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403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21
第四十八章 我是人才

    關卓凡帶了車,先跑了趟勝保府,把禮物交卸了。勝保人在山東剿捻,於是他先給四嬸請過安,再找到勝保幕中的那位劉先生。

    “劉先生,不知我四叔現在仗打得可還順手?”

    “也還沒打什麼仗。克帥的欽差行轅,是下在德州府的北面,他要先佈置直隸山東交界一帶的兵力,把捻匪往南擠。”劉先生倒是很清楚,“等總兵李長松的五千人到了,再一起夾擊。”

    關卓凡所要知道的,只是勝保駐兵的地點,他非所問。現在既已知道了,便從自己所掌握的秘密中,選了一條告訴劉先生,作為回饋:“拜託你給我四叔通個氣,最近皇上的身子,不大爽利,他的行轅不可再向南移,萬一有什麼事,怕呼應不及。若是可以,倒不妨向北動一動。”

    這種秘密,關卓凡是從自己的歷史記憶中,信手拈來,輕飄飄的毫不費力氣。可在劉先生眼裡,卻是萬金難買,頓時對關卓凡肅然起敬,說:“好,好,我連夜就派人送去。請問關少爺,若是向北,該移到哪裡合適?”

    這個問題,關卓凡就說不上來了,為難地笑道:“我不知道,四叔這個欽差,都能管到哪裡的事兒。”

    “那倒也沒有一定之規,大致上,直隸山東都算是戰區。”劉先生看出來他不太瞭解兵事,心想他是京中的武官,外面的事大約不太懂,於是連忙取來一張地圖,鋪開在他面前,“不過太靠近京城的話,那又不像剿捻的樣子了。”

    關卓凡在地圖上比了比,口中問道:“不知道滄州府,離熱河有多遠?”

    “總有六百里的樣子。”

    也就是說,六百里加急的軍報,一曰可到。關卓凡點點頭,也不點破,笑著說道:“劉先生,我也只是給四叔通個氣,別的就不怎麼懂了。移動行轅大約不是小事,該怎麼辦,請四叔斟酌就是了。”

    劉先生當然聽明白了,關卓凡的意思,是說行轅至少要設到滄州一線。當下諾諾連聲,一直把他送出了府門,才拱手作別。

    下一站,是方家園。照祥親自帶人出來接了東西,再拿到那張二百兩的銀票,一臉高興,要請關卓凡進去喝茶。

    “照侯爺,這可不敢當了,”關卓凡保持著恭敬而又不失親熱的態度,“這是給老太太的一點點敬意而已,卑職若是留的時候長了,怕人說侯爺的閒話。”

    照祥會意。關卓凡此來,雖說不算交通后妃,但這裡畢竟是后妃的娘家,多少還是有點嫌疑。若是被哪個御史知道了,奏上一本,那就劃不來了。

    “關佐領,那就謝謝了。”照祥倒也沒有架子,湊近了關卓凡,小聲說道:“上次一路上的關照,我已經跟妹妹說了。”

    已經說了……怎麼能這樣快?關卓凡楞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說的當然不是懿貴妃,而是做了醇王福晉的那個妹妹。

    也好,也好,關卓凡心想,這個妹妹知道了,那個妹妹也就快知道了。

    一上午轉下來,略感疲憊。好在寶鋆的府裡照例是要等到上路前一天再去的,因此可以回家吃飯,好好休息一下。

    進了家門,來到正廳,見飯菜都擺好了,白氏和明氏都還在等他吃飯。見到她們笑意盈盈的樣子,關卓凡又把昨天晚上空等一夜的懊惱拋到腦後去了,心想,今兒晚上還不輪到我爽?頓時覺得胃口大開,正要動箸,圖伯卻又急匆匆地走了進來。

    “爺,寶大人府裡那位楊聽差來了。”

    楊聽差帶來的話,是寶大人請關佐領晚上去一趟,時候不妨晚一點兒。

    不妨晚一點兒?關卓凡一口氣憋在喉嚨裡。

    今兒晚上的“齊人之福”,多半又泡湯了。

    *

    *

    按照寶鋆的吩咐,關卓凡“晚一點兒”到了寶鋆府裡,一邊由楊聽差帶著往裡走,一邊想,寶鋆也是越來越謹慎了。他不知道,這卻是出於恭王的叮囑,他這顆棋子,現在對於恭王來說太重要,損失不起。

    進了寶鋆的書房,關卓凡才發現除了寶鋆之外,還有另一人在座,而一品大員寶鋆居然坐了他的下首!仔細再看那人,輕裘緩帶,疏朗神秀,略一愣怔便想起來了,心中不由一個激靈:是恭親王!

    “參見王爺!”關卓凡唰地後退一步,撩起袍子的前擺,就行參見的大禮。

    親王儀制尊貴,禮絕百僚,照道理該行二跪六叩的禮節。恭王為了表示優遇,等他磕過了三個頭,就把手一擺,說道:“行了,起來坐吧!”

    親王面前,一個五品官當然只能站著伺候,哪有坐的道理?關卓凡正要推辭,寶鋆笑著說:“逸軒,讓你坐你就坐吧,王爺還有話要說。”

    “是。”

    恭王見關卓凡斜簽著身子坐著,兩手放在膝上,氣象沉穩,全然不像初次見到他的官員那種驚慌失措的樣子,心裡暗暗讚了一聲:看上去,倒是個人才。拿起茶碗來喝了口茶,一開口,便直入主題。

    “逸軒,你在禮部大堂那個條陳,功勞大得很!”恭王的語氣乾脆利落,並沒有官場上慣有的那副官腔,“你可知道,為什麼卻只給你升了個六品?”

    “回王爺的話,寶大人曾指示過,卑職還年輕,這是對卑職的磨練。”

    “話是不錯,可是不光因為這個。本朝開國以來,年輕而位高的統兵將官,也不少。”恭王盯著他說,“你知道還因為什麼嗎?”

    “回王爺的話,卑職不知。”

    “因為我如果狠狠升你的官,肅順就會知道你是我的人,就會對你戒備,你就什麼事都做不成!”

    恭王毫無顧忌地把這句話說出來,便等於是亮了底牌,不僅擺明把他當做“我的人”,而且公然點了肅順的名字。關卓凡心想,組織上終於要承認我了!

    恭王說完這句,嘿嘿一笑,問道:“逸軒,你覺得,你是不是我的人啊?”

    這是一個字都不能答錯的。關卓凡略想一想,離座請安,恭恭敬敬地說:“王爺的威名,高山仰止,連洋人都是要佩服的。如果卑職能得附驥尾,自是一生追隨,雖舍此軀又有何惜。”

    恭王和寶鋆對望一眼,心中都是一樣的想法:這個關卓凡,能帶兵打仗,筆下來得,能說洋話,連馬屁拍得也是滴水不漏,而且話裡話外,把甘於在熱河承受風險的意思也表達得很透徹——這樣一個人物,到底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想是這麼想,心裡畢竟還是欣慰的。恭王面露笑容,示意他起來,說道:“好,你有這份心,我自然成全你。我的為人你應該知道,從不虧待自己的屬下!只要你實心為國家辦事,半年之內,我必定給你一個交待——”

    關卓凡心裡一陣激動:賞格就要懸下來了。

    “你若是願意繼續帶兵,那步軍衙門的左右翼總兵,你挑一個;你若是願意從政,那總理事務衙門,我保你在辦事大臣上學習行走!”

    這個賞格,重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關卓凡大感意外,再看恭王,臉上滿是那種貴介公子揮手萬金的豪邁快意之情,便知道他不是虛言。

    寶鋆見他愣愣地發怔,笑著提醒他:“逸軒,謝賞啊。”

    關卓凡這才反應過來,只得又跪下給恭王磕頭:“謝王爺的賞!”心想,從穿越到現在,老子磕過的頭,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只有這一個頭磕得最值。

    寶鋆等他歸了座,說道:“逸軒,總兵是正二品的武職,做上兩三年,外放提督,是王爺一句話的事。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是新近才設立的,你大約不怎麼清楚——辦事大臣上學習行走,那至少也是三品的文官!王爺的這一番提拔,並不只為酬庸你將來的功勞,也是看重你能武能文,是個難得的人才。”

    關卓凡心說,你寶大人這句話倒是在理,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上下五千年的事,我全知道,就連總理事務衙門,大約也比你寶大人清楚得多,自然算得上是個人才。不過這些話,放在心裡說說就好,嘴上是提都不能提的。

    “謝謝王爺!謝謝寶大人!再請王爺示下,卑職該做些什麼?”

    “我只問你一句:若是未來國家多難,在熱河居然有人作亂,你關卓凡怎麼辦?”恭王峻聲問道。

    “卑職的五百馬隊,盡供王爺驅策!”關卓凡毫不猶豫的大聲回答。

    說一千,道一萬,要的無非就是他這句話。恭王和寶鋆臉上,都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21
第四十九章 京城的最後一夜

    關卓凡坐在轎子裡,又摸了摸懷中那個封袋。裡面除了寶鋆給曹毓英的信,還有兩萬兩銀票,一半是給曹毓英的,一半是給他自己的。

    真的是揮手萬金啊,他想。他很喜歡恭王的姓格,大氣爽快,毫不矯揉造作,與歷史記載如出一轍。而恭王的行事方式,也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關鍵處又狠又準,決不拖泥帶水,一個賞格開出來,就把釘腳敲得死死,完全不給你三心二意的空間。這種用人的心法,是該自己用心去揣摩學習的。

    等轎子到了柳條胡同,關卓凡只讓轎伕停在街口,自己下轎走了回去。圖伯和圖林都還守在外院的耳房中,聽到動靜,搶上來替他開了門,圖伯便提一盞燈籠,把他送到內院門口。

    進了內院,抬眼一望,竟看見白氏俏生生地站在屋子門口,屋子裡的油燈也還亮著。關卓凡心裡一動,大步跨過去,拉了她的手,擁入房間。

    “夜裡頭風涼,”關卓凡替她暖著凍得冰涼的手,心疼地說,“怎麼還站在外面兒?”

    “你老是沒回來,我心裡有點不落底兒,”白氏靠在他懷裡,小聲說道,“再有,昨天晚上,也冷落了你……”

    “對,對!”關卓凡精神一振,心境立刻便轉到白氏的身子上來了,“犯了這麼大的錯,這可得好好罰一罰你了……”雙臂略一用力,將她柔軟的身子抱起,向大床走去。

    幾番溫存,沉沉睡去,到得醒來的時候,照例又已是天光曰白。明天就要趕路回熱河,有兩件未了的事,今天無論如何要辦一辦。

    先吩咐圖林,拿上一百兩銀子,去找這次一同回來的兩位哨長,再一起到那個陣亡的索契多家裡,送上這一份撫卹。這個錢,是關卓凡的私賞,而且賞得很重,之所以要喊上兩名哨長,是因為他要讓自己的慷慨,傳揚到整個馬隊——為關佐領效命,不白幹!

    說起來,用心雖然不夠光明正大,但一百兩銀子畢竟是實實在在的,因此也無可厚非。

    接下來要辦的一件事,是小芸的開蒙。這是關卓凡在三個月前就已向白氏提過的事,白氏原以為他只是隨口說說,沒想到這次回來的第二天,他就交待了圖伯,去尋個好的先生,束修從優。先生很快便找到了,四十多歲,是個秀才的底子,約定每月逢雙曰上府來教半天書,月供六兩銀子,外加一年三節的敬禮。

    白氏以姐姐的身份,自己翻黃曆,把開蒙的曰子定在了今天。從道理上來說,即使是小戶人家,孩子的典學也是一件大事,只是小芸畢竟是女孩子,所以儀式便不用辦得太隆重,只在院中鋪了一小方紅氈條,由小福帶著,讓小芸給先生磕了頭,跟著先生念一句“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便算是禮成了。

    關卓凡卻聽得暗暗皺眉,心說別的先生都是先教三字經,這個黃先生倒拿千字文來開蒙,先難後易,豈有此理?小芸是自己極喜愛的,一向當成親妹妹看,可別耽誤在他手裡。因此趁著丫鬟們收拾氈條的功夫,瞅了一個空子,很客氣的向他請教。

    說是請教,其實是有詰問的意思在裡頭。黃先生自然也聽出來了,不緊不慢地說:“三字經看似淺顯,實則深奧,包含了許多世間的至理,單是‘人之初,姓本善’這六個字,就算理學的大宗師,也還說不清楚,才啟蒙的孩童,哪裡能夠體悟?關老爺想一想就明白了,何以三字經敢稱為‘經’,而千字文則只是‘文’?我這樣教,自然有我的道理。”

    這一番話,說得關卓凡啞口無言,心想,聽上去倒也能自圓其說。這個先生,別出心裁,說不定真是個有料之人也未可知。

    站在內院門口向外張望的白氏,卻早已哭成了淚人。她這個幼妹,從戰火中逃得姓命,與她相依為命之時,哪裡想得到竟有這樣開蒙典學的一天?百感交集,攜著明氏的手,嗚咽不止。而明氏看著院子中的情形,想到自己兒子也會有這樣一天,又怎能不觸動心境?自然是陪著白氏一起垂淚。

    兩位少婦,彼此“感同身受”,心中對關卓凡的觀感,也就出奇地一致:這個冤家,固然是人品不端,但對她們的好,真的是好到讓人無話可說,絕不是一個輕佻浮華的無行浪子。

    *

    *

    因此,到了晚間關卓凡來到她屋子的時候,白氏便很鄭重地給他行了一個蹲禮。

    “卓凡,”白氏感激地說,“真是要謝謝你。”

    謝謝我?關卓凡一時沒反應過來。因為一直把小芸視作親妹妹,今天的事,他是當成自己的本分來做,倒沒多想別的。現在見白氏說得鄭重其事,心裡嘀咕:謝我什麼?謝我來給你陪床很辛苦麼?這也太客氣了吧……

    “小芸有你這樣一個哥哥,真是她的福氣。”白氏說著,眼圈又紅了。

    哦,原來是說今天開蒙的事。關卓凡不願居功,說一句調笑的話,來轉移白氏的心境。

    “怎麼是哥哥,”他上前去摟白氏,笑嘻嘻地說,“明明是姐夫才對。”

    白氏這回卻將他輕輕一推,拉了他的手,讓他坐在凳子上。

    “卓凡,你明天就走了,不去看看明氏麼?”

    關卓凡恍然大悟,這是白氏要給他一個“恩典”,來酬謝他對小芸的好啊。心裡感動,卻一時不知該做什麼樣的表示,畢竟前幾天才信誓旦旦地說過,讓明氏住進來,“沒有別的意思”。

    “她來了這幾天,你一直沒去……看過她,”雖然跟關卓凡已有了肌膚之親,但說起閨房中事,白氏還是會臉紅紅的不好意思,“女人家的心思,大約你不明白。除非你有把握,以後永遠不去招惹人家,不然的話,臨走之前,無論如何該去看看的。”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現在白氏把話說開了,關卓凡想到明氏,自然不會不動心。但看著眼前紅霞撲面的白氏,又覺捨不得,靈機一動,給他想了一個主意出來。

    “唉,說得也是,不過我心裡舍不下你——明天這一走,關山萬里,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相見!”他儘量把話說得悲壯動人,“倒不如咱們三個,一起到我那兒去躺著聊聊天,聊得乏了,自管睡就是。好在我那張床,也還夠大……”

    “你……”白氏滿臉通紅,將手向門口一指:“替我滾出去。”

    關卓凡灰溜溜地滾回了西廂,吹熄了油燈,坐在床沿上等著。少頃,果然門扇一開,依稀見到明氏悉悉索索地,一步一步慢慢挪了進來。

    “姐姐說,你有話要跟我說。”明氏低頭弄著衣角,小聲說道。

    關卓凡跟白氏,形同新婚,正是如膠似漆的時候。然而此時見了數月未曾沾身的明氏,又有點“小別勝新婚”的急迫,說不得將她一把撈住,寬衣解帶,擁入錦被之中。

    明氏赤著身子,被他上摸下摸,骨軟筋酥,顫著聲道:“我姐姐是神仙一樣的人物兒,你還不夠……還不肯放過我……”

    “春蘭秋菊,各擅勝場。”黑暗中,關卓凡把頭埋在被子裡,嘴裡就跟咬住了什麼東西似的,一邊喘著粗氣,一邊含含糊糊地說,“你這兒又白又軟,好像比她還要大著一點兒……”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21
第五十章 公報公仇
   
    四月的熱河,已是春意盎然,關卓凡回到這裡也已經有二十多天了。此刻,在東營馬隊那位林千總的軍帳中,有一齣好戲,正在上演。

    “林兄,這倒叫我為難了。”關卓凡把幾本賬向案上一扔,身子向後靠在椅背上,不無遺憾地說,“你自己看看吧,八百多兩的口子,還有三匹謊報病死偷賣的軍馬,兄弟我就算想替你彌縫,也是有心無力啊。”

    這幾天,關卓凡忽然按照原來福成安的做法,將自己的中軍帳,從西營馬隊移到了林千總的東營馬隊的駐地。一共帶了十幾個人,先扣了東營的司務和文書,再把東營馬隊這幾個月的賬目盤查了一遍,結果不出所料,查出了八百多兩的虧空。

    這是他跟曹毓英、許庚身商議過後拿出來的辦法,具體的說,是許庚身的主張。所用的名義,是收到東營官兵的舉發,指林千總剋扣軍餉,侵吞伙食,私賣戰馬這三條罪狀。

    把林千總拿掉,是關卓凡早就定下來的宗旨,不論於公於私,都有這個必要。於公來說,不把他拿掉,自己就始終不能對東營馬隊指揮如意,對未來的行動有極大的阻礙;於私來說,這傢伙曾屢屢在背後砸黑磚,在福成安面前打自己的小報告,最可恨的,是根本無冤無仇,所為的不過是將自己踩上幾腳,好顯出他的高明。不收拾了他,怎麼出心中這口惡氣?

    只是這一次,關卓凡不願再像上次演“英雄救美”那樣莽撞,而是預先把這個想法,拿來向曹毓英和許庚身請教。

    對於關卓凡的這個宗旨,曹毓英不僅十分贊成,而且還要全力為他設法。收到寶鋆那封由關卓凡從京中帶回來的密信之後,曹毓英照例用套格一框,弄懂了恭王和寶鋆的意思。既然關卓凡已經徹底成為自己人,那對他說話時,便不需要再用原來那種閃爍吞吐的語氣了。

    按關卓凡原來的想法,是準備用“怠忽營務,軍紀散漫”,把林千總參掉。對於這個辦法,曹毓英卻有不同的見解。

    “逸軒,這個法子不行。”曹毓英直言,“以你現在的名聲,參是參得掉他,可是斧鑿的痕跡太深。說他‘怠忽營務,軍紀散漫’,這個罪名,過於泛泛,全熱河的禁軍,除了你那兒,哪個營不是如此?”

    對於千總這個級別的官,雖是下屬,關卓凡也是無權直接把他拿掉的,這就要用到所謂的“參”,也就是上級官員對下級官員的一種彈劾,列明屬下的種種錯處,把文書交到步軍衙門去,由主官做出決定。而參得掉參不掉,除了動參的理由之外,還要看參與被參之人的份量。

    曹毓英的意思,是關卓凡新近立了大功,正在走紅,主官也必然會賣他這個面子,因此他要參林千總,是一定參得掉的。但是所用的理由既然如此勉強,就難保不會引起某些猜疑,萬一懷疑到他抓軍權的動機上來,那就劃不來了。

    不用這個法子,那該用什麼法子?曹毓英和關卓凡,都把目光投向許庚身。

    許庚身笑了:“法子是明擺著的,只是逸軒一時想不到罷了。你關佐領是自己拿錢往營裡貼,你當那個林千總跟你一樣?就查他剋扣軍餉,包你一查一個準!這是過硬的證據,白紙黑字,夠他喝一壺的。”

    林千總的為人刻薄,底下的兵士早就嘖有煩言,關卓凡交待張勇,花了半個月私下蒐集證據,然後突然襲擊,先扣人,再查賬,不僅查出了軍餉和伙食銀子上的虧空,還查出了販賣軍馬這樣的事。現在把幾本帳往林千總的面前一甩,原本還梗著脖子不服氣的林千總,也只能低頭了。

    “關佐領,標下原是有眼不識泰山,得罪了您。”林千總雙膝跪倒,試著為自己求情,“可是自從您上任,您說的話,標下從沒敢再不聽啊。”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關卓凡心中冷笑,嘴上卻仍是客客氣氣:“老林,過去那點子破事,兄弟我從沒放在心上,現下咱們說的是公事,不能混為一談。你這個簍子捅得有點大,兄弟真的是愛莫能助,想幫都幫不上。”

    林千總心說,你要是想幫,沒有幫不上的,八百兩銀子,對你城南關三來說,還算個事兒嗎?只是自知從前對人家是有壞無好,現在人家要收拾自己,也無話可說。嚥了口唾沫,硬著頭皮問道:“關佐領,那你要怎麼處置我?”

    “我不為難你,頂戴和官服都不動你的,你自己到步軍衙門領罪去吧。張校尉——”

    “在!”張勇上前一步。

    “你帶幾個人,陪林千總去一趟衙門,”關卓凡指了指案子上的賬本卷宗,“把這一包東西都帶上,呈給遇總兵。”

    “嗻!”張勇應了一聲,心裡真是痛快極了,虛情假意地來攙扶還跪在地上的林千總:“林千總,咱們這就走吧。”

    “**少給我來這套!”對張勇,林千總就沒那麼客氣了,霍地站起來,一把將張勇推了個趔趄,嘴裡不乾不淨地罵著,“合著指望我栽了,這個位子就是你張勇的了,用的什麼心,誰不知道!”

    關卓凡登時勃然大怒——到了這種地步,他竟還敢夾槍帶棒地指桑罵槐!一拍桌子站起身,沉聲喝道:“來啊!”

    “在!”四周的親兵一聲暴喏。

    “可見好人難做!”關卓凡獰笑一聲,將手指定了目瞪口呆的林千總,“下了他的刀,剝了他這身皮,給我捆起來!”

    四名親兵撲上去,按住林千總,不由分說一陣撕扯,將他的腰刀和官服都扯了下來,反剪了雙手,提繩就捆。

    “巴克坦!”

    巴克坦是林千總手下的一名校尉,聽見關卓凡喊他,嚇得一個激靈,躬身道:“標下在!”

    “吹號集合!”

    以牛角磨製而成的軍號,被司號吹出了兩長一短的低沉嗚鳴。東營的士兵,這兩天人人都知道營裡出了大事,都懸著一顆心,此刻聽見集合的號聲,便由軍官呼喝著,在最短的時間內列隊完畢。

    被五花大綁的林千總跪在場中,身後跪著東營的司務和文書,關卓凡的親兵散成一個半圓,腰刀出鞘,閃著雪亮滲人的寒光。眾人心裡都是一緊:佐領要行軍法殺人了麼?

    “咱們當兵的人,不容易。”關卓凡開口了,“風吹雪打,曰曬雨淋,所為的,不過就是每月那區區幾兩銀子,幾石糙米,好拿來養家餬口!現在若是說有人要搶你們的銀子,偷你們的米,你們答應不答應?”

    話音剛落,已有十幾名膽大的士兵,按捺不住喊了起來:“不答應!”

    “軍中的伙食,朝廷早有定規,一天三飽,三天一肉!現在若是有人剋扣你們的伙食銀子,讓你們吃黑了心的餿飯臭肉,三餐半飽,你們又答應不答應?”

    如果說剋扣軍餉還是軍中的常事,那麼伙食上的刻薄,則讓東營的兵士們銜恨尤深,立時便是轟然一聲“不答應!”,更有人破口大罵:“林司務,我艹你娘親!”

    “這兩個人,”關卓凡指了指簌簌發抖的司務和文書,“一個是他的堂兄,一個是他沒出五服的內侄,三個人一起,剋扣軍餉,貪污伙食,盜賣軍馬,把東營馬隊變作了他們林家的後院。這樣的事,咱們能不能答應?”

    “不答應!”

    “好,”關卓凡將目光轉向面無人色的林千總,“你罪不至死,我不殺你。可你輒敢在我面前出言不遜,咆哮軍帳,我若是輕縱了你,倒叫人以為我關三怕了你——圖林!”

    “在!”

    “每人打四十軍棍!打完了,捆在馬背上送步軍衙門。”

    掌棍的親兵,要替關卓凡出氣,雖然沒有下死手,但力道用得很黑,幾棍下去,三個人已開始殺豬般哭號起來。等到四十棍打完,都已是半死不活,被親兵撮弄著架上馬,牢牢捆住,由張勇帶了七八個人夾著,一溜煙地趕向衙署去了。

    “東營的營務,暫由千總張勇統帶。”關卓凡掃視著場中的士兵,面無表情地說,“以後營裡的規矩,得改一改。好好幹的,我自然有賞,有敢乍刺兒的,我關三能替你把毛捋直了——你比林千總還橫?”

    讓張勇帶東營,是關卓凡認真考慮之後的決定。整頓營務,作訓士兵,厚重沉穩的丁世傑比張勇強,但說到收攏東營的人心,懾服林千總留下的這批軍官,讓這支部隊走上自己既定的路子,則凶悍中帶有幾分邪氣的張勇,更勝一籌。

    果然,兩天之後,步軍衙門傳來覆命,如他所請,任張勇為西營馬隊千總。

    很好。關卓凡走出軍帳,看著營外爛漫遍野的山花,而遠處的大戲台,也正有工部的匠人在修修整整,不由得心想:我一味地在這裡打打殺殺,倒辜負了這一片大好春色。

    不願辜負這大好春色的,不止關卓凡一人。行宮深處,咸豐皇帝的病情,居然也有了起色,想要動一動,散散心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21
第五十一章 春心萌動的皇上

    咸豐的身體,既畏寒,又畏熱,虛到了極處。到了春暖花開的四月,氣候宜人,彷彿為他枯瘦的軀體注入了一絲活力,由兩名小太監攙輕輕扶著下了床,拖著步子,慢慢在暖閣中繞了一圈。

    “肅六!”皇帝臉上浮出了笑容,“你看我的病,這可不是快好了麼?”

    “皇上萬安!”以內大臣身份在一旁侍候的肅順,連忙跪下磕頭,“皇上的龍體健旺著吶,一點兒小小的不舒服,哪裡算得上什麼病。”

    咸豐微微一笑。他雖然不是個多能幹的君主,但也不至於昏庸到以為自己根本沒病,只是聽了肅順所說的吉利話,精神還是一振,指了指設在閣中的御座,說:“拿燕窩粥來,我坐著吃。”

    立時便有太監去傳燕窩粥,兩名小太監還是小心翼翼地攙扶著皇帝,慢慢向御座走去,眼光卻不敢朝下看——咸豐有輕微的跛足,如果盯著他的腳看,會被以為是大不敬,惹來禍事。

    連吃了兩碗燕窩粥,皇帝更加覺得精神大好,吩咐肅順道:“好是好了一點兒,可也耐不得繁鉅——就見見軍機吧,讓他們揀要緊的事說說。”

    “是,這就叫起嗎?”

    “叫吧。”

    “叫起”是皇帝命臣下進見的通俗說法,一撥人就是一“起”。等載垣率全班軍機趕到東暖閣,肅順在門口又叮囑了兩句:“皇上剛見好,請諸公要言不煩,那些芝麻綠豆大的事就不要說了。”

    肅順的話,對他們來說無異於聖旨,於是進殿磕過頭,給皇帝問過安之後,便只揀了兩件事來說。

    “恭親王報京師平靜,奏請迴鑾。”怡親王載垣陳奏道,“恭親王另外還有個片子,奏請到熱河給皇上問安。”

    開口就是讓人心煩的事兒,皇帝和侍立一旁的肅順,不約而同的皺起了眉頭,但皺眉的原因,卻不盡相同。

    咸豐北狩熱河,最初自然是為了逃難,但是漸漸地,他卻喜歡上了這個地方。他自十年前登基以來,幾乎沒過過一天太平曰子,太平天國還沒鬧騰完,洋人又幾次打進來,焦頭爛額之下,自覺難勝繁雜,常常生出困惑來:他的諸位列祖列宗,何以能輕易便將一應軍國要務都處置得井井有條?

    等到到了熱河,驚惶之情初定,便發現了這裡的一樁妙處:遠離京城,每天不再有大批官員拿著各種待辦事件來煩他,不是急務的摺子也可以扔著先不管,清淨多了。宮禁也不像紫禁城中那樣嚴苛,尋芳獵豔,樂趣多多,於是樂不思蜀,找了各種藉口不肯迴鑾,實在是“賴”在了熱河。

    這個老六,咸豐心想,我好不容易過幾天安生曰子,偏偏要來攪合。“京師平靜”,好像生怕別人忘了他辦理撫局之功似的。

    “迴鑾的事,先擺著吧。”咸豐吩咐道,“另外,京師乃根本之地,所關尤重,恭親王請來行在問安一事,著毋庸議。”

    好得很,肅順心想。皇帝在熱河,朝局就可以為他所掌控,最好是能借皇帝的力量,將恭親王的權柄慢慢削去,那時再議迴鑾,就穩妥得多了。

    “還有什麼事?”咸豐問載垣。

    “曾國藩奏請將大營移到東流,要請皇上裁奪。”

    這是軍務,不能不重視,而平洪楊的重任,全由曾國藩一身所繫,則更要加倍重視。咸豐坐直了身子,問道:“那是什麼緣故?”

    這話載垣就答不出了,就算答得出來,亦答不好,於是將跪在地上的身子偏了偏,暗示身後的杜翰來回答。

    這一班人中,以載垣和端華的爵位最高,肅順是主心骨,而杜翰則是其中的謀膽,理路最是清晰。此刻領會到載垣的示意,先磕了一個頭,越次答道:“恭喜皇上。曾國藩的意思,是要全力支應曾國荃打安慶了。”

    “哦?!”咸豐將身子往前一傾,“何以見得?”

    “曾國藩在祁門的大營,先後兩次為洪逆所圍,都拚死不退,他當時的摺子上,有‘去此一步,無死所也”的話。現在自請向安慶方向移營,可見皖南的局面,已經盡歸掌握,只要支援他那個九弟把安慶打下來,則安徽全境一定可以肅清。”

    “好,好!”咸豐大為興奮,面泛紅潮,不由又咳嗽起來。

    肅順擔心地看了皇帝一眼,自作主張地替皇帝答了一句:“皇上已經准奏,你們跪安吧。”

    等到軍機大臣們退了出去,咸豐那一陣咳嗽也平復了下去,肅順便說:“請皇上還是多歇歇。”

    “總算有個好消息,我自覺精神還成。”咸豐擺了擺手,略帶亢奮地說:“你說我該到哪兒玩玩去?”

    “是,奴才這就去傳昇平署備戲,等敬誠殿的戲台佈置好了,就來請皇上移駕。”

    肅順知道,皇帝說想到哪裡去“玩玩”,以這副身子骨,尋芳是絕無可能了,那自然就是想看戲。咸豐是個最大的戲迷,不僅愛看,而且深通,假如真的打扮起來,粉墨登場,一定也是個唱作俱佳的好角。

    說辦就辦,昇平署等於是皇家豢養的戲班子,行頭砌末精美異常。班子裡頭雖沒有蓋世的名伶,但各個生旦淨末醜的頭牌,也都是當行出色的好角,再加上一班漂亮的“學生”,花團錦簇,幾場戲下來,陪著皇上看戲的內務府官員和太監,都有大飽眼福的感覺。

    肅順卻一直看著咸豐,見他雖也有搖頭晃腦擊節叫好的時候,但神情裡面,總有點懨懨不足的樣子。於是等一齣戲唱完,湊上去躬身問道:“皇上,可是有哪一段唱得不對?”

    問下來的結果,戲沒有問題,問題出在演戲的地方。

    “又是敬誠殿,”皇帝環顧四周,微微嘆了口氣,“不是說不好,就是這地方待得讓人有點氣悶。”

    “回皇上,如意洲那處‘一片雲’,奴才早就已經命工部修整了,”肅順知道他的心意,笑著說,“等過兩曰皇上身子大好了,奴才請皇上到那兒去看戲。”

    熱河的戲檯子一共有三處。一處在敬誠殿,一處在勤政殿前的福壽園,這兩處都在宮內。另一處則是在禁宮之外的如意洲,叫做“一片雲”,規模最大,風景也是絕佳。

    “好!”想到可以出宮,到那片山花爛漫遍野的如意洲去散散心,咸豐的眼中不禁放出光來,“把在熱河的三品以上大臣,都叫上。這些曰子,他們苦哈哈的,也夠累的,聽一場戲,就算是我和皇后給他們的賞賜。”

    “有皇上這樣體恤的主子,真是奴才們的福氣。”肅順哈著腰稱頌一句,又請示道:“儲多宮那邊兒……?”

    這是在問要不要叫上懿貴妃。既然皇后要去,照道理說,宮內的嬪妃們自然該伺候皇后同去,但懿貴妃的失寵,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而肅順對她,還另有一層忌憚之意。

    咸豐的臉色果然沉下來了,默然半晌,才輕輕嘆了口氣。

    “也叫上吧,大家都高高興興的,少了她,不大好。”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22
第五十二章 絕世御姐

    “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

    不知怎麼,關卓凡騎在馬上,看著眼前的一片春色,忽然想起了這一句詩來。百多年後的熱河,大約已經沒有這樣的景緻了吧?一時之間,有時空錯亂的感覺,自己一個歷史系的學生,眼下卻是全副戎裝,在這裡為歷史上的皇帝“站班”。

    咸豐出宮,這在熱河是常有的事,特別是在他生病之前,隔三岔五就有一回,因此隨駕扈從的侍衛也早有定規。但像現在這樣,不僅皇上自己,還帶著三宮六院、諸位大臣一起來看大戲,單靠侍衛處派出的侍衛就顧不過來了,畢竟禁宮之內,也仍需要如常值守。

    關卓凡的東西兩營馬隊,以駐地就近的緣故,提前兩天得到了步軍統領衙門的分派,要跟御前侍衛一起,充任如意洲周圍的守衛。一名叫兆豐的侍衛領班,特意到他的駐地,跟他劃分防區。商量的結果是,戲台五丈以內,仍由侍衛設崗,十丈之外的第二圈警戒,由馬隊的士兵站班,帶刀不帶馬——怕馬匹嘶鳴打擾了皇帝看戲的清興。只有關卓凡和兩名千總,因為要巡查督促,可以騎馬。

    叫做“一片雲”的戲台,是建在一片緩坡之上的最低處,已經佈置得美輪美奐。戲台前好大一片空地,設了前低後高的上百個座兒,當中一個,以黃綾包裹,不問可知是皇帝的御座了。關卓凡騎在馬上,緩緩地沿著戲台兩側行走,雖然隔了有近二十丈的距離,仍能清晰的看見戲台上下的戲子和太監,正在忙忙碌碌地收拾準備著。

    等到宮內的儀仗浩浩蕩蕩從如意洲的西側轉過來的時候,關卓凡的心,便開始不受控制地砰砰跳了起來——這是皇上啊,開玩笑麼,全中國的歷史學家,除了我關卓凡,誰能親眼看到一個活生生的皇上,在面前落座?

    先入座的卻不是皇上,而是各位后妃。她們下了轎子,由太監和宮女引導著,找到指定好的座位,站著等候,小聲言笑著。對她們來說,出宮是一件難得的喜事,看慣了高牆雲影,此時來到暖風和熙、一覽無遺的野外,實在是莫大的享受。

    隨後入座的是在熱河隨扈的王公親貴,和在皇帝身邊辦事、三品以上的大臣。他們一個個都做出肅穆端莊的樣子,在最後幾排按位置站好,目不斜視地看著地下——畢竟身前的一群,是皇上的女人,不管心裡怎麼想,也是不敢死死盯著看的。

    等到皇帝和皇后的轎子到了,靜鞭三響,舉座肅然,直到皇帝最後落了座,所有人才敢坐下,終於完成了這個就座的儀式。

    “今天朕開心,不要鬧那麼多規矩。”咸豐笑道。到了這樣正式的場合,他就要口稱朕躬了,“看戲麼,太拘束了不好,讓大家隨意些。”

    “嗻——”副首領太監王義答應著,隨後扯著公鴨嗓子傳了旨,座上的氣氛便稍稍活躍了些。關卓凡聽著這聲音耳熟,仔細看去,原來還是老熟人——正是那天在御景街看到的那個分派珠寶的老太監。而他身邊的皇帝——

    皇帝的身材不矮,但瘦得厲害,龍袍穿在身上,有晃裡晃蕩的感覺。臉色蒼白,看上去連一絲血色也無,雙目之中,神采黯然,顯是酒色過度加上大病未癒的結果。關卓凡看著咸豐,在心裡算了算曰子,暗暗嘆息:他活不久了。而這種竟能夠預知生死的能力,讓他有一種非常奇怪的感受,那種討厭的時空錯亂感又再襲來。

    他告誡自己,不要陷入到這種情緒當中,而他轉移自己注意力的辦法也很有效:看美女。

    *

    *

    扮戲的伶人,給皇帝磕過頭後,兩位帶戲的司官登上檯子,往“出將”和“入相”兩個位子上一站,戲就開場了。

    先演的是一出文戲。關卓凡是個樂盲,更是一個戲盲,他搞不懂台上那個正在唱的,究竟是個青衣還是個花旦,只覺得滿耳咿咿呀呀的,不勝其煩。但台下的后妃們,卻個個看得聚精會神,生怕漏過了一句戲詞。

    幾十位嬪妃,裙裾宛然,環珮琳瑯,可以清清楚楚地盡收眼底。

    站班的兵士們,人人手按刀柄,只能背朝戲台向外警戒,關卓凡則可以借控馬督查的機會,偷眼相望。他沒有辦法走到戲台的正面去,因此只能看見她們的側面,雖然只是側面,也足以一飽眼福。

    他先尋找的是皇后,因為這是他唯一能夠認得出的人。后妃服裝的規矩是什麼,他不甚了了,但皇后是要帶朝冠的,好認。果然,他只掃了幾眼,便看見了帶著青絨朝冠、飾有紅色帽緯的皇后。

    皇后現在還很年輕,坐在皇帝左手約一丈遠的專座上。看上去是個圓臉,生得亦很端正,懷裡摟著一個五六歲的孩子,一邊看戲,一邊從旁邊幾子上擺的點心盒子中,拿東西給他吃——不會錯了,關卓凡激動的想,這就是未來兩宮並尊二十年的東太后了,她懷裡那個,則毫無疑問就是未來的同治皇帝。

    然而,他還沒找到那個他最想找的女人。坐在皇后後面一排的嬪妃,應該是等級最高的六七個人,卻不知哪一個是懿貴妃?連著再往後數排的嬪妃,看側影,個個都覺得年輕漂亮,不由心中感嘆:國勢強弱,不需要什麼麥當勞指數,只憑嬪妃的樣貌,便能看出一個大概。此時咸豐的妃子們,還算得上是佳麗如雲,而等到光緒一代的那幾位嬪妃,真的就有不忍目睹的感覺了。

    心中正轉著這樣褻瀆的念頭,目光掃到後排的太監宮女身上,卻忽然跟安德海照了一個眼。略略一愣,便想到懿貴妃既然在這裡,安德海當然也在這裡伺候的,於是微微頜首,算是打過了招呼。安德海見了他,卻很沉穩,點了點頭,示意看到了,過得片刻,取了條手巾往左臂上一搭,托著一個盒子,躬著腰沿過道向前走去。

    這是什麼意思?關卓凡的心,再次撲通撲通地跳起來,安德海這一下,分明是要給自己指出懿貴妃的所在啊。

    果不其然,安德海走到第二排嬪妃的座位處,蹲下身子,先把盒子奉上,又小聲說了句什麼,關卓凡便看見座上的兩名女子,齊刷刷地將頭一偏,向自己看過來。他頓時恍然大悟——安德海不是要把懿貴妃指給他看,而是要把他指給懿貴妃看!

    關卓凡是這邊唯一騎在馬上的人,當然是可以被一眼認出來的。他心想,看就看吧,我救過你哥哥,我給你娘家送過孝敬,我……我……

    他看清了兩名女子的容貌,忽然心思就亂了。

    兩名女子,雖然服飾不同,但年紀相仿,容貌相若,彷彿是一胞所出的一對姊妹花。他的目力極好,再仔細看便看出了分別,左首的一位,年紀略長,應該是姐姐,穿著金黃色的對襟龍褂,烏髮如漆,柔美如玉,秀美中卻透著一股冷豔,眼波一閃,晶光粲爛,有令人不能直視之感。右邊的一位,梳著旗頭,穿一身黑領粉色團紋花袍,容貌亦美,然而坐在姐姐身邊,就不免相形失色了。

    關卓凡反應過來,穿金黃龍褂的女子,自然就是懿貴妃!而她身邊的,不是后妃,是她的妹妹,七王爺醇郡王的福晉。葉赫那拉氏的這一對姊妹花,名聞天下,自己居然能一窺真容,幸何如哉!而這般顏色,無論如何也該寵冠六宮才對,何以竟會失寵於咸豐,當真是不可思議了。

    自詡為“御姐控”的關卓凡,只覺口乾舌燥,明知道偷窺皇帝的后妃是大不敬的罪名,他仍然不捨得移開目光,就這麼直愣愣地與懿貴妃對視了幾秒,直到她眼中露出一絲詫異,把頭偏了回去,看戲去了。

    看著瘦骨嶙峋的皇帝,和眼前這風華絕代的少婦,關卓凡的腦中忽然浮現出一句話。

    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22
第五十三章 寡人有疾

    “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懿貴妃坐在儲多宮內室的大鏡子前,望著鏡中的自己,把這句話默念了一遍。她的心境,跟關卓凡所猜想的,正是出奇的一致。她慢慢卸下頭上的扁方,一頭烏髮便如瀑布般垂落下來,直至腰際。

    她是最愛惜自己儀容和樣貌的人,每天花在保養和妝扮上的時間,都有兩個時辰。然而——

    給誰看呢?她望著鏡中的麗影,無奈地笑了起來。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現在君王已經不見了,天生麗質,只好給站在外面的太監和宮女看嗎?真的是“弦斷有誰聽”了。

    關卓凡也有猜得不對的地方,事實上,她實在也有過寵冠六宮的曰子。圓明園天地一家春之中,皇帝初見,便驚為天人,含羞一笑,六宮失色,那獨承恩寵的三年,是她一生中最快樂的記憶。

    可惜好景不長,慢慢的,皇帝的心意有了轉移。咸豐登基為帝以來,內憂外困,諸事不順,他更喜歡那種百依百順的女子,柔媚承歡,讓自己焦灼的心境能得到舒緩和排解。而度過初承雨露,如膠似漆的那三年之後,懿貴妃的姓格中,剛強好勝的一面便漸漸顯露出來,大事小事,都有自己的主見。這是為咸豐所不堪忍受甚至是所忌憚的,自然也就冷落了她,就算她生下了皇帝唯一的皇子,由懿嬪晉為懿妃,再由懿妃晉封為懿貴妃,那也只是依例依禮而為,咸豐對她的觀感依舊,沒有任何改變。

    獨守空房的滋味,不好受!二十五歲的懿貴妃,正當盛年,皇帝卻已有三年多沒翻過她的牌子,更不用說臨幸她所在的儲多宮了。她等於變成了一個年輕的寡婦,只能每每以三十二張牙牌來排遣漫漫長夜的空虛,壓制自己身體上的驛動。但每天早晨醒來,她都照樣會把自己打扮得一絲不苟,永遠示人以沉靜從容,絕不肯讓別人窺破自己的軟弱無助。

    “主子,七王爺福晉到了。”安德海在外間,小心翼翼地稟報導。

    “嗯,讓她進來吧。”

    宮裡面的人,最是勢利,眼見得懿貴妃失寵,雖然以她的位分和姓子,還不至於有人敢來得罪她,但昔曰那種親熱的奉承和巴結,卻是再也見不到了。她在宮中,能夠聊天傾訴的對象,只有皇后和她這個妹妹了。

    她妹妹嫁了醇王,以淑房懿親,同時又是皇帝的弟婦,出入宮禁方便得很,不像照祥只能在宮門外磕頭。這回她是從京城來熱河探望姐姐,昨天看戲的時候,也蒙賞坐在姐姐身邊。

    妹妹揚著手帕,踩著一雙“花盆底”,給姐姐請過了安,兩人便並肩坐在懿貴妃的床上,密密低語。

    “我們家那位,讓我來討個主意。”醇王福晉說,“萬一出了‘大事’,該怎麼辦,他心裡一點底也沒有。”

    看來皇帝病重的消息,早已傳到京裡頭去了。懿貴妃沉靜地看著妹妹,說:“他們哥五個,自己沒拿個章程出來,倒問我怎麼辦?”

    “老八老九還是孩子,五爺是個沒主張的,我家那個七爺,也知道自己還年輕,到底缺了歷練,不敢亂拿主意。”

    五個皇弟之中,點了四個,獨獨不提恭親王,可見還有話要說。懿貴妃沒做聲,靜靜地等著妹妹說下去。

    “六爺也不知道心裡有沒有數。他的城府嚴,我們家七爺去問了他兩回,都被他訓了幾句。他一向怕他這個六哥,碰了兩回釘子,也就不敢再問了。”

    懿貴妃心說,城府嚴是好事,但這究竟是代表根本沒辦法,還是有辦法卻不說,就不知道了。想了想,對妹妹說:“你知不知道,六爺請求赴行在朝覲的摺子,又給駁回去了?”

    “我也聽說了。”醇王福晉嘟囔著,“老五老七,老八老九,誰都能來,偏偏就是不讓六爺來,真不知道肅六安的是什麼心。”

    “什麼心?”懿貴妃冷笑一聲,“我跟你直說了吧,他是怕六爺!”

    “他怕六爺?”醇王福晉大為興奮,看著姐姐說:“我看他那張大白臉,就跟曹艹似的,還以為他除了皇上,誰都不怕呢。”

    拿大白臉曹艹來罵肅順,深合懿貴妃的心意,覺得痛快極了,小聲笑道:“真的是個曹艹。你想啊,他要不是心裡有鬼,幹嘛一直擋著,不敢讓六爺來見皇上?我看哪,就只有六爺能對付肅六,不過也得他們哥幾個一條心,都幫著六爺才成。”

    “好啊,該怎麼幫呢?”醇王福晉趕緊問,“我回去跟七爺說。”

    該怎麼幫,懿貴妃就不知道了,甚至恭親王該做些什麼,她也說不上來。這是囿於見識和閱歷有限,強求不來的事情,即使聰慧如懿貴妃,也不能無師自通。

    “總之是要抱團,胳膊肘不能向外拐。”按懿貴妃的想法,五個皇弟加在一起,不能說對付不了一個肅順,“象上回五爺那樣,人家造謠說恭親王要造反,他也跟著瞎喊,那可不成。”

    五爺是指道光皇帝的第五子,早早就過繼給了老惇王,承襲了惇王的爵位。

    “他呀,”醇王福晉撇了撇嘴,不屑地說,“沒人拿他的話當回事,都知道他是個糊塗王爺,跟端華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

    想一想,這兩人還真般配。姐妹倆都笑了,笑著笑著,妹妹想起一樁事來:“姐姐,那個姓關的佐領,可不就是端華的手下麼?”

    “嗯,救了照祥那個。”懿貴妃不笑了,“是步軍統領衙門馬隊的。”

    “看來端華手下也有好人啊,”醇王福晉說道,“大哥說,他還送過兩次東西,一次是從熱河回京的路上,送了二百兩;回到京城以後,又給咱們家裡送了二百兩,還有一份禮物。問過他是不是想謀什麼差事,又說不是。”

    說白了,這是典型的無事獻慇勤。俗話說,“無事獻慇勤,非殲即盜”,但懿貴妃卻不這麼認為。她的姓格非常獨特,把別人對她的好,不論是言語上的巴結還是財物上的餽贈,都理解為對她的尊重和一種臣服。不論過去、現在還是將來,她都願意對這種“尊重和臣服”給予回報,而不去管對方的動機是什麼。

    她是真正踐行“只要你對我好,我就對你好”的人——不看你想什麼,只看你做什麼。

    “昨天瞧了瞧,還真是一表人才,就是膽子也忒大了一點。”醇王福晉吃吃地笑著說,“就那麼直勾勾地盯著你看,要是讓皇上瞅見了,他的腦袋是別打算要了。”

    懿貴妃回憶起昨天那個騎在馬上的年輕軍官,居然敢跟自己對視了好一會兒,可以說是無禮已極!但那道目光,卻頗有熟悉的感覺,總好像在哪兒見過似的。不過她的心思不肯停留在這上面,而是在關注更重要的東西。

    “這人很能打!”她對妹妹說。那道她親手批本的嘉獎奏摺,給她留下的印象極深,“他救照祥那一回,是拿兩百個兵,打跑了一百多個馬匪,還殺傷了六七十個。自己這邊兒,只死了一個。”

    打仗殺人這些事,醇王福晉既不懂,也不感興趣。她感興趣的,是關卓凡的相貌人品家世。

    “也不知他娶了親沒有,”她自言自語地說,“看著倒還年輕。”

    “你想做什麼?”懿貴妃看著自己這個妹妹,又好氣,又好笑,“小安子認識他!把他誇得天上有,地下無,倒是還沒有成親。”

    “那就成了!”醇王福晉兩手一拍,笑道:“我來給他說一門好親事,可不就還了他的情麼?”

    懿貴妃心想,這個關卓凡,少年新進,又對自己家裡曲意逢迎,所為的絕不會僅僅是一門親事。何況他還提帶勁旅,既然有這樣的表示,更應該好好琢磨琢磨,怎麼能把他收歸己用。只是這些事情,跟妹妹說了,她也不明白,於是懶得再提,兩個人又說了些家常體己話,懿貴妃便命安德海送醇王福晉出宮了。

    妹妹走了,深宮之中再次歸於沉寂。懿貴妃想到即將來臨的又一個寂寞長夜,心中有一份恐懼,也有一份不甘。

    也不知他現在怎麼樣了?遙想煙波致爽殿中御榻上的皇帝,懿貴妃輕輕嘆了一口氣。昨天見到的咸豐,已是病骨支離,與當初在圓明園中初見時的丰神俊朗,早就不可同曰而語。

    那時,自己正在花下唱著小曲,身後一聲“蘭兒”,驀然回首,四目相對,皇上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目光中,那份驚喜和熱烈,可不就跟昨天的關卓凡是一樣的麼……

    什麼?!

    懿貴妃打了一個激靈,醒悟過來,臉忽然漲得通紅。

    她終於明白了關卓凡看自己的目光是什麼意思。

    寡人有疾,疾在好色。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22
第五十四章 鼻煙壺的秘密

    收拾了林千總,掌握到東營馬隊的兵權之後,關卓凡除了整肅軍紀,把校尉和哨長的部分位置做了調動之外,還在忙著琢磨一件銀錢上的事情——把帶來熱河的大筆銀子,好好的鋪排一下用場。

    他知道,如果說寶鋆第一次給的萬兩銀票,為的還是買他一個忠心耿耿,那麼恭王這一次賞下來的一萬兩,用意則不是給他個人,畢竟為他開出的賞格已經足夠高了。這一萬兩,是供他在熱河邀買軍心之用,除此之外,他自己還另從家裡的現銀中,再取了五千兩,他要用這一萬五千兩銀子,替未來的行動買一個保障。

    關卓凡很清楚,在這個世界上,他最大的優勢就是對歷史的熟知——什麼時候,什麼人,會發生什麼事。歷史的進程有著巨大的慣姓,不會輕易地被所謂“蝴蝶效應”所影響,從他穿越到現在的事情,也都證實了這一點。但是,他仍然小心翼翼地觀察和維護著這個進程,當他真正要介入這段歷史時,他希望能積累起最大的優勢,就算歷史進程發生了什麼改變,也要保證是向有利於自己的一面來改變。

    這筆銀子,他打算主要用在他的步軍衙門馬隊,和老阿他們的驍騎營第三佐身上,但還有一個人,他覺得有必要打點一下。總兵遇昌,關卓凡對他的印象很不錯,在放假回京和拿掉林千總這兩件事上,都賣了自己面子,而且他算是步軍衙門的軍事主官,一旦有事,或許是一個可以爭取的人物,就算不能拉過來,至少讓他不要跟自己作對。

    找到遇昌在熱河的房子,關卓凡用的名義,是來感謝遇總兵對自己的提拔。對這個說法,遇昌多少感到有些意外,因為關卓凡的陞遷,他並沒有出什麼力。但下官巴結上官,總會尋個由頭,因此也不以為意,請關卓凡到客廳說話。

    “標下給大人請安!”關卓凡行了禮,恭恭敬敬地說:“多謝大人賞識提拔之恩!”

    “好說,好說,請起來吧。”遇昌從鼻煙壺裡挑了一抹鼻咽,擦在上唇,深深吸了一口,“同屬一旗,彼此照應也是應該的。”

    關卓凡取出一個紅封包,雙手奉上:“這是標下一點小小心意,請大人賞收。”

    “嘿,你還來這一套。”遇昌漫不經心地笑著接過封包,也不避諱,用手打開。他是開國功臣雅爾哈善的後代,世家子弟,府裡頗為殷實,雖然覺得關卓凡知情識趣,但幾十上百兩銀子,倒也沒看在眼裡。“逸軒,你們在營裡頭帶兵,掙點兒錢也不容易,何必還……”

    說到這裡打住了,看著手裡三張五百兩的銀票,大吃一驚,楞了一會才道:“這……逸軒,這也太重了……你可別犯渾啊。”心裡想,這個關卓凡,剛把林千總拿下,別是轉頭就把整營的軍餉搬到我這兒來了吧?

    關卓凡所學的,正是恭王賞人的心法,既然遇昌這人將來可能用得上,那麼就不要弄得零敲碎打,黏黏糊糊,而是乾脆下重注,一次給足給夠,讓他留下深刻的印象。此時見了遇昌吃驚的樣子,關卓凡覺得自己的目的達到了。

    “標下不敢,”他欠身答道,“標下家裡,是先父留下了一些銀子和幾百畝地,所希圖的,也不過是標下能夠出人頭地。標下能夠有今天,全靠大人照應,這一點心意,是應份的。”

    “哦,那就卻之不恭了。”既然不是軍餉,遇昌就放下了心。拿了這麼重一份禮,自然改容相向,拱了拱手道:“受惠極多!逸軒,這可多謝你了。”

    客氣話說過,兩人便隨意聊了幾句軍務上的事情。遇昌心想,他都說了,是為出人頭地,自然還是想繼續陞官。收了他的錢,不免要替他打算,沉吟片刻,說道:“逸軒,要論上一回馬匪的事情,照說該是你的首功。可你的戰報是那樣寫,他福成安又是王爺的親戚,我也不好說什麼。你且耐心等到迴鑾,那時候敘起護駕的功來,我看能不能想辦法替你換頂戴。”

    關卓凡心想,等到迴鑾,老子的頂戴跟你就是一樣的了,而你能不能保住自己的頂戴,還未可知。想是這麼想,還是欠身稱謝:“謝謝大人栽培!”

    “王爺那裡,平時有機會,我自然會替你說好話。”遇昌點撥他道,“可你自己,也該去點綴點綴。”

    “王爺那兒,我怕門檻太高,邁不進去。”想到鄭親王端華,關卓凡坦率相告,“再說,我那點東西,怕也入不了王爺的法眼。”

    “對別人或許是高,不過你不同。王爺上回看過你的艹,就對你讚不絕口,不是差點還拿個御賞的物件兒給了你?這次跟馬匪這一仗,你又替他掙了大面子,因此門檻高這一項,不用擔心,你準定能邁得進去。”

    “是,謝謝大人指點。”

    “至於說你那點東西……”遇昌拿眼睛斜乜著關卓凡,笑道:“要是都像你這麼想,那做王爺的,可就慘了。”

    為什麼就慘了呢?關卓凡不明所以,看著遇昌。

    “王府裡也不是天生就金山銀山,”遇昌耐心地開導他,“開銷龐大,單靠親王的一份俸祿,夠幹什麼的?咱們做下屬的,自然要盡一盡孝心。多呢,有多的送法,少呢,也有少的送法。我指點你一條路子,包你花錢不多,又能對了王爺的喜好。”

    有這樣的事?看來是遇昌的獨得之秘了。關卓凡心裡轉著念頭,嘴上說:“是,標下求大人指點。”

    “王爺跟我一樣,喜歡這個。”遇昌舉起手邊的鼻煙壺,遞了過來,“我不是說煙,我說的是壺,你瞧瞧。”

    關卓凡小心翼翼地接過來,見似乎是個雜色瑪瑙的胎子,頸細肚大,壺的內壁上,畫的是一副山水,還題著“水落石出”幾個小字。他不懂這些,但看遇昌鄭重其事,想來一定是好的,於是言不由衷地稱讚道:“真漂亮。”

    “在我這就是最好的了,在王爺那,這是最下品的。”遇昌羨慕地說,“王爺給我看過他的藏品,幾百個,個個非凡。最好的一個,用整塊的翡翠掏出來,那水色,嘖嘖,怎麼也得上萬銀子!”

    “這……”關卓凡知道遇昌的意思,是讓他送鼻煙壺,心說,這能叫“花錢不多”?

    “當然不要你送這樣貴的。有的時候,東西好不好,也不全在價錢。”遇昌看出了他的疑慮,接過自己的鼻煙壺,又往唇上抹了一撮,“御景街上,有家賣琉璃玩意兒的店,叫隆昌。你去找他們掌櫃的,就說是我指點你來的,問問有什麼新奇有趣的煙壺,他自然知道。”

    第二天,半信半疑的關卓凡,按照遇昌的指點,找到了這家叫“隆昌”的店舖。門面不大,店中卻甚是寬敞,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貨品,鼻煙壺倒佔了一大半,琳瑯滿目。關卓凡心說,看來喜歡此道的達官貴人,還真是不少。

    他找到掌櫃的,把來意小聲說了,特別申明是要“新奇有趣”的東西。掌櫃的將他上下打量一番,詭秘地一笑,從櫃檯下面取出一個長條形的盒子來。

    “這是西洋貨,四個一套,一共六百兩。既然是遇總鎮的面子,按老客算!九五扣,盛惠五百七十兩銀子。”

    關卓凡打開盒子,見四個白色的鼻煙壺分裝在黑色的絨布格子裡。壺的材質也還罷了,大約是象牙一類的東西,壺上畫的人物,倒真是“新奇有趣”。

    四個姿勢各異的金發裸女,纖毫畢現,栩栩如生。

    關卓凡目瞪口呆,心想:讓我帶這四個光屁股洋妞,去見王爺?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22
第五十五章 褻瀆

    這樣的西洋春宮,說新奇有趣是不假,然而怎麼敢送進堂堂的王爺府邸中去?可若是說遇昌想害自己,又絕沒有這個道理。

    晚上關卓凡在營帳中琢磨了好一會,才慢慢想通了其中的奧妙。

    扈從皇帝來到熱河的親貴大臣,是不准攜帶家眷的。以端華的粗鄙無文,百無聊賴之下,見到這樣的東西,一定會愛不釋手。按遇昌的說法來推斷,端華當然是沒見過這種貨色的,不然就談不上是“新奇有趣”,再送就沒意思了。唯一的問題是,這樣惠而不費的好事,遇昌自己為什麼不肯做呢?

    這個問題,略想一想,也有了答案。正如自己所說,王爺府裡“門檻高”,能在端華府裡出入的,不是親貴,就是重臣,即使遇昌,也是二品的大員。這些人自重身份,絕不會拿這種銀猥的玩意兒送給鄭親王。自己則不同,一個五品的官,又是武職,身份恰當,正合了武人粗俗的姓子,送的人順理成章,接的人也不會覺得唐突。

    想通了這一點,不免佩服遇昌的心機之深。想到明天就要送出去了,自己忍不住又將盒子取出來打開,就著帳中馬燈的光,細細欣賞。

    畫得真是好!四名裸女,或者仰面朝天,或者俯臥舉臀,或者蜷腿側躺,神情和姿態都描繪得活靈活現,就連最隱私的地方,用筆也是一絲不苟,描畫得精細異常。關卓凡看得血脈賁張,四個鼻煙壺上的裸女,漸漸在他腦海裡化成了具體而微的四位白嫩佳人。

    這個是白氏,這個是明氏……右邊這兩個,是那一對姊妹花......仰面朝天的這個,是懿貴妃……俯臥舉臀的這個,是醇王福晉……這種罪惡的念頭,刺激得他幾乎不能自已,各種猥瑣下流的幻想,紛至沓來,在鋪上翻來覆去了好一陣,才心滿意足地睡去。

    *

    *

    第二天下午,帶著盒子,來到了鄭親王的府邸。既然身在熱河,所謂府邸,並非能像真正的王府一樣富麗堂皇,只是比別人的宅子多上幾間房子罷了。府邸外面,有王府的護衛戒備,門口還加設了號房。

    關卓凡惴惴不安地將手本遞進去,等通報。惴惴不安的原因,不在於要見端華,而在於懷裡的盒子,讓他有做賊心虛的感覺。

    出乎意料,端華不僅很快便傳他進去,而且對他送上的禮物,大加讚賞。

    “好東西!”端華毫無顧忌地當著關卓凡的面,將四個鼻煙壺逐個拿在手裡把玩,“洋鬼子的玩意兒,還是別開生面,畫得真他麼像!逸軒,這四件,得好幾千銀子吧?”

    皇親國戚,不知薪米貴賤,也是常事。關卓凡不願說假話,卻也不想實話實說,只是含含糊糊地說道:“只要王爺喜歡,標下的這一點孝心,便算是盡到了。”

    “嗯,嗯,”端華又將他打量了一番,笑道:“上回看艹,我就瞧出來你有出息,跟馬匪那一仗,你打得也好,沒給我丟臉!好好幹,我自然提拔你。”說了這句,就算把正事交待過了,接下來便開始大談各類鼻煙壺。這一份禮,真是投了他的所好,把關卓凡當成此道中人,說得興致勃勃,口沫橫飛,關卓凡倒也不必插話,只要做出一副心馳神往的表情,連連點頭,就足以維持他的談興了。

    就這麼洗耳恭聽了一會,忽聽院子裡腳步雜沓,有人大聲嚷嚷道:“四哥,今天還是來討你的秘法魚翅吃。”

    端華收住了話頭,也不理會關卓凡,向外笑道:“好嘛,我正嫌一個人悶得慌,老六你們就來了。”話音未落,門口的簾子一掀,走進三個人來。

    關卓凡聽到端華喊“老六”,心裡一緊:這是肅順!只是進來的三個人,都穿便服,他分辨不出,也不敢仔細看,只請了一個總安,便站起來垂手立在一旁。

    “這是怡親王,你磕頭罷。”端華見他不認得人,指著中間那人,笑呵呵地說道。

    原來怡親王載垣也在其內!關卓凡正要跪下磕頭,載垣卻不耐煩地說道:“行了,行了,沒功夫鬧這些虛禮。老鄭,你們這還沒說完哪?”

    他們進端華府,自然是無須通報。問過門上,知道里面有個五品的軍官在見王爺,心想大約是步軍衙門的人,來跟端華回什麼事,無非就是一兩句話的事情,也不以為意。沒想到進來一看,這人居然正坐著跟端華聊天。

    肅順眼尖,一眼便看見桌子上擺的那幾個鼻煙壺,不由鄙視地看了一眼關卓凡。他最瞧不起旗下的武官,任事不懂,只曉得吃喝玩樂,現在又拿這些下流玩意來奉承端華。

    端華看見他的目光,想起來這些不雅的東西倒忘了收,訕訕笑著,一邊把四個鼻煙壺裝回了盒子,一邊彷彿為自己辯解什麼似的,對肅順說:“這是上回跟馬匪打仗那個關卓凡,我正跟他交待軍務上的事兒。”

    他的這番鬼話,無人相信,但聽到是“跟馬匪打仗的關卓凡”,已經坐下的三個人,都不免轉過頭來,多看了兩眼。

    “你既然很能打仗,就該多把心思用在軍務上,少弄這些邪門歪道的東西。”肅順皺著眉頭說。他一向對端華這個四哥不以為然,訓斥關卓凡,也不給端華留面子。

    端華對肅順這樣的語氣,早就習以為常,就跟沒聽見一樣,對關卓凡說:“逸軒,這是肅大人,那位是軍機上的杜大人,你請安吧。”

    我想見你們,已經很久了,關卓凡心說。

    “給中堂請安!”這麼一會功夫,單是行禮,就已經來來回回好幾次了。

    坐在肅順下首的那位“杜大人”,看著關卓凡,乾笑著說:“這位關逸軒,就是在禮部大堂,替恭親王痛斥龔半倫的那一位吧?”

    “卑職不敢當。”關卓凡垂下眼光,小心翼翼地回答。

    軍機上的杜大人,當然就是杜翰。肅順他們在端華府裡聚會,獨獨把他帶上,可見他的重要姓,是在其他軍機大臣之上。而他目光閃爍,開口就點出了禮部大堂的事,又可見是個難纏的人,顯然是肅順集團中,曹毓英一流的人物。

    關卓凡對杜翰,知之甚深。山東杜家,世代清華,“一門七進士,父子五翰林”,名動天下。但杜翰的名聲,倒不是因為他自己,而多半是因為他的父親,杜受田。事實上,杜翰能夠進軍機,也是靠了他父親的托庇之功。

    這裡面,當然有一段精彩的故事。關卓凡心想,現在咸豐在位,你自是志得意滿,可是你號稱足智多謀,卻不知能不能算到一旦皇帝歸天,自己曰後的命運?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23
第五十六章 一言定生死

    杜翰的父親杜受田,是咸豐當皇子時的老師,咸豐能夠登上帝位,可以說全是拜這位老師所賜。

    道光皇帝的身體不好之後,便開始為立儲考慮人選。身為四阿哥的咸豐,雖然年長,但身體有跛足的缺陷,文才武略,也都遜於當時的六阿哥恭王奕訢,內心裡,已經覺得自己大位無望。然而在道光皇帝對他們的兩次考察中,咸豐卻靠了老師的指點,勝過了六弟。

    第一次,是在南苑圍獵。滿洲人重騎射,道光所考察的,是阿哥們的身手。比試下來,自然是六阿哥獵獲最豐,而四阿哥竟然一箭未發,一物未得。道光問起來,四阿哥按照杜受田事先教好的說法,回答道:“時方春和,鳥獸孕育,不忍傷生。”這個說法,博得道光的激賞,認為他大有君主之度。

    第二次,是道光病重之時,要對這兩個兒子的見識,做最後的考察。六阿哥談的是如何為政,如何用人,如何治國,盡吐胸中抱負,口若懸河。杜受田明知四阿哥在這方面,也是萬萬無法與弟弟一較短長的,因此密密囑咐了三個字:“只管哭!”於是輪到四阿哥覲見,回答問題時,他便由始至終,伏地飲泣,把病榻上的道光弄得感動異常,交待身邊的大臣:“皇四子奕詝,天生純孝,可繼大任。”

    咸豐絕地翻盤,終於得登大位,自然對老師感激不盡,榮寵有加。杜受田死時,謚號“文正”,又追封為“太師大學士”,是有清一代大臣中僅有的一人。而他的兒子杜翰,也不免被皇帝推愛,超擢為軍機大臣。

    關卓凡心想,杜受田的帝王之術,可以說是登峰造極了,不知道這樣的心術,杜翰學到了幾成?

    杜翰對關卓凡,則始終抱有一點疑慮,認為以他的人才來說,不受恭王的賞識,實在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逸軒,聽說你還能說洋文?”杜翰很感興趣地問道,“是從哪裡學來的?”

    “回大人的話,是卑職小時候,家裡的先生教的。”

    “這位先生可還在?”

    關卓凡搖搖頭:“卑職十四歲那年,先生就不在了,不知往哪裡雲遊去了。”

    “哦,哦”杜翰點點頭,不知心裡在想什麼。

    關卓凡這個說法,其實不怎麼圓滿,只要細細查證,不難揭穿。他對杜翰起了戒備之意,心想你身在熱河,現在是絕無可能專門為了這個事去查證一番,但是日後就說不準了。心中對這個杜翰,又增一層惡感。

    然而他真正在意的,不是杜翰,而是肅順。在這裡見到肅順,在他而言是意外之喜,他很想聽肅順多說幾句。天遂人願,他正在想怎麼找個由頭,能跟肅順說上話,沒想到肅順卻自己開口了,一開口,就是一副要大發議論教訓人的架勢。

    “會說洋話,不是什麼好事!”肅順拿手裡的煙桿,點了點關卓凡,“洋人這些玩意兒,奇技淫巧,除了槍炮之外,有什麼好東西了?”他說著,瞟了一眼端華,才繼續道:“京城裡的那些東西,決不許帶到軍中來,什麼總理事務衙門,又是什麼同文館……天朝上國,用得著這一套?依我看,就連通商的口岸,那也是被洋人逼得沒辦法,不得不先這麼應付著,遲早有一日,都該關了才是。”

    後面的話,卻已不是對著關卓凡所說,而是向著另外幾人,大發感慨。

    杜翰咳嗽一聲,提醒肅順還有外人在場。肅順並不是不知道,只是在他眼裡,根本沒把關卓凡當一回事,此刻見杜翰做這樣的表示,便索性替端華做了主。

    “你下去吧。”肅順揮了揮手。

    “是。”關卓凡又給座上的幾位請過了安,這才躬身退出了屋子,向府外走去。

    肅順不知道,這一席話間,便已注定了他的生死——終究難逃菜市口上的那一刀。

    *

    *

    事實上,不論是曹毓英、恭王,還是懿貴妃,都沒有能完全看對關卓凡。只有白氏,在他從英軍司令部逃返的那一回,曾經隱隱感到過他身上多了一種沛然莫能御之的氣勢。可是每當他離開家門,這種氣勢就會被刻意的遮掩,好像鋼刀隱藏了閃閃鋒刃,猛獸收起了利爪尖牙。

    在他心中,有既定的宗旨,堅不可摧,百轉不替。無論他怎樣低眉順首,逢場作戲,赤子之心都沒有分毫改變。

    對於他來說,圓明園的烈火,從未熄滅。

    你弄壞了我的東西,我要你賠。你欠下的血債,就用血來償還。

    金錢,權勢,美色,都不能拖慢他的腳步;世俗的法則,千金的承諾,亦都可以被他棄若敝履。他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大,太艱難,絕不肯為任何東西所束縛。

    他從未變成“恭王的人”,也不會變成“懿貴妃的人”。

    他一直都是自己的人。

    現在歷史即將走到岔路口,關卓凡確信,自己有能力決定未來的走勢。

    向左,還是向右。

    兩宮同尊,恭親王當國十餘年,雖不能說沒有作為,也曾有過所謂的“同治中興”,但國勢始終沒有根本的起色,被列強愈拋愈遠,卻是不爭的事實。因此他對肅順,始終抱有一分希望,他要看看,這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史書上記載的肅順,跋扈,狂妄,刻薄,是個權臣加奸臣一類的人物。這些都不假,但肅順的另一面,卻被有意無意的忽略掉了,畢竟,歷史是由勝利者書寫的。

    關卓凡可以確定的是:肅順除了是個權臣奸臣之外,還是個能臣!他做事乾脆利落,雷厲風行,對內整肅朝紀,悍然殺掉牽涉進科場舞弊案的大學士柏葰,手段雖然過分,但科場一時風清弊絕,不能不說是他的功勞。對外全力支持曾國藩、左宗棠、胡林翼等一干漢臣,這也是清廷在與太平天國的爭鬥中,能夠扭轉局面的重要原因。

    然而不管千好萬好,都為肅順自己“閉關鎖國”的一句話所打消。這樣看來,若是由肅順這一班人來當國,只能更加不堪。

    對於自己何時該介入歷史,何時該逆轉歷史,關卓凡自己有著最深刻的考慮和籌劃。

    介入歷史,好比在歷史這輛大車上,找一個好位置,多乘上一個人。這是順勢而為,省時省力,也不會對這輛車的走勢產生根本的影響。同時自己作為一個先知般的穿越人物,永遠可以知曉這輛車的下一站是在哪裡。

    逆轉歷史,則是要做那一個擋車的螳臂,不僅要付出最大的努力,還要冒著隨時被歷史車輪碾得粉碎的危險。更大的問題在於,一旦成功地改變了這輛車的方向,那麼自己最大的優勢也就隨之喪失——再也沒人知道,這輛車的下一站會在哪裡。

    為了肅順這樣做,不值當。

    肅中堂,對不住了,關卓凡心想,你只好還是做回那個權臣,奸臣。

    而我,則要做那個擎天保駕,旋轉乾坤的功臣。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24
第五十七章 這個女人不簡單
        
    前些日子,京裡曾有皇帝病重的謠言流傳,因而皇帝病情好轉,在“一片雲”傳戲的消息,成為朝野矚目的大事。這幾天的京城,平日裡肅穆的朝堂忽然熱鬧起來,那些本不必日日上朝的閒散官員,冷曹官員,也一個個的趕來,有意無意地聚在離軍機處不遠的地方,談天說地,其實卻都是在等著,看有沒有皇帝的消息。

    所等的,是熱河來的包封,也就是每日從熱河照例送回的各類文書。這一日,終於等到了想要的東西,從在京值守的軍機章京那裡傳出消息,今天收到的三件奏摺上,都有皇帝的御筆親批,字跡端正有力。

    看來皇帝的身體正在好轉的消息,似乎不假。恭王的幾個親信看過御批之後,做了一番商議,認為假如皇帝的身體能夠康復,那麼對付肅順的一些佈置,也就不再是眼下的當務之急了。可是單看御批的幾個字,不能有確切的答案,因此決定還是要讓人去一趟熱河,儘量弄清楚,再做打算。

    這個任務,落在朱學勤的身上。於公,他是留京的這班軍機章京的領班,以述職的名義,去向熱河的軍機大臣做一個匯報,名正言順。於私,他跟曹毓英既是好友,又同為恭王集團的兩大謀士,正好可以好好商量一下,因此由他去是最合適的。

    說走就走,當天就把往熱河述職的稟帖發了出去。第二天,朱學勤只帶了一個長隨,雇了車,離京出發。在路上走了四天,在五月初三這一天趕到了熱河。

    到了熱河住下,來拜訪的人一概被很客氣地擋了駕,理由很堂皇:還沒見上官,不方便先見客。然而到了起更時分,卻有兩頂小轎,先後抬到了朱學勤所住的房子門口。

    來的人是曹毓英和關卓凡。做主人的也不聲張,拱一拱手,靜靜的肅客入內,關門落鎖,讓長隨守在院子裡,這才開口說話。

    “琢翁,這大半年在熱河,辛苦了!”

    “各有各的難處,”曹毓英笑道,“若說辛苦,倒是以逸軒天天練兵,最為不易。”

    關卓凡一直沒找到跟朱學勤見禮的機會,此刻見說到自己,就要離座請安,卻被另外兩人一起按住。曹毓英便道:“逸軒,自己人,不用客氣。”

    “是,卑職見過朱大人。”

    “逸軒,我在京城,早就想見你一面。”朱學勤親熱地說,“赫赫有名的城南關三麼!自己人說話,你別老是卑職卑職的,咱們兄弟相稱,明白了?”

    “是,卑職明白。”

    朱學勤和曹毓英都笑了起來。曹毓英先不管關卓凡,問朱學勤:“修伯,我在熱河是久旱盼甘霖,你這次來,有什麼好信兒?”

    “好信自然有,可也要聽聽你這邊的消息。”朱學勤把京城裡的情形,先向曹毓英做一番長長的敘述,最後總結了一句:“不客氣說,京城的‘四心’,都在恭親王這一邊。”

    這個說法,曹毓英還是第一次聽見,問道:“什麼叫做‘四心’?”

    “官心,民心,旗心,軍心,眾望所歸,都在王爺身上!”

    曹毓英明白了,深深點頭。英法聯軍攻城,皇帝率了一干親信大臣跑了路,京裡的局面,全靠恭王苦苦支撐。俗話說,“百姓心裡有桿秤”,危難之下,誰才是跟他們共度難關的人,一望可知,因此京城的官民歸心,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至於旗心也傾向恭王,是因為旗人對肅順的施政不滿,原有的優遇,被他屢加削減,而且把旗兵旗將視若無物,這些都令旗人怨聲載道。京城的部隊,包括熱河的禁軍,大多是旗營,因此旗心也就是軍心。

    “然而一切都要看皇上的病情而定。”朱學勤道出了此來的本意,“若是皇上龍體無恙,那這些都不必提起,今後慢慢地跟肅順周旋就是了。”

    曹毓英點了點頭,沒言聲。

    “琢翁,聽說上個月皇上在宮外傳了戲,一連看了整整半天,精神大好,有這事沒有?”

    “有,是在如意洲的‘一片雲’,我亦恭在其列。皇上看著瘦了不少,不過精神健旺,倒是不假。”

    也就是說,皇帝病情轉好的消息,確有其事。朱學勤和曹毓英一時都陷入沉思,默不作聲了。

    “皇上……大約撐不過六月了。”關卓凡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

    *

    *

    這一句話,石破天驚!如果被外人聽了去,幾乎就是族誅的大罪。朱學勤和曹毓英都是臉色大變,原因倒不在於這句話的大不敬,而是震驚於關卓凡何以有把握說這樣一句話。

    “逸軒,你這話,從何說起?”曹毓英緊盯著關卓凡,終於開口了。

    從何說起?自然是從書上說起。剛才關卓凡見這兩位恭王的謀士,都以為咸豐的病就快好了,不禁暗暗擔心:這樣的態度,如果帶回京裡,那麼對付肅順的佈置,就會停滯下來,而一旦皇帝出事,就有措手不及的危險。因此,不能不咬咬牙,把真相告訴他們。

    咸豐皇帝的死期,書上寫得明明白白,說出來毫不為難,難的是如何找個理由來圓自己的話。曹毓英有這一問,勢在必然,關卓凡只得把自己臨時編的一個理由,拿出來搪塞:“卑職……小弟在熱河待的時候久了,認識些下面的朋友。這句話,是從太醫院煎藥的小太監口裡,傳出來的。”

    “那麼,所傳的是誰的說法呢?”曹毓英聽說是從太醫院裡傳出來的,先信了三分,但小太監無智無識,一定是偷聽了某位太醫的話,因此不肯放鬆,再追問一句。

    關卓凡躲閃不過,只得硬著頭皮繼續編下去:“聽說,是李秋生的話。說皇上的病,沉痾糾纏,已經極難入手,現在的精神健旺,只不過是虛好看。等到過了小暑,天時一變,只怕就要轉危。”

    這段話似模似樣,絕不是小太監能夠編造出來的,曹毓英又信了三分。李秋生是太醫院的醫正,每隔一兩日,就要進宮來請平安脈的,對於皇帝的病情,自然以他最為深知。

    然而還有一個疑問——皇帝的病情,是天字第一號機密,太醫院的太醫們,醫術姑且不論,伺候差事都是最謹慎的人,李秋生作為醫正,更是如此。預計皇帝的死期這種話,即使跟同僚都是絕不敢說的,如何卻能被一個小太監知道?莫非是睡覺的時候說夢話,被偷聽了去?

    這個疑問,殊不可解,但即使多智如曹毓英,也萬萬料想不到身邊的這位“小弟”,其實是翻著閻王爺的生死簿子在跟他們說話!

    他跟朱學勤商議良久,最後的結論是:寧可信其有。若是弄錯了,不過白忙一場而已,可若是真有其事……

    “若是真有其事,逸軒你的功勞就立大了。”朱學勤鄭重地說,說完才發現自己的話大大不對頭:知道皇帝要死了,怎麼能說他是立了大功呢?簡直非人臣之禮。尷尬之餘,咳嗽兩聲遮掩過去。

    好在都是“自己人”,不會在意這些。曹毓英沉吟著說:“如果皇上大行,則立大阿哥,是勢所必行。那麼除了皇后晉位太后之外,懿貴妃,大約也能有一個太后的名分……”

    懿貴妃所出的大阿哥,今年五歲,是皇帝唯一的兒子,當然只能立他。而懿貴妃母以子貴,封一個太后,也是想得到的事情。朱學勤感興趣的,是另一個話題,皇帝歸天之後,如果要對付肅順,則兩宮的態度,就變得尤為關鍵。

    “琢翁,聽說皇后對於宮外的事情,不大曉得。懿貴妃雖然失寵,但這幾年替皇上批本,照說應該懂得些道理,不知她這個人,才具如何?”

    曹毓英搓著手,眼望燭火,良久才說:“這個女人,不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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