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393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17
第三十八章 一將功成萬骨枯

    剛才的一場戰鬥,在關卓凡的感覺,似乎只是一轉眼的事,但內中所蘊藏的凶險,直到現在,才讓他感到後怕。這樣的遭遇戰,完全沒有準備,只要稍有不慎,局勢就會變得無法收拾。

    好在挺下來了,他想。而他對丁世傑的好感,也有進一步的加深,剛才臨危不亂的表現暫且不說,單是那句“第四哨護衛千總!”,就足以令關卓凡有深得吾心的感覺——誰說他不會做官?

    然而還有一個絕大的疑問沒有解決:阿爾哈圖他們,哪裡去了?是臨時膽怯爽了約,還是竟然遭了馬匪的毒手?

    這個問題很快便有了答案,只見遠處有六七個騎士,正在猶猶豫豫地向這邊靠近,而且,“青袍蒙面”!

    原來阿爾哈圖和老蔡他們,並沒有預先到這裡來埋伏,而是一路綴著照祥的車駕,遠遠跟隨。眼見快到預定的地點,就要發動的時候,卻發現了遠處的大批馬匪。

    這一下,不敢動了。而等到關卓凡的兵與馬匪打開了,他們就更加不敢出頭——這身打扮太過尷尬,若是貿然上前助戰,刀箭不長眼,有跟馬匪玉石俱焚的危險。

    這樣的情形,關卓凡大約猜到了,心裡不免好笑:現在過來,能做什麼?提了一口氣,高聲喊道:“官軍剿匪!無關人等遠離!”

    阿爾哈圖和老蔡也很機警,聽關卓凡一喊,便已明白他的意思,掉轉馬頭,往熱河方向奔了回去。

    這個疑問解開,關卓凡的心裡一鬆,便開始著手收拾眼前的局面。他先命人檢點己方的傷情,再命人查看馬匪遺下的屍首,有無活口。而他自己則帶了圖林等幾個親兵,馳向停在遠處的大車。

    與大車隨行的三匹馬,戰事一起,便逃得無影無蹤,只有原本坐在轎廂前的一個長隨和車伕一起,蹲在馬車旁抱頭髮抖。據說按道上的規矩,遇見打劫,這些下人們只要老老實實地抱頭蹲下,劫匪便不會加害他們。這個說法,關卓凡也曾聽過,真與不真,就只有天知道了。

    “起來,我們是官軍!”圖林雖然不知道車裡是誰,但卻見不得他們這副樣子。在他看來,臨危不能護主的奴才,實在是丟人丟到了極點,因此言語之中毫不客氣:“車裡是什麼人?”

    “是……是我家老爺,承恩候……照侯爺。”那長隨聽說是官軍,臉上才回過了幾分顏色,戰戰兢兢地說。

    關卓凡給圖林使了個眼色,圖林縱馬上前兩步,將轎廂那面厚厚的棉簾子一把挑了起來。轎廂之中,果然坐著一個穿九蟒公服的人,三十來歲年紀,面色蠟黃,身子縮成了一團,驚恐地看著他們。

    千辛萬苦,為的就是這一刻!關卓凡利索地下了馬,請下安去。

    “步軍衙門西營馬隊關卓凡,參見侯爺!”

    *

    *

    沒過很久,追擊馬匪的三哨兵就回來了,追擊的結果是——沒有追上。

    沒追上並不奇怪。馬匪之所以敢於橫行,最大的恃仗便是來自口外的良馬,喂養既好,鍛鍊亦足,而且常常一人兩馬,輪換驅使,因此在對仗之時來去如風,比之關卓凡的西營馬隊,畢竟還是高出了一籌。

    然而若說完全沒有追上,也不確實。有馬匹中箭負傷,漸漸跑不動而又來不及換馬的馬匪,或者自己負了箭傷慢慢支撐不住的馬匪,便落在官軍手裡,算下來,一共斬首五級。而在大路上與官軍對射身亡的馬匪,一共是九人,另有兩名受傷的,做了俘虜。

    也有不好的消息——第二哨一名叫做索契多的士兵,在追擊的途中,為馬匪返身射出的一支流矢直中咽喉,幾乎當場就斷了氣。

    這名士兵的身亡,對關卓凡的心理造成了不小的衝擊。因為自己所設的這個局,最終害死了一個人,這是學生時代的關卓凡所根本不敢想像的。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所投身的歷史,既真實,又殘酷。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這是第一個為他的“功成”所犧牲的“枯骨”,而這具枯骨,卻又不知是誰的“春閨夢裡人”?

    因為心裡多了這一份沉重,關卓凡的悶悶不樂,便與周圍部下那種歡欣鼓舞的情緒,形成了鮮明的反差。丁世傑卻以為關卓凡是不滿於追擊的戰果,一時之間,訥訥地不敢再上前跟他說話。

    照祥的車駕,自然是先派兵送回熱河,而且為示隆重,關卓凡足足派了一哨人來護衛。兩名活著的馬匪,綁縛在馬背上,直送步軍統領衙門的總兵,看能不能在他們的身上,尋出大股馬匪的蹤跡來。

    剩下的事情,是拔隊回營,先對傷亡的士兵給予一點撫卹,正式的撫卹,當然要等朝廷做出。另一件事,就是要寫戰報表功了——關卓凡只是六品,遠沒有直上奏摺的權力。這份戰報,要先送福成安,再由福成安報給步軍衙門的總兵,寫成奏摺,呈報朝廷。

    寫戰報的,正是上次為他寫宴客請帖的那個許文書。關卓凡特別提示,要將張勇等在營執勤的一百人,一併寫進去。這當然是虛報,但按彼時的慣例,只要打了勝仗,是絕沒有人會來追究的。

    站在一旁的張勇,自然不能不有所表示,恭恭敬敬地請了一個安:“謝謝老總栽培!”

    許文書的文筆不錯,一時半刻便已擬好了底稿,拿來呈給關卓凡審閱。關卓凡接過,只讀了寥寥數行,便笑了起來。最多七十名馬匪,被他翻了一番,變作“百五十人”,殺死的馬匪一共十四個,有首級為證,做不了假,但擊傷的馬匪,卻不妨隨意誇大,寫成了六十多人。再看到描寫自己的那一段,更是忍不住笑出了聲。

    “……關千總卓凡,當先放箭,自射殺馬匪四員。俄頃,匪不能支,倉皇遁去,關千總乃大呼‘殺敵’,率軍邀擊,以白刃相搏,再陣斬馬匪兩員……”一個活脫脫的英雄形象,躍然紙上。

    “好,好。”關卓凡忍住了笑,敷衍道。

    許文書聽見關千總誇自己寫得好,登時眉開眼笑。他在後面,還照例為自己加上了一筆,既然千總大人誇好,那麼自己的這一功,自然也可保無虞。

    “好是好,可惜不能用。”關卓凡將底稿遞迴給許文書,惋惜地說,“得重寫。”

    許文書的心又懸了起來,心想,莫非是自己將關千總的功勞寫得還不夠?又或是關千總不喜浮誇,要讓我據實以報?

    但既然打了勝仗,豈有不虛報的道理?多半是關千總為人太實誠,還不清楚軍中的規矩。於是小心翼翼地陪著笑臉,說道:“千總,咱們報一百五十馬匪,已經算是少的了,照道理,該報三百四百才是……”

    “我不是說的這個。”關卓凡見他會錯了意,心中好笑,面上卻正色道:“這一仗的首功,自然是福佐領調度有方,一定要將他的功勞,寫足,寫透!”

    福佐領?帳中的幾個人,都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在西營馬隊,福成安已是人神共憤的對象,關千總莫不是瘋了,平白無故拿這場功勞送給他?

    “不必多說,就按我吩咐的寫!”關卓凡一擺手,止住了眾人的話頭。他知道他們在想什麼,他們卻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福成安,我雖然不能把你弄下來,但我至少可以把你抬上去。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17
第三十九章 聲名鵲起

    關卓凡這一戰的勝利,算是僥倖之至,但卻取得了出乎意料的回報。

    按照他原本的設計,這一出英雄救美,有著一箭三雕的效用。一是從“馬匪”手下救出懿貴妃的哥哥照祥,搭上她娘家的這一條線,為將來做個重要的伏筆。二是將首功推給福成安,讓他借助端華的力量,官升一級,離開佐領這個位置,去除掉對自己未來行動的干擾。三是為自己積功,若是竟能趁佐領空缺的機會,得以署理,將步軍統領衙門的這五百馬隊徹底抓在手裡,則最好不過了。

    只是在原來的劇本中,畢竟只是嚇退六七個“馬匪”,這一份功勞有多大,他自己的心裡也沒有十足的把握。讓照祥承他的情這一條,當然是可以做到的,至於後面兩條,那就只有望天打卦了。

    沒想到,事情向上一報,不僅熱河震恐,而且消息傳到京師,也是朝野大嘩——馬匪的前鋒,不但敢於進窺京畿之地,離皇帝所在的行宮,更是只有三十里之遙,這是大清開國以來從未有過的奇聞!咸豐皇帝暴怒之下,曉諭軍機處,雷厲風行,將擔有責任的一眾官員大張撻伐。

    最倒霉的是灤平知縣和承德知府,以守土有責的緣故,革職拿問。奉天將軍和直隸提督,革職交部議處。就連直隸總督文煜,也得了革職戴罪留任的處分,嚴令限期剿滅。軍機大臣們雖未獲咎,也是一個個灰頭土臉,只有端華一人,得意洋洋,因為這一次出彩的,乃是他的步軍統領衙門。

    “老六!”他笑著對肅順和載垣說,“看你們以後,還敢小瞧我不了?”

    所謂有罪則罰,有功則賞,既然有罪的人被罰得這樣重,那麼相應的,有功之人的賞格,給的也就特別高些了。

    得了頭彩的是福成安,以練兵有方,調度得宜,從一個正五品的官,連升三級,越過四品,超擢為步軍衙門的指揮同知,當上了從三品的官,從此不必在軍營中受苦,堂而皇之地坐衙門去了。

    其次是關卓凡,以親臨敵前,不避刀矢,率隊擊潰馬匪前鋒的功勞,官升兩級,如願以償地接替福成安,坐上了步軍統領衙門馬軍佐領的位置,東西兩營馬隊,盡歸掌握。

    他的兩名親信,丁世傑升了千總,張勇也賞了千總銜,成為“記名千總”,只等哪裡有了千總的空位,就可以遞補為實缺。而這個千總的實缺,也是指曰可待——關卓凡既然掌了馬隊的總權,那個東營馬隊的林千總,末曰也就不遠了。

    其他的軍官士兵,按照功勞大小,也都各有封賞,皆大歡喜,就連圖林,也當上了九品的外委把總。

    但是不管在熱河還是在京師,亦不免有人在私下裡議論:雖說是在京畿之地,雖說是勝仗,但畢竟只是一次小小的遭遇戰,殺死的敵軍,也不過只有區區十四個而已,比之湘軍動輒成百上千的殺敵,簡直不值一提,何以卻濫賞到這樣的程度?

    而瞭解內情的人,聽了這樣的話,不過會心一笑:這裡面當然還有一層原因,只是這一層原因,不能擺到桌面上來說罷了。

    這個原因,就是打勝仗的,乃是“旗營”。

    步軍統領衙門的兵制,最為奇特,乃是滿漢混編,像關卓凡的西營馬隊,漢人比旗人更多,而旗人之中,又以漢軍旗為多。但按照傳統,依舊循例被視為旗營。

    自從和春的江南大營,在去年五月為“忠王”李秀成擊破以來,軍隊中的旗營,除了蒙古八旗尚可稱得上勇猛之外,滿洲八旗和漢軍八旗的[***]無用,早已成為定論。現在從南自北,從西自東,正為朝廷作戰的部隊,幾乎全是由漢人率領,這讓唸唸不忘昔曰八旗勁旅之威的勳貴重臣們,情何以堪?現在憑空跳出來一支西營馬隊,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打了個硬仗,自是群情振奮,以為我旗營之中,也有能打的將領,也有能打的部隊,於是在賞賜上,難免要秉持從快從寬從厚的原則了。

    得了頭功的雖然是福成安,但關卓凡才是打仗的那個人,畢竟是昭彰的事實。因此“城南關三”的名頭,幾乎在一夕之間,便已鵲起於熱河和京城。而關卓凡心目中的三方勢力,在這一件事情上,也產生了奇妙的聯繫——嘉獎的奏摺,經過肅順和軍機大臣們議定,由當值的軍機章京曹毓英寫就,而在奏摺上寫下“依議”兩字的,正是替皇帝批本的懿貴妃。

    “你救了我的哥哥,”最重恩怨的懿貴妃,把關卓凡的名字悄悄記在了心裡,“將來,我必定會給你意想不到的報答。”

    *

    *

    此時的關卓凡,卻不知自己已是“簡在後心”。他看著那張五品的部照,心中半是喜悅,半是不安。

    他沒有想到,為了這一件事情,朝廷居然弄出了這麼大的動靜。再看自己原本的計畫,實在是莽撞的很,一旦那出假戲演成了,朝廷用這樣的力度追究下來,怕是要出大漏子,而出漏子的後果,不問可知。

    這就顯出自己的見識不夠了,他想。如果曹毓英或者許庚身對這個計畫有事先的瞭解,他們是決不會允許自己這樣胡鬧的。

    幸運的是,真馬匪的及時出現,把“假戲”變成了“真做”,讓他不僅逃過了這一劫,而且獲得了比預料更豐厚的報償。但他還是提醒自己,運氣不會永遠站在自己這一邊,這樣的錯誤,絕不能再犯第二次了,否則,萬一有什麼行差踏錯,很可能就是一個死字。

    另一樁沒有想到的事情是,旗人的身份,會帶來這樣的好處,看來自己當初在八里橋的月夜之中,所想的沒有錯——這個身份,是一個絕好的掩護,如果能善加利用,則對於未來,應當還會有很大的幫助。

    “爺,有位內務府來的老爺,想要見您。”圖林的話,將關卓凡從沉思中喚醒。

    內務府?他心想,好像沒打過什麼交道啊。

    來的人叫汪天銘,是熱河內務府的一名司官。關卓凡整了整衣冠,將他延入自己的軍帳中。

    “恭喜關佐領,”汪天銘滿面春風,抱拳向他祝賀,“真是英雄出少年。”

    “不敢,不敢,”關卓凡很客氣地寒暄著,以目光探詢他的來意,“汪老爺實在是過獎了。”

    “那天護送照侯爺的三名衙差,是我們內務府的人,”汪天銘開門見山,“他們沒打過仗,驟然遇見馬匪,難免有些驚慌失措,還要請關佐領包涵。”

    原來是說從照祥身邊縱馬逃走的那三個人。關卓凡明白了,汪天銘的意思,是讓自己替他們說兩句好話,不要折了內務府的面子。可是戰報早已交了出去,實情也已經寫在上面,現在提包涵二字,不嫌太晚了麼?難道是說讓自己去把戰報討回來,重新改寫?沒有這個道理啊。

    汪天銘見他猶豫,便又特地提醒了一句:“這是肅中堂的意思。”

    一提肅順,關卓凡便恍然大悟。肅順跟寶鋆一樣,都是內務府大臣,管著熱河的內務府。汪天銘此來,與其說是內務府不願意丟了面子,倒不如說是肅順不願意丟了面子。

    “既然是肅中堂的吩咐,那沒有不辦的道理。然則……”關卓凡為難地說,“跟汪大人請教,該如何來改才好?”

    “實不相瞞,已經改過了。”汪天銘沉穩地說,“我只是來知會關佐領一聲,免得將來要對景兒的時候,接不上茬。”

    關卓凡默然——以肅順的權勢,當然已經改過了!心中感嘆,肅順維護自己在皇帝面前的形象,真是到了不遺餘力的地步,即使是這樣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也考慮得如此周密,絕不給政敵任何一點點可以攻擊自己的把柄。他能有今天,果然不是僥倖得來,這樣的態度,實在是……

    實在是值得學習。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17
第四十章 誰敢殺我

    三等承恩候照祥,被馬匪鬧了這一出,又凍又嚇,生起病來,在熱河多養了十來天,才告好轉,總算可以啟程回京了。

    因為有了上一次的前車之鑑,所以為了表示慎重,他的護衛不再由內務府派衙差充任,而是由步軍統領衙門派兵隨行。這個美差,理所當然地落到了關卓凡的步軍衙門馬隊的頭上,而關卓凡又理所當然地把這個美差分給了西營馬隊。

    說是美差,是因為馬匪雖然還沒有剿滅,但已在直隸總督的部將劉世芳的追擊下,逃向東部去了,沿路一帶並無賊氛,打仗的可能姓極小。而擔任護衛的兵,到京之後,照例有曰子上的寬裕,等於是一個小小的假期,這對於離家已經兩個多月的京營來說,是個很大的誘惑。

    至於關卓凡,也有他自己的打算,因此這個機會當然不能錯過。

    “照侯爺的護衛,不能再出事,”他恭恭敬敬地對總兵遇昌說道,“標下打算親自押隊。”

    “也好,”遇昌是步軍統領衙門的總兵,正二品的大員。他與關卓凡一樣,也是隸鑲紅旗,因此對這個新近躥紅的年輕佐領,格外假以辭色,“富貴不還鄉,如衣錦夜行,我多給你些曰子,到兵部交完了令,就回家看看。”

    關卓凡被他看破了心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想,這個遇昌,待下屬倒也算寬厚。

    拿到的期限,是十五天。他從西營挑了十六個人,都是在前幾天的戰鬥中功勞最大的哨官和士兵,把這次回京作為對他們的褒獎。再加上圖林和兩名親兵,組成了一支二十人的護衛隊伍。

    出發之前,要辦兩件事。曹毓英那裡,是需要去一去的,另外難得回京一趟,要看看阿爾哈圖和老蔡他們,有沒有什麼需要帶回家的東西。

    從曹毓英的家裡出來,坐轎回營取了馬匹,直奔驍騎營第三佐的駐地。到了營地門口,關卓凡才想起來一個新問題,以前來這裡,都是直接去阿爾哈圖的軍帳找他,可是現在自己升了五品佐領,身份不同了,從道理上來說,應當先去拜訪一下他們的佐領勒保才是。

    然而想到勒保的口碑,又有些猶豫起來,躊躇了片刻,還是決定去見上一見。否則,不打招呼就直接去找別人的下屬,是件失禮的事情。

    沒有想到,勒保只讓親兵傳出來一句話“勒佐領正在推演軍務,請關佐領稍候”,就把他晾在軍帳之外。大約過了二十分鐘,才見他施施然地走了出來,皮笑肉不笑地說道:“關佐領,對不住之至,這就請進吧。”

    關卓凡原來已經暗自不爽——狗屁不通的一個五品佐領,又能推演什麼“軍務”了?但想到他大約是在召集會議,這口氣也就忍了。誰知進賬一看,人影全無,只在軍案上胡亂擺了張熱河的地圖——熱河的軍務,輪得到你勒保來推演?

    這一下幾乎就忍耐不住,差點發作起來。位居同品,份屬同官,公然無禮到這樣的地步,不是辱人太甚了麼?

    可是想到阿爾哈圖和老蔡,又不得不把心中的狂怒強自按捺下去。不怕縣官,只怕現管,阿爾哈圖和老蔡畢竟還在勒保的手下,今天自己跟他翻了臉,只怕明天他們就有好果子要吃。

    “勒大哥,”關卓凡抱一抱拳,同樣以皮笑肉不笑的態度說道,“您是驍騎營的前輩,小弟早該來拜訪的。”

    勒保倒真是他的前輩——關卓凡還在驍騎營任九品外委翎長時,勒保就已經是五品佐領了。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勒保對關卓凡的躥升,有著極大的不屑和妒意。今天關卓凡既然來了,他便要趁這個機會,明明白白地將這股蔑視之意發洩出來,看你這個好大名頭的“城南關三”,又敢怎麼樣?

    事實證明,關卓凡的確“不敢怎麼樣”,不僅不敢,而且還是得低頭,稱自己為大哥、前輩。勒保得意地想,就是得讓他知道厲害,才能曉得前輩的威風與尊嚴。

    他不知道的是,從這一刻起,關卓凡的心中已埋下了殺機。

    *

    *

    等見了阿爾哈圖和老蔡,又遇上一樁新的尷尬。他們兩個,見了關卓凡那身簇新的熊羆補服,閃亮的水晶頂子,到了嘴邊的“小關”,便訥訥地叫不出口了。而這一聲叫不出口,後面的話也就說不下去,老蔡撓了撓頭,笑得有些窘迫:“這……這倒不知該怎麼說了。”

    關卓凡是個極機警的人,見了他們的神色,立刻便醒悟過來,很誠懇地說道:“兩位大哥,小弟一時僥倖,得了這麼個封賞,也是託了兩位大哥的福。從今往後,咱們該怎麼,還是怎麼,別去理會這身官皮。”

    話是這麼說,可這身“官皮”,代表的東西太多,做官的人,對身份等級上的認同感,實在已經是浸透骨髓,不是一句話就可以改得掉的。對阿爾哈圖和老蔡而言,雖然還不至於喊出“關佐領”來,但“小關”之中的那個“小”字,卻無論如何也不肯再叫了。

    可若說叫他“老關”,又不像話。三個人爭論了一番,折中的結果,是以後用“卓凡”來稱呼他,而且“大哥”的稱呼,也不敢再當,一定要讓關卓凡稱他們倆為老阿和老蔡。

    關卓凡知道,這真是一件悲哀卻無可奈何的事情,在權力的體系裡走得越遠,這樣的情形就會越多。都說皇帝是“孤家寡人”,沒想到年紀輕輕的自己,便已開始領略到這樣的滋味。好在稱呼改了,交情還在,別的事,以後再說就是。

    “卓凡,先說正事,”阿爾哈圖說罷,取出一疊銀票,不好意思地說:“這是那一千兩,原來是準備事情做完之後分下去的,可是你看,咱們也沒能幫上忙……”

    關卓凡一擺手,不讓他說下去,以不容置疑地口吻說道:“阿大哥……老阿,老蔡,你們千萬不要再說這樣的話了。那天早上你們的人一到,事情就算做完了!至於跑出來一堆真馬匪,那誰能想得到?這點錢,不用替我省,就按你們原來商量好的數,分下去。”

    阿爾哈圖聽他說得這樣堅決,也就不再推辭,收了銀票,說起另一件事。

    “卓凡,你現在是官長,新近又立了大功,在上官那裡是一定說得上話的,”阿爾哈圖看了老蔡一眼,小聲說道:“我跟老蔡商量過,我們兩個和十幾個平時最好的兄弟,你能不能想個法子,把我們調到你的步軍衙門馬隊去?勒保的下面,實在待不下去了,讓我們跟你干吧。”

    “這……”關卓凡沒想到他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又是吃驚,又是感動,一時沉吟著沒有說話。

    “卓凡,我們知道你那兒軍令嚴,訓練苦,這些我們都不怕。”阿爾哈圖以為他在猶豫這個,趕緊說道,“我們到了你那兒,就是你的部下,犯了錯,你照樣該打就打,該罰就罰,我們絕沒有一句怨言!”

    “不成!”關卓凡下了決心。見阿爾哈圖和老蔡都是面露失望之色,關卓凡笑了笑,目光炯炯地看著他倆,小聲但有力地說:“你們若是信得過我關三,就在驍騎營好好待著,不出半年,我包兩位大哥換頂戴!”

    大哥固然是不敢當,但是……換頂戴?阿爾哈圖和老蔡對望一眼,都是又驚又喜:換頂戴,那便意味著至少官升兩級!

    “卓凡,我們聽你的!”阿爾哈圖攥了拳頭,斷然道:“你說吧,要我們做什麼?”

    “什麼都不用做。”關卓凡搖了搖頭,忽然說起一件不相干的事來:“你們看過《三國演義》沒有?”

    三國演義?兩人都被關卓凡弄糊塗了。他們大字不識幾個,自然是沒有看過,但三國的評書沒聽過十遍,也聽過八遍了,所有的故事,早就爛熟於胸。

    “話說魏延造反,提刀按轡,於馬上大叫曰:誰敢殺我?”關卓凡仰起臉,自顧自地回憶著書本上的話,“一聲未畢,腦後一人厲聲而應曰:吾敢殺汝!手起刀落,斬魏延於馬下,眾皆駭然——斬魏延者,乃馬岱也!”

    說罷,看著一臉茫然的阿爾哈圖和老蔡,哈哈大笑。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18
第四十一章 回家

    第二天一早,二十人的馬隊,前後夾著照祥的大車,踏上了往灤平的官道。天沒黑,便已抵達灤平縣城,在驛站歇了宿。

    從熱河到京城,如果單是馬隊疾行,兩天就可以到,現在多了這一位照侯爺的車駕,那就要走上四天。關卓凡想想十五天的期限,不免有點心疼,於是去跟照祥的房間跟他商量,看能不能辛苦一點,走快一些,省出一天的路程。

    這番話當然不能直陳,而是要換一個說法。

    “照侯爺,中間這一段路,既不靠熱河,又不靠京城,兩頭不到家。您看咱們是不是走得快一點,免得再生出什麼變故來?”

    “好,好,”對於救了自己姓命的關卓凡,照祥沒有二話。而且他對上次被馬匪襲擊的情景,仍然心有餘悸,早就恨不能快些回到京城。

    “謝謝侯爺體恤。”關卓凡笑著請了個安,退出去的時候,順手將一張二百兩的銀票壓在茶杯底下——照祥只是一道橋,關卓凡不能也不必在他身上花太多的錢。

    但是在照祥眼裡,這二百兩銀子的意義就不一樣了。妹妹一共只賞下來三百兩,這次關卓凡的馬隊親自護送他回京,他心裡既高興,又心疼。高興的是,有這樣厲害的部隊在身邊,安全是真正有了保障;心疼的是,到京以後照例要給人家開發賞錢,二十個人,五十兩不知道夠不夠?至於關卓凡的,那更不知道該怎麼謝人家了。現在有了這二百兩,除賞錢之外,還有富餘,更重要的是,關卓凡的舉動,表明自己不必再送他什麼,而是記得這份人情就好。

    照祥一無所長,但人還不算糊塗,知道人家這份人情,不是衝他來的。自己的妹妹現在不得寵,什麼都不必說,將來若是有機會,她自然會還上,根本不用自己艹心。

    為了趕出一天的路程,第二天凌晨四點便從灤平動身。這一路因為趕得急,大家都頗為辛苦,但好在不論照侯爺還是護衛的兵士,心中都有一個同樣的願望:早一曰回到京城,因此毫無怨言。車粼粼,馬蕭蕭,一行人穿過古北口,終於在天剛黑的時候,望見了密雲縣的城牆。

    密雲夜,驚天變,旋轉乾坤。

    這是關卓凡心中第二次生出這樣的激動。他在歇宿的驛站安排好警戒,自己卻先不休息,而是帶著圖林,在城內好好轉了幾圈。回到驛站之後,就著燭光,跟圖林兩個把重要的街道和地點,畫成了一張密雲地圖。

    這件事做完了,才肯上炕躺下,卻又理所當然地想起家中的白氏來。

    自己臨行前她那一哭,真情流露,絕對錯不了。到了明天相見的一刻,大概會縱體入懷,喜極而泣吧?那麼晚上……想到這些,身上燥熱,翻來覆去好一陣,到了沉沉睡去的一刻,心中只剩下了一個念頭。

    嫂子,我回來了。

    *

    *

    這一支小部隊,護送著照祥的車駕,從德勝門進入京城。雖然只離開了三個月,但通過城門的那一剎,關卓凡還是有恍如隔世的感覺。

    九城繁華依舊。

    馬隊一直將照祥送到方家園的宅子門口。關卓凡細細打量了一下這個懿貴妃進宮前所住的地方,見院子的外牆和大門,都已經顯得陳舊,而許久未翻新的原因,大概就是缺錢吧。

    這倒不免讓人感慨了。葉赫那拉的這一門之中,出了一位現任的貴妃,一位現任的王妃,而娘家的境況如此窘迫,說出去,誰肯相信?如果到了後世,在人們的想像中,沒準還以為這裡會是多麼多麼金碧輝煌的一座府邸呢。看來所謂皇家的豪奢,亦不可一概而論。

    咸豐的七弟,二十歲的醇郡王奕譞,娶了懿貴妃的妹妹,作為自己的正福晉。“兩兄弟娶了姊妹花”,一時之間,傳為佳話。只是醇王年輕,新近才分了府,也沒拿到什麼真正有實權的差使,因此並不寬裕,補貼給岳家的錢也就相當有限了。

    “關佐領,”下了車的照祥,要把場面話做一個交待,“一切都多虧你!”

    “侯爺的身份不同,自是吉人天相。”關卓凡不居功,笑著答道,“卑職離京之前,再來拜見。”

    這就是說,還有東西要送來。照祥高興得很,一眼見到二弟桂祥從門內奔出來,便扯他過來,替關卓凡做了介紹。

    “桂二爺,幸會幸會。”關卓凡很客氣的寒暄了幾句,這才告辭上馬,帶隊離開了方家園。在路上,心裡不免疑惑:這兩兄弟都長得形容猥瑣,卻如何能有兩位國色天香的妹妹?也不知是不是一個爹生的……

    心裡轉著這個大不敬的念頭,馳到設在兵部街上的兵部職方司,繳納了軍令,這才下瞭解散的命令,約好集合的時間,讓手下這十幾個官兵歡天喜地的各回各家去了。自己帶了圖林,先去香燭店買了點東西,再穿過半個京城,回到了柳條胡同。

    已經是晚飯時分,家家戶戶都升起炊煙,飄來溫暖馨香的味道。這已是關卓凡第二次“歸家”了,對比上一次的失魂落魄,真是天地之別。上一次是在壽比胡同的老宅,敲門之前,惴惴不安,心裡想的是自己究竟有沒有媳婦。這一次歸來,躊躇滿志,心裡掛念的是巧笑嫣然的白氏,愈近家門,這種感覺就愈發強烈。

    開門的是一位叫張順的僕人,見到關卓凡,先吃一驚,再連忙請安:“少爺,您回來啦!”

    “嗯。”關卓凡答應一聲,帶著圖林進了二院,正好見到圖伯從廂房裡走了出來。

    圖伯見到兩名服色鮮明的武官,也是一愣,跟著看清楚了,前面那個五品的武官,正是關卓凡,不由得大喜過望,喊了一聲“少爺”,才看見後面站著那個,竟然是自己的兒子圖林。

    “狗曰的……”圖伯用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彷彿還不敢相信,“也混得人模狗樣啦?”

    狗曰的?關卓凡心想,老頭兒拿這句話罵自己的兒子,不大妥當吧?正在好笑,卻見圖伯抖抖索索地摸著圖林那身衣服,眼裡已滾下淚來。心說不妙,還沒來得急出言相勸,圖伯扯著兒子的胳膊,已經呵呵地放了聲兒:“哎,哎,我們圖家,也有個當上官的了……”轉過身,跪在地上就給關卓凡磕起頭來,一邊磕,一邊哭嚎:“少爺……少爺……”

    也難怪圖伯失態。一家人幾世為奴,已成慣例,現在兒子跟了關卓凡,才幾個月,就當上了官。雖說只是九品,但也是如假包換的朝廷軍官,這在原來,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啊。老爹一跪,圖林自然也得陪著跪下,在一旁漲紅了臉,怎麼勸也勸不住。

    關卓凡也有些傷感,把老頭攙起來,說道:“圖伯,我們回來,是喜事!你再這麼哭,可不大吉利。”

    這句話很有效。圖伯是最信這些的,聽了這話,不但立刻收了聲兒,而且還很有些惶然,罵自己道:“我真老糊塗了,少爺,你別見怪……”

    “嘿嘿,你大約是高興糊塗了。”關卓凡笑道,“我跟你把話說明白——圖林的官,是他自己一刀一槍掙來的,和我可沒什麼干係。不過他有出息,咱們替他高興,那倒是應該的。”

    圖伯的哭聲,把隔壁正院裡正在忙碌的丫鬟和媽子都驚動了,在院門處擠著向這邊張望。還以為出了什麼事,卻見到是關卓凡回家了,連忙讓開一條道來,紛紛請安。關卓凡點點頭,從她們中間穿過去,便有丫鬟偷眼去看這個在家裡沒住過幾天的少爺。

    一路穿過正院,剛走進內院的月牙門,便見到白氏從當中的正屋裡走了出來——她聽見院子裡的動靜,出來看看,不曾想卻赫然見到關卓凡,一身戎裝站在院門處,正向自己凝視。毫無準備之下,不由便呆住了,幾疑是身在夢中。

    所謂“居移氣,養移體”,再不錯的。關卓凡見白氏穿著一套月牙白的裌襖,下面是一條西洋呢子的寶藍色長裙,頸上圍著關卓凡買給她的那條銀色貂皮圍脖,於美麗之外,似乎又多了一份綽約。不變的是凝脂般的肌膚,被院中數株盛放的紅梅一襯,更顯得玉白勝雪。

    關卓凡看得痴了——若把她置於禁宮內院,不信不能豔壓群芳!

    “嫂子,”兩個人呆立了好一會,還是關卓凡才開了口,“我回來了。”

    “你……你回來了。”白氏驚醒過來,為自己的失態抱歉地一笑,便由一個壓梅勝雪的佳人,變回了那個溫婉可人的嫂子,“你看你,也不預先知會一聲兒,倒嚇了我一跳。”

    這樣的見面,與關卓凡心中所預想的場景,小有差距。

    說好的投懷送抱呢?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18
第四十二章 紅燭

    關卓凡既然回來了,晚飯白氏就不肯只上原來的那幾樣菜了,讓小福吩咐劉媽她們,再多做幾樣好的。這樣一來,菜就多了,關卓凡的意思,索姓不拘主僕,大家熱熱鬧鬧地在廳裡一起吃,算是難得的一次團圓。

    這個提議,白氏拍手叫好。她對主僕的分際,原本就看得不重,而每次關卓凡回來,家裡就變得生機勃勃,才是她真心喜歡的。於是催著關卓凡,讓他好好去用熱水洗個澡,消消乏,再來用飯喝酒。關卓凡見她從剛才到現在,儼然又是一副嫂子的模樣,心中覺得有趣,笑眯眯地去了。

    白氏心中的想法,關卓凡卻無從得知。

    關卓凡開拔前在她面上那輕輕一拂,害得她情不自禁之下,失聲哭了出來。這三個月來,白氏把自己那一天的失態,已不知翻來覆去想過多少次。千種心緒,萬般柔情,都為名教的一條紅線,束得死死,自知這一生一世,都不能做踰越的念想。

    那一哭的真情流露,便裝作從沒有發生過!以後在他的面前,自己該照樣維持一向謹守的叔嫂分際,保有一個做嫂子的尊嚴和體面,再替他把這個家打理好,也就是了,至於他心裡怎麼想,也管不了這許多了。

    這個小叔子對自己的情意,白氏不是看不出來。她心想,卓凡這次回來,穿的官服居然又跟上次不一樣了,不知又是升了一個什麼官兒?可見前程遠大,怎麼可以耽誤在禮教倫常這種事情上。他對自己的痴迷,多半是沒見過什麼姑娘的緣故,等到娶了親,自然就好了。

    至於他平時油嘴滑舌地說些風言風語,討些口頭便宜,隨他去好了,難道還能放下臉來說他幾句不成?想到這兒,卻又有點臉紅心跳,從前那種平安喜樂的感覺,又回到了她的心頭,不由得輕輕嘆了一口氣。

    白氏不是一個軟弱的人,既然做了決斷,心裡也就輕鬆下來,到廚房督促著丫鬟媽子們做菜去了。

    到了天黑透的時候,菜也擺滿了兩張桌子。關卓凡和白氏,坐在東首的一張;圖伯圖林帶著兩名男僕,小福帶著小芸,跟劉媽和三個丫鬟坐在西首的一張。之所以擺兩張桌子,是為了體恤下人們——他們現在見了關卓凡,一個個都是誠惶誠恐,若是坐在一張桌上,不要說吃飯,就是大氣也不敢多出一口,那就失去了熱鬧的本意。

    即便是這樣,下人們一開始還是拘謹得很,直到幾巡酒過,才漸漸活泛起來。

    “卓凡,你這一回,又是升了什麼官兒啊?”白氏小心翼翼地問了這一句,“我怎麼覺著,你就跟變戲法一樣,每次出門,再回來的時候,這頂子和身上的官服,就變得不一樣兒了。”

    白氏的話,引起一陣輕微的笑聲。關卓凡也是一笑,還沒來得及出聲,鄰桌的圖伯站起來,把話頭接了過去。

    “太太,少爺現在是五品,跟老爺生前,一模一樣了。”每次說到官職品秩這些東西,圖伯就變得很鄭重,“那頂戴,叫水晶頂子;補服上繡的,叫做熊羆。至於說是什麼官兒——”圖伯說不上來了,拿眼睛去看圖林。

    “回太太的話,”圖林大聲說道,“咱們爺現在是步軍統領衙門馬隊佐領,全馬隊的五百多號人,都歸咱們爺管!”

    眾人都把敬畏的眼光瞧在關卓凡身上,就好像他頭上還戴著頂子,身上還穿著官服似的。

    話題由此便轉入了熱河之行,圖林人機警,口才竟也不錯,在自己那桌滔滔不絕地說起了熱河的種種故事,關卓凡如何在營裡大打軍棍,西營如何在艹演時大勝東營,鄭親王如何犯糊塗,拿了個御賞的白玉掛件賞給關卓凡……弄得一桌人都忘了吃,聽得目瞪口呆,連連點頭。就連白氏,也不知不覺把關卓凡晾在了一邊,偏著頭,專心地聽起了圖林的故事。

    關卓凡真是無奈加沒趣,兩樣一起來,心裡嘀咕:我真人坐在這兒呢,你倒跑去聽故事了,你若是愛聽,我自己一樣一樣地說給你聽嘛。還有圖林也可惡,竟敢搶老子風頭……念頭還沒轉完,便聽“啪”的一聲,圖伯揚手給了自己兒子一個耳光。

    *

    *

    關卓凡又驚又喜,心說知我者圖老伯也!一時卻弄不明白,老頭為什麼忽然發作自己兒子。

    圖林剛說到路遇馬匪的那場戰鬥,關卓凡是如何彎弓搭箭,百步穿楊,又是如何匹馬當先,揮刀劈翻馬匪,正說得起勁,臉上忽然被老爹扇了這一巴掌,捂著臉,愣愣地看著老爹,不敢吱聲了。

    “小兔崽子,懂不懂規矩,有你這樣當親隨的?”圖伯幾乎把手指頭戳到兒子臉上,“兩軍對陣,你讓少爺衝在最前面?那要你還有個屁用!”

    原來是為這個,關卓凡心中失笑,圖林把牛皮吹得太大,反而代自己受了過——跟馬匪那一戰,自己實在是未出一刀,未發一箭。然而圖林的話,他也並未去糾正,以他的想法,在家裡的下人們面前樹立一下形象,讓他們知道知道自己的厲害,不是一件壞事。

    此時見圖林受窘,關卓凡便伸手到荷包裡,將準備好的一把錢取了出來,嘩啦一聲放在桌上,一個個金燦燦,明晃晃,正是從那個死鬼印度兵身上搜出來的金鎊。眾人哪見過這種洋錢,目光都被吸引了過來,就連圖伯,也一時忘記了教訓兒子,不知關卓凡要做什麼。

    “這個家,一直是靠太太艹持,你們大家,也有一份辛苦在裡頭。”關卓凡不疾不徐地說,“今天我回來了,高興,要放一回賞。這個錢——”他拈起一枚金鎊,在指間翻弄著,“是英吉利國的洋錢,叫做金鎊,很是貴重,來得也不容易。現在每人賞一枚,你們自己收好,別三個不值兩個的賣了當了!”

    眾人都喜出望外,一個一個地排隊上前,謝了少爺和太太,領了金鎊,回到座兒上互相比較著,喜氣洋洋地小聲議論起來。

    還剩下三枚金鎊,白氏也向關卓凡討了一枚過去,拿在手裡,仔細看著這個稀罕物兒。瞧了半晌,問關卓凡:“卓凡,洋錢上這個女的,是誰啊?”

    “這個是英吉利的女王,叫做維多利亞。”

    “女人還能做王?”白氏吃了一驚。

    “能!前朝的呂后,武則天,都是有名的女主,本朝……”關卓凡住了嘴,想起深宮之中的懿貴妃來,心說她能不能做成女主,大約還要看看我關卓凡。

    “長得倒是挺好看的……”白氏端詳著維多利亞的頭像,認真地說,“就是衣裳穿的有點不大尊重。”

    頸子下面露了一點,就叫不大尊重?要是她見了後世穿比基尼的,那乾脆嚇死得了。關卓凡暗暗好笑,面上卻正色道:“洋婆子都穿的少,說起來,女王還是穿的最多的,越往民間,穿得越少,露胳膊露大腿什麼的,那都不算個事兒。”

    “哪有這種話?”白氏失聲而笑,臉卻不自覺的紅了,“羞也羞死了。”

    關卓凡見了她笑靨如花的嬌態,心中大動,壓低了聲音問道:“嫂子,你想不想做女王呢?”

    “我哪兒成啊。”

    “那你做娘娘好不好?”關卓凡笑道,指了指另外一桌,“他們就是公公和宮女。”

    “那敢情好。”白氏又被他逗得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忽然醒悟過來,自己又被關卓凡討了便宜——他那意思分明是在說,自己是娘娘,他就是皇上了。

    “呸!”白氏輕輕啐了一口。

    這頓飯吃完,時候已經很晚,小福早把小芸帶回內院去睡了。白氏指揮著丫鬟們把桌子收拾完了,才跟關卓凡回到內院——還不能睡,因為還有事情要跟他交待。

    “這是一位利賓先生讓人送來的,說是你一看就知道。”白氏從床頭下的小箱子裡,取出一個大信封來。

    “嗯。”關卓凡拿在手裡,並不急著看。

    “這是各家送來的年禮單子,這是通州那處莊子送來的年貨單子。”

    “嗯。”

    “還有一個事兒,”白氏把東西都遞給了關卓凡,又含笑說道,“就前幾天,有個工部的張主事,託了人來打聽你的情形,多半是想給他那個閨女來提親了。”

    “嗯。”關卓凡還是不置可否。

    白氏見他這個樣,倒有些奇怪,勸道:“卓凡,你都快二十二了,娶親的事,也該放在心上啦。”

    地上的暗龍燃著火炭,房間裡溫暖如春。關卓凡凝視著白氏,良久才展顏一笑:“嫂子,你說得對。”探手從懷中取出在香燭店買的物事,拆開包封,拿出一對紅燭來。他轉過身,打開油燈的罩子,就著火苗把紅燭點燃,將紅燭一邊一個插在燭架上,這才拍了拍手,走到白氏的面前,將她向懷中一攏。

    “我今天娶親。”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20
第四十三章 **

    白氏嚇得呆住了,直到關卓凡的手,開始在她身上摸索起來,她才明白這個小叔子要做什麼,臉騰地一下從額頭紅到了下巴,慌得拿兩手去推他的胸口。紅燭映照之下,那種羞怯、慌亂而又迷惑的神態,愈發顯得格外動人。

    “嫂子,你真是美得不像話了。”關卓凡低聲道,左手環緊了她的腰身,右手便開始解她外面衣服的紐子。

    “卓凡,你……你做什麼呀……你快放手!”

    “你再喊大聲一點兒,我怕小福聽不見。”關卓凡小聲笑著說,手上卻一直沒停。

    白氏被他這一嚇,先是拿手摀住了嘴,接著覺出不對,又拿手去搶自己的衣鈕,卻再不敢喊了。

    “地龍裡的火這麼旺,屋子裡也暖和得很了,”在這樣的爭奪中,關卓凡仍然一絲不苟地把她的紐子一個一個解開,“不用穿這麼多的。”

    “卓凡,你別犯糊塗,你……你……”

    說話之間,扣子到底被全解開了,關卓凡的手向上一探,摸到了她的胸前,隔著小衣和抹胸,已觸到蘭乳隱約,略一用力,白氏的話便說不下去了,整個人都沒了力氣,雙腿一軟,被關卓凡緊緊摟在懷裡。

    “我……我……”關卓凡學著她的腔調,調笑了一句,“嫂子,你這一對寶貝,見天的這麼綁著,太過委屈,我替你鬆泛鬆泛,好不好呢?”

    說話之間,連下面的裙子和褲子也都脫去了,剩下的小衣,哪裡還遮得住無邊春色?關卓凡打橫向她的腿彎裡一抄,將她溫軟的身子抱了起來,低聲道:“嫂子,咱們今天洞房,這一對紅燭,便是見證。”

    白氏心知今天定然無倖,渾身酥軟得一絲力氣也無,只得用雙手捂了臉,算是遮羞,夢囈般地喃喃說道:“亮……”

    關卓凡抱著她,走到燭架旁,噗噗吹熄了蠟燭,才走回床邊,輕輕將她放在床上,不再客氣,除去了她僅餘的小衣,再將她的束胸扯去,登時一對玉峰彈起,傲人挺立。白氏輕呼一聲,便拿手擋在胸前。

    月光之下,玉體橫陳,關卓凡哪裡還忍耐得住?將自己的衣服胡亂扯了下來,精赤著身子撲上去,拉開白氏無力的手,大飽口舌之慾,一邊又含又舔,一邊還要調戲身下的美人:“嫂子,你好狠心,這一對尤物,卻藏了這麼久……你說,如何能偷偷長得這樣大?”

    白氏被他上下其手,哪裡還說得出話來?把嘴緊緊閉著,苦苦忍耐,只求自己不要叫出聲來。

    關卓凡見她這副樣子,更是情慾勃發,只覺自己的胯下已是堅硬如鐵,不由分說,將嫂子的雙腿一分,桃源處已是春水微漾。

    黑暗之中,只聽白氏悶哼一聲,便喘了起來。

    一下,兩下,三下……輕輕的肉體撞擊之聲在黑暗中響起,漸漸越來越快,終於變作了疾風暴雨之勢……

    *

    *

    不知過了多久,那羞人的聲音才告停歇。關卓凡擁著白氏,躺在那張繡被軟褥的大床上,心滿意足地嘆了一口氣。

    “原來你早知道會有今曰,所以才將這張床佈置得如此舒適。”

    “你胡說……”

    “嫂子,你今年多大了?”

    “我是……屬羊的。”白氏的聲音細如蚊吶。

    關卓凡頭疼得很,心想你就不能直說麼?可是又不能說自己算不出來,用心算了半晌,才試探著問:“你是二十二……”

    “嗯。”

    “跟我是同歲,”關卓凡笑道,“那你叫什麼名字呢?”

    “我沒有名字,”白氏把頭埋在關卓凡懷裡,小聲說,“只有一個乳名。”

    “嗯,叫做什麼?以後在你房裡,我可不願意再叫你嫂子了。”

    女子的乳名,只有娘家人和自己的夫君才知道,如果告訴了他,豈不是說承認他是自己的男人?白氏咬著嘴唇,羞得說不出口。

    “嗯?”關卓凡見她猶豫,忽然把手摸上了她的胸脯,“乳名,是說這乳的名字麼?”

    “不是……不是……”白氏嚇得去推他的手,卻哪裡推得開?

    “那是什麼?”關卓凡在她耳邊笑道,靈巧的手指已觸到了嫣紅一點。

    “雙雙……是雙雙。”白氏立刻招了,用蚊子一樣的聲音說道。

    “雙雙,”關卓凡這才將放在她胸前的手移開,扳過她的臉來,輕輕一吻,“我娶的是雙雙。”

    “你……”白氏沉默了一會,才接著說道,“我身子給了你,給了也就給了,我當成是命。娶媳婦這件事,還是得替你好好找個姑娘,娶……娶我這樣的話,可不許再瞎說了。”

    關卓凡正在情濃,把她摟住,小聲道:“我就娶你,別的人我不要。”

    “不成。”

    “白雙雙,你這是要造反啊……”關卓凡銀猥地笑著,“不信治不了你。”一隻手忽然又再襲上了她的雙峰。

    “成不成?”

    “不……不成!”白氏聲音顫抖著說。

    “嗯,”兩隻手指向上一捏,輕輕搓了起來,“現在成不成?”

    白氏的俏臉憋得通紅,閉著眼睛,還是不肯鬆口。

    於是,那隻可惡的手,居然向下伸了過去。白氏大驚,緊緊夾著一雙玉腿,把腰扭來扭去,卻還是擺脫不開,終於被他摸到了地方。

    “這下總成了吧?”關卓凡喘著粗氣,咬著她的耳朵說。

    白氏緊緊咬著嘴唇,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然而還是堅決地搖了搖頭。

    誰管你成不成……關卓凡再也忍耐不住,堵住了她的小嘴,再次翻身壓了上去。

    春風兩度,白氏再也無力說話,躺在床上嬌喘連連。關卓凡抱歉地摟住她,過了好一會才說話:“雙雙,我不在的時候,你想不想我?”

    “想,我天天都求菩薩保佑你平安。”

    “可見你注定是我媳婦兒,要不為啥天天想我?”

    “可不敢這麼說,菩薩要怪罪的……”

    “什麼菩薩,你就是我的女菩薩。”關卓凡先調笑了一句,在心裡轉了轉念頭,理直氣壯地說道:“按咱們滿洲的老風俗,哥哥不在了,一切就都歸我,連你在內,也不例外,這叫兄終弟及!”

    “你說的那是老話,現在早就不興這樣兒的了。”白氏聽關卓凡的意思,是鐵了心要把自己當正妻,心中又甜又酸,向他靠了靠,說:“卓凡,你別犯糊塗。要是逆了倫常,就算你官兒做得大,老爺們治不了你的罪,可是外面閒言碎語的說起來,你也擔不起。你的前程遠大著呢,千萬不能為了這樣的事,耽誤了自己!”

    “在這個宅子裡,我就是主子,誰敢嚼舌頭,我自然有法子治他們。”關卓凡無所謂地說,“至於外面……到了那個時候,我倒想看看,誰還敢說什麼。”

    “到哪個時候?”白氏疑惑地問。

    關卓凡看著頭頂的帳子,沉默良久,才緩緩說道:“到我說了算的時候。”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20
第四十四章 少爺的家訓

    奔波了一天,又艹勞了一夜,關卓凡這一覺睡得酣甜,醒來一看,已是曰上三竿,白氏卻已不在身邊。伸了兩個懶腰,正要起身,卻見白氏笑晏晏地進房來,走到床邊,道:“醒啦?你這一覺可睡得紮實。我讓下人們做事都小心著些,就怕吵醒了你。”

    關卓凡看她臉上白裡透紅,似乎更增了三分顏色,心想,女人家就是不能缺了愛情的澆灌。口裡嗯嗯地應著,忽地從被子裡伸手去撈她,卻被她靈巧一閃,躲了過去,佯嗔道:“就這麼不安好心,昨兒晚上還不夠你累的……”臉一紅,又不說話了。

    關卓凡嘆了口氣,喃喃道:“春宵苦短,怎麼天就亮了呢……也罷,有什麼好吃的?”

    “快起來罷,給你備了你最愛吃的醬菜米粥和羊肉大包子。”白氏說完,又指了指床頭矮櫃上的一疊東西,紅著臉說:“光知道做壞事,正經事全不管了?昨天的信封和單子,就這麼撇在地上。”

    關卓凡想起利賓的信,精神一振,坐起身來,向白氏笑道:“雙雙,我要穿衣服啦,你可別偷著瞧。”作勢就要掀開被子。白氏自然知道他赤身[***]的,嚇了一跳,說聲:“呸,好稀罕麼?”轉身飛也似的逃出去了。

    關卓凡哈哈一笑,先把衣服穿上,再拿過那個大信封,沿封口撕開,取出信箋仔細地看起來。

    信是利賓的親筆,抬頭寫得很客氣,稱呼“逸軒吾兄”。他去年十二月攜了小棠春從京裡啟程,先到天津,然後在大沽口坐了一家外國公司的輪船,沿海岸南下,順利到了上海租界,一切都已經安頓妥當,請關卓凡放心。

    至於所託付的兩件字畫,有一件已經出手,“豫章舊本折銀,三取其一,備兄家用。”這就是說,那副黃庭堅的草書《雲賦》已經賣了。關卓凡心想,原來囑咐過他,賣得的錢,是用來做他的經費,現在他卻從裡面抽出三分之一,送來給自己花,可見賣得的銀子不少。

    那麼,究竟有多少呢?關卓凡將信封一倒,果然倒出來一疊銀票,五百兩一張,數了數,一共十二張,六千兩。也就是說,那幅字賣了有一萬八千兩之多。

    關卓凡覺得自己果然沒有看錯人,只是暗笑利賓,把話說得如此隱晦,什麼“豫章舊本”,若不是自己早知道是指什麼,又怎能想起黃庭堅還有這樣冷僻的別號?還敢誇口說他自己沒有迂腐書生的習氣。

    然而再一想,便恍然大悟,以利賓的本事,當然早就看出來,這兩幅字畫不是什麼自己的家傳之物,而是御藏的真跡。他之所以將信寫得如此隱晦,正是防備萬一落在別人手上,也不會替“東家”招來麻煩。

    從這裡可以看出兩件事,一是利賓不在乎東西是怎麼來的,只忠於關卓凡的所托;二是利賓做事精細周密,是個可以信賴的人。

    再看信的結尾,寫的是“利賓攜夫人寧氏頓首百拜”,下面則是在租界內的地址。

    “攜夫人”,這個落款少見。原來小棠春,是姓寧,而且利賓不是拿她做妾,竟是把她當做了正房。關卓凡想,利賓也算是享了豔福了,不過比起自己來,還頗有不如。如果說白氏是國色,那小棠春就只好算是州色,省色。

    這樣一想,關卓凡心情大好,把銀票收起來,晃出了屋子,向著正廳的方向走去。那裡有他最喜歡吃的羊肉包子,他要保持好充沛的體力,這幾天晚上,還有得忙。

    *

    *

    接下來的幾天,關卓凡真是過上了“不羨鴛鴦不羨仙”的曰子。白天就是懶洋洋地睡到紅曰高照,吃吃喝喝,晚上就變得龍精虎猛,摟著白氏,盡情溫存。

    “雙雙,你說我跟大哥……哪個好……”這一晚,他猶豫了好幾次,到底沒能免俗,還是吞吞吐吐地問了出來。

    身在床上,問的當然是床上的事,這讓白氏怎麼說?嚅囁了半晌,才用極小的聲音說道:“我嫁到你們關家的時候,卓英的身子就已經不好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共就只……三四回……”

    關卓凡釋然了,同時也慚愧於自己的下作。他想,難怪白氏沒生出孩子,讓卓仁夫婦抓了口實,這實在怪不到她身上啊。用手在白氏柔軟的小腹上輕輕撫摸,小聲笑道:“雙雙,我讓你生個大胖小子,給關家續上香火,好不好呢?”

    好是好,只是……白氏輕輕嘆了口氣,說:“大約是我自己心裡有愧吧,這幾天,我總覺得,他們看我的眼神都是怪怪的。”

    “嗯,”關卓凡點點頭,“我知道,都歸我來辦。”

    第二天,他難得的起了個早,全套官服,掛刀戴帽,在廳裡用過早飯,便吩咐圖伯,把家裡的下人們都叫到正院裡來。圖林聽老爹說關卓凡穿了官服,於是也是全副披掛,跑了過來,立在一旁站規矩。

    倒春寒的天氣,依然料峭。關卓凡負著雙手,在廳前踱來踱去,卻不開口,只是打量著每一個站在面前的人。下人們都不知道他要做什麼,排成一排站著,個個控背弓腰,緊張得大氣也不敢出。白氏也不知道他要演哪一出,扯著妹妹坐在廳裡,聽外面的動靜。

    “我是當兵的,”關卓凡終於開了口,不緊不慢地說,“軍營裡,講究兩個字:規矩。你若好好的,大家就是兄弟,你若立了功,自然就能得賞,你若犯了錯,那該打就打,該罰就罰。”

    “不過呢,有的錯能犯,有的錯不能犯。”他用銳利的眼光掃視了眾人一圈,才接著說道,“我的手底下,管著五六百號人,都是殺人不眨眼的軍旅漢子,亡命之徒。閒下來的時候,喝酒、打架、賭錢,盡有犯了這些規矩的,捆起來,軍棍打完了,我還當他們是兄弟。可是,誰要是管不住自己的嘴,把自家軍務上的事拿到外面兒去賣弄,或者是竟然傳到敵人那去,那對不住,我關三往死裡收拾你!”

    眾人都被他最後一句話的凶狠語氣嚇得一震,關卓凡卻彷彿沒看見,自顧自地說下去。

    “軍營裡有規矩,家裡有沒有規矩呢?也有。在軍營裡,我是主官,凡事我說了算。在這個家,太太是主子,她說的話,就是令!至於你們——”他抬起手,比劃了一圈,“你們有的是我從火坑裡拔出來的,有的是遇上了過不去的坎,我幫你度過來的,可見咱們有緣分,我關三不拿你們當外人看。從今天起,所有人的月例銀子,加三成!以後有誰做得好,讓太太高興,那就是立功,我另外還有賞!”

    下人們的眼裡,都露出驚喜的神色,然而誰也不敢說話,都乖乖地聽著下文。

    “也不光是錢,”關卓凡指了指肅立的圖林,“前幾天,都知道圖伯哭,為什麼哭?兒子有出息了!圖林跟了我三個月,現在是堂堂正正的朝廷武官了,再往後,我包他還能升!為什麼?因為他知道聽主子的話,知道好好給主子辦事,知道護主,我不升他升誰?”

    於是大家又偷偷看一身武官打扮的圖林,心裡的豔羨不免形諸於色。圖林卻只看著關卓凡,手扶刀柄,標槍一樣立著一動不動。

    “可是有一條,若是有人不拿這個家當家,敢把家裡的事拿到外面去嚼舌頭,那就是犯了不能犯的錯,我只有一個法子處分你——”關卓凡唰地抽出刀,向下一擲,馬刀便堅實地紮在地上,修長的刀身輕輕搖晃著,恰好把陽光反射到一排人的臉上,“我在這給你立個牌位,年年今曰,三刀紙,一炷香!”

    底下的一排人,齊刷刷地將身子一低,矮了半個頭,有兩個丫鬟,更是嚇得面色刷白,幾乎要哭了出來。

    “行了,天堂地獄,都只在一念之間,你們好自為之吧。”關卓凡把臉色和緩下來,掉了句書包,揮了揮手,“再有,我年紀也不小了,以後別喊我少爺了。”

    不喊少爺,那該喊什麼?然而誰也不敢問他,都小心翼翼地散去了。在廳中聽得透不過氣來的白氏,又是歡喜,又是害羞,心想:難道是要讓人家喊他老爺?這也太……

    只有圖伯心裡有數,退下去之後,便一個個地叮囑了一遍。

    從這一天起,關家大宅裡的人們,便用了一個響亮卻又語意曖昧難辨的字眼來稱呼關卓凡。

    爺。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20
第四十五章 齊人有一妻一妾

    關卓凡把曰子算了算。總兵遇昌一共給了十五天的期限,回京的路上花了三天,回去的時候,就算以馬隊疾馳,也要兩天,再打一天的富餘,這就去掉六天了。剩下的九天,到今天已經是第六天,有些事情,該辦一辦了。

    先跟白氏把帳盤一盤。圖林回來以後,便把身上存的一千一百兩銀子向太太交了帳;利賓送來了六千兩;通州的莊子,除了送來了一應貨品之外,還繳了二百五十兩現銀;而過年時年禮的往來,有一百多兩的結餘;再加上白氏手裡原有的兩千銀子,一共就是九千五百兩,再除掉這段時間家裡的開銷,淨得九千三百兩現銀。

    九千三百兩,那也很可觀了。想當初自己從定福莊的軍營進京,身上只有阿爾哈圖和老蔡送的一錠二十兩銀子,才只半年的時間,境況已是迥異,高宅大院,佳人在抱,手裡還捏著這麼一筆巨款——這人生的際遇,誰能預想得到呢?關卓凡一邊心中感慨,一邊跟白氏商量著,把要用錢的地方一個個列出來。

    勝寶府裡,寶鋆府裡,方家園的照祥府裡,要送三份重些的禮,按四百兩銀子一份的標準。前兩家只送禮物,後一家一半禮物,一半現銀,為的是照顧“方家園”實際上的需求。

    再有就是二嫂的家裡。現在二哥卓仁還在牢裡,只剩下她帶著個孩子,似乎也該照顧一下。

    “你上回給過她一百兩銀子,中間我讓圖伯也去過兩回,她家裡倒是不缺什麼。那些要賬的,知道了那是‘城南關三’的哥哥嫂子家,現在連門都不敢上。”白氏一直為這麼大數目的銀兩弄得有些不知所措,現在說起卓仁媳婦,理路才清晰起來,“她沒別的,就是想著卓仁能早點兒放出來……”她看看關卓凡的臉色,小聲說:“卓凡,這事當然你說了算,不過我看你二嫂也是怪可憐的。”

    “雙雙,要論你這心地,自然是好的……”關卓凡笑著搖搖頭,“只不過,這叫婦人之仁,我從前說的話,這麼快就忘了。卓仁現在還不能出來,怎麼說也得再關上小半年,才能把他的姓子轉過來。”

    他的心裡,還有另一句話不曾說。未來幾個月,將是自己最關鍵的一個時期,前途命運都在其中,他沒有多餘的精力來應付其他雜事,也不想卓仁出來後再給自己添什麼亂子。

    白氏點點頭,想了想,說道:“那再給她家裡送點東西過去?”

    “這個可以,回頭你讓圖伯去辦。我也交待圖林,讓他去三里屯再找找管獄的老郝,不會讓卓仁吃什麼虧。”關卓凡知道,白氏對於把卓仁關在牢裡,心裡始終抱有不安,因此不願逆了她的意思,更何況自己還有另一件事要求她。

    “對了,還有一個事兒,”關卓凡裝作忽然想起來的樣子,“馬額齊家的媳婦,曰子也不好過……”

    “是啊,你該去看看她了。”白氏的臉上,是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關卓凡看她臉上的表情,就好像知道點兒什麼似的,心裡一慌,話就說不成句了。

    “她一個人帶個孩子……咳咳……住的官房……咳咳……咳咳……”

    “卓凡,你跟我說實話,”白氏很平靜地看著他,“你是不是把人家給欺負了?”

    “你……你怎麼知道的?”關卓凡大窘。以他臉皮之厚,居然鬧了個滿臉通紅,也算是很難得的事情了。而這句話一說,便等於一切都不打自招。

    “你原來就見天的往老馬家裡跑,明氏來咱家串門的時候,看你的眼神也不對。”白氏低下頭,看著地上,幽幽地說,“還有你上回從周家坊回來,整個人都失魂落魄的。這些事,你們男人不留意,我們女人家卻瞧得出來。”

    關卓凡面紅耳赤,訥訥地說不出話來,心想,前頭的事兒,可不能算在我身上。

    “說起來,這件事兒你做得不地道,”白氏還是盯著地上看,“不過我原也沒資格說這話。現在事情已經這樣了,當然不能不管人家,我想問問,你有什麼打算?”

    “雙雙,我……我有個小想頭,要請你的示,”關卓凡期期艾艾地說,“她們孤兒寡母住在外面,實在是沒個照應。我琢磨著,咱們正院裡的那排廂房,不是還有空著的麼?不如讓她搬進來,平時也有個人陪你說話,小芸也多個人一起玩……”

    白氏把頭抬起來,剪水雙瞳清澈明亮,盯著他看。

    “哎,哎,雙雙你別生氣,再商量……再商量……”關卓凡被她揭到了短處,說話自是不免低聲下氣。

    “我不是個好嫉妒的女人,遇見你這麼個冤家,大約是我的命,也是明氏的命。”白氏搖了搖頭,卻還是堅決地說:“只是這件事,不能這麼辦。”

    “是,是。”不能這麼辦,那該怎麼辦呢?關卓凡一邊陪著笑臉,一邊看她的臉色。

    “正院裡的廂房,住的是媽子和丫鬟,你讓明氏住在那兒,是打算拿她當奴才看麼?”白氏責怪地看著關卓凡,“你把人家欺負了,現在你倒是想對人家好,可這樣安排的話,她就算嘴上不說,心裡該怎麼想?”

    “那……”白氏的話說在道理上,關卓凡無語了。

    “內院的倒座房也是大房子,明天我讓小福和小芸般進去住。”白氏斷然道,“你跟明氏去說,讓她住東廂,以後我們姐倆做個伴兒。”

    白氏所說的倒座房,就是靠著內院院門的幾間房子,正對著她自己所住的正屋。她已經反覆想過,如果讓明氏住在外面,以關卓凡這樣的多情種子,多半是放不下的,那就等於是讓他置了一個外宅。外面的事不像家裡,是一定保不住密的,一旦傳揚開去,這個名聲他擔不了。而且離得遠,自己管不到,萬一鬧出什麼事來,就更麻煩。

    另一方面,關卓凡的話也打動了她。她跟明氏素來相識,一直覺得明氏人不錯,以後關卓凡不在的時候,有什麼事,可以多個人商量,寂寞的時候,也有個人可以談談講講,漫漫長夜便易於排解得多了,小芸也可以多個玩伴,這都是實實在在的好處。

    “這……”關卓凡又說不出話來了,然而這一次是激動——這個雙雙,花容月貌不說,還這樣“深明大義”,真是夫復何求?老天爺待我不薄!

    “雙雙,你待我太好了。”關卓凡拉過白氏的手,在她手上親了一下:“你放心,我讓她來,可沒有什麼別的意思。”

    “你不用在這兒跟我說嘴,”白氏被他的這一下弄得紅了臉,“有意思沒意思,你自己知道。反正我跟你說清楚,內院可是住滿了,再也裝不下第三個嫂子了。”

    關卓凡知道,這是白氏對自己的警告,不可再打什麼嫂子的主意了。當下諾諾連聲,拉著她的手,鄭重說道:“你是我媳婦兒,可不是什麼嫂子。”心中卻在想,要說內院,小福可也不是我嫂子啊……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20
第四十六章 齊人之福

    既然奉了“懿旨”,關卓凡變得底氣十足,第二天便興沖沖地騎了馬,到城東周店坊的旗營來尋明氏。他特地穿了官服,為的是讓人看了,猜得出是老馬的軍中同袍,就不會生出別的遐想。

    房子還是那排官房,但明氏所住的左首第一間,卻已經粉刷一新,房頂角落的脫漏之處,也用新瓦覆蓋妥當。門邊的柴火堆得整整齊齊,門上所掛的,是比棉簾更好的厚皮簾子。雖然都是表面功夫,但比起隔壁的鄰居,已是好上太多了。

    拴了馬,舉手拍門,來開門的正是明氏,見到關卓凡,又驚又喜,話裡帶出了顫音:“你……這樣快就回來了?”

    關卓凡見了她,卻也是眼前一亮,現在的明氏,與三個月前又不一樣了。原來臉上的憔悴之色不見了,變得愈加標緻明豔,身上穿著淺黃的緞子裌襖,比上次見他時,穿的那件打著補丁的粗布衣裳,更能襯出少婦的俏麗。

    昨天才跟白氏說過“沒有別的意思”,現在一見明氏,關卓凡卻又動心了。進了屋子,掏出在路上買的一包糖來,拿了一顆給小虎,將其餘的遞給明氏。

    “虧你想得周到,還拿了包糖給他吃。”明氏微笑著說。

    無意的一句話,卻勾起關卓凡以前聽過的一個笑話來。他坐在椅子上,笑道:“嫂子,我想起一個笑話來,你要不要聽?”

    明氏見他不問別的,先說笑話,點了點頭說:“好啊,什麼笑話?”

    “話說有一對夫妻,想辦那個事兒,可是礙著孩子在面前,總是不能成功。”關卓凡笑眯眯地才說了一句,明氏就知道不是好話,紅了臉說道:“呸,無緣無故地說這個。”

    “怎麼是無緣無故?你往下聽就知道了。”關卓凡還是笑眯眯地接著說,“男的靈機一動,買了一包糖來,跟兒子說,這糖誰搶到誰吃。說完把糖往門外一撒:兒子,快搶啊,我把你娘壓住啦!”

    明知道是在討自己便宜,明氏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久別重逢後的小小拘謹,一掃而空。關卓凡瞧著明氏那身衣服,覺得配起她的笑容來,格外好看。

    明氏見他老盯著自己身上看,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雙手扯著衣襟,小聲道:“這是在布莊扯的緞子,我自己拿舊棉花做的,只花了三錢銀子……”話裡的意思,是在解釋,彷彿生怕關卓凡嫌她花錢多了。

    關卓凡心裡一沉,一時間沒有說話。明氏卻會錯了意,以為他不高興了,心裡就有些發慌,連忙把這三個月花了哪些錢,一項項地說了起來,臨末了說:“房子刷了一遍,是想看著亮堂些……這些一共,花了七兩六錢,你給我的錢,還了帳,還剩下四百五十……”

    關卓凡實在忍不住了,也不管正在門口玩的小虎子,站起來,一把將明氏拉入懷中。

    “不用說了,明天開始,你和小虎子,搬到我那兒去住。”

    *

    *

    搬到他那兒去住?明氏呆住了,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關卓凡以前是對她說過,“你們娘倆的事,我關三管了!”,本以為給了五百兩銀子,已經足夠情深意切,誰料還要厚待到這樣的地步。在自己來說,當然是千情萬願,只是……

    關卓凡跟馬額齊面上是好朋友,老馬不在了,關卓凡願意幫她,別人也不能說什麼閒話,可是絕沒有把朋友的遺孀接到自己家裡去住的道理,這個名聲,任誰也擔不起。

    關卓凡自然知道她的疑慮,於是把宅子是在白氏名下,家裡現在是個什麼狀況,搬過去以後讓她住在哪裡,都一項一項地對她說清楚了。

    這麼說來,是搬到關家嫂子的家裡,這就無礙了。明氏心中感動,以前到關家串門,一直覺得白氏是個好心人,沒曾想好到這樣的地步。

    然而還有一個疑問,雖然不易啟齒,但不能不先問清楚:“卓凡,你跟我的事……關家嫂子知道麼?”

    這句話,不大好回答,關卓凡便含含糊糊地說:“都是女人家,自然可以感同身受。”

    這個成語,明氏不能完全聽懂,但大概意思還是明白的,心中的疑惑也就隨之而來:這種事,關家嫂子怎麼會“感同身受”呢?這樣一想,恍然大悟,這個冤家果然是到處留情!又好氣,又好笑,低頭想了一會,小聲問道:“那我該怎麼稱呼關家嫂子?”

    話問得極妙,就好像問“張先生,您貴姓?”一樣,聽上去是句廢話,細品之下,自有深意。

    關卓凡聽懂了,心想這兩個女人,都不白給。但不管明氏怎麼想,話還是要說清楚:“她說了,你們姐妹相稱。以我想來,大約她是姐姐,你是妹妹。”

    明氏知道,這便是分了主次。以姐妹相稱,見得白氏的誠意,而分了主次,從道理上來說,她也能夠欣然接受。於是,紅著臉點了點頭。

    “那,明天搬?”

    明氏正要點頭,卻忽然想起一樁事來,心中一震,又呆呆的不做聲了。

    關卓凡見她不說話,又加一句:“現在這個地方,住起來實在太苦,你不為自己,也要為小虎想想。”

    這一句話,全無效用,因為明氏所猶豫的,正是小虎。

    按她的想法,自己若是搬過去,則跡同改嫁——至少在他娶親之前,晚上是要伺候他的。伺候他不是問題,自己心甘情願,問題是兒子。自古以來,有替別人養老婆的,沒有替別人養兒子的,凡是改嫁,則帶去的孩子是要改姓的。自己已經對不住老馬了,不能再把他兒子送給別人。

    看來搬進他家裡去的願望,終究只是一場鏡花水月。然而心中畢竟存了一個萬一的念想,還是小聲多問一句:“卓凡,小虎要是跟我到了你那兒,你……讓他姓什麼?”

    姓什麼?關卓凡有些茫然:“不是姓馬麼?”

    明氏的目光霍然一跳,抓住他的手,聲音抖抖地問:“你再說一遍?”

    “我……我讓他姓馬。”關卓凡心想,你自己說過的,這不是我兒子啊,不姓馬難道姓關?

    明氏一下子摀住臉,小聲抽泣起來。

    於是,第二天就由圖伯帶了人,雇了兩輛大車,將明氏屋子裡的東西,揀了值得帶的搬走,而明氏和小虎則是坐了轎子,搬進了關家大宅。

    關家大宅的下人們,見又搬進來一個標緻漂亮的女子,偏偏還帶著個孩子,不免心裡嘀咕,咱們家這位爺的口味,獨到的很。也有個別心思快的,卻往好的一面想:說不定下個月的月例銀子,又漲三成。

    到了吃晚飯的時候,正廳裡的飯桌上,就多了一位明氏。等到酒菜上來,白氏給明氏佈著菜,兩人相談甚歡,倒把關卓凡冷落在一邊了。關卓凡也不以為意,自顧自地老酒喝起,左看看,右看看,衣香鬢影,佳人在側,不由心癢難耐,暗暗琢磨:今天晚上,多半是要享受齊人之福了。

    齊人之福,雙飛是也!關卓凡的上輩子,哪裡敢奢望會有這樣的豔遇?心下感嘆:老天爺果然待我不薄,穿越這東西,還真特麼的好啊!

    然而到了該睡的時候,兩個女人卻把聊天的地方,換到了白氏的屋子裡,秉燭長話。關卓凡在院子裡逡巡一圈,只聽見她倆一會笑,一會哭,全然沒有一絲讓他享福的意思。如是數回,終於徹底絕望,悻悻地回了自己屋子,躺在床上,心中憤憤不平——

    齊人有一妻一妾,誰都知道。有一妻一妾而獨守空房者,關卓凡是也。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21
第四十七章 設謀於密室

    就在關卓凡自怨自艾,孤枕難眠的時候,大鳳翔胡同內的恭王府中,卻依然有訪客未去。書房後的一間密室之中,三位紅頂子的一品大員和一位三品的文官,環恭王而坐,正在密密計議。伺候茶水的,叫秋玉,是恭王的一位側福晉,生得豐腴明豔。她原本是恭王的一位通房丫頭,機警聰慧,忠誠可靠,極受恭王的喜愛,因此開了臉,飛上金枝做了鳳凰。在恭王府中,亦只有她一人,是准予進入這間密室的。

    因為是私下集議於府邸,各人穿的都是便服。三位一品大員之中,寶鋆和文祥自然在列,另一位,則是恭王的老丈人桂良。那位三品文官,叫朱學勤,是在京的軍機章京領班,也是恭王的一位心腹。

    這四個人,加上身在熱河的曹毓英,是恭王的核心班底。此刻所議的,是咸豐皇帝的病情,以及後續的對策。

    “肅六可惡!”寶鋆恨恨地說,“把持得太過分了,皇上的病情到了什麼樣的地步,竟是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佩翁說得是,確實不像話。”文祥也開了口,“聽說就連老五太爺去探病,也只是在病榻前站了一站,一共只讓說了一句‘皇上保重龍體’,就被請了出來。”

    老五太爺指的是老惠親王,他是近支親貴中輩份最尊的一位,連他都是這樣的待遇,其他人更是可想而知了。恭王以御弟之尊,屢次請求覲見,都被肅順找了各種藉口,慫恿皇帝一概拒絕。

    之所以急於弄清皇帝的病情,是因為這是牽動朝局走勢的最大變數。恭王和肅順兩方,都是恨不得置對方於死地,然而只要皇帝還在,就誰也不敢異動,否則就會變成謀逆。而謀逆,在兩方來說,不僅是沒有這個膽,而且實在也並沒有這個心。

    肅順幾年前開始受到咸豐的賞識提拔,直至倚為股肱,言聽計從,寵愛無以復加。君臣之間,實已到了脫略形跡,視同家人的地步。因此肅順感激涕零之餘,確實有肝腦塗地以報君恩的決心,自然不會有謀逆的念頭。

    而恭王的情況則更為特殊。他是咸豐的弟弟,從小就跟他這個“四哥”感情極好,深宮之中,形影不離,做什麼都在一塊,即使中間曾有過一段“爭儲”的故事,也並未真正影響到兄弟之間的情分。直到後來出了那一次誤會,才在咸豐心中釀成心結,真正疏遠了恭王。恭王雖然對此一直抱憾頗深,但眷眷之情未泯,更談不上什麼謀逆了。

    但不謀逆是一回事,對未來的局勢發展預先做好準備又是一回事,否則到時候霹靂一聲,天昏地暗,又拿什麼來應對?因此對皇帝的病情,兩方都希望有詳細的掌握。這在肅順一方是容易的事,因為熱河本來就在他們手裡;而恭王一方,則不得不殫精竭慮,苦尋善策了。

    “依我看來,正因為不知道,所以反而等於是知道了。”桂良抽著煙,慢吞吞地開了口。他跟關卓凡一樣,姓瓜爾佳,在朝中是資格極深的一位大老,論督撫則做過直隸總督,疆臣之首;論樞庭則做到東華閣大學士,位極人臣。歷練之豐,無人能出其右,最是練達而老謀深算的一個人。他一開口,連恭王在內,都側耳傾聽。

    “燕公,此話怎麼講?”寶鋆將身子向前一傾,大感興味地問道。

    “若非病情可慮,又何須封鎖到這樣的地步?”

    真是一語點醒夢中人!在座的各位,頓時都有霍然開朗的感覺——若是皇帝的身體無事,或者只有小恙,肅順又何必怕人知道?

    這樣看來,或許變局只在數月之內了,各項的部署須得加緊進行。然而目前的朝政為肅順所把持,該以哪裡作為突破口呢?

    “總是要想辦法,讓王爺重回軍機。”寶鋆說,“不然缺了名義,許多事不好措手。”

    然而恭王為肅順所攔阻,始終見不到皇帝,那一樁誤會也就無法澄清,重進軍機,便成了做不到的事。

    “見不了面,都是白說。”文祥搖了搖頭。

    “嗐!皇上也真是的,一樁小事而已,何至於到現在仍不能諒解。”寶鋆痛心地說。

    沉默的是恭王。如果真是到“四哥”臨終之前都見不上一面,那麼這樁誤會,就會變成終身的遺憾。

    寶鋆說得不差,這樁誤會,確實算不上是大事,要從恭王的生母——當時的靜皇貴妃,後來的康慈太后之死說起。

    咸豐皇帝的生母早逝,自幼便被交由靜皇貴妃撫育,所以才有與六弟恭王的“深宮之中,形影不離”。咸豐登基之後,靜皇貴妃變成了靜皇太妃,咸豐對她仍然是視若親母,禮敬有加。可惜靜皇太妃的身體漸漸不好,病痾沉重,終於不治而去。也就是在這一天,鬧出了兩兄弟的誤會。

    靜皇太妃升天之後,一直在此侍疾的恭王,掩面而出,恰恰遇上前來探視的咸豐。咸豐問起太妃的情形,恭王不免跪下大哭。

    “已經升天了,”恭王涕淚橫流地說道,“只是還沒得到太后的封號,因此不能瞑目。”

    靜皇太妃一共為道光皇帝生了三個兒子,又撫育了當今的皇帝,因此雖不是正宮,但死後得到“太后”的封號,是可以想見的事情。

    “哦,哦。”咸豐亦是蕭然涕下。

    跪在地上的恭王,卻把四哥這兩聲“哦”,誤會成了同意,於是起身之後,徑直來到軍機處傳旨,命禮部具冊請奏,要封靜皇太妃為“康慈太后”。

    這一下,讓咸豐惱火異常。封太后固然是題中應有之義,但也要由他自己來御口親宣,才夠隆重,也才能顯出他的孝心。現在被恭王自說自話,弄了一個禮部的摺子上來,真是別提有多彆扭了。若說是准奏,則形同被脅迫,但若說是不准,就會鬧出禮制上的大笑話!只得恨恨地准予所請,從此對恭王,便生出了極大的心病,沒過多久,就尋了個由頭,命他“退出軍機,回上書房讀書”,這才有了隨後的肅順之起。

    這些事,屋子裡的幾個人自然一清二楚,此刻見恭王不說話,知道觸到了他的痛處,一時也都陪著他沉默起來。只有朱學勤,覺得這樣沉默不是辦法,於是清清嗓子,將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一開口,就是語出驚人。

    “諸位大人,請恕我直言,此刻讓王爺進軍機,是做不到的事情。就算做到了,孤掌難鳴,仍然不是肅順的對手。”

    “嗯。”朱學勤的話,說中了恭王的心事,軍機處是肅順的天下,就算自己能回去,一個人也鬥不過他們八個。於是目光炯炯地看著朱學勤,問道:“修伯,你有什麼高見?”

    “莫若時機一到,將軍機全班推了!”

    在座的大老,都是一品大員,說話要自重身份,唯有朱學勤,以三品官而為恭王的心腹,設謀卻不妨大膽。他的話一出口,就像捅破了一層窗戶紙,振聾發聵,讓各人的精神都是一振。

    這是恭王集團內,第一次提出武裝政變的概念。

    “然則……”桂良沉思著,問出一句話來,“熱河的防務歸端華管著,若是真到了那麼一天,太后和幼主,都在他們手上,我們無拳無勇,何以為之?”

    “燕公說得是,”朱學勤點點頭,“不過我們在熱河,也有王爺埋下的一支兵。”

    “有這樣的事?”桂良大為驚奇。他知道朱學勤跟曹毓英聯絡最密,因此熱河的情況,以他瞭解得最為詳盡。

    “這人叫關卓凡,鑲紅旗的子弟,算得上是有勇有謀。他為王爺所賞識,現在是行在步軍衙門的馬隊佐領,前些曰子在灤平痛擊馬匪的,就是他。”

    “哦,原來是他。”與馬匪的一戰,轟動京城,桂良自然知道,“不過說到底,只有幾百兵……”

    “桂公,熱河的禁軍,[***]不堪,唯有他的五百馬隊與眾不同——曹琢如給我的信中,有‘剽悍無匹,來去如風’八個字的考語。另有一位許庚身,是熱河的軍機章京,最通兵事,按他的說法,這支馬隊即便面對兩三千數的禁兵,亦絕可以一鼓蕩平!”

    “這麼厲害!”一向深沉的桂良,也不禁動容,聽得眼中放出光來。

    “這都是王爺慧眼識珠,預先布下了這一著棋。”寶鋆恭維了一句,又道:“王爺,他這幾天正在城裡,我原準備見見他,再幫他些銀子。現在若是按修伯的計畫,就快要揭盅了,那是不是請王爺賞見一面,以示榮寵?”

    “成!”恭王做斷然的表示,“有些話,不能老是打啞謎,該說就得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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