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392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5-16 17:22
第十章 幹?幹你妹



    關卓凡緊張的思考著,不明白自己什麼地方引起了他的懷疑。現代英語當然與十九世紀時有略微的不同,但他不認為這個軍官能在這上面挑出毛病——除非他也是個穿越者。

    “是的,我是教民。”

    “你會書寫嗎?”

    “會……”關卓凡心想,你當老子寒窗十七年是白讀的啊?

    “你的姓氏是……?”

    “關。”

    “噢,幹,非常好。事實上,我們有一件事想請你幫忙。”英國軍官彬彬有禮地說。

    幹?幹你妹啊幹。“是關……請說吧,如果我能做到。”關卓凡不知道他在玩什麼花樣。

    “我們這次進京,依靠的是一幫俄國東正教士的指引和情報,”軍官聳了聳肩膀,“幹,你知道,我們並不怎麼相信他們。第一,他們是一幫俄國佬,第二,他們是一幫異教徒,第三,他們是一幫俄國異教徒……”

    雖然英語很好,但關卓凡仍然覺得這話聽起來很繞。他不敢打斷,只得耐下性子聽著英國軍官喋喋不休地說下去。

    “我們非常需要通曉英語和華語的人,我們現在隻有一兩位……也許是兩三位華人翻譯。如果你願意的話……”

    關卓凡一愣,繼而在心中破口大罵:我操你大爺,你這是要廢老子的保留大招啊!

    在他從軍營剛剛回到家裏,開始思考穿越後的前途時,他幾乎排除了所有的可能,但為自己保留了這一項技能,他對自己能夠養活這個家的自信,也來自於這項技能——他的英語。他知道,1860年以後,清朝將很快興起“洋務運動”。自己的英語純熟,而且學的還是世界史,到時候,不管是在總理事務衙門,還是在與洋人做買賣的大商人手下,想尋個待遇優渥的職位,那真是不要太輕鬆。

    然而現在,這個英國鬼子居然要拉他去擋翻譯,也就是所謂的“通譯”。他想想在電影中看到的翻譯官的形象,和他們後來的下場,心中就不寒而栗。要是給洋兵當了通譯,先不說敵我親仇,感情上能不能接受,只說萬一讓人認了出來,以後京城雖大,卻再也不會有他的容身之地,英語再好,也隻能頂個屁了。

    “隊長閣下,這是我的榮幸,可是……”他已經編好了N個理由來拒絕英國鬼子的要求。

    那軍官將手一舉,止住了他的話,自顧自地繼續說道:“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將付給你很高的報酬,每天兩個英鎊,或者十五盎司白銀。”說完,微笑著看著他。

    “可是,我……”

    “幹,我想你一定會願意的。如果沒有問題的話,我們現在就走吧,你並不需要帶任何東西。”

    幹你妹。關卓凡明白了,這不是請求,而是命令。

    “好吧,正如我剛才所說的,這是我的榮幸。”他點點頭,既然無可逃避,那就只好見機行事。他當然也不會再進去取任何東西——他絕不能給英國人任何入內的機會。

    “圖伯,”他淡淡地吩咐道,“取幾貼膏藥給我。”

    *

    *

    當晚在城南的英軍軍營裏過了一夜,第二天,關卓凡被送到了設在鼓樓大街的英軍司令部。

    司令部征用的是一家巨大的宅子,外面的戒備很嚴密,持槍的英國士兵封鎖了鼓樓大街的兩端,並且在司令部門口堆起了障礙物,甚至還架上了兩門加農炮。關卓凡暗暗搖頭,這時候北京城內的大小衙門早已逃散一空,駐防的十幾萬軍隊也早就無影無蹤,哪裏還有人來打他們司令部的主意。

    很快他就由那名軍官帶著,見到了英軍的司令。

    “格蘭特中將閣下,這位是幹先生,是一位友好的教民,能夠書寫,他絕對可以勝任翻譯的職位。”軍官立正敬禮,向長著一頭紅色卷發的司令做了報告。

    這麼說,眼前的這個,就是第二次鴉片戰爭中,侵華英軍的總司令格蘭特了。關卓凡看著格蘭特,格蘭特也在看著他。

    “事實上,我的姓氏是關……”他已經煩透了這個“幹”字,小心翼翼地糾正著。

    “幹!很好!”大腹便便的格蘭特,鼓勵地拍了拍關卓凡的肩膀,“我想理查少校做了一件正確的事,我這裏正需要你這樣的人才。我的秘書會安排你在旁邊的廳裏待命,如果有需要,我會叫你。”

    老百姓沒說錯,洋鬼子的舌頭果然是直的。關卓凡只好在每次聽到幹字之後,便在心裏說一聲“幹你妹”,這樣才覺得心理平衡了些。

    “是,中將大人。”幹你妹,中將大人。

    “你的臉上怎麼了?受傷了麼?”格蘭特看著關卓凡,疑惑地問。

    關卓凡的臉上,歪歪斜斜地貼著兩片膏藥。

    “城裏到處都是亂民……”關卓凡坦然地解釋道,“為了日後我家人的安全著想,我把自己做了一點小小的裝扮。”這個理由很冠冕堂皇,直說也沒有什麼問題。

    格拉特看著這個面相滑稽的華人,狂笑起來。

    這一天卻沒他什麼事,只見到一個穿白色西裝的華人進進出出,辮子盤在頭上,戴一頂文明帽,把自己裝扮得不倫不類,但洋人好像很敬重他,每次出來,都會客氣地將他送到門邊。

    到了第二天上午,關卓凡被格蘭特的秘書喚進了大廳,裡面的一場爭論似乎剛剛收尾。

    “我仍然認為,原來我們雙方商定的懲罰目標才是合適的。但如果你一定要堅持你的看法……”一位頭發灰白,穿著一身法國軍裝的人,攤開雙手,對格蘭特說,“我們法軍當然還是會配合你的行動。”

    “孟托班將軍,對於大清政府這種野蠻和慘無人道的暴行,我堅持認為,必須給予更重的懲罰!”格蘭特一邊說,一邊用手指了指旁邊。

    關卓凡這才注意到,在旁邊的一張軟椅上,還躺靠著一個瘦高的洋人,形容枯槁,看上去極是虛弱,由一個醫生蹲在身邊照料著。

    “對巴夏禮先生的遭遇,我深表遺憾。”法國將軍聳了聳肩。

    巴夏禮。當關卓凡聽到這個名字,就知道事情正在按照曆史的記載,無可避免的發生了。

    巴夏禮是英國駐華公使。在英法聯軍登陸後,清軍連吃敗仗,指定載垣和穆蔭在張家灣與英法展開和談。談判沒有結果,載垣和僧格林沁,居然就把談判代表巴夏禮和三十八名隨從抓了起來,作為俘虜,送往圓明園關押拷打。待到英法聯軍打到京城,朝廷才慌忙釋放了這些“俘虜”,活著出來的只有十八人。英國人對此作出的反應是,將以火燒圓明園來作為懲罰。

    然而,我們何曾請你來?當強盜闖進了主人家裏,並叫囂著要對主人做出懲罰,來維護自己的“人權”時,這個世界,便已無真正的公理和正義可言,剩下的,只有鐵和血。

    “幹,你過來。”格蘭特面色鐵青,“其他的幾個翻譯,都去參加跟你們朝廷的談判了。你來寫一封信,給你們皇帝的弟弟。”

    皇帝的弟弟,指的自然是恭親王了。鹹豐皇帝北狩熱河之後,便由他的弟弟,二十八歲的和碩恭親王奕訴,來主持京裏的事務,以及跟洋人的和談。

    關卓凡默默地坐在桌邊,鋪開了紙筆,心中欲哭無淚:想不到我關卓凡,竟然是以這樣的方式,參與了這段歷史。他知道,這封信,是格蘭特給恭親王的照會,關於將要燒毀圓明園的照會。

    所謂照會,就是通知你一聲而已。

    “地球上的任何人,包括皇帝……”格蘭特一字一句的口述著。

    宇宙之中任何人物,無論其貴如帝王……格蘭特的英語,在關卓凡筆下化成半文半白的中文。

    “如果做出了不誠實和欺騙的罪行,就不可避免的要承受製裁和懲罰……”

    若犯虛偽欺詐之罪,即不能逃脫其應有之責任與刑罰……

    “清朝皇帝不但不遵守先前議定的條約,甚至還要破壞條約……”

    清帝不能守前約,並違反和約……

    “我們將在九月五日,摧毀並焚燒你們京中的紫禁城,作為懲罰!”格蘭特做了結束。

    茲定於九月初五日,搗毀焚燒……關卓凡的手一抖,一大滴墨汁落在紙上。

    紫禁城?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5-16 17:27
第十一章 拍賣會


    關卓凡隻覺腦中一片混亂。

    那重樓疊嶂,群宮聳起,簷飛八角,壁照九龍的紫禁城?

    那雄偉壯闊,紅牆碧瓦,館藏百萬,並世無雙的博物院?

    要燒的怎麼會是故宮?

    格蘭特見他停筆不寫,愣愣地看著自己,以為他沒聽懂,於是又重複了一句。

    “紫禁城,皇帝的宮殿。”說罷,看了法軍的孟托班少將一眼。

    關卓凡恍然大悟。他們兩個,原來商定的目標是圓明園,然而格蘭特心有未足,提出了所謂“更重的懲罰”,把目標轉向了紫禁城。

    不,這種事情不可能發生,不允許發生!我是博學多才的講解員,我是優秀的偽劣商品推銷者,他不就是個傻老外麼?我能忽悠他!關卓凡腦子裏飛速轉著念頭,放下筆,站起身來:“尊敬的將軍閣下,我認為紫禁城不是一個恰當的目標。”

    “這不是你能決定的事情。”格蘭特不耐煩地看著他,“你的工作是把信寫完。”

    “格蘭特先生,如果是這樣,我冒昧地建議你,立刻請求從英國派出更多的軍人來這裏,五倍,十倍的軍人,”關卓凡的態度謙恭而固執,“即使那樣,你也會把你餘生的所有時間,都花在鎮壓這個龐大國度層出不窮的暴亂上。”

    “……很有趣。”格蘭特冷冷地打量著這個通譯,“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無意冒犯,不過我們都知道,你擊敗的只是兩萬名僧王的蒙古部隊,是大清帝國所有軍隊中,很小的一部分。”在格蘭特的目光下,關卓凡並不退縮,依然很溫和卻也很執著地說道,“在長江以南,黃河以北,仍存在有幾十萬忠於朝廷的軍隊,正在跟太平天國作戰。他們之所以沒有到京城來保護皇宮,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們相信和議一定能夠成功,洋人不會對他們的都城造成致命的損害。”

    “但是皇帝犯了錯誤,必須受到懲罰……”

    “紫禁城不僅僅是一座皇宮,實際上,它是整個民族的象征,是這個古老文明的重心所在。”關卓凡小心地選擇著詞句,“你如果只是想懲罰皇帝和政府,你一定能找到更合適的目標。但如果你毀滅了紫禁城,那麼英國會成為這個東方文明永遠的死敵。我想,這並不符合英國的利益。”

    英國的利益?格蘭特開始認真地聽著,沉吟不語。

    “格蘭特先生,我想你們的女王和議會,並沒有打算將戰爭無限擴大,也沒有打算推翻這個朝廷,你不是也派出了代表,在跟朝廷談判和約麼?你要的本來只是幾顆樹木,可你現在卻準備燒毀整個森林?”

    這句話,讓格蘭特動容了!這名通譯的見識,遠遠超出了他的估計。

    “格蘭特,”坐在一邊的孟托班也說話了,“事實上,我認為這個人說得很有道理。”

    格蘭特從復仇的狂熱衝動中漸漸冷靜下來了。他不得不承認,關卓凡所說的話,切中要害。作為一個職業軍人,他必須審慎地評估,他的行動是否超出了女王陛下的授權,而女王陛下顯然不會同意他“燒毀整座森林”。

    格蘭特緩緩點了點頭,將目光轉向孟托班:“那麼……維持原議?”

    “維持原議。”孟托班站了起來,“圓明園只是皇帝的一座私人園林,而且……據說也有豐富的寶藏。”

    兩個人都笑了起來。格蘭特又轉向關卓凡,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

    “幹,你很出色。”

    幹你妹的時候,我會更出色。關卓凡看著這兩個強盜頭子,把他們深深地記在了心裏。

    “信不必寫了,照這個底稿,把紫禁城改為圓明園,寫成幾張通告,我要派人張貼在城內和圓明園外。”

    當天下午,京內數處和圓明園外,都豎起了高高的告示牌,上麵白紙黑字,寫著英法聯軍司令部給京城百姓的通告。這篇通告,筆法拙劣,語氣粗疏,錯字別字比比皆是,素為當時和後世的史家所鄙薄,卻不知道這篇通告,實是出於關卓凡之手也。

    “宇宙之中任何人物,無論其貴如帝王,若犯虛偽欺詐之罪,即不能逃脫其應有之責任與刑罰,清帝不能守前約,反違反和約,茲定於九月初五日,搗毀其夏宮圓明園,以示懲罰,與百姓無關。”

    每一個字,都象一口釘子,敲在他自己的心上。

    *

    *

    九月初五,劫煞,重日,宜出行,動土,拆卸,忌嫁娶,安葬。

    英軍和法軍的士兵,先後從圓明園的東麵和南麵入園。等到關卓凡隨著英軍司令部的後續人員到達的時候,瘋狂的劫掠已進入了尾聲。大批物品正堆在園子裏一處空的台子上,由格蘭特的秘書指揮著整理。

    “嘿,幹!你怎麼現在才來?”格蘭特的秘書興致勃勃地叫住他,指了指遠處,“人家龔先生一大早就來了,拿了整整一車好東西!”

    遠處正是那個穿白色西裝的華人,押著一輛車,由三個民夫推著,向園外走去。

    “龔先生……龔孝拱!”關卓凡喃喃自語,“我祝你斷子絕孫。”

    他這才醒悟過來,原來這個人,就是史書上所記載的大漢奸,親自引洋兵進入圓明園的龔孝拱。一個讀書人,跑去做了大漢奸,這就夠奇怪的了,更奇怪的是,他居然是大名士龔自珍的兒子。

    “馬上就要舉行拍賣會了,”格蘭特秘書的話,打斷他他的思緒,“你也來吧,保證有許多連你也沒見過的珍寶!”

    關卓凡知道這場拍賣會。英法士兵在這裏所搶掠的很多珍寶,要統一在拍賣會上賣出。出價高的人得到珍寶,而賣得的錢,會均分給每一個聯軍士兵。

    關卓凡猶豫了一下,很快就下了決心。

    為什麼不呢?他摸了摸荷包,那裏有這幾天英國人所付給他的十二個金鎊的報酬。如果能用這些錢,拍到幾件東西,也算是能夠將這些本來要飄揚過海的“文物”,留給後人。

    主持拍賣的,正是格蘭特的那位秘書,周圍環繞著幾百名比較富裕的軍官和士兵。

    每一件東西放上拍賣台,都會引起一陣騷動,然後往往隻經過兩三次簡單的競價,就會被賣出——東西實在是太多了,沒有人會為某一件物品出特別的高價。

    一柄鏤空的白玉如意,兩個英鎊就賣掉了。

    一塊青玉硯台,只要一英鎊六十先令。

    兩件龍袍,賣到了五英鎊,引起一陣驚呼。

    關卓凡用一英鎊,買到了一副絹本的《搗練圖》,又用五十先令,買到了一副梁楷的《六祖伐竹圖》。

    這真是夢幻般的價格,關卓凡心想。若是放在後世,那自己是要笑不動了。

    現在拍賣台上放著的,是三個銅製的獸首,從斷口處就可以看出,是工兵用大斧從什麼地方砍下來的。

    蛇首、羊首、狗首。

    “三個一起,只要一英鎊!”秘書已經累了,有氣無力地喊著。

    關卓凡舉起了手。

    “現在是一英鎊,有沒有人出一個半英鎊?”

    坐在離關卓凡不遠處的一名法軍中尉舉起了手。

    “兩英鎊。”關卓凡不等秘書說話,自己報出了價格。

    那名中尉撇了撇嘴,放棄了。關卓凡聽見身後的士兵在互相嘀咕:“只是幾個水龍頭罷了。這個奇怪的中國人,不買珍珠寶石,總是買一些破紙和垃圾。”

    拍賣的效率很高,隨著拍賣品的減少,拍賣會已經接近尾聲了。主持的秘書看了看角落裏一堆書本字畫,抬起頭來,對關卓凡喊道:“幹!這一堆東西,”他用手指了指,劃了一個圈,“十英鎊,都給你好不好?反正你喜歡。”

    好是好,可是……

    “我的錢不夠了,”他檢視了一下自己的荷包,“我只有八英鎊。”

    “八英鎊,成交!”秘書笑道,“不過我要跟你說清楚,裡面有不少已經損壞或者弄髒了。”

    關卓凡點了點頭,四周的洋兵,響起了一片哄笑聲——這個家夥,又買走了一批破紙。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5-16 17:31
第十二章 萬園之園



    關卓凡把買到的東西,打成一個包裹,不無沮喪地想,自己現在能做的,大約也只有這麼多了。

    他把包裹係在背上,準備向圓明園做最後的告別。

    讀書的時候,關卓凡曾不止一次來過這裏,看著遺址中剩下的那幾塊破落的石頭,遙想圓明園當年的風光。而今天,他再一次走進了歷史,可以親眼目睹這一切,才發現即使是最華麗的辭藻,也不足以形容出他所受到的震撼,也不足以渲染出這裏真正的輝煌。

    三山三園,造就空前絕後的永恒經典,奇珍異寶,鑄成華光冉冉的稀世傳奇。

    這裏是萬園之園。

    然而,當關卓凡漫無目的,癡癡的隨心行去,園中的景象卻開始如夢魘一般,一處處映入眼簾。

    賢良門內,伏著幾十具技勇太監的屍身。當數以萬計的城防部隊都潰散無蹤,反而是這些一向為人所輕賤的閹人,充當了圓明園的最後保衛者,赤手空拳,死戰不退,終於被洋兵亂槍射殺。

    再往前走,便在福海邊上看見了投湖自盡的守園大臣文豐,屍身已經被撈起來扔在一邊,永不瞑目的雙眼直視蒼穹。

    等走到了倚秀閣,意料之中地見到了正圍著死去的常妃,哀哀痛哭的太監和宮女。這位道光爺的後妃,於警訊忽起之下,不及走脫,困在園中,活活被驚嚇而死。

    一百一十二方勝景,到處絲綢遍地,古書狼藉,樓台破碎,滿目蒼夷。

    關卓凡的心開始絞在一起。

    這樣的場景,在書上看來的時候,是知識;在遺跡中緬懷的時候,是滄桑;而置身其中的時候,卻是剜心刺骨的疼痛。

    作為一個曾經的歷史專業人員,他確實走進了歷史,但卻不得不眼睜睜地看著這活生生的曆史,被無情地肢解,摧殘,毀滅,就好像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親人被一個一個的殺死。

    他終於發覺自己方才的行為很可笑——當家都被別人打得粉碎時,他居然抱著幾塊搶救出來的殘磚敗瓦,沾沾自喜?

    他忽然覺得自己的誌向很可笑,當他親手所寫的毀園通告被高高張貼的時候,他居然還在幻想著未來的前途和溫飽?

    大群大群的英法士兵從這個華人通譯身邊經過,提著火把,在園中穿梭,興高采烈地大聲喧嘩著,仿佛是一群粗野放蕩的無賴,得到了特別的許可,可以去別人家的院子裏,燃放一場盛大的節日焰火。

    關卓凡的一顆心,驀地抽緊。

    你們有文藝複興,復興就復興吧。你們有工業革命,革命就革命吧。你們能夠遠渡重洋,來了就來了吧。你們打勝了,勝了就勝了吧。你們搶東西,搶了就搶了吧。

    算你們牛逼還不行嗎?!何以——

    何以還要怯懦和無恥到要點這一把火,將這片壯麗的瑰寶無情毀去?你們敢說這是對皇帝所謂的懲罰,而不是在掩去劫掠的罪跡?

    第一個火頭燃起了,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於是東也火起,西也火起。當滿園都是火焰在熊熊燃燒,灼熱的風夾雜著濃煙,一陣又一陣地掠過他身邊的時候,關卓凡呆立當場,雙手緊緊攥在一起,魔怔了似的不停喃喃自語:“我不服……我不服……”

    他心中的怨恨,彷如冰川融水,彙成小溪,繼而小溪彙成江河,奔騰不息,充塞胸膛,終於像跪在八裏橋的戰場上那次一樣,仰天嘶吼起來:“我不服——!”

    辱到了極處,痛到了極處,反倒將內心深處的書生意氣激發了出來,仿佛灰燼堆中涅槃重生的鳳凰,振翅而起,要宣明自己高貴的尊嚴。

    我的前世,是一介書生,我的現世,是一介武夫。也許我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國,力不能拔山,氣不能蓋世,可我關卓凡,以萬園之園的烈火為證,不雪今日之恥,誓不為人!

    弄壞了我的東西,我要你們百倍賠還。欠下的血債,隻有用血來洗清。這個朝廷對抗不了你們,那就由我來對抗你們。

    雖千萬人,吾往矣。

    *

    *

    當天晚上,關卓凡就背著包裹,從圓明園繞道阜成門,直接回了家——英軍曾經嚴整的軍紀,因為圓明園的劫掠和大火,出現了裂隙,在一片狂歡的氣氛中,已經沒有人去在意這個華人的生死去留。

    關卓凡的忽然出現,讓一家人都有喜從天降的感覺。關卓凡被英軍帶走以後的這幾天,家裏一直是愁雲慘淡,白氏更是天天以淚洗面。她掛心著關卓凡的生死,更是怨恨老天的不公——好不容易過了一小段踏實的安穩日子,就弄出這麼一場飛來橫禍,難道自己的命,真的那麼苦?夜夜對著油燈,不知向菩薩許了多少願心,只求她這個小叔子能夠平安。

    現在關卓凡真的回來了,這一份高興,溢於言表,但問出來的話,卻是尋常:“卓凡,吃飯了沒有?”

    “餓極了。”關卓凡的臉上,看不出有什麼不同,微笑著說道,“有什麼好吃的,盡管拿出來。廚房裏還有酒吧,也打一壺。”

    普普通通的幾句話,白氏卻從裡面聽出了不一樣,這個小叔子,似乎又有了變化。

    在她的印象中,關卓凡原是個典型的旗下少年,長得倒是一表人才,整天混混日子,說說大話,一旦真遇上事情,就變得膽小而窩囊,一點也指望不上他。可是上次他回來後,卻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變得自信從容,而殺掉想欺負她的那個大胡子洋兵的時候,那一份果敢,放在原來真是想都不敢想。至於那個擁抱……

    白氏知道自己的容貌生得好看,從她嫁進關家開始的第一天,這個小叔子看見她,便常常會愣愣怔怔,時間久了,她早已見怪不怪。但是,殺掉洋兵之後的那個擁抱,如果換做原來的他,就算借他個膽子也是絕不敢的。

    而現在,女人的直覺告訴她,關卓凡變得更不一樣了。哪裏不一樣,她一下子說不上來,似乎就是隱隱有了一種氣勢,說出話來,淡淡兩句,便讓她有不能不照著去做的感覺。

    她沒感覺錯。現在的關卓凡,不肯再為一身計,為稻粱謀,而是要開始為天下計,為天下謀了,心境一變,那股一往無前的淩厲之意,不管他如何藏鋒隱銳,終歸與從前是不可同日而語了。

    於是他痛痛快快吃了一頓,酒足飯飽之後,嘴角帶笑,居然將白氏上下打量了一番,道聲嫂子辛苦,才起身回西廂的房間去了。留下被看得面紅耳熱的白氏,指揮著小福收拾碗筷,心裏砰砰直跳:他的眼光,好奇怪。

    說奇怪,也不算奇怪。她若是知道這個小叔子此刻心中的念頭,只怕更要花容失色,羞得不敢見人了——

    吾今欲將大筆,重寫春秋,天下尚且如此,況一家一室和一個嫂子乎?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5-16 17:34
第二卷 密雲之變 第一章 那些不可思議的國寶


    第二天一早,關卓凡便拎了一個包裹,敲響了隔壁周家的大門。應門的還是上次見過的那個長隨,隻將大門開了一條縫,見是關卓凡,先是一怔,又小心翼翼地探出頭來,向兩邊張望。確定只有關卓凡一人,才點點頭,說:“關少爺,您有事?”言語之中,雖已不像從前那麼囂張,但仍是一臉的戒備之意。

    “我不是來借錢。”關卓凡見他一副驚弓之鳥的模樣,暗暗好笑,知道他們家是對前幾日印度兵的劫掠,仍然心有餘悸,心裏掂量了一番,將手上打了死結的包裹遞了過去,“這個,交給你們家老爺,他一看便知。”說罷,拍拍手,扭頭走了。

    果然,剛回家還沒來得急坐下,院子裏的門就被敲響了。親自開門一看,是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穿一身府綢長褂,胖胖的臉上寫滿感激和不安,心知這必是隔壁的主人周家玉了。

    “逸軒!你這……嗐!”周家玉一手拖起關卓凡,不由分說,將他拉出門,回了自己府裏,直入正堂,將他往八仙桌旁的椅子裏一按,兜頭做了一個大揖:“張貴不懂事,逸軒你看在我的面子上,一切不要計較。”

    原來我叫逸軒,關卓凡心想,這必是自己的字了,看來自己的老爹還真有幾兩墨水,起的名和字,居然都頗見雅致。他見八仙桌上是那個攤開的包袱,裏麵的細軟首飾燦然耀眼,只是卻沒有黃金白銀的影子,很客氣地笑了笑,站起來還了一個揖:“周兄,你見外了,分內之事,不足掛齒。”當下便將早已編好的一段說辭講了出來——那天晚上如何聽到有洋兵鬧事,如何在門口拾得這個遺落的包裹,如何有急事出門以致於今天才來送還。

    周家玉聽得心下感動,說道:“逸軒,你家裏境況不大好,平日裏我也沒幫上什麼忙,沒想到你真是寸金不昧,這一份高義,我不知該怎麼謝你才好!”

    關卓凡微微一笑,心道:你知道感恩,那很好。說我寸金不昧,這倒是受之有愧了。

    圓明園的一場浩劫,將他最初的想法和打算,全都推翻。他要成就天下大事,自然不會再拘泥於小節,這個貪官的包裹中,原有的兩錠金子和二十幾錠白銀,他已經毫不客氣的收起,要拿來做別的用途。細軟首飾,是有主之物,既不好拿去變賣,更不能拿去戴在白氏的身上,因此便還了給周家玉,有意要讓他存下一個感激之心。

    兩人又說了一會話,無非是聽周家玉大罵洋兵禽獸不如。等到說起被搶走了多少東西,周家玉就變得有點支支吾吾,語焉不詳了。關卓凡心裏好笑,卻見周家玉告了個便,將包袱拿進內室去了,過了片刻,手裏捧了一錠銀子出來,向他面前一放,誠懇地說:“逸軒,這一點銀子,拿不出手,你買壺酒喝!”

    這錠銀子,關卓凡自然不能收下,否則自己苦心營造的光輝形象,便要大打折扣。周家玉再也猜不到他心中的想法,推讓爭執了半晌,見他始終不肯鬆口,只得歎息一聲,握了他的手,極誠懇地說:“逸軒,我原來真是看錯了你。我是戶部的官兒,你們行伍上的事,我也幫不上。若是有別的什麼難處,今後盡管來找我。隻要我能說了算的,你一句話!”

    *

    *

    關卓凡回到家中,向圖伯要了杆小秤,在自己屋裏插了門,從櫃子裏取出剩下的那些銀錠金錠,做了一番稱量。那些銀錁子,果然是十兩一個的官錠,一共二十三個,也就是二百三十兩銀子。兩個金錠,每個都是四十兩,按照當下金銀一比九的官價,要值七百二十兩銀子。這樣加起來,有九百五十兩,再加上那些金鎊和一點散碎銀兩,他居然也有了一份過千兩銀子的身家。

    然而這還不是最重要的。他站起身,從櫃子裏取出昨天在圓明園中背回來的包裹,小心翼翼地打開——真正嚇人的東西,是在這裏!

    他開始一件一件地輕輕整理。先把那三個銅製的獸首取出,仔細端詳了好一會,想到後世,僅僅一個兔首在國外拍賣,就引起了那麼大的風波,不由得感慨萬千。昨天的拍賣會上,他隻見到這三個獸首,其他的那些,多半是被洋兵私自藏匿了起來,不曾上交。

    剩下的是書畫。他先將完好無缺,未曾汙損的挑出來點了點數,一共是十四件。再將或是破損,或是弄髒的數一數,是八件。

    件件都是瑰寶啊——關卓凡有些激動,眼眶都有點潮濕了。他雖然是學曆史的,對這些文物的知識最感興趣,頗有涉獵,但他畢竟不是收藏的行家裏手,並不能準確地叫出每一件東西的名稱,也不能準確地判斷每一件東西的價值,然而它們都是皇家的藏品,其中的大部分,想必在後世已經散佚流失,珍貴之處,那是不用說的。

    他想起拍賣時一名英國軍官所說的話“這些畫連透視和立體感都沒有!”,不由得鄙夷地搖搖頭:這幫鬼子還真他麼是粗胚。對他們來說,不在畫布上堆起寸許厚的油彩,那還能算是畫嗎?

    看著面前的這一堆國寶,他又有些發怔:這些一共用了十個英鎊買來的東西,隨便挑出一幅,在後世都要以億元來作為計價單位吧?這麼多加在一起的話,別墅,豪車,遊艇,私人飛機,都是輕而易舉的事啊,美女就更是不在話下了……

    就這麼心馳神往了好一會,才從幻想中收回了心,自失地一笑,把面前的書畫重新分揀了一遍——叫不出名字的,不記得後世的下落的,收成一堆,這些是不能出售,要保存下來的。能叫上名字而又確知後世仍存留在“一個中華”範圍內的,收做另一堆,數了數,一共是九件,那幅絹本的《搗練圖》和梁楷的《六祖伐竹圖》都在其內,而其中異常珍貴的,還有北宋黃庭堅的一幅草書,和東晉顧愷之的大作《女史箴圖》。

    這九件東西,會在機會合適的時候,換成銀子,為他所圖謀的大業,助上一臂之力。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5-16 17:38
第二卷 密雲之變 第二章 勝四叔給了新差事



    英軍和法軍,已經從城內各處撤走,只占據了城北的一部分地方,這是關卓凡原來不知道的。即使是所占據的這部分地方,也主要是作為議和談判的籌碼——也就是說,英法聯軍現在把京城作為被綁票的人質,要逼迫朝廷盡快簽署和議。

    仗是暫時不用打了,關卓凡便開始打聽驍騎營的去向,這些日子沒見到阿爾哈圖和老蔡,倒讓他有些想念了。然而打聽的結果令人失望,戰事結束之後,驍騎營的大部已調往熱河行宮,看來一時半會,跟這兩位是見不上了。

    不管怎麼說,京城的市面兒上畢竟又開始活泛起來。關卓凡由圖伯陪著,雇了一架推車,花了半天功夫,在街上采買了整整一車東西,到晌午時分,才回到家裏。

    到了家,從車上卸下幾樣,讓圖伯搬到正廳,其他的大部分,留在車上,讓車夫在門口等著。

    白氏見到正廳桌子上琳琅滿目擺開的一大堆,又是吃驚,又是歡喜,又是心疼,輕聲埋怨道:“卓凡,怎麼又瞎買東西啊,就算你攢了點錢,也不能這麼一下子花光啊。”小福帶著小芸,也跑過來看熱鬧——實在是家裏已經不知道多久沒有買過這許多東西了。

    關卓凡笑了笑,指著說:“這一包是給小芸的,都是些吃的玩的。這幾匹布,讓圖伯和小福做幾身新衣服穿。這幾塊時鮮的料子,嫂子你留著自己用。還有這些——”打開了一個包袱,裡面包著些女人家用的香脂水粉之類的東西,“都是徐鳳記的,我也不知道你喜歡什麼,多買些,你挑著使。”

    白氏看得呆了,好一會,才說:“這得多少錢啊?”

    “沒多少。”關卓凡又把白氏拉在一旁,從身上拿出一個手巾包,裡面是他在錢莊兌出來的散碎銀子,“嫂子,這大概有五十兩,你先收好。”

    白氏愣愣地接過來,只覺得雲裏霧裏,好像還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關卓凡見她這樣,倒不得不解釋一下了:“我一會要去我那個四嬸家裏謝謝她,這些東西,是順便買的。”

    “哦,哦。”白氏這才回過神來。關卓凡說要去“四嬸”家裏,那就是說要去勝保府裏送禮,“勝大人又提拔你啦?”

    “嗯,全靠他。”關卓凡含含糊糊地應了一句。

    “啊呀,有勝大人照應你,這可太好了!”白氏欣喜地說。既然勝保肯關照關卓凡,那他能掙下這麼多錢,也就不奇怪了。沒想到家裏攀上的這門“遠親”,終於發揮了作用。

    關卓凡心道:勝大人是夠照應我的,差一點腦袋就被他砍了。至於現在肯不肯關照,還兩說呢,要不我也不至於下這麼大的血本——還放在車上的各色禮物,花了他足足三百兩銀子。

    他從來不相信小說裏說的那些神話般的穿越故事,一個人穿越,不知怎麼收了幾個小弟,就慢慢發展出一隻軍隊,然後就打遍天下無敵手了。在這個年代,壁壘森嚴,一個一無所有的小角色,想憑空發展出自己的勢力,太難了,幾乎無異於癡人說夢。要想達成自己的誓言,必須擁有一個平台,才能有機會借力打力,成就大事,而最終如果能把這個平台抓在自己手裏,則更是再好不過的事情。

    因此,關卓凡決定回到體制中去。他知道,對清廷的政局來說,接下來的一年,將是波雲詭譎,翻天覆地的一年,他要在京城之內,尋覓一個合適的位置來觀看這場大戲,如果有機會,更要親身參與到這場大戲裡面去。而能夠最快讓他回到體製內的人,思來想去,最合適的,仍然只有這個目前暫攝京城防務治安的勝保了。

    *

    *

    來到設在東四條胡同的勝保府前,已經是下午。中門自然不敢敲,乖乖來到邊門,報了自己身份,一邊請門房通報一聲,說是來看四嬸,一邊指揮著圖伯和車夫,將車上的禮物搬了進去。

    之所以送禮物而不是送現銀,也是經過仔細考量的。勝保是統兵大員,一向手面豪奢,每年過手的軍費象流水一般,輕飄飄三百兩的銀票,不在他的眼內。但是三百兩銀子買成的禮物,就有足足一車,既不像送銀子那麼見外,又顯得厚重而花樣繁多,至少他這個“四嬸”,總會見他這份人情,見一麵,說幾句話,就達到了目的。

    果然,過不多時,門房就回來了,說太太正在忙,請他坐等。既然有這句話,那自然是肯見了,關卓凡讓圖伯先回去,自己在門房裏的長凳上候著。這一等,約莫有半個時辰,心裏嘀咕著,回頭到舊貨鋪去,看能不能淘到一隻西洋懷表,不然沒有看時間的地方,實在不習慣。

    終於,一個聽差模樣的來叫他了,說太太有請,關卓凡連忙跟在身後進了府。到了正院,換成一個管家來引路,走到二院門口,卻又換了一個丫鬟來帶路,在府裏又繞了半圈,這才來到正房,心裏咋舌:勝保家裏的排場,也真不小。

    勝保的太太是個四十來歲的婦人,麵目倒是很和藹。關卓凡請了安,親親熱熱地叫了聲四嬸,這才斜簽著身子坐了。

    “你這孩子,來就來唄,還買那麼多東西幹嘛。”這個“四嬸”,言語也很客氣,半真半假地埋怨了兩句。

    關卓凡知道,看家裏的景況,這兩年跟這門親戚肯定甚少走動。而且既然是攀上的親,她對自己的情形大約也所知不多,於是借著嘮嗑的機會,把家裏人的大概狀況也夾雜著說了一遍,無非還是那句“死爹死娘死大哥”,再把自己在大帥營中當差的情形,也說了幾句。

    “唉,那你也是怪可憐的。”他的四嬸心倒不錯,聽得眼圈有點紅紅的,“有什麼話要帶給你四叔的沒有?“

    關卓凡心道,我這個四嬸,人好,也得竅。他不敢跟著她叫“四叔”,想了想,恭恭敬敬地說:“大帥現在日理萬機的,我也不敢去煩大帥。要是嬸子什麼時候得便,就請嬸子替我說說,我想在城裏頭,尋一個差事。”

    “也是的,你在城裏,家裏麵也好有個照應。”勝保的太太點點頭,說道,“這是小事,我看明天……後天吧,你早點來,我有幾樣東西,你帶回去。”

    這是說有回送的禮物,也是暗示他後天來聽消息。旗人重禮,親戚之間的往來,必然是有來有往,回禮不論輕重,都算是一份禮數,關卓凡知道,這是不必拒絕的。看看話說得差不多了,於是很知趣地站起身,再請一個安,做了道別。

    到了第三天,按勝保太太的吩咐,剛過晌午就到府等候。這一次,勝保太太沒有見他,而是由一名管家帶了幾樣禮物出來。

    “關爺,這是太太交下來的幾樣東西,您拿好。”管家一臉笑容地說,“另外,有個好信兒帶給您。”

    關卓凡心中一喜,知道差事有著落了。再看那管家笑得如此燦爛,忽然醒悟,摸了塊銀子塞了過去。

    “謝您的賞,”管家湊近了他,小聲說,“大帥吩咐了,讓您明天到步軍統領衙門,找和翼尉去報到。”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5-16 17:43
第二卷 密雲之變 第三章 天上掉下個二哥哥



    步軍統領衙門,全稱是“提督九門步軍統領衙門”,專管四九城之內的防務。關卓凡很滿意,覺得這個位置比之要在城外砍砍殺殺的八旗京營,又要好上一些了。

    拎著勝保太太所贈的四色禮物,索性雇了頂轎子,優哉遊哉地回到了壽比胡同。下轎開發了兩個轎夫的賞錢,敲響家門,心想有空也該把這破舊的兩扇門給重漆一遍了。

    門打開,卻見開門的圖伯一臉憂慮的樣子,還沒等問,圖伯就向內院的方向努努嘴,說道:“又來了。”說罷,歎了一口氣。

    什麼又來了?看圖伯的樣子,好像說一聲“又來了”,自己就應該明白似的。忽然心裏一緊:難道是英國人又來了?當下大步流星地趕進了內院。

    院子裏卻沒有英國人的影子,只看見正廳內,白氏陪著一男一女正在坐著說話。關卓凡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畢竟從圖伯臉上的表情能看出來,不是什麼好事。

    走進正廳,見白氏秀美微蹙,默不作聲,不知道在想什麼。另外那一男一女,男的穿一件對襟的馬褂,看上去三十不到的樣子,還算英俊,隻是麵色蠟黃,大刺刺地坐著,顯得有些無賴,然而不知為什麼,關卓凡看他,總有股似曾相識的感覺。女的也就二十五六,生得豐滿,也不難看,一臉不屑地看著白氏。三個人見他忽然走進來,都怔了一下,白氏小聲喊了句“卓凡”,便又不做聲了。

    “老三,你回來啦?”那男子還是那麼坐著,只將眼風掃了一眼關卓凡,點了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又轉過去盯著白氏:“你總是這麼拖著,也躲不過去。到底怎麼樣,趁早說句話!”

    老三?關卓凡心道:叫得挺親熱,這麼說我該認識他?可是無論如何想不起來他是誰,也不知怎麼會有那股認識他的感覺。隻得含糊地應了一聲,看著白氏,希望她能說話,讓自己明白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

    然而最終是圖伯打破了沉默,他站在門外,忍不住叨咕了一句:“二少爺,你何必老是來逼大奶奶,當初老爺給你分家的時候,不都給你們大家說好了嗎?”

    二少爺?關卓凡楞了幾秒,恍然大悟:我說我怎麼叫關三呢,原來大哥死了,還有個二哥在這兒等著我哪!至於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當然是因為與自己的臉有幾分相似的緣故,而自己的臉長得什麼樣,也只在銅鏡裏大致瞧見過幾回——說來可笑,記得並不算十分深刻。

    那女子看著圖伯,沒好氣地說道:“圖伯,他們哥仨的事,用不上您來分派吧?敢情您不幫著關家,反而幫著外人說話哪?”

    “嗐,怎麼是外人……”圖伯搖搖頭,歎了口氣,蹲下不吱聲了。

    關卓凡明白了,這是家裏爭產的事。具體爭的是什麼,為了什麼緣故,都不清楚,因此也不敢貿然說話。而他的二哥二嫂,也當他不存在一樣,隻是對著白氏說話。

    “分家了是不錯,可分家的時候,我大哥還在呢。”他的二哥還是半靠在椅子上,懶洋洋地說,“你又沒給關家留下一子半女,現在倒好,還把自個兒妹妹接來了,我就不明白了,這兒他媽到底是關家啊,還是白家啊?”

    “卓仁,話不是這麼說。”白氏終於又開口了,聲音卻很平靜,沒有一絲畏縮,也沒有一絲火氣,“當初分家的時候老爺就說了,柳條街那處宅子給你,這裏歸我們和卓凡住。要是將來卓凡娶媳婦,咱兩家該一起出錢給他置宅子,是不是這麼說的?”

    二嫂在旁邊輕蔑地嗤笑一聲,說道:“說得輕巧,好像你出得起錢似的。”

    “出得起出不起,那原本是我的事。”白氏一句話就頂了回去。“不過弟妹你既然這麼說了,我也放一句話在這裏,給卓凡買房子的錢,我是沒有。他要是娶親,這間院子都給他,我和小芸只要一間房子住,我願意!他要是還不肯,我搬走!可這是我和卓凡的事,不用弟妹你操心。倒是你們該出的那一半錢,不知道有沒有呢?這兩年卓凡當兵,他的錢糧,可都是卓仁替領了,你們是用了呢,還是打算還給他呢?”

    關卓凡這才知道,原來自己在旗下的應份錢糧,都是被這個二哥領去了。難怪白氏的日子過得這麼艱辛,自己上次問起,她還很奇怪的看了自己一眼。他看著這兩個所謂的二哥二嫂,心中怒氣暗生,心想你們夫婦倆就這還不知足,還要謀奪這裏的房子,是不是太狠了一點呢?

    “卓凡的錢,我是替他存著,你別給我胡咧咧!”二哥卓仁有點色厲內荏,瞄了一眼關卓凡,才繼續說道:“再說了,你少拿卓凡來糊弄我!他看見你就迷迷瞪瞪走不動道兒,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

    “你……你……”白氏氣得臉通紅。卓仁這話說得太難聽,然而說得卻是實情,這讓她有口難辯。

    “老三,我可告訴你,”卓仁轉頭看著關卓凡,“她是你大嫂,你不用起什麼糊塗心思,不成你還指望她給你傳宗接代?趁早絕了這個想頭,聽二哥的,她搬出去,咱們給她一筆安家費,剩下的房子,咱倆半兒劈,或者你二我一都成,咱們是親哥們兒,好商量。”

    這種話說出來,算是欺負人到家了,白氏作為一個女人,根本沒法張嘴辯駁,終於被堵得嗚嗚地哭了起來,站起身,捂著臉就往廳外跑。

    半晌沒說話的關卓凡,一手扯住她的胳膊,笑道:“嫂子,你別急啊,我還沒說話呢,你好歹聽完了再走嘛。”作好作歹,把白氏按在椅子裏坐下。忽然又跟想起什麼似的,把手裏拎著的禮物遞了過去。

    “對了嫂子,這是勝保勝大人的夫人,托我帶給你的幾樣東西。”

    二哥大刺刺伸著的腿,忽然收起來了,人也在椅子上坐直了。

    二嫂正在不屑地冷笑的臉,忽然僵住了,艱難地換成了尷尬的笑容。

    “二哥,二嫂,”關卓凡笑嘻嘻地輪流看著他倆,“這英國鬼子剛撤,你們倒是打上門來了。”

    “老三,你這是什麼話……”二哥卓仁一皺眉頭,剛出聲,卻被關卓凡打斷了。

    “二哥,大約是我從小窩囊慣了,你們根本就沒把我當回事,”關卓凡緊緊盯著他的“二哥”,“現在用得著我了,又想起我來了,覺得我好忽悠,是吧?我進來這麼久,這是你看我的第三眼……我他媽還沒說完,你敢插嘴試試!”

    這一聲怒吼,把又要搶著說話的卓仁,嚇得憋了回去,不敢相信地看著他這個三弟,這個從小到大在他面前連屁也不敢放的三弟。二嫂更是一聲不敢吭,畏畏縮縮地看著他。

    “我在外面出兵放馬,幹的是刀頭瀝血的營生。八裏橋洋兵的槍沒打死我,洋炮沒炸死我,我關三回來了,只想過個安穩日子。你們是我二哥二嫂,我跟你們說三句話。”頓了頓,才接著往下說:“第一,將來我娶媳婦,不用你們替我出錢買宅子。第二,我那份錢糧,你們盡管拿去,我一分銀子都不要。”

    說到這裏,又停下來,加重了語氣:“第三,這個家,這個宅子,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是她的。”他指了指坐在椅子上,呆呆看著他的白氏,“想要欺負她,你們真不配,也真欺負不起。這話我說明白了吧?今天算是她讓著你們,要是下回再跑來說那些沒人味的混賬話,保準讓你們後悔一輩子信不信?不服,只管試試。”

    等他說完了,卓仁猶豫地看著他,一副想說話又不敢說的樣子。

    關卓凡舉起了手:“二哥二嫂,請回吧,不送。”

    看著兩人狼狽的走了出去,他才吐了一口氣,轉身看著白氏。白氏看他剛才疾風暴雨般的一頓發作,不知不覺就忘了哭,幽幽地勸他說:“卓凡,你是幫我,嫂子見你的情。不過到底是你哥哥,你也忒凶了點……”

    關卓凡搖搖頭,笑道:“他算我哪門子哥哥?”

    還有一句話不曾說:你又算我哪門子嫂子?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5-16 17:46
第四章 黑眼珠看見白銀子



    步軍統領衙門雖然也算京營,但不像普通京營都是八旗子弟,而是旗漢混編,因此在官位的設置上,也是兼有八旗和綠營的編製,很是奇特。

    衙門是設在崇文門,關卓凡穿著公服,早早地就到了。心裏琢磨著,不知自己能得一個什麼差使?

    和翼尉倒是個很豪爽的人,穿著三品武官服色,將他略略打量了一番,笑道:“勝大人跟文大人說過了,把你補在南營。你運氣好,最近洋鬼子進城,咱們盡有出缺的,你這一來,就能補上個委署步軍校尉,雖說是從六品,到底是升了一級,好歹也算六品,補子和頂子都能換啦。”

    關卓凡一愣,跟著便是一喜,知道這多半是“四嬸”枕邊風的功效了。不過,看來勝保對自己的印象,至少不壞,否則也不能剛來就給升補。

    至於和翼尉所說的文大人,應當便是時任軍機大臣,兼署步軍統領的文祥了,也就是所謂的九門提督。文祥是當朝名臣,旗人大員中的佼佼者,既精明強幹,又中正平和,是未來朝局變幻的關鍵人物。能在他的手下當差,關卓凡心裏的滿意,又進一層。當下恭恭敬敬地請過安,站起身來,雙手遞上一個封包。和翼尉接過,也不避諱,打開略略一瞧,見是張一百兩的龍頭票,笑道:“難怪你小子升官,謝啦。”

    “全靠和大人栽培!”

    “嗯,聽說你是驍騎營出來的人,在城外跟法國鬼子見過仗,騎術和武功,想必都是好的。咱們叫做步軍衙門,其實五髒俱全,馬隊也是要緊的。南營有三支馬隊,你帶一支!”接著把每日要巡防的區域路線,值守交接的規矩,跟他交待了一番。等到都說完了,哈哈一笑:“小關,別說我沒照應你,馬隊輕鬆威風,又用不著出城去打仗,你就給我管帶好這九十來個人,一百來匹馬吧!”

    關卓凡幹脆請了個雙安,心道:這又是勝保的交待,和我那張銀票的功效了,可見官場這玩意,一環扣一環,學問大得很呢,隻是苦了我這雙膝蓋,老子這輩子……上輩子,加起來也沒跪過這麼多次。

    接著便由衙門裏的書辦指點著,把從六品的部照,和六品的頂戴官服領了下來。步軍統領衙門,相當於是京城的警備區和警察局,因此辦起事來,順順當當,幾乎沒受什麼刁難,發了些喜錢茶錢倒是難免的,花了不到二十兩銀子。心裏算了算,從出門辦事開始,這幾天前前後後已經將近花去了五百兩,全副身家不見了一半。不由暗暗咋舌,心說這要是再升一次官,老子豈不就破產了?

    然而到了營房,才知道自己大錯特錯。他那一營馬隊,有四個哨長,每人帶二十四員騎軍定額。收到消息有名從驍騎營調過來的新任管帶,據說還是勝保的人情,誰肯不來奉承?早早地就等在營門口,見他來了,簇擁進了營房,紛紛請了安,一邊亂哄哄地寒暄著,一邊將四個封包,塞進關校尉的手裏。

    關校尉卻不像和大人臉皮那麼厚,直到幾名哨長退了出去,才紅著臉打開了封包——說到底,這畢竟是他這輩子和上輩子加起來,收受的第一筆賄賂。四個封包打開,每個裡面都是一張五十兩的銀票,加起來便是二百兩了。楞了一會,終於恍然大悟,原來做官這行當,真的是將本求利,跟做生意是一樣一樣的啊。

    *

    *

    晚上下了值,回到家裏,一家人的眼睛都看直了:這個三少爺,早上出去是七品,晚上回來變成六品,這是鬧的哪一出呢?

    然而詫異歸詫異,心裏麵那份歡喜,都明明白白地流露出來。到了吃飯的時候,又是一大桌菜不說,連白氏,也都陪著他喝了兩杯酒,圖伯更是在一旁,喋喋不休地指點小福,什麼叫硨磲頂子,什麼叫繡彪的補服。

    關卓凡自己想想,也覺得頗為不可思議。自己剛穿越來的時候,還是個跪在地上等待殺頭的九品芝麻官,現在卻已經穿著六品武職的服色,堂而皇之的在京師重地帶起了一支百人馬隊,無論如何,這個升遷的速度,不算慢了。

    而這個開頭,為什麼能如此順利呢?他想來想去,慢慢地悟出了幾點心得。

    第一,有勝保這一層若有若無的關係。關係這東西,有近有遠,有親有疏,除非是你爹,其他的,全看你自己怎麼經營。

    第二,舍得投資下本錢。說起來,周家玉的那些金子銀子,給自己的幫助委實不小。

    第三,多少得有點真材實料。他能在勝保手底活下來,靠的還是準確地預計到法軍的動向。

    第四,也需要一點膽量。一切都是從那一聲“我不服!”開始的,要是當時沒有一嗓子喊出來,那麼不僅他自己,連老蔡和老阿他們,都得做一堆完蛋。

    第五,得有這麼幾個好哥們,好朋友。象老蔡老阿,就在關鍵時候幫了自己一把,要是沒有這一把,自己現在還不一定混成什麼樣呢。

    另有一點很重要的,倒是自己穿越而來的旗人身份。這些年,八旗的子弟,是越來越沒出息了——想想也是,人人都有一份安穩錢糧,誰肯再拚死向前呢?本來這幾年打仗,立功的大多是漢人,那些空有品秩而授不上實職的各種記名武官,照例是遇缺即補,最狠不過。但京營中的旗缺,按例是需要旗人來補的,無形中就便宜了自己。

    想出了這些,自己先笑了——再這麼過兩年,自己該能寫出《官場心經》,《厚黑指南》什麼的了。

    而想到旗人的錢糧,不由又想起那個二哥卓仁,看樣子,早就不是第一次來家裏鬧事了,於是想了個說法,問白氏:“我前些日子不在的時候,卓仁還是經常來麼?”

    “嗯,我早就慣了。”白氏歎了口氣,“倒不是我說他,你想想,吃喝嫖賭,再加上好抽一口大煙,有多少錢,能夠他折騰的?窮極了,就得想法子弄錢,原來每回上我這兒來,多少還能詐幾個子兒,後來家裏實在是自己都過不下去了,哪還有東西填他的窟窿?嘴裏的話也就越來越難聽了唄。要不是今天你在……”

    “他那個女人,也不管管他,就這麼由著他?”

    白氏聽關卓凡不叫二嫂,看了他一眼,說:“你那個二嫂,也不是個好相與的……”搖了搖頭,不願意再說,展顏笑道:“挺高興的日子,說這些不開心的幹嘛?多吃點,吃好了去歇著,你明天還得起大早上衙門辦差呢。在大街上跑馬,也夠累的。”憐惜之情溢於言表。

    第二天,果然是一早就到統領衙門應了卯,然而今天卻不用跑馬。

    “恭王跟洋人議和的地方,換到城南的禮部大堂了,侍衛的人手不夠。”和翼尉吩咐說,“馬隊用不上,外圍有巡捕營彈壓。有職分的軍官,這兩天要幫著去充任內堂的警戒。”

    關卓凡領了令,帶了兩名哨長,來到設在南大街街口的禮部大堂,按照分派,進入內堂充做警衛——說白了,就是站班。頂戴補服的武官,與侍衛們一起,在內堂四周排開,手按刀柄,挺胸凸肚,目不斜視,好歹算是揚我大清國威,維護一點僅存的面子。

    時辰一到,雙方的談判代表入場。朝廷這邊,走在最前麵的一個,英氣勃勃,翎頂輝煌,自然是那位皇上的六弟,受命在京中主持撫局的和碩親王——恭親王奕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5-16 17:51
第五章 知識改變命運


    這個龔孝拱,正是關卓凡在英軍司令部和圓明園屢次看到的人。毫不意外地,他現在作為通譯,又出現在英國的談判代表團裡面了。關卓凡恨恨地想,一個人既然已經成了漢奸,那不論做出什麼數典忘祖的舉動,都不奇怪。

    談判並不激烈,因為大部分的內容,已經在之前的談判中議定好了——事實上,情勢迫人之下,可爭的東西並不多,朝廷一方也只能是盡力減少一些損失罷了。之所以換到禮部大堂來,倒是為了談成以後,簽約的方便。

    最後的分歧,集中在兩點上,一是所賠付的八百萬兩兵費,如何給付,二是九龍半島,到底是割讓還是租借。關卓凡支起耳朵,用心地聽,慢慢聽出了味道:兵費的給付方式,無非是分幾年,在何處,以什麼為擔保的問題,不論怎麼談,差別都不大。而九龍半島,事關香港的未來,割讓與租借的區別,關係極大!

    但是朝廷這一方,為翻譯水平所苦,談得非常吃力。洋兵進城,辦理撫局的恭王和大臣們,一時尋不到合適的翻譯,隻好用一個粵省所來的黃姓知府,臨時充當。黃知府是個半瓶醋,不僅英語說起來常常詞不達意,就連想聽明白額爾金的話,也很困難。如此一來,雙方的談判,不得不通過龔孝拱來完成,也就給了他從中把持的機會。

    “九龍言租可以,若是割讓,實在難向天下交待。”說話的是體仁閣大學士周祖培。

    “周大人,額爾金公使堅持割讓,你們在這裏拖遝延宕,若是洋兵生出別的事端來,恐怕更難向天下交待吧?這裏麵的輕重,你要知道!”龔孝拱的態度極其傲慢,這一番話,無異於在當麵教訓周祖培,這位年邁的“商城相國”。

    其實按額爾金的想法,租借也不壞,只要租期長一些,那就與割讓無異。而法國的談判代表更是無可無不可,事不關己,只想和議能早些定下來,拿到屬於法方的那一份利益。無奈龔孝拱堅持說服額爾金,認為還是以割讓為好,可以永絕後患,隻要再堅持一下,這幫朝廷大員必做讓步。既然他一定這樣說,額爾金當然是樂觀其成的。

    周祖培皺著眉頭不說話了,龔孝拱以啟動兵端相威脅,正是朝廷所害怕的事情。

    關卓凡看在眼裏,急在心頭。額爾金和法國公使的態度,他已經聽得明白,無奈看著朝廷大員們懵懵懂懂,為龔孝拱所欺,心說該如何想個法子,能夠告訴他們才好。

    正在著急,見司職全場警戒的和翼尉走過麵前,心中有了一個主意,輕輕扯住了他,低聲說:“和大人,我有要緊的事和你稟報。”

    和翼尉一愣,看著這個新任的委署步軍校,不知他要弄什麼花樣。猶豫了一會,才點點頭,帶著關卓凡走過通道,來到門廳的側房內。一進門,便用極威嚴的聲音說道:“小關,你弄什麼玄虛呢?”

    “我能聽幾句洋文,”關卓凡急急的解釋道,“洋人的那個翻譯,龔孝拱,所說不實。和大人須得報給諸位大人知道,洋人並不一定堅持要割讓,租借是可以談的!”

    “你還能聽幾句洋文?”和翼尉撓了撓頭,為難地說道:“這些事,我可說不明白。”

    關卓凡知道他說的是實情,幹脆拿過桌上備著的紙筆,想了想,寫到:“彼酋意不在割讓,唯孝拱作梗爾。或可謂之永租,當可議成。割讓則屬權全失,永租則治權在彼,屬權在我,內中之區別,異日大有干係。”寫完匆匆一看,字雖不佳,文氣也還通順,於是向和翼尉的手裏一塞。

    和翼尉小心翼翼地接過了,掃了兩眼,狐疑地說:“小關,你可別害我!”

    “我哪裏敢?和大人盡管遞,上頭必見您的功勞!”關卓凡催促道,“我先歸崗,請和大人這就遞了上去,再遲,隻怕就來不及了。”說罷,先出了屋子,走回自己的位置去站著。他絕不能讓洋人看出,這一張便箋,是出自一個小小的從六品武官之手。

    慘的是和翼尉,捧著這一張紙,有如千斤,三步一停,心中暗罵關卓凡,不知自己怎麼就糊裏糊塗接了這樣一個燙手山芋。然而想到那句“再遲隻怕就來不及了”的警告,無奈之下,咬一咬牙,走到坐在談判桌旁的文祥身後,躬著身子,顫顫地小聲說道:“文大人,有個條陳……”文祥是他的主官,旁人只當他在稟報警戒的事宜,並不顯得突兀。

    文祥一聽,卻勃然大怒,心說你斗大的字還不識一籮筐,又能寫什麼混賬條陳了?只是這種時候,沒辦法發作他,蹙眉狠狠盯了他一眼,接過了那張紙。

    和翼尉看見文祥的眼神,心中一涼,知道這回自己多半是要完蛋,恨不能把關校尉抓過來一把掐死。呆呆地退了兩步,冷汗刷地就下來了。

    然而文祥看了便箋,臉色卻逐漸舒展開了,思忖片刻,又將便箋悄悄遞給了恭王。和翼尉象瀕死的人又看到一線希望,心想:難道這個小關,果然有幾分門道?

    恭王雖不知便箋是誰人所寫,但上面的意思倒是看明白了——額爾金未必一定要堅持割讓。想了想,覺得“永租”二字,是個不錯的說法。心裏有了底,朗聲說道:“請告訴額爾金公使,九龍割讓,事在萬難,斷不可行。如果是租借,則可以不設期限,租金亦是可以談的事情。”

    額爾金在華多年,能粗粗地聽一些漢語,恭王這番話的意思,他聽懂了。不設期限,那就是說可以永遠租借,租金也只要象征性的給付一點就行。正要說話,卻見龔孝拱將手一揮,霸道地對恭王說:“這純屬異想天開,從沒聽說過這樣的事!老實說吧,非割讓不談!”

    這等於是連恭王的這段話都拒絕翻譯,把持得也太過分了!恭王大怒,將手一指:“龔孝拱!你家世受國恩,卻為虎作倀甘做漢奸,百般刁難,是什麼道理?”

    龔孝拱將眼睛一翻,傲慢地說:“我那個爹固然是朝廷的官,我的上進之路卻被你等堵死,何曾受過朝廷半分恩惠?隻得乞食於外邦。今你罵我是漢奸,我卻看你是國賊!”

    一個翻譯囂張到這樣的地步,當面辱罵朝廷的全權代表,身份貴重的和碩親王,是難以置信的事情。一時之間,禮部大堂鴉雀無聲,朝廷的大臣和隨員,人人目瞪口呆,不知所對。

    卻見堂下一名站班的青年武官,目不斜視,大聲說道:“人人都有五倫,洋人也講禮儀。你卻無君無父,無兄無友,拋妻棄子,只養一個小妾,日日廝混,五倫之中,倒少了四個半,與畜生何異?既然是畜生一樣的人,又有什麼臉面咆哮朝堂,大言慚慚?”

    這一段話,句句誅心,將龔孝拱卑汙不堪之處,全都揭示出來。龔孝拱心高氣傲,何曾受過這樣剜心入骨的指責,臉色慘白,雙手顫抖,指著那名青年武官:“你……你……”不知他緣何對自己的底細了解得如此清楚。支吾半晌,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終於頹然坐倒在椅子裏。

    恭親王心裏那份痛快,難以言表,不自覺的已是滿臉笑容。龔孝拱這個障礙一去,剩下的談判,便順利得多,九龍的地位,不是割讓而是永租,最終寫進了這份《燕京條約》之中。

    堂下的關校尉,見人人都把目光注視在自己身上,便努力擺出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心中卻在想:老子賭中了,老子又要大大升官了。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5-16 17:56
第六章 升了一點點官


    然而這一次,關卓凡自己預計的“大大升官”之路,遇到了意外的波折。

    和議既成,英法聯軍便漸次退出京城,順原路東返,在大沽口上了海船。京師內外,又一切安適如常,隻有圓明園的斷垣殘瓦,還在訴說著那場曾經的浩劫。

    撫局辦得很漂亮,京師的百姓交口稱讚,在熱河的鹹豐皇帝也下旨褒獎,這都讓恭親王的心情大好,於是約了文祥和寶鋆,來自己的府裏吃飯。

    寶鋆是先到的,見了恭王,笑嘻嘻地作勢要請安,為恭王一把扯住,笑道:“幾天沒見,如今給我來這個,嗯?”

    “王爺的回護之恩,總是要謝的。”寶鋆也笑著說道。

    五十二歲的寶鋆,是內閣學士,總管內務府大臣。他跟恭王的交情極厚,已到了脫略形跡的地步。前些日子,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之後,寶鋆作為內務府大臣,連出城去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被鹹豐落旨痛斥,罵他“沒有人心,是我滿洲人中之廢物”,從一品頂戴,直降到五品京堂。幸虧恭王辦成了撫局,以議和有功的理由,替他求情,這才開複了一切處分,官回原職。

    說話間,文祥也到了,於是由幾個生得極明豔的丫頭伺候著,在王府後花園的水榭之中,圍桌小酌。酒是剛從冰窖中取出的西洋葡萄酒,倒在水晶杯中,寒氣沁人。恭王抓起杯子,先喝了一大口,感慨地說:“佩蘅,前些天你挨罵,我沒給你道惱,現在你官複原職,我也不給你道喜,兩抵了。這一回撫局能夠成功,全賴你們大家努力,總算把局麵維持住了。”

    “那也是靠著王爺主持大局,佩公才有今日。”一向持重的文祥也拈須微笑。他跟寶鋆兩個,是恭王的左膀右臂,自然替寶鋆高興,“說起來,這一次托王爺的福升官的,著實不少,我手下那個和寧,因為禮部大堂裏的那一個條陳,這不也從翼尉升做總兵了?”

    “他有膽量遞那個條陳,這份功勞,便值一個總兵。”恭王哈哈一笑,饒有興味地問:“對了,寫條陳的那個校尉,叫關什麼來著,你是怎麼個意思?”

    “叫關卓凡,鑲紅旗的,父親原是光祿寺的少卿,已經去世了。”文祥答道,“我讓和寧問過他,他的洋話,說是跟他們家原來的一個先生學的,後來父親去世,家道中落,那個先生也不知到哪裏去了。”

    “他罵龔孝拱的那幾句,真是痛快!”恭王輕輕拍著桌子,回憶道:“五倫之中,倒少了四個半,與畜生何異?痛快!痛快!”

    “可不是嘛,”寶鋆知道恭王對龔孝拱深惡痛絕,也湊趣道:“現在大街小巷裏,都叫他龔半倫。就算他躲回滬上的租界,這一輩子,只怕也休想抬頭了。若是龔定庵泉下有知,一定會氣得從棺材裏爬出來——‘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怎麼想得到,老天竟給他降下了這樣一個不肖子?”

    “唔,關卓凡,”恭王若有所思的看著文祥,“旗人的子弟之中,有這樣的人才,也很難得了……你打算拿他怎麼辦?”

    “正是不知該拿他怎麼辦,”文祥搖了搖頭,苦笑道,“他是勝保的一個遠親,在驍騎營做一個九品的外委翎長,八裏橋一仗打下來,升了七品翎長的實缺,跟著調進我的步軍統領衙門,又升補了委署步軍校。沒幾天的功夫,已經自九品升到從六品,論年紀,卻隻有二十一歲。這回又立下大功,竟不知該給他保個什麼官好——驟然升得過高,怕他缺了曆練,做得不好,反而害了他。”

    “原來還是文武雙全,這就更難得了。”恭王點點頭,對文祥道:“博川,你說的當然是正論。隻是按我朝的製度,有功不賞,難以服眾,我看……”

    “王爺!”寶鋆忽然打斷了恭王的話。

    恭王愕然:“怎麼?“

    “我倒有個小想法,”寶鋆慢吞吞地說,“這種人才,當然該攏在袖中。隻是我聽說,行在的步軍統領衙門,肅六最近也要添人了……”

    “哦——”恭王和文祥對望一眼,都露出會意的神情。

    所謂行在,指的是熱河行宮。皇帝以“北狩”之名,在這裏避難,而且一時沒有返回的打算,那麼自然也設有一個負責防務的衙門,同樣叫做步軍統領衙門,是由鄭親王端華負責統帶。而端華的弟弟,則是被寶鋆稱為“肅六”的權臣肅順了。

    肅順人很能幹,又深得鹹豐皇帝的寵信,近幾年的氣焰與權柄都是一時無二。以載垣端華為首的軍機大臣,除了文祥,盡以肅順的馬首為瞻,肅順也就成為了事實上的首輔。皇帝出行得很匆忙,扈從的兵力並不足夠,現在既然洋人已經撤走,肅順打算近期從京城的步軍統領衙門中,抽調一部分人馬,來加強熱河的防務。這個消息,卻為寶鋆所得知。

    按寶鋆的想法,撫局結束之後,焦點自然便會轉移到恭王與肅順的權力鬥爭上。關卓凡既然有膽有識,如果能趁著這個機會,把他派到熱河的步軍統領衙門之中,倒不失為一著緩急可恃的好棋。但如果升官升得過高,則怕肅順和端華會起疑心,那就達不到派他去的本意了。

    然而不升官,又如何把關卓凡“攏在袖中”呢?恭王和文祥,都有這個疑問。

    “略升一點就好,”寶鋆坦率地說,“其他的,不妨以賞代爵。”

    *

    *

    關卓凡接過正六品的部照,呆呆地看著面前的和翼尉——現在是和總兵了。

    和總兵撓了撓頭。在關卓凡面前,他覺得很不好意思,自己從翼尉升為正二品的右翼總兵,而正主兒關卓凡,卻隻得了個正六品的營千總,連頂戴都沒換成。他是個直爽的人,總覺得自己似乎虧欠了關卓凡什麼,因此從頭到尾替他將六品部照辦下來,略做一點彌補。

    “兄弟,我不知該怎麼說,”以兩人懸殊的身份來說,這一聲兄弟,叫得倒是很誠懇,“我可……我可沒匿了你的功勞啊。”他也不明白,為什麼文祥文大人會是這樣一個安排。

    聽他這樣說,關卓凡忽然驚覺,自己的反應大大不對頭,就好像是在向上司表示不滿一樣。連忙利索地打了一個千兒,恭敬地說:“和大人您這是說的哪裏話,標下這個千總,也全靠大人的栽培!”

    “這個話就別說了。”和寧苦笑道,“你是委屈了點,可是上頭既然這麼分派,咱們做屬下的,也不敢有什麼抱怨。好在你還年輕,以後機會有的是,我看……”想了想,似是下了決心,說道:“南營的馬隊,原來是包佐領管的。我做個主,給他調劑調劑,以後這三支馬隊,就全交給你了!”

    這是好事。關卓凡心想,官只升了一點點,實權倒是大了不少,看來又能收上不少封包了。想到受賄這種事,臉居然紅了紅,當下謝過了和總兵。

    其實,他剛才之所以發呆,倒不是嫌升的官小,而是在琢磨自己哪裏做錯了。

    在禮部大堂吼龔半倫那一嗓子,並不是臨時起意,作為一個穿越來的現代人,他也沒有那份出口成章的急才。事實上,從得知要去禮部大堂站班開始,他就已經在構思那幾句話了。畢竟,恭王和龔孝拱的對話,是史有明載的,而龔孝拱的底細,史書上寫得也很明白。他要做的,只是抓住那個時機,把想好的幾句犀利言辭,傾瀉到龔孝拱的身上,將他打垮。

    而那個關於“割讓”與“永租”的條陳,雖是臨時起意,但既然和寧已經因此得了總兵,當然是更加沒有問題的。

    那問題究竟出在哪裏呢?關卓凡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在家裏和白氏吃晚飯的時候,腦子裏還在想著這回事,就連院外的敲門聲,也是充耳不聞。

    過了片刻,卻見圖伯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手裏捧著一張名刺。

    “少爺!少爺!”自從上次來鬧事的二哥卓仁被他趕出去,圖伯就改了稱呼,不再稱呼“三少爺”,而是幹脆喊他“少爺”了。

    “唔?”關卓凡看他一副急吼吼的樣子,有些好笑,“哪兒著火啦?”

    “寶大人……寶大人有請!”

    “哪個寶大人?”關卓凡茫然,伸手接過名刺。

    “總管內務府一品大臣,寶鋆寶大人啊!”

    當啷一聲,白氏手裏的筷子掉在了桌上。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5-16 17:57
第七章 以賞代爵



    一個紅頂子的一品大員,具了名刺,來請一個六品的武官到自己府裏去,實在是有點匪夷所思,難怪白氏會嚇了這一大跳。關卓凡自己,也有點忐忑不安,雖然猜到必是與禮部大堂的事情有關,但是禍是福,可就說不準了。

    門外是寶鋆的一個聽差,姓楊。名刺當然不敢收,原封璧還,並且仔細問了寶鋆府的地址,說聲隨後就到。那聽差特意申明,說寶大人交待了,請關卓凡不必穿公服相見。

    這就更顯得客氣了。關卓凡送走了聽差,讓圖伯去雇一輛車來,自己回到正廳,把剩下的飯吃完,也把自己的心情冷靜一下。

    “卓凡,不會出什麼事情吧?”白氏怔怔的,還有點沒回過神,“天都黑了。”

    關卓凡搖了搖頭。雖然沒有頭緒,但要說有什麼大風險,似乎也不至於。

    吃過飯,圖伯的車也雇好了,於是坐了車,一路向西,來到設在西城鳳翔胡同的寶鋆府,向門上通報了姓名,呈上自己的手本。很快,剛才的那名聽差便從裏麵出來,說聲“寶大人有請”,把關卓凡一路帶到了寶鋆的書房。

    見了寶鋆,自然要行堂參的大禮。寶鋆等他行完禮,叫著他的字說:“逸軒,起來起來,坐下喝茶。”

    寶鋆年輕的時候,也是倜儻佻達的一類人物,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最大,因此三教九流都能打得來交道。此時的語氣中,便很自然的透出一股子親熱來,不帶一點官派,絲毫不以身份上的巨大差距為意。

    “是,謝謝寶大人。”關卓凡在寶鋆側對麵的椅子上坐了。他還沒有跟這樣的朝廷大員打過交道,心裏沒底,打定了主意少說多聽。

    寶鋆先是跟他東拉西扯地聊了幾句,問了問家裏的狀況和在營裏當差的情形,才轉入了正題。

    “逸軒,前幾日你在禮部大堂那一出,語驚四座啊,”寶鋆慢條斯理地說,“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謝大人誇獎,卑職不敢當。”關卓凡又離座請了個安。

    “哎,坐著坐著。”寶鋆心想,這個年輕人,既不失禮數,又沒有在上官的威儀麵前驚慌失措,文祥說他有膽有識,看來不錯。

    “你寫的那個條陳,亦為恭親王所激賞!但你的官銜,隻小小的升了這麼一級,你跟我說實話,是不是有些抱怨啊?”

    抱怨當然是有的,但實話是萬萬不能說的。關卓凡在椅子上欠了欠身,恭恭敬敬地答道:“卑職才二十一歲就做上了六品的營千總,這已經是意外的福分,全靠大人們的提拔,哪裏還敢有一絲一毫的抱怨之心。”

    話說得很實在,寶鋆聽了,大為滿意,手在桌上輕輕一拍:“好!不矜功自喜,方是英雄本色。”

    “大人謬讚了。”

    “即便是荊山璞玉,也需要琢磨,以後總有你大用的時候!逸軒,這一番讓你多經曆練的苦心,你要明白。”

    “是,卑職記得了。”

    “記得就好。王爺的為人,賞罰最明,決不肯讓有功之人落空的,”寶鋆點點頭,移開桌上的琉璃鎮紙,從下麵拈起一張紙片來,“這個給你。”

    關卓凡躬身趨前,雙手接過那張紙片,眼風一掃,見是張龍頭大票。一愣之下,還怕自己看錯了,眨眨眼睛,再仔細看去。

    一萬兩!

    “這……”他腦子一陣迷糊,訥訥地說不出話來。一名千總的俸祿和加支,通算起來也隻有四十九兩銀子。即使是僅次於王爺的一等公,年俸也隻有七百兩。現在一賞就是一萬兩,這寶大人的手麵兒也太驚人了。

    寶鋆要的就是他這樣的反應,滿意地笑道:“這是恭親王賞下來的,你先收好,我還有話說。”

    “謝恭親王!謝寶大人!”關卓凡行禮謝過,將銀票收起來,坐著等寶鋆吩咐。

    “過一陣子,熱河的步軍統領衙門,要添兵添人,文大人打算把你調過去。”寶鋆看著他,意味深長地說,“掌熱河防務的鄭親王,也是個求賢若渴的人哪。”

    關卓凡先是一愣,怎麼不要我在京裏,反而要把我推到熱河去?繼而恍然大悟:這是無間道的節奏啊!心下雪亮,這張一萬兩的銀票,一半是酬庸他在禮部大堂的功勞,另一半,則是要買他一個忠心耿耿了。

    這種時候,不能有任何猶豫的表示。關卓凡一躬身,斷然道:“全憑寶大人吩咐。”

    “好,好。”寶鋆很安慰地說,“聽說你跟勝克齋,是親戚?”

    “是遠親,”關卓凡小心翼翼地申明這一點,“我管他叫四叔。”

    “嗯,他那裏,你也不妨多走動走動。”

    關卓凡明白,這是恭王籠絡勝保的一種表示。看這樣的情形,未來在熱河,遲早會有一場好戲上演的。

    *

    *

    身上揣著一萬兩的銀票,關卓凡隻覺得腳步都要飄起來。走出鳳翔胡同,想了想,決定不急回家,雇了個車,先到南營馬隊的駐地。

    京城裏麵步軍統領衙門的馬隊,一共十二支,分屬東南西北四營,以十二地支作為番號。城南的三支,是子,醜,寅,關卓凡原來所帶的是寅字隊,現在統管三支,也還兼著寅字隊的管帶。他進了營,先不去驚擾別人,隻把寅字隊沒出更的三個哨長叫了出來。

    他升了千總,統管南營馬隊的消息,早就傳開了。那三名哨長被他喊出來,心想關千總連夜來收保護費了,都忙不迭地往外掏銀子,卻被關卓凡一把攔住:“別來這個!今天我請大家喝酒。”

    哨長們大喜:不用交保護費,還有酒喝!連忙帶了馬,簇擁著關卓凡一陣疾馳,來到一家叫“奎元館”的酒樓。一進門,關卓凡就知道這必是馬隊相熟的地方,老板和大廚都上來招呼,把他們讓到二樓的一間雅座,伺候得極是殷勤。

    一名叫張勇的哨長,指著關卓凡,對老板笑道:“這是我們關總爺,以後城南的地麵兒,就歸他照應了。這頓飯,你張老板請了吧?”

    “應該,應該!”胖胖的張老板一臉福相,笑得眯起了眼睛,“請都請不到。”

    這就不是關卓凡的本意了,他搖搖手,說道:“這不成。今天是我好日子,請哥幾個喝酒,哪能讓你張老板破費。”見張老板還要說話,把手一擺:“甭說了,心意領了,上酒菜吧,揀好的來!”

    “成,成。”張老板看他年紀輕輕,心裏嘀咕:這不知又是哪個大員的子弟,看樣子不那麼好說話……別是哪兒沒伺候好?想了想,悄悄叫過跑堂的頭兒,交待了幾句,這才下去給他們安排酒菜。

    不一會,菜就流水一樣的送上來了,四冷八熱十二個碟子擺了滿滿一桌。酒是小壇的竹葉青,泥封一開,醇香滿溢,四個人觥籌交錯地喝了起來。

    當兵的人,酒量好,飯量也大。明明都是用過晚飯才來的,吃喝起來,就好像根本沒有那麼回事。等喝到有六七分酒意,那個叫張勇的哨長,又說話了:“關千總,你的人了得,又沒架子,還這麼仗義,我張勇再敬你一杯!”

    “誰說不是呢!”另一個叫額世保的哨長諂媚地笑著,也跟著說,“跟著關哥混,準沒錯。”

    最後一個姓丁的哨長,看到人家都舉起杯子了,趕忙也舉起杯子,憨厚地笑著,胡亂嘟囔了兩句。

    關卓凡心裏暗笑:我都成“關哥”了……你們誰不比我大個十歲八歲的?難道官越大,年紀也越大?再轉念一想,官場之上,原本不就是誰的官大,誰就是哥麼?要是再大一點,那就是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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