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390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7:18
第二十八章 關千總的法度

    “關三,你這幾個兄弟,手底下還真硬。”老蔡笑著說,“咱們十幾個人打他們,居然也沒賺到什麼便宜。”

    “我們步軍衙門,原本吃的就是街面兒上的飯。緝捕彈壓,要是手上沒有活兒,怎麼混?”關卓凡見老蔡和老阿兩個,總是不自覺把自己歸到驍騎營那邊,因此有意地在言語裡劃清界限,不然自己的部下會生出意見,“不過終究是馬隊,論到野戰的功夫,就沒法跟你們驍騎營相比了。”

    這句話把兩邊的人都捧了捧,於是大家一笑,說起剛才這場架,果然就是因為爭一副靠窗的座頭,互不相讓,這才動手起來。老穆比較機靈,見自己這邊人少怕要吃虧,便溜出來,狂奔回營去搬救兵。

    “兩位大哥,別儘是說我了,這麼久沒見,你們的品秩,也都升了吧?”

    阿爾哈圖聽見這話,笑笑沒言聲,蔡爾佳面上卻露出憤憤之意,說道:“不怕你笑話,升了個球!打完八里橋那一仗,咱們就重編在第三佐了,那個佐領勒保,竟不是個人養的,除了老阿的驍騎校,是原來勝大人許下的,他勒保不敢昧了之外,別的,一概要錢!有錢就能記功,沒錢,你就玩蛋去。”

    關卓凡見他竟敢公然辱罵自己的佐領,便知道這十幾個人,多半都是他倆的鐵桿弟兄。心裡一動,面上不露聲色,笑道:“這世道,也真是沒辦法——那多少塞他點錢也就是了。”

    “嘿,幾十輛銀子,人家還看不上!關三,你在步軍衙門,還有些油水,我和老阿你是知道的,就靠一份干餉,哪有錢塞他勒保的屁眼兒!”

    老蔡罵得粗俗,關卓凡不擅此道,笑了笑沒說話,張勇卻忍不住接上了話頭:“這種人,就該艹他娘!”

    老蔡還是七品,張勇卻是從六品的委署校尉,因此他原本看張勇有點不順眼。現在張勇這一罵,卻罵進了老蔡的心裡,頓時大起知己之感,連連點頭:“對對,艹他娘!”

    關卓凡有些啼笑皆非,說道:“先不忙艹他娘,我看你們這頓飯,是吃不成了——阿大哥,你們怎麼也跑到這來喝酒了?”

    “來了幾個月,天天閒得發慌。”阿爾哈圖苦笑道,“再不讓偷偷喝兩杯,就真要像戲文裡說的,嘴裡淡出個鳥來了。”

    說是這麼說,屋子裡已經被他們打得粉碎,想吃飯喝酒是絕無可能了。關卓凡把老闆叫進來算了算,打壞的東西一共要折二十五兩銀子,他便從靴葉子裡掏銀票。阿爾哈圖還不肯,爭執一番,到底還是關卓凡把賬付了。

    “今天是沒指望了,再往前,就得一直走到灤平縣城才有飯館了。”老蔡不勝惋惜地說。

    既然沒指望了,那就只好各自回營去吃飯。互相通報了駐紮的防區,他們所在的驍騎營第三佐,是紮營在行宮的東南角,也就是地圖的右下方,離關卓凡的西營馬隊,相距不到十里。

    知道地址就好辦了,於是約好過幾曰再聚,便紛紛上了馬。老阿和老蔡堅持讓關卓凡先走,關卓凡也不多客氣,舉手告別,帶了張勇幾個,揚鞭而去。

    到了營中,晌午的飯已經開過了。關卓凡吩咐司務,在院子裡擺張案子,把剩飯剩菜端上來,跟他們六個一起吃。隨便扒了幾口飯,他便說吃飽了,自回帳子裡去了。

    營裡的眾人見老總歇了,紛紛圍上來,打聽剛才的戰況。跟張勇同去的另一名哨長,叫伊克桑,身手很好,剛才打起來是出力最多的。此刻便天花亂墜地吹起牛來,總而言之一句話:我步軍衙門損失甚微,他驍騎營傷亡慘重。

    等他們將將吃完,關卓凡卻又從氈帳中走了出來,踱到案子旁邊,微笑著問道:“吃飽了麼?”

    “吃飽了!”六個人亦都站起身來。

    “你們的傷,不打緊麼?”

    “一點皮外傷,不打緊!”張勇笑嘻嘻地說。

    “嗯,那就好……”關卓凡點點頭,將臉一揚,厲聲道:“來啊,給我綁起來!”

    *

    *

    六個人都被反剪雙手,在身上套了索子,面朝關卓凡,跪在軍營的院子當中。動手綁人的,是關卓凡的親兵小隊,因為事先得到了吩咐,所以並沒有捆得太緊。

    營中所有的軍士,都已吹號集合,左右各四哨,分列在兩側,站得整整齊齊。人人都把眼光盯在關卓凡身上,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你們三個,自己唱名。”關卓凡乾巴巴地說。

    “標下張勇,行在步軍統領衙門西營馬隊委署校尉!”

    “標下穆寧,行在步軍統領衙門西營馬隊第六哨哨長!”

    “標下伊克桑,行在步軍統領衙門西營馬隊第八哨哨長!”

    這三個人是營中的軍官,要追責,當然先要落在他們頭上,而不是後面跪著的那三個大頭兵。

    關卓凡看著他們,心情有些複雜。在京中的時候,他對自己的手下,用的是寬厚加籠絡的手段,大家亦都很買他的面子,因此不論是巡邏執勤,還是整隊訓練,指揮起來都還順遂。對營中兄弟一些小小的違規,能包容的也就包容了,太出格的,才加以呵斥,而被罵的人,只要唯唯諾諾的服軟認錯,便不會受到進一步的處罰。所以城南馬隊的氣氛,一直頗為融洽。

    然而今天的事情,卻徹底打醒了關卓凡:帶兵只靠一團和氣是萬萬不行的!這一支兵,是他的基本武力,是他在熱河圖謀大事的關鍵,自己的威嚴,不容挑釁!必須將京中帶來的種種習氣,痛加革除,才能做到如腦使臂,如臂使指,成為一支真正能為自己所用的精兵。

    “你們沒有我的命令,輒敢擅離防區三十里,打架鬥毆,可知罪麼?”

    這句話,說得很妙,要點在於“沒有我的命令”。換句話說,如果“有了我的命令”,那即使離開防區三百里,也不算是“擅離”,別說打架鬥毆,就連殺人越貨,也都是做得的。

    這種微妙的含義,張勇他們一時自然不能體會,但無論如何,“沒有我的命令“這一句,是聽得懂的。

    “標下知罪了!”張勇俯身說道,“請千總責罰。”

    “這裡沒有外人,你們都是我從城南馬隊裡帶來的老弟兄。”關卓凡環顧四周的兵士,緩緩說道,“一向以來,承蒙你們看得起,捧著我做了這個千總,凡是我交待下去的事,於公於私,都從沒讓我丟過面子,我關三心裡,很是感激。”

    先交待了這一段,才話鋒一轉,聲色俱厲地說道:“然而這裡是軍營,誰敢把軍令當兒戲!你們走出三十里外,去了哪裡,竟是連我都不知道。倘若有緊急軍情,卻怎麼說?”

    幾個人俯在地上,一聲不敢吭。

    “咱們是吃兵糧的,跟人動手,那是平常事,可也得看看為了什麼!不問青紅皂白,也不管人家是誰,上去就打,還要回來搬兵,還要動刀動槍?這裡是禁宮腳下!真要是鬧出人命,你姓張的有幾個腦袋夠砍?”

    大冷的天,張勇的汗卻把貼身衣服都濕透了。

    “所謂軍紀,並不是為了我關三,而是為了大家。”關卓凡放緩了語氣,“像你伊克桑,別管你有多能打,放在戰場之上,萬軍叢中,不過是一隻螻蟻罷了。到了兩軍對壘,硬碰硬的時候,沒有軍紀的一方,一定崩!而崩,就是由著人家踐踏,就是死!”

    說到這裡,先頓一頓,見所有人都在噤氣屏聲的聽著,才繼續說下去:“為了將來不崩,為了大家不但能活下去,還能打勝仗,還能陞官受賞,今天我不得不肅一肅軍紀,正一正軍令!”

    這是要行軍法了。所有人都緊張起來,不知關卓凡要做怎樣的處置。

    “行軍打仗這種事,實在也不是人人都適合的。”關卓凡的語氣忽然變得溫和,“明天我稟告一聲,把你們幾個發回京中,還是按原品,回步兵衙門效力,你們意下如何啊?”

    高高舉起,輕輕放下,這哪裡算什麼處罰?然而地上跪著的幾個人,臉卻攸地漲紅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7:18
第二十九章 吃我一棍

    張勇他們紅了臉,是有緣故的。所謂“人孰無錯”,犯了錯,該打該殺,處罰完畢,事情也就過了。但關卓凡的話,擺明就是說你們幾個配不上在這當兵,連受罰的資格都沒有——不僅是蔑視,簡直就是侮辱人了。這樣被被咨回原衙門,等於面子丟光,一輩子都難抬頭。

    “怎麼著?都啞巴了?”關卓凡面無表情地說,“這樣的好事,不正遂了你們心願麼?”

    “回千總的話,標下不願!”一片靜默之中,先忍不住的倒是伊克桑。

    “哦?”關卓凡故作驚訝,看著張勇和老穆,“你們怎麼說?”

    “不願!”伊克桑既已開了口,張勇和老穆也就異口同聲地說出來了。

    “好!”關卓凡知道自己的話已經起了功效,沉聲說道,“你們不願,說明你們還有志氣,還知道丟人,還願意跟著我關三幹!既然有這樣一份心,那我成全你們。來啊——”

    “在!”親兵們一聲暴喏。

    “張勇擅出防區,因瑣碎細故與人鬥毆,記十軍棍。身為長官,罪加一等,打二十!”

    “嗻!”

    “穆寧喧嘩大營,擾亂軍心,依軍律當斬——姑念其為初犯,打二十!”

    “嗻!”

    “伊克桑麼……打十軍棍!既然吹自己功夫好,給我打結實點,省得他不知道疼。”

    “嗻!“

    “其餘三人,算是長官有令,不得不依從,這次就免了你們的軍棍,罰餉兩個月——下一次,就沒這麼客氣了!”

    張勇他們三個人自己知道,既然說了“不願”,則受到軍法處置,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此時見關卓凡下了令,無話可說,趴在地上,由執軍棍的親兵,一個一個的打過來。牙是要緊緊咬住的,不然哎呀一聲叫出來,那就丟人丟大了。

    不一會,五十軍棍打夠,那名執棍的親兵便過來交令。

    “好,扶他們起來。”關卓凡對他們的硬氣很滿意,徐徐說道,“罰了過,還要賞功。”

    賞功?剛看完這一頓軍棍的兵士們,正在翹舌難下,忽然聽關卓凡這麼說,都困惑不解。就連被打得皮開肉綻,剛被親兵扶起身的張勇幾個,也摸不著頭腦:自己何功之有?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關卓凡掉了一句書包,向兩邊的軍士們大聲說道:“這句話說的是什麼?說的是軍中兄弟,情義最重!你沒衣服穿,我把我的衣服分給你,敵人衝過來了,我願意跟你一起死!為什麼說上陣親兄弟?因為打不散,打斷骨頭還連著筋,一人有難,八面支援,這樣的隊伍,誰見了不害怕?自然可以所向披靡!”

    大家都被他的話吸引住了,聽得入了神。

    “今天張勇他們,五個人打驍騎營的十幾個,沒有輸!為什麼?因為人人併力向前,沒有一個認慫!老穆來回狂奔六十里,為什麼?因為他心裡有兄弟!這些,就是他們的功!索司務——”

    “在!”

    “每人賞三十兩銀子,回頭找圖林拿錢。”

    場中一片寂靜,然而每個人的心裡,都被關卓凡鼓動得熱血沸騰。尤其是老穆,這短短一陣功夫,一會說要殺頭,一會變成打軍棍,一會又說要賞功,幾度驚魂。聽了關卓凡最後幾句話,只覺得一股又酸又熱的氣息由鼻子沖上腦門,一個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這是關卓凡第一次以主官的身份,執行尊嚴的軍法,也是他第一次領悟到恩威並重的帶兵心得。從這一天起,他的西營馬隊,才真正由一支京師的治安部隊,開始了向一支百戰精兵的蛻變。

    *

    *

    過了小年,就算是踏進了大年的門檻。即使在軍營之中,節曰的氣氛也是越來越濃厚,雖不至於張燈結綵,但帳篷上的春聯是貼齊了的,各種年賞也紛至沓來。宮裡頭頒出來的,叫內賞,動用的是內帑,皇上的私房錢。兵部給的,叫恩餉,已經在小年那天發過了。行在的步軍衙門發下來的,叫衙賞,另外鄭親王端華,也以統帥的身份,發了一道私賞。

    “爺,咱的銀子,只剩下不到七百兩了。”替關卓凡管著錢的圖林,悄悄地提醒他。這些曰子,關卓凡把自己的錢,貼進去了不少,都是用在了打賞上。他這一次來熱河,帶了一千二百兩銀子,都是那次晚宴所收的禮金。看他這麼使錢,他不心疼,圖林倒心疼了。

    “值什麼!”關卓凡笑道,“別小心眼,借給營裡的麼,借條你不都還收著?”

    “嗯……”圖林不放心似的又摸了摸懷裡的幾張借條。

    說起來,關卓凡還是頗有現代財務概念的,這些借給營裡的錢,司務都寫了條子給他,以後總是能還的。然而怎麼還,究竟什麼時候能還,他卻還沒想明白。他只知道,帶兵的將領,總是能掙不少錢的,可是想要掙錢,法子不外有兩種,一是剋扣兵餉,這叫“喝兵血”,二是虛報兵額,這叫“吃空餉”。喝兵血的事,他做不出來,吃空餉他倒是肯做,然而馬隊才從京裡定編開拔,急切之間,又到哪裡去吃?

    這件事,讓他頗為困惑,於是乾脆不去想了。車到山前必有路,總會有法子的,沒理由別人帶兵就能發財,他關卓凡帶兵就得窮死?

    到了年二十六,經灤平縣送來的勞軍所用的牲口,也分給了各營。他們西營馬隊分到了八口豬,十二口羊,於是舉營歡呼,自己動手在軍營外面搭了個臨時的棚子,把這些牲畜圈了起來,慢慢殺來吃。巧的是,阿爾哈圖和老蔡,也帶著幾個人來串門了。

    “喲,豬來了,羊來了,兩位大哥都來了。”關卓凡笑吟吟地說。

    “艹,你小子不積點口德!”老蔡笑罵道,“今天來吃你的,明天去吃我們的。”

    這樣倒也有趣。每個軍營的廚子,手藝不同,做出來的菜,風味也不同。西營馬隊的幾個廚子,都是山西人,從下午起,就架了柴火,開始烤羊。風飄篝火,脂香四溢,弄得整營的人都饞涎欲滴,到開飯的時候,大盆大盆的清燉豬肉和焦黃的烤羊,便流水價端入了各個帳篷。

    驍騎營來的七個人,自然坐在關卓凡的帳中,關卓凡特地讓圖林把張勇老穆和伊克桑請了過來一起吃。老阿老蔡一見,分外親熱,只是看他們行動僵硬,間中還有呲牙咧嘴的神情,困惑之餘,不免動問:“老張,你們這是怎麼了?”

    “吃了老總的軍棍。”張勇笑嘻嘻地回答,頗有點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的意思。行軍法的親兵,下手極有分寸,打下去的聲勢雖大,卻絕不傷筋動骨,因此幾個人養了幾天,雖然身上依然疼痛,但行動卻是沒有大礙。

    阿爾哈圖和老蔡幾個,問清楚了情形,再看關卓凡時,便多少帶了些敬畏的神情。阿爾哈圖喝了一大口酒,感慨地說:“小關,你是越來越行了,他們都這麼服你,比我們那個狗屁佐領,不知強到哪兒去了!不是我奉承你,年紀輕輕,就有這樣的胸襟氣魄,你將來的發達,那是一定的。你若是在驍騎營,我們跟了你幹,那該多好。”

    話題由是便又轉到了他們那個佐領勒保的身上,老蔡又說了勒保許多狗屁倒灶的事來,弄得大家一時咬牙切齒,一時破口大罵。

    就這麼胡吃海喝,吃完了飯,人也已經半醉。關卓凡把他們送到帳口,扯了一把阿爾哈圖和老蔡,往他們每人手裡,塞了一張一百兩的銀票。

    “過年了,小弟的一點心意。”他小聲說。

    “這……這……嗐,這怎麼成!”兩人眼裡都放出驚喜的光來,“這也太多了,我們也沒法回禮啊……”

    “這話我不愛聽!兄弟情分,哪能用錢來算?”關卓凡做出一副生氣的樣子,“當初小弟窮得叮噹響的時候,不也使過兩位哥的錢麼?”

    “這……行,那我們就收了。小關,你這人……真是沒說的!”阿爾哈圖動了感情。

    “關三,我說真的,”老蔡喝得有些迷糊,拉住關卓凡的手說,“要是再有什麼發財的事,帶上我和老阿,我們全聽你的。”

    發財的事當然有,關卓凡心想,就看你們敢不敢幹了。

    送他們上了馬,關卓凡才回到帳中,打算歇一歇。才剛躺到鋪上,圖林又進來了。

    “爺,外面有位叫曹平的,說要見你。”

    曹毓英的聽差!關卓凡一躍而起,酒也醒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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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財神到

    曹平帶來的話很簡單,曹毓英明天晚上請他小酌,不再另具帖子了。

    組織上來找我了,關卓凡心想,希望這一次能取得組織的信任,讓我打進組織內部。

    第二天,他早早就換好便衣,而且特地不騎馬,讓圖林喊了一頂轎子在營外等著。

    行宮所在,沒有百姓人家,也沒有酒樓飯莊,但是有幾樣店,是一定要有的:提供車轎的轎房,經營各類書籍的古書店,經營文房四寶的翰墨店,打造金銀玉石的首飾店,還有經營綢緞和成衣的布莊。這些店,不僅要供應在熱河的文武官員,而且還要隨時為皇家提供服務。

    兩人的小轎,將他一直抬到了曹毓英的宅子外,下轎開發賞錢的時候,看著大冷的天卻累得汗流浹背的轎伕,關卓凡感到一陣由衷的歉意。他實在不習慣這種赤裸裸的壓迫,一個生龍活虎的小夥子,卻坐在兩個精瘦的轎伕肩上……要是四個轎伕就好多了。

    或者八個,他無恥的想。

    他在心裡算了算,按照禮制,他得當上三品官,才坐得四人轎子,而想坐八人大轎,那只有成為建牙開府的督撫才行了。

    十六人的大轎子,是給皇后坐的,他這輩子是不用指望了。至於三十二人的……這東西哪怕只在心裡想一想,都是大不敬的罪吧?話說回來,要是真做了皇上,就算你要一百個一千個人來抬你,又有誰來管了?

    他在心裡感慨著,叩響了曹毓英的房門。來應門的是曹平,帶他來到廳外,通報了一聲,裡面便傳來曹毓英的聲音:“逸軒,請進來吧。”

    關卓凡邁進廳裡,出乎意料,裡面除了曹毓英,還坐著另外兩個人。

    “這位是許庚身許老爺,這位是方鼎銳方老爺,都是我的同僚,過年一起坐坐。”曹毓英替他作介紹,“這位兄弟,是步軍衙門的千總,叫關卓凡,關逸軒。”

    關卓凡看到這個架勢,衣袖一甩,乾脆請了一個總安:“給各位大人請安。”

    清時官場的禮儀,四品以下的,稱為老爺,四品以上的,才稱為大人。而關卓凡一貫的做法,凡是品級比自己高的,一律稱為大人,禮多人不怪,總是不會錯的。

    人家卻不知道他心中這一點小想頭,許庚身和方鼎銳都離座起身,避開了他這一禮,連說:“不敢當,不敢當。”

    軍機章京被稱作“小軍機”,看上去離軍機大臣只有一步之遙,卻是典型的“權重位不高”。擔任軍機章京的人,各有本職,象許庚身是兵部郎中的身份,方鼎銳是內閣中書的身份,都是五品的官,比關卓凡只高了一級,因此對關卓凡所請的安,不肯受之不疑。只有曹毓英以軍機章京領班的身份,獨居三品,算是真正的“大人”。

    “逸軒,久聞大名了,”大家坐下喝茶,方鼎銳笑著說,“禮部大堂一頓霹靂言辭,罵得龔半倫眼歪口斜,真有點諸葛亮罵死王朗的味道了。”

    “還是文武雙全,”許庚身也笑道,“聽說他是在八里橋跟洋鬼子交過手的,匹馬當先衝入敵陣!”

    輪到關卓凡說“不敢當”了。許庚身和方鼎銳都是言辭有趣的人,又這麼捧著自己,關卓凡心生好感之餘,起初的侷促便漸漸消失了。大家都說要聽他八里橋的故事,他也就恭敬不如從命,放下茶杯開了口。

    “說來慚愧,小弟本來是綁在地上要殺頭的……”從這裡開頭,把八里橋一戰講了一遍,恍惚之中,彷彿回到了博物館,又變成了那個義務講解員關卓凡。以他對這一戰的爛熟於胸,和自己的親身經歷,所以講得極是精彩,把三名文官聽得目瞪口呆,頗有驚心動魄的感覺。

    “僧王和勝克齋都算是一時之選了,面對洋槍洋炮,還是吃了大虧。”許庚身連連嗟嘆,“逸軒,你這也算死裡逃生了。”

    “年輕人有這樣的經歷,很是難得。”曹毓英說罷,看看天色,笑道:“時候也還早,先打四圈再吃飯好了。本來還叫了蔣老爺,結果臨時有事來不了,逸軒,你來湊上一角如何?”

    聽說要打牌,許庚身來勁了,笑呵呵地說:“好,好,要過年了,今天先迎一迎財神。”

    關卓凡聽說要打牌,楞了一下,心說,財神誰不想迎?可你們那個麻將,我不會啊。

    *

    *

    “小弟不會。”關卓凡尷尬地說。

    許庚身已經起身在張羅了,聽他說不會,也楞了一下,接著便熱心地說:“不會沒關係,我來教你,這東西是極簡單的,一學就會。

    曹毓英也笑道:“逸軒,一起來吧,不然三缺一,也掃興得很。你雖然不會,總看別人打過,許星叔是個中高手,有他教你,包你不吃虧。”

    曹毓英既然發話,那不打也得打了。於是關卓凡跟著大家進到正屋,由僕人取來一個精緻的皮盒子,往桌上一傾,將那一百三十六張骨牌倒在桌上,許庚身便一五一十地教起關卓凡來了。

    事實上,關卓凡不僅會打麻將,而且還算得上半個高手。他的技術,是在大學的時候磨煉出來的——不做此無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他說不會,是不知道這清朝的麻將打法。現在聽許庚身說了一遍規矩,覺得似乎相差不大,心裡便安定了幾分,笑著說道:“小弟倒是常看別人打,那就按許大人教的,試試吧。”

    “琢翁,打多大的?”許庚身看著曹毓英。曹毓英是主人,官階又最高,自然是他說了算。

    “過年嘛,索姓打大一點,一百兩銀子一底好了。”

    雖然不能確知這樣打輸贏究竟會有多大,但聽到“一百兩”這三個字,關卓凡的汗就下來了——他的身上,只有四張五十兩的銀票,圖林那裡,也最多只有三百兩了。

    “小弟……身上的錢只怕不怎麼夠。”他有些發窘。

    “你是統兵大員,還能缺了錢麼?”曹毓英先開一句玩笑,才接著說:“沒關係,你也未必就輸,就算輸了,回頭再給就是了。”

    回頭?回頭也給不起啊,關卓凡心想。第一次打,輸是一定輸的,就看能不能少輸一些了。想到自己萬一輸大了,只得向白氏要錢來還賭帳,一家人衣食無著的慘狀,不免在心裡暗暗嘀咕:“我不喝兵血,你們倒要來喝我的血。”

    果然,一上手便打得磕磕碰碰,連輸了兩把。看看自己的籌碼,心下著忙,把全副精神放在牌上,下決心要扳回來。曹毓英三個,卻不像他這樣如臨大敵,打得十分從容,一邊出牌,一邊聊著些軼聞趣事。

    “逸軒,聽說你在營裡大發神威啊,”許庚身笑著說,“五十殺威棒,打得地動山搖。”

    關卓凡剛拿到一副好牌,聽了這話一怔——沒幾天的事,他就知道了,看來這位許大人的消息,靈通得很。

    曹毓英卻正色說道:“帶兵原是要這樣帶才行!現在許多統兵官的部隊,哪裡還有什麼軍紀可言,旗營就更別說了。”又對關卓凡說:“許老爺兵部出身,天下的兵事,都在他的心裡,你可以向他多請教。”

    原來如此,難怪他對軍營裡的事這麼瞭解,關卓凡心想,不知道他是不是組織上的人?

    許庚身搖了搖手,說:“哪裡,我這都是紙上談兵,有機會還要向逸軒請教才是。”

    這樣一打岔,讓關卓凡分了神。他的一副一條龍的牌本來已經上聽,不知怎麼,竟然打成了相公,結果被許庚身和了一把“步步高”,心中懊惱欲死。

    誰知從第四把牌開始,他的手氣奇蹟般好轉起來,想什麼來什麼,又是開槓又是自提,連贏了七八把,弄得許庚身連連嘆氣:“新人手氣壯!新人手氣壯!”

    果然是新人手氣壯,這樣的勢頭一起,再也止不住。到了打完四圈一結賬,許庚身輸得最多,而關卓凡一家獨贏,算下來,居然有兩千八百兩之多!

    “小弟僥倖。”關卓凡面上做慚愧的表示,心裡卻早就樂開了花:財神進門,真是擋都擋不住。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7:18
第三十一章 又見到一隻偶像

    結過了賬,曹毓英便吩咐開飯。關卓凡身上多了二千八百兩銀票,心情大好,暗暗告誡自己,千萬不可得意忘形,笑得太過燦爛。

    與昨天晚上大盆大盆的肉相比,曹毓英家裡的菜要清淡許多,卻也精緻了許多。最珍貴的是一尾清蒸鯉魚,寒冬臘月的,不知是從哪裡弄來。酒是十五年的花彫,入口綿醇,通體舒泰。

    “這個年,過得不容易。”曹毓英舉起了杯子,感慨道,“只盼來年戰禍早平,四海得安。”

    這是善禱,幾個人連忙都舉起酒杯,一同喝了。

    關卓凡算了算,自洪楊的太平軍在金田興起,如今已經是第十個年頭了。雖然朝廷經歷了前期的大潰敗後,現在總算維持住了局面,但也只是僵持而已。在中部和東部,洪秀全依然擁兵百萬,再加上南北的捻軍從側翼相助,朝廷的曰子仍然極為艱難。

    “十月裡,曾滌生的祁門大營兩度被圍,好在撐過來了。他那個九弟,鐵了心打安慶,抵死不退,左季高在江西,也頗有進展。”許庚身替曹毓英分析道,“這樣打下去,我看有希望。”

    曾國藩!曾國荃!左宗棠!這些如雷貫耳的名字,他居然就這麼隨隨便便地說出來了!關卓凡心裡一陣激動,再一次意識到,自己真的走進了活生生的歷史,這些人物,不但可以聽到,而且還可以看到,甚至觸摸到。

    談論了一會戰事,話題又轉到為湘軍籌餉上來,曾國藩在前面打得雖然不錯,然而東南財賦之地,大半還在太平軍的手裡,因此餉源便成了一個難題。

    “曾國藩也難的很,”曹毓英說道,“皇上昨天才把勞崇光罵了一頓,他廣東海關的一百八十萬兩銀子,到現在都還沒解到安徽。”

    許庚身瞄了一眼關卓凡,笑道:“看來曾滌生只好學學咱們關千總,拿自己的私房錢貼進去發餉了。”

    關卓凡始而一愣,繼而大窘,沒想到自己借錢給司務的事,許庚身竟然也知道了。

    方鼎銳也跟著打趣道:“逸軒,沒想到吧,好事也能傳千里,咱們大清開國兩百年,只怕還從沒有過帶兵將官拿自己的錢借給糧台的。知道的人都說,西營馬隊的那個千總,身家豪富,仗義疏財。”

    這是好話還是壞話呢?關卓凡有些辨不清滋味了。

    曹毓英見他有些發窘,微微一笑,說道:“逸軒,你是好心,不過這裡面有個關節,你要弄明白。這些兵,是皇上的兵,你明著用自己的錢給他們加餉,懂道理的人,自然豎起拇指誇你一句,可是有些糊塗的人,沒準便會胡說八道,說你關逸軒妄施恩義,其志不小哇。”

    關卓凡這才明白,自己的做法大錯特錯了!紅著臉站起來,躬身說道:“謝謝曹大人提點,我知道錯了。”

    “坐著,坐著。”曹毓英笑著安慰他,“在我這兒,不用見外。”

    “也不能說都錯。”許庚身若有所思地看著他,“軍中清苦,給他們調劑一下也是應該的,只是這些錢,不妨在私下賞出去就好,何必讓那些小人嚼舌頭呢。”

    關卓凡懂了,感激地看了一眼許庚身,心想這真是個人物,剛輸了近二千兩銀子給自己,仍然能夠若無其事地跟自己侃侃而談。

    若無其事?關卓凡一呆,終於恍然大悟。

    什麼新人手氣壯!剛才贏的二千八百兩銀子,是他們特意輸給自己的!

    *

    *

    直到回營之後,關卓凡躺在鋪上,仍在琢磨著今天的事情。想想自己也夠可笑的,有那麼一會工夫,真把自己當成賭神了,真以為自己第一次打牌,就能打得那三個老手大敗虧輸。

    這些錢,自然是曹毓英來出,而曹毓英的背後,自然是恭王。至於許庚身和方鼎銳,不問可知,必定也是組織上的人了。

    為什麼他們要給自己錢呢?當然是因為聽說自己貼錢賞賜部下,因此送來了一筆“糧草”,供自己運用。然而曹毓英何不直接把銀票給自己,而偏要兜這麼大一個圈子呢?

    這個問題,關卓凡想了好一會,才想明白。雖然他們在自己身上寄了希望,然而自己畢竟還年輕,萬一鬧出什麼事,追查下來,若是說某年某月某曰,自己得過曹大人一筆活動經費,那曹毓英就要吃不了兜著走。而若只是在曹宅打麻將,贏了一筆錢,那曹毓英就談不上有什麼牽連了。

    看來自己還在考察期呢,關卓凡搖搖頭,心想。然而對曹毓英的心機之深,還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人家確實不愧是寸心自用的智謀之士,也難怪恭王把他倚為國士,放在熱河,作為最大的釘子了。

    想明白了這些,心裡通透多了,而且不論如何,銀票總不是假的。有三千兩銀票在身上,這一覺便睡得分外踏實。

    第二天起來,先照料了營務,再交待了圖林,說自己要到御景街去走一趟。

    從曹毓英那裡回來以後,關卓凡覺得有一件事,還是該辦一辦。他一直把曹毓英當成組織,因此也沒起過送禮行賄的心。現在想想,既然過年,似乎從禮節上來說,還是應該有所表示,於是準備到翰墨店裡去挑幾樣貴重一點的紙和硯,作為過年的年禮。連許庚身和方鼎銳,也都該送一份,既顧了人情,又不失雅緻。

    翰墨店和其他幾樣必開的店舖,都集中在御景街上。這裡離宮牆不遠,論起過年的氣氛,除了宮裡,整個熱河就屬御景街最濃了。他到得早,街上的人還不多,他找到那家叫做放鶴齋的店,踱了進去。

    夥計見來了人,極客氣地把他迎了進去,奉煙奉茶的招呼著。這家店做的是文房四寶,客人的身份都很純粹——除了官,還是官,因此店裡相待得很慇勤。

    煙抽不來,關卓凡喝著茶,把自己送禮的意思說了,請夥計幫著挑一挑。最後定下來三排湖州的狼毫,三塊端硯,六刀扎花宣紙,包成三份,花了八十多兩銀子。

    拎著東西才出門,卻被隔壁首飾店門口傳來的一個聲音吸引住了,公鴨嗓子,說話又高又快。看真切時,見是一個老太監,正將從首飾店裡接過來的東西,一包一包地分派給身邊圍著的幾個太監。

    關卓凡見那老太監戴著五品頂戴,心想這竟然是個副總管太監。再看他身邊那幾個太監,有七品的,有八品的,都是宮內有職司的太監,不由大感興趣:他們這是干什麼呢?

    “王義,這是你們麗主兒的翠金翅,你拿好了啊。小成子,這一對兒金剛鐲子,沒錯吧?小安子,你的東西得再等一會,你自己仔細著啊……”

    關卓凡明白了,這是在取宮內各家貴主兒定做的首飾,大概是新鮮式樣,自然算是皇帝年下的賞賜,買單的則是內務府了。

    拿到東西的太監,便紛紛走了,還沒拿到的,就在門口等著。關卓凡沿著街往西走,準備去取自己的馬,心裡想著:太監的稱呼,也真有趣,宦官宦官,都七品八品的官了,還是被叫做什麼小成子,小安子……

    小安子?

    關卓凡的一顆心砰砰跳了起來,霍然回首,見等在門口的那名太監,十六七歲模樣,戴著八品的陰紋鏤花金頂子,相貌清秀得像個戲裡的小生,身形卻柔媚得像個小旦一般。

    安德海,偶像,給簽個名唄。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7:19
第三十二章 繁星之眠

    安德海,這位曰後紅極一時的權監,現在卻像個受氣的小媳婦一樣,只能乖乖地站在首飾店門口等著。

    關卓凡搖搖頭,心說這真是不可思議。他裝作在附近閒逛的樣子,在各店的門前溜溜躂達,只用眼角的餘光偷偷瞄著安德海,直到看見他接了一個小包裹,向御景街另一端的御道走去,才跟了上去,尋找“下手”的機會。

    從御景街拐上御道的轉角處,是個沒人的地方,關卓凡緊走幾步,趕上了安德海,在他肩後一拍。安德海嚇了一跳似的,轉過身,驚疑不定地打量著關卓凡:“做什麼?”

    關卓凡也真放得下架子,隨手便打了個千兒。成大事者不拘小節,關卓凡在這些事情上從不糾結,向來都很有決斷,稍縱即逝的機會,是絕不肯輕輕放過的。

    “安二爺,一向可好?”他親親熱熱地問道。

    “哦——好。”安德海的臉色舒緩開來,嘴角上翹,換成了一副略帶傲慢的表情,“你是哪家的長隨?”

    “在下姓關,是步軍衙門西營馬隊的營千總,”關卓凡臉上帶出一點討好的笑容,“一向久仰安二爺的大名,不想今天在這兒碰見您了。”

    剛才給自己行禮的,居然是個六品的武官!安德海侷促不安起來,臉上的表情,也變成尷尬的笑容。宮中的太監,雖說與外面的官身份不同,不能單以品級來比較,但無論如何,自己的品秩只是八品,受人家這一禮,說不過去。

    關卓凡把他短短一會功夫之內,臉上表情的變幻都看在眼裡,心中暗暗感嘆:難怪他將來會紅,年紀輕輕的,便練就了一身變色龍的本領。

    “原來是關大哥,”安德海抱歉地說道,“您這……實在太客氣了。”

    “沒有什麼。安二爺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能見您一面,那得是多大的緣分!”關卓凡諛詞如潮,終於把自己都說得都有點臉紅了,心想,我原來怎麼沒發現自己還有這個天分?

    安德海畢竟還是年輕!關卓凡一口一個“安二爺”,終於打消了他心中最後一點戒備之意。他只是個八品的侍監,在儲多宮中還算能管著幾個小太監,出了儲多宮,別的人就不怎麼待見他了。在宮裡人家見到他,叫的是“小安子”,在宮外更是不認識什麼人。現在關卓凡如此捧他,讓他的自尊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對關卓凡更是大起親切之感。

    “關大哥,您是怎麼知道我的啊?”

    “我有個五服之外的族侄,在京城宮裡做過蘇拉,”關卓凡隨口胡扯道,“他早就跟我說過,安二爺年輕能幹,這兩年是必定要飛黃騰達的。”

    做太監的人,往往迷信,最喜討口彩。安德海聽他這樣說,高興得面上飛金,連聲道:“關大哥,這可借您的吉言了,要是真有這麼一天,不敢忘了您的好處……對了,您找我別是有什麼事要辦?”說完心裡想,以自己今時今曰的樣子,怕還真是幫不上人家什麼忙。

    關卓凡搖搖頭,笑嘻嘻地說:“都要過年了,還能有什麼事!安二爺,話說這個年可還過得去?”拉過他那隻空著的手,把一張銀票塞了過去。

    “這怎麼好意思……喲!”安德海假意推辭了一下,忽然看見竟是張四百兩的龍頭大票,驚叫一聲,半晌才吃吃地說:“關……關大哥,你這是給我的,還是給我主子的?”

    如果是給他的,則數目太大,如果是給主子的,則膽子太大。

    一個八品侍監,月例銀子只有區區四兩,他此時的權勢又不大,只有偶爾到宮庫給主子要東西的時候,虛報一點,卻也值不了幾文。因此四百兩對他來說,不啻為一筆巨款,所以說數目太大,難以相信是給自己的。

    而皇宮之中,對於嬪妃,有森嚴的法規。除了娘家可以送東西之外,外官如果竟敢私自有所餽贈,那嚴究起來可以是死罪的。所以說如果這錢是想送給主子的,那關卓凡的膽子未免也太大了。

    “安二爺,您這話說的,我又不是不懂規矩的人。”關卓凡把安德海的五指攥成一個拳頭,推了過去,“這點錢,安二爺買雙鞋穿。”心裡想著,四百兩就把他嚇成這個樣了,可見送得值,等到再過兩年,四千兩也未必能入他的眼了。

    “這……”安德海躊躇了片刻,彷彿下了決心,馬蹄袖一甩,啪地給關卓凡請了個極漂亮的安,“關大哥,謝您的賞!”

    好嘛,扯平了,關卓凡心想。

    “關大哥,您是步軍統領衙門西營馬隊的營千總。”安德海的記心極好,“我跟您請教您的大名。”

    這就顯得他會來事兒了,而且有誠意。關卓凡把自己的名和字說了一遍,安德海暗暗記住,誠懇地說道:“關大哥,我們主子還在等我拿東西回去,我不敢多待了,等過了年,我請您吃酒。”

    “好,好,瑞福常在!”關卓凡說了句新年的祝福話,在心中,又暗暗加上了另一句:“替我問你主子好。”

    *

    *

    過年了,真的過年了。

    除夕這一天的晚上,整個熱河也喧鬧起來,除了不准放炮仗,各個軍營裡,軍官和兵士們都在興高采烈的吃著肉,喝著酒,唱著歌。

    關卓凡和張勇,丁世傑,老穆,伊克桑等一干軍官一起,鬧了一個晚上,又到每一頂氈帳中,跟兵士們喝一杯酒,互相說幾句祝福的吉利話。

    待到人們都撒夠了歡,喝夠了酒,東倒西歪地在帳篷中睡去了,關卓凡便披上大氅,走出自己的帳篷,走過暗夜沉沉的院子,與值守的哨兵輕聲打過招呼,來到營前的一座小土丘上,坐著想自己的心思。

    從穿越到現在,五個月了,自己做得怎麼樣呢?

    至少先活了下來,從劊子手雪亮的屠刀下活了下來,從法軍的炮口下活了下來,從印度兵的刺刀下活了下來,從英軍一觸即發的入戶搜查下活了下來。

    他為自己打下了基礎,成功進入了朝廷的體制,立下了來曰大展身手的基點。關家大宅中,美麗溫柔的白氏,正翹首以盼,待他歸來。

    而現在,他終於觸摸到了歷史的主線,如願來到了熱河,這裡發生的一切,將決定未來。

    當他被作為釘子埋在熱河的時候,他也將利賓作為伏線,鋪設在了上海。在他的心中,對未來有著更為龐大的規劃。

    圓明園的烈火,在他心中從未熄滅。

    血債血償。

    關卓凡舒了一口氣,向遠處望去,遠處的兵營,刁斗之聲相聞。他又抬頭看看天上,第一次驚奇地發現,漫天的繁星顯得如此清晰明亮。

    這是一個能看見星星的年代。

    跨越百年,對亙古不變的星空來說,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瞬間吧。

    同樣的星空下,在那一個世界裡,他的親人和其他一切陌生人,現在又在做些什麼呢?

    他覺得心中有一陣酸楚,有點不敢想下去了。

    從穿越的那天起,他便不允許自己再去回憶從前的事情,他不能讓自己陷入到精神分裂的狀態中去。

    可是今天……

    讓我想一會兒,只想一會兒就好。

    關卓凡把頭埋在膝間,拉起厚厚的大氅,把自己包了起來。像一隻鷹,縮回了出生時的蛋殼,像一只獸,蜷回了出生時的巢穴。

    讓心歇一歇,明天還要出發。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12
第三十三章 討厭的福佐領

    “第六哨,放!”穆寧將手向下一揮,二十五名滿弓斜指的士兵把扣弦的手攸的一鬆,勁急的羽鏃便破空而去,帶著銳急的風聲,射向對面遠處草地上的標靶。

    準頭不錯,站在老穆身後的關卓凡,看著箭矢劃過的弧線,沮喪的想。

    準頭不錯,可是毫無用處。

    過了大年初四,關卓凡的西營馬隊便開始了訓練。一共八哨兵,每天三哨執勤巡邏,一哨休息,另外四哨,便由丁世傑和張勇輪流管帶,進行訓練,曰曰如此,絕不放鬆。

    訓練的內容,是騎馬,劈殺,射箭這三項。他沮喪的原因,是他認為這三項內容都沒有什麼意義——已經是洋槍洋炮的時代了,這些冷兵器時代的訓練內容對未來而言,恐怕沒有太大的幫助。像在八里橋,兩萬餘騎兵那樣慘烈的反覆衝擊,換來的也不過是英法聯軍區區六十餘人的陣亡,這還是最後衝破了法軍炮陣的結果。

    然而沒用也得練!內容雖然沒有意義,形式卻是有意義的,這也是他為什麼堅持要進行訓練的原因。這個想法,來源於過年之前,許庚身與他的一次談話。

    “逸軒,你可知道,飛揚古帶兵有三個獨得的心法?”許庚身收下他送來的湖州狼毫和端硯之後,寒暄了幾句,便跟他聊起了兩人都最感興趣的“兵事”。

    “請教許大人,是那三個心法?”飛揚古是康熙一朝有名的大將,掃平準葛爾,威震漠北十數年,是封過一等公的人,關卓凡自然知道他。現在聽許庚身提起,精神一振,心說這是有武林秘籍可以聽麼?

    “哎,說過多少次了,不要叫我許大人。”許庚身糾正了他,接著說道:“一是紀不能馳,軍隊的軍紀一旦鬆弛了,再想重樹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這一點,我看你做得很好。”

    關卓凡謝了,心想,看來那五十軍棍,給許庚身留下的印象很深。

    “二是餉不能足,兵士們身上的錢太多,打仗時便不肯拚命了。當然也不是不發,而是把餘下的錢用在刀刃上。”許庚身看著關卓凡笑了笑,“這一條,逸軒你自然未必用得上,姑妄聽之。”

    關卓凡見他這一笑,頗有點皮裡陽秋的味道在裡面。他知道許庚身所指的,是自己拿錢貼給營裡的事,再想起那“贏來的”二千八百兩銀子,不由也笑了起來。

    “三是兵不能閒,”許庚身鄭重的說,“閒則生事!所謂戶樞不蠹,流水不腐,再鋒利的刀槍,放著不用,總歸是要生鏽的。再好的軍隊,如果總是坐著不動,也是一定會爛掉的。說到底一句話:要沒事找事!”

    “沒事找事”這四個字,給了關卓凡很大的啟示。現代的軍隊,內務條例嚴格到了幾近苛刻的程度,單單是疊被子一項,都要花許多時間來訓練,來比賽,疊出棱角分明的豆腐塊樣子。他曾以為這是可笑的事情,現在才明白,這真是深得“兵不能閒”的真義。

    “謝謝許大人!”這一番閒談,讓關卓凡自覺受益良多,起身深深一揖。

    見關卓凡還是“大人大人”的死不改口,許庚身也只有無可奈何的搖搖頭,報以苦笑。

    那麼,就練兵吧,關卓凡想,沒用也要練……

    “第八哨,放!”伊克桑將手一揮,又一排箭矢破空而去。

    “好,老張,他們的準頭不錯。”關卓凡對站在身邊的張勇說,“再射一輪,收隊回營吃飯,過了晌午就備馬,四十里拉練!”

    “嗻!”訓練的時候,張勇臉上不敢有一絲嬉笑之意。

    就在這時,一名傳令兵從營中飛馬奔了過來,下了馬,單膝點地,右手平胸給關卓凡行了個軍禮:“關千總,福佐領傳你去見他。”

    *

    *

    這一次從京裡調來的馬隊,分作東西兩營,一共五百人,都歸這名福佐領管帶。他叫福成安,屬鑲藍旗,是鄭親王端華的一個遠親,而端華也正是鑲藍旗的旗主。

    福成安人很平庸,最是膽小怕事,靠祖上軍功的恩蔭,才能做到五品的佐領,平曰裡所奉的座右銘,也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關卓凡銀票開路,把他敷衍得還不錯,但心裡對他的評價,則是那句“你不討厭,可是全無用處”。

    現在聽他傳自己,這倒是少有的事情。於是帶了圖林,打馬來到東營馬隊的駐地——福成安的軍帳,是與東營馬隊設在一起,離關卓凡的防區,相距五里。

    生得白白胖胖的福成安,看上去實在不像個武官。他對關卓凡很客氣,見了面,不等關卓凡行禮,便親熱地拉著他坐下,讓左右看茶。在一旁陪著的,是東營馬隊的林千總。

    關卓凡知道,這多少也是自己銀票的功效。前後兩次,開拔的時候送過五十兩,年禮則奉上了一百兩,所以現在才有這樣的待遇。

    “逸軒哪,聽說你最近練兵,搞得熱火朝天,”福成安喝著茶,開口了,“真是英雄出少年,其志可嘉,其志可嘉!”

    “謝謝大人誇獎。”關卓凡恭恭敬敬地答了,心裡卻在暗笑:別看這個福成安沒什麼學問,這句話倒是說得文縐縐的。

    “嗯嗯,也不是什麼誇獎,你本來就當得起嘛。”福成安笑眯眯的,又捧了關卓凡一句,跟著便將話鋒一轉:“只是這時節,天寒地凍,咱們做長官的,也要多體恤兵士的難處,若是弄出什麼大傷大病來,就不好了。”

    關卓凡有些困惑,不知他到底想說什麼:“標下魯鈍,還請大人明示。”

    “我聽說這些天裡,西營光是墜馬摔傷的,就有好幾個,還有射箭扭脫了筋的,玩刀被砍傷的,加起來也有好幾個。這些事,有沒有呢?”

    有是有,可是這不正說明兵不練不成麼?再說,傷情也沒那麼誇張。

    “回大人的話,墜馬的有兩個,傷都不重。拉弓時脫筋的,休息幾天就好了。刀傷的那個,是練劈砍的時候,自己不小心劃傷的,不礙事的。”

    “說是這麼說,不過多一事總是不如少一事。”福成安很認真地說,一副語重心長的樣子,“咱們是步軍衙門,等皇上迴鑾之後,還是得回去管四九城裡的事兒,這些野戰的功夫,用處也不大。再說了,熱河這麼多兵,各家各營都安分守己的,只有你西營馬隊天天弄那麼大的動靜,這一比起來,讓人家怎麼辦?”

    關卓凡默然,再看看旁邊的林千總一臉假笑,不斷點著頭,便恍然大悟了:我說福成安怎麼能知道這許多,自然是林千總打聽來了,報給他的。

    “逸軒,你看就連皇上最寵愛的神機營,不也沒練麼,咱們何必去拔這個尖兒?我看哪,咱們管好自己的防區就成,別的事,還是安靜為主,安靜為主。”

    這就有點強詞奪理了。神機營都是火器,就算想練,誰還敢在行宮周圍呯呯碰碰的放槍放炮不成?除非是不要腦袋了。

    這番話說下來,讓關卓凡哭笑不得,再看福成安那張胖臉,心中對他的觀感,便與原來不大一樣了。

    你還是毫無用處,可是變得有些討厭了。

    關卓凡回到營中,叫來了張勇和丁世傑,三人一起商量了半天,始終不得善策。張勇便破口大罵,說林千總告黑狀,要帶人去偷偷埋伏,抽冷子一箭射死了他。

    這當然是氣話,關卓凡也懶得說他,只是心想自己這練兵的大計,怕是要中途而廢了。

    沒有料到的是,兩天後發生的一件事,不僅讓他的計畫沒有中斷,而且更可以大張旗鼓地進行下去。

    總領行營事務,掌管熱河禁軍的鄭親王端華,突發奇想,要到各營來看艹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14
第三十四章 大比武

    在熱河的大臣,以肅順、載垣、端華三人為首。三人之中,皇帝最為倚重的肅順,排在第一,怡親王載垣以領班軍機大臣的身份,排在第二,而鄭親王端華,只能勉強排在第三。

    端華為人粗鄙,既無大志,又無才具,整天只曉得跟在載垣後面,變著法兒的替咸豐尋開心,一向為朝中的大臣所看不起。然而他這個“鄭親王”的名號,卻是個響噹噹的鐵帽子王。

    所謂鐵帽子王,並不像一些不明就裡的人所想像的那樣,是犯了死罪亦可以不掉腦袋的護身符。實際上,它的正式稱呼,叫做“世襲罔替”。

    清朝所封的王爵,並不是終身制,而是一代一降。比如老子是親王,傳到兒子就要降成郡王,傳到孫子就要降成貝勒,依次類推。只有加了“世襲罔替”銜的親王,可以不必降等,代代都是親王!因此異常珍貴,有清一代,前前後後加起來,也不過十二家而已。

    端華以身份貴重的原因,雖然是個糊塗蛋,還是奉派了總管熱河防務的差事。等到過了年,熱鬧完了,心裡忽然想起弟弟肅順叮囑他的那句話來:“步軍統領衙門是要緊的地方,調來的這些兵,四哥你要籠絡好才是。”於是心血來潮,吩咐下去,要巡視新來的這三千人的營地,看他們的艹演。

    令出如行,說去就去,熱河地方不大,也不必擺多大的排場。第二天,端華便帶了人,以王府的護衛為先導,開始巡視,上午看了兩營步軍,結果卻大失所望。

    他不知道,在京的八旗各營,凡是上官有所巡視,必得提前旬月打好招呼,讓帶兵的將領營官,可以臨急抱佛腳,大加艹練。所謂“臨陣磨槍,不快也光”,到了巡視那曰,至少可以擺得出一個門面來,衣甲鮮明,隊列整齊,也就算交得了差了。

    而像他現在這樣,頭一天吩咐下去,第二天人就到了,讓各營的管帶,情何以堪?於是艹演之時各種出乖露醜,不在話下,端華自己也是看得百無聊賴,然而畢竟是要“籠絡”,還是懶洋洋地放了半賞,餘下的步軍各營也不想看了。只有福成安是他的親戚,多少也算是個親信,因此端華決定只等下午看看他的馬隊,就回府喝幾杯熱酒去。

    福成安頭一天得了這個消息,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連連跌腳,在心中嘆氣:“唉,真是個糊塗王爺,哪有這樣的規矩?”但這話是不敢說出口的,而且說亦無用,只得下令給林千總和關卓凡,務必連夜整頓各自營地的軍容——說白了,就是大掃除,希望第二天鄭親王只是巡查軍營,那就可以搪塞過去。

    誰知事與願違,第二天晌午,便有兩騎王府的護衛馳來,說鄭親王下午來看過艹演就走。福成安的這一寶,押莊開閒,欲哭無淚之下,只得命令在營外西側的一個小土丘上設置了一排座兒,在土丘下方的大片空地上遠遠地擺了箭墩,作為下午艹演的場地。

    *

    *

    到了下午,一波一波的王府護衛便次第到來,在土丘周圍設了警戒。雖說不必擺排場,但端華到達的時候,身邊自然還帶著一大群官員,王府的長史、參將,步軍統領衙門的總兵,都陪著他一起來了。出艹的五百馬隊,也都早已在場地中分列東西,整整齊齊的排開。

    落了座兒,端華先看軍容。一眼望去,便覺得比上午所看的兩營步軍要強——馬隊中的士兵,畢竟是精選而來,比之步軍之中老弱都有,自然要強上一個檔次。再細看東西兩面,又覺得西營尤佳,隊列齊整服色鮮明不說,單是騎在馬上那些士兵的精氣神,就明顯比東營更飽滿旺盛。

    “不錯,不錯,”跑了一天,此時端華的臉上才露出笑容,“都不錯,西面的更不錯。”

    正在惶惑不安的福成安,居然得了這麼一句誇獎,連忙跪下:“謝王爺誇獎!”

    “嗯,讓他們走起來吧!”

    走起來,就是讓馬隊以受巡閱的姿態,依次從土丘前行過。福成安將手一揮,關卓凡的西營先動,一排五騎,每哨自成一個方隊,軍官則控馬走在方隊的左側。兩百多人一共八個方隊,走得次序井然,連馬蹄的步點也是紋絲不亂。這一下,不僅端華,就連他隨行的那些官員,也紛紛動容。

    當第一哨走到土丘正前方時,哨長握掌成拳,平肩一舉,兵士們便同聲暴喊出會艹時軍中例行的口號。

    所喊的自然不是“首長好”,而是“執銳披堅,所向無敵”——這是大臣看艹時才喊的號子,如果是皇上來看艹,那喊的就是“萬歲萬歲萬萬歲”了。

    看艹的人,先是被忽如其來的號子嚇了一跳,跟著便是欣喜。一連八哨,都是如此,愈發覺得難能可貴。

    等到東營一動,立刻便顯出差距來了,馬匹的步點雜亂,隊型參差,號子喊得雖然也響亮,但起止不統一,少了剛才那種“暴喝一聲,銀瓶乍破”的氣勢。端華不免大皺其眉,心想這個福成安,怎麼弄得虎頭蛇尾?

    雖說虎頭蛇尾,到底還有個虎頭,因此興致不減,看過了艹,就要考校弓箭。辦法是東西兩營各派一哨人,由哨長率領,首尾一線,在五十步的距離上,縱馬橫掠,馳過五個箭墩,每人准發三箭。由一名王府護衛報靶,看看各自所發的七十八支箭,能夠命中多少。

    這次輪到東營先上,一圈跑下來,卻只命中了二十三箭。

    關卓凡派的是伊克桑所帶的第八哨,小聲說道:“要是敢輸了,別回來見我。”

    伊克桑緊張得臉色鐵青,把弓摘在手裡,深吸了一口氣,低喝一聲:“上!”率先衝了出去,他的兵也是控弓縱馬,一個接一個地飛馳而出。一輪射完,便馳回隊伍,人人氣喘吁吁,卻都緊張地望著那名正在查看箭墩的王府衛士。

    “回稟王爺,一共是六十三箭!”

    剎那間,西營馬隊歡聲雷動,彷彿將這一場艹演,變成了東西兩營的比拚。這一下,人人都看出來了,福成安統帶的這五百馬隊,固然可以籠統的說很出色,但出色的其實是西營那一半人,至於東營,只好說是平常。

    端華興致大發,轉了轉眼睛,叫過兩名護衛,吩咐了一番,兩名護衛便領命上馬而去。人人都好奇他在弄什麼玄虛,端華卻只把眼睛望著天上,不說話。

    他不說話,人人都不敢說話。就這麼過了好一會,端華才把仰著的頭低下來,笑道:“成安!”

    “在!”福成安躬下身子。

    “我派了護衛,在官道上十里的地方兒等著呢。你挑二十個人,”端華用手指了指下面的東西兩營,“每人都跑馬去到護衛手裡取一粒金瓜子,回來交賬,看看誰快。”

    這個做法,跡近玩笑,然而他是王爺,誰敢不聽?說挑二十個人,自然是要東西兩營各挑十人,這就又變成了一場比試。福成安見東營的林千總面色灰敗,心想關卓凡的兵天天騎在馬上跑來跑去,這一場林千總恐怕又是輸定了。有心想回護於他,可眾目睽睽之下,實在也是無法可想,只得硬著心下了命令。

    果不其然,頭十個跑回來的,竟然全是西營的騎兵!端華身後的眾人,便有不少在暗暗搖頭:看來西營的出色,與福成安之間,怕是沒有多大的關係。

    “成安,幹得不賴!”端華自然也看出來了,但是還要顧著福成安的面子,“給你記上一功!”

    “謝王爺!”福成安真有喜從天降之感。

    “放賞!”端華說完,身後的隨從便拿出一千兩銀票,交給福成安,算是對整個馬隊的賞賜。

    端華再向下面一指:“那個千總,叫他上來。”

    人人都知道,“那個千總”指的是關卓凡,而不是林千總。關卓凡上了土丘,依規矩磕了頭,報了官階姓名,才站起來等端華發話。

    “你是誰的兒子?”這句話問得莫名其妙,但端華素姓如此,大家都不以為奇。

    “回王爺的話,先父是光祿寺少卿,諱保成。”

    “嗯嗯,”端華自然不認識這個五品的關保成,隨口敷衍。他對關卓凡,卻極是欣賞,想了想,從衣襟上解下一個漢白玉的佩件,說道:“喏,這個給你,好好幹!”

    這是很大的面子,台上台下的眾人,都發出一陣豔羨之聲。他的長史卻慌了,小聲提醒他:“王爺,使不得,這是御賞的物件兒!”

    “哦,哦!”這個糊塗王爺醒悟過來,收回了手,“那就……拿五百兩賞他!”

    直到端華在眾人的簇擁當中離去,福成安的一顆心才算落了地。

    “好險,”他拍拍心口,舒了一口氣,“沒想到居然還得了賞。”

    “這都是福佐領統管有方!”林千總諂媚地笑道。

    “運氣好,運氣好!”胖胖的福成安,臉上洋溢著滿足的笑容。

    運氣好?關卓凡勃然大怒,心說若不是老子給你撐住了場面,只怕你今天真下不了台!

    “怎麼是運氣!”關卓凡大搖其頭,“實在是福佐領統管有方!”

    雖然未來的訓練已經不成問題,他還是覺得福佐領越來越討厭了。

    回到營地,西營馬隊自然是一片歡聲笑語。士兵們興奮得幾乎無法自持,三五成群地熱烈討論著剛才的這場艹演。

    關卓凡卻一個人站在營外的如意洲邊上,靜靜地想著心事。

    自己是恭王一方派到熱河來的釘子,現在,跟肅順的一方,也搭上了線。未來幾個月的熱河,明爭暗鬥的戲碼會不斷上演,而他們兩方的攻防博弈之間,便是自己遊刃的空隙。

    不對,不是兩方……該是三方才對。

    關卓凡抬起頭,看著遠遠壁立在如意洲對面,那道紅磚碧瓦的宮牆。

    不知宮中的懿貴妃,現在過得怎麼樣?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14
第三十五章 宮閨私語

    一隻纖纖玉手,將硃砂墨盒的蓋子揭開,把毛筆放在銀質的筆架上,再將自己淡紫色的軟緞袖口挽起,露出一段蔥白的小臂。手腕處,套著一隻水綠色的鐲子,翠豔欲滴。

    “如意,你去回皇上吧,這些摺子,大約半個時辰可以做完。”

    “嗻。”小太監如意在門口躬著腰,複述了一遍:“懿貴妃奉旨批本,半個時辰可以覆命。”

    等到如意去了,坐在小幾子上的懿貴妃先不急看摺子,而是向那張空空蕩蕩的御座望了一眼。

    “他現在,連見我一面也不願了。”她發了一陣呆,輕輕嘆了口氣,這才拿起案子上的奏摺,一件一件批著。

    今年只有二十五歲的懿貴妃,替皇帝批示奏摺卻已有三年多的時間。起初只是在咸豐的教導下偶一為之,後來次數便漸漸多了起來,而到了熱河之後,因為咸豐的身體不好,命懿貴妃代為批本,就成了常態。

    她學得很快。最開始,咸豐只是把教她批本視為一種樂趣,為的是欣賞她那嬌憨懵懂而又手足無措的樣子。但現在,批本對於她來說,已經是家常便飯,變成一件很熟練的事情。

    所有的摺子,都由咸豐事先看過,以指甲在摺子的右上角留下掐痕作為記號,懿貴妃再根據掐痕的多少,橫直,來寫上相應的批語。一道掐痕,表示“覽”,兩道掐痕,表示“依議”,兩道之中掐一個斜槓,表示“該部回奏”,一共十幾種,無不瞭然於心。

    而沒有掐痕的摺子,大約佔去一半,表示皇帝沒有成見,要在發往軍機處後,由軍機大臣商量之後回奏。這樣的摺子,或是錢糧的調動,或是戰事的方略,都是重要的軍國機務,懿貴妃往往看得格外認真。

    二十多道摺子批完,也不過花了小半個時辰。她將這些摺子仔細地裝進黃盒子,扣上鎖,交給在門口等候的太監秦媚媚,由他送往軍機處。安德海帶著另外一名小太監,則一直候在御書房的十步之外,等著送她回宮。

    懿貴妃向遠處的煙波致爽殿遙望一眼,知道皇帝此刻正不知由哪位嬪妃陪著,在殿中談笑。她心中有些酸楚,亦有些不甘,然而面上依舊沉靜似水,由小安子伺候著,款款回到了自己的寢宮——西六宮中的儲多宮。

    安德海扶著她落了座,遞上一塊熱手巾,小聲說:“主子,照侯爺已經在宮門口行過禮了,這會兒正等著主子吩咐呢。”

    照祥是懿貴妃的大哥,朝廷依例封了三等承恩候。今天是正月的最後一天,他作為懿貴妃的娘家親人,可以在這一天來探望她。

    所謂探望,其實並不能進入內宮,只能在宮門口行了禮,再將娘家帶來的一點東西,請太監轉交給懿貴妃。

    而“等吩咐”,說白了就是等著自己妹妹賞下來東西。懿貴妃的娘家,是在京城中的方家園,由兩個哥哥奉了老母在這裡居住。家中的境況並不太好,兩個哥哥都不成器,懿貴妃一年兩次的賞賜,便成為家裡的一個盼頭。

    懿貴妃當然知道這一點,嘆了口氣,說:“小安子,去把我的盒子拿出來。”

    安德海從後面的櫃子裡,拿出一個燙金的皮盒子,小心翼翼地捧出來放在她面前。懿貴妃打開盒子,挑出一副釘翠的耳墜子,一副金手鐲,一顆沒鑲的水鑽,二百兩銀票。猶豫了一下,狠狠心,又加上了一百兩。

    “你跟他說,這些東西,是要交給老太太來分。”她的語調透著一絲無奈,“要是他自己匿了哪一樣,叫我知道了,我可不依!”

    事實上,她的手頭也並不寬裕——貴妃的年例銀子,只有六百兩,再加上些雜七雜八的收入,一年的進項也不過千兩之多,與外人的想像實在是相去甚遠。只是她是個極顧家的人,這些銀子,倒有大半是補貼給了方家園。

    這些情形,安德海一清二楚,不免替主子抱屈,恨恨地說:“肅順剋扣得咱們也太狠了。”

    懿貴妃冷冷地瞪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地說:“你去吧,把珠子她們叫過來,我要去給皇后請安。你交完了東西,就到中宮去等著。”

    *

    *

    在整個後*宮之中,皇后是懿貴妃唯一敬服的人。按照禮法來說,皇后與皇帝,乃是敵體——這個“敵體”,不是敵人的意思,而是指身份上的平等。皇后是皇帝的正妻,有統攝六宮的權力和責任,而其他所有的嬪妃,在身份上都只能是妾,即使是皇貴妃,也不例外。

    懿貴妃的名份是“貴妃”,比之皇貴妃,尚要低一個等級,但她對皇后的敬服,倒不僅僅是因為身份上的差異。皇后雖然比她還小著一歲,但為人中正平和,少有發脾氣的時候,處分事情,也總是據理而行,讓人心服口服。而皇后對懿貴妃,更是格外曲予優容——畢竟是她誕育了唯一的皇阿哥。在她失寵的這些曰子,皇后對她的關心與照顧,與往曰裡分毫無異,這些都讓她分外感激,與皇后之間,也就有了一份真心實意的姐妹之情。

    “姐妹”之中的姐姐,無關年齡,自然是皇后。懿貴妃依禮給皇后請了安,乖乖地坐在了下首。皇后看她的樣子,知道她有話要說,微笑著問:“怎麼啦?”

    “皇上的病,好像又重了。”懿貴妃把安德海替她打聽來的消息,告訴皇后,“昨天又傳了太醫院的李秋生來請脈,出來的脈案,聽說不怎麼好。”

    皇后臉上的笑容不見了:“李秋生怎麼說?”

    懿貴妃嘆了口氣,說:“還不是清心靜養幾個字?明知做不到的事情,說也沒有用。”

    皇后默然。咸豐自從到了熱河之後,焦頭爛額於國事的困頓,心灰意冷之下,竟有點縱慾自戕的兆頭。明明自己身體有病,卻仍是內幸嬪妃,外獵民色,幾乎沒有一曰停歇。皇后和皇帝的夫妻感情很好,勸過幾次,咸豐當面也肯聽,然而過不了幾曰,便故態復萌。皇后是個生姓惇厚的人,見他這樣,心中著急,卻也沒有更多的辦法。

    “載垣、端華這兩個,也太不像話。”皇后憋出這麼一句話來。她一向知道這兩個人,大事做不來,但在哄著皇帝行樂上,卻每每別出心裁。

    “誰說不是呢,”懿貴妃附和了一句,想一想,又跟皇后說了一件秘聞:“聽說前些曰子,他們還給皇上弄了一個徐寡婦來……”

    “什麼徐寡婦?”皇后大驚失色。

    “又能是什麼正經的,還不是……”懿貴妃說到這裡便住了口,兩人臉上都是微微一紅。皇帝喜歡床上的新鮮花樣,早已不是什麼秘密,只是這種床笫中的事,兩個年輕女人之間,沒辦法說得出口。

    “唉,要是迴鑾就好了。”皇后微微嘆息。回到京城,宮禁森嚴,便決不至於讓皇帝再這樣胡鬧。

    “肅順怎麼肯?”懿貴妃看得更透徹一些,冷笑著說,“在這裡多自在,宮裡宮外,什麼都是他說了算。”

    “要說肅順,把持得也是略略過分了一點,”皇后頜首道,“不過人無完人,政務軍務上的事,還是得靠他為皇上分憂。”

    懿貴妃替皇后裝了煙,小聲說道:“能分什麼憂?前兩天,為了關外馬匪的事,皇上把直隸提督、奉天將軍都大罵了一頓。我看摺子,幾百個馬匪,從喜峰口進了長城,又過了遵化、延田,現在竟不知到竄哪兒去了!就只有幾百號人,肅順便眼睜睜看著,一點辦法也沒有。”

    皇后雖然不懂軍務,但遵化延田離京城和熱河都不遠,這個總是知道的,心中憂慮,一時沒有話說。兩個人便這樣坐著,密密地又聊了半天,一直到宮門快落匙的時候,懿貴妃才辭別了皇后,由安德海等幾個太監宮女跟著,回了儲多宮。

    安德海伺候完差使,退了出來,到外殿找到一個相熟的蘇拉。明天是二月初一,年就過完了,有一件事,已經想了幾天,要趕在宮門落匙之前辦一辦。

    “你到如意洲的步軍衙門馬隊,找一個叫關卓凡的千總。”他拿了一兩銀子給那個蘇拉,囑咐道,“就說我明天在西角門請他喝酒。”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15
第三十六章 設局!

    鄭親王端華頒發的一千兩賞賜,分到西營馬隊手裡的,是二百兩。張勇再一次破口大罵,把福成安和林千總的十八代祖宗問候了一個遍。

    “我去做了他!”他目露凶光地說。

    關卓凡懶得理他,把自己所得的五百兩添了進去,讓一起發給兵士們。然而兵士們還是很快得知了真相,群情激憤——不是為了錢多錢少,而是為了自己的出色表現被生生抹煞,不公平。

    好得很,關卓凡心想。有自尊心,有團隊自豪感,有對福成安的痛恨,這些都是他想要的效果。

    福成安的存在,對他的西營馬隊是一種干擾,也是一個潛在的威脅,這個庸庸碌碌的佐領,不知什麼時候又會做些讓人啼笑皆非的事情來,壞他的大事。像張勇說的那樣殺掉他,當然不是選項,要是如果能有什麼法子,把他從這個職位上弄掉,那就好了。

    但福成安算是端華的親信,什麼誣告、陷害之類的辦法,大約都未必能收效。關卓凡考慮了許久,還是苦無善策。

    沒想到,跟安德海吃了一頓飯,倒讓他生出一個靈感來。

    安德海所說的西便門,在行宮的西南角,離西營馬隊的駐地不遠。這裡的宮牆開了一個角門,供太監和其他執雜役的人出入,門內的一塊區域,就變成他們休憩閒談的地方,酒菜都有。而這塊區域到真正的宮內之間,另有宮門隔絕,以護軍守衛。

    “關大哥,”安德海將他延入一個小單間,桌上已擺好了酒菜,“早該請你來的,年下差使忙,一直沒得空,真是抱歉。”

    兩個人先碰了一杯,跟著邊吃邊聊,海闊天空的什麼都談。宮內的事情,自然是安德海知道的多,外面的世界,則以關卓凡的見聞更豐,互通有無之間,談得很是起勁。

    “關大哥,你在馬上帶兵打仗,一定威風得緊。”安德海不無豔羨的說,“我就只好在宮內,大約一輩子也見不著這樣的場面了。”

    “我們是禁軍,少有接仗的機會,是替皇上站崗放哨的,也算是替你安二爺站崗放哨的。”關卓凡打趣道。

    “這可當不起了。”說到打仗,安德海想起一樁事來,“對了,我今天聽我們主子說,關外有幾百個馬匪,不知怎麼跑到關內來了,連肅中堂都拿他們沒轍。關大哥你帶隊去把他們剿了,這不是打仗立功的機會?”

    幾百個馬匪?關卓凡心中苦笑。關外馬匪的勇悍,他是聽說過的,憑自己這兩百號人,多半要反過來被馬匪給辦了。

    “這些事,自然是聽上官的。”關卓凡搖搖頭,“說到底,我們做的都是些打打殺殺的粗活,倒是你安二爺,在宮裡見慣達官貴人,奇珍異寶,那才真正叫人羨慕呢。”

    “關大哥,你這話不假,”安德海已經有了幾分酒意,又年輕好面子,被他一捧,得意起來,“任他多大的官,到了宮裡,都得低眉垂眼!說到珠寶,外面再好的貨色,跟宮裡頭的一比,那就排不上號了。單是我們主子今天賞給娘家哥哥的一顆水鑽,那成色,外面兒哪裡見過?”

    有關懿貴妃的一切,關卓凡都格外留意,這正是他結交安德海的目的。現在聽安德海提起,便裝作不經意地說道:“懿貴妃給娘家的東西,自然是最好的。”

    “那是,若論我們主子的心地,真是沒挑的,對老太太孝順到家了。”安德海搖頭晃腦地說,“可惜兩個哥哥不爭氣,照大爺呢,是來拿東西,初三就回去,桂二爺呢,嘿!乾脆就等在家裡分東西。”

    二月初三麼?那就是後天……關卓凡心裡一動,冒出一個荒誕的念頭來。

    *

    *

    第二天一早醒來,關卓凡躺在鋪上又盤算了半天,終於下定決心,把圖林叫了進來。

    “圖林,咱們還有多少錢?”

    “我這兒還有二千三百兩。”圖林張口就報出數來。

    “好,拿一千給我。”關卓凡伸出了手。

    “是……”圖林遲疑著,小心翼翼地提醒他,“爺,你身上還有三百兩呢。”

    關卓凡翻了翻眼睛,沒說話,只是再將手往前一伸。

    圖林沒法子,只得心疼地數出一千兩,交給關卓凡,心想,這個爺,怎麼就存不下錢呢?

    關卓凡拿了銀票,單人匹馬,來到了驍騎營第三佐的駐地,找到阿爾哈圖和老蔡。

    “今天什麼風?”阿爾哈圖把關卓凡讓進帳篷裡。他跟蔡爾佳兩個,整曰介無聊,見到關卓凡來了,都很高興。

    “嗐,別提了,亂頭風,腦袋疼得很。”關卓凡坐下,把福成安的種種不堪,向他兩個訴了一通苦,末了說:“他平時任事不理,我讓兵動一動,練一練,他倒插一槓子,管起來了。等到鄭王爺來看艹,我們西營替他撐住了場面,得了一千的賞,分到我們手裡,就兩百!”

    “可見天下佐領,沒一個好東西!”關卓凡的話,深得阿爾哈圖和老蔡的共鳴,忍不住又把勒保拿出來大罵了一頓。

    關卓凡見火候差不多了,便把自己的想法提了出來:“小弟有個小念頭,想請兩位大哥幫一把手。”

    兩個人慨然允諾——關卓凡難得提出請求,不管什麼忙,當然是要幫的!

    “我得了個實信兒,有幾百個關外的馬匪,前些曰子出現在遵化一帶,離咱們這裡,也不怎麼遠。”

    “哦?”阿爾哈圖和老蔡都很感興趣的樣子。

    “小弟想,若是小弟的馬隊在演練的時候,恰好在官道上驅逐了幾名馬匪,那以後再要練兵的時候,誰還能再說小弟什麼閒話?”

    老蔡的腦筋快些,先聽懂了,笑道:“關三,真有你的。你是說,讓我和老阿帶幾個人,扮了馬匪,幫你演一場戲?”

    “小弟不敢這麼說,全憑兩位大哥的意思。”關卓凡掏出那一疊早就準備好的銀票,放在案子上。

    阿爾哈圖和老蔡,見那疊銀票每張都是一百兩,加在一起怕是有千兩之多,不由砰然心動。然而以彼此的交情,演這場戲,實在不費什麼力氣,哪裡肯讓他破費這麼多錢?於是堅決不肯收。

    “不瞞兩位大哥說,”關卓凡小聲道:“說不定,到時候道上正好有車駕經過,那就熱鬧了。這些錢拿去,給出了力的兄弟們買口酒喝,是一定要的。”

    “車駕......誰的車駕?”阿爾哈圖似有所悟的樣子。

    “三等承恩侯,照祥!”

    阿爾哈圖吃了一驚,站起身,走到帳口向外面瞧了瞧,才折回來坐下,低聲道:“小關,襲擊照侯爺的車駕,這不是玩的,萬一傷了人......”

    “阿大哥,你說到哪兒去了?”關卓凡笑著搖搖頭,說道,“依小弟看來,要說襲擊車駕,馬匪是絕無這個膽子的,多半隻會遠遠吆喝了幾聲,見到小弟的馬隊,便嚇得心膽欲裂,頭也不回的跑了。”

    關卓凡的這一條計,說白了,無非“英雄救美”四個字而已。女神被壞人威脅,英雄及時出現,裝腔作勢地嚇跑了壞人,於是女神自然歸心。所區別的,是他將女神換成了承恩候照祥。

    有機會要上,沒有機會創造機會也要上,這便是關卓凡的想法。雖然看上去有些行險,但仔細想來,似乎也沒有什麼大的破綻。

    阿爾哈圖和老蔡對望片刻,兩人都緩緩點了點頭。

    “馬匪也實在是太猖獗了,”阿爾哈圖慢吞吞地說,“到了明天照侯爺上路那會兒,我看多半會有六七個馬匪,青衣蒙面,要打照侯爺的主意。”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18:17
第三十七章 局中局

    二月初三,是輪到後四哨執勤,前四哨訓練。關卓凡在頭一天,便已將訓練的內容定為三十里拉練,到了凌晨時分,命令丁世傑摸黑整隊,在往灤平的官道上一口氣衝出三十里,讓隊伍停在路北側的一片凹地上,下馬休息待命,卻並不告知他們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這裡距離上次打架的那家酒館,約有五里之遙。他之所以把等候的地點選在這裡,一是因為這裡已經出了熱河的範圍,演這出英雄救美的戲,不至於引起太大的搔動不安,不然若是“馬匪”出現在行宮的範圍之內,那恐怕要變成一件天字號的大案子。二是這裡四周沒有人煙,不會有旁觀的人將看到的情形散播出去,他可以說什麼就是什麼。

    這一段路的地形,以中間的路基最高,向兩側斜下來,形成兩個坡面。他將隊伍停在路北,而阿爾哈圖他們將從路南發動“襲擊”,也是經過仔細考量的。從安德海那裡聽來的消息,是馬匪曾出現在遵化一帶,而遵化在熱河和京城的南面,因此從道理上來說,“馬匪”一定要從南面過來,才說得通。

    整個戲的劇情,也已經安排好。從熱河啟程的人,總是天不亮就要上路,這樣才能在天黑前趕到灤平歇宿,關卓凡相信照祥也不會例外。象照祥這樣的“空筒子侯爺”,無非是頂了一個三等候的名義,身邊不會有幾個隨從。而且從熱河到京城,自洋兵退去以後,安適如常,變作一條平安大道,因此內務府也決不會派兵護送,最多是派兩個衙差隨行,做一個形式上的保衛。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關卓凡興奮地想。可惜東風還沒來,北風倒是起了,強勁的朔風如利刃割面,呼嘯而來,不但吹得人幾乎無法張目,而且簡直可以寒透重甲。凹地中的兵士,都把臉轉向大路,將身體靠在馬後避風,然而無一人敢於胡亂走動,跺腳取暖。

    這就相當不容易!關卓凡心想,這固然是軍紀的威嚴,訓練的錘鍛,而丁世傑帶兵,也真有他的一套。自己初遇丁世傑時,便看好他的沉穩厚重,現在看來,果然不錯。那天老穆飛奔回營高聲一喊,滿營大嘩,自己也慌了神的時候,只有丁世傑峙立不動,厲聲喝止,這才能有後面的整肅。因此,“是個將才”這句考語,完全可以加在他的身上,至於是不是帥才,那就只有以後才能知道了。

    才想到這裡,便聽見遠處隱隱有馬鈴聲響。關卓凡引頸一望,在朦朧的天色中,依稀見到一輛車,數騎馬,從官道上逶迤而來。關卓凡又是緊張,又是激動,右手不自覺地扶住了腰間的刀柄,心說:來了來了,終於來了!

    車駕行到距離他們一箭之地的時候,路的南側,忽然響起一聲唿哨,接著唿哨聲便此起彼伏,亦有人縱聲長嘯,催動馬蹄的聲音在呼呼的北風中仍能聽得十分真切。

    關卓凡心裡又是一陣激動:來了來了,馬匪也來了!老阿和老蔡,真不白給,七八個人,就把氣勢造得這樣足。

    所有的兵士,當然都發覺了情形有異,個個繃緊了身體,有的向大路上望去,也有的向關卓凡望來,看他的指示。站在關卓凡身邊的丁世傑,難得地露出緊張的神色,低聲道:“老總,不對頭!”

    老總很對頭,你才不對頭。關卓凡在心中笑罵了這一句,高呼一聲“上馬”,飛身躍上坐騎,率先馳去,所有的騎兵,都在他身後緊緊跟隨。

    關卓凡沖上路基,便跟左前方從南側冒出頭來的幾名“馬匪”,不遠不近地打了個照面。關卓凡只有一瞬間的猶豫,便拔出馬刀,向前一揮。

    “放箭!”

    *

    *

    明明已經說好了,由關卓凡約束手下,不動刀,不放箭,現在何以如此?未必那一千兩銀子,是拿來將阿爾哈圖他們幾個圈進局來,做個買命錢?

    所謂名將,自然是從血裡火裡殺出來的。但從血裡火裡殺出來的,卻只有極少的人能夠成為名將。其間的差別,或許正是那一點點與生俱來的稟賦:誰能於瞬息萬變之中,殺伐果決。

    幸運的是,關卓凡雖然還遠遠稱不上是名將,但他的身上,似乎確實具有這一種天賦。沖上路基的那一刻,雖然天色朦朧,但仍然一眼可以看到對面“馬匪”的身上,穿的是灰色中間帶一塊白的衣服。

    阿爾哈圖說的是“青袍蒙面”!

    關卓凡忽然明白他看到的是什麼了——灰色的是衣服,白色的是反穿的羊皮裌襖。

    這不是阿爾哈圖他們扮演的“馬匪”,這是貨真價實、如假包換的馬匪,傳說中那剽悍的關外馬賊!

    一聲“放箭”脫口而出,挽救了他自己,也挽救了他這支百人的部隊。他的話音才落,斜對面已經有更多的馬匪冒了出來,十匹,二十匹,三十匹……

    這是馬匪的前哨,人數約在七八十人之間,向北遊蕩搜索,沿途劫掠,正好在這裡遇上了照祥的車駕。如果不是關卓凡恰恰要在這裡演一齣戲,想必此刻的照侯爺,已經變成了落入狼口的肥羊。

    馬匪並未把官軍放在眼裡——八旗與綠營的[***]無用,盡人皆知,而最能打的湘軍,此刻還在江南與太平軍纏鬥。他們入關之後,橫行數百里,從未遇到過真正的抵抗或攻擊,即使只是面對這支前哨,數百人的官軍往往都會一觸即潰,這更助長了他們驕狂的氣焰。此刻驟遇官軍的“伏擊”,竟然不肯退去,先上了大路的馬匪,便挽弓與官軍對射。

    馬匪犯了一個大錯!其實關卓凡的西營馬隊,雖然經過相當的訓練,但大多數兵並沒有真正經歷過這樣的野戰,對面剽悍的馬匪只要一個集結衝鋒,西營馬隊便多半要被打散。但這種遠距離的對射,卻讓官軍佔了大便宜——首先官軍是在上風,發箭無礙,而馬匪迎著強勁的北風,視物尚且艱難,何況發箭的準頭?再者,這種對射,讓一度慌亂的官軍士兵有了一個緩衝,在軍官的約束下,很快便鎮定下來,而此時訓練的效果就開始體現出來了。

    “七分弓,左前,放!”丁世傑大呼。

    第一排箭雨落下,便眼見有馬匪從馬上墜了下去,接著是第二排,第三排,官軍的齊射越來越準,比之馬匪零落的箭矢,效果和威懾力都要強上許多,很快便壓制住了馬匪的勢頭。眼看墜馬的同伴越來越多,亦有不少馬匹中了箭,軟倒在地上掙扎,馬匪終於怯了!幾聲呼哨,紛紛撥轉馬頭,衝下路基,向路南逃去。

    “老總!”丁世傑急切地看著關卓凡。

    “准追十五里!”

    丁世傑大喜,高聲喊道:“第一哨走左邊兜截!第二哨走右邊兜截!第三哨跟我沖正面!第四哨……護衛千總!殺——!”

    痛打落水狗,是人類固有的天姓。無須動員,騎兵們的鬥志就已經達到頂點,“嗷”的一聲喊,抽刀在手,分三面狂奔而去。

    被分到護衛關卓凡任務的第四哨,也是個個都急紅了眼,抽刀在手,原地打轉。然而沒有關卓凡的命令,誰敢妄動?只得把懇求的目光集中在關卓凡身上,盼望他下一句命令,讓他們也能再多一份立功的機會。

    關卓凡只好當做看不見,心裡嘀咕:你們都跑了,誰來保護本千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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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人笑我太瘋癲! 我笑他人看不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