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品小說計劃」錦醫衛 作者:貓跳 (已完結)

 
Nickice 2014-6-12 19:40: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45 788953
jomlin 發表於 2014-6-22 22:54
第十章 臭蒿

  偏房內的木床上,牛氏剛來醫館時蓋的兩床棉被早已取了下來,換成了薄薄的單層布,可蓋兩床棉被時牛氏冷得臉色青紫,現在卻雙頰赤紅,嘴脣火燒火燎般乾裂,渾濁的眼睛裡布滿了血絲,口中呻吟著無意義的胡話。

  陸遠志用手背碰了碰病人的額頭,一張胖乎乎的小圓臉瞬間變得愁眉苦臉:「熱得厲害,看樣子病勢嚴重,藥效不怎麼明顯。」

  一聽這話,牛大力就傻了,抓住老娘的手,心疼的摩*挲,眼眶裡淚水直打滾:「俺的娘*誒,拉扯兒長這麼大,沒讓你享上一天福,還累你牽腸掛肚,去打什麼*鳥魚,落下這般*鳥病,俺牛大力真不是個東西呀……」(註1:「梭」;註2:ㄟˋ,臺「欸」陸「诶」後文以欸代之;註3、4:屌)

  「照說龐先生的藥方是對症的呀,《肘後方》載,『青蒿一握,水二升,搗汁服之,治療溫瘧有奇效』,這是不會錯的。」陸遠志撓著頭皮自言自語,片刻之後轉過身問道:「小師妹,你學醫比我強,可有什麼辦法?」

  醫館弟子之中,李青黛的醫術僅次於首徒張建蘭,若論書本上的知識甚至還要勝過一籌,只欠缺些許臨床經驗,所以陸遠志有疑難就問她。

  至於秦林同學嗎,已經被華麗麗的無視了。

  不過青黛並沒有回答陸遠志的問題,而是低垂著螓首思忖什麼,嬌美的臉龐被躍動的燭光勾勒出了迷人的側影,秀氣的眉頭緊皺著。

  與此同時,秦林也摸著下巴沉思,目光似乎看著青黛,對陸遠志視而不見,完全神遊天外。

  陸遠志一頭霧水:這兩個傢伙,該不是……

  張建蘭也得到病人情況不妙的消息,打著呵欠從學堂那邊過來了,嘴裡還在抱怨白斂等學徒:「你們啊真是大驚小怪,須知病有輕重緩急,所謂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就算藥到病除,也沒有一時三刻就要見效的道理,病家那傻兒子不曉事,你們在醫館做這麼多年了也不曉事?半夜三更的把人叫起來……」

  忽然他就像哽住了似的連忙把後半截話吞回了肚裡,因為牛大力已回過頭,一雙銅鈴大的眼睛快要噴出火來。

  心頭打了個突,張建蘭覺得自己馬上就要出師去做王府醫官,沒必要和這等粗魯蠻橫之人鬥氣,若是惹急了被這牛大力擂上一拳,豈不冤枉來哉?

  張建蘭趕緊換成笑臉,自信滿滿的道:「有龐先生開的方子,料想病人沒大礙的。」

  牛大力橫了他一眼,甕聲甕氣的說:「那就好。如果俺娘有什麼三長兩短,俺饒不了你!」

  張建蘭哭笑不得,心說方子是龐先生開的,藥是秦林搗的,陸遠志是留下來觀察病情的,為毛有問題就怪我?

  牛大力冷哼一聲,威脅之意不言而喻:誰讓你態度不好呢?俺還就怨你了,*咋的?(註:ㄗㄚˇ,怎麼)

  張建蘭無可奈何,看見秦林和陸遠志擋在病床前,沒來由的心頭煩悶:「哎哎,學醫不精的人快讓開啊,別耽誤我瞧病。哼哼,連這點小病都拿不準,最後還不得半夜三更把我叫起來?」

  陸遠志往旁邊讓了讓,張建蘭湊到病床前面,只看了一眼就臉色大變,嗓子像被堵住了似的,咯咯半天也沒說出個子丑寅卯,最後才語無倫次的道:「怎麼、怎麼會這樣?青蒿治溫瘧,這可是《肘後方》上白紙黑字寫的,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話音未落,牛大力就抓住張建蘭的脖領子,把他給提了起來:「不可能、不可能,說的都是屁話,俺娘就躺床上病得這般樣子了,難不成還是假裝出來的?」

  張建蘭只有腳尖能著地,看著凶神惡煞直欲一口把他生吞了的牛大力,醫館首徒、未來王府良醫副大人的額角汗水就嘀噠嘀噠往下掉,只見他眼珠子亂轉想著脫身之計,無奈《肘後方》所載的驗方都沒有效果,還能有別的什麼辦法呢?

  本來還有不少清熱解表的方劑可以用用,但論起來效果都不如青蒿,牛大力又是這般蠻不講理,張建蘭生怕用了沒效果反而惹惱這渾人,想說又不敢說。

  一眾醫館弟子、學徒都被吵醒,見此情形都覺好笑,可張建蘭畢竟是醫館即將出師的首徒,便忍著笑七嘴八舌的勸解牛大力,誰知老母病情嚴重,牛大力蠻性發作,沙缽大的拳頭只在張建蘭頭頂上晃,不肯將他放開。

  眼見牛大力凶性發作,稍不留神,那油錘也似的拳頭就要砸落,張建蘭嚇得魂飛魄散,忽然間情急智生,張嘴叫道:「小人醫術有限,就打扁了小人也沒用,方子還是龐先生開的,有什麼你去問龐先生吧!」

  陸遠志等弟子聽到這話,都覺得張建蘭為人太不堪了點,同樣面對危險,剛才秦林為了護住青黛就敢硬擋牛大力,到張建蘭了卻把事情往老師頭上推,品格真是判若雲泥。

  立刻就有幾名弟子退開,不再勸解,平日裡和張建蘭關係比較好的弟子,臉上則微露愧色。

  倒是牛大力覺得張建蘭說得有理,便把他放開。

  一落地,張建蘭就讓白斂趕緊跑去荊王府,找龐憲也行,或者直接告訴太師父李時珍──雖然有可能在荊王千歲面前顯得自己無能,但也強過被牛大力這個莽夫活活打死。

  燈光忽明忽暗,病床上的牛氏臉色越來越潮紅,呼吸也急促得像拉風箱,張建蘭、陸遠志等人的心情也越來越低沉。

  醫館離荊王府不算遠,沒多久白斂就跑了回來,上氣不接下氣的扶著門框喘息,陸遠志端來水餵了他一口,這才哭喪著臉說:「今晚荊王千歲興致很高,說要秉燭夜宴一醉方休,讓儀衛司的武官把住王府大門,任何人不得進出,我、我根本進不去王府啊!」

  牛大力嘿嘿冷笑著,把和棒槌差不多的手指頭捏得硌崩硌崩響,不懷好意的盯著張建蘭。

  張建蘭被盯得渾身發毛,臉色都白了,戰戰*兢兢的道:「龐先生、龐先生想來不會出錯的,對,他老人家跟我太師父學醫三十年,滿蘄州誰敢說他是庸醫?這方子絕對沒錯。」(註:「京」)

  「那是你拿的藥錯了?」牛大力笑得更「猙獰」了。

  張建蘭雙手亂搖,「沒錯沒錯,的的確確是上等香蒿,你聞聞這藥汁味道,清香撲鼻是吧,咱們藥鋪是一丁點假也不會摻的,滿蘄州隨便你問誰都是這句話。」

  說著說著他瞟了眼秦林,眼珠一轉,又道:「指不定搗藥有什麼問題……」

  牛大力狐疑起來,眾醫館弟子除了陸遠志以外,看著秦林的目光中多了幾分懷疑:龐憲的醫術絕對過硬,再者青蒿還是《肘後方》所載治療溫瘧的良藥,自家藥鋪又從不摻雜使假,那麼唯一有可能出錯的環節,不就在搗藥這道工序上?

  秦林本來一直垂首沉思,這時候抓起裝過藥汁的碗聞了聞,猛的抬起頭來,目光炯炯的盯著張建蘭:「你說這藥汁清香撲鼻?那藥就不對了。」

  張建蘭惱羞成怒:「難道你還懷疑咱們醫館用假藥?這上等香蒿,搗汁之後氣味香醇,但凡有一點假,我就是你孫子!」

  說罷他又對眾弟子、學徒道:「太師父的醫館開了幾十年,蘄州城盡人皆知,今天竟被自己弟子懷疑賣假藥,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是可忍孰不可忍吶!」

  就算有不恥張建蘭為人的醫館弟子,此時也和他同仇敵愾,神色不善的看著秦林,身為弟子居然懷疑自己師父賣假藥,這簡直是欺師滅祖,禽獸不如。

  秦林搖搖頭,堅持自己的看法:「不應該有這種香味,是不是拿錯了藥?」

  後世中國衛生條件改善,瘧疾發病率下降,但在東南亞和非洲仍然肆虐,世衛組織在中國推廣種植青蒿來製作特效藥,秦林就在郊外看見過成片的這種植物。他對臨床醫學不熟,也對青蒿沒什麼特別深的印象,可他記得很清楚,當時那種大規模種植的青蒿並沒有什麼香味,相反揉碎了還有點臭。

  可張建蘭並不這麼看,他只是嘿嘿冷笑,不少醫館學徒七嘴八舌的議論:「這分明就是上好青蒿,盡人皆知,怎麼會錯?」

  「秦師弟不熟悉藥材,錯認了也是有的,張師兄拿錯就不可能了,咱們這麼多雙眼睛都看得清清楚楚呢,明明就是上好青蒿。」

  就連和秦林關係很好的陸遠志,這時候也沒辦法替他說話了。

  燭影搖動間,只有青黛揚起明媚動人的小臉,聲音清脆動聽,語氣卻是斬釘截鐵:「秦師弟是對的,這藥,的確拿錯了。」

  張建蘭又氣又惱,還沒有出口辯駁,青黛就接著道:「張師兄,我們常說的青蒿便是香蒿,可您難道忘了,還有一種臭蒿呀!」

  張建蘭喉嚨口「咯」的一聲響,咬著嘴脣不說話了,他已發現了自己的錯誤,一個非常嚴重的錯誤,足以毀滅他的良好聲譽,毀滅他王府醫官前途的錯誤。

  而這個錯誤,是因為秦林才被揭開的!
本帖最後由 jomlin 於 2014-7-17 20:40 編輯

jomlin 發表於 2014-6-22 22:56
十一章 班頭

  「草蒿,江東人呼為*犱蒿,為其氣臭似犱也,北人呼為青蒿……」(註:「己」,古猴名)

  青黛背誦著《本草綱目》上的內容,語聲清脆動聽,在這夜深人靜的初夏之夜,有如天籟。

  眾弟子、學徒屏住了呼吸靜靜傾聽,究竟是想牢記醫學知識,還是不願將這動聽的天籟漏下一字?

  《本草綱目》雖然還沒有出版,但李氏醫館的弟子早就接觸過原稿手抄本了,上課時候講的內容也是以此為依據,這段話其實並不陌生。

  也即是說,通常醫書上的「青蒿」是指的香蒿,但也有將臭蒿(黃花蒿)稱為青蒿的,治療瘧疾所用的青蒿就應該是後者!

  明白這個道理,學徒們匆匆去藥庫取來了臭蒿,慢慢搗了汁,給牛氏服用。果然藥物對症,只消一時三刻,病人臉上的病態紅暈就有所消退。

  陸遠志恍然大悟,對青黛十二分的佩服:「到底還是小師妹記得清楚,我們平時說的青蒿就是香蒿,釀酒時加一點很香的,臭蒿味道古怪,白送都沒人要,可誰知道治瘧疾所用的青蒿實際上是臭蒿啊!」

  青黛得意非凡,小巧玲瓏的鼻子都快翹到天上啦,開玩笑道:「學無先後,達者為師,陸遠志你應該叫我師姐才對。秦師弟,是吧?」

  這句話正犯了張建蘭的忌諱,臉色陰得烏漆麻黑。學無先後,達者為師,那他這位把臭蒿錯拿成香蒿的醫館首徒,豈不是要認李青黛這小丫頭做師姐了?

  明代儒學極重男女尊卑,就算李青黛是李時珍最疼愛的孫女,問起這句眾學徒也不好應答,一時間臉上都有些尷尬之色。

  青黛本來只是說句玩笑話,她年紀既小,天真爛漫不怎麼懂人情世故,此時見師兄們擺出副不置可否的樣子,立刻把小嘴一撇:「哼,我就知道你們總拿我當小孩子看,師姐而已,好稀奇嗎?有秦師弟認我做師姐就足夠了,換旁人我還不樂意呢。」

  秦林暗笑這些師兄榆木*圪墶,逗逗小姑娘開心不行嗎?(註:疙瘩)

  乾脆團團做個羅圈揖,義正辭嚴的道:「醫術用來治病救人功德無量,所謂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青黛姑娘及時發現問題,救回病人性命,這番功德足為我輩醫者楷模,我叫一聲大師姐有何不可?」

  張建蘭以下幾名弟子的神色立刻變得古怪,漫說未婚男女不好隨便稱讚對方,就算夫妻之間也要講個「夫為妻綱」,丈夫可不能說妻子強過自己,否則必被外人瞧不起。他們就算心裡極喜歡這個嬌美可愛的小師妹,平時神色也是不苟言笑,更是斷斷不會讚她半句。

  不過他們倒也沒往別的方面想,只是覺得秦林多半是通過討好青黛,以圖在醫館站穩腳跟吧!畢竟婚姻講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子本人可沒什麼選擇的。(註:「碩」,男方為媒,女方為妁)

  青黛聽了則眉花眼笑,只為她自幼隨祖父學醫,卻不能出手替人診病,空負絕學而無從施展,實是難受得緊。從張建蘭以下,諸位師兄和她說話本來就少,而且開口就是正言厲色的教訓,讚揚之語那是從來都沒有聽說過的。

  如今得到秦林當著眾人出言讚許,又有救治牛氏的實例,再沒人能否認她的醫術,那可比什麼都開心啦。

  青黛拍著小手直樂,水汪汪的眼睛笑成了彎彎的月牙兒:「嘻嘻,我也有師弟了,從今往後秦林才是小師弟,你們可再不許叫我小師妹啦,嘻嘻,也有人叫我師姐啦~~」

  弟子們正在說話,牛大力突然撲通一聲跪下朝著秦林、青黛磕頭:「兩位救了俺老娘的命,就是俺再生父母,莫說師兄師姐,就是師父師母俺也認!兩位在上,且受俺傻牛一拜!」

  原來又過了這陣子,牛氏的病情明顯好轉了,非但臉色正常了許多,不再是那種病態的緋紅,高燒的體溫也有所下降,呼吸從拉風箱似的喘息,變得細密平穩而有力。

  秦林哪兒習慣別人朝自己下跪?慌忙雙手去扶,可牛大力這尊大力金剛豈是他能扶起來的,只好*結結實實受了個響頭。(註:「接失」)

  青黛起初還在笑,可漸漸的笑容就凝在了臉蛋上:叫師兄師妹沒什麼,師父和師母好像是?

  陸遠志等醫館弟子們擠眉弄眼的笑,牛大力這個渾人的話沒人當真,但其中的語病可值得深究一番……

  青黛跺跺腳,剛才還威風凜凜的大師姐,嬌*嗔一聲,雙手捂著臉一溜煙的跑回後堂去了。(註:ㄔㄣ,責怪、埋怨)

  「哼,男男女女,成何體統?!」張建蘭黑著臉,氣咻咻的一甩袖子,離開了偏房。

  臨去之前,他怨恨的目光在秦林身上狠狠一*剜,暗道:小子,你等著,以為討好小師妹就能抱得美人歸?哼哼,等老子做了王府醫官,咱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註:「彎」,挖)

  病人既已平安無事,眾弟子、學徒也就陸續散去,陸遠志也打著呵欠,自己回房睡覺去了,病房只留下兩名學徒,以備偏房中留宿的七八名病人,夜裡有什麼需求。

  牛氏服用臭蒿之後病情顯著好轉,睡得十分香甜,牛大力也就定下了心,本來*折騰了大半夜,心情又從高度緊張到鬆弛,睡意漸漸襲來,上下眼皮子就在打架了。(註:「遮ㄊㄥ」)

  忽然感覺肩膀被人拍了拍,牛大力身子一震睜開眼睛,就見秦林笑容可掬站在身前。

  秦林最先指出藥不對症,接著青黛闡明瘧疾須用臭蒿的道理,這兩位都是牛氏得救的恩人,看見是秦林,牛大力睡意惺忪的臉馬上堆滿了真誠的笑容,偌大的嘴都快咧到腮幫子上了:

  「秦兄弟,有什麼事情嗎?」

  秦林點點頭,示意他到院子裡去。

  牛大力掂量掂量胸口揣著的小荷包,滿臉笑容中就多了幾分無奈。

  醫館頭一進院子中間有座小小的假山和池塘,兩人在池塘邊坐下,沒等秦林開口牛大力就陪著笑,搶先摸出幾錢碎銀子:

  「秦兄弟,您是俺娘的救命恩人,俺雖是個粗人,也曉得有恩報恩的道理,可家裡實在窮,老娘又還在病中……這一點兒碎銀子您先拿去買碗茶吃,待俺掙了銀子,再來謝你。」

  秦林先是一怔,繼而壞壞的笑了起來,將牛大力的幾錢碎銀子接在掌中掂量掂量,語氣輕浮的道:「那麼,你準備做什麼工作來掙錢呢?」

  牛大力被州衙開革之後接著就是老母病倒,還沒有想好今後幹什麼,被秦林問起就臉上一紅:「以前倒是沒想好,不過俺有把子力氣,那就去河邊挑沙吧,總之,恩公的情分俺必有補報,城隍爺在上,傻牛如有虛言,叫俺舌頭上長個大疔瘡,十年也治不好!」

  秦林玩味的看著牛大力,半晌才不緊不慢的道:「可惜,可惜了這麼好一副身胚,明明是幹番大事業的材料,去挑沙可埋沒了人才……」

  「不消說了!」牛大力呼啦一下蹦起來,兩隻銅鈴大的眼睛瞪著秦林:「恩公要幹大事業,請問是白蓮教哪一壇的師兄?俺傻牛就算辛苦挑沙,也不做弄鬼騙人、行那陰謀伎倆、和大明朝廷作對的魔教徒!你對俺老娘有恩,今晚這番話俺就當什麼都沒聽過,今後要傻牛的命容易,要傻牛從賊難!」

  秦林愕然,繼而搖搖頭,心道這傻牛哪點兒傻?明明精得很呢,只是原則性很強,被庸人所嫉吧。

  荊湖地區白蓮教勢力強大,以各種途徑向官府滲透,牛大力被前任知府賞識,也就被白蓮教盯上,曾經幾次三番來人誘他入教。

  不過牛氏從小就教兒子忠孝仁義,街上聽那說書先生也是講岳母刺字盡忠報國的故事,牛大力豈會聽邪教奸徒的蠱惑?

  行醫是白蓮教勾引百姓入教的基本手段,貧苦百姓求醫無門,白蓮教徒就弄點草藥扮成鈴醫走街串巷免費治療,也不管是不是對症,總有蒙對或者病人自己痊癒的時候,那麼就借此鼓吹教義,誘惑百姓入教。

  荊湖之地的人對這套手段實是萬分熟悉,秦林先替牛氏治病,又說要幹番大事業,牛大力立刻就想到了白蓮教,萬分警惕起來。

  秦林啞然失笑,他非但不是白蓮教,還曾殺了個白蓮教的大師兄呢,對牛大力道:「牛兄想錯了,小弟決不是白蓮教徒,無生老母和我沒緣分的,並且小弟非但不要牛兄的銀子,倒要送銀子給牛兄用呢!」

  白蓮教徒是絕不能否認信仰,更不能拿無生老母開玩笑的,否則生受叛教的三刀六洞之刑,死後打入地獄永不超生,因此秦林話音剛落,牛大力就鬆了口氣。

  但秦林又說不要銀子,反倒要送銀子給他,牛大力就不相信了,他打量著秦林:十五六歲的年紀,穿的衣服粗布而已,身分只是個醫館弟子,而且剛才無意間也聽醫館中人說了,他父母雙亡、家無餘財,根本不是什麼天潢貴胄、王孫公子,能有多少銀子送給別人?

  秦林卻是不慌不忙的問道:「你要復職,並且弄到壯班班頭的職位,總共需要多少銀子?」

  牛大力其實很想回州衙復職,不但可以掙點工食銀,家裡面老母親也安心,可要打點的銀子哪兒拿得出來?

  本來心熱,見秦林神色不像開玩笑,心頭一動,牛大力算道:「如果只是復職,刑名老夫子那兒給十兩銀子就足夠了,要弄個什長,就得二十兩銀子──俺被前任大老爺賞識,做什長是沒有給銀子的。如果要弄整個壯班的班頭,刑名師爺要五十兩,六房書辦要各孝敬五兩,吏目加注黃紙冊頁還得十兩,還有夾七纏八的使費,小一百兩銀子呢!」

  說完牛大力就眼巴巴的看著秦林,似乎希望就在眼前,不過清冷的月光照在秦林臉上,只是個年紀甚輕的半大少年,牛大力又暗笑自己昏了頭,竟把希望寄託在這位小兄弟身上。

  秦林摸了摸下巴:「一個民兵大隊長只要百兩銀子,呵呵,不算貴。」

  繼而,一隻有些沉重的布口袋塞到了牛大力手中:「這裡有一百五十兩銀子,那麼,我可以叫你牛班頭了嗎?」 本帖最後由 jomlin 於 2014-7-17 20:41 編輯

jomlin 發表於 2014-6-22 23:00

十二章 人選

  李時珍、李建方和龐憲第二天清晨才回到醫館,他們被過於熱情的荊王千歲強行留下歌舞飲宴了整夜,徹夜未眠精神疲倦已極,年過花甲的李時珍腳步都有些踉蹌了。

  李時珍和龐憲的臉上還帶著幾分薄怒,因為他們知道荊王殿下的盛情款待,並不是出於對醫學知識的尊重,甚至不完全是為了感謝治好世子的功績──酒宴上荊王先問李時珍是否懂得煉製九轉金丹,碰了個軟釘子之後,又向龐憲索取能讓男人在床第之間施展雄風的虎狼之藥。

  濟世救人的歧黃之術,在權貴眼中只剩下長生不老和金槍不倒這兩件作用,淪落到與坑蒙拐騙的巫婆神漢同列,李時珍在憤怒之餘,聯想到早年在楚王府和太醫院供職時,受方士妖道排擠的經歷,又感到一陣悲哀與無奈。

  只有李建方欣欣然有得色,因為荊王殿下已親口答允,下次太醫院廣召天下名醫入京師奉職時,就把他的名字推薦上去。

  為了實現平生抱負,為了光大家傳醫術,與權貴結交、投其所好又有什麼不對呢?李建方覺得自己在太醫院一定能比父親幹得更好,父親只做了兩年御醫就辭職回鄉,也許自己能做到院判,甚至,正五品的院使?

  李建方步履輕快,衣*袂帶風,神態意氣風發,並沒有注意到父親李時珍看著自己的眼神多了幾分憂慮。(註:「妹」,衣袖)

  不過李建方的好心情也就到此為止,剛剛踏進醫館他就從值夜學徒口中得知,首徒張建蘭錯把香蒿拿來治瘧疾的事情。

  張建蘭是李建方最看重的得意弟子,偏生出了這碼事,他只覺得後背一片冰涼:溫瘧俗稱打擺子,病人忽而寒顫不休忽而高燒不退,病勢極其險惡,如果不及時治療非常容易死亡,張建蘭既然拿錯了藥物,醫館中其餘弟子、學徒們醫術還不如大師兄,那病人豈不凶多吉少?

  李建方心急如焚的問道:「病人怎麼樣了,是生是死?趕緊帶我去看!」

  見兒子首先問病人生死,李時珍緊繃著的臉稍微和緩了些,繼而微微搖頭:古之名醫頗重心境定力,需有泰山崩而色不變的境界才可為扁鵲、*華佗,老三建方還差得遠吶……(註:「畫」)

  龐憲則鎮定得多,拉了拉師弟的袖子,不慌不忙的道:「既然知道錯用香蒿,必定已知道該用臭蒿了,下午診斷時我看過病人的情況,只要今天卯時之前用藥就不會有問題,現在病人應無大礙了。」

  李建方這才定下了心神,不過更加疑惑了,青蒿分香臭兩種,臭蒿方能治療溫瘧,作為首徒的張建蘭既然拿錯,又是誰指出錯誤,挽救了病人呢?莫不是父親的某位知交好友、醫學大家碰巧來訪,發現的問題?

  值夜學徒一邊掀開廂房的門簾子,一邊真心誠意的讚道:「太師父,兩位師父,昨夜可真是險得很,要不是秦師弟道破,小師妹又說清原委,到現在咱們還蒙在鼓裡,非得等諸位師尊回來才能弄明白哩。」

  什麼,秦師弟,難道就是剛剛拜入師門的秦林?

  李建方和龐憲對視一眼,盡皆不信,就連李時珍也拈著鬍鬚說:「不會弄錯了吧?」

  那學徒在三位師尊面前分毫也不敢隱瞞,將昨夜情形原原本本說出,一時間三人如墜夢中。

  半晌,李時珍才喜笑顏開:「看來,老夫這位世姪孫和我李家緣分匪淺吶,否則他完全不懂醫術,怎能誤打誤撞救下一條人命?」

  聽到父親口中說出「緣分匪淺」四字,李建方似乎想到了什麼,眉頭一皺,神色間頗不以為然。

  三人到病房查看牛氏的病情,青蒿本是治療瘧疾的特效藥,牛氏這時候的情況好得多了,和初來醫館時簡直是兩個人,精神也恢復了,還要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謝神醫老爺的救命之恩,牛大力也在旁邊千恩萬謝。

  見牛氏病情大為好轉,李時珍安慰她幾句,又命學徒從藥庫取補藥送給她服用,然後率兒子和徒弟離開了病房。

  他們現在最想弄明白的是,幾乎對醫學一竅不通的秦林,為什麼能分辨青蒿中香蒿與臭蒿在治療溫瘧上的區別?要知道這是多少成名已久的醫生都沒弄清的呀!《本草綱目》上雖有記述,可它還沒出版呢。

  秦林很快就被帶到了醫館中堂,正中坐著李時珍,兩邊李建方、龐憲,三人神情嚴肅,叫秦林看了暗自好笑:三堂會審嗎?

  秦林已經拜師,李時珍就不叫他世姪孫了,而是稱表字:「木槿啊,你是初學歧黃之術吧,一部和劑局方可曾熟讀了?」

  和劑局方就是南宋時候官修的《太平惠民和劑局方》,將成藥方劑分為諸風、傷寒、一切氣、痰飲、諸虛、*痼冷、積熱、瀉痢、眼目疾、咽喉口齒、雜病、瘡腫、傷折、婦人諸疾及小兒諸疾共十四門,可以像查字典那樣按病情查藥方,最為方便淺顯,算是學醫的入門書籍了。(註:「故」)

  李氏醫館授徒,除了望聞問切等基本功,以及陰陽五行、君臣佐使這些基礎原理之外,第一部就學和劑局方,然後才是《傷寒雜病論》,然後《黃帝內經》,繼而《肘後方》,最後才是李時珍的《本草綱目》和《瀕湖脈學》。

  可那最淺顯的和劑局方,也有七百八十八道方劑,秦林連零頭都還沒記住呢!

  他朝三位主審官拱拱手:「弟子莫說熟讀和劑局方,就是望聞問切的基本手法,陰陽五臟的道理,都還是一竅不通。」

  李建方本來還在暗自害怕,若不是秦林及時發現問題,李氏醫館搞不好還落下個庸醫殺人的罪過呢,心下本有幾分感激之意,可剛才李時珍說秦林與李家有緣,又讓他生出了幾分忌諱,此時看秦林一臉輕鬆的說自己學醫不精,渾不在意的樣子,登時不爽起來:

  「秦林,你拜入門下也有半個月了,怎麼連望聞問切、君臣佐使這些基本道理都不懂?學堂上就算先生沒講,也該下來請教諸位師兄,來問我、呃,問龐先生也行嗎!」

  李建方本來想說讓秦林來問他,可轉念一想,要是秦林真的找來,自己就得手把手的教他最粗淺的醫學知識,豈不叫人喪氣?再者,要忙著精研醫術,為將來在太醫院*嶄露頭角做準備,也沒空來管這些閒事,倒是叫他去纏龐憲吧!(註:「展」,突出)

  龐憲則是連連點頭,相比起喜歡耍弄心機的張建蘭,他更喜歡秦林。

  李時珍面帶不悅的看了看三兒子,乾咳了兩聲,說:「木槿,你對醫學全然不知,如何知道張建蘭拿來的藥物不對?」

  不要老叫我木槿好不好?秦林鬱悶無比,提起這個表字啊,就讓人聯想到牛皮癬、痔瘡腫痛、大腸脫肛、噤口痢和黃水膿瘡,唉~倒楣!

  對李時珍提出的問題,他早有了準備,恭恭敬敬的答道:「弟子在家鄉時,曾看見一個遊方鈴醫替人治溫瘧,便是用的蒿草,效果很好。他所用的蒿草搗爛後老遠就聞到有點臭,不像張師兄拿來的那麼香美,所以弟子就懷疑張師兄拿錯了藥。」

  李時珍欣然而笑,對龐憲和李建方道:「天意,天意啊,老夫在荊棘嶺上遇到木槿,救了他一命,回來後他便救了牛氏一命,豈不是……」

  說到這裡,李時珍想到了什麼,頓住不再往下說,但看著秦林的目光中,除了慈愛和欣賞,似乎還有別的意味。

  呼~秦林長出了口氣,總算過關了,他朝上行了禮,便退出了中堂。

  秦林前腳剛跨出門檻,李建方就迫不及待的對李時珍道:「父親大人,這姓秦的小子秉性頑劣,不學無術,兒看了他的文字,歪歪扭扭不成個器,到現在十七歲了寫得比剛開蒙的童生還差……」

  李時珍擺了擺手:「醫者首論歧黃之術,講的妙手仁心,字寫得好壞似乎關係不大,古之華佗、扁鵲也未曾見有什麼墨寶存世。至於底子差嗎,多教多學也就是了,古有甘羅十二歲拜相,亦有姜子牙八十出山,十七歲開始學醫並不算晚。」

  李建方黑著張臉,不樂意的道:「兒就要去太醫院了,君父事大,須得精研醫術,可沒時間和他胡鬧。」

  龐憲正想表示自己可以輔導秦林,李建方已搶先說道:「龐師兄要主持醫館,又兼管學堂講課,恐怕沒工夫搭理這小子。」

  龐憲笑笑,他一貫脾氣溫和,既然師弟這麼說了,卻也不好反駁。

  李時珍不慌不忙的拈著鬍子微笑,一向莊重嚴肅的臉上竟露出幾分頑皮之色:「哼哼,老頭子還求不到你們頭上,咱們醫館除了你們兩位,難道就沒有第三個得了老夫真傳的,可以替秦林補課?」

  李建方愣了片刻,繼而眼睛瞪得溜圓:「父親大人,你是說……這可開不得玩笑,還請三思吶!」

  就連*老實人龐憲都張大了嘴巴,久久合不攏來…… (註:「老時人」,真的是「實實」有兩種,可別搞錯鳥) 本帖最後由 jomlin 於 2014-7-17 20:43 編輯

jomlin 發表於 2014-6-22 23:01
十三章 讒言

  秦林與陸遠志說說笑笑的來到課堂,和往日的隱隱排斥完全相反,醫館的眾位弟子和學徒們全都面帶笑容的朝他們打招呼,年長些的噓寒問暖,年紀小的學徒更是帶著幾分親近之意。

  這個時代極重師門傳承,人人對醫館都有極強的歸屬感,秦林及時發現問題避免牛氏不治身亡,也就是維護了李氏醫館的聲譽。

  學堂內歡聲笑語,好不熱鬧。

  沒多久張建蘭、白斂等人也來了,可往日連聲向大師兄問好的情景,到今天就有了些尷尬,不僅聲音小了許多,還有人裝成沒看見,自顧著做別的事 ―― 他差點毀了李氏醫館的聲譽,就是搗了大夥兒現在的安身立命之所,砸了大夥兒將來的衣食飯碗,誰還能有好聲氣?

  張建蘭垂頭喪氣的,不用說一定是被先生們嚴責了一頓,此時見眾人神色間頗為*不豫,臉上羞色更明顯了。(註:不喜,每送啦 )

  倒是陸遠志不計前嫌,依然滿臉真摯的笑意,像以前那樣大聲問好:「大師兄早!」

  沒成想張建蘭會錯了意,他自己心頭有虧,陸遠志越是不計前嫌,他越當對方藉機羞辱,惱羞成怒之下一掌推在陸遠志胸口:「誰要你假心假意?哼,要看張某人的笑話,你們還差得遠!」

  陸遠志好心好意的打招呼,竟被張建蘭如此對待,小胖墩怔了怔,氣得腮巴子鼓起老高,話都說不出來。

  「哎~某些人吶,是屬野狗的,你笑臉相迎他偏要汪汪狂吠,你惡聲惡氣他反而豎起尾巴亂搖。」秦林把陸遠志拽了回來,然後笑容可掬的問張建蘭:「大師兄,小弟說的是也不是?」

  眾弟子聞言哄堂大笑,其中李青黛清脆的笑聲尤為好聽。

  張建蘭本有點小城府,可自打巴結上一位貴人,有了荊王府良醫副的前程,就漸漸的不把師弟們放在眼裡了,當著李時珍以下諸位先生還知道收斂,背後就在眾師弟、學徒面前拿大,眾人因他首徒的身分、醫官的前程只好多加容讓,但肚子裡積的氣也就不少了。

  這次他差點鬧出庸醫殺人的事來,更是牽連到整個醫館的聲譽,可以說犯了眾怒,秦林出言譏刺,弟子、學徒們自然一個比一個笑得大聲。

  換了往日,白斂等人必定上前斥罵秦林,可今日他們灰頭土臉的,半句話也說不出口。

  心知眾怒難犯,張建蘭只得灰溜溜的坐回位置上,兩隻眼睛望著天花板,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秦林將陸遠志拉回座位,看看張建蘭那副樣子心裡面就不爽,本還想借題發揮幾句,龐憲的聲音已經從走廊那頭傳過來了,也就規規矩矩坐好,開始裝乖寶寶。

  不同往日,今天除了日常授課的龐憲、李建方,常年忙於編纂《本草綱目》而較少露面的李時珍也來了,這引起學生們的一陣興奮,似乎隱隱的期待著什麼。

  大明神醫李時珍神色凝重的走上了講臺,把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講了一遍,事實上學生們都已提前知道了。

  李時珍特意表揚了秦林,溫和的目光中帶著鼓勵之意:「秦木槿學醫不久卻能見微知著,若能勤奮學習,數十年後成就當不在老夫之下。」

  哇~眾人大譁,這時候李時珍雖然還沒有後世那麼出名,但在荊湖地區已被視為神醫了,楚王府奉祠正和京師太醫院的經歷,也是絕大多數醫者無法望其項背的。這位神醫竟然親口說,秦林數十年後能達到他的造詣,真可謂一語之褒,勝於華袞。

  得到大明醫聖的褒獎,秦林心頭也是大樂:看來我除了法醫之外,臨床醫學也可以混一混嘛!

  下意識的瞥了眼青黛,卻見小姑娘癟著嘴巴不服氣的看著自己,秦林暗自好笑,就站起來朝李時珍和兩位先生拱拱手:

  「學生雖然瞧出藥不對症,但並不知道其中的醫理,是青黛師姐熟讀本草,闡明了其中緣由,諸學徒才敢取臭蒿來與牛氏服用,論起來學生不過是誤打誤撞,師姐才是學問淵博,該居首功。」

  果然,李青黛就是為此才不高興的,聽秦林一說登時喜笑顏開,看著他的目光中多了不少親近之意,惹得秦林暗笑這小姑娘心地真如透明水晶似的,有什麼都寫在臉上。

  而李建方看見秦林與姪女青黛「眉來眼去」,臉色就越發陰沉了。

  李時珍當然知道其實青黛才是首功,畢竟秦林沒發現的話,再等一會兒青黛也就找到原因了,但他怎麼可能在眾位徒子、徒孫面前表揚自己孫女?只是微微一笑,朝秦林點點頭:「秦木槿心性謙虛沖和,正是古之良醫的風範,吾輩以歧黃之術濟世救人,德尚重於術……」

  李時珍又長篇大論的講了番培養醫德的道理,卻終究沒有出言表揚孫女青黛,倒是對秦林更加推許了。

  同時老神醫的眼神有意無意的看向三兒子李建方,李建方就知道父親對自己為了進太醫院而諛事荊王有所不滿,藉機敲打自己呢!

  「大師兄要倒楣了。」有人在竊竊私語。

  很明顯表揚完秦林之後就是責罰張建蘭了,因為他的錯誤差點兒鬧出人命,對行醫數十年聲譽如日中天的李氏醫館意味著什麼,那是不言而喻的。

  倒是剛剛好心問候反被張建蘭斥罵的陸遠志,胖胖的小圓臉上不喜不悲,並沒有幸災樂禍之意,被秦林看在眼中,心道小胖墩果然是個值得一交的朋友。

  出乎意料的是李時珍並沒有公開責罰張建蘭,出來承擔責任的竟是龐憲!

  龐憲面朝李時珍跪下請罪:「弟子處方不當,該寫臭蒿時寫做了青蒿,青蒿既有香臭兩種,便因此留下了誤用香蒿的歧路,差點兒惹出人命官司,實為弟子之過。」

  李時珍歎息道:「你急著赴荊王府宴飲,在有重病患的情況下竟忙中犯錯,實為結好權貴的名利心蓋過了濟世救人的慈悲心,為我輩醫者大忌啊,大忌!」

  李建方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龐憲本不願意去荊王府赴宴的,實是他催著去的,李時珍口中名利心蓋過了慈悲心的其實並非龐憲,而是他李建方!

  想了想,李建方朝李時珍拱拱手:「父親大人,這件事兒也有責任,不過藥物中一物多名、同名多味藥的情況實在很多,《肘後方》說青蒿搗汁治溫瘧,龐師兄開方寫青蒿便沒錯,而我們一般說青蒿就是指香蒿,張建蘭取了香蒿來,也不能算錯,正逢陰差陽錯導致誤用。

  只有您的《本草綱目》上將種種情況講清,可《本草綱目》遲遲未能出版,不為世人所知,否則香蒿與臭蒿之別盡人皆知,豈能出現昨天的錯誤?」

  中藥一物多名、一名多藥的情況實在數不勝數,譬如最常見的「板藍根」,就有靛青根,藍靛根,靛根,菘藍,*葴,大葉冬藍,青藍,山藍,大藍根,馬藍根等名字;而貝母則分川貝、浙貝、土貝三種,功效各不相同,稍不注意就會誤用。(註:「針」)

  要說古往今來對藥物辨析明確,首推李時珍的《本草綱目》,有這本書就不大會出現混淆、誤用藥物的情況了。

  可李時珍自己清楚,《本草綱目》字數近兩百萬,附圖一千餘幅,共五十二卷,是一部浩如煙海的藥學巨著,嘔心瀝血二十年才得以完成,要出版行銷談何容易?刻印、紙張、裝訂等費用加起來,是一個非常驚人的數字,李氏醫館無論如何也籌措不出。(貓註:非常遺憾的是,因為經費問題,歷史上《本草綱目》未能在李時珍生前出版)

  想到這裡,李時珍的神色就黯淡了許多,長長的歎息了聲,對眾位徒弟、徒孫勉勵幾句,便緩步走回後堂,本來挺拔的腰背,似乎佝僂了許多。

  李建方暗自後悔不該提起父親的心病,對弟子們匆匆囑咐幾句,也跟著去了。

  龐憲講了一個時辰的課,便又去醫館大堂那邊替人診斷病情,留學生們自習。

  剛才李時珍語氣裡對秦林頗為期許,見師尊一走,眾位師兄都朝秦林道賀,秦林不亢不卑的回應著,倒是陸遠志比自己得了誇獎還高興,攛掇秦林請大夥兒吃酒。

  歡聲笑語中,只有兩個人不怎麼開心。

  其一是李青黛,小姑娘烏黑的眼睛滴溜溜的轉著,撅起嘴巴望著眾人環繞的秦林,暗自思忖道:哼哼,有什麼了不起啊,爺爺還讓我……嘻嘻,這不就蓋過你了嗎?

  其二當然是張建蘭張大師兄了,他左右瞧瞧無人注意,早早站起來開溜,不過並沒有回自己房間,而是一溜煙的梭進了東首李建方一家人居住的小跨院。

  約摸過了兩炷香的時間,張建蘭走出了小院門,他的臉上帶著幾分得意的陰笑:嘿嘿,姓秦的,你就等著倒楣吧!

  張建蘭向李建方提起秦林對青黛有*覬覦之意,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的是,李建方連事情真假都沒問清楚就怒發如雷,竟似對秦林極為不滿,又經他一挑撥,秦林還不倒血楣嗎?(註:「計於」,非分之想 )

  張建蘭躲在走廊上看熱鬧,只等了片刻,就有小學徒奉李建方之命到學堂來叫秦林:「秦師兄,建方先生讓你立刻過去一趟。」
jomlin 發表於 2014-6-22 23:02
十四章 家教

  過去一盞茶的時間,秦林滿臉困惑的走出了李建方的小跨院,他不停的撓著頭皮,搞不清究竟什麼地方得罪對方,惹來了這場敲打。

  李建方鑽研醫術,為人淡漠,極少叫弟子進他那座小跨院,今天破天荒叫了秦林去,張建蘭、陸遠志等師兄弟們豎著耳朵候在外面,讓秦林小小的感慨了一把:果然都是些好奇心旺盛的圍觀群眾啊……

  陸遠志迎上來抓住秦林胳膊:「秦哥,怎麼樣?好事還是壞事?」

  秦林揉了揉鼻子:「不清楚,莫名其妙的把我罵了頓。」

  見秦林表情鬱悶,張建蘭得意非凡,陰笑著上前打個招呼:「哈哈,咱們這位建方師父要求弟子是非常嚴格的,秦師弟被太師父寄予厚望,建方師父對你格外嚴厲些,也是一番好意,師弟可不要心懷怨憤哦。」

  和我玩這套?秦林簡直不屑一顧,笑容可掬的道:「居心是好是壞不在嘴裡怎麼說,而在遇事怎麼做。張師兄身為首徒本應得了神醫太師父的幾分真傳,卻誤用藥物差點傷害人命,究竟是學醫不精,還是故意為之呢?」

  「你、你!」張建蘭憋得半句話也說不出來,秦林詞鋒犀利,逼得他要嘛承認醫術粗疏,要嘛乾脆就是故意使壞損害醫館名譽,若是承認醫術差,傳揚出去他哪兒還有臉去做王府醫官?承認故意使壞,那就更加萬劫不復了。

  醫館弟子、學徒中有和張建蘭不對付的,聞言已笑了起來,老成持重的尚且背過身去,年青氣盛的乾脆當面呵呵而笑,到底李建方為什麼責罵秦林,反而無人關心了。

  實際上秦林自己也不清楚,李建方的口氣並不像師尊對弟子的嚴責,卻似某種告誡或者警示,他叮囑秦林要牢記醫館弟子的身分地位,不要「逞少年意氣,得隴望蜀,懷覬覦之心」,最後還將神色放得和緩,表示如果秦林循規*蹈矩牢記本分,將來可以推薦他去武昌、南昌的大藥鋪坐堂行醫,謀個衣食無憂。(註:臺「道」陸「導」)

  秦林被搞得一頭霧水,覬覦之心?莫非因為李時珍勉勵的那幾句,李建方認為我盯上了李氏神醫的衣缽?可李時珍有兩徒、四子,這塊金字招牌無論如何也傳不到我這個小徒孫啊。

  喵那個咪的,真他媽莫名其妙!

  說話間,李青黛背負著雙手,小臉笑盈盈的,輕搖緩步的走了過來,明亮的眸子裡帶著三分狡*黠,「不懷好意」的*瞅瞅秦林。(註1:「俠」,慧;註2:「丑」,看 )

  張建蘭大喜,本來已在李建方面前*下了蛆,現在趁人多再撩撥幾句,豈不坐實了秦林對青黛的「非分之想」?(註:使了壞 )

  他搶在眾師弟之前說:「李師妹來得正好,秦師弟剛才被建方師父叫進去責罵了一頓,我們問他也不肯說,還是妳來問問吧!」

  張建蘭的算盤打得好,青黛對秦林有幾分親近,聽說他被李建方責罵自然急著問清原委,兩人隨便搭幾句話,有這麼多人做*證見,到時候在兩位老師乃至太師父李時珍面前添油加醋的說上一番,還怕秦林不倒大楣?(註:見證)

  太師父李時珍可是把這位聰慧絕倫、麗質天成的孫女當成掌上明珠,哈哈,要是有什麼風言風語傳進他耳朵裡,秦林鐵定要被逐出醫館!

  張建蘭的笑容越發燦爛了。

  不料青黛一點兒也不急,反倒擺出師姐的架子,學李時珍的口氣,老氣橫秋的對秦林說:「秦師弟底子差又不肯努力,自然要被三叔嚴責。呵呵,學醫重在積累,至少十年以上的辛苦才能有點成就,靠小聰明可沒什麼了不起的。秦師弟,師姐說的對不對呀?」

  青黛不過十四歲出頭的年紀,容貌嬌美絕倫中帶著幾許青澀,就如枝頭的青蘋果一般誘人,這番話學爺爺的口氣,不見嚴厲和莊重,倒顯得十分俏皮可愛,叫秦林心頭一蕩。

  秦林身體雖然是十六七歲的少年,兩世為人的思想則早已成熟,他當然不會和小女孩認真計較,就打著哈哈說:「不錯,不錯,青黛師姐教訓的是,師弟一定牢記教誨。」

  青黛好不容易才從萬年小師妹升級做了師姐,只可惜秦林是惟一的師弟,本來準備發落秦林幾句,抖抖師姐的威風,見他如此知情識趣,青黛立刻喜上眉梢:

  「嘻嘻,秦師弟客氣了,你從來沒學過醫術,底子太差,在學堂跟著他們也學不走的,所以爺爺讓我替你補習入門的粗淺知識。喂,你可要認真學哦,要不爺爺會說青黛教得不好呢。」

  哦,補習啊,還美少女課後授業,喔霍霍霍~~秦林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腦筋不知道想哪兒去了,牲口啊牲口。

  陸遠志一眾師兄弟則完全不同,聽青黛口氣竟是太師父李時珍讓她替秦林補課的,這、這簡直太那個啥了……他們張口結舌,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了。

  張建蘭的一張臉更是脹成了豬肝色,他現在終於明白,為什麼胡說秦林對青黛有覬覦之意時,李建方會有那麼大的反應了,不過好像從頭到尾都是自己自作聰明……

  青黛父母在四川蓬溪知縣任上,她是爺爺奶奶拉扯大的,因從小聰慧非凡,李時珍將醫術傾囊相授,於人情世故上卻不怎麼著緊,因此她根本不明白這樣做有什麼出格的,見師兄們神情怪異,只當他們佩服自己有代師授徒的資格,更是喜上眉梢。

  氣氛變得非常詭異,秦林這才反應過來:我靠,這是男女授受不親的大明朝啊,李時珍竟然讓他的寶貝孫女給我補課,莫非我也有了傳說中的豬腳光環?

  頓時感覺到十餘道可以殺人的犀利目光,如果眼神可以實質化,秦林早已被師兄們利劍般的目光戳了個千瘡百孔。

  趕緊閃人!這牲口打著哈哈:「呃~師姐啊,看來師兄們好像很不滿意妳替我補課啊,他們都躍躍欲試啊,大家都這麼熱情,要不給太師父說說,給我換個人算了?」

  青黛把小臉一揚,小鼻子一皺,斬釘截鐵的道:「絕對不行!」

  說罷,生怕別人和她搶師弟似的,扯著秦林就走,留下一眾大眼瞪小眼的師兄。

  愣怔了半晌,陸遠志才緩緩的吐了口氣,望著秦林背影,崇拜之情直如長江氾濫一發不可收拾,老半天才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禽、獸!」

  「是禽獸不如啊……」張建蘭帶著哭腔。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南市豆腐西施現在還沒收攤,去買塊豆腐一頭撞死吧。」

  「幫我帶一坨。」

  「給我也來一塊吧!要嫩點的,砸頭上不疼……」

  ~~~~

  「四診法出自《黃帝八十一難經》,相傳為神醫扁鵲所著。望,指觀察病人的氣色;聞,指聽病人的聲音氣息;問,指詢問症狀病情;切,指查明脈象……」

  小屋中,書桌前,窗戶大開,青黛一本正經的講著醫學基礎知識,眼睛卻不敢瞟秦林一下,只顧瞧著書本。

  爺爺許青黛代師授徒,說明醫術得到了承認,她當然興致頗高,可進到秦林的房間之後,平生第一次和青年男子同處一室,未免又緊張起來。

  與青黛的緊張相反,秦林根本沒認真聽她講的什麼,裝成專心聽講的三好學生,眼睛卻望著美少女家教妙曼的身段上下*巡梭,實在不老實極了,呼吸則十分濁重,似陶醉於少女嬌軀淡淡的藥香。(註:同梭巡,查看 )

  青黛的耳根子越來越熱,終於忍不住了,放下書本將桌子一拍,「秦師弟,你、你看哪兒呢?不認真聽講,太可惡了!要是爺爺問起,我怎麼交待呀?」

  秦林一本正經的道:「望聞問切,前三樣我可以慢慢體會,但切脈怎麼回事,你說的浮、沉、遲、數等二十七種脈象,究竟如何叫沉,如何又是浮,我還是搞不清楚啊!還有到底怎麼給人切脈,光聽你說我也弄不明白。」

  「笨蛋,真是個笨蛋!」青黛癟著小嘴,一臉的無奈,可秦林說得也有道理,切脈往往要十年以上的行醫經驗才能精通,光入門就不是一兩天能夠做到的,必須實踐才行。

  偏著腦袋想了想,青黛無可奈何:「服了你,沒辦法,*喏,診我的脈吧。」(註:「諾 」)

  從布裙寬大的袖口,白嫩柔美的手掌伸了出來,五指修長肉色柔光渾如羊脂白玉,雪白的皓腕處肌膚細嫩得吹彈可破,隱隱可見青色的血管,竟似晶瑩剔透一般。

  秦林偷笑著將手指頭搭在皓腕之上,只覺觸手細膩光滑,忍不住輕輕撫摸了兩下。

  青黛毫無機心,不解的看著秦林:「位置錯了,寸關尺不在那兒,往前一點。」

  青澀的少女,純潔的目光,秦林生不起褻瀆之心,居然老老實實的按照青黛指示,將手指頭搭在寸關尺上,細細感覺血脈的搏動,體會脈象。

  青黛心頭遠沒有表面上那麼平靜,不知怎的,秦林搭脈的感覺與爺爺完全不同,少女的心跳脈搏變得越來越快。

  好奇怪的感覺啊!

  終於,青黛笑著把手收了回來:「嘻嘻,其實你可以找陸遠志他們實習的。」

  秦林眉頭一挑:「有什麼不對嗎?」

  青黛編貝似的牙齒輕咬嘴脣,很有點不好意思:「我、我癢癢……」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5-9-10 13:41 編輯

jomlin 發表於 2014-6-22 23:02
十五章 黑石脂

  「從前有個可愛的小姑娘,誰見了都喜歡,但最喜歡她的是她的外婆,簡直是她要什麼就給她什麼。有一次,外婆送給小姑娘一頂用絲絨做的小紅帽,戴在她的頭上正好合適,從此,姑娘再也不願意戴任何別的帽子,於是大家便叫她小紅帽……」

  秦林講著小紅帽和大灰狼的故事,青黛聽得津津有味,雙手撐在書桌上托起下巴,露出溫潤如玉的小臂,明亮的眸子忽閃忽閃,沉浸於故事之中。

  替秦林補習醫學入門知識,青黛起初還有些緊張,不過畢竟年紀小,秦林說說笑笑就把她逗得放鬆了,到後來兩人相處就如青梅竹馬的朋友一般。

  李時珍雖沒把孫女管得像尋常官宦人家小姐那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可青黛畢竟是正七品知縣的閨女,除了陪李時珍上山尋藥之外很少出門,和秦林一熟,補習間隙就纏著他講講外面的事情。

  這可為難秦林了,他來到萬曆年間還不滿一個月,基本上是兩眼一抹黑,能講出什麼來?過去的經歷嘛,故事雖多卻不能說,難不成給小姑娘講自己破獲的「五一七無名裸屍案」,或者「南湖村滅門焚屍慘案」?內容很黃、很暴力,太不和諧了……

  於是秦林只好把幾個後世小盆友聽爛了的童話故事*抖摟出來,沒想到後世膾炙人口的童話在數百年前殺傷力巨大無比,青黛聽得心醉神迷。(註:「斗ㄌㄡ」)

  看著小姑娘清醇似甘泉的兩汪秋波,領口處微露的肌膚,細膩溫潤有著誘人的色澤,秦林這傢伙覺得自己很有化身大灰狼吃掉這隻「小紅帽」的潛質,邪惡啊邪惡……

  青黛心地純良如透明水晶,自然不知道秦林正在朝黏黏怪叔叔轉變,平日裡眾位師兄都端著授受不親的架子,同在學堂整日*價不和她說一句話,就算說話也是老氣橫秋的板著臉,遇著秦林這麼說說笑笑,實是平生第一次,在小姑娘的心中,秦林的好感度嗖嗖的往上狂飆。(註:臺ㄍㄚ˙陸「接」,地、的 )

  青黛先講半個時辰的四診法,秦林接著說了一刻鐘的故事,然後在秦林自行讀書的時候,她就拿出大疊白紙,皓腕懸空、春蔥緊握一管小小的湖筆,細細勾描圖案。

  李時珍的《本草綱目》是一部百科全書式的藥學巨著,收錄一千八百九十二種藥物,除了最為常見不易被人誤認的之外,大部分藥物繪有插圖,全書共需一千一百六十幅插圖。

  這些插圖是《本草綱目》極其重要的組成部分,因為中醫藥材形態相近的極多,容易誤用,如果只用文字描述,例如大黃的「葉、子、莖並似羊蹄,但莖高六、七尺而脆,味酸堪生啖,葉粗長而濃」,如果從來沒見過大黃的人看了這段描述,最終恐怕還是一頭霧水,腦中勾勒不出大黃究竟是什麼模樣;但有了精美的插圖,就能一目瞭然,不易發生錯亂了。

  李時珍已年過花甲,寫書還行,用羊毫小筆細細的畫插圖就顯得力不從心了,本來是二兒子李建元替他畫的,自打李建元、李建木考上秀才進府學讀書,龐憲和李建方又要忙著醫館的一大攤子事情,畫插圖的任務就交給了青黛。

  這就是李時珍屢次帶孫女上山的原因:觀察藥物鮮活時的狀態,為畫插圖做準備。

  鋪開紙筆,青黛精心的繪製著插圖。

  伏在書案上專心繪圖的少女,*恬靜而秀美,時而將湖筆的尾端含在脣瓣中間出神,時而為插圖上偏離了本意的線條秀眉微蹙,下午的陽光從西窗透入,聲聲蟬鳴從後院傳來,馥郁的藥香慢慢氤氳…… (註:「田」,平淡 )

  秦林置身其間,恍如人間仙境。

  「哎呀,怎麼搞的,又弄汙了!」青黛好看的臉皺成了一團,在她那枝細筆底下,畫的某種植物圖案栩栩如生,只可惜不小心弄上的一滴墨跡使得前功盡棄。

  看著小姑娘懊喪得不行,秦林哈哈一笑:「有那麼為難嗎?我來替師姐畫,叫你看看師弟的手段。」

  秦林刑事偵查學過模擬畫像,為此專門練了一年的素描,憑這層功底,要畫幾幅植物圖案還不是毛毛雨啦。

  不過這傢伙剛接過筆,一張臉就比青黛還皺了:毛筆,素描用毛筆,很好很強大……

  毛筆能酣暢淋漓的表現筆鋒,寫出〈蘭亭序〉、〈寒食帖〉這樣的不朽名篇,也能畫出〈清明上河圖〉和大氣磅礡的潑墨山水,但精確製圖就非其所長了。

  在秦林手中一管狼毫似有千鈞之重,才往紙面上落筆,軟軟的筆頭就東歪西扭,別說繪畫了,就連一道平直的線都沒法完成。

  青黛笑得肚子疼,皺巴巴的小臉倒是舒展開了,伸出手指在臉蛋上輕輕刮:「吹牛皮,不要臉!」

  秦林直撓頭,看看青黛以前完成的插圖,線條精確、圖案栩栩如生,也不知她費了多少心力。

  要是有鉛筆就好了……對了,鉛筆!

  秦林把腦門兒一拍,自信滿滿的道:「用毛筆畫插圖太不方便了,我有辦法畫出比這更精細的畫兒,花的時間還不到現在的一半。」

  青黛本想說吹牛的,見秦林神色不像胡吹大氣,她對此又十分關心,一時喜道:「真的?那就太好了,要用什麼來畫呢?」

  秦林想了想,學筆跡鑒定時還記得那個配方,就說:「需要硫磺、黏土和石墨,就能讓妳方便準確的畫出各種圖案了。」

  「哼,什麼嘛,原來還是拿人家開玩笑,真討厭!」青黛把小嘴一撇,背過身去不理秦林了。

  呀咦,怎麼小蘿莉突然變得傲嬌了?秦林搞不清狀況,只好一本正經的再三強調決無虛言,如有不實天地不容,將來找老婆又凶又惡。

  發誓時秦林直好笑,心說我將來的老婆就在眼前,是否又凶又惡卻是見仁見智了。

  青黛小臉變得緋紅,知道自己多半會錯了意,低眉順眼的說:「好師弟,原來沒騙我呀,師姐錯怪你了,你說的那個『石筆』,咱們這就去做吧!」

  秦林問她為何誤會起來,青黛變得扭扭捏捏的,怎麼也不肯說,只好作罷。

  李家醫館規模很大,附帶的藥鋪也不小,乳缽、藥碾等物十分齊全,有二十多個夥計,十來位學徒。

  掌櫃的姓周,是個鬚髮花白的乾瘦老頭子,不像別處掌櫃一副市儈奸猾相,倒有幾分學究氣。

  聽青黛要石墨與硫磺,他轉身打開抽屜取藥,嘴裡嘮嘮叨叨的:

  「硫磺,又名黃*硇砂、黃牙、陽侯、將軍……石墨,所謂五彩石脂青黃黑白赤,石墨即黑石脂也,又名畫眉石,說文謂之黛……」(註:「撓」)

  秦林恍然大悟,原來石墨又稱黑石脂、畫眉石,青黛的黛就是畫眉石的意思,怪不得會以為我拿她開玩笑呢。

  秦林促狹的朝青黛笑了笑,小姑娘垂下頭,粉嫩的耳根處又有些兒微紅了。

  硫磺與石墨都是中藥,李氏藥鋪就有,黏土就更常見了,很快就備齊。

  藥鋪裡面最多的就是石碓、乳缽、藥碾、石磨之類,大小姐有令,眾夥計齊齊動手,頃刻就將這些東西磨成粉末,混合起來。

  周掌櫃在旁邊看得是莫名其妙,自言自語:「硫磺酸、溫、有毒,治傷寒陰症、氣虛暴洩,黑石脂無單用入藥,五彩石脂合用澀腸止瀉、止血,難不成有人得了重痢疾?可也沒有加黏土的道理啊!」

  當然不是用來止瀉的,秦林吩咐道:「弟兄們,用清水把這些粉末揉麵一樣調和起來。」

  周掌櫃恍然大悟,心道這是做丸劑了,凡丸劑有水丸、蜜丸、蠟丸、糊丸諸般種類,水調最為常見。

  不過接下來秦林讓夥計們再用木頭刻個細槽子,把和好的石墨團擠成細條,周掌櫃就又不懂了,暗自思忖:常聽說西域有一種黑玉斷續膏善能生肌活血,為黑色條狀,秦小哥弄的莫不是那話兒?不過硫磺、黑石脂也沒生肌活血的藥效啊!

  墨條擠成了,秦林又讓夥計們拿到烘藥的窯中燒烤。

  周掌櫃這才自作聰明的忖道:對了,硫磺鉛汞五彩石脂之類,不是提罐道士們玩的把戲嗎?這秦小哥是要煉丹啊!

  哎呀,不好,要是被太老爺知道了……周掌櫃的神色變得很有些不好看。

  周掌櫃能想到,自然有別的人想到,這硫磺、五彩石脂都是方士開爐煉丹,搞鉛汞之術用的東西,荊楚之地自戰國以來巫蠱、道術盛行,蘄州西有武當山,東有龍虎山,道教影響極大,熱衷於煉丹求仙的嘉靖皇帝龍御歸天也才十來年,人們更是記憶猶新。

  白斂作為學徒正在當班,見狀立刻轉身,趁人不注意偷偷溜走。

  片刻之後,張建蘭偷偷溜進了李建方的小跨院。

  又等了一盞茶的時間,李時珍、李建方父子來到了藥鋪。

  大明神醫的臉漲得通紅,白鬍子一根根翹了起來,不停用枴杖搗著地面,衝著秦林恨鐵不成鋼的斥道:

  「你、你們這是在搞什麼?!」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5-9-10 13:57 編輯

jomlin 發表於 2014-6-22 23:03
十六章 石筆

  李時珍講求修身養性,平時極少生氣,但生氣起來也就不得了,全醫館的人都趕過來,沒人說話,一片肅靜,無論入室弟子、學徒還是夥計都停下了手裡的活兒,數十道目光注視著秦林。

  「糟糕,」急匆匆趕來的陸遠志,不停用袖子擦額頭上的汗珠,有心幫秦林又不知如何啟齒,只能站在一邊乾著急,對身邊關係好的師兄抱怨道:「秦哥不曉得太師父最恨拿煉丹修仙來騙人?唉,都怪我沒和他說清楚,現在可怎麼是好!」

  張建蘭則縮在李建方後側,一張本來還算端正的臉,因為幸災樂禍而變得扭曲難看,白斂和他用目光交流,兩人得意之極。

  嘉靖年間丹道盛行,道士邵元節、陶仲文等竟以方術官至禮部尚書,陶仲文還一身兼少師、少傅、少保,胡說什麼有病不需要醫治,煉丹修仙就能長生不死。

  太老師李時珍以發揚醫學為畢生之任,最恨巫蠱迷信和煉丹修仙,在武昌楚王府任奉祠正以及京師太醫院期間都與妖道相鬥,無奈朝廷顯貴們相信妖道,李時珍正宗醫學反而不受歡迎,只能回到蘄州家鄉行醫濟世,連畢生心血凝聚的《本草綱目》也遲遲無法出版,叫他如何不痛恨蠱惑世人的丹道方術?

  李氏醫館是嚴禁煉丹方術的,如有發現必定嚴懲不貸,輕則嚴加申斥,重則逐出醫館。

  秦林竟敢慫恿李時珍最心愛的孫女開爐煉丹,豈能有好下場?

  張建蘭不久前因搞錯青蒿的事情聲譽大跌,自知犯了眾怒,他本有點小城府,這次就沒有跳出來,而是第一時間去通知李建方。

  李建方見秦林觸怒父親李時珍,暗自心喜之餘又做出痛心疾首的神情,望著秦林說:「秦賢姪啊,歧黃之術才是濟世救人的正道,左道方術是要不得的,輕則害人害己,重則誤入白蓮邪教一途,萬劫不復啊!」

  秦林心頭怒意漸生,李建方表面上好像是在教育弟子,實際則一口咬定這是左道方術,而且話中意思還有意無意的往朝廷嚴厲查禁的白蓮教上引,存心要把我一棍子打死啊!

  加上那天李建方說的什麼「謹守本分」、「毋生覬覦之心」、「切勿得隴望蜀」,秦林聯繫前後就知道李建方很不願意自己和青黛的關係過於密切,不過細想李建方只是青黛的三叔,他為何有這種立場呢?

  龐憲也趕了過來,看著乳缽、藥碾裡剩的硫磺和黑石脂,心頭是咯噔一下,朝著李時珍施禮道:「啟*禀師父,秦林年輕識淺,不知輕重,瞎胡鬧也是有的,小孩子玩鬧而已,似乎不必深究。」(註:「禀」為俗字,現作「稟」)

  李建方臉色一沉,淡淡的道:「*懲前*毖後方能以*儆效尤。」(註1:「成」,罰;註2:「必」,慎;註3:警 )

  秦林忽然哈哈大笑起來,旁若無人,惹得眾人紛紛側目。

  李建方恨聲道:「這小子,居然還能笑得出來!」

  張建蘭聞言眼珠一轉,知道師父動怒,登時喜上眉梢,跳出來指著秦林道:「姓秦的,你剛來醫館沒多久,就敢目無尊長!朝廷剛嚴查白蓮邪教,你就在醫館開爐煉丹,我看你存心要給咱們醫館遭災惹禍!」

  秦林不屑一顧的瞟了他一眼,不慌不忙的問:「誰說我在煉丹?」

  「硫磺與黑石脂在爐中鍛鍊,不是煉丹,難不成還是燒瓷?」張建蘭說罷自以為得意的連連冷笑。

  秦林冷冷的道:「真是愚不可及,如果把硫磺和黑石脂放在爐中燒就是煉丹,那把你放進爐子裡還成烤全羊了?」

  李青黛起初被李時珍突然這麼一凶,從來慈藹的爺爺竟然發怒嚴責,委屈得大眼睛含了兩泡的淚,直到這會兒聽秦林說得尖酸新奇,登時破涕為笑:「秦師弟哪兒是煉丹呢?他說要用黑石脂做筆,現在燒的就是筆芯。」

  啊,不是煉丹?眾人面面相覷。

  秦林朝李時珍恭恭敬敬的拱手為禮:「啟稟太師父,這是徒孫用石墨做的筆,不需要用墨水,線條可以極細,是給青黛繪製精細插圖用的。」

  丹丸一般是搓成小圓球,秦林用硫磺和黑石脂弄的卻是細條狀,倒是和筆相近,聽青黛、秦林都這麼說,李時珍立刻就信了七成,神色變得和緩,點點頭道:「若是做筆自然無妨,不過從蒙恬製筆開始就是削竹為管、毫毛為鋒,以黑石脂為筆卻不曾見。」

  李建方也覺得自己武斷了點,但面子有點下不來,兀自強辯道:「秦林,你說是在做筆,若能寫出字就算你說的實話,如若不能,就是虛言欺誑。」

  這有何難?秦林將窯中燒烤的筆芯取出,待它慢慢冷卻。

  陸遠志倒有眼色,已取了白紙過來。

  秦林也不廢話,直接捏著筆芯在紙上寫出懸壺濟世、妙手回春八個字,鉛黑色的字跡在雪白的紙上分外醒目。

  至此眾人再無懷疑,李建方羞惱之餘,狠狠的瞪了張建蘭一眼,礙於父親在此又不便發作,憋得好生難受。

  張建蘭和白斂則垂頭喪氣,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師兄弟們的譏笑聲傳入耳中,鬧了個面紅耳赤。

  青黛是最高興的人,她畫圖經驗豐富,一看這東西就知道用來繪圖有多方便快捷,撿了根筆芯在紙上寫寫畫畫,白皙的手掌沾滿了筆芯的黑色粉末也不管,嬌美的臉龐笑得猶如夏花般燦爛動人。

  李時珍是知道孫女畫圖有多辛苦的,無奈年紀老了沒法做工筆細畫,兒子們又各自有事幫不上忙,只好讓孫女接手,有時候青黛連夜挑燈繪圖,他也是心疼不已。

  現在有了更好的畫圖工具,李時珍朝著秦林連連點頭:「你果然沒叫老夫失望,嗯,不錯不錯!」

  秦林笑道:「就這麼寫還不算方便,還能更進一步。」

  他讓夥計們把*炮製藥材的剝皮小刀弄彎,做了個刻槽子的工具,又拿根小木棍從中間*剖開,用工具在中間一推就刻上槽子,把筆芯放在槽中,兩片木頭合攏黏牢就成了完整的鉛筆。(註1:「袍」,火煉 ;注2:臺ㄆㄡˇ陸ㄆㄡ )

  「喏,這樣既不會弄髒手,還能隨時用小刀和砂紙修整筆尖,筆跡粗細隨心所欲。」

  秦林教青黛使用,眾人見獵心喜各自拿起一根在紙上亂畫,都覺得這東西雖然不像毛筆有蒼勁有力的筆鋒,可掌握線條實在容易多了,畫草圖什麼的實在方便。

  畢生心血凝聚的《本草綱目》可以有更加精美細緻的插圖了,李時珍心情極好,捋著花白的鬍子,看著秦林的目光越來越慈祥。

  青黛興致勃勃的用鉛筆畫著板藍根,她不會用鉛筆,還是像握毛筆那樣將手腕懸空,頭一次使用發力不當,一不小心就把線條歪到旁邊去了,小嘴癟起,懊喪道:「哎呀,我怎麼這麼笨,葉脈又畫出頭了。」

  秦林笑笑,問眾人:「有粗麵包,呃~肯定沒有,拿塊乾饅頭給我吧。」

  陸遠志跑得最快,樂呵呵的拿了兩隻大饅頭來,另外還端著碗豆漿:「秦哥想是餓了,可惜早上的包子都吃完了,不過今天的饅頭還筋道。」

  秦林沒吃饅頭,而是把它放在燒熱的土窯洞口,很快就被烤乾了,掰下小半塊,在青黛畫錯的地方輕輕擦拭。

  就在眾目睽睽之下,那墨跡竟然消失無*踪了!(註:現以蹤為正,踪為誤字 )

  也就是說,用這「石筆」畫錯、寫錯的地方,是可以修改的!

  青黛樂呵呵的,寶貝似的捏著石筆,喜道:「這東西太好了,有了它,要畫圖什麼的不知多好使呢。」

  李時珍摸摸孫女的頭,笑著說:「只一點不好,就是不能用來寫借據,否則別人把字跡擦掉,十兩銀子給你改成一百兩,那就有得官司打了。」

  弟子們哄堂大笑起來,這位太師父可不常開玩笑的,今天顯然心情極佳。

  李建方也在旁邊無可奈何的陪著笑臉,不過李時珍不準備就這麼放過他了,老臉一板,怒氣沖沖的道:「今後有什麼事情先搞清楚再說,信口開河,人云亦云,還有沒有一點兒心性定力?我看你就算去了太醫院也夠嗆,倒是不去才好,免得替老夫丟人!」

  李建方把腦袋深深垂下,此時已漸漸害怕起來,頭一次誤用香蒿,第二次冤枉秦林,兩次都和他有關,情知父親已深為不滿了。

  旁的倒也沒有什麼,父子之間再怎麼嚴責也不丟人,便是學生們瞧見了也只能說李建方孝敬父親,李時珍耳提面命,父慈子孝而已。

  可李時珍話裡意思竟是不太想這個兒子去太醫院供職,明白這點李建方就冷汗滾滾而下,打濕了後背──他近年來一切的努力都是朝著太醫院進行的,要是父親真的改變了主意,那可什麼都完蛋啦!

  好在李時珍也知道這個兒子醫術其實極高,只心性修為上還差了些,見他羞慚不語也就不再責罰,冷哼了一聲:「自己好好想想,我輩醫者該有何等心境。」

  說罷又溫言對秦林道:「老夫瞧你握筆與常人不同,想是這石筆該當如此用?這東西是從何處學來的?」

  「是弟子在武昌見一個紅毛鬼用的,揣摩道理自己仿製,倒也不差。」

  李時珍點點頭,南方沿海紅毛夷人不少,近年來沿長江進到內陸的也有幾個,稀奇古怪的東西很多,什麼自鳴鐘、紅夷大炮,這小小石筆就微不足道了。

  便說道:「你盡快教青黛怎麼使用,你教她畫圖,她教你醫學基礎,你二人正該互為師友。」

  哦耶!秦林心頭大喜:老先生你太可愛了……
jomlin 發表於 2014-6-22 23:06
十七章 黃連祖

  「這石筆握法與毛筆不同,前端架在食指、中指之間,筆桿靠在虎口處,不對、不對,毛筆使的腕力,用石筆嘛就得多使指力……」

  秦林一本正經的教青黛如何使用鉛筆,這東西的筆芯其實不含鉛,是用黑石脂加黏土、硫磺混成,因此取名為「石筆」。

  青黛嬌嫩的臉蛋上布滿了紅暈,心慌慌的像揣了隻怦怦亂跳的小兔子,銀牙輕咬、秀眉微蹙──秦林這傢伙捉著她玉雕般白皙嫩滑的小手,正手把手的教她呢,只不過某人是否別有用心,那就天知地知了。

  上次探討脈象的時候,還是對面而坐,幾根手指頭輕輕的搭在腕上,青黛就覺得有些怪怪的,這次被秦林挨在身側,伸出狼爪子將小手握在掌心,她只覺熱量從秦林掌中傳來,頓時耳根發燒、心頭發慌,不知如何是好。

  偏偏作為罪魁禍首的秦林似乎完全沒有相應的覺悟,神情若無其事,還大驚小怪的道:「奇怪,本來剛才已差不多掌握了運筆的方法,怎麼這會兒反而更差了?青黛師姐,你要認真啊,不要胡思亂想的。」

  「你才胡思亂想哩!」青黛俏臉緋紅,白了秦林一眼,見這傢伙神色莊嚴,臉上似乎寫了「道貌岸然」四個大字,又懷疑起來:莫不是我多想了?不過,秦師弟的手真熱啊……哎呀呀,怎麼又想歪了?

  秦林心頭早已樂開了花,逗逗不*諳世事的青黛,人生真是充滿樂趣…… (註:「安」,熟 )

  又過了一刻鐘,青黛鬢角已有細微的香汗沁出,天氣本來就熱,秦林好像又坐得太靠近了點,青黛的心跳貌似也太快了點。

  終於她忍不住了,小手游魚般從秦林的魔爪中溜了出去,心慌慌的道:「秦師弟,這半天咱們也沒學成什麼樣兒呀,你先複習,讓青黛先自個兒揣摩吧。」

  嬌美的臉龐上,低垂的眼*瞼把含著水霧的大眼睛遮住小半,長長的睫毛忽閃忽閃,使秦林的心弦為之而鳴。(註:「簡」,眼皮 )

  壞笑著暫且放過小青黛,秦林心道這丫頭臉皮嫩,要是迫緊了反為不美。

  青黛垂著頭胡亂寫寫畫畫,不敢看身邊的秦林,她時不時將筆尾放進口中輕咬,老半天怦怦亂跳的心肝才恢復平靜。

  說來也怪,最喜歡拿話逗她的秦林,這半晌居然一句話也沒有說,耳邊只傳來沙沙的落筆聲,大著膽子用眼角餘光瞧去,只見秦林時而抬頭看看青黛,時而凝神思索,時而在紙上刷刷畫幾筆。

  「這是在做什麼呢?難道是在給我畫像?」青黛更加起勁兒的咬著筆桿子,想去看又不好意思,不看吧又怕秦林把她畫成了醜八怪。

  忽然秦林伸了個懶腰,口中唸唸有詞:「嘖嘖,畫成了,可惜畫得不好,把青黛師姐畫醜了……」

  青黛聽到這裡,哪兒還忍得住?趕緊將畫兒搶在手中,定睛細看,但見那畫上美人兒青絲如雲,臉龐秀美絕倫,眉眼靈動生輝,嘴角微微上翹露出俏皮的微笑──正是惟妙惟肖的青黛。

  「畫得真好!」青黛讚歎著:「這樣還不算好嗎?我瞧過唐伯虎的畫兒,名氣雖大,好像還不如你畫的好呢。」

  素描講求真實還原,技法上突出明暗層次和清晰的空間感,也就是說追求和相片類似的效果,國畫則務求神韻,兩者是不同的藝術類別無法對比,只不過青黛從未見過這種能把人畫得栩栩如生的畫兒,所以驚訝讚賞。

  秦林搖搖頭,長時間的端詳青黛,直到小丫頭因為不好意思轉過頭去,才惋惜的道:「和師姐本人相比,這幅畫可差得遠了。」

  青黛越發嬌羞*無那,手上卻是飛快的將這幅圖畫疊成方勝,珍而重之的放進貼身香囊之中。(註:「吾挪」,無可如何、……到不行 )

  秦林故意奇道:「咦,師弟畫了這幅圖,師姐就白拿去嗎?這可是我準備高價出售的畫兒呢。」

  青黛咬了咬嘴脣,不樂意了:「賣多少?」

  「讓我算算,如此稀罕物事怎麼的也得換四樣寶物……」秦林掐著手指頭,一樣一樣的算道:「天上飛的老鴉屁,水底游的鯉魚尿,王母娘娘裹腳布,玉皇大帝破頭巾,換這四樣也就夠了。」

  壞蛋!青黛捶了秦林一下,咯咯嬌笑:「你以為自個兒是孫行者啊?我看你沒一刻正形,倒是屬猴子的,只不過不是神通廣大的天生石猴,而是隻調皮搗蛋的大馬猴!」

  說罷,她靈動的眸子滴溜溜一轉,小虎牙輕咬嘴角,央道:「好師弟呀,我也替你劃一幅像,咱們就算扯平了吧。」

  秦林道聲好啊,咳嗽兩聲正襟危坐起來,雙手放在膝蓋上,正兒八經的等著青黛看清了再動筆。

  青黛忍住笑,在紙上刷刷刷的畫起來,很快便畫成,往秦林懷中一塞就趕緊躲到旁邊生怕他來抓,卻是憋不住,吃吃的笑彎了腰。

  只見那畫像上,秦林生著血盆大口,獠牙外露,頭髮跟鋼針似的根根衝天,銅鈴也似的眼睛冒著火花,袖口伸出的兩隻手足有蒲扇大,而愈發叫人想笑的是,這魔神般的傢伙神情並不猙獰可怕,反而滑稽可笑,大嘴咧到了腮巴子,臉上神色十分猥瑣,那蒲扇大的手一隻撓著頭皮,一隻伸在腰間撓癢癢,動作神情與秦林倒有七八分相似。

  青黛嚴防秦林來抓,縮到門口嚴加戒備,只要有情況就溜之大吉。

  不曾想秦林並未失望,反而拿著畫兒連聲稱讚:「好畫像,畫得好!古之異人必有異相,這般威風凜凜、殺氣騰騰,將來這畫不是掛在凌煙閣上,就是做封狼居*胥、勒石紀功的底圖。」(註:「虛」)

  「吹牛皮,呱呱叫!」青黛刮著粉嘟嘟的臉蛋笑話秦林:「就算你不嫌棄這畫,它最多能掛在太醫院就算很了不起了,凌煙閣、狼居胥,你是李衛公還是霍嫖姚?」

  秦林傻笑著撓了撓腦袋,動作正與畫上的「怪物」一模一樣,惹得青黛笑得直打跌,他自己也不好意思的笑了。

  兩人正在說笑間,聽得外面漸漸起了喧鬧聲,鑼鼓聲、嗩吶聲著地滾來。

  弟子們居住的是學堂西首的小跨院,秦林與青黛走到院中。

  午睡被吵醒起來的陸遠志也出來了,揉著眼睛嘟嘟囔囔的道:「哪家娶新媳婦嗎?咱們去討他塊喜糖吃。」

  白斂興高采烈的跑進來,像得了寶貝似的叫道:「荊王千歲派人來給咱們醫館送匾、披紅啦,大夥兒快出來呀!」

  李時珍懸壺濟世,痊癒的病人表示感謝,窮人家的送點雞蛋、核桃什麼的,極窮的連藥費也出不起,替醫館挑幾桶水、掃一下地也算表示了,富貴人家則時興送匾額,大吹大打,披紅掛綵,是杏林中極有光彩的事情,如同後世送錦旗一般。

  聽說又是荊王千歲送東西,秦林暗自納罕,心道這位王爺未免太客氣了吧,先是請李時珍等三人徹夜宴飲,這又送匾掛紅。

  醫館大門口,二十餘名吹鼓手卯足了力氣吹吹打打,大箱子、小箱子打開看見裡面裝的綢緞表裡,有兩名王府僕役端著盤子,上面蓋著紅色綢緞,如果不出意料,下面就是些小銀錠,又有兩人扛著黑底金漆匾額,上書「越人再世」四字,用得扁鵲原名秦越人的典故。

  這一切的中心,是位搖著摺扇的青年,在眾位師兄弟面前崖岸自高的首徒張建蘭,此刻正把腰兒呵得低低的,對這位穿著明黃色飛魚服的男子,一臉阿諛奉承:

  「千歲爺太客氣了,敝醫館擔當不起啊!世子安好?黃大人,勞煩您屈駕來一趟,真是過意不去……」

  這也是錦衣衛嗎?秦林暗自皺眉,被稱為黃大人的青年,容貌倒也不差,只不過一臉的酒色氣,眼袋浮腫,神色輕薄,腰間沒掛繡春刀,手中倒搖著一柄泥金扇面的摺扇,腳步虛浮無力,看上去就是個身體被酒色掏空的紈*絝子弟,和初到蘄州遇到的石韋石百戶手下那批虎狼之輩,簡直就是兩個極端,偏偏他身上還就穿著總旗服色。(註:褲 )

  陸遠志附到秦林耳邊道:「這人叫做黃連祖,是荊王側妃黃氏的嫡親弟弟,荊王保舉他錦衣衛總旗的位置,仗著王府的勢力在咱們蘄州城裡胡作非為,聽說上個月還有個未出閣的富家小姐因為他的緣故上吊自殺……大師兄是黃連祖的遠房表親,走他的路子才得了荊王府良醫副的前程……」

  秦林揉了揉鼻子,漫不經心的道:「這麼說,他就是個抓著姐姐裙子往上爬的窩囊廢囉?那麼張師兄走這窩囊廢的門路,似乎也不怎麼冠冕堂皇。」

  陸遠志怔了怔,青黛則噗哧一聲笑了起來,黃連祖的惡名在蘄州城的閨秀中可謂如雷貫耳,她和那位上吊自殺的小姐還曾見過面,自然同仇敵愾,秦林罵得痛快,她也覺得解氣。

  李時珍在後院遲遲未出,黃連祖等得無聊,隨意亂看,正巧就把青黛巧笑嫣然的樣子瞧在了眼裡,登時身子就酥了半邊,心頭邪念陡生。
jomlin 發表於 2014-6-22 23:07
十八章 提親

  黃連祖奸笑著打量青黛,伸出舌頭舔了舔嘴脣,肆無忌憚的問道:「表哥,那穿青衫的小娘子也是你們醫館的人?長得可真對黃爺的胃口。」

  兩人雖然是表親,不過一個是荊王側妃的嫡親弟弟,威風凜凜的錦衣衛總旗;一個只是李氏醫館的弟子,就算做上王府良醫副也不過雜品職官,所以張建蘭從來都是大人、卑職的叫著,黃連祖則毫不客氣的直呼其名。

  「表哥」兩個字一叫不得了,張建蘭只覺飄飄欲仙,*腋下生風直欲扶搖直上了,可等聽清黃連祖的下半句,始知他前倨後恭只不過為了打聽青黛,明顯不懷好意,便又猶豫起來。(註:「夜」)

  黃連祖惡名昭彰,張建蘭自然知道他打聽青黛實是居心不良,而他自己也一廂情願的把青黛看作未來佳偶,滿心打算做了王府良醫副就回頭向太師父提親,因此心頭極不願迎合黃連祖。

  可自打秦林進了醫館,張建蘭接連犯錯,自己弄得狼狽不堪,都快沒臉混下去了,正逢荊王世子患重病被李時珍、龐憲治好,王爺派黃連祖來送匾額,好不容易才逮到機會和黃連祖套套近乎,也有在醫館眾人面前替自己長臉的意思。

  要是得罪了黃連祖,這一番心思豈不白花了嗎?非但醫館中無人瞧得起,觸怒於他,說不定連良醫副的前程也打了水漂……

  抬頭恰看見青黛與秦林並肩而立,兩人談笑風生,張建蘭登時由妒生恨,暗道:「看樣子小師妹鍾情秦某人,太師父與龐先生又包庇於他,擇婿之時怕是輪不到我了。罷罷罷,大丈夫何患無妻?只要討黃大人歡喜,將來我坐上良醫副的位置,還找不到美貌女子?」

  把心一橫,張建蘭諂媚的道:「好教黃大人曉得,這位姑娘是我家太師父的嫡親長孫女,芳名青黛,今年十五歲(虛歲),學得一手好醫術,花容月貌,雅擅丹青。她父親李建中是壬子科舉人,現任四川蓬溪縣令,父母不在身邊,由太師父撫養到這般年紀。黃大人若是有意提親,在下願意做個月老。」

  提親?黃連祖冷笑了兩聲,不置可否。

  舉人熬資歷也可做官,但往往是四五十歲了才到川邊、甘陝、嶺南等偏僻地方去做個縣丞,知縣、州同、通判這樣一級級升上去,熬到告老還鄉頂齊天不過是個偏遠地面的知州,和金榜題名的進士相比,真是一個在天一個在地,更不要說世襲*勛貴了。(註:勳為異體字 )

  黃連祖做荊王側妃的姐姐已經替他張羅了一門親事,未來的老岳父是位權勢煊天的世襲錦衣衛千戶大人,比之舉人出身的小小縣令,相差不可以道里計。

  只可惜那錦衣千戶的千金小姐,聽說她既胖又醜還善妒……倒是趁著母老虎還沒娶過門,多找找美貌姑娘樂呵樂呵……

  黃連祖瞇起眼睛,以淫邪的目光打量著青黛:「提親就不必了,家世不怎麼合適,她爹舉人身分入仕,熬到五六十也不過是個州同。嘿嘿,小娘子一手醫術還雅擅丹青?爺就喜歡這調調,張家表哥,你想想辦法,咱今後和這小娘子多親近親近。」

  說罷他呵呵大笑。

  幾個同樣穿著錦衣衛服色的跟班,油腔滑調的跟著笑了起來。

  張建蘭尷尬得無地自容,沒想到神仙人兒似的小師妹,竟被這黃連祖言語間如此糟踐,怒意油然而生,可想到對方的身分地位,又只得低下頭,唯唯連聲。

  醫館大門側面的臺階上,秦林與青黛、陸遠志正說笑,幾乎同時都察覺了數道不懷好意的目光,原來是黃連祖身邊的幾名跟班朝著青黛指指點點。

  秦林不禁奇怪:黃連祖是個紈絝子弟,因為裙帶關係當上錦衣總旗,也就罷了,那幾名跟班神色油滑可鄙,純粹就是市井流氓,怎麼也穿錦衣衛服色?

  「什麼東西!」陸遠志朝地上啐了口,「幾個軍餘也敢穿飛魚服,要不是咱們蘄州山高皇帝遠,又有黃連祖當他們老大,哼,老早就掉了腦袋!」

  陸遠志給秦林解釋,其實這幾人並不是真正的錦衣親軍,有正式軍籍的人稱為正軍,在錦衣衛中資歷較深的稱為校尉,資格淺的則是力士,都是正規軍。

  除此之外,有不少市井流氓投充錦衣衛,仗著上官權勢欺行霸市,這就是「軍餘」,但說到底不過是些青皮光棍,別看他今天身上穿著飛魚服,說不定前天還被捕快當賊捉起來,拿三十斤枷子*號令在州衙門口呢。(註:犯人捆綁示眾)

  幾人說了小半個時辰的話,李時珍才在龐憲、李建方陪同下緩步踱出中門。

  原來蘄州醫界送匾披紅有規矩,不能病人一送醫家就接,醫家得不停推辭,病人三請四催之後才能「恭敬不如從命」,以示謙恭自省之意。

  也不知黃連祖這紈絝不懂規矩,還是他故意拿大,並沒有派人進醫館催請,只一味在門前大吹大打,倒好像逼人出來似的。

  李時珍惱他誠意缺缺,又聽說這位黃連祖劣跡斑斑,你既不來催請我就乾脆不出來,叫黃連祖等了老半天,才在李建方勸說下慢慢悠悠的走出大門。

  黃連祖早已等得不耐,若不是留意青黛,早已拂袖而去了,見李時珍出來他就大模大樣的上前拱拱手,連腰兒也不曾呵一呵:

  「李神醫請了。世子大病初癒,身體虛弱,沒空兒親自到此,因此千歲命黃某前來贈匾、掛紅,酬謝神醫師徒。」

  李時珍見這黃連祖十分拿大,言語間當李家是王府家奴一般,就愈發不樂意了。

  醫家雖然講個心性沖淡,可泥人兒也有三分火性,老人不亢不卑的道:「老朽原說世子大病初癒,宜留在府中靜養,以不來為宜,不料王爺實在客氣,又派了黃大人前來。想世子謙淡沖和,極其禮賢下士,又是個風雅妙人,老朽本想他痊癒後再請到醫館來飲茶談天,於杏樹蔭下手談一局,做楚河漢界之樂的,可惜呀可惜……」

  李時珍言語極其和緩,並且沒有指責黃連祖半句,偏偏句句都是在打他的臉。

  先說世子謙淡沖和、禮賢下士,又是風雅妙人,期待與他手談一局,最後直說可惜可惜,言下之意便是黃連祖狗仗人勢囂張跋扈,還不學無術,實是個鄙陋不堪的傢伙。

  李時珍真是個妙人!秦林拊掌而笑,陸遠志嘴咧到了腮巴子,青黛也垂下頭咯咯嬌笑。

  人家口口聲聲讚揚世子,黃連祖當然無法反駁,只得忍住氣,手指黑底金漆匾額:「這是千歲親筆寫的。」

  便揮揮手令人把鞭炮點著,劈里啪啦的鞭炮聲中,幾名奴僕摘下托盤上蓋著的紅綢子,分別掛在醫館門口的杏樹上,又把「越人再世」的匾送了過去,醫館眾人七手八腳的把匾掛在中堂。

  最後黃連祖又指指兩托盤的小銀錠子:「一盤是千歲賞的,一盤是世子的心意,還請老先生笑納。」

  明朝*藩王地位極高,僅下天子一等而已,公侯以下百官「伏而拜謁,無敢鈞禮」,所以黃連祖說賞賜倒也沒錯。(註:臺「凡」陸「翻」)

  可這是病人給醫家贈匾披紅,豈能如此裝大?前幾日荊王請李時珍等徹夜宴飲,也是笑容滿面極其親近,可沒像黃連祖這樣毫不客氣。

  醫館眾人皆有憤憤不平之意,只有黃連祖還洋洋自得。

  李時珍笑笑,也不和這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計較,對站在旁邊的秦林、陸遠志道:「來,收下這兩盤銀子,恰巧今年暑氣蒸騰遠勝往年,要準備藥劑預防瘟疫,你們替我把銀子送去惠民藥局吧!」

  街面上的百姓見這一幕,無不伸出大拇指,七嘴八舌的讚揚:「好個不愛財的李神醫!」

  「治病救人,懸壺濟世,沒得說!」

  秦林、陸遠志捧了銀子就走,青黛也興高采烈的跟著。

  黃連祖一雙眼睛簡直黏在了青黛身上,毫不掩飾的上下打量。

  李時珍將竹杖在地上狠狠一頓,重重的哼了聲,黃連祖才依依不捨的收回目光。

  惠民藥局是宋代開始設立的醫政衙門,明代在各地分設,管理醫藥事務和防範賑濟瘟疫,賑災經費除了官方撥下的銀子,主要靠地方士紳、大藥鋪和名醫館捐助。

  秦林估摸了一下,這兩盤銀子加起來小二百兩,李時珍毫不猶豫的捐給惠民藥局,還真是視錢財如糞土的大明藥王啊!

  小胖墩陸遠志則不停的咕噥:「唉~好不容易有人送這麼豐厚的診金,太師父又捐了出去,照這麼搞下去,我看太老師的《本草綱目》啊,下輩子也沒法出版。」

  秦林笑道:「一個世子就值二百兩,咱們再治幾個王爺、王妃,似乎湊個幾千兩並不算難,有三五千兩銀子,刻板、印刷也就夠了。」

  切!陸遠志癟了癟嘴:「你當每家都有這麼多錢,隨便哪個富家都有這麼大方?極富的大財主給十兩診金,已是格外的了,更何況還有許多窮人付不出診金,咱們醫館也是來者不拒,有時候一年到頭竟是入不敷出呢,哪兒有餘錢剩下來?印書,印不了五十多卷的《本草綱目》,只好印本《百家姓》罷了!」

  那百家姓只有幾百個字,薄薄幾頁紙,陸遠志自是說的氣話。

  往惠民藥局送了銀子,拿了回執回到醫館,秦林發覺氣氛不大對頭,一眾弟子、學徒議論紛紛,看見他們幾人又住口不說,瞧著青黛時神色越發尷尬。

  心知有什麼事發生,秦林找借口支開青黛,幾名相熟的師兄弟才義憤填*膺的告訴他:「他奶奶的,太欺負人了,那姓黃的竟然向太老爺提出要青黛去做他的第三房小妾!」(註:「英」,胸 )
jomlin 發表於 2014-6-22 23:08
十九章 骨骼清奇

  夜裡下了一場大雨,空氣分外清新,清晨的太陽也溫暖和*煦,趁著日頭還沒有變得火辣難耐,蘄州南市的人們工作著、喧鬧著、歡笑著。(註:「許」,溫暖 )

  漁家漢子裸著油光水滑的肌肉,手提草繩子穿腮紮起的鮮魚:「剛從蘄河裡打來的鮮魚欸,活蹦亂跳!草魚肥,鯉魚嫩,清蒸鱖魚神仙站不穩!」

  陸家肉鋪的老闆生得黝黑肥壯,小褂子敞開露出胸口的叢叢黑毛,雙手把剔骨尖刀舞得風車也似,看上去凶神惡煞,但人們都知道其實陸老闆挺好說話,在他這兒買肉,秤桿是十足十,還總給熟客們搭送點骨頭、下水。

  城西種菜園子的張大郎挑著擔兒,水靈靈的黃瓜,嫩生生的青菜,綠油油的韭菜,還帶著清晨的露珠兒。

  蘄州北面麒麟山腳有連片的金碧輝煌的王府,東城有歌舞昇平的花柳巷和管弦樓,西城則有富商巨賈的幽深宅院,可要說整個蘄州的煙火氣,可全集中在吵吵鬧鬧的南市啦。

  萬曆初年,雖不算天下大治倒也稱得上舉國昇平,人們生活得有滋有味。

  惟一讓大傢伙兒奇怪的是,肉鋪陸老闆的兒子,被老陸引以為榮,整天掛在嘴邊的神醫弟子,那張胖乎乎的小圓臉上,為什麼眉頭皺成了一團舒展不開?

  和秦林同行前往岔灣村,去喝知州衙門壯班新任班頭牛大力喜酒的陸遠志,有些擔心的看了看身邊的朋友:不管什麼時候秦林都是胸有成竹的樣子,給人以莫大的信心,可自打進了那家書店,他就沉默到了現在,流露出的失望、懊喪之情叫開朗樂觀的陸遠志也變得消沉。

  「莫非那家書店有鬼,秦哥撞了邪?」陸遠志眨巴著小眼睛。

  秦林長長的歎息一聲,劍眉深鎖。

  富貴人家在娶正妻之前先買幾個小妾在身邊,是這個時代常有的事情。這種侍妾地位極低,將來正妻入門之後更要受欺負,實與奴*婢相距不遠,若不是窮得實在無路可走,就算小門小戶的百姓也不願把女兒推進火坑。(註:「畢」)

  李建中雖是舉人出身前途黯淡,好歹也是正七品的知縣,何況以李時珍對孫女的寵愛來說,將來青黛無論如何都是要嫁與人做正妻的。

  黃連祖竟敢提出要青黛與他做侍妾,實是莫大的侮辱,李時珍氣得渾身發抖,當場就和他翻臉,端茶逐客。

  昨日秦林等人回到醫館的時候,黃連祖早已狼狽而走,否則秦林還真想教訓教訓這廝。

  本來以秦林的想法,既然李時珍斷然拒絕了黃連祖的要求,李家又是大名鼎鼎的荊湖神醫,青黛的父親李建中又身為四川蓬溪知縣,難不成黃連祖還敢公然搶親?

  醫館眾師兄弟的憂心忡忡完全顛覆了秦林的看法:迫於儒林清議和國家法度的約束,黃連祖自是不敢公然強搶民女,可他一肚子的壞水,難保今後不出什麼*妖蛾子來為難李氏醫館。(註:歪招 )

  俗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黃連祖有錦衣衛總旗的身分,有荊王側妃的姐姐替他撐腰,還有什麼做不出來的?將來醫館的麻煩多半要接踵而至了。

  秦林聽得一肚子火,他早知道這個時代的官府權力極大,所謂「破家的知縣,滅門的令*尹(知府)」,普通百姓決不敢與官府相抗,所以才出銀子資助牛大力當民壯班頭──他對牛母有活命之恩,將來要是在蘄州城做點事情,牛大力自會提供方便。(註:「引」)

  可三班衙役最多也就能鎮住地皮光棍破落戶,遇到了黃連祖這種紈絝子弟就沒什麼作用了。論武功牛大力一巴掌就能搧得他半死不活,但人家身上穿著錦衣衛總旗的飛魚服,哪個百姓敢毆打天子親軍?造反謀逆的罪名!

  要治黃連祖,還得從官面上來……秦林越來越渴望當官了,這個時代,只有當上官,當大官,才能擁有尊嚴和人格,才能保護自己身邊的人。

  大明朝踏入仕途的最佳路徑,當然就是科舉考試。寒窗苦讀,《三字經》、《弟子規》開蒙,四書五經入手,考秀才進州學、府學,鄉試考舉人,會試考貢士,殿試考進士,一當上進士就是魚躍龍門了。

  三年*庶吉士散館,內則點翰林,外則放*給事、御史,三轉上去留朝的就是大小九卿、直殿學士,外放就是布政使、巡撫、總督,實是青雲直上的路子。(註1:「術」;註2:「己」)

  既然是條金光大道,秦林當然要打打它的主意,當朝執政的江陵張居正,莫說區區錦衣衛千戶、荊王側妃,就算錦衣衛指揮使、各處藩王,只要見了他老人家就連個屁也不敢亂放,何等威風,何等權柄!

  不曾想,找了家書店看了丙子科舉人、進士的小錄(貓註:就是優秀作文選啦~),秦林登時心涼了半截;且不提書法之端莊秀麗,就是文章的法度架構,用得典故之精到,起得氣勢之端嚴,恐怕後世的中文系教授都不一定能趕上!

  至於秦林自己,甚至有不少生僻字都不認識……

  沒辦法,後世的學生要學十幾門功課,要體育鍛鍊、打遊戲上網……八股時代的書生則十年如一日的懸梁刺股,兩者可以說根本就不在一條起跑線上。不管後世評價八股文多麼僵化桎梏,可不得不承認,大明朝的書生們的的確確把這種文體寫得很漂亮,難以超越。

  泥馬啊,為毛眾多穿越前輩可以靠幾句後世詩詞,就能縱橫科場無往不利,探花、狀元,連中三元都搞得出來,到老子這兒連生僻字都不認識啊,還有*木有天理啊!(註:「謀」,方言,《瘋狂的石頭》(電影) )

  秦林真想指著太陽罵賊老天了,手指頭戳出去一半,想起這時候老天爺也不能亂罵的,搞不好被當成黃巢、宋江給官府抓起來,只好悻悻的收回。

  身邊的陸遠志一直觀察著秦林的神色,見他神情陰晴不定也捏著把汗,忽然小胖墩嘴一咧,大聲道:「豆腐西施!秦哥,他們說的豆腐西施就在前面,你不問過嗎,看,杏黃色招旗兒底下就是。」

  前幾日師兄弟們開玩笑提到蘄州的豆腐西施,秦林好奇的問起,人人都一臉笑容的告訴他,這豆腐西施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惹得他好奇心起,要來見識見識。

  可隨著陸遠志手指頭看去,哪兒有什麼豆腐西施?只有個雞皮鶴髮的老太婆坐在豆腐攤兒後面,臉上的皺紋都可以當搓衣板用了。

  秦林一怔,眼睛瞪得老大四下搜尋,結果自然是一無所獲,半晌才苦笑道:「沒看見什麼豆腐西施啊……莫非、莫非你們就是說的那老婆婆?可也太那個啥了吧。」

  陸遠志笑得摀住了肚子,小圓臉的肥肉歡快的蕩漾起來:「沒錯,五十年前她就叫豆腐西施,那時候的的確確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咱們醫館後院*焙藥的老胡頭就喜歡了她整五十年!」(註:「倍」,微火烘烤 )

  秦林不禁啞然失笑,半晌才聽陸遠志說了豆腐西施的身世,無非是剛進門就守寡,守節苦熬之類的,令人欽佩的是她靠小小豆腐攤,將娘家、婆家的四位老人養老送終,志節之堅也難能可貴了。

  如果說五十年前叫她豆腐西施是名符其實,那麼五十年後對於年輕人就是一個善意的玩笑,在老年人則是對過去美好事物的回憶。

  秦林忽地心頭一動:俗話說寡婦門前是非多,豆腐西施要為丈夫守節,迫於家中四個老人的生計又不得不拋頭露面,個中艱辛實在不難想像。連她都能頑強的生存下來,自己堂堂七尺之軀,要實現步入官場、建功立業的目標又有何難?

  呼~秦林仰天吐出胸中一口濁氣,笑著對陸遠志道:「走快些,咱們比比腳程如何?」

  陸遠志笑了,他從朋友的臉上看到了某種從來沒有的氣勢,秦林從頭到腳煥發出新的氣象,似乎任何艱難險阻都無法阻擋他去實現自己的目標。

  ………

  白蓮教被朝廷強力鎮壓,荊湖恢復了平靜,城門口已沒有設置檢查關卡,師兄弟二人不費周折便出城,沿著大路往岔灣村的方向走了七八里。

  天氣炎熱,見路邊有座小小的茶棚,兩人就坐下來喝碗涼茶,秦林手頭還有不少錢,這茶棚還兼賣滷煮雞蛋和燒餅,就花幾文錢買了些,與陸遠志一塊吃。

  走遠路兩人腹中餓了,問路人距離岔灣村還有三里路,看看時辰離中午的宴席也還有一陣子,他們便坐著吃點東西墊墊肚子。(註:應為作者存稿再寫時的筆誤重覆 )

  涼茶極是普通,滷煮雞蛋卻極為美味,剝開來鮮味隨風飄散,一嘗果然鹹鮮可口。

  「小施主,貧道打個問訊。」一個洪亮的聲音在二人腦後響起。

  回頭一看,是個身材極其高大的黃冠道士,生得白鬚銀髮,兩道劍眉不怒自威,雙目炯炯神完氣足,鼻梁英挺,闊口方臉。

  只可惜這人五官雖生得好,位置卻不大對,兩隻眼睛距離似乎太近了點,眉毛好像又分得太開,嘴巴倒沒什麼不對,可張口就是蟹黃色的大板牙……總之,本來嚴肅端方、仙風道骨,直如呂洞賓再世、張道陵下凡的形象,被這一破壞反而生出幾分滑稽之感。

  他身後還有兩名二十歲上下的道士,一穿青,一穿黃,衣服倒是洗得乾乾淨淨,可注意看的話就能發現不少破爛之處,當然都被小心的縫補上了。

  見秦林、陸遠志二人面色詫異,當頭的老道士笑道:「無量壽佛!兩位施主骨骼清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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