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十國千嬌 作者:西風緊 (已完結)

 
巴爾帕金 2014-8-9 19:19:5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19 1000229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6-6-10 09:47
第八百八十三章 野人之禍

    鴨綠江北岸大火瀰漫,黑煙滾滾,女真大王府外的軍寨全都燃起了大火,漫山遍野全是穿著獸皮的「野人」。

    城門口一眾契丹騎兵揮舞著兵器,驚懼地大聲喊叫著。周圍全是衣衫襤褸的部落野人,一個契丹兵被從馬上拽下去了,頓時一大群人瘋狂地圍上去,「啊……」瘆人的慘叫隨著鮮血騰起。

    旁邊還有幾個野人按著一個拚命折騰的契丹兵,野人雙手抱起大石塊,「砰砰」往那契丹兵腦袋上砸,鮮血腦漿濺得到處都是。

    城內煙霧滾滾,四處低矮的房屋和帳篷都燒起來了,許多驚慌失措男女老少在煙霧中逃奔求饒。野人從房屋裡大肆劫掠,一袋袋的珍珠、毛皮、人參等物被亂哄哄的人群背出來,然後放火燒房子。一個契丹文官被木叉插得渾身都是血,他還沒死,一面在地上爬一面嘶聲慘叫,接著削尖的木棍又往他身上招呼,被打得血肉模糊。

    一個騎著馬赤膊的大漢揚起雙拳,瞪圓眼睛「哇啦」地大吼一聲,周圍的人群也跟著手足舞蹈地叫喊起來。

    四處衣衫狼藉的婦人被驅趕出來了,她們嚇得渾身抖,低著頭仍由野人們鞭打叫罵。從幾歲到五六十的老婦都有。而男子全都被殺光,地上到處都是屍體和呻吟的沒死透的人。

    ……幾天後,東北面來的快馬直接報入大遼王帳。

    急報奏來,高麗軍隊越過了邊境!鴨綠江女真大王府被十幾個部落圍攻攻陷,城池、村寨被洗劫一空,兵馬總管和諸官吏被屠殺殆盡!

    「這是謀逆,造反!一定要給那些野蠻人血的教訓!」王帳中的貴族們怒不可遏。

    這時有人說道:「鎮守鴨綠江女真大王府的兵馬總管是大遼駙馬,公主也在大王府……」

    這麼一提醒,諸大臣這才想起了那位公主……先帝耶律璟的同父異母妹妹、越王耶律必攝的同母妹妹。

    站在王帳中間的人脫口道:「大王府全部女人都被抓到野人部落去了,聽說十幾個部落領在山裡聚眾取樂,大部分婦人都被活活折磨而死!」

    頓時王帳裡嘩然,契丹貴族大臣們無不惱羞成怒!憤怒的大罵,羞辱的叫嚷,讓大帳中彷彿炸開了鍋。

    「暴君」耶律璟被刺死後,義宗一黨的人當政,那個公主既是當朝政敵那邊的人,又已經失勢……但是,無論如何也是太祖的血脈,事關皇室顏面。生這樣的事,無論哪一派的人都是無法接受的恥辱!

    鬧哄哄一片聲音中,楊袞見北院樞密使耶律斜軫回頭過來,楊袞便提醒道:「越王與他同父同母的妹妹關係最好,等他知道了這個消息肯定非常傷心。」

    蕭思溫就站在耶律斜軫的身後,聽到楊袞的話,馬上想起了之前在上京得到的那份密信:越王必反。

    就在這時,瘦弱的耶律賢把手裡的權杖舉了起來,大帳中憤怒的吵鬧漸漸才消停了一些。耶律賢的目光裡帶著與他年紀不太相符的憂鬱,開口道:「當如何復仇、抵擋外寇,可有良謀?」

    耶律氏的一個貴族鞠躬道:「許國漢兒雖是大敵,但最可恨的是生女真野人。許軍從南面來,多是步軍,東丹國府從遼陽遷走,可避許軍鋒芒。臣主張,先大軍報復生女真和高麗人!」

    耶律斜軫開口道:「東丹國府遷到何處?」

    那貴族道:「遷回忽汗城。」

    耶律斜軫道:「忽汗城附近儘是生女真部落,最大的完顏部相距不遠,如果那些部落也跟著謀反,又待如何?」

    耶律虎兒附和道:「高麗和女真叛軍是咱們的要敵人。」

    站在後面的楊袞也鞠躬道:「高麗國幾年前就向許朝納貢,還送了一些美人給郭鐵匠。如今這境況,高麗國可能已經和許國竄通,東西夾擊大遼。」

    大汗耶律賢望向蕭思溫,問道:「蕭公有何對策?」

    眾人頓時住嘴,紛紛側目,氣氛變得有點微妙。

    蕭思溫抬起頭,緩緩說道:「既然此前朝廷已有所部署,不如再等等齊王的消息。若能先逼退許國人,亂局可迎刃而解。」

    ……齊王罨撒葛,原來的封爵是太平王,先帝耶律璟的弟弟;但是他也是蕭思溫的女婿,娶的是蕭思溫的長女蕭胡輦。耶律賢執政後,安撫拉攏了他,封他為齊王,仍然鎮守西京。

    今年初,罨撒葛帶西京部落軍加入了王帳的人馬,不久前被派遣南下:攻擊遼西走廊,斷許軍6路糧道。

    罨撒葛部過大遼霸州(朝陽),沿靈河(大凌河)南下。他決定先到靈河邊的柳城(喀喇沁左翼,在遼西走廊北面)找奚族人,聯合當地奚兵從這條遼西走廊的重要北面通道南下攻掠……當地奚人更熟悉地形。

    不料前鋒剛到柳城,卻見柳城城寨緊閉,一副大敵當前的樣子。

    罨撒葛與部將說道:「契丹與庫莫奚百年雜居,奚人是咱們最值得信賴的部族,他們不會輕易背叛我們。快派人去問問怎麼回事。」

    等到遼軍大股人馬佈滿了靈河北岸,奚人總算開門派人出來了。

    一個奚族領帶著一隊馬兵奔來,見到契丹大將,神情驚慌道:「大帥恕罪,起初我們以為又是漢兒來了。」

    罨撒葛忙問:「許軍攻打過你們?」

    領說道:「三天前才來過,他們燒燬帳篷和村莊,搶走牛羊。有的族人和牧民進城請求庇護,有的向北躲進山裡去了。」

    「許軍哪一部人馬?」罨撒葛又問。

    領比劃著說道:「逃回來的族人說,漢兒個個穿精甲騎大馬,帶頭的武將比別的人大一倍!」他誇張地抬起手想描述個頭,「渾身鐵甲,手持通身精鐵的巨槍,無人能當,像地府逃出來的鬼怪……」

    立刻有部將在罨撒葛旁邊沉聲道:「許軍第一猛將史彥在附近!」

    罨撒葛聽罷神色一變,忙回顧四下。靈河對岸,山勢起伏,樹林蔥鬱,周圍的地形十分複雜。他循著靈河的流向,向柳城南邊的大路看去,河流兩岸山勢聳立,地形逐漸收窄……

    許軍在幽州、平夏、河東幾次大戰都以埋伏和圍攻的戰術來彌補步兵的機動不足,就在前不久的河東大戰,數萬遼軍陷入重圍死傷慘重,震動天下,罨撒葛如何不知?

    「嘎!」空中忽然傳來一聲禽類的長嘯,叫聲在對岸山林中迴蕩。罨撒葛回過神來,忙挪動身體,下意識抬頭看天尋找那隻鳥。座下的戰馬也刨動前蹄,後退了一步。

    罨撒葛到處看,怎麼也沒看到那隻鳥,只覺山影在周圍晃動一般!

    忽然有部將道:「大王,咱們應先派斥候搜查四野。」

    罨撒葛回頭見靈河北岸如同長龍一樣的馬兵,瞪目道:「調頭!先離開此地!」

    數騎衝出中軍,大聲吆喝著軍令,大軍人馬嘩然。許久後,後軍成前軍,策馬向東北大路奔走;各部人馬也紛紛調頭後撤。

    罨撒葛帶兵一路奔出百里,大軍6續到達大遼霸州方才停下,天色早已黑了。

    霸州地形起伏,四面都是山和丘陵。但總算沒有成片的大山堵塞道路,騎兵在此尚且能夠馳騁,大軍也能擺開,罨撒葛心下稍安。

    他這才下令紮下大營,次日調前鋒千騎返回柳城,下令他們與奚族人一起打探軍情。

    西京部落軍數萬眾在霸州一停留就是五天,前鋒6續派人回來稟報,有時說在山路上現了餘燼和羊骨頭,有時又說水草豐盛的山坡上竟無人煙……都是些無甚價值的消息。

    罨撒葛依然不知史彥在何處,或是劫掠之後已經退走了。

    不久,他又得到消息,許國大軍已抵錦州,正在圍攻錦州城。只要翻過東邊的山嶺,就能聽見炮聲了。

    他在中軍與各部落領和武將商議:「敵情不明,我等又在此逗留太久,出其不意的突襲機會已不復存在,不如謹慎行事,先退兵與王帳大軍會和。」

    眾人意見不一,但也有人附議罨撒葛的看法,「比起戰功,先自保更加英明。」

    罨撒葛權衡再三,從松嶺山區南下的打算有被伏擊的危險;就近去救錦州又沒得到王帳的允許。於是罨撒葛決定先退走再說。

    ……而此時的錦州城,小靈河與屠河(女兒河)河面上全是浮橋,數萬大軍將這座城池團團圍住,圍攻工事和藩籬如同長牆。

    此城起初乃唐朝修建,後幾經修葺改建而成,古老陳舊的城樓在人山人海的兵營之間,彷彿搖搖欲墜。入夜後火光衝天,城池又像隨時會被火燒燬。

    許軍在四面構築炮陣,銅炮炮口黑洞洞地對著城牆上。攻城尚未開始,守將已是滿懷絕望,據說高大牢固的幽州大城也擋不住許軍的火器,何況錦州古城?

    守將在圍城之前,就已經派出幾次快馬北上告急求援。現在他唯一的希望,便是大遼皇帝遣援軍前來相救解圍!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6-6-10 09:48
第八百八十四章 等待

    「轟轟轟……」鑄鐵臼炮發出動搖天地的怒吼,大口徑的攻城炮裝火藥更多,燃_爆起來陣仗聲勢比銅炮還大。炮陣上一排排的火炮彷彿在噴_射著火焰,近百斤重的石頭拋向空中,在天上翻滾。遠處的城牆上土石飛濺。

    城外大片推著獨輪車的士卒和民壯向城牆外的護城河瀰漫過去,巨大的吶喊聲彷彿要摧毀一切。

    郭紹挑開馬車看著外面千軍萬馬聚集的場面,大將高懷德正在陣前鼓舞士氣,慷慨激昂地大聲喊著什麼,將士們便吶喊著回應。那叫人激動的戰場,叫郭紹也懷念起了曾經的戎馬生涯……但是現在他不須到戰場前面去了,作為皇帝掌控形勢才是他應該做的事,打仗有武將就行了。

    郭紹向盧成勇招了招手,盧成勇忙策馬靠近馬車。郭紹便道:「派人給高懷德傳旨,十五日內攻下錦州!」

    「得令!」盧成勇用力抱拳答道。

    郭紹拍了一下車廂木板,說道:「回中軍。」

    一隊鐵騎護著車駕,返回了軍營。郭紹走進藩籬內的一頂帳篷,很快宦官楊士良和文官盧多遜便進來了。

    炮聲依舊在周圍隆隆作響,彷彿雷雨的天氣一樣喧囂。郭紹在一張擺滿了卷宗和紙張的案板下坐下來,看了一眼他們倆人,問道:「遼國王帳那邊有消息?」

    楊士良躬身道:「回陛下,還沒有。」

    盧多遜道:「前營軍府已下令各部斥候,一旦碰到可疑之人,立刻稟報軍府。」

    郭紹沉聲道:「猜測、擔憂中等待結果,等待總是最難捱的日子。」

    盧多遜拱手道:「臣往軍府問問魏副使,今天有沒有新消息。」

    郭紹微微點頭,把案板上的一隻硯台挪開,翻出一張簡陋的圖來,上面用毛筆畫著一些圓圈的箭頭。左上角標著遼軍齊王部;東北方向用虛線畫了一個橢圓,寫著遼國王帳,還打了個問號……因王帳的具體位置不明,而且隨時在遷徙。鴨綠江等處也作了標記,一張草圖能讓郭紹更直觀地觀察此時此刻的局面。

    他抬起頭深吸口氣,閉上眼睛。楊士良微微側目注意著他,身體愈恭,不敢發出一點聲音打攪,哪怕外面的炮聲震天動地。

    這次出兵北伐聲勢非常大,昭告天下,從無數州縣調糧調丁,總共不到十萬人的用兵,卻彷彿在發動舉國之戰!

    大許朝廷故意的策略,因為戰略目的在於逼和。

    除了國策的需要,這也是郭紹針對蕭思溫設局的重要一環。去年秋冬,郭紹裝病用楊業引_誘蕭思溫上當,雁門之圍,讓蕭思溫丟掉了主持朝政的大權;而此時逼和,若能讓蕭思溫再背黑鍋……郭紹相信蕭思溫該玩完了。

    關鍵在於讓遼國君臣認定,必須求和!

    就在這時,盧多遜疾步走進大帳,郭紹睜開眼睛觀察的表情,心下以為得到遼國王帳的消息了,便沉住氣等著盧多遜開口。

    盧多遜拱手道:「陛下,前營軍府急報,遼國齊王部忽然調轉方向,南下向錦州進軍!」

    郭紹頓時露出驚訝意外的神情,伸手在額頭上摩挲幾下。

    盧多遜道:「必定是遼國王帳逼罨撒葛來解錦州之圍。」

    佈局和謀略,一般中間都有各種各樣無法確定的事,這件事就是其中之一。郭紹考慮了不久,便道:「傳令魏仁浦、史彥超和董遵誨覲見。」

    不多久,帳內光線稍稍一暗,一個龐大的身軀擋住了光。史彥超急不可耐道:「姓高的在前面打得熱鬧,俺就看著,渾身都不舒坦!」

    接著魏仁浦和董遵誨也走進來了,三人一起抱拳行禮,「陛下萬壽無疆。」

    郭紹道:「遼國齊王罨撒葛揮兵南下了。」

    「啥!」史彥超聽罷,本來正彎腰執禮,一下子幾乎要跳起來,瞪眼道,「官家,這廝聽到俺的名字就嚇得退兵了,要是在戰陣上見著真身,不得嚇出屎_尿!」

    董遵誨愕然,史彥超忽然上前半步,把董遵誨擋在了自己身後。董遵誨向右走了一步,躲開史彥超的身軀,不料史彥超又向右走了一步。

    郭紹道:「罨撒葛臨時南下,士氣不高。若此時我們能用騎兵擊退罨撒葛部,高懷德便不必拆圍城部署了。魏副使以為如何?」

    魏仁浦眉頭緊皺,彷彿在拚命思索權衡,有點底氣不足地回答道:「陛下若決定如此,倒可以一試。」

    郭紹明白魏仁浦的擔憂,這種四面圍攻的戰術,兵力比較分散。若遇強勁的援兵從外進攻,打起來非常吃虧。

    「董遵誨!」郭紹當機立斷喊道。

    董遵誨急忙從史彥超後面擠出來,抱拳大聲道:「末將在!」

    史彥超一張臉急得快哭出來。

    郭紹道:「你率本部輕騎……策應史將軍。史彥超,朕令你率馬兵主力出擊,北上尋罨撒葛,擊敗之!」

    史彥超大喜,抱拳氣勢十足道:「官家且等捷報!」

    ……史彥超和董遵誨前後率騎兵尋靈河(大凌河)北上,次日至醫巫閭山西側,遭遇遼軍大部。

    當是時,人馬西側的大凌河從南北流向逐漸變為東西流向,東側是逐漸變高變陡的閭山山脈,位於南邊的許軍地形狹窄;北邊的遼軍處在開闊地上。董遵誨騎馬追上史彥超,勸道:「史國公切勿急進,若遼軍等史國公過了河口,截斷退路;南邊地形狹窄,末將難以及時援救!」

    史彥超冷笑道:「連你舅舅打仗也那樣,小子好為人師。在後面好好瞧著!」

    他說罷一拍馬臀,提起鐵槍大喊道:「殺!」遂率親兵重騎身先士卒,二話不說帶兵就前驅。

    不料一小股輕騎比史彥超跑得更快,史彥超正用精騎裹挾大隊馬兵慢跑,準備大干一場,見狀頓時惱怒大罵:「他_娘_的,那是誰的人?」

    部將喊道:「董將軍的人,不歸咱們管!」

    史彥超身邊旌旗稠密,寫著「史」字的大旗老遠都看得見,成千上萬的馬兵正跟著大旗的動向向北運動。史彥超也懶得管那小股人了,繼續帶兵北進。

    許軍人馬從河灘沙土上湧過去,連東邊山坡上都有戰馬在爬坡,放眼望去,漫山遍野都是湧動的馬群。

    遼軍在北面聚集成幾個大陣陳兵,中路馬群已向南移動。許軍一股人馬衝至陣前百餘步,忽然一齊振臂大喊:「天下第一猛將史彥超來了,不逃便是送死!」

    史彥超聽到了喊聲,甚是受用,兩軍相距只兩百步,他一踢馬腹,大吼著開始加速衝鋒。

    東西展開的遼軍反衝包抄而來,山河之間一時間馬蹄轟鳴,喊殺聲震天響。不多時,空中箭矢如雨,史彥超部重騎首當其衝,並未攜帶弓箭,冒著箭矢直趨上前,完全不顧中箭受傷的將士。

    兩邊騎兵彷彿洪流一樣以看得見的速度靠近,河灘上的褐沙被黑壓壓的馬群吞噬減少。重騎照面就對遼騎投擲鐵_槍,短兵相接並未有絲毫減緩速度的跡象。史彥超大叫著連挑兩騎下馬,撲將上去,一隊重騎彷彿一枝巨大的利_箭速度洞穿遼軍前鋒!

    馬不停蹄的許軍重騎突進的速度超出兩軍想像,前鋒衝出去後,為後面的人馬留下了衝刺的空間,更多的兵馬殺入遼軍大陣。

    史彥超部所向披靡,無人能擋,在遼軍人馬中左右衝突。他衝在最前面,手裡黑漆漆的長_槍被舞得輕巧靈活,好像是木桿,實則通身鐵鍛!一騎遼兵揮起鐵骨朵向史彥超砸過來,史彥超拔出刺入旁邊一個騎兵胸膛的鐵_槍,「呼」地一聲橫掃格擋鐵骨朵,「哐當」一聲巨響,只見火星飛濺,那枚鐵骨朵徑直被擊飛到半空,鐵_槍帶著勁風掃在那遼騎的護耳上,「咔嚓」一聲恐怖的頸椎骨斷裂聲,那人的頭已經耷拉下去,整個身體從馬上側翻下去。

    史彥超的胸甲、肩_甲上全是箭矢,他伸手徑直全數折斷扔掉!板甲、鎖共三層護甲,就算能洞穿三層甲的箭矢能傷到他,但在他眼裡也彷彿撓_癢_癢一般。

    許軍重甲精騎,個個人身上都是血污,十分勇猛恐怖,喊叫聲震耳欲聾。

    然而許軍橫面展開不足,史彥超沖得太快,整股馬兵變成了長龍陣。遼軍兩翼沖許軍側面,很快將比較單薄的陣型攔腰斬斷。許軍被分割為兩截,前後已不能策應!

    董遵誨滿眼都是奔跑的騎兵,以及塵土,他觀察到遠處的遼軍一股股人馬在向東西兩面馳騁,毫無停滯的跡象,情知史彥超被圍在前面了。

    「他_娘_的!」董遵誨大罵了一聲,他的人馬前邊全是許軍騎兵,河口平坦地十分狹窄,早已堵_死!

    董遵誨向左邊看去,一些馬兵陷在了河邊的淤泥裡,正在艱難地往回折騰。而右前方的山坡上都是馬兵起伏。此地是閭山山腳下,越往東山越高,視線深處的山嶺彷彿壓在天邊的烏雲一般。

    「史彥超休也!」董遵誨急道。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6-6-13 09:04
第八百八十五章 勇冠三軍

    靈河東岸,鐵騎奔騰的場面,彷彿泥水在激流中攪動奔湧。騎兵的黑影在瀰漫的塵土中起伏,分不清誰是誰,唯有寫著「史」字的幾面大旗在不斷變換著方向,諸許軍騎兵便觀軍旗追隨衝殺。「砰砰……」恐怖的弦聲在塵埃中顫動,黑嗖嗖的影子在空中呼嘯。

    「殺!」史彥超忽然從朦朧的灰塵中衝出來,一槍將一騎刺_落下馬。迎面一遼騎眨眼衝到,一劍揮向史彥超的脖子,後側傳來一聲驚呼:「大帥當心!」

    鋒利的劍鋒閃著寒光,離得非常之近,史彥超幾乎已經感覺到掃來的勁風。「哐!」眼前火花飛濺,他手裡的長_槍鐵柄打在劍鋒上,兩騎擦身而過。

    親兵從左右拍馬上來,無不嚇得臉色慘白,唯有史彥超面不改色絲毫沒有停止的意思。飛馳之中,一招疏漏都會致命,恰恰是這樣的時刻,能讓史彥超渾身激動不已!

    就在這時,史彥超看到前方的大旗,遂回頭大喊道:「敵酋就在那邊!」喊罷拍馬便沖。

    立刻有無數騎兵包抄而來,兩側弓_箭拋射,頭上如頂冰雹;中路一員遼將提著鐵骨朵帶兵迎戰。史彥超管他是誰,提槍便攻。

    頓時兩軍交錯衝殺,叮叮哐哐的金屬撞擊聲中,慘叫四起。史彥超盯住那武將,兩騎靠近,他暴_起揮鐵_槍橫掃過去,動作輕描淡寫,但力量和速度極大!史彥超身經百戰,從來沒遇到過誰能硬擋這一招!

    「呼!」不料那遼將騎術了得,身體在馬背上靈活地向後仰倒,鐵_槍幾乎擦著那人的臉掃過,嘴裡發出「喲」地一聲吆喝。剎那之間,戰馬已衝到跟前,那遼將仰_臥在馬背上,愣是抓住時機抬起鐵骨朵向史彥超的腰部擊來,憑藉戰馬衝鋒攻出一記!

    忽然史彥超伸出左臂,「哐」地一聲,護臂打在那鐵骨朵的木柄上。兩騎對沖而過,那遼將便從馬背上直起身來,向側翼迂迴準備調轉馬頭。

    正當這時,史彥超見一個帶著白色貂帽、身上披著漂亮盔甲的漢子正拍馬調頭,周圍一群人護著,必是要緊之人!史彥超只看一眼,猜測此人可能正是遼國齊王!

    史彥超丟下後面正在拚殺的大隊,與近處親兵奮力衝了上去。那遼國貴族已向北開跑,一面回頭瞧史彥超的來勢,「嘰裡哇啦」地用契丹話嚷嚷了幾句。

    「呼」地一聲,史彥超將手裡的鐵槍猛擲過去。距離太遠,那鐵槍往下落時正中那遼國貴族坐騎的馬_屁_股!

    戰馬悲慘地「嘶」叫一聲,後蹄往下一跪,馬背上的人大叫著摔落下來,貂皮帽子都掉了,露出禿頂和鬢髮花白的腦袋。

    一群人拚命湧上來護住,但哪裡擋得住史彥超等人?史彥超衝破馬群,見那人還在地上,兩個遼軍武士下馬在救。史彥超策馬沖上去,身體俯下一歪,側身一槍捅_進一人背上,只聽得「啊」地一聲慘叫,血濺了史彥超一臉。他放開槍柄,湊准那驚慌的貴族,一把抓住了那貴族的頭髮。

    「啊……」剛剛才坐起來的契丹貴族被猛力一拽,身體撲倒,叫得彷彿殺_豬一般。史彥超覺得手上一輕,便見手裡抓著一把頭髮,上面還有一塊血淋淋的頭_皮!

    「嘶!」史彥超猛地勒住戰馬,戰馬前蹄高高揚起。周圍的遼騎衝將上來,史彥超親兵策馬迎戰,拚死衝殺。

    史彥超勒住戰馬,調轉方向,重新衝到那貴族跟前,追隨史彥超的精騎與周圍的遼軍騎兵混戰一團。史彥超殺退二人,跳將下馬,便見地上那貴族一臉是血,痛苦地趴在地上慘叫。

    單刀出鞘,史彥超上去一掌將貴族的腦袋按在土裡。那貴族立刻死命扭頭,睜開鮮血淋漓的眼皮,便看到一個凶神惡煞的大漢瞪著他,怒吼道:「十萬大軍都救不得你!」

    「嚓!」幾股血箭彪了起來。

    史彥超提著一個血腦袋翻身上馬,回顧周圍,這才發現自己的一股人馬已經愈打愈,陷入了重圍。周圍都是奮力拚殺的將士,怒吼聲中帶著絕望的恐懼。

    史彥超先看了一眼靈河的方向,然後往南瞧去,塵土中湧動的全是大片遼軍騎兵。但無論如何,他也得從那邊衝出去,與大隊匯合。

    老子不是第一次被圍!史彥超自己卻沒有部將士卒們那麼擔心。

    就在這時,忽聞軍中一陣大叫大喊歡呼。史彥超循著眾人的目光望去,只見東邊的山坡上漫山遍野都是閃亮的板甲,飄動的紅纓!

    「董將軍的援兵來了!」部將歡呼道。

    那董遵誨被人馬堵在南邊,卻從閭山中找到了路,從右翼策應過來;不然那滿山的騎兵是哪來的?

    「殺!」史彥超用鐵槍指著山坡上的許軍方向。他倒是沒傻到家,有人來救為何不配合?

    ……

    「史彥超回來了!」帳篷外一陣喧嘩。

    郭紹放下毛筆,起身走出帳篷,便見一隊渾身血污的騎兵站在中軍營外。魁梧的史彥超翻身下馬,提著一隻腦袋大步走過來。這時前營軍府的文官和一些武將也走了過來觀望。

    郭紹站在原地,看著史彥超手裡的頭顱。

    史彥超走過來,單膝跪地大聲道:「末將奉旨,斬遼國齊王罨撒葛!」

    眾人頓時嘩然,議論紛紛。史彥超一張血臉上掩不住得意洋洋的模樣,把頭顱和一張破爛的遼軍軍旗捧上。

    郭紹揮了一下手,宦官楊士良上前用軍旗保住人頭。

    郭紹走上去親手扶起史彥超,當眾讚道:「史國公勇冠三軍,不愧天下第一猛將之名。史國公當本次北伐首功!」

    史彥超抱拳道:「臣定不負官家美言!」

    魏仁浦走過來說道:「臣請用罨撒葛首級系在旗杆上,傳視錦州四城。守軍知援軍已被大許擊敗,破城指日可待矣!」

    郭紹點頭道:「便依魏副使所請。」

    郭紹一把抓住史彥超的手,自己的手上也沾了滿手血污,「皇后帶了一罐自釀的葡萄美酒,史國公與朕入賬對飲,權作慶功。」

    史彥超故作大聲道:「皇后親手所釀,滴滴瓊漿,幾人得嘗?臣謝陛下慷慨賜酒!」

    果然周圍的武夫們無不敬仰羨慕。

    前方炮聲隆隆,史彥超在帳中御前飲酒大笑,將郭紹那罐酒喝了個精光。等董遵誨回來時,早已一滴不剩。

    郭紹又問董遵誨戰事,獲知馬戰前後情況後,不由得感到有些遺憾!李處耘一死,軍中難有武將能控制史彥超,若是這樣任由他莽打莽撞,難免運氣不好那天。許軍若在什麼戰役中戰隕第一猛將,顯然會對士氣影響極大……

    是夜,郭紹久久沒有入睡。

    忽報魏仁浦求見,郭紹召其入內。魏仁浦還帶進來一個穿著獸皮的漢子,二人前後作拜,魏仁浦道:「此人乃遼國專門負責聯絡楊袞的人。」

    郭紹看過去,心道終於等來了楊袞的消息。

    那人抱拳拜道:「陛下,楊袞說了一件事,有人告密越王要造反!」

    「哦?」郭紹開始翻捲宗,「越王應該是耶律璟(前任皇帝)的兄弟?」

    那兵曹司細作忙答道:「正是,此人名叫耶律必攝。」

    郭紹終於找到了王朴編修的各國名人檔案,讀了一遍,發現這個他不太熟悉的遼國宗室性情溫和,母親只是個宮女……因母家寒微,身份有點不夠,實力也不足。

    反而是今天被史彥超斬殺的罨撒葛是太宗一系中實力最大的王,不過罨撒葛是蕭思溫的女婿,似乎被蕭思溫拉攏了。

    郭紹一拍腦門,說道:「越王(耶律必攝)和齊王(罨撒葛)是同父親兄弟,若二人聯手豈不是更有機會?」

    兵曹司細作一臉茫然。

    魏仁浦倒是似乎聽懂了,不動聲色道:「楊袞可以說他們要聯合謀_反。罨撒葛南下救錦州,便是王帳心腹欲借大許之手翦除異己。」

    細作道:「罨撒葛是蕭思溫的女婿,而蕭思溫又是耶律賢跟前的寵臣,這……」

    魏仁浦道:「那又怎樣?蕭思溫三個女兒,大女蕭胡輦嫁罨撒葛,太宗那邊的人;次女嫁耶律李胡之子,太祖第三子一脈;在幽州被官家俘獲的小女蕭綽,本來是想嫁耶律賢,義宗的人……蕭思溫聯姻的路子並不止義宗一脈。罨撒葛並不會因為是蕭思溫的女婿,就對義宗的人忠心耿耿。」

    細作躬身站在當中,低頭沉思。

    郭紹道:「讓魏副使給楊袞寫一封信,你帶回去送給楊袞,讓他依計行事……此時遼東戰亂,你還能回去見著楊袞?」

    細作忙拜道:「回陛下,小的還有個身份是楊袞的遼國細作,楊袞會出面為小的通融;魏副使的信,小的會背下來轉述。可是……以小的觀之,楊袞並不是願意對大許朝廷言聽計從。」

    郭紹轉頭看向魏仁浦:「蕭思溫只要一日在其位,楊袞就有性命之危。魏副使在信中曉以利害,說服楊袞照辦。」

    魏仁浦拜道:「臣遵旨。此計大可一試。」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6-6-16 12:46
第八百八十六章 流沙

    起伏草原上的帳篷好像無數的草堆一樣,旗幟在帳篷之間迎風飄揚,馬隊縱橫馳騁。大群羊低著頭忙碌地啃著新綠的草葉。馬蹄聲、牛羊鳴,讓高低不平的草原上十分熱鬧。

    一頂帳篷內,楊袞正和幾個穿著袍服的文官侃侃而談。這時有禿頭的奴僕掀開簾子,說道:「楊府事,咱們的人有消息了。」

    官員們知趣地告辭,從楊袞帳中出來,回顧四下時,果然見一個戴著斗笠的人從後面進了帳篷,那人頭上的斗笠壓得很低。

    進帳的人取下頭上的斗笠,頭上梳著髮髻,是個漢兒。楊袞看著他沒說話,轉身在坐墊上盤腿坐下來。

    那人走上前,俯身在楊袞耳邊悄悄說了好一陣話。楊袞的神色陰晴不定,眉頭皺了起來。

    楊袞思慮良久,低聲問道:「要說齊王(罨撒葛)與越王圖謀造_反,如何散_布謠言?」

    那人道:「很簡單,只要告訴一個人,必出大亂子。」

    「誰?」楊袞一面問,一面下意識猜測那個人。大遼所有他認識的和聽說過的人紛紛湧進心裡,頓時好像走進了一個關係錯綜複雜的大迷宮。

    這時那人道:「喜隱。」

    楊袞聽罷一愣,細思之下漸漸恍然。

    喜隱乃遼太祖之孫、耶律李胡之子、蕭思溫之婿,生性輕浮野心勃勃。李胡家從來沒人做過皇帝,但耶律喜隱一直想做皇帝。在此之前,已前後兩次謀反,都沒成功;不過楊袞相信他一被唆_使,肯定還會造_反!

    為何楊袞會這麼斷定?想想蕭思溫兩個女兒嫁的人、小女蕭燕燕準備嫁的人,都是有可能做皇帝的人!楊袞十分贊同蕭思溫在這幾個人上的看法。

    耶律賢登基後,對大遼宗室表現出寬容恩德,希望能一改先帝耶律璟時期的內部緊張局面,緩和內亂。如果把齊王之死栽_贓到耶律賢頭上,不管別人信不信,反正喜隱肯定會信,還會認為找到了藉口和名義:耶律賢對宗室刻薄寡恩!

    如果喜隱果真以這個藉口起兵造反,謠言就不需要有人去散_布了,搞大了事,謠言必傳遍四方。

    楊袞思量罷,只覺想到利用喜隱這個主意的人十分了得,不僅對遼國內政關係瞭如指掌,更具有大膽的聯想。

    他忍不住問道:「出這個主意的人是誰?」

    漢兒低聲道:「大許皇帝親口_交代。」

    「哦。」楊袞微微點頭。他沉吟稍許,又有些痛心疾首道,「就算外寇打到家門口了,總有很多人還只顧內鬥,這似乎是人的劣性!」

    ……半月之後,大遼王帳行營內,忽然接到快馬急報。不是一個消息,而是兩個消息。

    「耶律喜隱在祖州率部起兵,與留守上京的越王耶律必攝裡應外合,帶兵佔領上京!」

    「錦州失陷!」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兩個消息都完全出乎人們的意料,王帳中頓時彷彿像炸開了鍋。

    有人在怒罵耶律喜隱,「都什麼時候了,他還想在後面捅刀!誰會服他?」

    又有人在罵錦州守將,「錦州堅城,乃我大遼最堅固的城池之一,前後才半個月就被攻陷,為何如此無能……」

    信使鞠躬道:「齊王(耶律罨撒葛)遭史彥超斬殺,頭顱被懸掛在旗杆上,每日四城示眾;許軍派人日夜喊叫,援軍已被擊敗,錦州變成孤城。錦州守軍士氣低落,一些漢兒士卒攻擊東城,打開了城門。許軍人馬衝進城中,錦州遂陷落。」

    另一個人道:「宋王(耶律喜隱)稱齊王之死,乃大汗君臣所害,對宗室刻薄寡恩。越王(耶律必攝)聽說有人告他勾結齊王造_反,驚嚇之下與宋王(喜隱)合謀。」

    眾人議論紛紛,「錦州一失,許軍大股只要渡過靈河,便可威逼遼陽。東丹國首府無險可守矣!」「鐵州(營口)與錦州許軍會和,海陸一體,向東至鴨綠江幾無抵抗。許軍與高麗軍、生女真叛_匪勾連,東西呼應;則東丹國數面受迫,陷入敵寇包圍境地。」「最不利的是,咱們現在後方上京生亂,一時難以集中兵力對付外敵。」

    耶律賢雖然平素把大事都交給大臣們謀劃,但他已十八歲了,是大遼皇帝,這種時候他也是額頭上都冒出汗來,手掌緊緊握著權杖,目光殷切地看著耶律斜軫和蕭思溫。

    蕭思溫道:「宋王(喜隱)謀_反之事,可能是被奸人挑_唆,臣請派個人回京聯絡臣的次女,叫她勸說宋王。」

    「喜隱啥樣的人咱們還不知道?」一個宗室貴族頓時說道,「用勸說這種法子,他恐怕還以為咱們怕了他!」

    耶律斜軫不動聲色地轉頭看了一眼楊袞,遞了個眼色。

    楊袞從後面走出來,以手按胸鞠躬道:「大汗,高麗國窺視東丹國(渤海國舊地)久矣,我國又與許國結仇。若從長計議,大遼只能穩住一國、對付一國,各個擊破之,避免與兩國同時開戰。

    東丹國女真部落遍佈南北,高麗唆_使生女真叛亂,未免更多女真部落反遼,最好是先對付高麗和生女真叛_匪……當此之時,許軍最強,與許國議和,化解南面局面,既能極大地解決危急,又能分割許國與高麗國連通一氣。」

    耶律賢皺眉問道:「許國人願意議和?」

    楊袞道:「范忠義下獄後,臣替代其職,整理北院邦交卷宗時,發現東京『大遼驛館』曾上書,言稱許國有議和之意。臣請派使者往錦州,先試探一番。」

    蕭思溫神情複雜地望著耶律賢,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在對許國的態度上,他顯然是力戰的主張。但是形勢變得太快了,蕭思溫無法預先籌備應對此時的局面。

    形勢如此,若是要主戰,不僅要拿出一個解決危險的方略,還要對這個方略的後果負責。蕭思溫臉色青紅交替,一言不發。

    此時連耶律賢也顯得十分沉默,他臉上有羞憤,也有無奈。或許,耶律賢又想到了蕭燕燕罷?

    耶律斜軫趁大夥兒都在琢磨,先拜道:「大汗,臣支持楊袞的主張。」

    一時間人們似乎也漸漸想通了,許多人紛紛附和……此情此景,就好像耶律斜軫能號令滿朝文武的跡象;只要他一表態,立刻有大多數的人支持他。

    蕭思溫等人看在眼裡,也明白耶律斜軫這個北院樞密使的位置,漸漸有了樞密使應有的影響力。

    耶律賢觀之,拍了兩下權杖頂端,說道:「那便依楊袞之計。」

    ……王帳中君臣的主張漸漸明朗。蕭思溫從頭到尾一句話都沒說,他感覺自己好像陷進了一個流沙坑裡。

    便是那種滋味,雙腿剛陷進去,並不會馬上來不及反應就玩完。但無論怎麼掙扎,怎麼想法子,就是拔_不出來,而且越陷越深,越來越沒辦法!

    啥時候腿陷進去的?那便是河東之圍的失敗,他放棄了北院樞密使之時。

    想當年,耶律賢就是蕭思溫力主推上皇位!大汗對他言聽計從,整個朝廷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而現在,蕭思溫感覺自己的命運已經逐漸失控,完全被別人左右了。

    他很恐慌,雖然沒有輕易開口,腦子裡卻在絞盡腦汁想辦法。眼看大事根本不需要經過他的態度,一件件地決策了……他心裡更急,急得滿身都是汗!

    千頭萬緒,何處有路?

    蕭思溫從亂麻之中拚命地清理頭緒……現在要自保,要不被人當作黑鍋擺佈,首先要抱緊耶律斜軫的大腿!因為蕭思溫直覺到耶律斜軫在朝廷裡說話的份量越來越重了。

    抱耶律斜軫的大腿有個優勢,蕭思溫和他本來就是盟友!但單單想靠情分是不夠的,必須要耶律斜軫看到自己的價值,讓耶律斜軫重視自己對他的幫助。

    王帳上的動靜,蕭思溫一句都沒聽進去,他緊張地思考著。

    許久後,蕭思溫抬起頭來,沉住氣開口道:「大汗,臣有一言。」

    耶律賢立刻轉過頭看著蕭思溫,長期聽從蕭思溫的主張,大汗還是很重視他的話。耶律賢道:「蕭公請言。」

    蕭思溫道:「大遼最重要的事,還是收攏人心。耶律喜隱謀_反,誣陷大汗與齊王(罨撒葛)之死有關,朝廷不能默認,必得有所作為。」

    耶律賢點點頭。

    蕭思溫又道:「臣請追封齊王為皇太叔,齊王遺孀為皇太妃。既能彰顯王帳對宗室的仁德,又能安撫齊王舊部。」

    說到這裡,蕭思溫滿懷期待地看著耶律賢。那齊王遺孀正是他的長女蕭胡輦,若是蕭胡輦得到了朝廷的扶持,繼而掌握齊王舊部和封地,蕭思溫對耶律斜軫來說,拉攏和維持的價值就更大了。

    耶律賢回顧左右,沒人反對,連耶律斜軫也是默許的態度。耶律賢便開口道:「蕭公言之有理,傳旨罷。」

    蕭思溫聽到這句話,稍稍鬆了一口氣。一旦找到了出口,更多的妙計就靈光乍現……他還想到了自己的妻子燕國公主是太宗之女,只要稍作佈置,他又能起到聯繫緩和當朝朝廷與太宗一派勢力的紐帶作用!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6-6-16 12:47
第八百八十七章 叫爹

    郭紹愛看穿著鎧甲的人馬列隊行進的場面,也喜歡聽那協調整齊的腳步聲和金屬磨蹭的聲音,彷彿一種交響樂。

    錦州城樓下,一列列重步兵6續進城,「咔嚓咔嚓」的腳步聲彷彿富有節奏的重低音。騎兵列隊慢行的動作乍看好像輕快的跳躍、又如舞蹈,細看它們邁著四蹄並沒有跳,馬的姿態優雅而有力量。

    一列列步兵,一隊隊騎兵,城樓下重複著同樣的場面,但郭紹站在上頭觀看了很久。

    他轉頭對旁邊的魏仁浦道:「魏副使覺得這景象乏味麼?」

    魏仁浦微微彎腰,淡然道:「臣觀之,十分有趣。」

    郭紹沉吟稍許,說道:「人們總想擁有無所不能的力量,可惜再強壯的一個人能力也有限,若是成千上萬的人能一起做一件事,力量就不可小窺了。所以朕每當看到這種場面,總是有點激動。」

    魏仁浦一本正經地思慮,頓了頓才煞有其事地附和道:「陛下明察秋毫矣。」

    郭紹抬起頭,目光越過高高飄蕩的一排許軍旗幟,眺望望不到邊際的綠色原野,小凌河蜿蜒在廣袤的大地上,視線再也看不到更遠了。不僅個人的力氣和奔跑度有限,連視野也十分有限。

    高懷德不負希望,半個月攻陷這座起初是唐朝漢人修建的重鎮,但郭紹並不是很興奮,反而覺得一顆心依舊懸著沒落地一般。

    錦州四面地勢平坦東望大海,水系豐富,土地肥沃;城池則是這一片地區的統治中心。若是一般為朝廷攻佔了此地,必是可圈可點的大功。但郭紹調集那麼多人馬,親征東北,絕不是為了一座城。

    他在等待遼國的消息。

    這種感覺,讓他想起第一次嶄露頭角的場面:一箭射殺張元徽。當時時機和角度都非常好,郭紹也對自己長期練習的箭術很有把握,但在放箭的那一刻之前,他都非常緊張擔憂。因為有些事誰也不能百分之百確定,郭紹在靈州時,殺死了黨項人沒藏岺哥就是失手。

    又像年少時勾搭自己很心動的小娘,明明已經上手,但總是小心翼翼,生怕驚嚇了她就飛走了一般……

    錦州城內外一整天人馬都在活動,駐軍佈防、安置甄別俘虜、安撫百姓,諸事繁瑣,不過郭紹並不理會。他在以前反覆琢磨和設計前營軍府時,就已經把今日的辛勞提前付出了。

    直至旁晚,隨軍大臣、大將在臨時徵用的中軍行轅聚集一塊兒吃晚飯,飯菜與諸將士同,連郭紹也不例外。

    烤熱的麥餅,很乾也很費牙。湯裡有菜葉,放了海魚乾……有時候是燻肉。這樣做湯很省事,連鹽也省了,因為魚乾和燻肉都非常咸。

    郭紹若無其事,與大夥兒談些逸聞趣事。

    這時高懷德微笑道:「史國公,末將聽說有一次在河東,亂兵無軍紀,劫掠百姓、擄走小娘,被史國公見到了。史國公將亂兵就地正法,接著又把那些小娘也砍了。末將聽到這故事後一直不明白,史國公要為何把無辜的百姓也一併殺掉?」

    屋子裡的談笑聲馬上小了,氣氛變得有些微妙,眾人紛紛側目注意著史彥的反應。

    郭紹坐在上位置也沒吭聲,依舊「吧唧吧唧」咀嚼著麥餅。軍中吃的這種麥餅很粗,一定要多咀嚼,不然難以下嚥,多咀嚼之後反而能嘗到糧食特有的淡淡香甜。

    郭紹估摸著,史彥殺遼國齊王后,肯定與高懷德有什麼小九九,嘲弄或炫耀之類的。而高懷德攻下錦州之後說話的底氣足了,正是在當眾回敬。反正這些武將文官之間從來不缺小摩擦,特別是史彥,郭紹見怪不怪。

    史彥「啪」地把手裡咬了一個缺口的圓麥餅丟在鐵盅的湯裡,菜湯濺了一地,他斜著眼睛面不改色道:「一併殺了心裡舒坦,省麻煩。」

    高懷德豎起拇指,冷笑道:「佩服佩服。」

    史彥又道:「那些將士走千里路,提著腦袋干仗,燒殺劫掠固然該死,不過老子也不能叫一幫婦人看著他們死了幸災樂禍!」

    就在這時,宦官楊士良走進了大堂,徑直從邊上躬身走到郭紹跟前,俯在郭紹耳邊小聲道:「遼國遣密使來錦州了,剛剛到。」

    郭紹聽罷籲出一口氣,便開口對眾人道:「遼國求和來了。」

    史彥已把剛才的口角忘得一乾二淨,馬上嚷嚷道:「讓那遼國主稱臣叫爹,官家便答應他們求和。」

    魏仁浦沒好氣地瞪著史彥道:「那還談個屁!」

    文官盧多遜一本正經道:「出征之前,大夥兒在官家面前議政,此次出征便是為了逼和。不然在數千里草原和廣袤的東北寒冷之地,大許也無計可施。」

    郭紹一拍大腿,說道:「先涼那密使兩日,明天一早調遊騎出錦州,向遼陽方向遊蕩幾回。」

    盧多遜抱拳道:「遼人會不會以為我朝沒有和談誠意?」

    郭紹一改沉默的表現,豁然笑道:「要沉得住氣。遼國人是戰是和,絕不是因為咱們的態度是不是客氣。如果他們認為可以繼續和大許角逐獲利,便是送公主送錢去哀求、也起不了真正的作用。」

    ……

    大遼王帳依舊駐紮在大黑山西部平原,眾多馬匹都在啃草,但就是不肥,秋天的草籽才長膘。春雷在山脈深處隆隆乍現,整個大地都籠罩在揮之不去的陰霾之中。不過王帳營地中最不開心的人應該是蕭思溫。

    他不久前對心腹蕭‧阿不底說了一句話:「母羊在拚命吃草,晃悠著腹下鼓囊囊的羊奶,向主人展示它的利用價值。」

    在權力場最沒臉沒皮的事,便是在昔日的下屬面前一副討好的賤樣!

    想當年幽州失陷(蕭思溫從來不覺得是自己的責任,大遼朝廷援軍無望,誰能在幾十萬大軍的圍攻下守住孤城),蕭思溫絕地反擊,把黑鍋反叩堂堂大遼皇帝耶律璟的頭上!耶律斜軫等人對他又是尊敬佩服又是謙恭。

    而現在,蕭思溫已經淪落到要想方設計討好依附耶律斜軫的地步。蕭思溫心裡一直憋著羞愧和不甘,但更多的是無奈。

    與許國議和的形勢無法左右,蕭思溫也漸漸失勢。他經常從夢中驚醒,記不得做了什麼噩夢,但那時便會想起許多年來得罪過的、有仇的、對自己不滿的人,實在太多,數都數不過來。

    蕭思溫再次從塌上爬起來,等氣息稍平,便走到一副隨行帶的銅鏡面前,對著裡面瞧了一番自己的臉,又偏一下頭看看側面的輪廓。他伸直脖子,照著鏡子做出一副從容端正的姿態,只覺得自己的五官臉龐端正、儀表甚好。他漸漸找到了自信。

    人世有起伏,蕭思溫相信自己能渡過此次難關。以後依舊是儀態四平八穩、忠心為國、身份高貴的契丹貴族。

    蕭思溫用手掌輕輕撫平鬢,拿起帽子戴好,轉身走出了帳篷。

    騎馬暢通無阻地走進王帳,許多遼國大臣已經到了,大汗耶律賢也坐到了屬於他的虎皮椅子上。蕭思溫上前以手按胸鞠躬,然後在靠前的地方找到自己的位置。

    周圍的人正在議論紛紛。站在旁邊的乙室大王對蕭思溫道:「王帳密使回來了,稱許國皇帝的議和條件,一是議和的地方要在許國境內,二是大遼應派出有地位的人為使者,制定北院樞密使或北院大王。」

    蕭思溫聽罷大吃一驚,沉聲問道:「何時的消息?」

    乙室大王道:「就剛剛。」

    蕭思溫頓時眉毛都快皺到了一起,勢單力薄去敵國的地盤上議和,誰願意去?耶律斜軫現在是大遼最有權勢的人,他肯定不願意去……那便只有蕭思溫去了!

    蕭思溫的一顆心又頓時跌入冰谷,忙問那乙室大王:「密使還說了什麼?」他希望能得到最多的消息,以便想法子。

    乙室大王道:「許軍佔錦州後,立刻向遼陽那邊派遊騎襲擾和刺探軍情,且對議和不太上心,密使兩天後才見到許國重要人物。」

    蕭思溫馬上大聲道:「大汗,許國人對議和並無誠意,如此形勢如何議和?」

    耶律斜軫不動聲色道:「並非許國不想休戰,南人打下去又能得到多少好處?不過許國應與高麗結盟合擊大遼,若要與大遼媾和,事兒便比較複雜;且許國人想要的是今後大遼騎兵停止襲擾邊境,對大遼也不太信任。就算如此,看現在的情勢,議和的機會還是很大的。」

    蕭思溫立刻反問道:「若答應許國人的條件,誰去議和?」

    耶律斜軫盯著蕭思溫,一副不言自明的表情。

    蕭思溫幾乎要哭出來:「許國皇帝對我恨之入骨,我要是送上門去,還能活著回來?」

    耶律斜軫好言勸道:「此番議和不是小事,天下皆知。若郭鐵匠藉機報私仇,豈不小氣又失信於天下?蕭公不必太多擔心,絕無性命之憂也。」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6-6-16 12:47
第八百八十八章 澶淵之盟

    渾濁的黃河岸邊,一群衣衫襤褸披頭散髮的人正在緩慢地抬著木板步行,他們兩人一組,走得十分慢,因為腳上還戴著鐐銬,這些人是附近州縣送來的囚犯。

    一個囚犯抬起頭來,風吹開他額前的亂發,他眯著眼睛看去,河面上一道長長的浮橋正向對岸延伸。

    「快走!」路邊戴著高筒帽穿皂靴的官差監工催促道,揚起手裡的木棍作勢要打。囚犯們忙低下頭,腳下又艱難地加快了幾步。

    不多時,那監工也不盯著囚犯們了,轉過頭正看著南邊。囚犯們也十分好奇,瞅準時機偏頭去看。

    澶州城樓在視線深處聳立,並沒有什麼稀奇,它一直都在黃河南岸。但澶州北城的驛道上,如雲的旗幟和車馬引起了大夥兒的觀望,城門外似乎也有很多人。

    ……一架大馬車上的紗繩編織車簾被挑起一角,符金盞也在遠遠眺望了一下黃河河面上的浮橋,她只看一眼便放開了簾子。符金盞肩背挺拔,儀態端莊,臉上帶著很淺的笑容。

    還有兩個女子坐在她的對面,面朝馬車行駛的相反方向,她們是杜氏和張氏。而馬車外面有一些文官,還有護駕的武將杜成貴,便是杜氏的弟弟,內殿直都指揮使。

    很快馬車外面喧鬧起來,有人大聲道:「大皇后幸澶州,澶州官民無不榮幸,臣等恭迎皇后大駕光臨……」

    接著有文官的對答,出面的人似乎是樞密使王朴。符金盞坐在車裡絲毫沒有理會的意思。

    杜氏小心開口道:「中原與遼國打了那麼多年仗,這回真要議和了?」

    符金盞朱唇輕啟,馬上糾正道:「遼國是求和,不是議和。」

    「是,是。」杜氏忙道。

    張氏也附和道:「大許軍大軍壓境,攻破錦州。這種時候遼國要談,不是求和是什麼?」張氏頓了頓又道,「官家是不是快到澶州啦?」

    剛說話,便見杜氏臉上露出揶揄的笑意,張氏頓時莫名有點尷尬。符金盞目光明亮,將倆人微妙的表情看在眼裡,心裡稍稍有點不痛快,但很快便釋然了。

    現在的一切或許並非那麼完美,但符金盞接受了……郭紹的存在就能讓國家氣象強盛、內外穩固,就算符金盞有時候會嘗到醋意,但她也得到了更多的愉快。

    郭紹身體好轉後,沒有人敢要挾威脅金盞,包括強大的外寇遼國!符金盞一想到他,就有分外的安全感。

    張氏有些懼意地偷偷看了一眼對面的金盞,左顧而言它,說道:「官家接受遼國求和,為何要選黃河南岸?澶州有什麼特別的地方麼?」

    杜氏接過話道:「我也不知。」

    符金盞一言不發,她也不清楚澶州有甚特別之處。

    ……幾天之後,郭紹率一股騎兵至黃河,浮橋已經修好了。他騎馬渡過黃河,已見南岸一大群人正在停在那裡迎接。

    這時便見符金盞從一輛馬車上走下來了,遠遠地看過來。

    郭紹輕輕踢了一腳黑馬的馬鐙,馬兒便輕快地向前面跑了過去。「籲!」郭紹提前勒住戰馬,讓它慢慢停下來。

    符金盞喜悅地看著他,但她依舊保持著禮儀,當下便將玉手抱在腹前,屈膝向下款款一蹲,說道:「妾身恭迎官家,恭祝官家御駕親徵得勝歸來。」

    這時周圍的文武紛紛抱拳拜道:「臣等恭迎陛下,陛下萬壽無疆!」

    郭紹大步上前,但見符金盞穿著寬大的禮服,不過裡襯卻是坦領,鎖骨上的肌膚雪白光潔,一張圓潤的臉唇紅齒白十分豔麗,姿態端莊優雅,喜色的表情中帶著微微的羞澀。郭紹頓覺熱血流淌,渾身充滿能夜御十女的精力,就好像一個餓了一整天的人坐上飯桌,總覺得自己能吃下一整桌的菜餚。

    他伸出髒兮兮的大手,一把實實在在地抓住金盞的柔薏扶起,又對所有人道:「平身罷。」

    郭紹棄馬,與金盞同車。大群儀仗和人馬前呼後擁向澶州城行進。澶州是黃河南岸無數城池中的一座,此時分外熱鬧。城樓上鼓聲齊鳴,百姓夾道觀望,有人在城樓上大聲宣讀著此次皇帝親征的功績。

    鬧哄哄一片中,郭紹並未露面,他坐在馬車裡,只對金盞有興趣,眼睛上下仔細瞧著她的每一處線條。

    「反正早已熟知,看到我的衣服,就能想到衣服下面是什麼樣子了,是不是少了許多期待?」金盞笑吟吟地看著他。

    郭紹出征多日,順著她的話聯想,更有些把持不住,便將手放在了裙子上的膝蓋位置。不料符金盞按住他的手,紅著臉笑道:「外面起碼上萬人,一會兒下車也都是人,切勿失儀。」

    「朕聽金盞的,再忍忍。」郭紹只好說道。

    金盞不禁問道:「陛下與遼國議和,為何不就近選在河北,偏要到澶州來?」

    郭紹笑道:「若在河北,那咱們就沒那麼快見面哩。」

    金盞瞪了他一眼,道:「我說正經的,有點好奇。」

    郭紹沉吟片刻道:「此次和議非同小可,必是歷史性的標誌事件……便是一定會名垂青史!為了讓此事有個朗朗上口的名字,稍微麻煩一點完全值得。」

    「澶州之盟?」金盞用舒緩而好聽的聲音唸了一聲,倒是有點朗朗上口的味道了。

    但郭紹還是覺得不夠順口,微微搖頭道:「澶州城東邊有一個古代湖泊,名澶淵。所以這次議和,可稱『澶淵之盟』。」

    「澶淵之盟……」金盞念了一遍,笑道,「陛下總有奇思妙想,有時候倒像個少年一般執拗。」

    郭紹笑道:「朕的身體也像少年一般,金盞試試便知。」

    他趕緊胡說轉移金盞的注意,不然解釋下去說不清楚,為啥名字一定要用一個不太出名的古湖、叫「澶淵之盟」?容易上口的名字多了。

    符金盞聽罷臉上飛起兩朵紅雲,呼吸也似乎比剛才重了幾分。

    ……

    河北平原上,另一隊向澶州進發的人也在趕路。

    驛道兩邊,大片的莊稼地蔥蔥鬱郁,河北平原沒有遊騎襲擾之後,彷彿每一寸土地都種上了糧食。原野中飄著寥寥的煙火,那是用石炭(煤)或燒柴在煮「熟糞」的煙。

    戴著草帽的農夫時不時從地裡站起來,手裡握著鐮刀警覺地觀望著驛道上披甲執銳的兵馬。河北初定,這邊的百姓見到甲兵仍舊很緊張;並不像中原那邊的民戶,遇到這種情況只會看熱鬧。

    人馬前面,董遵誨騎著馬大搖大擺,身邊的旗手舉的是虎賁軍軍旗。身後一群披甲執銳的騎兵,護著一輛馬車和一隊騎馬的契丹人。那些身在騎兵大隊中的人便是大遼使團。

    正使一人,副使三人,都坐在那馬車上。

    副使中有楊袞,楊袞十分沉默,但表現得倒很鎮定。車上氣氛沉悶,正副使並沒有急著商議對策;因為正使蕭思溫從離開王帳起就幾乎沒吭聲。

    蕭思溫端坐在車上,閉著眼睛,身體順著馬車的顛簸搖晃,彷彿睡著了一般。但他的眼袋比平素更重,顯然好些天沒睡好了。

    大遼內部,雖有很多契丹人不願意與南人和談,但沒有用,耶律斜軫等一黨的國策主張才據有決定性。耶律斜軫還說服了大多數貴族,因為比起許國來,生女真謀_反後侮辱大遼公主、虐_殺契丹人更讓人們的怒火無法忍耐;高麗國趁火打劫也叫大遼貴族惱羞成怒……這種心思,就好像被一個高大強壯的人毆打後還能接受,而被一個自己完全看不起的人扇了一耳光會暴跳如雷!

    蕭思溫已無法左右國策,於是此行送上仇敵之門也無從選擇。他若不來,難道耶律斜軫親自來?

    「許國人會要求大遼稱臣?」一個副使終於開口了。

    另一個副使立刻說道:「那還談個啥?大遼自太祖立國,只有別族稱臣,何時對他人稱臣?如果他們這般無理要求,讓大遼蒙受屈辱,咱們立刻拒絕!」

    蕭思溫睜開眼睛道:「敵國大軍威逼之下議和,簡直就是城下之盟,這種時候議和本身就是屈辱。」

    剛才說話的兩個副使改變口氣陸續道,「北院樞密使的意思,此番前來,應盡力達成和議。」

    蕭思溫道:「那還得看看究竟是些什麼條件。」

    說到這裡,蕭思溫不動聲色觀察楊袞,楊袞也是副使之一,但並未表態。

    「楊副使?」蕭思溫看著他。

    楊袞馬上做出恭敬的姿態,說道:「蕭公乃正使,此事還是蕭公作主。不過……北院樞密使認為與許國角逐非長治之道,此時大遼內外交困,更得果斷抉擇。」

    蕭思溫聽罷恍然:「良禽擇木而棲。楊副使本身也頗有才幹,能得樞密使賞識,對大遼也頗有益處。」

    楊袞隨口說道:「樞密使與蕭公同朝為官,並不是外人。」

    蕭思溫無話可說,從馬車縫隙裡看出去,一望無際的平原,慘白中帶著屎_黃的驛道蜿蜒延伸,就好像一條無法預知前途的不歸路。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6-6-19 11:54
第八百八十九章 兄弟之禮

    「嘩啦!」隨著一聲鐵鏈的拉動聲,上京地牢的木門被打開,刺眼的光線立刻照射進這幽暗之處。裡面影子蠕_動,彷彿無數的地鬼被驚醒了一般。

    一個禿頭的老頭提著兩個木桶一瘸一拐地走了下來。兩邊的監牢欄柵上很快貼上了很多髒得連皮膚也看不到的人。「飯……飯……」各種口音的契丹語傳來,他們似乎就只會這一個契丹詞。

    老頭不為所動,在每個伸出來的瓦碗裡舀一勺黏糊糊的東西。

    禿頂老頭走到一間牢房旁邊,不禁向裡面伸頭探視,因為別的牢房都關了很多人,這間只有一個人。那是個漢兒,頭髮蓬亂似乎原來梳著髮髻,並未剃光腦頂。他坐在那裡發呆,也不伸碗出來。

    「吃啊?」老頭喚了一聲。

    那漢兒回過神來,怔怔地看著那木桶裡的東西,還散發出一種陳腐的惡臭,漢兒的喉嚨一陣蠕動。他嘆了一口氣,有氣無力地伸出一隻碗來,用嫻熟的契丹話道:「給點水,多謝。」

    老頭聽罷冷冷看了他一眼,也不說話,便舀了一勺渾濁的水倒進那碗裡。

    就在這時,上面明亮的洞口微微一暗,幾個人出現在那裡。老頭轉過身望過去:「誰?」

    守在門口的契丹武士道:「宋王(耶律喜隱)、越王(耶律必攝)駕到!」

    老頭聽罷丟下勺子,彎下腰面對著那邊。

    「在哪裡?」當前一個鬍鬚硬得豎起不少的大漢問道,那漢子正是耶律阿保機的其中一個孫子耶律喜隱。走在他後面的是越王耶律必攝,面相和袍服打扮就溫和了不少。

    「王爺這邊來。」一個官兒道。

    一行人走過去,裡面的漢兒正放下盛著渾濁水的碗。外面的官兒又道:「此人便是范忠義。」

    范忠義坐在地上愣了片刻,忽然爬了起來,一巴掌抓在木頭上,神情激動,眼睛發紅。侍衛嚇了一跳,趕緊擋在貴人們的前面,大喝道:「你發啥狂?」

    范忠義用沙啞的聲音喊道:「宋王、越王,我有重要的事要招供,楊袞是叛徒!不要信他,契丹人並非比漢兒更值得信任……」

    耶律喜隱推開前面的侍衛,冷笑著打量著范忠義。范忠義又瞪眼道:「我要見蕭公,讓我見蕭公!」

    不料耶律喜隱根本不理會他,轉頭問越王:「怎麼還留著這奸賊?」

    越王想了想道:「據說范忠義這等人物,扛不起河東之敗的重責,收監後便沒及時處斬,怕還有指使者。」

    耶律喜隱不悅道:「把他弄出去,還有他的全家,一併活剝了示眾!」

    越王忙勸道:「宋王最好不要弄那麼大陣仗,上京南城住著很多漢兒,都為大遼效命……」

    范忠義也猛然跪倒在地上,急道:「王爺饒命!饒過我的兒女,讓我幹什麼都行,我還有用!」

    「狗都不如,有啥用?狗至少不會害主子。」耶律喜隱又是怒又是鄙夷。

    范忠義忙道:「求王爺讓我見蕭公一面!」

    越王也沉聲勸道:「咱們先不必顧這事兒,還是準備對付王帳那邊的人為要。聽說蕭思溫已前往許國議和,一旦他們騰出手來,肯定會回上京對付咱們。」

    「剝了!」耶律喜隱道,「找剝羊皮的熟手,別讓他們死得太痛快。」說罷甩手就走。

    越王逗留稍許,對范忠義道:「宋王已和王帳決裂,如何能見得?」

    范忠義拚命用瘦弱的身體撞木欄柵,大喊大叫,痛哭涕流,聲音在黑暗的地牢裡迴蕩,彷彿鬼哭神嚎。

    ……

    黃河南岸澶州城。蕭思溫等遼國使者沒有馬上被正式召見,接待他們的人是禮部官員盧多遜。盧多遜要先和蕭思溫等人私下談好條件。

    此時蕭思溫正十分不滿,他拿起一張紙,指著紙面問盧多遜:「兄弟之邦是什麼意思,為何大遼皇帝要屈居為弟?」

    「稍安勿躁,蕭公稍安勿躁。」盧多遜十分淡定,側目先用緩和的口氣說道:「大許此時收兵言和,顯然會讓高麗國陷於不利之地。若許遼兩國不化敵為友,以兄弟相稱,大許朝廷如何對高麗國解釋?」

    盧多遜的語氣逐漸加重,神色也變得嚴肅:「兩國並未稱父子君臣、亦或叔侄輩分之禮(曾經遼國和北漢國),而是平輩的兄弟之禮。蕭公與遼國君臣都應該放下舊的念頭,看看現在的強弱之勢,究竟是誰在進攻、誰在苦心支撐?遼國不稱弟,敢情還要繼續做大哥?」

    蕭思溫忽然站了起來,「這等盟約,本公不敢答應!」

    盧多遜收住凌厲的目光,又勸道:「蕭公還是多權衡思量才表態的好。遼國不過只是在虛名上吃點小虧,大許並沒叫遼國進貢……這等時候遼國還想便宜佔盡,那還談什麼,蕭公不如帶信回去,叫遼國主繼續聚兵打唄!」

    蕭思溫深吸一口氣,彷彿是將惡氣強壓了下去,說道:「且容吾等商議。」

    「送客!」盧多遜果斷喊了一聲。

    蕭思溫等回到行館,他立刻惱道:「這盟約老夫要是答應了,豈不是罪人?」

    楊袞不動聲色道:「盧多遜有句話倒是說得對,形勢如此,大遼要是一點虧都不吃,好像說不過去。當然咱們寧肯送些財貨,但進貢之實,與承認兩國地位高下又有何異?」

    蕭思溫依舊不松口,他完全明白自己會擔什麼責任……其實是黑鍋!議和並不是他的主張。

    四人在行館連晚飯都顧不得吃,一直爭論到半夜。後來說得累了,幾個人都靠在椅子上沉默不語。

    就在這時,忽然外面「啊」地一聲!蕭思溫等人驚起,都坐直了身體側耳聽外面的動靜。叫喊聲繼續傳了過來,似乎還有打鬥。

    一個人起身道:「下官去看看怎麼回事。」

    蕭思溫道:「當心有詐。」

    話音剛落,外面響起了「砰砰砰……」的拍門聲。接著「哐」地一聲巨響,門閂斷裂,一個披堅執銳拿著櫻槍的武夫踉蹌撲了進來,接著又進來了兩個人。

    楊袞已操_起一條腰圓凳拿在手裡,用漢語叫道:「來者何人?」

    拿櫻槍的武夫倒退著進來,轉頭道:「有刺客!咱們守門,爾等看著窗戶!」

    蕭思溫正疑惑地觀察著突如其來的事,突然「砰」地一聲,便見剛才說話的武夫仰面倒地,額頭上正插著一枝弩矢,羽尾因猛力還在抖動,一灘鮮血從那武夫的頭盔下面浸了出來。剩下兩個武夫急忙關上房門,嚴陣以待。

    蕭思溫瞪著那屍_體,嘴也忘了合攏。他原本還以為是什麼詭計,但許國侍衛活生生被殺了!蕭思溫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這時楊袞沖上去,拔出屍體腰間的單刀,回頭扔到蕭思溫面前。接著又從那人背上抽出一枝梭槍丟給另一個使者,他自己把櫻槍拿在了手裡。

    「噼裡啪_啪……」短小的弩矢驟然從窗戶穿進來了!那窗戶上除了幾根木頭,糊的是紙。

    蕭思溫還沒反應過來,臉上便火辣辣一道,一枝弩矢擦著他的臉龐飛了過去。蕭思溫臉色一變,「哐當」一下推翻了茶几,躲在了後面。楊袞等人見狀,也依樣畫瓢,趕緊掀翻茶几。

    「哐!」窗戶上一把斧頭揮過,那木條和窗戶紙被掃得到處亂飛。接著一個穿著黑衣的大漢半身鑽了出來。

    「喝!」楊袞大叫一聲,暴起抓住櫻槍一刺。不料「叮」地一聲,櫻槍竟刺到了盔甲上,那漢子的黑袍下面穿著板甲!領口的金屬在燈下閃了一下。

    楊袞怒瞪雙目,分開雙腿站住下盤,猛地一槍又刺了過去。那漢子拿斧頭一揮,遲了一拍,這次櫻槍插_進了那大漢的盔甲,那人痛叫一聲,斧頭砸下,「砰」一聲把櫻槍木柄劈斷了!

    這時剩下的兩個侍衛奔了過來,那壯漢又是一揮,「哐」地劈在一隻鐵皮圓木盾上,打的一個侍衛夫後退數步,另一個侍衛掄起單刀砍了過去。這時別的黑袍刺客也從窗戶上爬進來。

    侍衛們後退護住蕭思溫等人,對窗戶那邊的兩個人怒道:「爾等大許之兵,竟殺大許將士!」

    那壯漢道:「你們竟護著賊寇!」

    侍衛道:「職責所在。爾等將官家旨意置於何地?」

    楊袞已棄了木柄,復操_起一條腰圓凳,喊道:「到臥房去!」說罷與蕭思溫等轉身就奔。那倆侍衛也回頭奔了過來,拿著刀盾轉身拚殺。

    「鐺!」門口一聲劇烈的金屬撞擊聲,火花一閃,接著又是一聲大吼,「哐當……啊!」

    外面響起了「噠噠噠……」急促的聲音,那是許多馬蹄踏在磚地上的動靜。楊袞道:「騎兵來了!守住門口待援。」

    這臥房只有一個後窗,開得很高,口子又小。豁口幾乎只有這道小門,幾個人便能守住,門口甲兵穿著板甲,拖延稍許並非難事。

    蕭思溫跑到這裡驚魂未定,這才稍稍回神,楊袞在急迫之時,確實很會用兵。無論怎樣,今晚楊袞確是反過來救了他一命!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6-6-19 11:54
第八百九十章 黑鍋

    行宮的木雕窗旁,燈籠的火光被紅紙映出紅光。

    「沙!」垂簾被猛地撩開,頭髮隨意束在頭頂的郭紹從裡面走了出來。站在門口的楊士良忙彎下腰,抱拳道:「官家,值守遼國使者行館的人是樞密院的官吏安排的。」

    「什麼人幹的事?」郭紹問道。

    楊士良道:「禁軍幽州都有幾個人正好今晚值守。幽州都是以前收的河北義士,這些人深受契丹人之害,家破人亡一心報仇者不在少。現在河北全境已收復,但他們對契丹人恨之入骨,風聞大許與遼國議和,便自作主張行刺,目前看來並無指使者。」

    風吹得燈籠裡的燈光搖曳不定,讓郭紹臉上也忽明忽暗,陰晴不定。

    楊士良沉聲道:「官家仍在澶州,他們竟敢在天子跟前擅自用刀兵,實在大罪難逃。」

    郭紹不動聲色道:「中原與遼國多年交戰,仇恨血債理不清。幽州都的將士就算為家仇私自行刺遼人,本也可法外容情,但死在他們刀下的禁軍守衛怎麼說?」

    楊士良聽罷躬身道:「待樞密院的人刑訊,奴婢便這樣對他們說。」

    郭紹皺眉揮了揮手。

    ……行館裡瀰漫著腥味,房裡一片狼藉,內外已被軍隊看住,等著禮部的文官過來與遼國使臣打交道。

    刺客被抓走,蕭思溫這時才鎮定下來,掏出手帕輕輕蘸臉上的血跡,拿下來看手帕。他暗自鬆了一口氣,頗有些感激地用契丹語對楊袞道:「今日若非楊府事在場,我們的性命就此休也。」

    楊袞以手按胸,滿臉誠懇地正色道:「昔者平夏之戰,下官等與黨項軍以多擊寡,大敗,損失慘重。若非蕭公出面相護,下官豈能活到今日?」

    蕭思溫嘆道:「患難之時,還是自己人靠得住。」

    楊袞道:「今國事維艱,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咱們只能坦誠相待,方能共渡難關。下官從來都很敬仰蕭公。」

    蕭思溫看著楊袞的眼睛,點頭道:「吾妻(遼太宗之女燕國公主)常常提醒我,在大汗跟前為太宗後人說話。這次老夫若能太平無事,定擇良機在大汗跟前舉薦楊府事。」

    楊袞神色激動,忙道:「多謝蕭公栽培。」

    這時門外有人用漢語喊道:「盧侍郎到。」

    一身烏紗紅袍的盧多遜走進屋子,四處看了看,抱拳道:「諸使換個地方安頓,這裡自有人收拾。請!」

    蕭思溫等人遂跟著盧多遜出得門來,從一條掛著燈籠的走廊去院子另一邊。蕭思溫道:「既然許國皇帝在澶州,為何有人殺進行館來?」

    盧多遜轉頭道:「實不相瞞,此乃大許朝廷內部的人所為,實在防不勝防;但請蕭公務必相信,這等偷偷摸摸之事,絕非朝廷決策!蕭公應知,許遼結怨日久,互有血仇,便是官家也沒法輕易化解。」

    盧多遜又長嘆一口氣,看了蕭思溫一眼,目光從楊袞臉上掃過,「此番議和,實非易事,大許朝廷反對者不少矣。」

    蕭思溫不動聲色道:「只要不必分兄弟高下,別的事都好商議。」

    盧多遜毫不猶豫地搖搖頭:「蕭公若如此想法,恐怕議盟之事要泡湯了。」

    一行人已走到另一棟房子,盧多遜抱拳拜道:「時辰不早,蕭公與三位使者早些歇息。本官先告辭,明日一早再議。」

    蕭思溫等人也回禮道別。

    「嘎吱!」幾個人走進屋子裡,便把木門閂上了。

    楊袞沉聲道:「光景不對,若是議和不成,兩國繼續交戰,恐怕我等要從這龍潭虎穴回去、難如登天!」

    另外兩個副使面露驚懼之色,其中一個道:「兩國交戰不斬來使,許國朝廷不必如此失信。」

    楊袞道:「沒聽那姓盧的官兒說,許國皇帝也不能輕易化解仇恨,絕非朝廷所為!」

    蕭思溫把手背在身後,眼睛看著地磚走了兩步,思量許久。他抬起頭時,見窗戶外黑漆漆看不起藏著什麼,黑暗中的燈光黯淡,就好像鬼火一般。

    若承認「敵國兄弟之義」,蕭思溫用腳趾頭都想得出來,他回去就要背起罵名和黑鍋。若不答應,不僅回去無法對大遼當政決策者交代,而且眼前就要死!

    「唉!」蕭思溫看著楊袞道,「要把我往絕處逼……這麼多年來,除了從幽州突圍那次,從來沒有比現在更險惡的處境!」他又低聲道,「郭鐵匠果然手辣,什麼都讓你一清二楚,可就是沒法!」

    楊袞也一臉無奈。

    過了一夜,次日一早蕭思溫等人收拾好出門,他走進院子裡,寧靜的清晨薄霧籠罩,昨夜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他走了一段路,不禁駐足,因為發現地磚縫隙裡還殘留著沒有沖洗乾淨的血跡。

    那暗紅發黑的磚縫,莫名有種可怖的氣息。

    出得大門,蕭思溫立刻等人立刻就鑽進了一輛馬車。街上已有行人,他仔細在車窗縫隙裡觀察著外面的光景,全是漢兒的打扮,一家剛剛開舖子的人正向這邊觀望。漢兒的城池裡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蕭思溫無法預料危險來自何方,但他能感覺到仇恨和陰謀的氣息可能藏在任何地方。

    蕭思溫在車上坐了幾百步遠,漸漸發現澶州比預料得還要複雜。他看見了喇嘛和面相截然不同的大食人。

    「蕭公,那些是高麗人。」楊袞忽然低聲提醒道。

    蕭思溫忙朝外面看去,果然見一座衙門前幾個高麗服飾的人正在門口與漢兒打躬作揖。

    ……

    高麗使者手握節杖,與幾個隨從一起走進澶州州衙大堂。不多時,一個官帽後面有很長冠翼的文官走了進來。

    高麗人與中原禮儀有近似之處,他們應識得身材瘦弱的年輕人是高官,便拱手作禮。

    那官員抱拳道:「本官乃大許禮部侍郎盧多遜,貴使有啥事請坐下說話,有奏章可由本官直接呈送天子。」

    高麗使者道謝,在擺在大堂兩側的椅子上坐下,手裡依然拿著節杖。穩當地坐下,他便將節杖捧在手裡,用音調不准的漢語道:「我國國王聞許遼議盟,極其震驚!」

    盧多遜神情淡定,很認真地聽著高麗使者陳述事兒。

    使者又道:「始興三年,大許軍伐曰_本國,高麗國調水師協從,盟約此後兩國共伐遼國,大許助我國取渤海舊地。今大許若與遼國議盟,高麗國該當如何?」

    這時一個宦官俯首在盧多遜耳邊耳語片刻,盧多遜聽罷,說道:「高麗國遊說諸女真部起兵,派軍過鴨綠江,並未派使節知會朝廷。駐東京高麗驛館的官員也沒有片言隻語。官家以為高麗國無須大許干_涉就能控制鴨綠江方向的局面。」

    盧多遜緩緩道:「大許軍北伐遼國,與高麗國勾結生女真部落生亂,兩件事事先並無約定,應當作互無干係的事兒看待。今遼國派人求和,朝廷與之商議,與高麗國無甚關係也。」

    使者忙道:「高麗國與中原朝廷衣冠禮儀相近,遼國乃野蠻禽獸之國,不可相交。」

    盧多遜淡然道:「咱們得就事論事,高麗國此番用兵沒有告知官家,故與朝廷無關。」他起身道,「今日上午本官還有幾撥人要見,請恕本官不能久留。貴使若有言論,可寫奏章,送於州衙司務,上奏天子。地方就在州衙照壁內的倒罩房。」

    ……盧多遜出州衙,馬上又去見蕭思溫等人。

    因有耽擱,等盧多遜到澶州禮部行館時,蕭思溫、楊袞等四人已在那裡等候。茶几上擺著四隻茶盞,盧多遜瞟了一眼,都是滿的,沒人喝一口。

    「蕭公久等了。」盧多遜一臉和氣的笑容,抱拳作禮。彼此寒暄幾句。

    盧多遜並不到廳堂上面擺的椅子上坐,依舊在兩邊的茶几邊,和蕭思溫坐在一張几案旁。

    大夥兒坐定,盧多遜便主動說道:「最近天子行宮在澶州,諸國使節有事都徑直到此地;本官受命負責接待各國使臣,實在有點分身無術。一早見了高麗人,今天一大早剛開城門,他們才到澶州。」

    蕭思溫不動聲色道:「高麗人說了什麼?」

    盧多遜用很隨意的口氣道:「他們說遼國乃野蠻禽獸之國,不可與交。」

    楊袞立刻脫口罵道:「這些教_唆生女真謀反,把大遼公主與諸多婦人弄去聚眾_淫_亂,這才是野蠻禽獸之事!大遼一旦騰出手來,必要討回道理!」

    盧多遜一本正經道:「公主乃遼國皇室之人,著實是奇恥大辱!」

    楊袞嘀咕道:「生女真部落就好幹這等事。」

    接著兩邊的人繼續對盟約的內容討價還價,從上午一直耗到下午。盧多遜對遼國使節絲毫沒有敵視的姿態,語氣不卑不亢。但對關鍵的條件就是毫不松口。

    其間蕭思溫與楊袞等到耳房歇息,私下議論,完全找不到更好的辦法。蕭思溫心裡壓著對各方的擔憂,權衡利弊,終于于旁晚時答應了議盟條件。

    有時候人根本沒有選擇,選擇已經注定:都是死_路,肯定要先避開火燒眉毛的禍事再說!
wwwzzy 發表於 2016-6-22 21:41
其夏微涼 發表於 2016-6-19 11:54
第八百九十章 黑鍋

    行宮的木雕窗旁,燈籠的火光被紅紙映出紅光。

第891章 獨釣寒江雪




“大理國使節段素貞到!”一個文官從名錄上抬起頭,觀察來者的服飾,便大喊了一聲。

馬上有幾個人走到這座府邸大門前,與大許文官打拱執禮。接待的文官滿面和氣的笑容,在鬧哄哄之中與使節說了幾句話。

接著使節等數人陸續走到門前,展開雙臂,讓站在門前的武夫從頭摸到腳。

門外的街道上十分擁擠,馬車、馬匹之中人頭攢動,彷彿趕集一樣熱鬧。大門一側,一大隊披甲執銳的將士列方陣一動不動,行列筆直,彷彿是用木匠用的墨繩彈過的一般。

此次議盟,參加的不僅是許遼兩國,凡是東京有稍許來往的地方,都提前邀請了。連大理國也派了人來,只有交趾沒有派人……據說交趾這幾年內亂,丁部領最近剛剛平定諸部,建國“大瞿越”,但大許東京不承認這個國家的合法性。

……

郭紹很早就來到了這座前朝官僚留下的府苑,但他決定不在正式議盟的場合上出現,等宴會時再露面。

因為禮部官員認為,遼國派的是北院大王,大許簽訂盟約只需派出同等級別的大臣。樞密院官員也建議,許遼之仇恨化解不能一蹴而就,皇帝不必站在不滿情緒的風口浪頭,只要大臣來主持就妥當。

但郭紹決定在私下裏親自見遼國使節一面。

他在後園的一間房裏等著,對與蕭思溫見面懷著些許期待……但若在十年前,他應該更期待與蕭思溫的女兒見面。

這時,他現茶几上方的牆上掛著一幅舊畫,抬起頭看時,見那幅畫的紙張都已黃。黑白水墨畫,一個披著蓑衣的老叟坐在江邊垂釣,周圍用墨線勾勒出了積雪山林的背景。

獨釣寒江雪。郭紹先想到了這詩,但這幅畫應該不是名畫,既無題詩,也沒有畫家姓名印章。

郭紹也沒明白自己為何被這麼一副並非名畫的舊畫吸引,他站在牆邊,細細觀摩了那幅畫許久。

直到身後傳來京娘的聲音:“官家,遼國使節蕭思溫等人帶到了。”

郭紹頭也不回,點了點頭,眼睛依舊沒有離開那幅畫,一門心思在捕捉著那若隱若現的一絲感悟。

不一會兒,便聽到一句口音生澀的漢語:“大遼使節拜見許國皇帝。”

郭紹轉過身來,一面打量著幾個人,一面隨口道:“免禮。”

站在前邊的五官端正的中年人應該就是蕭思溫,他和另外幾個人直起腰來,也在打量著郭紹。從他們的目光中,郭紹知道他們有些意外。

“聽說朕在遼國被傳為三頭六臂的怪物,還被百姓用來嚇唬不聽話的小孩?”郭紹笑道。

蕭思溫鎮定道:“許國皇帝名震天下,難免有愚民謬傳。”

郭紹顯然比他們想像的還要普通,粗糙的皮膚、普通的面相,身材比較魁梧高壯,不過世上高大的普通漢子也不少。在這後園,他連帽子都沒戴,頭上梳了個髻,用一枝木簪子別著。身上的紫色圓領袍服雖熨得很平,卻是舊的,袖口和領子的顏色也被磨得比其他地方的料子顏色稍淺。

郭紹也在觀察惦記了很久的蕭思溫,只看外表他完全相信這是個正派人。至於楊袞是誰,郭紹不能確定,也不願意特意提起……只要等一會問站在一旁的京娘就行。

短暫的沉默,郭紹見蕭思溫看完了自己,目光又時不時瞧牆上剛才自己看的畫。

這次私下召見,不需要談論議盟之事,這樣的事只要大臣就能辦妥,郭紹不用親自與蕭思溫討論。見蕭思溫注意到那幅畫,郭紹便找到了話題,抬起手指著畫:“蕭使君識得這幅畫?”

“獨釣寒江雪。”蕭思溫道。

郭紹贊道:“蕭使君好見識。”

“中原有名的詩賦,我略有涉獵。”蕭思溫道:“這幅畫是以唐代柳宗元的意境為題。”

郭紹點點頭,不動聲色道:“還有一層。這種畫的畫家,一般不僅是文人,也是官僚,如果時間再早些年,多半是出身門閥。”

“哦……”蕭思溫若有所思地點頭應聲,不禁又抬頭多看了一番那幅畫。

此時院子前面越來越多的人到了,正要準備國家間的大事,但大許皇帝和遼國北院大王正在談論詩畫。三個副使和饒有興致的京娘,都十分耐心地聽著,沒有輕易開口……因為皇帝願意談什麼就談什麼。

郭紹又道:“現在我們所在的府邸,前主人是以前的朝廷官員,擁有這幅畫的人原本也應該是他。蕭使君走進來,覺得風景如何?”

“十分精巧。”蕭思溫一本正經道,“中原習俗定居,在住所上著實比大遼人多花心思。”

郭紹道:“蕭使君進來之前,朕觀賞此畫,有一些念頭。此間的那位官僚,看中這幅畫時是怎樣的心情?”

蕭思溫沉吟道:“我若揣測,可能是欣賞那一份淡泊寧靜的境界罷。”

“蕭使君果然對化理解不淺。”郭紹語氣溫和從容,時不時給予贊賞的話,根本不像是蕭思溫的敵人和仇人,“我國一向是人治,理念也是‘人之初性本善’,寄希望於官員的個人修養。官員在標榜這種境界時,也是在向世人、甚至是自己,展示其能勝任統治者的角色。”

蕭思溫十分認真地傾聽著,回應道:“大許皇帝以武立國,今觀之,皇帝對文治也頗有心得。”

郭紹微笑著繼續道:“當賞畫的人站在這裏,追逐的名、利都已到手,想像自己是畫中老叟,抽身在這樣孤寂的環境之中。或許會有一種感覺……”

“怎樣的感覺?”蕭思溫十分有興致的樣子。看得出來,這契丹人並不是一個完全沉不住氣的人。

郭紹“嘶”地吸了一口氣,若有所思道:“曾經以為是歡樂之源的巨大財富、權勢,一旦得手,卻感覺並不是歡愉之源。真正的意義並非結果,而是追逐時的欲望和期待。”

蕭思溫似乎越來越有興趣了,立刻問道:“那為何還要追逐?”

郭紹看著他道:“財富和權勢不是歡愉之源,卻是脫離大部分痛苦和無奈的源泉。意思就在於此,人們就算得不到歡樂,也不願意被虐待。”

蕭思溫一面作思考狀,一面微微點頭。

郭紹忽然提高了聲音,如醍醐灌頂道:“朕很期待蕭使君接下來的表現,如何能脫離痛苦無奈的境地。但願蕭使君不要讓朕失望,而是讓朕聽說你渡過難關的高明,然後為蕭使君由衷叫絕。”

蕭思溫抬頭迎著郭紹似笑非笑的眼神,他自己的臉上卻是青紅交替,神色分外微妙複雜。

郭紹的話,是一種明目張膽的挑釁、沒有掩飾的幸災樂禍!

但他的話卻不失尊重之意,哪怕蕭思溫不一定是一個值得尊重的對手,郭紹尊重對手,彷彿也是在尊重自己的風度。

蕭思溫當初的手段是不擇手段陰謀下毒,郭紹回擊時,是擺在臺面上。告訴蕭思溫自己的目的、提醒他接招,一步步光明正大地推進。

還沒完全走到結局,但似乎高下立判……郭紹要的就是這種效果!

倆人面對一會兒,郭紹便道:“大廳上的正事要開始了,朕便不挽留蕭使君。”

蕭思溫執禮道:“本使告辭。”

郭紹道:“朕與蕭使君的談話很有意思,但願還有下一次。”

遼國幾個使者退出了房間,這裏又安靜下來,郭紹獨自站在房裏,一如牆上的獨釣寒江雪。

不多時,京娘返回房間回稟。

郭紹便問:“哪個是楊袞?”

京娘道:“蕭思溫的左邊那個。”

郭紹恍然道:“朕剛才猜另外那三人,猜的是也是那個。”

京娘不是個多嘴的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然後沉默站在那裏。

郭紹看了她一眼,開口道:“朕也是憑直覺猜的,並沒看出什麼來,楊袞果然是有城府和頭腦的人。不過據朕所知,楊袞是在河北長大的契丹人,他身上的氣質和蕭思溫有幾分類似,反正和別的兩個契丹人不同。到底是哪裡不同,朕倒沒琢磨出來,也懶得想了。”

京娘道:“我是從楊士良那裏問出誰是楊袞的。”

郭紹一面言語,一面看了一眼南邊,他在等著議盟的結果。在結果確定之前,似乎也沒啥心思處理別的事,郭紹並非士林稱贊的那種完全淡泊淡定的人。

他的目光慢慢從京娘的身傷移動,彷彿無形的東西輕輕拂過她被身體撐起的衣裳輪廓。京娘能感覺到郭紹的目光,但她既無嬌羞作態,也無嫵媚討好之色。

郭紹道:“現在朕能見到的女子,無不爭著寵幸。”

京娘面不改色道:“我的出身並不高貴,不過從小就見過富貴之人。他們身邊不乏眾多姿色很好的女子,不過僅靠姿色的,通常在東家身邊留不過一個月。無論多美的人,總有乏味之時。”

郭紹側目看那副畫,隨口道:“這便是權勢財富並非歡愉之源的緣故。”

wwwzzy 發表於 2016-6-22 21:42
wwwzzy 發表於 2016-6-22 21:41
第891章 獨釣寒江雪

第892章 戲子




宅院正廳周圍,五步內必有身穿布袍的佩劍武夫層層防衛。

大門裡左右兩層桌椅,正上方擺的不是一把椅子,卻也是一排桌椅。每張桌子上都放著一個木牌子,上面貼著一張寫了姓名的紙。桌子上放著筆硯、茶杯,甚至還有一碟糯米甜點。整個議事廳的桌子擺得像個四合院的格局一般。

屋子兩側,一些樂工拿著樂器或坐或站準備好了。諸國使節、大許官員也照名字陸續找到位置入座,雖然因為一間屋裡人太多鬧哄哄的,卻也顯得井井有條。

沒多久,幾個畫師拿著作畫的紙墨工具也進來了。

此時日上三竿,天氣有點熱,大夥兒一面喝水一面等著議盟開始。

但上面寫著“大許樞密使王樸”“遼國正使蕭思溫”等的木牌旁的椅子還空著。這時進來了一隊穿著青袍梳著髻、女扮男裝的小娘,她們各自抱著一疊紙,在每張桌子上放下一張。

大夥兒拿起放在自己面前的紙來瞧,上面用漢文、契丹文兩種文字寫成“澶淵之盟”。那高麗國、曰本國,以及黨項人、吐蕃人向來與中原來往密切,高麗國和日本國的史書也是漢文寫成,所以派來的使者應該也識得漢文。

就在這時,王樸和蕭思溫等數人進來了,被帶引的吏員帶到上位,幾個契丹人也看到了桌子上的姓名牌子,遂找地方坐下。

這時有人先站了起來作揖,人們便紛紛跟著站起來,用各種姿勢執禮:“下官等拜見大許樞密使……“

王樸起身向左右抱拳道:“老夫多謝各國、各地派使者來澶州,見證許遼兩國議盟。大許有司若有接待不周之處,還望諸位海涵。”

他說罷招了一下手:“開始罷。”

“咚、咚……”鼓聲敲起,豎琴的聲調也跟著摻和了進來。一群穿著麻布、皮革衣裳的女子魚貫入內,她們的頭上插著羽毛,手拿木盾,邁著快步來到大廳中間,跟著鼓聲起舞。

雖是舞姬,但舞蹈十分粗獷,她們動作劃一跨出馬步,腿腳在邁步時高高抬起來,手裡的盾牌也隨時起舞。

一時間大廳裡彷彿回到了茹毛飲血的蠻荒時代,神秘又奔放,氣氛也隨之一變。

奇葩的舞蹈音律並未持續多久,舞姬們跳完就離開了。立刻有一個文官走到上側,展開卷宗朗聲道:“許遼兩國交戰日久,軍民久苦。今遼國君臣提議議盟,大許朝廷以蒼生為念,願化干戈為玉帛,盡力與遼國平息仇怨。兩國君臣自願商議,各遣使者,代國君約以兄弟之盟,大許為兄、遼國為弟,和睦相待。遼國承認許軍既占之錦州、遼西島蘇州全境(大連旅順),割讓於大許,兩國在錦州以靈河(大凌河)為界;大許海陸三路大軍後撤,停止進攻遼軍。從此結束襲擾攻伐,共謀太平……”

話音剛落,馬上有官吏捧著兩份用黃色綢緞裱的卷宗放在王樸面前,王樸提起筆在硯臺上蘸了兩下,利索地簽字,然後拿起樞密院印章在兩份卷宗上用印。

官吏收起卷宗,向東走幾步,重新擺到蕭思溫的面前。

蕭思溫拿起卷宗先看了一遍,這時他的皮膚漲紅,額頭上浸出了汗珠。他慢吞吞地伸出手拿起筆,抬頭回顧周圍,見無數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牆邊的畫師正在奮力作畫,穿著各色服飾的人在看著自己見證一切……

此事的後果,蕭思溫已經權衡了無數遍,但此時此刻依舊惶恐不安。

黑鍋是背定了,但事到如今可以不背麼?蕭思溫心裡抱著一絲僥幸,如果自己僅僅為這次辱國的盟約背鍋,那麼回國後依舊還有生機……這也是他選擇同意盟約的緣故。

只是希望不要再有其它差錯和壓力,哪怕是一根稻草。

蕭思溫終於在卷宗上簽押了字跡和印信。

這時外面傳來了牛羊的悲鳴,不一會兒,便有官吏用木盤子端著血酒進來了。王樸先端了一碗,舉起來轉身對蕭思溫道:“從今日起,許遼兩國化敵為友。請!”

蕭思溫也端起碗,與王樸對飲。

王樸喝罷將碗放下,起身道:“諸位到場者,在面前的卷宗上簽押,以為見證信物。”

這時高麗使者起身拜道:“下官不敢在此物上簽押!”

王樸看了他一眼:“那便空著一張罷……諸位稍後可在庭院中休息,等到中午,朝廷將設宴款待。”他說罷抱拳告辭,轉身離席。

……宦官王忠小跑著奔過來,跨進一道門裡。只見郭紹背對著門口,正端坐在一條凳子上,望著牆上的一幅畫。

王忠立刻躬身道:“稟官家,剛剛議盟成了,蕭思溫當眾簽押,與王使君歃血為盟。”

郭紹的身體彷彿一瞬間放鬆了不少,他十分淡定地說道:“那畫中人年歲已高來日無多,獨自坐在雪中,清心寡欲對什麼都沒興致了,縱是富可敵國大權在握兒孫滿堂,人生還有什麼意思?”

王忠不敢再說正事,忙附和道:“官家所言極是。”

郭紹轉過身來:“所以在死之前,不必太故步自封,該幹就幹,該出手就出手。”他的語變快:“你去提醒王樸,在午宴之前,定要讓遼國先派一個副使把盟約趕緊送回去,同時派人帶著聖旨與遼國副使同行,讓他親眼瞧著朝廷履行盟約,下旨遼西諸軍休戰。”

王忠將拂塵捧在手裡,彎腰道:“奴婢遵旨。”

郭紹心情愜意,從凳子站起來鬆了一口氣,立刻把剛才對水墨畫的興致拋諸腦後。

等到中午,他與住在後園的符金盞一起換了禮服,在前呼後擁中來到廳堂的宴席上。鐘鼓之樂中,宴席上的所有都躬身向二人執禮,他們步伐穩當地走到上位入座。

“陛下、皇后萬壽無疆!”眾人大聲喊道。

“諸位平身。”郭紹作了個手勢,轉頭看了一眼符金盞,倆人頗有默契地端起酒杯,郭紹道:“為天下太平賀。”

王樸等人紛紛道:“願諸國百姓同享太平……”“國家幸甚,百姓幸甚……”

大夥兒喝罷酒,郭紹伸出手臂往下輕輕做了個手勢,叫人們坐下。接著一群小娘端著佳餚魚貫而入,把更多的魚肉擺上宴席。

不多時,一個臉上塗著白_粉的戲子上前拜道:“小人獻醜,排了一齣戲為官家皇后和諸公助興,請恩準。”

郭紹轉頭,符金盞微笑著微微點頭,他便笑道:“獻上來!”

“小人謝恩。”戲子道。

很快一幫戲子便搬著道具到廳堂來了,“咚咚咚……”一個頭戴獸皮帽插著高高羽毛的男戲子敲響了皮鼓。眾人一面喝酒吃肉,一面饒有興致地投目過來。諸國諸部使者都是來看熱鬧的,有美酒佳餚有節目,大多臉上都帶著歡樂的笑容。

敲鼓的男戲子一屁_股在一把繡著虎皮的椅子上坐下,分開腿昂挺胸道:“吾乃大馬汗國國主也,爾等趕快來膜拜!”

別的戲子趕緊跪在地上動作誇張地叩拜:“大汗英明神武!”

國主忽然眉頭擠在一塊兒,指著地上的一個人怒道:“來人,把這廝拉出去砍了!”

跪著的一個戲子大喊道:“冤枉啊,我做錯了什麼?”

國主罵道:“叫你戴狗皮帽,叫你戴狗皮帽!”說罷向周圍的人擠眉弄眼。

“哈哈哈……”眾人哄堂大笑。

馬上有兩個戲子上前,一人拖著一條手臂把驚恐的那戲子拖到一邊。然後拿出一把木頭刀來,對著跪在地上的戲子砍下,嘴裡還出一個聲音:“哢!”

“啊!我死了!”被砍的人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

上位的郭紹側目觀察蕭思溫,見蕭思溫瞪圓了眼睛,臉上羞憤通紅。

戲子們仍在繼續,這時又有一個臉上畫著黑墨的人上場,對著周圍的觀眾道:“吾乃汗國封疆大臣,負責鎮守南州,南州是大馬汗國搶占來的,土地豐美物產豐富。可惜……唉!”

他低下頭作愁慮狀,又指著坐在虎皮椅子上的國主對觀眾道:“我快守不住南州了,大汗如此殘暴,豈能饒得了我?我該怎麼辦?”

馬上一個小卒戲子上前單膝跪地:“將軍,大事不好了!南州被敵軍圍攻!”

“啊!”封疆大臣驚得渾身一抖,帽子掉了下來,趕緊趴在地上撿起帽子戴上,渾身直抖,雙手握拳放在下巴上:“我好害怕!”

“咦?”封疆大臣乍喜,說道:“有了!大汗這麼殘暴,所以汗國如此虛弱。我把大汗刺死,南州之失就是他的錯!哼哼哼!”

立刻來個拿著木頭菜刀繫著圍裙的戲子,上前拜道:“將軍,我是大汗身邊的廚子,我幫你刺死殘暴的大汗!”

“好!”封疆大吏招招手,把嘴湊到廚子耳邊嘀咕起來。

廚子起身,拿著菜刀走到扮演大汗的戲子面前,揮起菜刀劈了下去。

“啊!我死了!”大汗一邊倒下,一邊拿一個水袋一擠,紅色汁水飆了他一身。

上位的郭紹再次觀察蕭思溫時,見他雙手握緊了拳頭,額頭上青筋鼓起,彷彿在強忍著什麼,而眼睛裡不僅是羞憤,還有死灰般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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