門裡去拜訪。”

    這樣更好。關卓凡一笑,點頭同意——他大致已經猜到,李泰國要私下先跟自己談些什麼。他把目光轉向一字泊靠在碼頭上的八艘炮艦,暗自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真漂亮。

    人的眼光,總是隨著境遇的不同而改變,所謂“當兵三年,看老母豬都是雙眼皮的”。這八艘船。如果跟後世那些動輒萬噸十萬噸的輪船相較,則不過是精緻的玩具。然而現在在關卓凡的眼中,就稱得起是龐然巨艦了,他身後那些親兵的眼裡,亦全是敬畏之意。

    參觀是由阿思本親自帶領並講解,先看的是旗艦“鎮吳”號,接下來看的是準備撥給上海的兩隻艦,金台號和百粵號。最大的自然是一千三百噸的鎮吳號,但關卓凡的精神,卻全放在自己的兩隻艦上——千好萬好,拿在手裡的才是最好。

    六百多噸的金台號,是中級兵艦,船身為柚木和橡木所制,以銅皮包底,而百粵號則是鐵殼船,雖然也有五百多噸,但卻劃入了小級兵艦的範疇。兩艘船,都是風帆戰艦,輔以蒸汽明輪為動力,當然,反過來說亦不是不可以——蒸汽動力,輔以風帆。艦上除了三桅橫帆之外,還有一根碩大的煙囪,而船身兩側巨大的輪漿葉片,讓關卓凡不由想起了富爾頓所建造的第一艘蒸汽船,在紐約哈德遜河上的首航。

    神馳萬里之下,又把自己的控股公司想起來了。歐洲司的盧卡斯和宋志寬,已經成功地跟諾貝爾簽訂了合約,不知道美國司的山度士,現在找到了洛克菲勒沒有呢?

    帶領參觀的是阿思本,談起各艦的數據來,滔滔不絕,可見是一位敬業且優秀的海軍軍官。不過這些東西,聽在關卓凡的耳朵裡,便不幸成為了很大的負擔——什麼航速多少節?什麼吃水多少呎?什麼滿載排水量?什麼續航多少哩?作為一個文科生來說,他已經很努力的試著去記憶和理解這些數據,並且不住地點頭,做出一副“我懂我懂”的神情,然而左耳進,右耳出,聽到後來,腦子裡仍然是一團漿糊。

    只有在登上金台號艦首的時候,看見那一門巨大的一百一十磅主炮,他的眼睛才變得賊亮,撫摸著那令人生畏的炮管,毫不掩飾自己的讚歎之情。

    總算有個我能看懂的東西了,他心想。

    真大,真粗,真長。

    *

    上海城裡,一共只有兩頂八抬大轎,一頂是巡撫李鴻章的,另一頂,則是身上加著巡撫銜的關卓凡的。他拿這一頂氣派的官轎,很隆重地把李泰國接到了藩司衙門。

    晚餐依然是扈晴晴在主理,而李泰國依然是吃得讚不絕口,對關卓凡上次所說的那位“五大三粗,黑口黑面”的廚師,再一次表示揄揚。

    “逸軒,在船上只有一點不好——永遠吃不到這樣美味的食物。”李泰國用熱手巾擦著嘴,不無豔羨的說道,“這個廚師,你能不能割愛?我願意高薪聘請他到我的船上去。”

    幹你娘的洋鬼子,我的妹子也敢打主意。關卓凡搖了搖頭,笑道:“不瞞你說,我離了他,一天也活不下去。”

    本來就是玩笑,自然一笑了之。等丫鬟上了茶,兩人開始談正事。

    “尼爾斯,你總要進京去見王爺的,”關卓凡問道,“打算什麼時候開拔去天津?”

    “等跟你交卸了這兩艘船,立刻就走。”李泰國說,“我要跟總理事務衙門,好好談一談錢的事情。”

    “錢不是已經付過了麼?”關卓凡明知故問。

    “這次的船價和遠航來中國的費用,戶部確實已經付了,一共是一百七十萬兩銀子。不過艦隊每年維持的費用,軍官士兵的薪銀,煤炭和炮彈的後續採購,還需要很多的錢。”李泰國認真地說完,又特地強調一句:“很多很多的錢。”

    來了來了,他馬上就要開口說一千萬了。關卓凡清楚極了,這個貪得無厭的英國人,是打算一步一步地把朝廷給繞進去。

    “那麼,究竟要多少錢呢?”

    李泰國猶豫了一下,把頭湊近了關卓凡,壓低了聲音說道:“按照三年算,必須先撥給一千萬兩銀子,由我來全權籌劃使用。”

    “一千萬!”關卓凡滿臉都是迷惑和驚訝,“怎麼要這麼多?”

    “確實是需要這個數目。”李泰國辯解道,一項一項地算給關卓凡聽,末了說道:“我知道你們中國的軍隊,軍餉從來不能準時發放,也從來不能如數發放,所以這筆錢,我必須要先拿在手裡……至少也要先拿到一半,才可以保證艦隊的運轉!”

    “需要多少錢,我不知道,可朝廷哪裡有那麼多錢?”

    “朝廷是沒有,可是海關有啊。”李泰國狡黠地笑道,“以江海關和粵海關的關銀,就足以支付了。”

    關卓凡大搖其頭:“關銀也沒有這麼多。我聽吳道台說過,江海關每月的關銀,只不過二十餘萬。”

    “你手下的這個吳熙,可是個老狐狸,你被他騙啦。”李泰國哈哈大笑,“可是他卻瞞不過我——別忘了,我只是剛剛卸任總稅務司的職務。他的底細,我一清二楚,江海關每月至少有五十萬的進項。”

    關卓凡一時語塞,心說我倒把這個碴給忘記了。

    “逸軒,才半年沒見,你就從知縣升到了藩司,真是前途無量。”李泰國又換了一副自己人的口氣,“兩位太后和王爺,一定很重視你的意見。這件事情,你得幫我說話,只要由我來掌管帝國的海軍,我會是你未來最可靠的盟友!”

    關卓凡暗笑,這個洋鬼子,居然還會來這一套。

    “另外,你曾經送給我一筆銀子,我很感謝。這一次,假如朝廷滿足了我的要求,那麼拿到這一千萬之後,我將從裡面拿出……”說到這裡停住了,咬了咬牙,伸出一隻巴掌,“我也拿出五千兩,送給你個人!”

    這真是原形畢露。關卓凡在心中大罵:欺負老子不識數?我送你五千,你也送我五千,裡外裡老子一兩的好處也沒撈到!

    不對,也不能說沒好處,還有兩隻船呢。想到這個,轉怒為喜,順著李泰國的話,嘿嘿笑了起來。

    “尼爾斯,我想你的提議很公平。”關卓凡拱了拱手,表示感謝,“這樣,金台和百粵兩輪,既然撥歸我提調,那麼它們的使費,還有船上官兵的餉銀,都先從我這裡出好了。至於整個艦隊,只要朝廷有所諮詢,我一定按你說的意思,據實稟報,全力玉成此事!”

    說是這麼說,只是以李泰國胃口之大,野心之勃,已經跡近於拿艦隊來勒索朝廷了,因此這件事是再也沒有可能談得成功的。朝廷跟這支阿思本艦隊,終歸只能像歷史上的結局一樣,一拍兩散。

    除了上海的這兩條船!

    關卓凡心說,既然到了老子手裡,若說你再想帶回英國,那是做夢。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9:21
第九十四章 軒軍水師

    兩艘炮艦的交接,一共花了三天的工夫。

    阿思本艦隊自英國東來的時候,並不是滿編,金台號上,只有四十幾名英國船員,而鐵艦百粵號上,則有三十幾名。這些英國船員,大部分都是原來英國皇家海軍的官兵,持有海軍部特發的免狀,來替中國海軍服役。在英國來說,如此慷慨,其實是暗中有一層企圖,希望能夠借此把持未來的中國海軍。

    金台號的艦長,叫**德華,無巧不成書的是,百粵號的艦長,居然也叫**德華,兩個人都是海軍少校,卻不是什麼兄弟,並沒有血緣關係。為了區分,於是按照兩人的年紀,把金台號上的愛德華,叫做大愛德華,百粵號上的,叫做小愛德華。

    關卓凡派出的,是丁汝昌,以三品參將的身份,出任軒軍水師的總管帶。與丁汝昌一同在美**艦上實習過的一百多人,則分配到兩隻艦上,以水手、炮手和輪機手等身份,跟班學習。另外,又從克字團中抽調了兩名什長,各帶三十名步勇,攜帶槍械,登艦充作護衛,所用的名義,是將來萬一有接觸戰,防備長毛搶船之用。

    這就算是“海軍陸戰隊”了?這些事,關卓凡不怎麼懂,也沒有人可以去問,只能自己這樣胡思亂想。

    交接的程序和文書都做完,李泰國便帶著剩下的六艘艦隻,揚帆,向著天津的大沽口而去。關卓凡不僅特意備了兩份厚重的“程儀”,分送李泰國和阿思本,而且親到碼頭送行。艦隊離港。揮手作別。待到起轎回到衙門之後。便派人把丁汝昌叫了過來。

    “丁汝昌。”

    “在!”丁汝昌像標槍一樣,在關卓凡面前站得筆直。這幾天裡,他就如一個小孩子忽然獲得了夢寐以求的玩具,渾身充滿了勁頭。

    “你還記不記得,去年十月裡,我們在武昌上船,船到江寧的時候,我問過你什麼話?”

    “標下記得!”丁汝昌略作回憶。清楚地回答道:“老總問我,若是英法的兵艦,進入內河,跟彭玉麟彭大人的湘軍水師交手,勝負如何。”

    “嗯,那你是怎麼回答的?”

    “標下說,只要有兩艘炮艦,則從上海到武昌,足以橫掃。”

    “唔……”關卓凡不說話了,把手在案上輕輕敲著。

    丁汝昌心說。未必大帥是要派我去掃蕩湘軍的水師?自然還是著眼在長毛的水軍身上。於是想一想,大著膽子說道:“老總。這兩條艦,最是適合在內河作戰,如果說要掃平江寧附近的長毛水軍,一定做得到!”

    “哦?何以見得?”

    “這是美國那位海軍提督,辛格爾頓,專門跟我說的。金台號和百粵號,既用風帆,也用蒸汽明輪,船體寬,吃水很淺。如果是海戰,遇上風浪大的時候,船會兩邊搖擺,則總有一側的明輪,槳葉懸空,變成空轉,操控起來就不能得心應手。反而在內河湖泊,風平浪靜,可以一往無前,特別是艦首的主炮,威力無比,長毛水軍之中的任何船,都只要一炮,就能打得粉碎。”

    原來如此,關卓凡又想起金台號上那門“又大又粗又長”的一百一十磅艦炮來。

    “可是長毛的船多,據說是鑼鼓一響,蜂擁如蟻聚,要是用接舷戰,來搶船,那怎麼辦?”

    “接不上舷的,高度差的太多。”丁汝昌兩隻手一高一低地比劃著,替關卓凡解釋道,“而且哪裡容他近身?遠的開炮擊沉,真要行得近了,我們的船頭都裝有大沖角,又有明輪做動力,輕易就可以拿長毛的船撞碎了。”

    “可是……”關卓凡盡力想著,要給他出難題,“長毛也有炮,要是幾十隻船圍著我們,亂拳打死老師傅,那又如何?”

    “老總,長毛的水師,標下再熟悉不過了,炮型雜亂,炮子的威力也小,準頭也是極差。”丁汝昌一點也沒被難倒,對答如流,“金台號水線下面,包有銅皮,百粵號更是鐵殼船,就算被打中了,也只當是撓癢癢,一點不礙的。”

    也就是說,中國自己的炮船,不論是太平軍還是湘軍的水師,都無法對洋艦造成真正的威脅。關卓凡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的是現在,憂的是將來。

    “我們軒軍辦水師,也不能只有這兩條艦,你再挑幾艘汽船,還有補給船什麼的,編在一起,這才像個艦隊的樣子。”關卓凡交待完,看看丁汝昌,問了一句最重要的話:“汝昌,我來問你,你的人上了船,大約要學上多久,才能替掉那些洋兵?”

    “老總,這件事我已經盤算了好久。”丁汝昌不由得壓低了聲音回道,“若是說自己人能夠把船操控自如,怎麼也要一年。若是說船出了毛病,能夠修理,那至少也要三年,這還不能是大的毛病。”

    關卓凡默然,這個時間,比他自己預想的要長許多,看來船上的洋兵和技師,還得用下去,這就要做一個周全的打算了。

    *

    丁汝昌按照關卓凡的吩咐,從原來用在內河上作戰的汽船中,挑選了四艘,再加上一隻大躉船,跟金台百粵兩艦編在一起,變作一支有模有樣的“艦隊”。

    雖然還只是一個雛形,但軒軍的水師畢竟成軍了!關卓凡苦心孤詣,用“無中生有”的計策,歷時大半年,終於從阿思本艦隊的身上,咬下了這一塊肉。他心想,這是中國現下威力最大的兩艘兵艦,也是唯一兩艘具有近海作戰能力的兵艦,算得上是中國近代海軍的發端了?算一算年份,比歷史上中國海軍成軍的日子,大概早了二十年。

    單憑這一條,在後世的歷史中,也會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了。

    於是,在關卓凡的“司令部”所在的清雅街上,又多出了一家水師衙門,設在海運局與電報學堂之間的一個三跨的小院子裡。衙門的主官,是以先字團團官兼任水師管帶的丁汝昌,而因為水師創立之初,需要花費大量心血,難以真正兼顧到兩面的緣故,先字團的團官一職,需要另選得力之人來署理。

    福瑞斯特的洋槍團、伊克桑的克字團、丁汝昌的先字團,一直是軒軍的三大主力,有了這一層考慮,署理團官的人選,就要格外慎重,因為顯而易見,丁汝昌未來一定會專門提督水師,這個署理的團官,則早晚會變成真除。

    對於這個職位,圖林很有點躍躍欲試,不過他的請求,關卓凡卻沒有同意。

    圖林固然算是自己的家奴,忠心耿耿,人也很是機警能幹,但一來是自己身邊需要這麼一個人,二來麼……關卓凡在心中嘆了一口氣,圖林畢竟是個旗人。

    現在的軒軍之中,只有張勇的馬隊裡旗人略多一點,因為那是原來城南馬隊和西營馬隊的老底子。其他的步勇各營,幾乎全是漢人,而主官之中,亦只有一個領著副將銜的伊克桑,那也是憑著戰功,一刀一槍的在血裡火裡拚殺得來的。按照關卓凡的規劃,有伊克桑來作為一面“旗幟”,足夠了。

    於是選來選去,最終還是按照戰時遞補的軍規,提拔了先字團第一營的營官方濟成,一名二十七歲的江西人,作為先字團的署理團官。他是童生的底子,作戰勇敢有謀略,在團裡也有威望,連洋話亦學得比別人好,現賞著四品都司的銜頭,不論從哪方面看,都合適。

    而水師艦隊想要操控如意,就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了,那兩個“愛德華”,須得好好收買一番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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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軍旗,國旗

    軒軍的水師衙門,這兩天正在趕製水師條例。關卓凡特為批准了丁汝昌的請求,允許在衙門之中設立了水師糧台,以後水師的餉銀,就通過這裡來發放。

    水勇的月餉,最低的是五兩半,逐級增加。這個數目,比起湘軍的水師,要高上一點,同時比起湘軍的水師,軒軍水師還多出了通譯這樣一個職位。

    金台艦上,配了四名通譯,百粵艦則是三名,他們除了有一份很好的薪水之外,年底還能領到一筆花紅,算是對常年水上生活的一份補償。

    艦隊之中,自大小愛德華以下,一共是七十七名洋官兵,他們的薪水是載明於雙方的合同之中的,按照李泰國私下跟關卓凡的說法,這個薪水,不但遠高於中國的官兵,而且相比於吳淞口英國炮艦上的皇家海軍官兵,也要高出將近一倍。

    “沒有辦法,”當時李泰國是聳著肩膀說的,“沒有這樣的薪水,誰願意退出皇家海軍?”

    關卓凡卻知道,他的這個說法不盡不實,這樣高的薪水,不過是他邀買兵心的手段,要讓底下的官兵,絕對聽他自己的指揮,反正埋單的又不是他。

    你能買,我自然也能買,不就是七十七個人麼?

    另加一倍!

    這筆錢,為數實在是不小,然而按照丁汝昌的說法,至少一年之內,兩艘炮艦是離不開洋人的,而且考慮到未來可能發生的一個變故,因此關卓凡不能不下一個狠心,做這樣的決定。

    艦隊成型,很快便開始在浦江之上進行演練,每次出巡,沿江都是觀者如堵。那些圍繞艦隊的勾心鬥角,老百姓搞不清楚,他們只是樸素地認為,這是我們中國的兵艦,因此歡呼讚歎之情,都是發乎內心。

    然而也有三個人看了,不是那麼高興。

    其中的兩個,是法國領事愛棠和美國領事查爾斯,他們對英國包辦這一支阿思本艦隊,意圖插手中國海軍建設的意圖,看得很清楚,心中自然有一份不滿。

    另一個,則是關卓凡。

    “汝昌,你的船上,掛的是什麼玩意兒?”到了傍晚,關卓凡登上作為旗艦的金台號,跟大愛德華打過招呼,表示慰問之後,便在丁汝昌的艙室裡用餐,此刻漫不經心地對丁汝昌說道,“取一面來給我瞧瞧。”

    他說的是軍旗,在金台號和百粵號的主桅之上,都懸掛有一面綠色的旗幟,迎風招展。

    備用的軍旗很快便被取來了,在檯面上展開一看,果然是一面綠底黃色交叉的三角形旗子,正中有一條黃色的繡龍。

    黃龍旗,這就是未來清朝的國旗。

    “愛德華說,這是李泰國先生親自替艦隊設計的軍旗。”

    用你說?關卓凡白了丁汝昌一眼,他對這一段歷史,清楚得很。

    阿思本艦隊,不管怎麼說,也是中國購買的艦隊,但李泰國卻擅自根據自己的喜好,設計了這一面不倫不類的旗幟,作為艦隊的軍旗。更加令人哭笑不得的是,清朝本沒有“國旗”一說,既然聽說船上有懸掛國旗的必要,在歷史上,是乾脆把這一面三角形的旗子,定為了自己的國旗。

    這樣天大的一件事情,怎麼能夠由李泰國來設計完成呢?

    自然該由我關卓凡來設計。

    他斜乜著眼睛瞧著丁汝昌,打起了官腔:“那麼你覺著,這面旗子,好看不好看吶?”

    好看……還是不好看呢?丁汝昌聽出大帥的語調不善,躊躇了片刻,便忽而恍然大悟。

    “不好看,不好看,”丁汝昌把頭搖的像撥浪鼓,鄭重其事地說道,“軒軍水師的軍旗,自然該由大帥交待下來。”

    “嗯嗯,這話也有道理。”關卓凡的臉上露出了笑容,“既然連你都這麼說,我只好勉為其難了。”

    心照不宣的一齣戲做完,軍旗的事,就算是告一段落了。關卓凡打算回去就動本,保丁汝昌一個副將的銜頭——當然,這並不是因為他丁汝昌能夠“仰俯上意”的緣故。管帶水師,責任重大,他的官銜要與軒軍水師的地位相稱才行。

    關卓凡對於丁汝昌,一直是另眼相看,特別是他說過的那一句,“水師是可以讀力成軍的”,更令關卓凡有深得吾心的感覺。不管怎麼說,作為北洋水師提督的丁汝昌,歷史已經證明過他的才能,亦證明過他的氣節——當他身陷絕境之時,拒絕了伊東佑亨的勸降,服毒自盡,算是於大節無虧。而北洋海軍的覆滅,雖然不能說他沒有責任,但主要的敗因,恐怕還是在朝廷和李鴻章的身上。

    現在的丁汝昌,還是一位年輕沉穩,謙遜好學的將官。關卓凡心想,這樣一個人既然在自己的帳下,說明歷史的宿命,或許已經發生了轉折。

    丁汝昌,我會給你一個機會,讓你親手去洗刷那份恥辱。

    我要讓你橫行東洋。

    *

    *

    艦隊的事情辦得十分順手,但在陸地上,北進太倉的淮軍和自崑山南下掃蕩的軒軍,彷彿不約而同似的,都遇上了大麻煩。

    淮軍費了很大力氣,與沿途襲擾的太平軍一路纏鬥,終於迫近了太倉城下,開始攻城。守城的“會王”蔡元隆,是原來東王楊秀清的女婿,楊秀清雖然被洪秀全殺了,但蔡元隆卻忠心未改,抵抗得很堅決。激烈的攻防一直打了七八天,城內才開始有支撐不住的跡象,再打兩天,蔡元隆終於派人送出信來,表示願意開城。

    李鴻章自然大喜,私心作怪之下,派三弟李鶴章率本部人馬進城受降,領這一功。不過又覺得李鶴章到底還是年輕了一點,於是加派了悍將程學啟另帶兩營人,一同進城。

    這個安排,救了他三弟一命。進城的淮軍,大隊才將將進完,城上和道路兩旁便忽然槍聲大作,弩箭齊發,而城門更是隆隆合閉。淮軍倉促之下,一時大亂,李鶴章左臂和左腿連中兩槍,一頭從馬上栽倒下來。幸虧走在後面的程學啟沒有慌,一面派一營人拚死向後阻住大門,一面派另一營向前打,到底把李鶴章搶出了城。

    蔡元隆的這一出詐降,讓李鴻章白白填進去了上千人,痛徹心扉。而淮軍也因為這一下,士氣大挫,雖然明知道軒軍已經在崑山等著他們,但攻克太倉的曰子亦不得不往後延了。

    軒軍遇到的,則是另外一個麻煩——他們搞不定“航王”唐正財的太湖水師。

    關卓凡從崑山返回上海之後,丁世傑按照他的命令,要把崑山以南的吳江縣和震澤縣拿下來,為下一步進攻蘇州掃清外圍,做好準備。於是以吳建瀛的建字團和洋槍團一部,防守崑山,而以軒軍馬隊、克字團、德字團和洋槍團的另外兩營,一共八千人餘人,向南掃蕩。

    戰事起初打得很順手,先在金家壩擊潰了“天福”張安義的四千人,繼而在八坼鎮連破太平軍六座營寨,最後在鎮外五里的一座祠堂內,姜德親手將另一位“天福”季銘捉了出來,成為這次進兵首個被俘虜的太平軍高級將領。

    然而等打到太湖邊上,情形不對了。

    蘇州府一共是九縣一廳,這個廳,叫做太湖廳。三百里太湖,波光浩淼,一望無際,都是太湖廳的轄區,而吳江和震澤兩縣,都是西臨太湖。太平軍在這裡,岸壘相望且不說,更要緊的是有太湖水師的幾百條大小戰船,往來游弋,軒軍進攻的勢頭,立刻受阻,打了兩天,竟是寸步不得前進。

    寸步難行的原因,第一是船上的炮火,可以為岸上的太平軍營壘提供有力的支持,其次是太平軍以船來溝通各營壘,隨時可以補充兵員糧草和彈藥等軍需,因此太平軍在軒軍的猛攻之下,依然守得極為堅固,連一個壘也沒有丟失。

    另有一樁麻煩的地方,在於太平軍水師的船隻,隨時可以擇地靠岸,突襲軒軍的補給和後方。因為這個緣故,一向穩重的丁世傑便不肯一味強攻。這樣一來,束手束腳,仗就打得極難受,這種情形,是軒軍出道以來從未遇見過的。

    “我草他娘的什麼‘航王’,要是野炮能上得來,我轟沉了他這些破船!”張勇不免破口大罵。

    太湖之濱,水網縱橫,小河小汊不計其數,偏偏又下了一場冬雨,軒軍的炮車運轉艱難,威力不免大打折扣。而且就算上得來,也決不能像太平軍的戰船那樣,沿湖來去自如,因此說什麼“轟沉”,其實都是自欺欺人的氣話。

    明知是做不到的事,張勇便又轉而大罵湘軍的太湖水師:“我草他娘的李朝斌,拿不下長毛的水師,讓我們怎麼打?”

    張勇罵得亦不算錯——官軍在太湖,也有一支太湖水師,隸屬湘軍,由記名提督李朝斌統帶,目的就是為了剿滅太平軍的太湖水師,但久戰無功之下,自己反被逼得侷促一隅,所以不罵他罵誰?

    然而太平軍的那位航王,確實不是易與之輩,當年在鄱陽湖,曾大敗彭玉麟的湘軍水師主力,逼得曾國藩跳水自盡。持平而論的話,李朝斌實在也不是對手。

    丁世傑進退兩難之下,只得派人回崑山,通過剛建好的電報房,發電報給身在上海的關卓凡,請他指示,看大帥有沒有新的部署。

    等了兩天,大帥的回電送到了,一共兩封。幾位將領聚在一起,眼巴巴地看著丁世傑拆開第一封電報,上面卻只寫了五個字。

    “我也有水師。”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9:22
第九十六章 航路

    對於丁世傑們在太湖邊上遇到的困境,這兩天,關卓凡在衙署內,跟幾位手下晝夜商議,終於拿定了主意。

    事情是明擺著的,不收拾了太平軍的太湖水師,則不僅掃蕩蘇南做不到,就連將來打蘇州城,亦會變成很困難的事情。若說是聯絡李朝斌的湘軍水師,但李朝斌一向拿航王唐正財沒辦法,這次同樣也未見得能奏功。既然自己的軒軍水師已經成軍,又何必再捧了金飯碗去討飯?

    單論戰力,軒軍的炮艦自然可以橫行,但難題在於,如何把船開進太湖裡面去。

    “你看,浦江不是正跟太湖通著麼?”關卓凡自信滿滿,在地圖上比劃著,“汝昌,你的七條船,就從這裡朔江而上,給我攻進太湖裡去!”

    “這個……”丁汝昌語塞,把求援的眼色拋給參政錢蘊秋,“老總,好像不通。”

    錢蘊秋暗笑,這個丁汝昌,怎麼好說大帥“不通”?

    “大人說的不錯,太湖的水系,確實是與浦江連通的,太湖洩洪,八成都是由浦江入海。”錢蘊秋先把關卓凡的面子兜住,才說下面的要點,“只是所連通的,不是干道,而是七八十條小河,中間還有淀山湖的迴旋,因此大船走不了。”

    原來如此。關卓凡知道自己鬧笑話了,卻也不以為意,沉吟道:“這倒麻煩了,未必沒有水路幹道能通進太湖的?”

    “自然有的。”錢蘊秋指著地圖上太湖向西延出的一條曲折細線,“京杭大運河。”

    顧名思義,京杭大運河南起杭州,北到京師,途經江、浙、魯、直隸等四省,貫通海河、黃河、淮河、長江、錢塘江五大水系,全長三千五百里。這是春秋時候吳國為伐齊國而開鑿,隋朝時大幅度擴修,歷朝歷代均加意維護的一條南北水路。

    錢蘊秋所說的通往太湖的水路,是運河的南段。

    “近年來,揚州以北,通往京師的運河北段,因為維護不得力,缺乏疏濬的緣故,淤塞得厲害,幾乎不能通行,因此連漕糧都改了海運。”他指著地圖,一段一段地說給關卓凡聽,“運河的南段,現在叫做江南運河,又稱官河,在鎮江接口長江,經丹陽、常州、無錫,到達蘇州和吳江縣,與太湖連通,這一段水路,航行無礙。”

    雖然航行無礙,但軒軍水師中那兩隻大艦能不能過得去,錢蘊秋就說不上來了。另有一樁不便之處,就是路途遙遠,而且中間的大片地方,都還在太平軍的手裡。

    “或許能走得通,”丁汝昌眼望地圖,搓著手說道,“上次我跟老總報過,這兩隻都是明輪炮艦,吃水淺,最大的金台號,吃水也只有七尺一寸。運河裡畢竟沒有礁石,只要水過八尺,我就敢走!””

    然而運河的水是否有八尺,錢蘊秋也說不準,幾個人正在沒主意,旁邊的參政任天柱,提出一個人來。

    “大人,河道上有一位督標參將,現在正好在上海交涉公事。他是吳制軍的內弟,想必不會走漏風聲的,何不把他叫來問一問?”

    任天柱口中的“吳制軍”,指的是漕運總督吳棠,關卓凡聽了,微微一笑——他對於吳棠,太熟悉了。這個人才具平庸,**守亦不好,然而陰差陽錯之間,與慈禧太后有了極深的淵源,他能出任漕運總督,全靠慈禧的特別提拔。

    吳棠已經如此,何況還是他的內弟,也就是小舅子,那能好到哪裡去?就算叫來問一問,也不過聊勝於無罷了。

    誰知叫了他來,一見之下,大出意外——吳棠這位姓何的小舅子,舉止穩重得體,先給關卓凡請過安,侍立備詢,凡有所問,無不對答如流,頓時讓關卓凡刮目相看。

    “何參將,照你的說法,炮艦過運河,是一定走得通了?”

    “是,最淺的錫澄河一段,水深也過八尺。”何參將恭恭敬敬地說,“不過長毛為了防備黃翼升的長江水師進入運河,在兩岸多築有堅壘和炮台,就算洋人的兵艦不怕,可是先要從上海繞出長江,上朔七百里到鎮江,再從常州、無錫、蘇州,這麼幾百里水路殺進去,累也累死了。”

    他這話,不能說沒有道理,眾人一時都沉默起來。

    “大帥,”何參將猶猶豫豫地說,“卑職倒有個小見識,不知當說不當說?”

    “怎麼不當說?”關卓凡鼓勵他,“儘管說!只要這一仗打勝了,我按軍功保你!”

    “謝謝大帥栽培!”聽說可以按軍功保舉,何參將的眼睛亮了,“卑職的意思是,何不試試望虞河?從這裡走,水路只有百里。”

    *

    *

    藩司衙門大書房裡的落地自鳴鐘,打了十下,正在商議的幾個人,才發覺已經這麼晚了。後衙的扈晴晴也不曾睡,帶著丫鬟,在小廚房裡熬了糖水,此刻送過來給大人們當做夜宵。喝了熱氣騰騰的糖水,又聽了何參將的這句話,大家都是精神一振。

    何參將成了眾人矚目的中心,說得更帶勁了,用手在地圖上自太湖向東北方向劃了一條短線,經過常熟縣,直達長江。

    “南起太湖沙墩口,北至長江邊的耿徑口,這一條一百一十里的水道,叫做望虞河,從春秋的時候就有了,據說還是越大夫范蠡所建。因為槽船從不走這裡,所以名聲不怎麼響亮,其實雖然河面窄一點,水深倒是夠的。”何參將還是指著地圖說,“只是中間過陽澄湖的一段水路,略微有些曲折迴旋,非得有熟識的人來帶航不可。”

    大家都覺得這個辦法好,從吳淞口順長江到常熟,不過兩百里水路,從常熟到太湖,則不過百里,比起走京杭運河的千里奔波,那是強得太多了。

    然而亦有一個疑問,常熟也是在長毛手裡,難道望虞河的兩岸,就沒有炮壘封鎖麼?

    “自然有的。”何參將壓低了聲音說道,“不過以卑職的一點小想法,既然要**長毛,那打哪裡不是打?崑山離常熟縣,也不過六十里……”

    他的意思是說,乾脆拿常熟打下來。這是軍務上的事,錢蘊秋等幾個就不懂了,關卓凡望著趙景賢,看他有沒有什麼要說的。

    “哪裡的河水不洗船?軒帥,我看何參將的這個主意,行得通!”趙景賢反覆思量下來,點頭說道,“現在長毛的心思,都還放在蘇南和太倉,多半想不到我們會去打常熟。如果是從崑山出一支兵,則一曰可到,奇襲得手的把握,總有七成。”

    關卓凡在心中掂量了片刻,一點頭,事情就算是定局了。他不忙分派別的事,先對何參將說道:“老兄不愧是吳大帥帳下的人才!只是不知道,你老兄對這一段水路熟不熟?畢竟可以帶航的人,一時不知該到哪裡去找。”

    “大帥,常熟被長毛奪佔之後,望虞河這條水路不但官船斷了,就連平常的船,誰又敢去走?只有販私的船,為了求利,才甘冒這個風險,對一路上的曲折迴旋也最是清楚。若說找人帶路,非他們不可。”

    關卓凡目光一閃,心裡已有了一個主意,卻不急著說,而是笑著問趙景賢:“竹生兄,照何參將的說法,我倒得了個主意,不知你猜得到,猜不到?”

    “軒帥自然是要找販私的船來帶航。”趙景賢微微一笑,說道,“而若論私船勢力之大,誰又能比得過鬆江漕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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