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十國千嬌 作者:西風緊 (已完結)

 
巴爾帕金 2014-8-9 19:19:5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19 1000232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6-4-9 16:25
第八百三十九章 王師歸來

    走過乾燥滿眼黃沙的荒漠,綠洲美景漸漸出現在漢子們的面前。

    或許只有在極度惡劣的荒漠隔壁邊緣,才有這樣超凡脫俗的世外桃源。清澈的溪水、繁茂的草木,花香在風中飄蕩,綠意盎然的綠洲草原一望無際,白色的飛禽在水面飛掠,仿若仙境!

    「哈哈……」周圍傳來了兒郎們的大笑,將士欣喜地奔到溪邊,肆意地掬起泉水澆在臉上,飛濺的水花中的笑臉,叫李處耘等人都露出了笑容。

    李處耘久久地觀賞著藍天白雲下的大片土地,微笑著捋著紅臉下方的大鬍子,大聲讚道:「豐安、豐安,既豐腴又安寧。」

    遠處傳來武將的吆喝,將士們紛紛策馬粗礦地涉水奔過小溪,寧靜美麗的綠洲上,打濕的戰馬毛皮油光水滑,矯健的兒郎大笑喊叫,這裡很快被熱情喧鬧的氣氛籠罩。

    中軍一眾人策馬緩緩通過小溪,興致勃勃地觀賞沿途美景。

    不久後前方一片斷垣殘壁進入視線,隨行的樞密副使魏仁浦忽然從馬背上爬下來,將韁繩扔給牽馬的侍從,步行到草叢中拔開荒草。

    李處耘等人都陸續勒住戰馬,瞧著魏仁浦發現的殘破石碑。魏仁浦頭也不回地說道:「隋朝軍隊在這裡立的碑……」

    魏仁浦的聲音有點異樣,李處耘不禁看著他的背影,隨口道:「那得有三百多年。」

    「今朝咱們又回來了……」

    李處耘愣了愣,因為此時魏仁浦的聲音已完全走樣,帶著哽咽,再看他的眼睛紅通通的。

    荒草之間,斷垣殘壁,牆壁留著被牧民燒黑的菸灰,前方一個人也沒有一片荒蕪。不過回首時,大量奔騰的騎兵正在前行,有力的馬蹄聲,粗獷的馬嘯飄蕩……「是,咱們回來了!」李處耘也微微動容道。

    他漸漸理解魏仁浦的心情,懷古懷的不是石碑殘牆遺蹟,也不止豐安一地,而是王朝的氣度,世道的昌盛!

    魏仁浦站在石碑前,含淚撫摸舊石頭上漢字,久久沉思。或許對於有胸懷的大丈夫,故土不是家鄉的一畝三分地,是整個華夏、是漢家騎兵曾涉足的廣袤大地。

    李處耘等了一會兒,便策馬離開,招來部將部署各軍的營地,大軍要在此駐紮、修堡。

    大軍分營地駐紮,直到天黑,分批到達的數萬步騎才部署完成。中軍便在一片土牆之內,此時草原上篝火通明,在黑夜裡的火光讓荒郊野嶺也平增了繁華。

    李處耘、史彥超、魏仁浦、昝居潤等最高的大員呆在一個帳篷裡,圍著一座土灶煮肉湯。

    幾個人看魏仁浦的目光有點奇怪,大概是因為白天發生的小事,但他此時已恢復了淡定。在火光中,兩個士卒把捲著的厚紙草圖在帳篷裡展開。

    魏仁浦走過去,自己先看了一番,轉過身道:「當年張騫出使、隋帝西巡,都走大鬥拔谷(扁都口)至甘州(張掖)。不過現在隴右大部在吐蕃人手裡,且咱們靠靈州糧道,故大軍進河西得走北路。」

    他拿手指著泛黃的圖面,「現在這裡豐安、往西的媼圍舊城(景泰縣),兩處築堡壘,一來可沿途屯留軍糧之需,二來有據點維持糧道通暢。

    黨項部落逃走之後,若吐蕃人來見,則議和安撫,使其不會輕舉妄動。我大軍首要攻佔者,河西涼州、甘州、肅州。築堡期間,即可派密使西去聯絡歸義軍,約歸義軍東西夾擊。」

    昝居潤沉吟道:「魏副使此計甚妙,不過涼州首領是嗢末人,並有吐蕃六谷部。大許軍攻打涼州吐蕃人,還能安撫南邊的吐蕃部落麼?」

    西北部族十分複雜,連李處耘也不太搞得清楚,聽文官說才大致明白,那嗢末人就是涼州土人……以前是吐蕃貴族的奴隸,不僅有吐蕃人、還有漢人等各種奴隸混雜,後來河西這邊的奴隸自由獨立出來,被稱作嗢末部。

    這時魏仁浦道:「嗢末是土人,吐蕃諸部根本不會管他們。六谷部雖是吐蕃部落,但現在吐蕃諸部早已分_裂,只要周旋得當,仍可安撫居住在青塘、蘭州等地的吐蕃部落。」

    昝居潤拜道:「魏副使所言極是。」

    魏仁浦說罷向李處耘執禮道:「李公以為如何?」

    李處耘道:「魏副使之方略甚妥,沿路的黨項人可向青塘等地驅逐,避免他們惱怒之下襲擾糧道。」

    魏仁浦又轉頭看史彥超。

    史彥超一愣:「看我作甚?你們說咋干就咋幹!」

    魏仁浦不動聲色道:「『驅逐』黨項人必有無辜傷亡,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史公最好別去,改日等馮繼業到豐安,叫馮繼業去甚好。」

    史彥超哼哼了一聲,不置可否。

    士卒上前,拿勺子攪拌鐵鍋裡煮的湯,幾個人也說的差不多了,便消停下來。李處耘踱步走出帳篷,頓時不禁抬頭觀望。

    西北晴空,漫天的星星非常明亮,李處耘頓時有浩瀚之感。此時此刻,好像大地也不那麼踏實,如同漂浮在天空的錯覺。蒼茫大地,人在其間顯得無比渺小。

    就在這時,兩道破牆中的中軍營門口,傳來了一聲馬嘶,李處耘回過神來,望著動靜傳來的方向。馬上的騎士來得急,坐騎忽然停下,前蹄騰空起來,接著就傳來了詢問嘈雜聲。

    李處耘遂站在帳篷外等了一會兒,不多時親兵帶著一個牽馬的漢子過來了,稟報導:「稟大帥,此人乃信使,從靈州過來的、帶的是東京的消息。」

    信使聽罷,便抱拳道:「小的拜見開國公、河西軍大帥李公。」遂將漆封的信送了上來。

    李處耘看了一眼漆封,拿著東西轉身進賬。後面傳來親兵的聲音:「你先在這裡等著,若無招見,俺們帶你去安頓。」

    李處耘走進帳篷,在北邊的木案後坐下來,拔出小刀開封。魏仁浦見狀立刻轉頭過來。

    「樞密院的信。」李處耘道,自己先看了一番,他越看眉頭皺得越深。

    魏仁浦察之,上前問道:「樞密院說甚?」

    李處耘順手將信紙遞過來了。魏仁浦看罷,也是神色難看:「遼軍在東北調兵遣將,可能大舉入寇?」

    另外兩個人也趕緊從魏仁浦手裡接過書信傳閱。

    魏仁浦沉吟道:「遼人數次在幽州大戰,損耗不小,又在無定河大敗;聽說而今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子為國主,還敢興兵南下?」

    李處耘捋_著下巴的濃_黑鬍鬚,一言不發。

    昝居潤正在仔細瞧漆封的痕跡,看信紙上蓋的印信,當然不會有假。魏仁浦就是樞密院的大員,若是書信有假,一點蛛絲馬跡就會被識破。

    昝居潤開口道:「據說李彝殷在黨項部落聯軍之中,這廝早已與遼人勾結,此番遼軍是聲東擊西、有備而來?」

    魏仁浦卻也不吭聲了,昝居潤頓時有點尷尬。史彥超只是罵了一聲:「他_娘_的,咱們大老遠跑過來,西邊究竟還打不打了?」

    昝居潤趁機轉頭與史彥超說話:「樞密院信上沒說,只知會消息。」

    這時李處耘終於一拍案板:「將今夜商議的方略擬成奏章,上奏朝廷。在沒接到軍令前,依計行事。」

    魏仁浦點頭附議道:「李公與我部前營軍府之職責乃西征,管不了東北的事兒。不過盡快聯絡東京朝廷是必要之舉,朝廷若兩面作戰,咱們的方略又要多加考慮風險;同時寫信給王使君(王朴),讓他將兵曹司的消息盡快告知,咱們得弄清楚遼軍有何動靜。」

    李處耘道:「遼人在東北調集人馬,會不會只是虛張聲勢?」

    魏仁浦道:「老夫說不準,實在難料……遼國雖失幽雲,但騎兵依舊戰力強盛,不然局面不是而今這樣,草原上早亂了!」

    這時侍從上來,拿碗舀肉湯,又提來了一籃子火烤熱的干麥餅。大夥兒便「稀里嘩啦」大吃大喝起來,出征在外,每天都騎馬活動,連文官的食慾都不錯。

    帳篷裡只剩下喝湯的嘩啦聲和咀嚼的悉索聲音,變得安靜又沉悶起來。

    李處耘追隨郭紹多年了,南征北戰經驗豐富,他此時直覺事兒有點不太對勁,說不清楚為什麼,只是靠直覺……

    此時打仗,斥候的情報不是很精準,很多事兒得靠猜。能夠長期帶兵獨當一方的大將,李處耘可不是純粹的莽夫,他的嗅覺非常敏感,不然多次戰役中早就中計了。

    賬外「嘩啦啦」的風聲響起,一股涼風從門口灌了進來,把鐵鍋下的火堆吹得火焰搖晃亂竄,火星飛濺。

    李處耘在明暗不定的火光中怔了一會兒,然後若無其事地端起碗「呼」地猛喝了一口,又用力將麥餅撕下一塊放在嘴裡咀嚼,軍糧非常難嚼,不過多嚼一會兒味道香甜,倒也不算難吃。

    魏仁浦把碗丟在地上,站了起來道:「借李公的紙筆一用,老夫現在就寫奏章,明日一早差遣快馬回京。」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6-4-12 10:12
第八百四十章 夏日暴雨

    西北的盛夏,天氣說變就變,一日之間,狂風暴雨交加,搭建在草地上的低矮帳篷幾欲被刮上天。整個天地之間都仿若陷入風雨的肆虐中。

    仲離貓著身體鑽進中軍帳篷,把斗笠取下來,露出被風颳得亂蓬蓬的花白鬍鬚,身上的蓑衣也在滴水。

    帳篷深處,李處耘正端坐在凳子上,埋頭看著手裡的紙,一手緊緊按著那張紙,防止被風吹動。他抬頭看了一眼,什麼也沒說。

    仲離已脫下蓑衣,走到李處耘旁邊,找條木凳坐下,欠了欠身體看了一眼李處耘面前按著的紙張。

    「仲先生來了。」李處耘頭也不抬地招呼道。

    「來了。」仲離也簡單地回應一聲。呼呼嘩啦的風雨聲中,帳篷有飄搖之感。

    過得片刻,仲離又開口道:「東京是不是出什麼事兒了?」

    「哦?」李處耘頓時被吸引了注意力,抬頭用異樣的目光看著仲離,「仲先生為何這般說?」

    仲離道:「不是李公這樣覺得麼?李公把這封信翻來覆去看很多遍了。」

    倆人頓時面面相覷。

    ……魏仁浦拿捲好的奏章放在蠟燭邊烤一下,待上面的漆稍軟,便取出印信在上面慎重其事地加蓋印封,遞給站在面前的甲士道:「暴雨稍停,即刻快馬遞送東京。」

    「得令!」

    ……

    大許都城東京大梁,此時也是大雨滂沱。宮闕重檐上的雨水,如同瀑布一般往下流淌,磚地上積水成片,整座皇城都彷彿泡在水裡一般。

    「喀!」烏雲密佈的黯淡天空忽然一道閃電,天地間都是一懾!

    郭紹頓時抬起頭,讓他覺得這建在高台上宏偉的萬歲殿都在顫慄的錯覺。

    「奴婢拜見陛下。」宦官曹泰尖尖的聲音在帷幔外傳來。

    郭紹轉過頭,便看見半透明的落地帷幔外,一個彎著腰的恭敬單薄身影,他慢慢開口道:「這麼大的雨……取消議政殿議事,以及早朝。」

    「奴婢遵旨。」曹泰道。

    「對了……」郭紹道,「派鑾駕去,把陸娘子接來陪朕,讓她打扮打扮。」

    曹泰忙道:「奴婢遵旨。」

    他沒有多餘的話,說完便倒退著小心離開了。郭紹看著人影消失,這才摸出手帕使勁按著嘴,隱忍地「咳咳咳」出了幾聲,拿下手帕,只見上面一塊殷紅的血跡。

    郭紹立刻一把將手帕抓緊在手心裡,端坐在榻上良久,然後將手帕放到燈架上的蠟燭上一點,丟進下面的銅盆裡。

    他想從榻上站起來,一下子才更強烈地察覺,身上的力量彷彿被抽乾了,身體軟綿綿的沒有什麼力氣。而且心慌,那種難受不是疼痛,卻彷彿有一萬隻螞蟻在心裡細細地撕咬。整個人都安心不下來。

    他慢慢站起來,覺得袍服裡的雙腿都在微微發抖。這兩天下大雨,天氣變化,身體好像惡化得很快,比前幾天更明顯地糟糕了。

    郭紹慢慢走到正中的一張寫著「大許帝國版圖」的古色古香的綢面大圖前,抬頭看著一動不動,良久,腦子中幾乎是一片空白。

    半個時辰後,外面傳來了一個女子的聲音:「妾身拜見陛下。」

    郭紹道:「你過來,別的人都退下罷。」

    「喏。」幾個人的聲音傳進來。

    過得一會兒,郭紹感覺有人扶住他,立刻聽到一聲哽咽的呼喚:「陛下……」他轉過頭,見嘴唇上抹著朱紅胭脂的陸娘子,打扮得十分豔麗,眼淚珠子卻在臉上簌簌往下掉。

    郭紹卻面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轉身在椅子上坐下道:「再給朕把把脈……」他用很低聲音又道,「今早咳出血了。」

    陸娘子咬了一下朱唇,臉上的脂粉已被淚水弄花了。她趕緊擦了一下眼睛,屏住呼吸將手指放在郭紹的腕上。

    左右手都把了,她又仔細觀察郭紹的瞳孔、口腔。陸娘子努力克制住聲音的顫抖:「陛下脈象很強,卻非常亂,妾身才疏學淺實在不知是什麼病。要不找其它名醫一起會診?」

    「不行。」郭紹斷然道,他神情肅然,「陸娘子的醫術,朕親眼所見。如果連你診治不了的病,朕也不相信別的御醫有多高明。」

    陸娘子道:「陛下龍體要緊。」

    郭紹沉聲道:「江山也很要緊。」

    陸娘子瞪著眉目看著郭紹,不知該如何作答。

    郭紹不動聲色道:「朕還沒準備好,此時若傳出去朕得了重症,很多事都會難以掌控!」

    陸娘子道:「可是……照此下去,瞞不了多久。便是陛下不再見別人,也會有人關注猜測,您是天子,一國之君。」

    「再等等。」郭紹閉上眼睛。幸好他現在心裡還一點都不糊塗……最少要讓李處耘先回來,把兵權交出來。

    五萬精銳在李處耘手裡,遠在國門之外,此時此刻這讓郭紹很心慌。

    陸娘子的聲音又道:「妾身為陛下開一些調養的方子。」

    郭紹一言不發,端坐在椅子上。

    忽然宮殿外一閃,然後喀喀兩聲巨響轟鳴,陸嵐的肩膀頓時一顫,嚇得失聲出來。她看郭紹時,郭紹高大的身軀依舊穩穩地坐在椅子上不為所動,十分沉著鎮定。

    郭紹再也沒開口說話,他時不時睜開眼睛,時不時閉幕養神,整個人好像入定了一般,宮殿中十分沉悶。只剩下大雨滂沱的嘩嘩聲和風聲呼嘯,天地間一片喧囂飄搖。

    ……曹泰到金祥殿傳旨,辦完事立刻急匆匆地往宣佑門走。他打著一把大傘,疾步之下,靴子和袍服下襬已被積水和雨水濕透。

    雷電交加,宏偉的宮室、高巧的簷牙在風雨中卻有種可怕的模樣,神秘又猙獰。

    他在雨中穿梭,趕到了滋德殿,疾步往裡走,身上的雨水立刻在地板上留下一串水漬。一道宮門前,幾個穿著紫袍梳著髮髻的女子侍立在那裡。曹泰徑直就往裡走,那幾個女人的目光注視在他身上,有的想阻攔,其中一個卻微微搖頭,把曹泰放進去了。

    金盞身邊的人都認識這個宦官,幾乎每天都要來見皇后,沒人不知道他是大皇后的心腹。

    婀娜的身影出現在一扇窗戶前,金盞的側臉對著門口。她坐姿端莊,平穩地把手裡茶杯輕輕放下,抬起手輕輕一揮,身邊的幾個宮婦立刻躬身退走了。

    曹泰上前,彎下要幾乎靠近金盞的耳邊小聲道:「陛下今早取消了早朝,連續幾天沒去金祥殿了。奴婢聽說,除了陸娘子沒人近前過……今早聽到陛下金口玉言,似乎沒什麼精神。」

    金盞一聲不吭,眼睛上的睫毛卻在顫抖。

    曹泰又悄悄道:「陛下……陛下可能龍體有恙。」

    金盞的雙手緊緊拽著上衣下襬,用力致使指節都發白了,好像要把衣服料子撕破一般,但嘴上卻道:「我知道了。」

    「喏。」曹泰忙躬身道。

    曹泰後退幾步,彎著腰站在旁邊,注意觀察著金盞的臉色和動作。他一面也在琢磨:官家只讓陸娘子近前,因為那女子是郎中,而且醫術高明;不然陸嵐當然是比不上咱家娘娘的。

    「娘娘,要不去看看官家?」曹泰低聲進言道。

    金盞搖頭道:「官家要告訴我,他自會說。他連你也沒說,自有他的道理。」

    曹泰若有所思道:「娘娘說的是……」

    就在這時,宮門口一個女子道:「皇后恕罪,可來的是萬歲殿的人,傳旨請大皇后去萬歲殿面聖。」

    金盞看了一眼曹泰。曹泰忙道:「奴婢即刻去準備車駕。」

    不多時,金盞便冒雨上了黃蓋輦車。大雨橫飛,遮掩的簾子浸濕,水珠穿透絲綢簾子,往裡面飛濺,打在金盞臉脖的肌膚上,她只覺得雨水冰涼。

    她心裡十分不安,隱隱有不詳的預感。

    人食五穀總有生病的時候,每個人都會偶爾染些小疾,原不足以為奇。連郭紹也得過不止一次風寒,但他沒必要掩飾,這回卻掩飾得非常細緻,反而讓金盞覺得可能不是小病。

    她的心此時懸在半空,如同車外的風雨一樣飄著,非常擔憂。同時又要分外小心……皇室不是那麼簡單,除了感情,還有各種重大的干係;史上兄弟、甚至父子殘殺的不是一次兩次。

    不過那麼多風雨都過來了,金盞雖然心如刀絞,卻還沉得住氣。她並不是遇事就立刻慌神的普通女人。

    萬歲殿在皇宮中軸線上,又宏偉又顯眼。輦車已經靠近了,「啪」地一聲輕響,外面傳來撐傘的聲音,宦官的聲音道:「請娘娘移駕。」說罷將簾子挑開了。

    兩個女子彎著腰把她扶下來,頭上立刻幾把傘遮得連天空都看不見。金盞穿著防雨的皮靴子,沿著石階往上面走。

    金盞此時心中波濤洶湧,她一邊很想快點知道發生了什麼,一邊又很害怕,不願意去確認那不好的預料。

    在大雨中走過萬歲殿夯土台基上的石階,金盞一句話也沒說,但自己感覺好像走過了長長的一段路。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6-4-12 10:14
第八百四十一章 遺憾

    閃電讓整座皇宮忽明忽暗,彷彿陰晴不定,但回頭一看,傾盆大雨一刻也沒停過。

    符金盞走進萬歲殿寢宮,屏退左右,獨自進裡面面聖,她掀開帷幔走進去時,卻見郭紹端坐在正面的塌上,看起來十分怪異。又一次雷電之時,藉著明亮之極的光,符金盞才看清郭紹著實臉色蒼白,神情也極其憂慮。

    「陛下……」金盞微微屈膝。

    郭紹悶聲咳了一下,伸手拍了拍坐塌旁邊,沒有說話。金盞會意,心情沉重地走上去在他身邊坐下,就近細心地觀察著郭紹,猜測他的身體狀況。

    皇帝蒼白的臉一絲笑容也無,沉默的場景,偌大的宮殿十分壓抑。

    金盞心裡七上八下,也什麼也沒說,看著郭紹面前表情的樣子,她甚至不知道郭紹此時心裡在想什麼……隱隱中她甚至有點害怕,因為郭紹如前朝皇帝柴榮一樣,是皇帝,是天子!

    她經歷過的,擁有四海的帝王、人間至尊,在臨終前非常可怕!此時的人很容易失去理智,猜忌、暴戾會讓一個人完全變成另一個人!瘋狂的人,偏偏又有難以違抗的極大權力,其可怕程度難以想像。

    就在這時,郭紹忽然開口道:「得讓李處耘先死!」

    「啊?」毫無預兆的聲音讓金盞吃了一驚,愣愣地看著他。

    郭紹沉聲道:「只要沒有李處耘,金盞就能控制住局面。」

    金盞聽罷心中一亂,脫口道:「陛下正當壯年,切勿往壞處想……」

    郭紹搖頭道:「朕自己是什麼狀況,心裡最有數。事到如今,只要能把這一切留給金盞,朕便想得開了,至少不必再有遺憾。」

    「什……什麼遺憾?」金盞問。

    郭紹毫不猶豫地說道:「以前我的親姐用心對我好,可是我什麼都沒來得及報答她,多年從來沒放下過……現在不同,朕把整個江山、四海給金盞,可以安心了。」

    金盞聽到這裡,頓時呆了,整個人好像被宮外的雷電劈中了一般!

    她著實沒想到,作為開國皇帝,在這種時候,想的竟是這個!她不是不相信郭紹的為人,但能成就大事的上位者,不會感情用事,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否則難以有大作為……郭紹顯然成就了大事,但他在擁有一切後、在這等關頭,依舊想的是這個……

    金盞沒有大聲痛哭,卻覺得渾身都不受控制了,眼淚嘩嘩往下掉而不自知。

    她忽然感覺到溫暖粗糙的手指在自己的眼頰上,這才回過神來,眼前看到郭紹的目光,他的目光依舊明亮,他沉聲道:「現在不是哭的時候,你把眼睛哭紅了,得露陷。朕的病情,瞞得越久,越有時間佈局。」

    金盞張了張嘴,愣是發不出一點聲音。她感覺自己胸口裡某種東西變成了碎片,情緒幾欲失控,她想說自己要的不是這樣的「回報」,但是忽然想到:郭紹一生的成就,便是大許皇朝,如果許朝崩潰了,他恐怕真的難以瞑目。

    她心道:現在確實不是哭的時候,就算萬箭穿心也得忍住!哪怕粉身碎骨、六親不認也得先保住燒鍋兒一生的心血!

    金盞的貝齒咬得咯咯直響,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淚,顫聲道:「李處耘雖帶兵在外,但這時依舊得聽陛下的聖旨。」

    郭紹出奇的冷靜,他聲音沉穩道:「李處耘的機會不是現在,他的時機在朕走了之後。」

    金盞一想,看著郭紹的眼睛微微點頭。

    郭紹剛登基就開始佈局兵權革新,可謂很有先見之明,到了現在這種權力格局,任何人想直接起兵造反並非易事;何況郭紹有難以踰越的威望和得到的軍心。

    但是,貴妃李圓兒是李處耘的親女兒,而李圓兒也有皇子……皇子的外公是大許最高級的禁軍大將。若是到了朝廷群龍無主時,一切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郭紹道:「開國公隨朕南征北戰、親密無間,現在朕要走了,也想有個親近的人陪著。」

    金盞聽罷與他面面相覷。

    郭紹摀住嘴乾咳了兩聲,又道:「朕先讓樞密院把東北的消息告訴西北前線,然後調李處耘半道回朝,便有了還說得過去的理由,沒那麼突兀。等李處耘一回來,把兵權交出來,辦起事兒來能避免很多無謂流血。」

    金盞強忍著一切,問道:「遼國在東北的活動是真的?」

    「真的。」郭紹道,「朕並非編造謊言騙李處耘。只不過遼軍增兵東北多半是為了防範大許,並不敢輕易入關……除非大許內亂太甚!」

    金盞聽到這裡,心裡的重量又加了幾分,外敵遼國的威脅並不能忽略……她的削肩在微微顫抖,看著郭紹,他彷彿是一顆參天大樹,這顆大樹如果倒了,金盞好像眼睜睜地看著天要塌下來的場面。

    就在這時,郭紹伸手從懷裡掏出一個摺疊的綢包遞給金盞。

    金盞接過來,看了他一眼:「這是何物?」

    郭紹道:「遺詔,以防萬一到時候沒準備好。萬一有那一天,這上面有朕親筆所寫詔書,讓翃兒(符二妹之子)繼承大統,金盞攝政。」

    符金盞捧在手裡,雙手都在發抖:「陛下……真的,真的有那麼嚴重?」

    郭紹沒吭聲。

    金盞又問:「是什麼病,能告訴妾身?」

    郭紹搖頭道:「不知道,陸娘子也診斷不出來。但是以這世道的醫術,內臟都出血了,恐怕神仙也沒法子。」

    金盞欲言又止,一沖動便徑直道:「符家也是名門望族,武將世家。」

    郭紹道:「符家不在朝廷,只要金盞攝政不願意,符家難以摻和。若是金盞願意,那是朕留給你的,隨你了。」

    金盞目不轉睛地看著郭紹:「紹哥兒,難道江山傳給子孫,不是最重要的?」

    郭紹搖頭不語。

    過了良久,郭紹又道:「趁朕現在還動彈得了,明日召集文武大臣到議政殿。叫曹泰當著朕的面,傳旨授權金盞在西殿主持朝廷軍政。」

    金盞已無言以對。

    當晚她留在萬歲殿服侍郭紹飲食起居,就寢後卻怎麼也睡不著,又擔心明天氣色不好讓大臣們徒增揣測,很想睡一覺,可是越想睡著,卻越是睡不著……

    次日天剛濛濛亮,郭紹就鼓足勁起床了。他坐在銅鏡前,讓金盞給他梳髮髻,金盞發現他的頭髮掉得厲害,此時她更加難受,整個人都彷彿在夢裡。

    郭紹伸手自己撫平裡襯交領,穿戴得十分整齊,並對著銅鏡審視自己的儀表模樣。或許,他登基大位、洞房花燭夜,都沒現在這麼認真。

    金盞把黃色的幞頭給他戴上,便見郭紹正偏著頭看牆上繡的一副大地圖,她頓時鼻子一酸,差點又哭出來,只覺得喉嚨一股鹹鹹的暖流往肚子裡淌。

    郭紹雖然盡力,但在上轎下車之間,宮人應該能察覺到他的體力不支,身體不好無論怎麼裝,整個人的氣象是完全不同的。

    ……及至議政殿,郭紹和金盞一前一後,姿態從容地走上上面並排的兩把椅子。

    「臣等拜見陛下、西皇后……」大臣們依禮作拜。

    郭紹親口道:「平身。」

    等諸文武起來入座,曹泰便走上前來了,當即宣讀聖旨,言國事煩勞,朕對西皇后十分信任,即日起請皇后回到西殿,幫助批閱奏章、主持國策等諸事。

    等曹泰唸完,郭紹保持著聲音語速道:「諸位可有異議?」說罷瞪眼回顧左右。

    議政殿上沒人吭聲,人們微微側目看向范質,連范質也沒說話的意思。於是王朴便先抱拳道:「臣等遵旨!」大臣們紛紛道,「遵旨!」

    郭紹當即起身,拂袖而走。身後傳來了亂糟糟的喊聲:「恭送陛下……」

    郭紹離開議政殿後,立刻掏出手帕按住嘴悶聲咳了兩聲,曹泰追了上來道:「近日暴雨,官家偶感風寒。爾等若是在宮裡胡說八道,亂傳流言,萬福宮那宮女就是好下場!」

    隨從的宮人個個嚇得低頭不敢吭聲。

    曹泰立刻換了一個表情,在郭紹身邊躬身道:「官家龍體要緊,可別再淋雨了。」

    「哼!」郭紹發出一個聲音。

    他沒有馬上回去,卻先來到了金祥殿東殿的「密室」,他存卷宗和東西的小屋子。整個屋子的牆上全是地圖和紙條,桌案上、書架上放著很多卷宗,以及他記錄思緒策略的冊子。

    郭紹抓起寫著自己潦草字跡的本子,回頭見曹泰站在身後,想讓曹泰拿來燒掉……都是一些他自己的想法,沒有經過「大義」裱裝,顯然不便公諸於眾。

    但他又放了下來,心道:留著讓後代治國時看看,或許也有一些用處,省得被冠冕堂皇的道理給矇蔽了。

    郭紹在椅子上坐下來,看著這間屋子裡略顯凌亂的東西,萬般複雜的感受湧上心頭。人著實很渺小,哪怕是成就過豐功偉績的帝王,在生老病死面前也是那麼軟弱無力。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6-4-15 11:11
第八百四十二章 風滿樓

    西北豐安中軍大帳,平素這種文武聚集的場面都是嘈雜一片,但今天李處耘走進來時,便見文武分列兩邊,帳篷裡死寂。眾人彷彿商量好了一般,齊刷刷轉頭看著李處耘。

    李處耘按劍大步走上正北面簡陋的板凳和桌案,端正地坐下,揚了一下手裡的紙道:「樞密院令,為防遼軍在東面之舉動,暫緩西北戰事,河西軍團即刻回京,再作籌謀。爾等有何要說?」

    帳篷裡數十人鴉雀無聲。

    李處耘又問魏仁浦:「魏副使?」

    魏仁浦不動聲色抱拳道:「李公乃主帥,您覺得應該怎樣辦?」

    李處耘當即把紙拍在桌案上:「拿下去給大夥兒瞧瞧。本帥之意,遵樞密院凋令,即日準備行軍。」

    他說罷起身大步離開了大帳。

    及至李處耘起居的帳篷,剛剛進去,便見幕僚仲離追了上來。李處耘轉頭看了他一眼,招了招手示意。

    仲離一進帳篷馬上放下獸皮簾子,上前急道:「李公為何如此輕易就決定大事?」

    李處耘道:「仲先生是指班師回朝?」

    「正是。」仲離使勁點頭,神情又急又焦慮的模樣。

    李處耘摸著下巴的大鬍子,不動聲色道:「樞密院掌全國軍令,一直是傳的皇帝意思,既然如此,軍令擺在面前,有什麼好猶豫?」

    仲離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瞪大眼睛靠近兩步,小聲道:「大許什麼氣象,能拿唐末後那些朝代相提並論?就算遼軍在東北煽風點火,至於讓已經出征兩千里外的西北軍半道前功盡棄?」

    李處耘已經知道仲離想說甚,但他沒有吭聲。

    仲離迫不及待道:「朝中必有劇變!」

    李處耘並不驚訝,也不反駁,只道:「皇恩浩蕩,李家深受今上恩惠,方有尊貴門楣;官家勵精圖治,大許國威日隆、民生好轉。本公為知遇之恩,為天下黎民,忠心日月可鑑。」

    仲離道:「老朽知李公之忠心義膽,當年老朽以老邁之身投效,也是看中李公之大義。可是,人在世上,恐怕有時身不由己!老朽受李公之恩,自然只為李公計謀。」

    李處耘沉吟道:「官家心如明鏡,必知吾心。」

    仲離搖頭道:「事到如今,李公是什麼心並不重要,您錯就錯在是朝廷最高位的禁軍大將!當年張永德可有二心?」

    李處耘根本不比仲離見識短,不過嘴上依舊道:「呵!本公回京便交出一切兵權,和張永德一樣享個清閒富貴,有何不好?」

    仲離道:「可是張永德沒有外孫是皇子。」

    李處耘頓時無言辯駁。

    皇子郭璋,雖不是嫡子,但比嫡子還年長。於情於理、於公於私,李處耘當然應該幫助郭璋上位,只要郭璋坐上去了,李處耘是怎樣的存在?最誅心的地方是,沒有人相信李處耘會放棄為外孫、為自己寵愛女兒的兒子謀劃爭取機會!

    至於中間有什麼波浪起伏,只要李處耘沒死透,以他的地位、名聲、威望、能力,他就遲早有機會!

    李處耘不動聲色道:「話不能亂說,官家正當壯年,必龍體安康,現在就算如仲先生所說,東京可能有變故,究竟是什麼變故還不清楚……」

    仲離低聲道:「情勢所迫,老朽有一句話:退一步粉身碎骨,進一步尚有柳暗花明之機。李公赤子忠心對人,別人可是會在您心坎捅一刀,不知是何滋味……」

    「住口!」李處耘瞪著眼睛,突然十分惱怒。他平常和文官都能相處好,脾氣算好的,很少生氣,這時一張臉卻也被怒氣激得更紅,片刻後他深吸一口氣,冷冷道,「仲先生先下去罷,本公想靜一靜。」

    仲離聽罷,抱拳作揖出去了。

    李處耘獨自坐在帳篷中,外面的馬蹄聲和號角聲如此熟悉。他彷彿看到了與那個年輕人遙指江山,策馬奔騰的激動往事,彷彿聽見了那人低沉又充滿熱情的抱負傾訴。岳婿、君臣……生死與共的兄弟!金戈鐵馬、萬馬馳騁、盛世文章、錦繡山河,一個正在超越漢唐的輝煌王朝正在崛起!無限的榮耀與光芒,萬世的敬仰,青史不吝筆墨的讚譽詞字,叫人熱血沸騰……

    李處耘的眼睛紅了,渾濁的淚水從粗糙的大眼滾出來,沿著皮糙肉厚的紅臉、濃黑的大鬍子流淌。李處耘伸手摀住口鼻,壓抑的聲音如同受傷的野獸在悲鳴。

    ……仲離住的帳篷離李處耘不遠,他走回去一離開人們的視線,臉上頓時露出狂喜的表情!他張開牙齒掉了大半的嘴,做出哈哈大笑的表情,卻生生忍著沒有出聲。

    片刻後,仲離忽然又落下淚來。他便這樣時哭時笑,獨自折騰許久,總算消停下來。

    他便背對著帳門入口,盤腿坐在草蒲團上發怔。

    隱約之中,他彷彿看到了身材婀娜的仙女,那個美貌的李家同族嫂嫂,她的笑容、她如鈴笑聲如在眼前,她善良又溫暖……

    年少的美夢,遙遠而恍惚,時間太久了,仲離幾乎都快忘掉了。但有一種東西沒法忘,那便是活人、血濃於水的親人!

    甚至是親生兒子,在這世上唯一的後人……

    或許,「河東小白龍」李筠從來不知道身邊喜歡《易經》、喜歡占卜的老人是誰。但這重要麼?看著李筠已長成一條生龍活虎的好漢,看著他成為一方大將,就算沒有名分,仲離也打心眼裡欣慰。

    仲離年輕時候一直沒能得到子嗣,那時候還不是太在意,人年紀越大,越看重一些東西。李筠,他唯一的兒子、唯一的親人,就是他這個快要入土的老頭一生的希望,靈魂的寄託。

    但是,他唯一的親人,死了……

    仲離飽讀經書,通常時候明辨是非,他內心隱隱也覺得李筠有咎由自取的錯;可是什麼道理都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當事關自己親人時,是非黑白誰能明辨!當年在河東,仲離便是反對李筠起兵最堅定的幕僚,又有什麼用?幕僚畢竟只是幕僚。

    仲離老邁虛弱了,餘生不多,一切已成浮雲,唯一讓他沒有等死的理由,就是心中的仇恨!姓郭的說到底也就是個草民,生逢亂世抓住機遇罷了,他卻害死了李筠,更甚者屠殺了李筠的子孫、全族!

    從婦人、青壯到孩童,幾歲的小孩都不放過,老人無助地等著子孫後代被像畜生一樣清算,他多少個夜晚,渾身都在哆嗦。

    滿身鮮血,命債的人,仲離發誓做鬼也不會放過他!

    可是姓郭的很有些本事,後來居然登基稱帝,文治武功……仲離這樣一個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一無所有,實力懸殊太大,或許復仇不過只是白日夢罷?

    仲離想不到任何辦法,就算堅持不放棄所做的一切,他常常也覺得是徒勞。比如引誘李處耘的同族兄弟李良士吃喝嫖賭,又借錢給他,藉機結交、拉攏、要挾,以便指使李良士為自己辦事。當初李良士舉薦了仲離,再演一場鬧市求大隱的好戲、拿捏火候,這才讓開國公李處耘相信仲離是一個難求的良才。

    仲離不知道做這些是不是真有用,但他認定在李處耘身邊才是機會。李處耘是怎樣的人不重要,關鍵是他的位置!

    老人的機會很小很小,所以每一步都要盡最大的努力。包括在市井中一唱一和的對答,大義、忠誠這些話題,仲離一步步得到了李處耘的信任,現在幾乎成功地讓李處耘把自己當作心腹了。

    饒是如此,仲離的機會也不大……歲數才是最大的弱點,他的頭髮鬍鬚已白了大半,隨時可能撒手而去;別說自己,就是李處耘也不一定耗得過姓郭的!

    所以很多時候,仲離根本對事兒完全不抱希望,只是無法停止,一步步走下來。絕望而無奈。

    就在這時,希望燃起!今天的調令,讓仲離確認必定有事,機遇來了!

    這就是仲離「徒勞」地做一切的理由,這就是他要等的時機;如果沒有這樣的時機,他所作所為的一切都毫無意思。經年累月的佈局和準備,就彷彿一盤死寂又沉悶的棋,又好似一堆無趣的煙花筒,放在那裡黯淡無光,但只要一顆火星,一切都活了,漫天綻放,十分精彩!

    老天有眼,因果有報啊……

    仲離深吸了一口氣,摸著白花的鬍子,漸漸平息胸中的血液奔湧。眼前如夢似幻的美妙往事、同側心扉的恩怨仇恨,霧一樣消散得一乾二淨,低矮簡陋的行軍帳篷、黯淡狹窄的景象重新回到了面前。仲離把那口氣緩緩吁了出來,心冷如冰,平靜似水,唯有謀略在胸,如同春天草木開花、秋天果實長成,一切都是必然的,叫他信心十足!

    仲離喃喃吟道:「一上高樓萬里愁,蒹葭楊柳似汀洲。溪雲初起日沉閣……」

    他眼睛一亮,老邁充滿皺紋的嘴唇中吐出一句:「山雨欲來風滿樓!」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6-4-20 10:06
第八百四十三章 散時容易聚時難

    「雨停了。」魏仁浦道。

    他的身邊騎馬的是監軍昝居潤,倆人站在雨過的濕潤的草地上,視線越過大片的營帳,看到一隊騎兵正列隊在奔跑;鐵盔上晃動的紅纓,與更遠的橙紅晚霞相映成輝。

    昝居潤便順著魏仁浦的意思道:「等西去的斥候盡數回營,大軍明日便可開拔。」

    魏仁浦點點頭,神情有點凝重,沉聲道:「老夫看過主帥的行軍部署,史彥超不再是前鋒,換了人;前軍斥候營的武將也換人了。史彥超本部鐵騎指揮前後的人馬也很特別。」

    「何故?」昝居潤脫口問。

    魏仁浦的目光看了一下旁邊,不動聲色道:「若東京有信使再來,勢必先被前軍斥候發現……」

    已經出征的軍團,雖有前營軍府負責策劃方略、傳達軍令,但為保障軍隊由最有經驗的人統率,決策、部署等權力依舊是軍團統帥全權負責。

    昝居潤的臉色漸漸變得更白,良久才道:「下官今年三十六,本命年有點坎坷,不得不信……」

    ……大軍如期開拔,沿原路返回。剛行軍三天,天上又下起了小雨。於是李處耘馬上下令就地駐紮休整,也沒說停留多久,要等待雨停。

    魏仁浦什麼也沒說,只是騎馬四處巡視紮營的人馬。路過史彥超所在的軍營,見史彥超騎馬從雨中迎過來,他還是那樣,抬頭挺胸斜著眼睛抱拳作了個荒疏的軍禮。

    「駕!」魏仁浦踢馬上前靠近史彥超,一面看週遭的光景,一面對著別處說道:「那天的樞密院軍令,大夥兒都一起看過,確定是大軍班師回朝,史將軍心裡可得有數。」

    「哼嗯!」史彥超發出一個聲音。

    魏仁浦又道:「那是樞密院的調令,更是官家的旨意。若有什麼變化,必須確定軍令來自中樞。」

    就在這時,一個騎士策馬趕來,翻身下馬抱拳道:「稟魏副使,斥候抓住了一個契丹人!」

    魏仁浦脫口道:「這地方哪來的契丹人?」

    騎士道:「定是奸細!現在正在押往中軍,請魏副使一起去見那契丹人。」

    史彥超罵了一聲娘。魏仁浦卻不慌不忙,問道:「是李公請老夫?」

    騎士搖搖頭。

    魏仁浦立刻伸手攔住史彥超,「史將軍去也幫不上忙,留在營中。老夫且去瞧瞧。」

    魏仁浦一駕馬腹拽動韁繩,策馬調頭出營。

    頭上的濛濛細雨依舊,雨珠灑在衣帽上慢慢浸入料子,魏仁浦身上又濕又冷,空中迷迷濛濛,視線有些不清,整個天地間彷彿被一層迷霧籠罩著。馬蹄下的泥土也被雨水浸濕,踐踏得泥濘不堪,馬走起來也有些艱難。

    及至中軍大帳,一眾武將以及昝居潤等文官也到了。魏仁浦抱拳向正上方的李處耘執禮招呼,李處耘回禮,便喊道:「帶進來!」

    一個契丹人被押著踉蹌走進大帳,那廝的帽子已不見了,禿著個頭頂,面相打扮也確定是契丹人無疑!契丹人掙紮了一下,以手按胸鞠躬道:「在下大遼使臣蕭綾,拜見李大帥。」

    立刻有武將罵道:「使臣?老子看你鬼鬼祟祟定是奸細,有啥勾當,從實招來!」

    契丹人沒理會那武將,抬頭看向李處耘:「李大帥……」

    魏仁浦見這光景,覺得這契丹人可能不願意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說話,說不定想借一步與李處耘密談!果然李處耘也洞明了意思,當下便不動聲色道:「遼國主派你來,有什麼話,趁大夥兒都在,趁現在說罷。」

    「這……」契丹人一臉犯難。

    李處耘冷冷對視。

    契丹人打量了一番李處耘,便解開衣服,「嘩」地撕開了裡面的衣服。眾文武還算沉得住氣,都冷眼看著這廝究竟要作甚。

    契丹人掏出了一封密封的信,捧起道:「大遼北院樞密使蕭公,有些話要與李公言,寫在信上了。」

    李處耘身邊的人上前傳遞書信,李處耘拿到東西隨手撕開,拿著信看起來。帳篷裡一時間鴉雀無聲,所有人都關注著李處耘手裡的信……來自敵國的密信!

    就在這時,忽然「砰」地一聲,大夥兒嚇了一條,便見李處耘大怒,順手就把信撕得粉碎,眾人愕然。

    李處耘撕罷,指著契丹人道:「來人,拖出去砍了!」

    契丹人大急,慌忙回頭看衝上來的甲士,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甲士上前就拽住他的膀子,不由分說就往外拖。契丹人終於喊道:「李公!李公……我是大遼貴族蕭氏的人,您不能殺我!」

    李處耘鐵青著臉,一點猶豫之色都沒有。甲士們抬頭看了一眼,便將契丹人徑直拖了出去。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大夥兒還沒回過神來,便見甲士端著一顆血淋淋的腦袋進來給李處耘看。李處耘看了一眼,揮了揮手。

    大帳中沒有一個人說話,大夥兒呆呆看著那顆腦袋。

    魏仁浦親眼看著剛才發生的一切,心裡明鏡似的:李處耘雖沒把密信公示,但直接把敵國信使殺了,便沒有了私通敵國的嫌疑。

    但現在魏仁浦心裡犯嘀咕的是:蕭思溫派人來,究竟是想說什麼?那封信上究竟寫了啥?

    ……

    金盞除了到金祥殿料理政事,大部分時間都在萬歲殿守著郭紹;有時候她看著郭紹連眼睛也不眨一下,好像生怕什麼時候再也看不到他了。此時她心中又酸又痛、早已對軍政沒有心情,但為了讓郭紹放心,依舊每天堅持到金祥殿呆幾個時辰。

    郭紹的病情惡化很快,陸娘子也乾脆搬到了萬歲殿居住。

    金盞和郭紹倆人默默對坐,等待著要見的人。在這段光陰裡,郭紹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她說話。

    他緩緩伸出手,放在金盞的臉龐上,喃喃道:「有時候我覺得這一世就好像一場夢,彷彿不曾存在的幻覺……但是出現在我眼前的人,卻有血有肉,那麼真實,溫暖的體溫,如緞的肌膚……我甚至能真切地看到細細的汗毛,能感受金盞的喜怒哀樂,能感受到人們的悲歡離合……」

    金盞聽著,不敢說話。因為她怕自己一開口就要哭出聲來。

    「朕多想每天都看到愛的人笑,多想讓子民都少一些苦痛。可惜,朕不是太陽,無法照射到每一個角落……」

    「陛下,您已經做得很好了。」金盞用很慢的聲音說,她很用力的感覺。

    這時,外面傳來了一個尖尖的聲音:「奴婢等奉旨覲見。」

    郭紹道:「進來。」

    進來的人是京娘和宦官楊士良。京娘慘白一張臉,看著郭紹發怔,一言不發,楊士良也神色沉重,躬身侍立在下首。

    郭紹沉默良久道:「每當起風颳雨的使節,光線不清,鬼魅魍魎最是猖狂……這陣子內廠一定不能懈怠,有什麼事若見不到朕,徑直告訴大皇后。」

    楊士良忙道:「奴婢遵旨。」

    郭紹沒聽到京娘回應,轉頭用詢問的目光看著她。

    京娘冷冷道:「若陛下有個閃失,我隨後就跟來。那些事,對我沒有意思了。」

    郭紹眉頭一皺,「世事之難,唯生死而已。但朕覺得,活著更不容易,也才有意思,死了就什麼也沒了。」

    京娘不吭聲。

    郭紹不動聲色地用餘光觀察楊士良,又正色道:「朕命令你活下去,從此效忠大皇后!京娘,你最後聽我一次可好?」

    說罷用殷切的目光注視著京娘,郭紹的言行和情緒很能感染別人,現在在病中,但這個本事依舊還在。京娘的表情微妙又複雜,已有些緩和鬆動。

    他又嘆了一口氣,勸道,「大家聚在一起,並不容易;而散夥卻很容易。你們要體諒朕、朕把爾等聚在一起的艱難。」

    「陛下!」楊士良忽然跪伏在地,聲音哽嚥了。

    京娘正色看著郭紹,開始點頭。

    這時郭紹忽然摀住嘴咳了一聲,雙手發抖,倒在了榻上。幾個見狀大急,金盞急忙抓住他,一張豔麗的臉頓時扭曲了。

    京娘一個箭步沖上坐塌,伸手在郭紹鼻子前一探,轉頭道:「官家暈過去了。」

    「快叫陸娘子!」金盞顫聲道。

    楊士良從地上爬起來,提著袍服就往外跑。

    不多時,陸嵐入內,她一面摸郭紹的脈門,一面翻看眼皮看郭紹的眼睛,說道:「妾身才疏學淺,實在……皇后,要不召御醫署的人趕緊進宮診治罷!」

    金盞感覺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魂魄都被抽空了一般。她咬緊貝齒,從混亂的腦海中努力一番權衡。事到如今,瞞也瞞不了多久了……在她心裡,郭紹才是最重要的!

    金盞沉默一會兒才慎重道:「傳旨,召所有御醫到萬歲殿!」

    「奴婢謹遵懿旨。」楊士良再次奔出寢宮。

    看著眼睛緊閉的郭紹,金盞一雙玉手緊緊握成拳頭,她知道天塌下來了,而只有自己能用嬌弱的肩膀扛起塌陷的天,沒有任何退路。她很想自己是一具行尸走肉、一個沒有感覺的人……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6-4-20 10:06
第八百四十三章 命運之手

    「所有御醫」在倉促之間進宮,造成了皇宮內外的恐慌。萬歲殿行色匆匆的宮女,老頭們激烈的會診爭論,動盪的氣氛從萬歲殿開始擴散……

    金盞在萬歲殿呆了一整天,她看到老頭們的搖頭、嘆息和皺眉苦思,已從中感覺到希望的越來越渺茫。她終於離開了這個慌亂之地,來到了三清殿。

    曾經救過她的小道姑清虛還在睡覺,金盞命人掀了清虛的被子,將其從床上軟硬皆施弄起來。金盞叫清虛想辦法……但這小姑娘一臉茫然。

    金盞不由分說下令道:「將清虛道姑護送到萬歲殿。」

    清虛還在一個勁說道:「太后,貧道不是郎中,連脈象也不懂!」

    「是皇后!」金盞生氣道,她此時還在乎稱呼,是覺得太后這個稱呼不吉,「你能救我,就應再救官家一次。」

    清虛被半推半拽地弄出了三清殿。金盞正要隨後離開,卻被三清殿大殿中的元始天尊神像所吸引,那泥塑的像做的十分精妙,表情和姿態栩栩如生,特別是動作彷彿是活的一般。

    金盞立刻停下了腳步。

    她轉過身,走到神像的蒲團前站了一會兒,身邊的宦官宮女忙迴避退後。金盞緩緩在蒲團上跪了下來,抬頭望著俯視大殿的高大神像。

    「興許我本不該活到現在……」金盞一開口,聲音無法控制地哽嚥了,因為她的腦海中浮現了多年前在去淮南的路上,郭紹指天發誓的場面。

    當時的場面如同就在眼前,郭紹的聲音也如同還縈繞在耳際:違背天命者,郭紹。老頭要降罪,衝著我便是。

    金盞無比虔誠地拜道:「請天神收走我的性命,讓他好好活著……」

    金盞已經很多年沒給人叩拜了,她的地位尊崇,通常是接受別人的乞求和感恩;但是現在,金盞卻無助又卑躬地跪在神像面前。

    那尊神像的表情做得很奇特,乍看很淡定,細看又彷彿在冷笑,彷彿在嘲笑凡人的脆弱。

    金盞站起來,在蠟燭上點了三支香插在香爐裡,又咬破手指,把鮮血滴到香爐裡,復跪到蒲團上,閉上眼睛,全心地向神乞求拿走她的一切……

    ……

    西北的雨停了,不過已是下午。中軍下軍令,明早啟程。

    帳外有人稟報導:「大帥,東京來人了。」

    李處耘的神情頓時一變。這個叱咤戰場的大帥,此刻在仲離眼裡卻如驚弓之鳥,任何一點風吹草動就能讓他緊張不安不已。

    「大帥?」賬外的聲音又響起。因為李處耘好一會兒都沒出聲。

    李處耘這才頗有些猶豫地開口道:「先帶到這裡……」

    等了許久,一個布袍人被將士帶進了大帳。布袍人進來便一邊掏東西,一邊說道:「小人是護國公(羅延環)府上的人,帶的是阿郎親筆書信,請李公過目。」他又沉聲道,「東京出大事了!官家身染重疾,聽說已不省人事!」

    不料李處耘卻完全沒有大驚失色的表現。仲離自然也沒有太多意外,他們已經事先知道……不僅是因為突然調回大軍的軍令,還另有一個消息。

    「你下去罷。」李處耘很沉得住氣。

    布袍人面有詫異之色,嘀咕道:「我家阿郎也知道不久,趕緊就派小人來了……」

    等信使出去,李處耘才有點動容道:「羅延環到底是過命的兄弟。」

    仲離沒吭聲,聽到這句卻覺得李處耘雖然有城府,但老練上還差點火候……如果李處耘到了仲離這年紀,經歷的事兒夠多,他會明白:羅延環能送出這封信,主要不因兄弟情;而是自覺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是一種明確的選擇。

    仲離認為……在這種選擇生死立場的時候,看處境,有的人會更早選擇、更乾脆;有的人會等一下,更願意等到事情更明朗一些。如此而已,就這點區別;什麼過命的兄弟,還是太輕了。

    李處耘與仲離面面相覷,神情更加凝重。他們不是不震驚,而是早有心理準備。

    仲離沉吟道:「沒想到事情變得這麼快……」話裡還有一絲微妙的興奮和興慶。

    李處耘倒是嘴角一陣抽搐,看得出來,他是真為皇帝的消息感到痛心。仲離從他細微而毫不做作的反應,感受到李處耘在忍受巨大的痛楚。

    仲離附耳道:「李公真有成大事之風範,危急關頭沉得住氣、穩重英明!」

    李處耘分開腿四平八穩地坐在凳子上,冷冷的一張臉,悲意和無奈微妙交替,沒有理會仲離。

    仲離又低聲道:「今上準備不足,突發急症,以至動盪。但李公也無甚準備,現在並非輕舉妄動之時……越是危急,越得沉得住氣。」

    仲離明白李處耘心裡很有城府,現在勸他造反,肯定是不行的,李處耘沒那麼傻!因為從前營河西軍團到朝廷中樞,有太多人掣肘李處耘,準備不足,風險太大;一旦輕舉妄動,李處耘完全無法掌控局面。

    也不是沒有辦法,就是孤注一擲行非常之事,比如把魏仁浦以下的一幫人直接殺掉。但這個做法不說失敗的可能很大,而且也不是李處耘這樣的人行事風格……願意鋌而走險魚死網破的,多半都是「捨得」拼的人;李處耘擁有的東西太多了,年齡也太大,沒有那份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膽。

    仲離想到了更能讓李處耘接受的策略,「拖。現在李公最重要的是留得青山在!您不能太快回京,回去肯定完了!」

    李處耘冷冷地看了仲離一眼,目光中已有怒氣。

    但仲離一副忠言逆耳、冒死進言的凜然……以前仲離無數日子的經營、慎言慎行的表現,好不容易才得到的信任,心腹般的信任;不過,現在是揮霍那些苦心得到的信任的時候了!

    他正色道:「任何明智的帝王,在這等時候肯定會除掉李公!什麼君臣之義、生死情誼都無用,今上沒得選,同樣李公也別無選擇!

    只要熬過這陣子,今後就好辦了。或許朝中對李公忠心的人不多,但這世上識時務的人卻最多,不願意一生碌碌無為、正在苦苦尋找平步青雲的人更多!只要慢慢等待,您身邊的人就會越來越多……很多事不需李公自己操心,自然有很多人替您爭取。

    就算那史彥超也可能變成李公的人!您別不信,史彥超以前會聽今上的?他不是只受前朝皇帝管束麼,現在如何?」

    李處耘咬牙沉聲道:「仲離!你以為本公會反?!」

    仲離被噎了一下,急忙道:「老朽從投李公麾下那天,就知李公之心胸忠義!」

    李處耘冷冷道:「那你現在是何意?」

    仲離沉默片刻,嘆了一口氣道:「老朽行將入土之人,功名利祿不過淡如煙雲。老朽替李公謀劃,心都是為您好,為報您知遇之恩啊!」

    李處耘不動聲色。

    仲離道:「在下是提醒李公,您現在沒得選……但以後有得選。」

    「哦?」李處耘神情複雜,臉色憔悴。

    仲離道:「李公將來一心為國,也可以做輔佐君王之棟樑。那時您有實力成大事,卻對大許皇室忠心耿耿,不是更值得世人敬仰麼?命運為何一定要在他人之手,何去何從自己可以做主,難道不好嗎?」

    果然李處耘聽到這裡沉默了,言語中的刺兒也減少。

    ……過了好一會兒,李處耘眉頭緊鎖道:「這封信,得給魏仁浦也看看。」

    仲離忙道:「李公英明!此時不是輕舉妄動之時,您得讓大夥兒安心一些,不能急著去激任何人!」

    李處耘遂猛地起身,徑直出帳,仲離也緊隨其後。

    魏仁浦、昝居潤、各軍部將被召集起來。李處耘告訴大夥兒剛收到東京來的消息,然後將書信給魏仁浦看。

    李處耘已無需再替羅延環掩蓋這件事。羅延環敢於這樣做,就沒有要掩飾與李處耘交好的意思,也沒法做到……朝堂上面那些人,無論文武,都知道。

    大帳裡頓時氣氛悲切,甚至有武將當眾就大哭起來了。仲離觀此景象,心裡也感嘆,李處耘確實沒法馬上起兵造反!

    反倒是魏仁浦表現得很沉靜,一點都不張揚。在亂哄哄的大帳上,一些人情緒誇張,甚至讓堂堂樞密院副使魏仁浦有被忽視的錯覺。

    但是仲離最大的注意力,都在魏仁浦身上,一刻也沒忽視這個文官!

    先前大軍還在豐安舊城時,魏仁浦扶著一塊隋代舊碑落淚的場面,被仲離記在心頭。像一幅畫一樣,十分清晰!仲離洞察這個文官,能深深地感受他安的是什麼心。

    仲離想起書上記載的往事,國喪之時,滿朝大臣如何在靈堂哭得昏厥、呼天搶地;但其中有幾個人是真的傷心?

    而越是情懷銘刻在心的人,在巨大的變故來臨時,反而不會奧陶痛哭表現太甚,那種入心的痛,無聲無息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6-4-20 10:07
第八百四十五章 宮牆鐘聲

    「官家是被亂臣賊子下毒了!」

    三清殿裡,曹泰尖細的聲音傳來,氣喘吁吁迫不及待。

    正無助地跪在神像前的金盞聽罷,立刻吃驚地從蒲團上站了起來,轉過頭看著曹泰,她臉上的氣憤和著急交替出現,讓臉頰剎那變紅。

    「我過去瞧瞧。」金盞立刻離開三清殿。

    及至萬歲殿,一眾御醫被帶到皇后金盞面前,他們還在爭論不休。

    陸嵐和幾個御醫以脈象為憑據,否定郭紹是中毒症狀。但御醫署令咬定道:「你們只是見識不多罷了。那是一種慢慢見效的罕見毒藥,老夫早年時見過一次中毒之人,脈象和中毒跡象與而今官家之表現無異!據說那種罕見之毒來自塞外。」

    立刻有老御醫附議,以不屑的口氣道:「陸娘子有神醫之美譽,於醫術頗有修為,但畢竟太年輕哩,走的路、過的橋又有幾多……」

    金盞此時心情非常複雜,腦子裡亂糟糟一片,她長長地呼吸一口氣,冷冷道:「曹泰,立刻封住萬歲殿,派人看出這裡的每一個人!」

    曹泰忙抱拳道:「謹遵懿旨。」

    眾御醫聽到這裡,議論聲稍停,紛紛側目。

    金盞又問御醫署令:「可有解藥?」

    老頭皺眉道:「老臣自認遊歷頗多,見多識廣,但平生只見過一次,不知如何解毒……據說此毒來自古墓,無色無味,常人並不知曉,日積月累方會發作。」

    金盞問:「你曾見過的中毒之人,後來如何?」

    老頭低頭無奈道:「回大皇后,那事查出乃投毒兇案之時,被害者已毒入五臟,死了。」

    金盞聽罷眉頭緊鎖,說道:「你們必須想辦法給官家解毒!」

    「喏……」眾人陸續低聲回應。

    金盞隨即起身離開大殿,帶著一行隨從快步走到偏殿內。見一群宦官宮女已經被驅趕到這裡聚作一團,見到皇后進來,有的跪拜,有的屈膝見禮,「拜見娘娘。」

    金盞一言不發,走到宮女頭領李尚宮面前,站了一會兒。李尚宮半蹲著身體,低著頭看著地板,身體漸漸顫抖起來,片刻後身上一軟,「撲通」伏倒在地:「奴婢失職,罪該萬死!」

    偏殿中變得鴉雀無聲,所有人都戰戰兢兢地低著頭,生怕被人注意到。金盞從每個人面前緩緩走過,明亮的目光十分仔細地打量著他們。

    沒一會兒楊士良和京娘入內,二人抱拳拜見。

    金盞這才轉身看了他們一眼,當場對人們一句話也沒說便離開了此地。她來到郭紹的寢宮探視,隨後楊士良京娘等人也跟了進來。

    金盞坐在郭紹的床邊,頭也不回地說道:「你們奉本宮懿旨,不避皇妃、宦官、女官,皆可搜查審問,查出來,是誰在害官家!」

    「是!」

    楊士良低聲道:「奴婢有一事……」

    金盞回過頭冷冷看著他,「說。」

    楊士良沉吟片刻,躬身道:「不久前李賢妃(李月姬)在宮門內見過一些西北來的黨項人,奴婢派人暗中聽了,那幾個黨項人想讓李賢妃在官家面前說好話……這事奴婢稟報過官家,因黨項人沒說別的事,咱們都沒太注意。奴婢現在想起來,似乎有點蹊蹺。」

    曹泰立刻瞪眼道:「御醫不是說毒物來自塞外?!這宮裡能接近官家的人,除了李賢妃,還有誰是塞外之人?」

    楊士良點頭道:「因此奴婢覺得蹊蹺。而且官家攻滅平夏,乃其父李彝殷之仇人;最近大許兵馬再次攻打黨項部落……李賢妃是否對官家懷恨在心,誰又能知?」

    金盞急道:「立刻派人去李賢妃宮裡查個究竟,盡快查出真相,逼問解毒之法先救官家!」

    她看著這萬歲殿高大的屋頂,彷彿頭上的一層陰霾,叫人喘不過氣來。她當即又對曹泰說道:「你去準備一番,將官家換個地方,我與二妹、貼身近侍服侍,不得再讓外人靠近。」

    ……

    皇帝可能不是重病、而是中毒的消息,暫時還沒傳到宣佑門之外的外廷;不過因為此事早已驚動御醫署,滿朝文武都知道皇帝臥床不起、不省人事了。

    文武大臣、各衙官吏依舊上值,朝廷各機構表面上還似乎保持著運轉,但是人們早就毫無心思辦公了。在這風雲動盪之際,誰還有心思去理會政務?

    奏章在金祥殿和政事堂大量堆積,或無人理會、或處理緩慢。連宰相們每日到政事堂也是走走過場,主要是為了探聽一下皇帝的病情。

    大夥兒見面打躬作揖,裝作鎮定有禮,但誰也不知道對方肚子裡究竟在考慮什麼,如何打算眼前的情勢。

    「咚……」忽然一聲鐘聲傳來。宰相范質發覺坐在對面的王溥渾身都是一顫。

    范質見狀,抬頭看著王溥,意味深長地說道:「聽,也敲鼓了,只是酉時的鐘聲。」

    王溥呼出一口氣,臉色有點尷尬道:「下值的時辰了。」

    二人站了起來,一本正經地面對面作揖道,「范相公告辭。」「王相公告辭。」

    范質如同平常上下值,乘馬車回家。剛到家裡,立刻有個身穿布袍頭戴幞頭的文人急匆匆地見他,范質遂引其入內,徑直至內宅密室。

    文士上前沉聲道:「剛才在馬行街旁的義井巷口,護國公羅延環與內閣輔政左攸見面了。」

    「哦?」范質微微有點驚訝。

    文士小聲耳語道:「如今朝廷動盪,李處耘帶大軍在外,事情將會如何尚不明朗……如果李處耘有什麼事,羅延環肯定脫不了干係,這倆人乃患難之交,一個鼻孔出氣誰不知道……」

    他頓了頓又道,「可羅延環去找左攸,又是為何?」

    范質不動聲色道:「當年郭紹也在微末之時,羅延環是左攸舉薦給他的。要說左攸對羅延環有知遇之恩,也說得過去。」

    「原來還有這等往事。」文士恍然道,他又皺眉沉吟道,「可……左攸是郭紹之心腹,與之情誼,肯定比與羅延環深。」

    范質冷笑道:「若郭紹仍在,不僅左攸,羅延環和李處耘不也是他的人?」

    文士一語頓塞。

    倆人對坐一會兒,范質便起身挪開一副書架,牆上掛著一塊白布。他撩起白布,見暗牆裡竟然供著一塊牌位,上書:大周睿武孝文皇帝之位。

    范質點了三炷香,與文士一起跪在靈位前,叩拜數次。

    范質跪在那裡,神情時而悲、時而憤慨,良久不語。

    一幕幕往事又湧上他的心頭,大雪紛飛之中,躲避在破廟中的范質,被大周太祖郭威找到,郭威脫下自己的斗篷,親手給他披上……深夜的燭火下,先帝(柴榮)與自己對燭夜談,推心置腹……

    「士為知己者死……」范質聲音悲切又屈辱,「老夫當年就該死的。」

    文士神色肅然,慎重地勸道:「范公若輕性命,亦於事無補。」

    范質痛苦地說道:「先帝託孤老臣,老臣眼睜睜看著強人欺凌孤兒寡母謀朝篡位,竟投身國賊,他日九泉之下,如何面對太祖、先帝?」

    文士又勸道:「公身居許朝為官,非圖榮華富貴,只是等待時機,太祖先帝若泉下有知,亦體察公之忠心。彼時國賊內外勾結,手握重兵,後排除異己,內外大權皆握其黨羽之手;若輕舉妄動,不過枉送性命,何益之有?若大周忠臣都這樣無益送命,被剷除殆盡,復國更無指望矣……」

    范質被勸,卻忽然更加羞怒,咬牙道:「國賊不僅篡位,竟娶先帝遺孀,此等羞辱,簡直喪心病狂!天怒人怨!」

    他抬頭望著那副牌位,正色道:「臣在先帝面前發誓,絕非忘恩負義,為苟且偷生!苟全性命實乃權宜之計,以待時機。當此之時,吾等以命相報的時候到了!」

    二人再次虔誠地磕頭叩拜,然後站了起來。

    文士道:「此時縱是動盪,可咱們實力太弱,前路亦頗為堪憂……」

    范質嘆了一聲,咬牙道:「此時縱是刀山火海、萬丈地獄,吾等也要縱身蹈之。只因這樣的動盪機會,恐怕再也等不來了!「

    文士正色拜道:「范公所言極是。」

    范質來回踱了幾步:「那邊起兵之事,準備得如何了?」

    文士道:「一切照舊,暫時還沒收到消息,應無意外。」

    范質點點頭,看著文士道:「老夫有一事相求。」

    文士吃驚道:「范公何出此言?有事吩咐便是。」

    范質看了他一眼,沉吟道:「咱們勢單力薄無異以卵擊石,還得拉攏一些舊臣……要受過太祖、先帝恩惠,還得有真正的實權。」

    文士想了一會兒,小聲問道:「王朴?」

    范質盯著文士的眼睛,微微點頭。

    文士頓時臉色大變:「王朴早就被『國賊』收買拉攏,真正改換門面了。」

    范質沉聲道:「老夫當然知道,但只要等國賊一死,王朴與郭紹的情誼也便不再了……此人出身寒微,先帝待之不薄。樞密院兵權極大,便是冒死,咱們也要嘗試爭取王朴!」

    文士緊皺眉頭:「王朴是隻老狐狸,讓他選擇咱們的唯一辦法,便是讓他相信咱們勝算最大!」

    范質搖頭道:「此言差矣。真正的老狐狸並非選擇勝算最大的一邊。」

    文士抱拳道:「請范公教誨,那是……」

    范質冷笑道:「最好的做法,是多方經營,各處留路。」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6-4-20 10:08
第八百四十六章 如果流血

    郭紹被安頓到了蓄恩殿,皇宮內他常住的小小院子。金盞將那裡的人全部換了,能進出者除了御醫都是她認識的人。

    皇帝的狀況依舊很差,每天昏睡醒來都要喝大量驅毒調養的湯藥。

    金盞對二妹道:「妹妹要全心照料陛下起居,我平日不能留在這裡。若是陛下問起,無論我在做什麼,你都回答我在金祥殿處理朝政。」

    符二妹剛開口就抹起淚來,淚眼婆娑地看著她,眼睛裡帶著慌亂:「大姐,這樣說陛下不會怪你麼?」

    金盞咬著牙道:「陛下不會怪我。」

    她握住二妹的纖手,又道,「陛下怎麼看我不重要,但他一定不能成天苦思費心、不能擔心牽掛,心境對身體也很重要;讓他知道有人在維繫國家,才是最好的。

    你告訴他,朝廷諸事很多,我很忙,沒什麼工夫陪他;不過聽我說的,大許內外還算平靜,得益於陛下建立的規矩和威信、以及朝臣對陛下的忠心,李處耘也上書痛心擔憂,在外的大軍正在全速回朝……」

    二妹哽咽道:「有時候我覺得大姐的心腸挺硬。」

    金盞輕輕道:「我心裡的難受並不比妹妹少,如果能用我與陛下交換,我定會樂意之至……陛下就如一顆大樹,但是現在大樹撐不起傘蓋為人們遮風擋雨了,總要有人維繫這一切。」

    就在這時,京娘走到了門口,默默地抱拳。金盞微微側目,拍了拍二妹的手背:「記住我的話,別老是在官家面前哭,哭除了讓他難受和煩躁,一點用都沒有。」

    金盞看了一眼京娘,走出房門。這院子很小,除了留守禦醫們辦公的地方,沒幾間屋子了。金盞便隨便挑了一間沒人的廂房,招京娘進來。

    走到房內,便見裡面的光景與皇宮陳設格格不入,有許多鐵匠用的砧板、錘子、殘渣等等。在皇宮裡的這種東西,除了紹哥兒用,沒人用。

    可是,物是人非。

    金盞心裡一痛,咬緊貝齒沒出聲。

    京娘沉聲道:「官家設內廠後,咱們最先盯的是范質等人……看他不像忠臣。果不出其然,最近發現了蹊蹺。」

    金盞聽到這裡,冷冷道:「何以知之?」

    京娘道:「壽州防禦使郭進的人與范質有過來往,因范質為宰相,與地方官書信往來並不稀奇,但短短時間內便接連兩次送信,實屬非常。內廠請旨大皇后,若再發現,便將其信使半道拿下!」

    金盞卻沉聲道:「暫且不要輕舉妄動,為防打草驚蛇,這一黨人,真的只有范質和郭進?」

    京娘想了想又道:「政事堂小官給事郎韓達,常出入范質府邸,故內廠專門設二人盯哨此人。昨日政事堂送公文去樞密院,卻是韓達前往,平素並不是他的事兒。但是咱們人手有限,沒能跟進去看他與誰見面,事後打聽,送公文這事兒,一般能見到樞密使王朴……」

    金盞聽罷沉思許久,只道:「我知道了。」

    她在雜物凌亂的房屋裡來回踱著步子,顯得有點不安。樞密院算是整個朝廷最要害的衙門,可以下達調動軍隊的命令!雖然現在要調集禁軍不止樞密院就行,但整個過程中,最關鍵的還是這個衙門。

    符金盞很快離開了蓄恩殿,到了外廷。

    她在金祥殿辦公的地方是西邊的幾間殿室,不過郭紹好些日子沒去東殿了,內閣輔政也在東邊辦公。金盞便去了東殿,郭紹常常呆的地方。

    她很快就下旨,派人去請王朴到東殿覲見。

    金盞坐在養德殿裡,注意力被擺在几案上的圍棋吸引……只因郭紹把玩過的東西。她便一邊摩挲著棋子思慮,一邊等王朴。

    不多時,宦官的聲音道:「稟皇后娘娘,樞密院王使君請見。」

    「讓他進來罷。」金盞端坐在几案旁邊。

    王朴入內,親眼見到金盞,並未隔著簾子,神情微微有點詫異,上前執禮道:「王朴奉懿旨拜見大皇后。」

    「王使君請坐。」金盞道。

    「臣謝恩。」王朴拘謹地走到對面,小心翼翼地坐了一點。

    金盞開口道:「官家以往接見大臣,常在此對弈?」

    王朴不動聲色道:「據說官家好博弈,不過臣倒從未與官家博弈。」

    金盞聽到這句話,若有所思:「王使君說話頗有意思。」她把手裡的棋子放回罐子裡,也無心思與王朴下棋,她仔細觀察著王朴,忽然說道,「本宮雖是皇后,卻是一介女子,王使君服本宮攝政麼?」

    這句話有點刺耳了,王朴更是個說話不順耳的人,符金盞早有領教。王朴淡定道:「宰相范質派人找過老臣,也問過這句話,差不多的意思。」

    符金盞一怔,眯起眼睛,「王使君如何回答的?」

    王朴道:「老臣含糊其辭,想看看他們想幹嘛。」

    符金盞道:「那王使君想怎麼回答本宮?」

    王朴道:「老臣若對大皇后表忠,您信麼?不過臣服不服大皇后,都不要緊。官家若不能視朝,掌握朝政最好的人選,只有大皇后,也只有大皇后可能維繫大許。

    兩位皇子尚幼,往後真正執政的實際是符家或李家。臣不會評判哪家更忠心,忠心這玩意,隔著肚皮,除了他們自己誰也不知道。

    不過李家是禁軍大將,根基在東京,取代大許郭家更容易。符家是藩王,其根本遠在河北,實力在外,與禁軍裡的人是兩碼事。

    若必須選擇,老臣選符家……」

    王朴的小眼睛露出精光,光從眼神,金盞相信他此刻的誠摯與情懷。他聲音異樣道:「官家救過老臣的命,這都算小恩。老臣不是在報恩,最願意忠的也不是官家,更非大皇后,老臣忠的是大許皇朝給天下人帶來的希望!這個國家的子民,想要安定不再自相殘殺,想要吃飽飯,想要光宗耀祖不受異族奴役,想要抬起胸膛雄姿勃發開拓進取,大許朝的國策為的就是這個。如果為了這大抱負,必定要流血,必定要拋卻性命,老夫願意用全家性命為代價。」

    符金盞感覺一股暖流從咽喉默默地往下淌,她不是被王朴感動,她是被紹哥兒的一腔熱血感動,王朴不過是理解了皇帝的夢想。

    她彷彿看到那強壯高大的身軀,看到他堅毅卻又溫暖的目光,聽到他低沉又時常充滿的歉意的噓寒問暖……

    王朴口氣冷靜地說:「官家將國政託付給大皇后,老臣相信他識人的眼光,因此願意效忠大皇后,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他說罷跪伏在地,向符金盞叩拜。

    金盞端坐在榻上,好不容易才讓翻湧的情緒稍稍鎮定,她緩緩說道:「陛下委重任予王使君,凡事詢問信任,他確實沒看錯人。王使君,請起罷。」

    王朴爬了起來,沉吟道:「范質不是一個人,是一些沒清乾淨卻被冷落的前朝遺臣。大皇后不必擔心,以老臣之見,他們早就沒有機會了。

    強弱已明;這些年來,得到重用的人已經認同大許。有實力的人不可能再為了復辟前朝,去扶持一個已經弱小的勢力。人往高處走,大多數人會選擇最有實力和強者,而不是搭上自己的一切去同情緬懷弱者。」

    金盞點頭道:「王使君有何對策?」

    王朴道:「派人摸清范質一黨的底細,最好坐實了他們真正犯事的實據,然後派中央兵馬連同地方軍隊對其一網打盡!老臣還有一言,舊黨舉旗,必以鄭王為木偶,大皇后對鄭王……」

    符金盞知道王朴的意思,她曾是鄭王柴宗訓的養母,按理是有些感情的。不料她毫不猶豫道:「不必顧及鄭王,該如何辦?」

    王朴沉聲道:「等鄭王被摻和進來,舊黨才會浮出水面,那時鄭王就沒法救了。不過讓大部舊黨浮上來,比等他們藏在暗處成為隱患要好得多。」

    金盞握緊雙手,頓了頓又道:「郭進本是良將,官家讓他守壽州要地,他卻認為被冷落,心懷不滿。而鄭王居住在潁州,郭進若沿穎水北進,可能會試圖拉攏鎮安軍節度使向拱。」

    「向拱……」王朴似乎在回憶往事,忽然露出一絲笑容,「向拱的兒子現在估計還在唱官家寫的歌謠,他若願意反許復周,除非得了失心瘋!」

    金盞聽罷稍安,又道:「現在最要緊的還是救官家。」

    王朴不動聲色道:「幹此事的人,既憤恨官家和大許朝,視官家為生死大仇,又應該有很大的勢力。所以老臣認為,不是范質一黨,就是遼國,後者的可能最大。」

    金盞點頭道:「說得有道理。」

    王朴繼續道:「官家乃雄主,誰敢害他,稍有差錯就會付出慘重的代價,一般人沒膽子和能耐干。而遼國就不怕,大許本來就視之為大敵,若能滅之,就算沒有毒害皇帝的仇恨,也不會手軟。而且遼國很畏懼大許的實力,以為心腹大患、國家存亡之關鍵,他們有充足的理由。」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6-4-24 13:45
第八百四十七章 漢天子筆

    京娘從蕭綽那裡過來,再度細查李月姬的宮闈,因為她們都是來自塞外的人。李賢妃的宮裡每一天都有大量的人搜查,被問各種問題。

    一群宦官又在裡面翻箱倒櫃,恨不得掘地三尺!

    京娘冷冷道:「李賢妃,如果你幹了那件事,應該早已明白跑不出這皇宮。痛快交待了罷,何必裝模作樣?」

    李月姬面目憔悴,看著她搖頭道:「京娘,我現在是大許皇妃,以前是平夏郡主。高門之家,從小怎會教女兒做這等險惡之事?」

    京娘聽罷倒是一愣,覺得有幾分道理,如李月姬這樣過慣好日子的人,奢靡懶惰者多,善陰謀者少。

    ……宦官楊士良則在萬歲殿,帶著一眾內廠的宦官在事發地搜尋蛛絲馬跡。一個官宦正拿著皇帝平常用過的茶杯細看,眼睛都幾乎貼在杯子上了,還放在鼻子前嗅;另一個宦官則在檢查一把象牙梳子。牆邊戰戰兢兢站著一群宦官宮女,都是時常在萬歲殿當值的奴婢。

    楊士良也在四處察看,他從寢宮走出來,在一張案前到處瞧,順手又拿起堆放在案角的一本《左氏春秋》翻了一下,沒發現異樣,他有點茫然,隨手又拿起一本線裝《易經》,翻動時,忽然見紙上有很淡的指印。

    楊士良的目光一亮!

    他心道:萬歲殿隨時有幾十個當值的人專門服侍官家,官家在這裡不會幹任何活,手怎會髒?而這本《易經》屬於很難讀的書籍之一,除了官家,不信有奴婢會翻。

    楊士良把鼻子湊到那淡淡指印上聞,忽然毫無預兆地猛地轉過頭!目光迅速從站在牆邊的一群人身上掃過,忽見一個宮女急忙低下頭。

    楊士良冷冷地盯著那個有動靜的人打量一番,他鐵青著臉一言不發,繼續在書案上下細看。他的目光留在筆架上一枝碧玉色的毛筆上……那是「漢天子筆」,模樣和野史描述的差不多,不過應該是贋品。

    這樣的東西擺放在萬歲殿,楊士良判斷應該是官家喜歡用的東西。他拿起筆對著窗戶的光線細看,一邊端詳一邊嗅,聞到了一種難以描述的寡淡味兒,與書頁上的氣味相同!

    楊士良微微閉上眼睛,彷彿看到一個場面:官家獨自坐在案前,把毛筆放在硯台上,一邊入神地看書,一邊把手指放在舌尖上沾一點唾沫,翻動書頁;於是塗抹在筆管上的毒藥,同時沾到了官家的舌頭上和書頁上,書頁上才會積累下指印。

    楊士良把「漢天子筆」小心放到筆架上,轉身走向牆邊的人群,徑直站在那宮女面前。眼前的宮女臉上還帶著稚氣,恐怕只有十幾歲,若不是楊士良精明,恐怕他也不會懷疑這個小小年紀的小娘。

    宮女渾身都開始抖了,是眼睛看得見的明顯抖動!她肯定不想,不過此時恐怕難以自控。

    楊士良猛地抓起她的雙手,仔細看了一會兒她的手指,雖未發現蹊蹺,卻不動聲色地瞪了她一眼,忽然下令道:「拿下!」

    宮女聽到這裡身體軟了下去,一句話也沒說,只聽到「咯咯咯」牙關碰撞的聲音。楊士良忽然發現她的裙下淌出水漬,便不動聲色地從袖袋裡掏出手絹,按在鼻子上,「狗膽包天,竟敢幹這等事,你知道要死多少人嗎?!」隨即轉身走到李尚宮面前:「這裡的宮女,是你在管罷?」

    李尚宮臉色煞白,撲通跪倒在地:「不關我的事!我對官家忠心耿耿,官家比我爹還親……」

    楊士良聽到這裡冷笑了一下。

    李尚宮又急道:「那奴婢叫李二娘,雖姓李,卻與我沒半點關係!對了……有一件事,當年就是這賤婢在浴池想勾引官家,我打了她一頓,正要趕去刷馬桶以儆傚尤;不料官家主動問起她,因憐憫之心還親口下旨讓她留在萬歲殿當值,誰知道這賤婢竟是心懷大禍之人!

    楊公公明查,若我是同黨,又怎會想把她打發走?」

    楊士良道:「你的話,雜家自會查實。」

    旁邊一個宦官提醒道:「楊公,小的帶人去這奴婢的住處搜查,必能人贓並獲!」

    「不可!」楊士良斷然道,「這等天大的事,還要什麼證物?謹防打草驚蛇。」他觀察小宮女的膽小表現,用肯定的口氣道,「必有同黨!光靠這麼個奴婢,哪能成事?」

    幾個宦官已拽住小宮女,拿一團布塞住她的嘴,不由分說就拖著走。楊士良跟了上去,又回頭指著剩下的人道:「誰都不准走!」

    一眾人腳步凌亂地來到萬歲殿的一間堆放儀仗的屋子,弱小的小宮女立刻被一群人綁在了一把椅子上。周圍的人個個凶神惡煞。

    另有兩個宦官把一張案板搬了上來,將一包尖尖的竹籤放上案板。楊士良看著小宮女面無表情道:「從古到今,酷刑太多了。咱們從最輕巧的開始,雜家保證讓你全部嘗一遍還死不了。」

    周圍的宦官配合默契,把宮女的雙手按在案板上,先將竹籤刺進她的左手五指縫裡。不一會兒,她便奮力掙紮起來,綁在一起的雙腿在地板上亂蹬,好幾個宦官吃力地按住,沒想到一介小娘力氣也不小!

    楊士良伸手捏住她的嘴,拔出布團,冷冷道:「同黨是誰?」

    「饒命!饒命……」小宮女滿臉淚水,臉色直白,反覆說道。

    楊士良不再說話,拿起布團伸向她的嘴。

    「我說!我……」宮女大急。

    楊士良又拔開布團,問道:「同黨是誰?」

    「內府局的馮賢,他原來姓李,是我的哥哥……」小宮女說到這裡奧啕大哭,「先父原是禁軍指揮使,因受趙匡胤牽連,被現在的皇帝嚴刑拷打而死!」

    「記供詞,一字不漏。」楊士良轉頭道,又問,「宮闈進人,有官吏查出身,你們既是反賊之後,怎能混進宮闈?誰幫的你們?」

    小宮女一邊失聲痛哭,一邊說:「許州趙家。他們叫我們為先父及先父之兄弟報仇,聽從吩咐,若不答應,就殺我們全_家和所有親戚……」

    「被看管在許州的趙匡胤家的人?」楊士良問。

    小宮女點點頭。

    楊士良道:「以後你要說是、或不是!趙家的人有專人監管,怎能聯絡到舊部?許州官吏被收買了?誰收買的?」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小宮女臉上像是洗了臉沒擦一樣,拚命搖頭。

    楊士良又問:「賊人若只安排了你們倆,又怎知你一定能靠近官家?宮裡還有別的人!是誰?」

    小宮女不住搖頭:「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楊士良冷冷道:「滋味還沒嘗夠?」

    小宮女哭道:「奴婢連哥哥都供出來了,何必瞞別的人……」

    楊士良一聽,頓時相信了。

    這時後面的一個宦官拿起一張紙小心吹著氣。楊士良招了招手,宦官拿著紙過來放在案板上,楊士良順手抓起小宮女的左手,拔掉食指的竹籤,便聽得「啊……」的一聲慘叫,然後抓住宮女的手在紙上按了個血印。

    「立刻送金祥殿,稟報大娘娘!」楊士良道。

    ……符金盞在東殿書房裡,看完帶著血指印的供詞,強按捺下怒氣,開口道:「傳旨,讓內殿直都指揮使杜成貴立刻來見!」

    「奴婢謹遵懿旨。」

    符金盞沉下心想了想,又叫屏風外的內閣輔政黃炳廉進來,將供詞拿給黃炳廉看。

    黃炳廉看罷,抱拳道:「臣以為,應盡快派人去許州,在趙府就地刑訊那裡的官吏,順藤摸瓜,且要快!」

    金盞道:「本宮已召見杜都使,帶禁兵輕騎隨你去許州。」

    黃炳廉又道:「除此之外,請內侍省查出宮中犯人是何年何月進宮,並查當年負責甄別選人的官吏。」他又立刻毫不猶豫地表態,「那些尚存的餘孽,應盡數清算,決不能再姑息!」

    金盞聽罷點頭道:「此事,掌刑律者黃輔政、杜都使調兵協助、楊士良查宮闈消息協助,你們三人全權辦妥此事。盡快查實幕後賊人,務必逼問解毒之法!一刻不能耽誤!」

    「臣遵旨!」黃炳廉深深一拜。

    金盞伸手揉了揉太陽穴,想起王朴的推測,嫌疑者前朝舊黨或遼國,如今看來,王朴推算得有幾分道理……前朝舊黨和趙氏餘黨是兩撥人,趙氏餘黨勾結的外援可能是遼國;毒物自然也來自遼國!

    這次巨大的陰謀中,不僅要很多人手,還要收買一些大許官吏,勢必需要龐大的財富和後盾。只有遼國,才有這樣的實力。

    她更深地想,由此看來,現在大許朝面臨的危局,恐怕不止內部……若遼國是幕後黑手,此時可能已經準備好,會有所圖謀。

    東殿書房的窗戶,被風吹得「噼啪」作響。金盞從窗櫺之間看出去,只見偌大皇宮上面的天空烏雲密佈,讓她仿若不能呼吸!現在不是悲痛害怕的時候,她正身坐在御案後面,便是天塌下來也不能彎腰。

    因為,更大的暴風雨藏在這疾風之後!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6-4-24 13:45
第八百四十八章 歪打正著

    御醫們忙作一團,圍著一本書籍和一枝碧玉筆管。中原王朝最有學問的一群郎中,想弄明白上面的毒是什麼東西,以便對症下藥。

    人們日夜忙碌,用了各種方法,將書紙泡在水裡,用螞蟻、樹苗、幼貓等試驗。但是最後有人認為上面沒毒!那手印上淡淡的氣味是汗味!

    楊士良被御醫們找來,他一口咬定道:「肯定是毒物,兇犯已經承認了!」

    一個老頭道:「老朽一生聞遍百草之味,雖年邁鼻子尚且中用,這筆管上並無藥物,除非此藥真的無色無味,無跡可尋。」

    楊士良被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質問,腦子裡亂糟糟的,忽然一個機靈:難道是屈打成招?

    他手心裡平生冒出一陣冷汗,這事兒已經稟報皇后,朝廷文武都出發了,如果是假的,自己脫得了干係?但心下細想,那小宮女說得有模有樣,不像是編造。

    楊士良一肚子納悶,說道:「諸位御醫,還請再仔細揣摩此物,應該不會有錯……」

    他離開此地,又趕緊去再次見那小宮女。那宮女仍被綁在椅子上,見到楊士良臉色「唰」地毫無血色,掙扎欲向後挪動。這次楊士良的表情沒那麼可怕,走上前沉吟片刻,好言道:「你別怕,雜家問你,你確是把毒抹在筆管上了?」

    不料宮女竟搖頭。

    楊士良立刻呆若木雞地愣在那裡。

    這時宮女又道:「我抹在那把象牙梳子上了,官家每日梳頭,奴婢們用的都是那把名貴梳子,毒自頭皮滲入官家身體。」

    楊士良聽到這裡,差點沒回過神來,瞪眼問道:「雜家並未發現那把梳子有甚異樣,只是檢查筆管,你怎麼會承認?」

    宮女眼神裡充滿了疑惑:「楊公公不是從我的指甲察覺了蛛絲馬跡?」

    天地良心,楊士良當時就下意識看了一下她的手,什麼都沒看出來!懷疑這娘們,主要是感覺她神情舉止有異。

    完全的歪打正著!楊士良一時間只覺得世間充滿了荒誕……不過,這也是對手有漏洞的緣故,找的人實在不夠老練。

    ……正在這時,一股衣甲鮮明的許軍精騎到達許州,披甲執銳的鐵騎從城門魚貫而入。

    「該走了。」一個戴著幞頭的人在路口與一大群百姓一起圍觀了片刻,當下便對隨從道。

    隨從問道:「現在就走?」

    那人沉聲道:「瞧這光景,事兒應已暴露,稍有遲疑便走不了。」

    二人牽著馬調頭從另一個方向出城,然後翻身上馬,沿著驛道便奔。

    隨從策馬追上文士問道:「范公,咱們是不是該給許國那幾個官吏打聲招呼,讓他們也有所準備?」

    被叫作范公的人乃遼國漢官范忠義,蕭思溫任南院大王時,以其謀略過人,頗為敬重;後來蕭思溫棄幽州,突圍而奔,范忠義也跟著蕭思溫到了上京。但此時范忠義到中原內地,已經好些日子了。

    范忠義在馬背上淡定道:「不用管!此事洩露,那幫人還有什麼用?只好趕緊逃走去大遼,那時還要兌現財寶和官位。現在若被許國人抓住,幫咱們清除掉,還省了大筆花費。」

    隨從在馬上一臉驚愕,主要看范忠義說起來十分輕巧。除了嘆無毒不丈夫,別無感概。

    ……

    李處耘的大軍已接近關中,內地行軍要順利多了,至少糧草不缺。每次紮營,軍營營帳連綿數里,陣仗十分壯觀。

    一切看起來都平靜無事。

    李處耘正在帳篷裡親手拼湊一些碎紙,拿漿糊在沾。

    他的「心腹」幕僚仲離饒有興致地看李處耘潛心做著這件瑣事,所有所思:「李公此時尚有此心境,果真乃成大事之人。」

    李處耘抬起頭皺眉道:「遼人派說客送信,信中言官家身染不治之症、命不久矣,想說服我勾結敵國,圖謀造反!當時我既是惱怒,又擔心信被別人看見了徒生猜忌,當場便撕掉書信掩蓋,同時殺掉信使以表態度。可是……」

    仲離沒吭聲。

    李處耘道:「事後我才算了一下,遼人就算在東京有十分厲害的奸細,從打探到消息,再送回遼國,到派人長途跋涉送信到西北,這得多遠的距離?他們怎能這麼短時間內做到?」

    仲離沉吟道:「李公言之有理,遼人如何得知,莫不是歪打正著?」

    李處耘搖搖頭:「若無確事,遼人派使者勸我,豈非徒勞!本公已貴為大許國公,家眷根基都在大許,遼人能給本公什麼?此事唯一的解釋,官家之症,與遼國脫不了干係!」

    仲離頓時與李處耘面面相覷:「李公覺得這是個陰謀?」

    李處耘鎮重其事地點點頭:「所謂重症,可能是遼國人設計謀害官家。」

    仲離又看著李處耘手裡費了很多時間,快拼湊完成的信紙,沉聲道:「李公是想把這封信先送回東京,提醒朝臣?」

    李處耘眉頭緊皺:「正是。若無此信,本公空口提醒,那不是平白引人猜忌……不然,本公遠在西北,如何能猜測官家是受人所害?」

    仲離不動聲色道:「便是李公送了此信,依舊會被人猜忌。」

    李處耘聽罷久久無語,陷入沉思。過了許久,他便默默地繼續拼湊未完成的信紙。

    仲離語重心長道:「主公可得遠慮!當此之時,咱們先要表現出忠心為國的樣子,切忌被人往頭上扣屎_盆子!此時咱們羽翼未成可不敢輕舉妄動,好生熬過去,來日方長矣。」

    李處耘不置可否,他的思慮,並不比這個幕僚短淺。李處耘的思慮,不僅來源於書籍,更是無數驚濤駭浪中淌出來的閱歷。

    ……東北面,蕭思溫已經親自從上京來到了遼西地區。

    他騎馬站在山坡上,迎著海風,能眺望到渤海海面,海邊的平地上,一座形狀怪異的土堡躺在那裡……樣子著實很奇怪,但據楊袞的描述,這玩意很難攻打。

    蕭思溫相信楊袞的戰陣見識。

    那堡壘似乎還沒完工,就像一座只有土坯的臨時營寨;最奇葩的還是選址,西邊是龍山,東邊也是山,堡壘不建在山上,卻建在兩座山中間的平坦地方。

    楊袞的解釋是,兩側的山離海面較遠;許軍為了靠海,完全放棄了地形優勢。此前許軍在曰本國建石見堡時,建造在山坡上,有過打通海路的嘗試失敗……

    「此堡非大城,控扼地盤小,卻是咽喉之梗。大遼軍若從東北進關,許軍在此,近則威脅我糧道、退路;遠則襲擾渤海舊地。」楊袞遙指山下,侃侃而談,「從曰本國的戰事看來,末將以為放棄此路,從上京出兵,自北口、武州等地嘗試南下,更為容易。」

    蕭思溫低聲道:「只要郭鐵匠一死,許國必內亂,便是攻守易勢之時。」

    楊袞露出欣慰之色:「末將聞報郭鐵匠中毒已深,只要毒入五腑,誰也救不了。」

    他欣慰的卻是能夠知情,因為此事極其機密。

    蕭思溫不動聲色道:「得沉住氣,不能輕舉南下。東北遼軍,先攻嘗試拿下此堡,等待戰機!」

    他說罷調轉馬頭,又回首看了一眼西南方向……蕭思溫也覺得陰謀極為下作,而且當時范忠義策劃方略時,他還覺得不怎麼靠譜、難以湊效,不料竟然一辦就成,連蕭思溫自己也有點意外。

    幹這等事,蕭思溫也是迫於無奈。堂堂大遼,被逼到如此田地,只能無所不用其極!任何手段,為了國家興亡都不算過分。

    他琢磨過「南人」歷朝事略,認定許國若無郭鐵匠,對遼國的威脅並不是那麼大。只要郭鐵匠一死,一切都有轉機,可是郭鐵匠才三十來歲,要等他老死,至少蕭思溫覺得自己耗不過;這樣最好,許國主「暴斃」,不僅消除了巨大威脅,蕭思溫還估計許國得內亂!

    上京的薩滿祭司在秘密古墓裡,成天都在用古代神秘法術詛咒郭鐵匠歸天,但詛咒了幾年似乎並不湊效,最後還是毒藥有作用,痛快送其升天!

    一眾人騎馬奔一個時辰,便見營州地盤上馬兵縱橫,營帳如雲,遼軍大軍雲集。不多時,大將耶律斜軫策馬來見。

    兩撥人面對面在馬上以手按胸,默默執禮罷,方才靠近。蕭思溫道:「許軍堡壘尚未完成,大帥盡快調兵襲擾,別讓他們再加固工事了。」

    耶律斜軫道:「彼堡約只兩三千步軍,何不乾脆夷為平地!?」

    蕭思溫看了一眼楊袞,道:「上次曰本軍三萬進攻石見堡五百人,數月不下。大帥不可輕敵,出兵時,讓楊袞隨行。」

    楊袞騎在馬上,正色向耶律斜軫欠身致意。

    耶律斜軫也是遼國猛將,但性情不如以前名噪一時的耶律休哥猛烈,當下只道:「甚好!」

    蕭思溫策馬向營州城而去,一路上,營州豐腴肥沃的平原蔥蔥鬱郁,莊稼長勢很好。雖然大遼的主力一向不在渤海國舊地,但對這片廣袤土地視作心頭之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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