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俠修真] 青雲之上 作者:蓮花郎面(已完結)

 
jazzsax 2014-9-10 03:26:54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51 109123
jazzsax 發表於 2014-9-15 01:02
第一百二十回、十萬大山,清川山府

    盲眼赤足的黃泉魔尊正在戰火紛飛之處行走。

    九鳴城南方的萬里焦土被血液浸泡後一直呈現著黑紅色,踩上去還會有甜腥的液體冒出來,這裡的每一處都散發出屍臭味。南方荒野天象已亂,一日之內往往可以看見雷電交加,風雨如晦之景,也可看見豔陽晴空,烈火遮天之景。戰場上,衝天妖氣匯聚成云層,遮蔽真正的天空,而妖云之下則有黑色天幕與熊熊火海交替出現,魔物縱橫四野,一旦看見活著的東西就上前將其撕咬乾淨。

    這地方人煙極少,白骨纍纍,殘骸遍地,四處都籠罩著濃烈的死氣。穿著白衣的云青正行走在滿地狼藉的荒野中,單薄而消瘦的身影看上去不怎麼真實。

    幾日之前,破滅天魔宗嫡傳宗無神從九鳴城往南擴張,頗有一口氣將妖族攆回十萬大山的架勢。妖族前線大軍先被人族重創,後來又遭魔軍突襲,傷亡頗重,況且軍中沒有大妖坐鎮,於是只得狼狽奔逃。

    這時候魔軍依然在清掃戰場,追擊妖族殘留部隊。

    有一隻魔物走近了云青,它長得與人類相似,但眼中只有混亂與殺意,毫無神智。它正在云青背後徘徊著,摩拳擦掌,齜牙咧嘴,它的牙縫間還殘留著血淋淋的肉渣,指甲裡黑乎乎的不知道是什麼東西。

    云青突然停下了步伐,轉過身來,她溫和地笑道:「怎麼了?」

    這只魔物一下呆滯在原地,然後「呼」地化作一團黑色火焰,轉眼就被焚燒殆盡了。

    云青轉過身去,接著往南邊走。她的腳下隱隱約約有黑焰閃動,明明步子不大,但轉眼就出現在千米之外,身法顯得詭異而靈巧。

    「黃泉……」徐吾通在畫卷裡低聲喚她。

    「嗯?」云青此時用畫捲裹著昆吾,然後將它背在了身後,看上去文人氣十足。

    「你這麼下去是不行的。」徐吾通憋了好幾天,終於跟她說出口了。

    云青神色間卻沒有半分憂慮,她想了想道:「熬過這幾天就好了,到時候我自會回宗領罰。」

    「這……」徐吾通欲言又止,如果云青是他的弟子,那多半是不必領罰了,他會直接收回傳承,然後斷絕師徒關係。

    「先生,我沒時間了。」云青面前出現了一小隊破滅天魔宗弟子,她給自己布下海市蜃樓,躲過了他們的視線。

    徐吾通聽出了她的無奈,可是總覺得她在這個狀態下不一定能把事情處理得很妥當:「為何不讓宗門幫你解決?」

    「六道閻魔宗很好,可是我們之間總歸是隔了點什麼東西。」云青的身影越來越飄忽,她離十萬大山的邊界已經很近了,「況且我和十萬大山的事情在我入門之前就有,這番因果總不能讓宗門為我買賬。」

    徐吾通輕嘆:「你倒是算得清楚。」

    該欠的和不該欠的,能接受的幫助和不能接受的幫助,這些云青都很清楚。她能接受鄭真真的性命相護,因為這是鄭真真自己選擇的「道」,也算了卻了她與云青之間的一段因果。至於大鏡國師、魔道聖者、子鴻,甚至是寒晟,這些人與她本來就是各取所需,此時種下了因,將來她自會去了結其果,如果做不到,那麼她在心有因果羈絆的情況下是無法得道的。

    與宗門之間的關係也是這樣,六道閻魔宗助她修行,替她頂下神隱門的問責,這是她作為嫡傳弟子可以享有的幫助。相對的,與所有嫡傳弟子一樣,她需要擔負的唯一責任就是繼承道統。但是六道閻魔宗沒必要為她成為嫡傳弟子之前的一切因果負責,天書也好,與各大聖地間的恩怨也罷,這些都是她自己的事情。

    云青不希望把整件事的因果弄得太亂,不然到時候很難理清楚,而且阿芒的事情也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還要多謝先生替我寧心靜氣。」云青恭聲道,「如果不是先生,光憑我自己想必是瞞不過師尊的。」

    云青三天前在閻魔天子峰抓了一夜的異變魔物,期間半分殺機不洩,遣淵魔尊一直觀察著她的行為,倒也沒看出什麼不妥的地方。那時候云青其實戾氣未除,她一邊依靠畫卷裡的徐吾通竭力壓制殺性,一邊以紅蓮業火焚心保持清醒,這才使得外表上看起來沒什麼怪異之處。

    後來在傳法殿上,云青又沒忍住跟遣淵魔尊提起前往九鳴城一事,遣淵魔尊被她吵得煩了,於是一怒之下讓她禁足。云青以海市蜃樓瞞過了佈置結界的人,然後偷偷下了山,通過大挪移陣直接抵達九鳴城。她在九鳴城的大挪移陣上剛落腳,遣淵魔尊那邊就通過極獄罪魔宗給的玉簡得到了消息,直接派人出來追她。

    只是云青身負天書,半點因果不洩,加上無妄魔境隔了那麼遠,遣淵魔尊一會半會兒也掐算不出她在哪裡,追擊之人應該只能知道她最後落腳的是九鳴城大挪移陣。

    「紅蓮業火先撤下吧,你近日也辛苦了。」徐吾通看了看四周遍佈的黑紅火焰,心裡覺得她還真是個能對自己下得去手的。紅蓮業火是心焰,但凡心中有殺機亂念便會被其所傷,若是殺念不止,這火便燃而不熄,它會灼傷神魂,帶來極大的痛苦。

    這幾日來云青一直以紅蓮業火維持清醒,將自己的殺意限制在比較安全的範圍內,不至於徹底失控,更不至於走火入魔。她之前與黑龍王比鬥的時候也使用過這紅蓮業火,當時黑龍王在業火之下只堅持了半個晚上就不得不向云青求饒,而此時的云青卻是極為平靜地堅持了幾天幾夜。

    這種自我摧殘讓徐吾通都看得有些於心不忍。

    「多謝先生關照了,晚輩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云青再次道謝,但似乎沒有收回業火的意思。

    「希望這次能順利。」徐吾通只好放棄勸阻,又開始奏琴了。既然云青自己心裡有數,那麼徐吾通就不會再去幹涉她的行為。

    「多謝……」云青這幾日跟他說的最多的就是這句話。

    前方是一片連綿不斷的森林,十萬座參差不齊的山峰聳立成浩瀚無垠的碧海,濃淡不一的翠色逐漸往四周漸染,從這裡看過去彷彿天空都是翠色的。南方荒野較為平坦,風從北邊吹來,數不盡的樹木起伏成浪濤,大片大片蕩漾的綠色侵入了視線之中,每一次呼吸間彷彿都帶上了清新的味道。

    十萬大山在普通人眼中往往代表著危險可怕,而在修道之人眼中它卻是滄桑而深邃的。

    它在漫長的時光裡一直矗立在這個被人族稱作西南蠻夷的地方,它沉默地看著人世間的爭端與紛亂,自身卻從未有過半分改變。十萬大山裡所容納的種族至今也沒有人能數得清楚,無數沒有名字或者有名字的妖族出生又死亡,每一天都有種族在產生,也有種族在消失,這些都被遮掩在了一片盎然的綠意之下,無人知曉,無人在乎——除了十萬大山本身。

    它給世間一切妖族以庇佑,不論種類,不論出身,包容一切,哺育一切。無數座山峰似乎聚合成了某個帶有母性的整體,光是站在它面前就可以感覺到那種強大而澎湃的生命氣息,不知多少不容於世的妖邪將它作為生前的託身之所,死後的埋骨之地。一個妖族從生到死都是與十萬大山息息相關的,它是所有妖族生命的起止,是根源,亦是歸宿。

    據胡寒眉說,凡是出生在十萬大山的妖族,死時若不能回到夭闕塔,便會將頭朝著十萬大山的方向,然後流出血淚。而胡寒眉自己是在天祝國出生的,所以一直也沒法產生這種歸屬感。

    不能將屍骨獻給十萬大山,這也許是對十萬大山妖族們最大的折磨。

    聖地們征戰多半是有個由頭的,眠鳳廊以火凰為信念,歸靈寺要渡天下蒼生,履天壇則打著為人道存亡而戰的旗號。清川山府多半是為了守住這片山林的清淨吧,妖族們排外而偏執,它們將闖入者撕得粉碎,容不下一點點打擾。云青那時候從夭闕塔盜走天書算是犯了大忌諱,也難怪會被妖族罵作「孽障」。

    時隔十二年,此刻的云青重新站在了十萬大山面前,心下又生出許多感慨。

    清川山府真是奇妙啊,明明是世間最為兇殘的聖地,卻偏偏坐落在了這樣一個溫柔的地方——或許是因為只有這樣的十萬大山才能承受得了它們吧。

    「孽障!」

    云青正想要走進十萬大山裡面,心目中突然就出現了七位穿著一模一樣白色長袍的清川山府弟子。他們每人手裡都握著方寸盞,衣角處紋著翠綠色的圖騰,都是已經入道的白衣使。

    「看來你們在這兒等了很久?」云青突然笑起來。畢方既然拿了阿芒做誘餌,那麼沒道理不在沿途之中設伏,只是不知道他們以什麼辦法看破了海市蜃樓。

    沒有人回答她的問題,四名白衣使分別居於東西南北四個方位,他們手中的琉璃小盞閃過白光,周圍一切靈氣都在遠去,樹木搖曳之聲消失了,翠色也漸漸扭曲、淡化,只是一個瞬間以云青為中心的小片空地就與天地完全隔絕開來。

    另外三名白衣使幾乎是同時朝她襲來。

    云青現在大部分修為被壓制,所有神通都受靈氣限制無法使用,同時還要承受紅蓮業火的灼傷,但她依然站在原地從容淺笑。

    「太弱了。」

    她抬手,看起來動作不快但也恰好擋在了三名白衣使之前,無數藤蔓從她手中竄出來,像是開閘時的水流般狂湧而去!

    三名白衣使都感覺到藤蔓之上氣息不對,於是迅速折身躲避,纖細的藤蔓纏住了一個身法略慢的,其他所有藤蔓都像是聞著血腥味的鯊魚般朝著這名白衣使纏了過去。這藤蔓上有小小的吸盤,一碰到對方的身體就黏著在上面,那名白衣使只感覺渾身力道一洩,他發現自己竟然無法調動真氣從藤蔓裡掙脫出來。

    「句芒神力!」他在密密麻麻的藤蔓中勉強發出含糊的提醒。

    其餘兩人迅速一個翻身躲過這些藤蔓,一人拿出一把與方寸盞相似的小壺,然後向上一拋。那小壺瞬間化作馬車大小,黑漆漆的壺口對著藤蔓,一股難以阻擋的吸力將這一大片藤蔓都收入壺中。另一人則手成爪狀,揮舞出幾道勁風將纏繞在被困弟子身上的藤蔓悉數斬落。這幾人之間的配合十分熟練,身法靈敏,冷靜沉穩,應對起變數也分毫不亂,看來都是內門中的精英。

    「哦,還有天地壺?」云青微微頷首,笑著將手放下來。

    徐吾通看見自己身邊的赤色業火驟然消失,大片黑焰侵吞一切!
jazzsax 發表於 2014-9-15 01:05
第一百二十一回、無生無始,白骨之塔

    云青反手抽刀,卻發現昆吾被徐吾通給壓制住了。

    「不要濫殺,闖進去找妖聖說清楚。」畫卷內的徐吾通環顧四周,目光所及之處儘是黑色魔焰,他凜然站在城池中央,抱琴而立。

    云青在沒有兵刃又不能使用神通的情況下要應付這些妖族弟子還是壓力很大的,剛剛她撤去紅蓮業火的一瞬間徐吾通就看出了她的意圖。但即便這樣他也不敢隨便讓昆吾出鞘,作為劍靈,他比誰都能明白這柄魔刃對心性的影響,云青現在不應該接觸這東西。

    可是云青沒有答話,她放棄了昆吾,從掌心中幻化出黑日。無窮無盡的黑暗環繞著她的周身,這黑暗有著吸引一切的力量,讓人沉淪至亡,失去自我。

    「大日黑天輪,無生無始象!」

    云青手腕上的大日黑天輪烙印像是活過來一般扭動著,黑色漸漸變得生動,日輪周圍的蛇影瘋狂地搖擺竄動,就像一束束熊熊燃燒的火苗。這片被隔絕的世界中,所有事物都被包裹在黑天之下,一切都無法逃離這種極暗的色彩。

    利用方寸盞隔絕天地的四人一瞬間就被奪取了神智,他們眼前只有一片黑暗,手中方寸盞「哐當」一聲落在了地上。另外三人也像是木偶般立在原地,他們保持著或是攻擊或是掙扎的姿態,臉上的神情都還栩栩如生。所有白衣使在剛剛的一瞬間由極動進入極靜,看上去詭異無比。

    漆黑如墨,吞光噬魂,在大日黑天輪中,黑天代表的就是對一切存在之物的吸引,對一切存在之物的知悉,這是一種能讓萬事萬物都沉淪到昏昧之中的色彩。而大日代表的則是除盡世間的暗,讓光芒普照萬物,這是不受任何事物阻擋的無上偉力。兩者都是善法,但被魔道正統結合在一起之後就變成了一門以凶險狂暴著稱的傳承。

    它是不受任何阻擋的,讓一切都沉淪其中的黑暗。

    云青按住手腕上的大日黑天輪,從幾人身邊繞了過去,然後飛快地奔入林間。她走得倉促而狼狽,腕上的大日黑天輪轉動之後將皮膚與血肉盡皆絞碎,那地方血肉模糊,再深些都能見著骨頭了。

    大日黑天輪一共可以產生三種法相,其中九首蟠虺象比較基礎,類似於仙道的身外化身,佛道的金身,但較之兩者絲毫不遜色;而紅蓮業火象則是直接攻擊神魂的大神通,一般在入道之後也需要花費很長時間參悟。最後一種則是無生無始象,與九首蟠虺象、紅蓮業火象不同,前兩者均為本相,乃是大日黑天輪這脈傳承的本質顯化,而無生無始象則是義相,直指大日黑天真意。

    云青也是最近才開始參悟無生無始象的,基本上沒有得到過遣淵魔尊指點,所以還十分生疏。之前殺死胡寒眉的「輪轉遷延」一法雖已經算是窺見大日黑天真意,但那時候云青曾以大量精血相祭,還輔以精密無比的陣法,所以進行得比較順利。這次她算是什麼都沒準備就直接成了法相,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那幾個白衣使就算不死也不能算活著了,因為他們的神智已經完全被毀。

    若不是三天前從遣淵魔尊那裡弄來了六道無生輪和閻魔破妄輪,估計以云青的資質要想領悟無生無始象都得百年之久。三輪之中有多處相通,那些看上去晦澀難懂的細節在三輪結合下頓時有瞭解答,要是再多些時日,她還能再進一步。

    只可惜她沒有時間了。整個亂世都在飛快地向著未來滑落,它從來不會等著誰追趕上來。

    「……抱歉。」徐吾通有些擔憂地對她道。

    方才天地隔絕,靈氣不通,像九首蟠虺象、紅蓮業火像這種本相都很難運轉。若是徐吾通讓云青使用昆吾,那麼她也不必冒著大風險去使用一個根本沒有參悟通透的義相來脫困了。義相只有在領悟其「道」時才能使用,或者換個說法,只要領悟其「道」就能夠使用。

    「沒什麼。」云青頓了會兒,似乎竭力平復了一下呼吸,「我請先生出世本就是為了鎮壓昆吾,先生所為無可厚非。」

    比起被昆吾戾氣刺激得走火入魔,她還情願使用無生無始象然後受點內傷。

    「現在怎麼樣?」徐吾通覺得多半是不太好的,因為四周的黑焰都黯淡下去了。他覺得云青這幾天利用紅蓮業火鎮壓自身已經在透支生命了,現在再強行使用沒有參悟好的正統傳承簡直是在給自己挖墳填土。

    云青那隻烙著大日黑天輪的手動也動不了,她只能用另一隻手默默掐好海市蜃樓的法訣:「沒關係,離阿芒越來越近了,我可以感受到神力正在流入身體裡。」

    徐吾通不好說什麼了,他發現自己不太會應付云青這種無論何時都佔據強勢地位的人。人在強壯的時候會更加勇猛無畏,而他們在虛弱狀態下往往會變得更加柔軟可欺,趨利避害是本能,他們明白怎樣才能不讓自己再次受傷。可是云青身上沒有這樣自我保護的意識,她的強大不因自己的處境而改變,並非虛張聲勢,而是她篤定自己就算身處絕境也不可能輸。

    這種強大也許不如朱無瑕的強大來得磅礴而致命,但是比之更為恆久堅定。不知道這種近乎狂妄的意識對於經常處於生死危機下的云青而言到底是好是壞。

    「沒關係,我不會死的。」

    濃蔭綠影間,云青的神色看起來竟頗有些愜意。四周的蒼翠色彷彿都在應和著,撫慰著,無數花草化作一道道至純的乙木靈氣湧入她的身體,這是來自上古神明句芒的力量。

    「嗯,我知道了。」徐吾通很認真地點了點頭,他撩起布衫,席地而坐,垂首撫琴,餘音裊裊。

    *

    十萬大山中心地帶有一片蔚藍的湖泊。

    圍繞著這片湖泊的不是泥土,而是森森白骨。這些白骨堆砌成長堤,交疊成假山,鋪作湖底,圍成湖岸,它們一直往下沉,沉入安靜而清澈的湖水之中。這片看不見邊界的湖水正中有一座白骨塔。

    那就是妖族聖地,萬妖埋骨之處,永遠放逐之地,夭闕塔。

    塔身遮掩住湖面上的薄霧中,影影綽綽,看不太清。它由無數白骨築成,下入湖底,上參青天,妖獸骨頭很不規則地往四面八方突出,但整個兒看上去卻沒有違和感,十分融洽。看見它的第一眼絕不會想到這是由很多種妖獸的屍骸構成的,它與這十萬座各不相同的山峰一樣化成了一個獨立的龐然整體。

    光是站在它面前就有種難以克制的歸服之感從心中湧起。從畢方剛破殼到成為大妖怪,不管來了多少次,它都難以擺脫這種感覺——哪怕就此死去也沒什麼好悔恨的。

    沒有一個十萬大山的妖族能擺脫夭闕塔的羈絆。

    畢方在湖岸邊盤桓了一圈,身上的火焰閃爍不停,很快就有一葉扁舟從白霧間徐徐划來。

    撐舟之人長得高高壯壯的,看上去憨厚老實,他在頭上頂了片青翠欲滴的大荷葉,看著有些傻氣。他這個龐大的身軀站在船頭上卻是輕巧得像一尾魚似的。他一桿撐到底,小舟帶著漣漪停在了畢方腳下。

    畢方一下落在了這人的肩上,用爪子撓了撓他的荷葉帽,笑道:「流小妞,你從哪兒摘了這個?」

    這麼個三大五粗的漢子被畢方叫成了小妞,他也不惱,頗有些寬厚地笑了笑:「前些日子你不是帶回了句芒大人麼,這個是他給變的。」

    畢方知道流小妞從來不出這片湖,而湖裡除了白骨就沒別的東西了,所以這片荷葉多半是別人給的。

    「他恢復神智了?」畢方有些驚訝。

    「沒,不過看上去真是乖巧……」流小妞看了眼湖中心的白骨塔,「也不知以前在人家手裡是怎麼活的,堂堂上古真神居然跟我差不多。」

    流小妞是聖者大人身邊侍奉著的妖怪,算不得很厲害,但若論忠心程度,整個十萬大山無出其右。連他都不得不承認句芒乖巧,恐怕那傢伙還真是個又聽話又能幹的。

    「聖者大人近日如何?」畢方拍拍翅膀落在了船尾,它一貫無憂無慮的聲音裡多了幾分不安。

    「現在還是想睡,不過到冬天就會好些了。」流小妞溫和地笑了笑,神情裡都帶著愉快的意味。

    「流小妞……」畢方聽他這麼說,突然有些低落,「你……」

    流小妞又是一桿撐到底,小舟飛快地接近了那座矗立了無數年的白骨塔:「嗯?」

    「……」畢方沉默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能說出口。

    「嘿嘿,你這是個什麼表情?」流小妞回頭看了它一眼,騰出手在它翎毛上揪了一把,「我願意為聖者大人獻出一切,正如她願意為妖族獻出一切一樣,這可是祖祖輩輩的榮耀。」

    畢方被他一扯,疼得直接跳起來,差點掉下小舟:「嘁,誰在擔心你啊!」

    「我知道,你在擔心聖者大人。」流小妞點點頭,「她現在醒著,你剛好可以去見見她。」

    「她在幹嘛?」畢方悶悶不樂地問道。

    「在照顧句芒大人。」流小妞飛快地撐著舟,他是一刻都離不了聖者大人的,現在才出來一會兒已經迫不及待地想回去了。

    「啊?」畢方頓時不樂意了,全身的羽毛都燒起來,整個兒化作了一團火焰,「我剛孵出來的時候她都沒有照顧過我!現在不知道從哪裡竄出來一隻神就照顧了?真受不了,還病著呢,病死她算了!」

    流小妞一腳踩在它尾巴上,也不懼畢方火的熾熱,他皺眉道:「你那都是多少年以前的事兒啊,別亂說聖者大人壞話,她總有一天能好起來的。」

    畢方的羽毛耷拉下來,火焰的顏色看上去陰鬱得很:「我再也不要理她了。」

    它在小舟上縮成一團,這時候小舟已經靠岸了,它卻窩在上面不肯下來。

    「為何不要理吾了?」略帶詫異的聲音從畢方頭頂上傳過來。

    畢方猛地抬起頭。

    妖道聖者穿了身柔軟的黑色長裙,她看起來很瘦,裙子貼著蒼白的皮膚晃蕩成黑色的波浪。她看起來大概在三十歲上下,眼角還帶著細紋。平心而論,在妖族盛產胡寒眉這種妖嬈透骨的女子的情況下,她絕對算不上好看,但依然可以稱作美人。

    她已經不再年輕了,鬢角微微泛白,身子瘦得看不出任何曲線。她的皮膚蒼白得有些病態,甚至可以見著皮膚下淡青色的血管。她身上也沒什麼裝飾,唯有長發上戴著的彩扇花卉步搖頭釵。彩扇上的花圖案疏密有致,色彩鮮活生動,釵的前面和兩側則都吊著五十個大小不一的銀墜子,這在十萬大山象徵著連綿不絕,長久昌隆。

    若說胡寒眉之美帶著殺意,那她的美便是含著無窮生機,如同這滄桑而深邃的十萬大山一般,包容萬物,哺育萬物,無時無刻不散發出母性的光芒。

    她美得讓人心生敬意。
jazzsax 發表於 2014-9-15 01:08
第一百二十二回、萬妖之祖,死期將近

    妖道聖者躬□,摸了摸畢方毛茸茸的腦袋:「為何不理吾了?」

    她頭上的銀釵反射出刺眼的陽光,畢方卻不願意挪開目光:「……沒。」

    「嗯?」妖道聖者將它從船上抱下來。畢方與丹頂鶴差不多大,妖聖卻十分消瘦,這麼抱著它看起來挺吃力的。

    「我沒說過……不理你……這樣的話。」畢方掙了一下,沒能掙開她。一邊的流小妞聽了嗤笑一聲,也沒有多說。

    「嗯,乖孩子。」妖道聖者又摸了摸它的頭。

    畢方像小時候那樣縮在她懷裡,妖道聖者身上帶著花草的清香,和這片山林一般寧靜而祥和。她對誰都很溫柔,流小妞這樣的小妖怪也好,它這樣的大妖怪也罷,但是這種無差別的溫柔反而造就了某種殘酷。

    「句芒呢?」畢方還是有些悶悶不樂。

    「在塔裡。」妖道聖者轉了個身,面朝高聳入云的夭闕塔,「他並非句芒。」

    畢方不想看見夭闕塔,因為每次見了這妖族聖地它就會變得特別消極——想要死去,想要永遠沉眠,這種想法源源不斷地湧上來,根本克制不住。妖道聖者幾萬年來一直都住在這裡面,腦海中沒有一刻不充斥著這樣的想法,她生病也是情理之中的吧。

    其實畢方有時候會感覺很矛盾,如果自家聖者睡過去,那她大概就不需要受夭闕塔的折磨了,可是如果有一天她真的一睡不醒了怎麼辦?失去了她的十萬大山又該怎麼辦?它思維簡單,想不了更深的東西,但是它知道沒有妖道聖者它心裡肯定會難過。

    「不是句芒就別管他了。」畢方也沒什麼心思追問諸如「如果不是句芒那他是誰」、「你怎麼知道他不是句芒」、「真正的句芒還活著麼」之類的問題。

    妖道聖者搖了搖頭:「這段因果要結。」

    「你和他的?」畢方暴躁地問道。

    妖道聖者又搖頭:「吾和她的。」

    「那又有什麼區別,那個傢伙看上去就不是什麼好東西。」畢方不屑地說道,它指的顯然就是一直被稱作「孽障」的云青,不過在妖道聖者面前它似乎不太願意罵人。

    妖道聖者不讚同它的話:「唔,她還是孩子而已,從產生神智到今日,也不過堪堪十二年。汝為何要與她計較?」

    「怎麼不能和她計較!?」畢方一下炸毛,它竄出妖道聖者手裡,撲騰著翅膀,全身燃起熊熊烈焰,「如果不是她,你現在應該平平安安地睡在塔裡,十萬大山應該和過去的萬年一樣清淨,可是現在呢?」

    「你就要死了啊!」畢方尖叫著沖妖道聖者喊出最後一句話,塔前的三個妖族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流小妞的眉頭深深皺起,看起來很反感畢方的話。而妖道聖者卻重新向它伸出了手,依舊溫柔地笑著看它。

    畢方說完這句話之後自己也怔住了,它扭過頭,不去看妖道聖者,也不再說話了。

    妖道聖者向前走了一步,銀釵光芒閃爍,她抬手環住半空中的畢方:「沒關係,吾不會有事的,吾還沒有看著汝生下小畢方呢。」

    畢方使勁兒撲騰著,一點也聽不進去。

    「汝小的時候吾沒能照顧你,等以後生了孩子吾再照顧它,如何?」

    「不要!誰要你管啊!」畢方憤憤地道。

    妖道聖者笑起來,眼角的紋路又加深了幾分,她有些無奈地看著懷裡的畢方。

    畢方常常覺得她和十萬大山是一樣的,這裡的所有妖族都是十萬大山的孩子,也是她的孩子,她瞭解它們甚於一切,她愛護它們甚於一切,她的身上糅雜了自然的殘酷與母性的溫柔,讓妖族們敬畏卻又想要親近。

    「好了,不鬧脾氣了,汝去接一下那位魔尊吧。」妖道聖者將它放開,畢方飛起來圍著她轉悠。

    「不要。」

    「抱歉,要不是吾身子不好,也不會讓汝等如此勞累……」妖道聖者有些歉然地看著它和流小妞,陽光下她的皮膚白得透明。

    畢方喉嚨裡發出一聲不耐煩的鳴叫,還沒等她說完就「呼」地化身火焰,一下將爪子搭在了流小妞肩上:「帶我出湖!」

    「還請聖者大人好好休息。」流小妞回到小舟之上,向著妖道聖者深深鞠躬。

    清透的波紋一圈圈泛開,湖底的白骨也清晰可見,它們在湖水的波瀾下扭曲成奇詭的樣子。陽光照耀在這片開闊的湖區中,就像在整個綠翡翠般的十萬大山裡嵌入了一顆藍寶石。黑色長裙的妖道聖者站在無盡白骨中央,目送著她的孩子們撐舟遠去。她背後的夭闕塔沉默而莊嚴,不動聲色地將死亡變成足以讓任何妖族瘋狂的榮譽。

    *

    畢方趕到云青身邊時,她的情況已經不容樂觀。

    「若是交出天書,我便饒你個全屍!」

    云青正與一個明眸皓齒的少女僵持不下,那少女身上有種華貴之氣,看不出原身是什麼,但氣勢竟比畢方還要驚人。云青還能感覺到四周站著密密麻麻的白衣使,他們站在樹影裡,藏在巨石後,只要她有所動作便會立刻出手。

    云青扣住了手裡的方寸盞,笑道:「不知是清川山府哪位嫡傳?」

    「我不想跟你談論天書之外的任何事情。」那個少女憤怒地揮了下袖子,她的眼神裡透著一股子寒意。

    她應該是和畢方差不多的上古妖族,但是看上去比畢方要機靈很多。云青此時應對幾個白衣使都十分勉強,更別提這種實力穩壓入道修者的大妖了。她一邊找機會使用方寸盞,一邊道:「我此行正是為了天書一事而求見妖道聖者,還請道友行個方便。」

    「你先把天書和欠我十萬大山的命債給還了,然後再同我談方不方便的問題吧。」那少女不為所動,她話剛落音,周圍的白衣使便突然讓開一條道路。

    「畢方?」

    「遙草?」

    一隻皮毛華美的火鳥從深林間飛來,兩妖一見就齊齊訝然。

    「來得正好,與我一同拿下這孽障!」遙草指著云青,眨眼間草木生足,化作活物朝云青飛撲而來。云青勉強抬手,還沒來得及做什麼,畢方就一把火把周圍的花花草草都給燒乾淨了。

    「你瘋了!?」遙草用一種幾乎肯定的語氣喊道,她怒視著畢方,眼裡都要冒出火來。

    「聖者大人找她呢。」畢方語氣有些虛,它巴不得剛剛那些植物能把云青咬死。

    遙草苦思冥想了一陣,終於勉強妥協道:「那我們把她砍掉手腳再帶過去?」

    云青看著兩人旁若無人地聊天,終於肯定了十萬大山沒幾個腦子好用的,她手指輕叩方寸盞,正要運轉真氣就看見畢方朝她一個俯衝。

    她手裡的法訣一瞬間變化,碎光濺玉成盾,「哐」地擋下了畢方的爪子。

    「咳咳……」

    云青犯了個小錯誤,剛剛她是用未受傷的手掐訣的,而成盾卻是在另一隻受傷的手上,畢方力道頗大,這麼一沖云青就清楚地聽見了骨骼斷裂的聲音。她忍不住咳了口血,但手裡的動作依舊平穩堅定。她如今已經入道,這些小法術用起來也是效果極佳,但是受法術本身所限還是不足以抵擋畢方這個程度的大妖怪。

    「好主意。」畢方的鳥嘴長得大大的,它開心地認同了遙草的建議。霎時間周圍的樹木都化作飛灰,火海籠罩在這片茂密的森林裡,連地面都開始散發出焦糊的味道。云青感覺手上的白玉盾越來越薄,靈氣也難以為繼,周圍的濃煙讓她的咳嗽越來越劇烈。

    四周的白衣使離得遠些,開始用方寸盞隔絕天地。遙草有些難受地退開一步:「我來吧,你別在我的地方放火!」

    畢方不聽她的話,尖嘯一聲,爪子上一個用力就破了云青的玉盾。云青順著這力道向後急退,然後就地一滾脫離畢方火的範圍,畢方哪裡肯放過她,它又是一個揮翅掀起無數火焰,云青直接落入火海中。

    畢方湊上前去,想要看看她是不是被自己不小心燒死了,這時候一道清光就沖它門面而來。這清光正氣凜然,外邪不侵,裹挾著森然殺機向它斬來。

    畢方一揮翅膀向上飛起,恰恰好躲開了這道清光,這時候遙草的援助也到了,她十指翻花,飛快地掐訣,無數飛花飄絮朝著火海中撲去,卻不為火海所傷。

    火焰在漫天花草之下稍稍退去,畢方這才看清楚了火海中的狀況,那裡根本就沒有云青,只有一隻巨大的藤繭。畢方火將藤繭的外層燒乾淨了,但是裡面新生的藤蔓又源源不斷地爬出來,這麼一直耗下去根本傷不到云青。剛剛畢方以火海困她的一瞬間,句芒神力瞬間護住她的肉身,整個藤繭快要合攏的時候徐吾通還放開了對昆吾的壓制,云青差點就用卻邪擊中了畢方。

    畢方看了這樣子頓時怒了,它落到了藤繭之上,正要撕開這個東西,但立刻又低落地放鬆了爪子力道。

    「不行,聖者大人還在等。」它陰沉地瞪著爪子下的藤繭,羽毛間擦出暴躁的火星,「你跟我走,趕快!」

    「好。」云青平靜地答應下來,但藤繭卻沒有消失。

    「快!」畢方一想到妖道聖者還站在塔外等著心裡就更火了。

    「你這就放過她了?」遙草皺眉,顯然還想著把云青削成人棍再弄過去。

    「都說了聖者大人在等著……」畢方周身的火焰中發出爆炸聲,看上去十分不安分。

    遙草權衡了一陣,勉強點了頭:「那就交給聖者大人處理吧。喂,你怎麼還不出來!」

    藤繭一點點枯萎,然後從外面開始剝落,最後露出站在裡面的云青。她長長的袖被燒掉一截,可以清楚地看見手腕上那輪猙獰可怖的大日黑天輪,那地方皮開肉裂,沿著手腕形成一個深深的傷口,傷口邊緣有種焦枯之色。之前她強行動用無生無始象導致烙部分肉身崩毀,後來突然遭遇遙草,為了不讓精血流失,她只能勉強把傷口燒上了。

    云青的真氣沒法用來治療傷勢,而洗髓經雖然有一定成效但又與她的魔道真氣衝突,剩下的句芒神力見效太慢,等不到治好傷她就和遙草遇上了。她平時一直是這麼處理外傷的——先燒上,等戰鬥結束後在慢慢養回來。

    「走吧。」她沉靜地朝畢方笑了笑,很自然地將手攏入袖中,看不出什麼痛苦之意。
jazzsax 發表於 2014-9-15 01:11
第一百二十三回、夭闕聖地,天機聖書

    流小妞撐著小舟,在茫茫霧靄中前行,就算現在湖面上伸手不見五指他也能清楚地辨別夭闕塔的方向。

    快到傍晚了,天氣一下子涼了不少,霧氣好像在一瞬間就擴散到了整個湖面之上。畢方被這樣黏濕的氣息弄得很不舒服,它從船頭跳到船尾,又從船尾跳到了流小妞身上。

    云青安安靜靜地坐在小舟中央,突然開口問道:「道友是白牛麼?」

    流小妞憨厚地笑了笑:「不是,長得有點像罷了。」

    云青心目所見的流小妞是一頭白色的大牛,尾如蛇狀,背生雙翼,他似乎不是什麼很厲害的妖怪,不然也不會被這麼輕易地看破原身。十萬大山裡修煉的妖族有些特別偏好人身,比如胡寒眉,又有些從來不顯化人身,比如畢方,云青至今也沒搞明白這中間有什麼規律。

    云青認真地道了歉:「抱歉,是我唐突了。」

    流小妞不好意思地道:「我是鯥,比不得畢方這種大妖怪,魔尊沒見過很正常。」

    這時候天空中落下來細細的雨滴,湖面泛起漣漪,揉碎了原本就黯淡的夕陽。淅淅瀝瀝的雨滴敲在小舟上,敲在白骨上,發出高低不一的聲響,這些細密的聲音匯在一起讓人不由自主地有些睏倦。雨絲細如毫針,落在身上又涼又癢,畢方不耐煩地抖著羽毛鑽進流小妞的荷葉帽下。云青微微垂首,肩頭被雨水濡濕,這麼看過去更加狼狽而單薄,但偏偏她的神情卻如沐浴春陽一般閒適而清和。

    「這兒常下雨嗎?」云青似乎對這片湖區非常感興趣,「我記得我從塔中出來那天也下著這樣的雨,不過秋雨要比這會兒冷多了。」

    畢方一聽她說夭闕塔就想要炸毛,但是流小妞卻很快接過了話頭,他道:「我只知夏秋是常下的,聖者大人呆在塔外的時候幾乎每日都要下雨。這裡的小妖怪們總說那是因為夭闕塔中的妖族亡魂感於聖者恩德,其實塔裡哪兒來的妖族亡魂啊,明明只有聖者一個活的。」

    「聖者大人一直在塔中麼……可是我從未見過她啊?」云青有些疑惑地問道,說起來,她好像也沒有見過眼前這頭大白牛。

    「廢話!她睡著呢!要是見到了還能讓你把天書拿走嗎!?」畢方朝她兇狠地叫道。

    流小妞比畢方好說話,他想了想解釋道:「大概是聖者大人睡著的時候現了原身,你沒認出來吧。」

    云青怔了一下,這夭闕塔裡裡外外都是白骨,莫非妖道聖者原身也是堆骨頭?所以說,十二年前她從塔裡醒來的時候估計妖聖離得也不遠,只是因為睡太沉了所以也沒能發現周圍有什麼異狀。云青這次來夭闕塔一方面是要從妖聖手裡弄回阿芒,將天書的事情和徹底了結掉,另一方面還存著問問自己來歷的心思。

    她醒來的時候就在夭闕塔,完全沒有這之前的記憶,彷彿生命一瞬間就從這裡開始了似的,這種沒頭沒尾的感覺讓人很不安。可是現在看來妖道聖者一覺睡過去連自己身邊遭了賊都不知道,那估計也不太可能清楚云青身上這堆亂七八糟的事情了。

    「我們到了。」流小妞將小舟系在一根巨大的骨刺之上,示意云青到地方了。

    云青抬起頭,眼前的白骨塔深陷在白茫茫的霧靄中,顯得滄桑而靜默,它如十二年前那樣矗立著,時間在它的身上彷彿靜止了一般。在物是人非的今日突然看見這個熟悉的白骨塔,云青多少有些感慨。

    這裡是她道途的起點,一切都是從她帶著天書走出這座高塔開始的。

    那時候剛剛產生意識的云青在塔中一把握住了閃爍著微光的聖物,然後毫不猶豫地衝破無盡黑暗,一路奔逃萬里到達九鳴城。如今她踏遍了南風大6,穿過了南海,遠走無妄魔境,這短短十二年間白骨鋪路,血海泛舟,她的身後掀起了一片腥風血雨。也許那時候她穿破的不僅僅是夭闕塔裡的黑暗,還有覆蓋這盛世之上的脆弱面紗。

    「黃泉魔尊?」略有些疑惑的聲音打斷了云青的思緒。

    她抬起頭,看見了煙雨朦朧中的妖道聖者,她撐了把骨傘,傘上繁花似錦,頗為豔麗,只是這種豔麗也壓不下她容顏間的蒼白與虛弱。

    「聖者大人。」云青躬身行禮,「黃泉前來領罰了。」

    妖道聖者上前幾步,云青下意識地想要後退,但是她沒有多餘的動作,只是用骨傘替她遮住了細密的雨絲。

    「吾知矣。」妖道聖者笑了笑,垂眸看著云青。

    云青很少離外人這麼近,這個距離甚至能聞到妖聖身上極淡的草木芬芳,和十萬大山的味道一模一樣。云青毫不懷疑這些聖者們演算天機的本事,好像她使用天書遮蔽天機的時候從來沒瞞住過他們,演算天機也不會比他們算到的更多。

    「天書已經被我強行融合。」云青看上去特別直白坦蕩,畢方在旁邊氣得直噴火,它還沒見過偷了東西還這麼理直氣壯的。

    「那便不必還了。」妖道聖者點點頭。

    這次畢方直接就叫起來了:「她不還東西那你怎麼辦!?」

    「聖者大人要用?」云青皺眉,她拿走天書的時候還處於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的狀態,也不知道那時候的天書是用來幹什麼的。後來她在歸靈寺和六道閻魔宗查閱過大量典籍,典籍中都只提到天書一直由十萬大山鎮壓著,卻完全沒有涉及其具體用途。聽畢方的意思,這東西恐怕與妖道聖者關係不小。

    「魔尊覺得吾弱小得需要天書的保護嗎?」妖道聖者這時候看起來才與「萬妖之祖」這個稱呼相匹配,她說得淡然又堅定。云青覺得她在妖族中大概充當著守護者的角色,她庇佑這個道統,像是一個母親維護自己的孩子一樣,毫無理由,毫無畏懼,強大到不可思議。

    如她所言,世界上沒有什麼器物能配得上聖者們的境界。而不管云青在天書的加持下可以表現得多麼強大,那都只侷限於一個前提,現在的她還只是個需要器物保護的「弱者」而已。

    云青想了想,問道:「那麼聖者大人要怎麼樣才肯歸還我的身體?」

    「它問題很大。」

    這點云青自認比誰都清楚:「我知道。」

    妖道聖者搖了搖頭:「汝不明白。它身上的神力從何而來,汝想過嗎?」

    「……天賦?」云青對自己身上的事情確實不清楚。

    「已經沒有神了。」妖道聖者神色有些鄭重,「汝身上為何還有神力殘餘?一命雙生的事情……汝應該去弄個明白的。」

    云青來這裡就是想要弄清楚這些事,她疑惑地把問題推給妖道聖者:「我是從夭闕塔裡出來的,聖者大人就一點也不知道嗎?」

    「吾睡著了,睡前塔裡是沒有汝的。」妖道聖者咳了一聲,補充道,「大概是十萬年前開始睡的。」

    「……」云青沉默了,這麼長的時間要怎麼查?十萬年間基本上什麼事都可能發生,要是一件件算過去那不得累死。

    「關於一命雙生……」妖道聖者沉思了一會兒然後說道,「汝不必太過擔心,雖然問題很大,但是致命傷害似乎沒有。而且十年內有人會替汝解答一些疑問的。」

    「多謝聖者大人指點。」云青很快調整過來,有些事情總要等她抵達一定的境界後才會有答案,現在乾著急也於事無補。

    妖道聖者點了點頭:「汝的身體在塔裡,若是汝能活著帶它出來,那麼十萬大山與汝的恩怨算是一筆勾銷。」

    按照魔道聖者提到過的說法,任何一位聖者都不可能直接對聖者之外的存在出手,所以妖道聖者不會動手傷她。如果讓其他妖族出手,那麼多半又會出現十二年前的情況,雙方廝殺越鬧越大,因果羈絆不休,兩邊都會被絆住,反而得不償失。所以妖道聖者將十萬大山和云青的血債交給妖族聖地夭闕塔來決斷,如果云青活著出來,那麼雙方前嫌盡棄,若是她死了,那麼因果也會自然了斷。

    「多謝聖者大人。」云青再次躬身行禮,「還有胡寒眉一事……」

    妖道聖者微微蹙眉:「聖天香已經替汝頂下了這段因果。記得,凡是他讓汝做的事情,他自己都會想辦法打理乾淨的。每一位聖者都是這樣,沒有誰願意讓自家的小輩為難。」

    「您對胡寒眉好像不是這樣。」云青看著她,不卑不亢地質疑。

    妖道聖者也不以為忤,她眉眼都柔和下來,回憶起胡寒眉還是只小狐狸的樣子:「胡寒眉是吾的孩子,可是十萬大山裡哪一個又不是吾的孩子?就算是吾等聖者,總有不得已的時候,而現在吾等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為了突破這種不得已。」

    云青不知道她的話有幾分真幾分假,但是她相信所有聖者都是正站在這個世界的巔峰並且在嘗試突破這種巔峰的存在,他們比誰都強,所背負的東西也一定比誰都重吧。

    「去吧。」妖道聖者見她沒什麼要說的了,便稍稍抬手示意。云青點點頭,離開了她的傘下,毫不猶豫地朝著白骨之塔空洞的入口走去。

    夭闕塔只有一個門,它看上去由是無數齒骨交錯而成的,每一根骨頭都來自無數年前縱橫天地的大妖。白骨的表面在無數年滄桑變遷後顯得有些粗糙,其尖端卻鋒銳不遜當年。有些骨頭透著白玉般的光澤,看不出一點猙獰妖邪的感覺,反倒十分清新美麗。

    妖道聖者看著云青一步步邁進去,她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黑暗之中。

    「她會死在裡面吧?」畢方陰沉地瞪著門。

    妖道聖者輕嘆了一聲,揉了揉它的頭頂:「心中要常懷著希望,而非惡意,如果可能的話,自然是所有人都平平安安比較好。」

    但那是不可能的啊。
jazzsax 發表於 2014-9-15 01:15
第一百二十四回、前無通路,後無生途

    雖然云青十二年前在蜃樓浮夢書所營造的幻境中已經回過一次夭闕塔了,但是幻境與真實多少還是有些差異的。

    這是一條盤旋向上的道路,腳下是冰涼的白骨,頭頂是無窮無盡的黑暗,背後則是唯一的光源。當云青往上走了一段之後,連那點微弱的光芒也消失不見了。她沉默著向前,周圍極靜,除了她自己的腳步聲和心跳呼吸聲之外就什麼都聽不見了。

    之前兩次都是從裡往外走,這回卻是要順著出來的路再重新回去了。

    云青感覺到阿芒在離她很遠的上方,大概接近她產生意識的地方。夭闕塔內部似乎沒有什麼危險,這裡都是幾萬年前的妖獸白骨,死得不能再死了。可云青還是不能掉以輕心,如果真的沒有危險,那麼她找到阿芒再將它帶出來也只是多花點時間罷了,根本談不上什麼讓夭闕塔來作出決斷。這裡面一定有東西會危及她的性命,只是云青還暫時不知道那是什麼罷了。

    不過不管是什麼,她現在都只能選擇面對。

    云青在密密麻麻的骨刺之上行走著,腳下的黑焰翻滾升騰,從一根跳到另一根,她不知道哪裡才是盡頭。

    第一次從夭闕塔中走出來是剛剛產生意識的時候,當時她拿了天書,和阿芒一起順著這條路一直往下走。她想不明白自己當時為什麼要走下去,明明腦子裡空蕩蕩的,離開這個地方似乎更接近本能的驅使。仔細想想,那時候的情況其實也極為凶險,但是當時她自己壓根沒覺得。她當時是凡身,卻試圖動用天書這等天地至寶,所以一路上遭到的反噬相當恐怖。

    天書能感知萬事萬物間的因果關聯,而這裡埋骨的妖獸無一不帶著龐大的因緣果報。云青當年不知死活地看了幾眼,這些妖獸在天書照耀之下彷彿活過來一般,那種凶悍強大的氣息一如生前。那時候的云青身處眾妖之間,踏過它們的脊背,走過它們的牙齒,在無數曠古爍今的大妖注視中盤旋而下,還真是如同噩夢一般。

    此時的妖骨卻是真正的死物,感受不到一點生機。

    云青腦海中剛閃過這句話,她腳下的白骨就突然一震。云青停下了腳步,凝神細細感知,卻發現腳下的白骨根本沒有半分動靜。但是她敢肯定剛剛的震顫是存在的,那個震動十分細微,就好比呼吸起伏,脈搏跳動,只有踩在上面才能隱約感受得到。

    她飛快地躍到下一根骨刺之上,再回頭觀察自己走過的路,依舊是沉寂而黑暗的,沒有半分異常——直到她腳下的白骨再次震了一下。

    「此地不宜久留啊……」云青抬頭看了一眼,再次躍向下一根骨刺。她身上冒出淡淡的金光,在洗髓經的加持之下將速度提升到了極致。

    第二次從夭闕塔裡走出來是受了蜃樓浮夢書的影響。在那座廢棄的寺廟裡,蜃樓浮夢書化作老僧,看破云青的心障,然後借此構建了一個幻境。當時的云青怎麼也想不到自己的心障竟然是夭闕塔,而等她再次下定決心從這地方走出來的時候,她就明白為何會是這裡了。既然一切都是從云青走出夭闕塔開始的,那麼如果她不走出這裡,是不是一切都不會發生了呢?

    如果她沒有帶著天書離開,那麼十萬大山依舊安寧清靜,鏡國依舊活在盛世安康之中,眠鳳廊與歸靈寺也依舊會維持脆弱而珍貴的和平。可是如果她沒有帶著天書離開,世界上也不會存在「云青」這麼一個人。

    如果不從這裡出去,她就永遠都看不見青雲之上的世界了。

    所以在幻境中,已經瞭解到帶著天書逃離後會走過怎樣一番腥風血雨的云青再次做出了同樣的選擇。她不為自己將來要付出多少代價而後悔,亦不為這個世界還要流多少血而哀慟。

    她只想以此身此心此意,證世間大道三千。

    云青腳下的白骨顫動得越發頻繁,她幾乎是化身為一道金色流光,飛快地朝著上方奔去。云青的肉身淬煉未成,尚難承受這種如光似電的速度,只見她的皮膚開始滲出點點血滴,這些血落在白骨上,就像骨頭開出了花兒一般,顯得妖冶而詭異。

    云青感覺到自己腳下的白骨漸漸升溫,它們似乎不再冰冷了,而是如同被血肉包裹著一般散發出溫暖而鮮活的氣息。

    可是她已經顧不得這些,夭闕塔似乎在發生某種異變,她現在應該找到阿芒,然後以最快速度離開這裡。

    這次回到夭闕塔與前兩次都不同。最開始的時候云青從未沾過血,而後來的幻境是根據她的經歷塑造出來的,與第一次差別不大。此時的云青手上有了無數條妖族的性命,而作為妖族聖地的夭闕塔似乎對此已經有了某種感應。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腳下的白骨開始微微發燙,伴隨著輕微的震顫,彷彿下一刻就會活過來一般。這時候云青終於落在一顆平坦而寬闊的頭骨之上,她眼前就是被骨刺釘住的阿芒。

    阿芒還維持著句芒的樣子,眼眸深碧,背負雙翅,青色羽毛覆蓋全身。他的雙翅反折在背後,然後被鉤狀的骨刺一下穿過,他整個人僅僅憑藉這根骨刺被懸掛在半空中,翅根處被拉扯得滲出血來。那骨刺瑩白如玉,散發出淡淡的輝光,與云青所見的所有白骨都有些不同,它靈氣十足,乾淨優美。骨刺的尖端還穿過了一面白骨鏡,那個就是畢方用來誘走阿芒的句芒古鏡,也是上古神靈的遺物。

    他感覺到云青的接近,口中發出沙啞的嗚咽聲,恐怕是這幾日叫了不知多久。他的眼睛牢牢盯著云青,眼裡一片茫然而痛苦的碧色。

    云青嘆了口氣:「已經夠了,阿芒。」

    阿芒聽不懂,他掙紮了一下,翅根處撕裂得更嚴重了。從云青這裡看過去,他還真像只落入陷阱的大鳥。

    「停下吧。」云青赤足之下黑焰翻滾,她一步步踏空走上來,撥弄著那面被穿了個洞的鏡子。

    阿芒開始瘋狂地尖嘯,拚命扭著頭看那面古鏡,可是他的翅膀被骨刺穿著,根本動彈不得。云青被他吵得耳朵疼,伸出手一把將鏡子取下來,阿芒頓時像是脫力般癱軟了,他整個兒被掛在骨刺上,看上去分外可憐。

    「聽我說……」云青走到他面前,拽著他的頭髮將他的頭抬起來,強迫阿芒看著自己。

    「已經夠了,不要再鬧了。」她的聲音又低又柔,神情也是說不出來的溫和,「我還不想吃掉你。」

    阿芒被這個聲音吸引了,他突然不再掙扎,而是乖巧地看著她。他眼裡的深碧之色漸漸褪去,背後的雙翅化作一堆青色的羽毛紛紛揚揚灑落。

    翅膀消失,阿芒也失去了骨刺的支撐,云青沒有管他,他就這麼直挺挺地掉在了底下的巨大頭骨之上,發出一聲轟然巨響。

    「起來,隨我離開。」云青落在頭骨上,開始往下走去。阿芒聽了她的話,手腳並用地爬起來,搖晃了一下腦袋,似乎也沒摔傷,他飛快地跟上了云青。

    云青離開這個頭骨,騰身飛到另一根尖銳的骨刺上,而阿芒正準備往她那邊跳,可是他腳下的頭蓋骨在這一瞬間動了。云青聽見巨大的骨骼摩擦之聲,心目一掃,那頭骨竟然晃晃悠悠地立了起來,它的脖頸處還連著根殘缺不全的頸椎骨,如此纖細的頸椎骨頂著這麼大個腦袋,看樣子非常滑稽。

    不止是阿芒那邊,云青腳下的骨刺也突然飛了出去,與其他許許多多的骨頭一起構成了一隻隻樣子奇怪的骨獸。四周全部都是骨頭重組的摩擦聲,細碎而尖銳,神魂都被震得發疼。阿芒一臉茫然地站在晃晃悠悠的頭蓋骨上,不知如何是好。

    這邊所有的骨頭都在震顫,云青一下沒了依託,只能躲避著飛舞的骨刺踏空而行,真氣消耗頗大。

    她一邊單手掐訣,一邊將句芒古鏡往阿芒那邊一照,大聲道:「阿芒!」

    阿芒抬起頭,死死盯著鏡面,然後忽然消失在原地,那面鏡子在他消失的一瞬間放出溫潤的青光。云青將鏡子調轉過來,面對自己,心目一掃正好瞧見鏡子裡阿芒那張憨傻的臉。

    這時候云青面前傳來一陣勁風,她毫不猶豫地收了鏡子,向後急退,白骨巨齒在離她僅有一拳之距的地方咬合,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云青運起心目朝眼前看去,四周皆是剛剛構成身體的骨獸,他們的每一個部分都來自不同的妖獸,看上去十分不協調,但是對於云青而言已經足夠致命。這裡任何一根骨頭生前都是縱橫天地的強大存在,沒有一個是她能夠抵擋的,現在不管它們怎麼胡亂組合,單從堅硬程度和數量上來說,就足以讓云青焦頭爛額了。

    「六道無生輪,大妙淨光象!」

    云青法訣已成,原本以單手結印,後來又立刻以雙手補全,她以最快速度將整個術法拆分來做。她兩手中指下屈與拇指成環狀,指背相抵,其餘六指皆指尖相抵,術法一成便有一道白光從她手中激射而出,將整個黑暗的白骨塔照得如同白晝般通明。她這六道無生輪剛剛到手也沒多久,用起來自然是不如大日黑天輪熟練,但對付這些死去的妖物可能會更有效一些。

    魔道正統之中少有善法,種種神通大多以惡意與破壞為基礎,威力驚人,損耗也是同樣驚人。這些法術看起來就十分兇殘血腥,一下就能與其他道統區分開來,它們講究的是無生而生,也就是通過付出極大的代價來產生更大的效益。比如朱無瑕與寒晟比鬥時以自身血肉壯大天魔,再殺死天魔以其血肉反哺自身。又比如雲青在刺殺胡寒眉時以大量鮮血築成牢籠,她那時候也是先以自己的血肉成術,待術成後又從白狐身上攫取血肉反哺大日淨土。

    六道無生輪中卻有幾道頗為出名的善法,其浩大慈悲之意也不遜佛道,大妙淨光正是其中之一。

    大妙淨光之下那些死去多年的白骨都略微避退,云青知道自己術法尚不純熟,等這些骨頭適應一會兒自然就不懼這白光了。於是她也不作停留,踩著升騰的黑色魔焰就一路下衝,手裡大妙淨光開路,在她身邊形成一個小小的空地。前面的骨獸避讓開了,可她後面那些卻是窮追不捨,云青一路飛奔,幾次都感覺到背後被尖利的骨爪劃過。

    六道無生輪是從佛道中脫胎出來的。大妙淨光也是寶生如來的接引之光,若是修至極處,須臾之間便可讓人擺脫生老病死之苦。在此光芒之下,求不得、愛別離、怨憎會種種苦痛悉數消解,可使神魂清透,靈台一塵不染。它剛好與灼傷神魂的紅蓮業火象相對,是上等的護持神魂之法,也是六道閻魔宗修行中的重要輔助手段。

    三輪相輔相成之下,大妙淨光可以很快緩解大日黑天輪真氣帶來的破壞,同時使閻魔破妄真氣不至於侵蝕神魂。

    因為這法術原本也不是用來對敵的,所以云青此時幾乎不能對這些骨妖造成殺傷,只可憑藉法訣中的生氣來驅逐這些死去的妖族大能。她向著看不到頭的黑暗疾馳,任由成千上萬的白骨追在自己身後。她感覺到後背有血流出來,手裡的法訣也在源源不斷地抽取她剛剛修成不久的六道無生真氣,可是她不能停下休整。

    云青下去的速度比上來時要快太多了,因為上來的時候不知道會面對什麼危險,所以處處警戒,實力有所保留,而下去的時候卻是被追趕著逃離。她感覺心目中白茫茫的一片,不知是數不盡的白骨還是手裡的大妙淨光。真氣枯竭在即,她越看越暈眩,只能按下心目,強打起精神往下走。

    可是她也不知道這條讓人絕望的白骨路到底何處才是盡頭。

    這麼一直一直往下跑,云青感覺維持法訣的手已經接近麻木,腕上的傷勢幾乎感覺不到疼痛,還有背上被骨獸抓傷的地方現在也只能感覺到些微的涼意了。她心裡沒有半分輕鬆,這樣下去很不妙,長時間維持不熟練的術法容易損傷神魂,她對傷害的感知正在下降,整個反應都開始變得遲鈍起來了。

    唯一值得慶幸的事情就是至今為止她身上的戾氣還沒有失控過。

    如果在這種關頭戾氣失控,那她多半會藉著句芒神力與那些白骨獸廝殺一番。那些白骨獸都死得不能跟死了,它們不懼疼痛,不懼死亡,被擊碎又會重組,數目猶如天河之星,根本無法計算。要是這麼毫無理智地跟它們耗下去,那云青估計要永遠被留在這個妖族聖地與它們作伴了。

    云青飛著飛著隱約看見了前方一點完全不同的微光,與白骨的森白不同,與大妙淨光的刺目不同,那點光芒微弱而黯淡,卻立刻給了她升起了逃出生天的希望。

    出口到了。

    就在云青準備鬆一口氣的時候,她背後十幾根長長的尾骨一絞,連成一根幾百米長的骨鏈,巨大的骨獸咬著骨鏈末端將其往前方狠狠一甩!

    云青隔得很遠就感受到了如刀割般的勁風,她腳下黑焰一閃,靈巧地側身躲過,但手裡的大妙淨光卻因為這下移動而沒能將面前的白骨獸驅逐開去。它們揮舞著爪子朝云青拍過來,爪風陣陣,冰涼而毫無生氣。云青只得不斷避讓,但是這麼一來大妙淨光就更加不穩定了。

    那條骨鏈被收了回去,然後再次甩出,這時候的云青被四隻狼形的骨獸包圍著,在利爪與尖牙之下狼狽閃躲,根本避無可避!

    那條骨鏈急速接近,云青卻是突然騰空而立,一動不動了。四隻骨狼齊齊張嘴,一下朝著云青咬了過去,她腳下黑焰消失,連帶著手中的大妙淨光也消失無蹤了。她整個人都像是消失了一般,只見她筆直地下墜,恰恰躲過四隻骨狼的利齒,它們一頭撞在了一起,齊刷刷地頓在原地,這時候那條骨鏈也「啪」地砸在了它們頭頂,四隻交錯在一起的腦袋恰好幫下方的云青擋下致命一擊。

    云青撐起一個玉盾擋住上面墜下的骨塊,她眼裡只有那點微光,再也看不見什麼白骨獸了。

    千米,百米,十米,九米……一米!

    她能看見外面的畢方正滿臉惡意地看著塔裡,能看見流小妞站在小舟邊上不知在想些什麼,還能看見妖道聖者溫柔的笑容。

    可就在她踏上夭闕塔的巨大骨門時,骨門上下的巨齒猝然合攏了!
jazzsax 發表於 2014-9-15 01:19
第一百二十五回、天下眾生,入我甕來

    一瞬間,鮮血飛濺,骨肉分離,森白的獠牙在溫熱的身體內交錯、啃噬、撕裂。

    朱無瑕抬手散去了天魔象,也不看自己眼前破碎的妖獸屍體,徑直朝著九鳴城的方向走去。

    她的耳邊傳來魔道聖者愉悅的聲音:「無暇,走慢些,若是錯過了會有些麻煩的。」

    朱無瑕停下了步伐,看了眼不遠處飽受戰亂折磨的古都,索性席地而坐。她四周遊走著無數躍躍欲試的魔物,可是沒有誰敢上前試探,她身上的氣息太過致命,比起大自在天魔物還要兇殘。

    戰場之上一片狼藉,濃煙滾滾,屍骸遍地,天色昏沉,口鼻之間都是嗆人的硝煙味與腐臭味。朱無瑕穿了身藍色長裙,色彩柔和明豔,在以黑紅為主的戰場上格外顯眼。她隨意坐在戰亂最為激烈的地方,如入無人之境。

    「是,聖者大人。」她應了一聲,字字鏗鏘有力。

    魔道聖者此時遠在無妄魔境黃泉聖殿,他聽了這話頗為滿意地點了點頭:「辛苦了,此番事了你須立刻返回東海,一日之內往返幾次受得了吧?」

    「沒問題。」朱無瑕笑著應道。

    魔道聖者微微嘆息:「抱歉,原本這點小事兒是不需要你出手的,可是大挪移陣被嚴密監控著,而一日之內能用幾次移轉乾坤之術的……想來想去也只有你一個了。」

    朱無瑕聽了便將手放在寒灰鞘上,按劍答道:「能為聖者大人效力,此乃無暇之幸也,聖者大人還請不必多禮。」

    魔道聖者獨自一人在黃泉聖殿中徘徊,他走到一片漆黑的魔紋面前,用手指細緻地描摹其紋路:「東海可有什麼難解之事?」

    朱無瑕原本想說沒有,可是突然又想起了一人:「聖者大人可曾讀過《懸銘記》?」

    魔道聖者手上的銀飾交纏成網,散發出讓人窒息的壓迫感,他順著這蜿蜒曲折的紋路一點點向下:「你想說仲觀源吧?如果沒算錯,你現在的進度似乎是瀛洲,應該與他碰不上面才是。」

    「未曾見過,但聽了些傳言,感覺此人可能不簡單,現在問來也算有備無患了。」朱無瑕雖然一貫以行事瘋狂著稱,可實際上卻謹慎心細,思慮周全,「他曾說過魔道以黃泉為尊,此言我只聽聖者大人你提起過,而我魔道正統幾萬年不曾出世,他是怎麼知道的?」

    魔道聖者手裡一頓,銀飾顫動著,發出清脆悅耳的響聲。這聲音迴蕩著空曠的黃泉聖殿裡,顯得分為詭異。

    他低笑一聲道:「話是不錯……可是我的無暇啊,我先問你個問題,你且認真數數眼下的道門聖地到底有幾個?」

    朱無瑕怔了怔:「妖道清川山府,人道墨陵和履天壇,仙道眠鳳廊與神隱門,佛道歸靈寺,鬼道……」

    她數到這裡就停住了,鬼道酆都城與魔道無妄魔境差不多,因為宗門所處的地界實在難以尋找,所以不算在聖地裡面。

    「明白了?」魔道聖者問道。

    朱無瑕有些難以置信,說是七大聖地卻有一個從未出現在修行者視線之中,而她修行這麼多年居然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就算她一直誤以為鬼道酆都城是聖地之一,可好幾萬年來這麼多修行者不可能都弄錯了啊,為何至今為止沒有人提出來過?

    「……到底是誰選出的七大聖地?若是約定俗成,難道不應該只有六個嗎?」她想了半天也得不出一個結論,一時間把最開始的仲觀源也給忘了。

    魔道聖者隱約是笑了笑,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反問道:「你看,這裡面費解的地方簡直太多了。為何明明只有六個聖地,所有人都說成七大聖地?這六個地方是誰選出來的?它們為什麼會存在,或者說誰選擇讓它們這樣存在?既然這幾個地方都能成為聖地,那麼同為正統的酆都城與無妄魔境怎麼就不能?聖地的標準又是什麼呢?」

    朱無瑕無言以對:「還請聖者大人指點。」

    「你最開始問了仲觀源,那我現在告訴你,他就是聖地嫡傳。」魔道聖者又一次迴避她的疑問。

    朱無瑕感覺這麼短短幾次問話間傳遞的信息太過龐大了:「可他明明是個普通人啊,這幾個聖地有些什麼傳承我還是辨別得出的……」

    魔道聖者的指甲劃在那些魔紋之上,沒有留下一絲痕跡,卻發出尖利刺耳的聲音:「因為道統已失,所以他看起來就是普通人。其實不光看起來,實際上他也是個普通人。」

    「道統已失!?」朱無瑕手裡的寒灰差點掉在地上,就算她現在經歷的是道統之爭,就算她知道千年前有一場傾天之戰,可她還是不能理解「道統已失」這四個字裡到底承載著什麼。

    「第一聖地,在你剛剛提到的六個聖地之上確實還有一個聖地……也就是神道聖地。」魔道聖者的手離開了這道漆黑的魔紋,挪向它下方的另一個魔紋,這魔紋色彩繁複,變幻萬千。

    「……還請聖者大人明言。」朱無瑕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以她現在的輩分與修為要想接觸到這種秘聞幾乎是不可能的,而魔道聖者此時卻毫無芥蒂地說給她聽,此舉可謂是意味深長。

    朱無瑕聽得起勁,魔道聖者卻不知為何感覺有些索然無味,他懶散地靠在黃泉聖殿的牆壁上道:「沒什麼好說的,就是道統沒了,所有神都沒了,然後天底下再也沒人知道這個地方了。」

    朱無瑕突然覺得「沒了」還真是個可怕的詞,它比起「死亡」來得更為徹底,更為直截了當,更為無聲無息。

    「無暇,道統沒了,這個存在就真的是徹徹底底地消失了。不會再有人記起神道的事情,那些曾經的輝煌現在全都只能存在於凡人的神話小說集子裡,仲觀源寫的東西未必是杜撰……你明白嗎?」魔道聖者似是嘲弄又似是嘆息,他的聲音裡帶著朱無瑕從未聽過的疲憊。

    「聖者大人……」朱無瑕此刻竟有些哽咽,她向來流血不流淚,一輩子從落地到現在也沒有哭過一回,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就被這麼短短幾句話觸動了。她現在不是為自己而戰,而是在為整個道統的存亡而戰。勝了,那便與魔道弟子們一同在這條道途上繼續走下去,敗了,那他們腳下就連路都沒有了。

    可是天下大亂,戰亂漸起,這世上哪一脈正統傳承都是不遜於他們的,勝負之事又有誰能說得准?

    也許此時此刻萬千魔道弟子的性命,他們的無數種信念,無數次搏殺,全部都會變成後世凡人手裡的一本冊子,讓人閒暇之時翻閱,打發時間,博人一笑罷了。

    朱無瑕不甘心——換了誰都不會甘心的。

    「我在呢。」魔道聖者將手指放在那個色彩變幻的魔紋之上,那條魔紋在中間突然斷開,他盯著斷裂的痕跡道,「只要還有一個魔道弟子活著,我都會護他到底的,這正是所有聖者之所以成聖的理由啊。」

    朱無瑕嚥下要說的話,握著寒灰起身,神色一如既往地堅定,她的手穩如磐石:「無暇亦願為魔道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她望向九鳴城,一條金龍載著胡寒眉往十萬大山的方向飛去,朱無瑕拔劍出鞘,毫不猶豫地朝著她們的方向揮出了手中的寒灰!

    *

    「聖天香真是不可理喻。」

    神隱門通天神脈的影壁前站了個白髮素衣的少年,他對影壁之內的仙道聖者說了這麼句話,神色冰冷,也聽不出多少感情起伏。

    「好了,開口聖天香閉口聖天香,改天你是不是也要直呼本座名諱了?」仙道聖者不耐煩地罵道,「本座總算知道清虛子那些壞脾氣從哪兒學來的了,蘇悼白,以後你離本座的弟子遠些!」

    蘇悼白被他罵了一通臉色也是一點不變,他道:「無妄魔境不願交人。」

    「無妄魔境把黃泉交了出來那才奇怪,他們現在就指著這命根子呢。」仙道聖者一副理所當然的口氣,「聖天香蹤跡詭秘莫測,行事也是一等一的不合常理,不過凡事總歸有跡可循。你每次被魔道一激就開始跳腳,知道的說你修行的是太上道,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霹靂堂來的,滿肚子都是火藥。」

    蘇悼白冷然道:「哦,莫非要我跟聖者大人一樣,就算滿門死光了也臉色不變嗎?再說,我修行的是太上玄靈道而非太上忘情道。」

    他有意加重了「聖者大人」幾個字,仙道聖者一聽就知道他沒把自己的話往心裡去:「懶得理你,不交人就不交吧,反正這段因果他總會償清楚的。你過段時間再去一次無妄魔境……不,還是讓洞玄子去好了。」

    蘇悼白嘲道:「怎麼償?還有神霄子設計殺死榮道子的事情……」

    「閉嘴。」仙道聖者終於忍無可忍,「既然你總是耿耿於懷,那本座就給你把事情講清楚了!」

    蘇悼白冷淡地看著影壁裡面那道模糊的影子:「願聞其詳。」

    「鏡離做得很好,此事中他幾乎是完美地迎合了所有勢力的要求,沒有半分偏頗。」仙道聖者不等蘇悼白開口就說道,「本座想要胡寒眉死,所以他想辦法殺了胡寒眉,雖然中間用了點小手段,但他知道本座不會在意這點東西。」

    「這點東西」指的就是榮道子的性命。

    「這其中的因果是這樣的,十二年前本座以青鳥報信幫他識破鬼聖覆蓋在九鳴城的結界,所以他煉製夭闕索和鎮妖塔幫榮道子制住胡寒眉。而十二年前本座明明可以在鬼聖建好結界的一瞬間通知他,可是本座沒有,本座在結界建成的那一刻用了速度最慢的報信青鳥,那鳥兒飛了半月才到他手裡,人道首戰傷亡慘重。所以他這次相助的同時也留有餘地,這點保留導致了榮道子身隕。」

    「這其中是環環相扣的,以器物之助換器物之助,以道統之損換嫡傳之殞,他沒有什麼過失,處理得極為妥當。」

    蘇悼白顯然是不知道十二年前仙道聖者從暗中幫助人道的。報信青鳥在鬼道遮蔽九鳴城天機的那一刻從通天神脈飛出去,半月之後才到了人道聖者手裡,那時候人道聖者一看信鳥的出發時間就大概能猜到仙道聖者有意要拖延了。沒想到如此因緣果報,他在十二年後還記得清清楚楚,並且分毫不差地償還了。

    仙道聖者想要一次性把蘇悼白的嘴給堵上,於是一口氣說了下去:「還有魔道那邊,十二年前鏡離放黃泉一條生路,十二年後他助黃泉殺死胡寒眉,這兩件事其實是一件。」

    蘇悼白皺眉:「一件?」

    可是這兩件事看起來根本就沒有任何關聯啊。

    「十二年前他做了點手腳,將黃泉引去十三障中的古寺,那兒藏了歸靈寺的捨生棄命訣,是為了鄭真真準備的……」

    「鄭真真是誰?」蘇悼白越發弄不明白了。

    仙道聖者又不耐煩了,他罵道:「閉上嘴聽著,不許問!」

    蘇悼白看慣了他這幅樣子,於是沉默著立在原處,一聲不吭地聽了下去。

    仙道聖者接著道:「總之,在那之後聖天香也參與了設計,鄭真真被煉成傀儡,肉身完好地保存了下來。十二年後聖天香從鏡離那裡要了胡寒眉的心臟,兩者合一,得到一顆好棋。」

    蘇悼白雖然還是不知道鄭真真是誰,不過也理解了這其中的因果關係:「所以魔道聖者給了他什麼?」

    「不知道,不過據本座推算,應該也是一顆好棋。」仙道聖者說得含糊。

    蘇悼白心想那不是廢話嗎?誰知道「一顆好棋」到底是怎麼定位的啊。

    仙道聖者似乎也在沉思這個問題,他掐算了一會兒,這次緩緩道:「方才又算了一遍,看來聖天香也是不願沾一點因果業報啊……」

    蘇悼白這回也不催了,反正仙道聖者自己會慢慢講出來。

    果然,隔了一會兒仙道聖者似乎再次確認了一遍,這才道:「此事九鳴城損失巔峰天妖一名,我宗兩位嫡傳傷亡。魔道在胡寒眉之死上有一半的責任,而聖天香此次似乎承了公孫魘花什麼恩情,於是打算補上這個差數。還有我宗,榮道子之死魔道佔三分之一,靈飛子那就全是魔道的責任了,他既然不願意傷了黃泉,那估計也是要想辦法頂了這段因果的。」

    「這麼算來……我也大概知道他要棄些什麼子了。」

    就在他打算道出這些子是什麼的時候,有一人移轉乾坤出現在了影壁前面,那是個白髮青年,穿著身月白色長衫,長發如瀑,皎皎如月。

    蘇悼白看著自己邊上的青年道:「清虛子,你不是帶軍往西南海域去了嗎?」

    清虛子臉色有些蒼白,但神情依舊漠然而清冷:「黑龍王與金龍王叛了,我輕易制住了黑龍王,正要幫助青龍王拿下金龍王,沒想到大意之下讓金龍王以真龍極焰點燃神魂,直接與我軍同歸於盡了。」

    蘇悼白還在消化他帶來的這個消息,而清虛子立刻又拋出了另一個重大變故。

    「還有一事,魔軍擊潰妖軍,但是追擊之中深陷泥沼,一時半會兒回不去九鳴城。而眼下履天聖壇開始攻打魔軍駐守的九鳴城了,請聖者大人指示,接下來我們該怎麼辦?」

    仙道聖者的身影在影壁之上漸漸淡去,他緩緩道出四個字:「靜觀其變。」

    *

    云青從容地走出了夭闕塔的白骨門,那上下兩排猙獰的獠牙間,突然出現的阿芒正赤手空拳地支撐著。

    尖銳而粗壯的獸牙從他的腳下穿過,從他的肩頭穿過,地上的血水中還夾雜著骨頭渣,也不知是阿芒的還是這些妖獸的。他用血肉之軀替云青扛起了這個猛地合攏的白骨門。

    云青沒有回頭看他,而是向妖道聖者躬身施禮:「如聖者大人所言,我與十萬大山算是前嫌盡棄了。」

    妖道聖者點點頭,神色柔和:「且回吧,魔尊不必擔心我宗追殺了。」

    云青灑然一笑:「我從未擔心過。」

    她將手裡的句芒古鏡對著阿芒一照,阿芒千瘡百孔的身子一下就消失在了骨門之間,然後出現在了鏡子裡。云青拿著鏡子對妖道聖者說:「不知此物從何而來?」

    妖道聖者擺了擺手道:「也是清川山府所藏的法寶,若是魔尊喜歡便拿去吧。」

    畢方不滿,酸不溜秋地道:「嘁,你和她關係多好?還送東西呢……」

    云青裝作沒聽見畢方的話,向兩人告別後便往流小妞的小舟上去了。流小妞解下系舟的繩子,載著云青緩緩朝著湖對岸划去。

    「恭喜魔尊脫困。」

    「多謝了。」

    兩人之間再無他話,他們沉默地呆在這條狹小的舟上,搖搖晃晃地往南方駛去。

    此時雨已經停了,但是霧氣還是很濃,空氣之中濕冷的感覺越發明顯。這片茫茫霧靄之後又是天高云闊,又是烽煙四起,又是萬物生生不息。云青看著這些流散的白霧,心下突然漸漸沉靜了下來,那點戾氣彷彿隨著這次在夭闕塔中長久的奔逃而消失殆盡。四周的白霧溫柔地包裹著小舟,亦是溫柔地覆蓋在這湖面之上,微風輕撫就消散一些。

    這片霧靄將她與這片廣袤地天地連在一起,心跳隨著天地吞吐靈氣而漸趨平緩,呼吸隨著星辰明滅而起起伏伏。她明明能聽見萬事萬物的嘈雜之聲,但內心卻從來沒有一刻如此時這般寧靜,這種與天地趨同的安寧需要她花很長時候去體味,參悟。

    過了不知多久,云青感覺到小舟的搖晃停了下來,她深深看了一眼背後被濃霧遮蔽的夭闕塔,塔前妖道聖者衝她莞爾一笑。

    「告辭。」云青拱手一禮,也不知是在向誰告別。也許是她面前的流小妞,也許是這片不再寧靜的十萬大山,也許是如母親般溫柔的妖道聖者,也許是她來來回回走了好幾遍的夭闕塔,連她自己都搞不清楚了,可能多少都佔一點吧。

    云青直接運轉方寸盞,再出現時已經身處南方荒野了。這次她沒有刻意去掐算什麼,反正該來的總會來,她也從不畏懼。

    四處都是潰逃的妖軍和追捕的魔軍,遙遠的九鳴城上純白色的聖環在緩緩擴張,而黑紅色的六道生死輪被逼入絕境。天空中黑得沒有半分光彩,沒有星辰閃爍,亦無皓月當空,僅僅是單純的黑暗罷了。四周的腐屍味道很濃,魔物造成的靈氣污染讓修行者幾乎寸步難行,硝煙的味道瀰散開來,與血腥味一同架構起這個是非之地的背景色。

    還沒等云青站穩腳跟,一柄黑色魔劍就貫天徹地而來,一下在她面前斬開一條巨大的裂隙。漆黑鎧甲的易渡握著重劍落在她不遠處,他神色冷硬,面容如同雕塑般嚴峻,身後的血色披風在烈火中飛揚。

    「跟我回去。」易渡口氣十分強硬,他冷冷地道,「或者你想死在我劍下?」

    云青閉著眼睛,突然笑了起來,她反手從身後拔出昆吾,神色極柔,刀上卻殺機森然。

    她話裡也帶著點笑意:「殺了你似乎也不錯。」
jazzsax 發表於 2014-9-15 01:22
卷六 神隱天脈

第一百二十六回、千變百象,萬化一心

    刀與劍閃電般交錯。

    清冽的光於剎那間撕破昏黑的天色,如同怒放的蓮花一般盛開在兩人之間。云青手中的昆吾化作卻邪,刀刃極薄,刀身修長,清輝熠熠,外邪不侵。易渡手上那柄漆黑的重劍卻是看不見什麼鋒芒,鈍而質樸,厚重雄渾,劍勢如其人一般肅殺冷硬,血腥味重。

    云青感覺到施加在重劍之上的力量漸漸增加,於是選擇一擊即退,她刀刃一轉,以四兩撥千斤之勢挑開了重劍。易渡冷笑一聲,手腕下壓,黑色魔焰從劍身之上升騰起來,毒蛇般咬上了後撤中的云青。

    云青單手掐訣,幾乎是一模一樣的黑色火蛇擋在了她的面前。但是易渡的修為顯然更加深厚,他的那條黑蛇一下分化出九首,張嘴一咬就將云青的黑蛇整個兒吞了下去。云青手裡幾乎不曾停過,她先以火蛇緩了易渡攻勢,這邊又在準備更為複雜的法訣,眼下易渡突破防禦,她也只能單手提刀迎擊。

    青色光芒照射在黑色魔焰之上,魔焰如同冰雪般消褪而去,清冽而浩然的清光灑落在這片荒野之上,顯得頗為違和。云青迅速轉退勢為攻勢,猝然將卻邪前探幾分,直接撩上了易渡那柄漆黑重劍。易渡順著她的力道後撤半分,待她攻勢衰頹便向前邁出一步,黑甲錚錚作響,重劍如山嶽般橫掃而去。

    云青瞬間感覺萬千山嶽之力加身,差點一下跌倒在地,這時候那看似遲緩的劍招已經逼至她眼前,易渡面無表情地握著劍,背後隱隱閃過地獄虛像。他修為比云青要高深,並且在劍勢、劍氣、劍招的配合之上也頗為純熟,而云青的禦敵手段基本上除了神通就什麼都沒有了。看情況他是想拉近兩人距離,直接以修為壓制云青,再用劍招強行擊殺她,完全不打算給云青施展神通的機會。

    此時云青剛用過方寸盞,這也就意味著她失去了最好的一次性拉開距離、躲避殺招、爭取時間的手段。

    云青這會兒與易渡不過一劍之遙,她突然睜開眼,眼中漆黑無瞳,看不見的因果波動蔓延到手中劍上:「卻邪伏心!」

    刀尖上的青光如同燭火般閃了一下,光色中一片空淨清幽,乍一看裡面什麼都看不見,但再細看又覺得這刀身之上倒映著一個繽紛而壯美的世界。整把刀都散發出靜謐而深沉的氣息,劍鋒帶起的勁風在云青四周停止了,劍身上的黑色魔焰消融殆盡,,連凶悍無畏的劍勢也有了一瞬間的遲滯。

    云青利用天書強行跳過掐訣的部分直接使用神通,這「伏心」對神魂的震懾製造出短短一瞬間的遲滯,而這短短一瞬間的遲滯中云青能做到的事情簡直太多了!

    云青掐訣的手勢快到看不清楚,十指間閃動著金色光輝,她正試圖藉著易渡一瞬間的放鬆一邊後撤一邊完成法訣。

    「地獄道,十死無生!」易渡沉聲呵道,他幾乎不需要掐訣就能完成法術。

    易渡輕易就能看出云青在想些什麼,他背後的地獄虛像逐漸凝實,云青幾乎能聽見其中的哀嚎嘶吼之聲。那裡面是滿溢的血色,無數惡鬼在被酷刑折磨,它們產生的龐然惡念逐漸撕開地獄虛像。一隻爪子突然從虛像中化實,一把抓住了云青的卻邪刀刃,這爪子如同被銅爐煮過一般皮開肉爛,十分可怕。

    接下來無數惡鬼從地獄中爬出來,一點點順著卻邪刀身往云青的方向抓去,他們被卻邪上的凜然正氣化作飛灰,可是死了一批還有無數隻惡鬼頂上來。這些惡鬼原本應該依靠易渡的真氣支撐,但此地已經屬於九鳴城的六道生死輪影響範圍了,它們會自行汲取天地靈氣,也就是說易渡幾乎沒什麼消耗。

    云青自然不會束手就擒,她這邊法訣也已經完成:「閻魔破妄輪,靜息知罪象!」

    幾乎所有惡鬼的動作都在一瞬間僵住了,連同易渡背後的地獄道虛像也突然一陣動盪,他的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厲色。

    云青腳下黑焰升騰,一瞬間退開百米,她的聲音悠揚而溫和:「司其命時,掌其陰理,喚吾閻羅,遮止罪愆!」

    隨著咒言一聲聲傳出,易渡背後的地獄虛影重新由實化虛,最後竟然如同煙霧般一點點散盡了。

    易渡平靜地看著她:「傳承才到手三日你便能成靜息知罪象……此等天資實屬可畏。」

    說著他手中重劍便幻化成黑色巨龍,在天空中吞云吐霧,然後朝著云青疾馳而去。云青皮膚上泛起金色,身法一下提升到了極致,險之又險地擦著嶙峋的龍鱗躲過了。可是這條黑龍如易渡的劍勢一般,雖然雄渾卻好不遲鈍,它極快地回首一咬,云青無處可避,只得抬手握著它的獠牙,那隻手一下就被兇猛的黑色劍氣貫穿,傷口密密麻麻,整條手臂連帶半邊身子都浸泡在鮮血之中。

    這時候云青的語調也沒有半點起伏,她一邊撐著翻騰不已的黑色巨龍,一邊溫和地將最後一句咒言誦完:「聽吾示語,靜息知罪。」

    八字落音,所有惡鬼皆伏跪在地,消散無形。

    易渡不知道,云青此時不僅能成閻魔破妄輪的靜息知罪象,還能成六道無生輪的大妙淨光象。這兩者她都只是很零星地看過一遍,參悟得不怎麼透徹,不過在天書的幫助下,要用出來也不是不可能。

    兩人同宗同源,出招也好,接招也罷,基本上都是離不開這麼一個套路的。和云青平時喜歡先手布下大日淨土一般,易渡在佔據先機之後也試圖將地獄道拉入人世,但是云青迅速成了靜息知罪象,讓他只得放棄了這一想法。

    閻魔乃是百鬼總司,判罪司命,賞善罰惡,正好與地獄道相剋制。而靜息知罪象則能定神魂,明罪愆,靜心神,對惡鬼更是極為克制。想來易渡也不知道她能這麼快將閻魔破妄輪運用起來,這才選擇以消耗最小的地獄道對付她。第一下正面交鋒云青除了手上的一點外傷,基本上是將他壓制住了。

    這時候地獄道降世被強行中斷,易渡再想要轉換其他術法便麻煩一些。云青利用這點時間迅速成九首蟠虺,巨大的黑焰魔蛇替她頂著巨龍。兩者頃刻間扭作一團,地上飛沙走石,裂紋無數,云青腳下黑焰一閃,騰空而起。

    易渡也緊隨其後,在百米外與她遙遙相望。

    「三日來你倒是長進不少。」易渡嘲諷地看著她被血染紅的半邊衣衫。

    云青謙遜而溫順地垂首施禮:「謬讚了。」

    她現在這副樣子幾乎無法與不久前那個叫囂著要取他性命的樣子重疊起來。

    易渡神色漠然:「怎麼樣的讚揚對你來說都不過分,當世之間能勝過你的嫡傳弟子實在少之又少。」

    他說著讚譽的話,看云青的眼神卻像看死人一般。

    「此言差矣,光是我見過的人裡,朱無瑕、宗無神、清虛子等人便遠勝於我,樂舒、宋離憂、洞玄子亦是不遜於我。況且這世間遠不止嫡傳弟子,還有像蘇悼白這樣的聖地前輩、東海那些活了千載萬歲的隱士,甚至還有……」云青頓了一下,忽然輕笑一聲。

    她緩緩道出兩字:「聖者。」

    易渡眼中閃過一絲忌憚:「狼子野心。」

    「非也,是願宏志堅。」云青毫不臉紅地往自己身上貼金。

    易渡顯然很少見過像云青這樣臉皮很厚還特別能裝腔作勢的人,他沉默了一會兒就直接伸手召回黑色重劍,然後一劍橫掃而出。

    云青又差點笑出來,他這明顯是說不過就直接提劍揍人的架勢。當下云青也毫不遲疑地揮刀格擋,這次她手裡的卻邪化作真剛,刀身堅不可摧,與那重劍交接之後發出錚然之聲,頗為刺耳。

    云青力道不如易渡,又是在半空中沒有著力點,於是不斷被他往後逼退:「這次若是逮了我回去,師尊可有什麼懲罰?」

    「你會在乎這個?」易渡語氣裡總是帶著冰冷的嘲諷意味,他劍上的黑焰與云青刀上的金光相持不下,忽明忽暗。

    云青臉色一點不變,她刀上的金光與皮膚上的金光凝成一片,在洗髓經加持下瞬間壓制住了黑焰:「就是有點好奇……我師尊這種一絲不苟的人,到底會拿我如何處置。」

    「若是我說收回傳承,粉碎根基,打落紅塵,轉世重來,你信不信?」易渡開了個看上去一點也不像玩笑的玩笑,他身後的血紅披風隨風而舞,黑焰裡漸漸浸透了血紅。

    云青周身都被紅蓮業火包圍,但她神色間還是看不出什麼痛苦之意:「不正是應該如此麼?」

    「他最近忙得很,可不會選那麼麻煩的辦法。」易渡搖頭否認了之前的說法,森然道,「直接叫我殺了你便是。」

    「哦,他覺得你能殺得了我?」云青手上的大日黑天輪也開始發燙,開始以極為細微的幅度旋轉,她腕上受過重傷,這麼一轉起來更是連皮帶肉都疼著。

    易渡點了點頭:「我也覺得。」

    云青失笑道:「……你想多了。」

    大日黑天,輪轉遷延!云青手腕上的大日黑天輪將她流出的血都吞噬乾淨,那上面的溫度熾熱得可怕。

    「大日黑天,輪轉遷延!」幾乎在云青發動這招的同時,易渡也誦出真言,兩人選擇在同一個時機放了同樣的術法。

    他們所處的地方突然降下一片混亂與黑暗,這種磨滅靈氣的亂流碰撞交匯,一下擴張到整個南方荒野的上空。天幕彷彿被看不見的力量撕碎,大地與星辰的溝通被強行隔斷,天地間出現了清濁不分之景。整個天地間彷彿一下被利刃扎出無數個漏洞,萬事萬物都順著這些看不見的空洞往深淵陷落,落入不知何處。

    四周來不及躲閃的妖族和魔軍要麼被拖入虛空之間,要麼直接就被混亂的力量撕扯成肉末。以易渡與云青交手之地為中心,除這兩人外再無活物。

    云青還在第一次親身體會到這門術法的滋味,說實話,並不疼痛,但比疼痛來得可怕很多。她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一點點消失不見,從四肢末梢開始,手腳、胸腹,內臟,接下來也許就是頭顱和心腔。這種感覺就像被人塞進了磨盤之中,一點點研磨至粉,最後陷落到不可知的地方。

    她的意識一片清明,心臟處的天書微微震顫,將她身上的因果與這片地域強行割裂。緊接著,彷彿在重現剛剛肉身消失的過程一般,她的手腳重現生長出來,內臟恢復完全,連手上的傷痕也與之前一模一樣。

    只要天書存在著,那麼除了能夠強制篡改因果的聖者,根本沒有什麼東西能夠從肉身上殺死她。而聖者不會對聖者以外的人出手,所以說她幾乎是沒有性命之憂的,但是她必須一次次體會死亡的感覺。

    就算天書能篡改這種因果,讓這個世界接納她存活的「事實」,她自己卻是忘不了那種被殺死的感覺的。而在天書嘗試修補因果的時候,她可能需要經歷很多次這樣消失、重生、消失、重生,直到這種因果完全與大世界融合,沒有半分不協調的地方。

    不死,從某種意義上也意味著會死無數次。

    這種感覺會讓心智不堅者徹底崩潰,或者完全迷失在生死之間。云青利用天書做這種事情僅有兩次,第一次是對陣黑龍王之時,那時候天書自行發動,她幾乎沒有什麼感受就已經過去了。可是第二次卻是她自行催動的,死亡的過程被定格成一個又一個,乃至無數個瞬間,她在被天書無限拉長的時間裡體味這種感覺,這種痛苦實在難以言說。

    也不知過去了多久,外界的混亂終於停止下來,云青感覺自己恢復了對身體的控制,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疼的。

    她神色漠然地看著倒在不遠處的人。

    那人穿著一身繁複而豔麗的長裙,裙襬處是大朵大朵的鳳尾花,那人的衣衫已經破碎不堪,露在外面的脊背看起來極為優美。他裙襬下的身體都已經消失不見了,一股股的鮮血從裙下湧出來,滋潤了大片焦土。他的面容被長發遮擋著,但還是能看出一種不同於女子的豔色。

    「茉莉是香中小人,常與你說要換種簪花,你為何就是不聽呢?」

    云青走上前去,俯著身子,輕輕地合上那人無神的雙眼。地上散落著幾瓣白色的茉莉花,即便入了土,沾了血,也顯得小巧精緻,純潔可愛。這香味讓人印象深刻,云青從來不曾放鬆警戒,看見易渡的那一瞬間她就能確認對方的真實身份了。

    「千變……師兄。」

    千變百象,萬化一心,無人可識其真容也。

    無妄魔境,黃泉聖殿,魔道聖者纖麗的手指覆蓋下,那段變幻萬千的魔紋也走到了終點。
jazzsax 發表於 2014-9-15 01:24
第一百二十七回、落子已定,收拾殘局

    云青在南方荒野找到龍淮和胡寒眉時,她們被困在了他化大自在天中已有大半日了。

    「快點。」胡寒眉冷眼看著在她身邊嘗試解除術法的云青。

    云青手裡的動作一頓,但馬上又開始斷斷續續地掐訣了:「……」

    龍淮在黑暗中掙紮了一下,伸長腿想要踹胡寒眉:「吵什麼啊,你先幫我解開,別管狐狸精!」

    「我還沒弄清楚。」云青對破滅天魔宗瞭解不多,雖然在南海的時候常看見破滅天魔宗弟子使用他化他自在天,但這法門也沒用在她身上啊。

    龍淮疑惑道:「沒弄清楚什麼?」

    「……怎麼解。」云青很可疑地沉默了一會兒,手裡雖然在忙但總是不見什麼成效。

    從古戰場開始她就一刻不曾停過,不管是逃離夭闕塔還是擊殺千變,這都是極耗心力的。尤其是與千變那一戰,對方修為比她高深,對於兩脈嫡傳的運用也要比她強上不少,一場打下來她全身上下幾乎沒一塊地方是完好的,她現在能站著已經是可喜可賀了。

    處理掉千變的屍身後,云青也沒什麼管用的手段恢復傷情,只得先想辦法回無妄魔境。可是離這裡最近的大挪移陣在九鳴城,而這邊履天聖壇已經開始進攻九鳴城了。她盤算了一下,還是決定先去看個究竟,沒想到在路上撿到了被困的龍淮和胡寒眉。看樣子她們兩人受困時間也不算太久,算起來大概是她與千變碰面之前。

    「呵……」胡寒眉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對她冷嘲熱諷的機會,「你既然有本事騙了六道閻魔宗的傳承,怎麼不索性將天魔道也騙來?」

    云青笑道:「你們為何會在這裡?」

    出來找你的。胡寒眉半句話噎在喉嚨裡,隔了好久才道:「……回娘家。」

    她的娘家顯然就是指十萬大山。

    「啊呸,誰和你一個娘家啊!」龍淮伸出爪子一撓,被云青一把抓住了,她委屈地衝云青吼,「我可是特地出來找你的!」

    云青點點頭:「我已經知道現在是什麼情況了。」

    胡寒眉也忍不住問道:「知道你還在這兒磨蹭,估計這會兒六道閻魔宗的老頭子快要把閻魔天子峰給掀了。」

    云青又試了一個法訣,他化大自在天還是紋絲不動:「我知道。」

    破滅天魔宗的正統傳承有兩脈,破滅道與天魔道,他化大自在天基本上所有嫡傳弟子都會用。可是整個南方只有宗無神一個破滅天魔宗嫡傳,而他還在履天聖壇的壓制之下,怎麼可能有空理會胡寒眉和龍淮?看樣子龍淮和胡寒眉是特地出來找自己的,而她們抵達的時間恰好在千變之前,如果她們先一步遇上云青,那麼說不定云青就已經利用她們的命數來遮蔽因果偷偷逃離了,千變也不太可能找到她。

    云青強撐著用天書滲透這方世界,她嗅不到這方小世界裡的因果。這麼一來基本上也可以確定是誰在裡面推波助瀾了,可問題是他為何要這麼做?

    「你快點啊!腿也麻了!」龍淮也等不及了,她小聲嘀咕著,「我都好久沒吃東西了,本來還有一道玉帶羹的,可是還沒洗好筍就出門了……」

    「你現在又有什麼打算,直接叛離還是回宗認罪?」胡寒眉心裡覺得她應該會選前者,畢竟黃泉這個人不像是會老老實實聽話受罰的。

    「回宗,認罪領罰。」沒想到云青中規中矩地答了。

    胡寒眉頗為懷疑地看了她一眼,但實在是無法從她神情中窺見什麼端倪:「真的假的?」

    「六道閻魔宗待我不薄,且此事本來就是我不對。」云青淡淡地說道。

    胡寒眉覺得這句話雖然是真的,但黃泉這麼說出來就有種奇怪的意味:「你真是這麼想的?」

    云青腦海中閃過千變的話——「他最近忙得很,可不會選那麼麻煩的辦法……直接叫我殺了你便是」,她溫和地笑了笑,數道法訣一併打在他化大自在天之上:「自然是真心實意。」

    他化大自在天輕輕地震顫了一下,然後化作縷縷黑焰消散不見。

    「好了。」云青起身望向九鳴城,「我們回去吧。」

    胡寒眉也看見了九鳴城上空那道正在緩緩擴張的聖環,她平靜地道:「你在開玩笑?從九鳴城走那不是直接撞上了履天聖壇嗎?」

    「總不能讓龍淮飛渡南海吧……」云青也有些無奈,「有無神師兄扛著,履天聖壇的攻勢應該不會波及我們的。」

    云青把話說得很滿,反而透出幾分不自然。履天聖壇乃是人道的戰爭聖器,有毀天滅地之威,當年胡寒眉就是在它的威懾下不敢靠近慈安城半分。按說宗無神的修為雖然接近胡寒眉,但還是有些差距的,根本不可能完全抗住履天聖壇的攻勢。再者,就算是有六道生死輪加持,宗無神所修的天魔道也不可能完全運用這東西,這與受人道萬千祭祀掌控的履天聖壇根本不在一個級別上。

    胡寒眉不可思議地看著她:「你居然能這麼理所當然地看著你師兄被人道聖器打壓,還想著在他掩護下逃離?」

    龍淮這時候還沒能跟上她們的話題,只是隱約聽見了自己的名字:「我能飛啊,不過別想騎著本公主渡南海就是了。」

    云青認認真真地解釋道:「鎮守九鳴城是無神師兄的使命,他自己選擇了讓大部隊追擊妖族殘軍,然後孤身守城,那麼就應該承受這種後果。而我現在要做的就是立刻回宗認罪領罰,閉關靜養,沒必要跑去承擔他的失誤。」

    胡寒眉乍一聽覺得云青說得有道理,但細想還是覺得心冷:「隨你,那就走吧。」

    云青拍了拍龍淮:「走。」

    龍淮瞬間身化金龍,讓云青和胡寒眉跳到了她的背上。

    「六道閻魔宗的懲罰估計輕不了,你真想好了?」胡寒眉又問了一遍。

    云青點了點頭。她覺得應該問題不大,原因就如魔道聖者一直以來所說的,因為她是黃泉。

    天空中的聖環不染半分駁雜之色,它聖潔而純粹,每往九鳴城迫近一分就將九鳴城以南的黑暗驅散一分。人道現在已經將九鳴城以北的所有失地全部收回,願力供給十分充足,自聖環升空後幾乎是晝夜不息地亮著。

    魔道最大的劣勢就在於難以從無妄魔境獲取補給,魔軍幾乎是一日比一日少,他們守起城來比妖道還更艱辛。但比起妖族,魔軍每一個都是身經百戰的破滅天魔宗弟子,他們悍不畏死,一條命換幾條命的事情在戰場上比比皆是。這點在與人道的碰撞中顯得更為突出,人族大軍雖然數量佔優,但總有些良莠不齊。

    人是種很複雜的生靈,他們有些可以出賣種族換取性命,有些甚至臨陣棄甲而逃,但是也有些人比破滅天魔宗弟子還像是為戰場而生。越是複雜就越容易發生意外,原本佔據優勢的妖族轉眼間就敗退了,而現在佔據優勢的魔軍不知會有何下場。

    云青乘著金龍落在了城中的大挪移陣上,她與天空中操縱六道生死輪的宗無神遙遙對視一眼。

    「可有什麼話要我帶回去?」她傳音道。

    宗無神的聲音帶著鋼鐵般的冷硬:「誓與魔道共存亡!」

    云青點了點頭,眨眼間消失在大挪移陣之上。

    與此同時,宗無神駕馭著六道生死輪如飛蛾撲火般攻向了履天聖壇。

    *

    「黃泉此番犯下大錯,還請師尊責罰。」

    閻魔天子峰,偏殿。

    那個熟悉的黑紅色生死輪屏風裡面,遣淵魔尊一言不發地坐著。這種寂靜之中六道生死輪的圖案顯得愈發猙獰可怖,中央處輪轉聖王的眼睛似乎在死死盯著屏風前的云青。

    「師尊?」云青見他沒有反應,於是重複了一遍,「黃泉此番……」

    「哦,你還知道回來。」遣淵魔尊氣極反笑。

    云青鎮定地道:「自然知道。」

    遣淵魔尊當了宗主這麼久還真是沒碰過云青這種肆無忌憚的傢伙,他嚴厲地道:「那你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些什麼錯嗎?」

    云青沉思了一下,一一數來:「心性有暇,騙取傳承,私逃禁閉。」

    遣淵魔尊似是冷笑了一下:「就這些?」

    云青看見那屏風上輪轉聖王的眼睛突然瞪大,一股凶煞懾人的氣息撲面而來,恍如無數修羅惡鬼降世。她傷勢未復,手腕上突然傳來一陣火燒般的疼痛,她按著腕上熾熱的傷口跪倒在地。

    「就這些。」云青的聲音極為平穩。

    遣淵魔尊緩緩嘆了口氣:「你之前擊殺靈飛子後想必大長老就同你講明白了,正統之間,不殺嫡傳。那時候本座只當你是戾氣入體,不能自已,於是輕輕放過也沒有多少責罰,甚至連大長老也出面從神隱門手中保下你……」

    「現在看來那時候就該讓你去六道輪迴中受刑,這樣你也不至於殺到自己同門身上。」

    云青垂著頭也看不清神色,她雙膝抵著冰冷的石板道:「請師尊責罰。」

    遣淵魔尊一揮袖子:「暫且由執法弟子將你收入地獄道,受八寒八熱地獄之刑,這期間長老們會決定到底將你作何處置。」

    「弟子遵命。」

    漆黑的通道在云青腳下裂開,就像是地面張開了一張擇人而噬的大嘴,那下面有無數惡鬼哀嚎痛哭。云青雙足雙手上都出現了漆黑的鎖鏈,這些鎖鏈的末端被整整四名穿著黑色道袍的執法弟子握在手中,他們領著云青一步步走入地獄。
jazzsax 發表於 2014-9-15 01:28
第一百二十八回、無神隕落,機關算盡

    張小武蹲在地獄道的囚籠之外,小聲對裡面的人說道:「黃泉魔尊,無神魔尊隕落了。」

    那裡面黑漆漆的一片,張小武也看不清具體情況。六道地宮分別與六座主峰相接,地獄道在掩月峰下面,離云青的望月峰頗為遙遠。云青所處的八寒八熱地獄都是一個個獨立的小世界,雖然可以和地宮保持聯繫,但是與地宮之間是無法相互影響的。張小武這幾天讓金龍女陪著威逼利誘了好幾個六道宮中的守衛弟子,終於想辦法聯繫上了她。

    「你怎麼來了?」云青的聲音聽起來沒什麼起伏,但比平日裡要低沉不少,想來是這幾天受盡折磨了。

    張小武一五一十地跟她說來:「我弟弟最近找了名道侶雙修,他道侶的哥哥的師父在地獄道中管事,於是我又通過這名管事找到了……」

    「咳咳……」云青突然咳嗽起來,她打斷道,「你來幹什麼?」

    張小武心想一定是自己太囉嗦了,黃泉魔尊在八寒八熱地獄受刑這麼多天哪裡有心思聽他廢話。於是他立刻道:「望月峰上大家都盼著您回來呢,於是兩位姑奶奶先差我過來瞧瞧……」

    「你剛剛說宗無神隕落了?」云青又打斷了他的話,話裡有幾分急促,聽起來呼吸不是很暢通。

    張小武一愣:「對,剛剛傳來的消息。」

    地獄道中的云青沉默了一會兒,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再開口時聲音已是斷斷續續了:「那麼……咳咳,想必不久之後我便能從地獄道里出來了。」

    張小武不解,這宗無神與黃泉魔尊隔了十萬八千里,兩者幾乎沒什麼交集,怎麼黃泉魔尊就知道對方一死,她就沒事兒了呢?

    「黃泉魔尊啊,這個……還要呆多久我是不清楚的。不過您冷了餓了都跟我說啊,我給您送吃的來,百魚羹熬了一天多,今日正好能吃了。」張小武絮絮叨叨地對地獄道中的云青說道,「還要,公主要養魚,胡姑娘要養雞,您看我這該怎麼辦是好……?」

    「宗無神是誰殺的?」云青沉默了好半天才開口,她似乎在竭力平復呼吸。

    張小武又愣了:「這就不知道了。」

    「是麼……」云青似乎又開始思索什麼了,那邊靜得聽不見一點聲音。

    張小武接著和她講龍女和胡寒眉最近把他折磨得有多慘:「您是不知道啊,胡姑娘天天嚷著要吃雞,這龍公主又偏要與她作對,我只能琢磨著如何做出雞肉味的魚和魚肉味的雞好把兩邊都給糊弄過去。」

    「哦,原來今天吃的不是雞麼?」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從他頭頂傳過來。

    張小武順口就答道:「是啊!不然龍公主肯定要把我拖進池子裡淹死的!」

    「你覺得我比較好欺負?」

    張小武察覺出不對,戰戰兢兢地抬頭就看見那張傾國傾城的臉,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媽呀!姑奶奶,你怎麼也來了!你走了就不怕公主把你屋子給掀了麼!」

    「哼,今日先放你一馬。」胡寒眉斜睨了他一眼,然後對云青說道,「宗無神是鏡離殺的。」

    云青似乎笑了一下:「知道了,多謝你們。」

    「他是被履天聖壇擊落的,說是萬千祭祀在操縱聖壇,但是誰不知道鏡離一直就在聖壇上面啊。」胡寒眉似乎有些不屑,聽她說起人道聖者的名字也沒有多大情緒波動了,也許是從這段因緣中走了出來,也許是將之埋得更深了。

    「現在九鳴城也算輾轉一週重歸人道之手了。」云青嘆道。

    「什麼重歸人道,九命本是天祝古都,乃是妖道的地方!」胡寒眉一提起這件事兒就火大,她腳邊坐著的張小武被她嚇得飛快跑遠了。

    云青話裡一直帶著嘆息的意味,也不知她是疼了還是怎麼樣:「十萬大山放棄了九鳴城,也放棄了你,妖道聖者想要用這些籌碼來換取一點恢復身體的時間。」

    「……聖者大人怎麼了?」胡寒眉常年在外,但對妖道聖者也是極為依賴的。

    「病了。」云青說幾個字就停一會兒,看來在地獄道中受刑確實難以承受,「看起來頗為虛弱。」

    胡寒眉似乎回憶起妖道聖者的樣子,眼睫投下一小片陰影,神色間露出幾分惆悵:「她一直是這樣,她……已經活得太久了。」

    「聖者不是不死不滅麼?」一邊候著的張小武也終於忍不住插話。

    「世界上哪裡有什麼能夠永恆的東西?」云青話裡少有地流露出幾分輕嘲,「就連這個世界本身都總有一天會走向滅亡啊。」

    胡寒眉心裡頗為複雜,她與鏡離本是對立面,對方下手無情她也沒什麼好計較的。可是妖道聖者是她的至親之人啊,就這樣被拋下,她怎麼可能一笑了之。

    云青此番去十萬大山似乎也探明了妖道聖者的一些情況,她活了十萬年之久,又一直沉睡在夭闕塔這樣的妖族埋骨之地,不管是身體還是神魂所承受的東西都太過沉重。所以在真正的天下大亂之前,她需要一點準備時間。

    只有聖者們開始亂了,這場浩劫才會拉開帷幕。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十萬大山攻打九鳴城並非云青帶來的偶然,而是時間驅使下的必然。妖道聖者是所有聖者中最等不起的那一個,百年前,人道出現了聖者鏡離,而佛道子鴻也開始自創往生心經,想必不久後佛道聖者也將誕生。那時候鬼道聖者處於穩定期,仙道聖者、魔道聖者都處於鼎盛期,甚至還在上升之中,唯獨她一個,正在一點點地衰落。

    她不能等人道聖者與佛道聖者完全成長起來,也不能等自己完全跌落到仙魔之下,她必須趁著自己還活著,為妖道爭取出最好的形勢。

    胡寒眉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麼:「九命城原本是妖道的,但現在妖道聖者將其作為籌碼讓給了人道,所以說魔道此次也是在打這個主意……?」

    「沒錯。」云青咳了幾聲,然後接著說道,「九鳴之亂開始的時候,這座城的歸屬權在人道,緊接著被轉移到了妖道手裡。妖道聖者把你送上戰場,然後讓你隕落,這樣一來她付出的籌碼就是一座城,一位巔峰天妖。現在魔道打算故技重施,本來這座城和我們不沾邊,但只要宗無神以最小的代價把它拿到手,那麼它就算是我們的籌碼了。」

    胡寒眉突然對這個素未蒙面的魔道嫡傳產生了一種同病相憐之感:「所以說,這樣一來,魔道聖者手裡就有了一座城,還有一位魔道嫡傳作為籌碼。」

    「現在他把這兩個都給了人道。」云青輕笑一聲,「如果不先佔下九鳴城,難不成我們還要拿無妄魔境跟人道換嗎?」

    胡寒眉還是不太理解:「妖道聖者換了口喘氣的時間,可是魔道聖者換了什麼?」

    「他用這座城換了你,用宗無神換了我。」云青似乎一直在笑,但是斷斷續續的咳嗽聲又將笑意掩了下去。

    胡寒眉越發不理解了,而張小武更是完全沒聽明白:「……?」

    云青記起她被派去九鳴城刺殺胡寒眉的時候,在此之前她曾與國師詳談。那時候她剛殺了靈飛子,國師提醒了她要做好通天神脈問責的準備。如果沒記錯,國師當時就明確說了「聖天香不會殺你,到時候他多半會耍賴」。

    這次看起來魔道聖者還真是耍賴了。

    從云青知道的幾件事來看,現在她身上欠著胡寒眉的命,靈飛子的命,甚至連榮道子之事她也沾了邊,魔道聖者想要保下她,必須將每一段因果都了結了。

    胡寒眉的事情很明顯,魔道聖者與人道聖者大概十二年前就開始籌劃了,他從人道聖者這裡拿了鄭真真與胡寒眉,所以會想辦法還一個差不多的子。現在看起來,這顆子就是被魔道佔了很短時間的九鳴城。九鳴城和魔道本來半點關係沒有,可是魔道聖者強行把它拿下來,就算只佔了幾日,那也真是有關係了。這顆子算是他無中生有弄出來的,多少有點耍賴的意思。

    而靈飛子的事情就比較讓人費解了。嫡傳之間是一命換一命,一開始云青以為千變才是那個用來換她性命的,可是後來仔細想想卻覺得不對勁。要是魔道聖者舍了千變,那也應該用計讓他死在仙道手裡,死在云青手上那算什麼事兒?再者,千變偽裝成易渡還是他死前說的幾句話都是另有所指,云青一時半會兒不明白到底有什麼深意,但想來應該不是單純的以命換命。

    後來回宗,遣淵魔尊似乎並不知道千變是偽裝成易渡魔尊去找的云青,云青也沒有再提這事兒。等她被拖進地獄道受刑的時候基本上也確定了千變不是用來換她的那個。她之所以能這麼坦然地回宗正是以為魔道聖者已經處理掉了後面的事情,千變也好,靈飛子也好,這些基本上都不用擔心了。

    可是遣淵魔尊態度不明,怎麼看都是沒有跟魔道聖者通過氣的樣子啊。

    現在宗無神一死,云青又開始猜測魔道聖者是不是用他從仙道手中換下自己的命。所以她一確定消息真實性就立刻問了張小武宗無神是為誰所殺,若是為仙道之人所殺,那這個猜測就八九不離十了。

    沒想到胡寒眉卻篤定地說宗無神是被人道聖者擊殺的。聖者不會對聖者以下的存在出手,可還是有些特例的。云青記得蘇悼白就曾對自己說過,若是靈飛子真的為她所殺,那就要將她帶上通天神脈「由聖者大人親自抹殺」。也就是說,在以命償命的過程中,聖者才能對聖者以下的存在出手。

    如果擊殺宗無神的是仙道聖者,那就沒什麼可說的,可現在擊殺他的是人道聖者……云青仔細回憶她與人道聖者相處的細微感受,不禁有了一個荒誕的猜測。

    這人道聖者莫非是通天神脈的人?
jazzsax 發表於 2014-9-15 01:31
第一百二十九回、刑期結束,意外訪客

    閻魔天子峰,正殿。

    屏風之上倒映出地獄道的場景,那裡面是滾燙的熔岩和極寒的玄冰,巨大熔爐裡翻滾著血肉,無數惡鬼啃噬受刑之人的身體。謝遙剛抵達六道閻魔宗就被接到這麼個地方,他盯著屏風看了有半柱香的時間了,若不是認出受刑之人是云青,他幾乎要以為這是魔道給仙道的下馬威。

    「咳,不知遣淵前輩是何打算?」謝遙糾結地挪開了視線,不敢再看屏風上的情景。若真是下馬威,那也效果絕佳。

    「不知仙尊是否滿意?」宗主的聲音嚴肅而莊重,迴蕩在這空曠的大殿之上頗有幾分恐怖。

    謝遙詞窮,心下覺得說「滿意」肯定不對,說「不滿意」那就更不對了。他想了會兒才道:「這個……晚輩說了可算不得數,聖者大人是要她性命的。」

    遣淵魔尊平靜地道:「不能殺,亦不能壞其根基,這是我六道閻魔宗的底線。」

    謝遙頓時覺得自己被派了份苦差事,他一個人趕來無妄魔境本來就是深入虎穴了,現在還要琢磨著怎麼殺了虎子,那不是找打嗎?要是清虛子他們幾個在這裡多半不會懼怕六道閻魔宗威勢,也不會顧及與云青的私交,但是換了他就不行了。謝遙一邊苦惱怎麼把人活著帶上通天神脈,一邊飛快地答道:「這個也只能由聖者大人定奪。」

    「只消聖者大人一言,我宗自可代為行刑。」遣淵魔尊分毫不退,看來他是不願交出云青的。畢竟云青對於整個無妄魔境都意義頗深,要是把人弄去通天神脈,誰知道仙道會不會完完整整地還回來?

    謝遙搖了搖頭,陳懇地道:「遣淵前輩,我只是傳話之人罷了。六道閻魔宗的條件我可以代為轉達,但聖者大人的意思就是讓我把云……把黃泉魔尊帶上通天神脈,其餘事情都只能由他做決定了。」

    這話已經不太客氣了,謝遙的意思是帶云青上通天神脈也不是他的決定,遣淵魔尊在這兒跟他討價還價是沒有意義的。只要聖者開了口,那就沒有人可以反駁了。所以謝遙在發現自己說服力極低之後立刻把所有事都推給了仙道聖者,反正遣淵魔尊也不可能與仙道聖者當面對峙。

    遣淵魔尊沉默了一會兒,再開口時話裡多少有點滄桑之意:「自當謹遵聖者大人吩咐。」

    屏風上的圖案色彩太過鮮豔駁雜,謝遙無法透過它看清遣淵魔尊的神情。從近年來聽到的傳聞來看,眼前這位魔道巨擘確實是視云青如己出,此番六道閻魔宗也是想盡辦法替她脫罪。可是這事兒從發生到現在,魔道聖者都不曾當面出來講過什麼,既然他不表態,那所有人就得聽仙道聖者的。

    所以說六道閻魔宗這次多半抗不下通天神脈的壓力。

    謝遙不知不覺間又把目光移到了屏風上,這時候云青已經走上了刀山。她赤足踏在刀尖上,四肢被看不到頭的黑色鎖鏈牢牢縛住,大概是這鎖鏈有什麼特殊之處,她無法用真氣護體,只能憑著肉身頑抗。

    「這個,是不是能將黃泉魔尊交給我了?」謝遙又低下頭,心想魔道刑罰還真是作孽啊。他覺得比起酷刑施與的痛苦更要讓人難以承受的就是對力量的剝奪,在這種環境下像普通人一樣被火灼傷,被冰封凍,被惡鬼吞噬,這對於修行之人而言是最大的侮辱。

    「待她走完這段。」遣淵魔尊閉了眼,周身氣息中正平和,看不出半分殘酷,可就是他親手將云青送進了地獄道。

    謝遙多少有點不明白他的意思,遣淵前輩不願意將云青交給仙道顯然是怕她在神隱門受苦受難,可在哪兒受苦不是受苦啊?與其讓她在這裡受八寒八熱地獄的折磨,還不如上通天神脈來個乾脆的。

    「恕晚輩直言,黃泉魔尊再走下去恐怕撐不到通天神脈了。」謝遙忍不住求情,他和云青的交情幾乎要追溯到道途的起點,算起來他還欠著云青一段莫大的因果呢。

    「不走完怕她不長記性,宗門不幸啊……」遣淵魔尊長嘆道。

    說實話,謝遙覺得云青這幅樣子,就算走完了也不見得會有所悔改:「到通天神脈上聖者大人自會責罰,遣淵前輩不必多此一舉。」

    他看著遣淵魔尊這副樣子突然有些懷疑,對方不會是要讓云青一直這麼走下去,然後把他拖死在無妄魔境吧?

    「仙尊可知她犯了什麼事兒?」遣淵魔尊淡淡地問道。

    謝遙老實答道:「殺死我宗嫡傳靈飛子。」

    遣淵魔尊搖頭嘆道:「這是仙道聖者該管的。我罰她是因為她心性有暇,騙取傳承,私逃禁閉,同門相殘。」

    謝遙啞口無言,這裡面每一條拿出來在正統傳承中都是不可輕饒的重罪。心性有暇和騙取傳承若是犯了,那基本上道途也就到此為止了,等著轉世重來吧。而後面的同門相殘那得看程度,要是缺胳膊斷腿還好說,要是傷及性命那也是個死,看云青出手必滅口的風格,估計是死得不能更死了。

    「不知同門相殘是指?」謝遙還是抱著點希望的,殺了個看不順眼的外門弟子應該不是什麼大問題。

    「戾氣失控,殺其嫡傳師兄。」遣淵魔尊說話一向簡練,他這話一出口謝遙心裡也是「咯噔」一下。

    這幾宗重罪要是罰下來,把地獄道走爛了也不夠啊,莫非遣淵前輩真要把他耗在這兒千八百年?

    「遣淵前輩,不知刑罰可否延後?聖者大人在通天神脈上等著,我怕……」謝遙賣了個關子,他也不知道怕什麼,不過把話推給仙道聖者就對了。

    遣淵魔尊看著屏風上踽踽獨行的云青,她身上白衣已經成了血衣,新傷舊傷堆疊在一起,看上去頗為猙獰。這麼幾天地獄道走下來,唯一不變的就是她安靜而沉凝的氣息。

    「既然仙尊不願就等,那便將她帶出來吧。」

    遣淵魔尊朝著屏風一揮袖子,屏風上的地獄道畫面瞬間化作實景。云青艱難地邁出步伐,原本腳步要落在利刃之上,可是下一秒腳尖就碰到了冰冷而堅硬的地面。

    謝遙看著她活生生地從屏風上走下來,心中暗道遣淵魔尊修為果然深不可測,以虛化實然後將云青這麼大個活人給移出來,居然還能直接完全不著痕跡。

    「見過師尊。」云青轉身朝著屏風施禮,聲音說不出來的低啞。

    「幾日來可有何反省?」遣淵魔尊將屏風恢復原狀,那上面又變回了靜止的畫作。

    「有。」云青現在說話的簡練程度直逼她師尊,她連站在這裡也頗為勉強,更別提說話了。

    「有何反省?」遣淵魔尊壓著怒火問道。

    「很多。」云青不知死活地答道。

    謝遙聽到這裡簡直忍不住要捂臉了,他能想像遣淵魔尊收云青這麼個徒弟得有多大的耐心和毅力。在遣淵魔尊的怒火完全爆發出來之前,他立刻試圖解圍:「不知黃泉魔尊現在能否隨我前往通天神脈了?」

    「不能。」

    回答的居然不是遣淵魔尊,而是云青。她神情平靜而鎮定,但謝遙能感覺到遣淵魔尊周身鼓動的氣息快要把屏風給掀飛了。

    遣淵魔尊擔任宗主之後為數不多的幾次說話被打斷全部來自云青,他深吸一口氣,儘可能溫和地道:「不能也得去。」

    「不知黃泉魔尊有何不便之處?」謝遙再一次嘗試解圍。

    「傷情未復,還請仙尊寬限幾日。」云青低下頭,終於放棄了刺激她師尊。

    「沒問題沒問題……」謝遙聽了終於鬆口氣,連連表示自己完全不介意。

    遣淵魔尊冷著臉:「三日之內啟程,路上勿作拖延。」

    云青施禮告退,身上的鏈條哐當哐當響起來,她停下退出正殿的腳步:「師尊……」

    「你又怎麼了!」遣淵魔尊身前的屏風開始咯吱咯吱作響,謝遙不動聲色地後退幾步怕被誤傷。

    「可否解開這個?」云青揚了揚手,她手腕上皮開肉綻,那條漆黑的鎖鏈直接嵌進肉裡,就跟長進去了似的,看著分外驚悚。

    謝遙感覺到鎖鏈上的氣息雖然也是純正的魔道真氣,但似乎與六道閻魔宗並非一脈相承。他修行的乃是太上玄氣道,對元氣、真氣的感應非比尋常,大凡這種東西只要一眼就能瞧出端倪。

    「雖然免了你剩下的地獄道刑罰,但這極獄鎮罪索卻得一直戴著。」遣淵魔尊說完這句又傳音給云青,「這是極獄罪魔宗的東西,以你現在的修為是掙不開的,暫且封住你的神通,免得你到時候把洞玄子給騙過去自己偷跑了。要是再這樣,連聖者大人都保不住你!所以保險起見你得給本座戴著它!」

    遣淵魔尊一叮囑起云青就開始絮絮叨叨,他沒等云青反駁又是一陣數落:「它雖能封住神通,但對真氣本身卻沒什麼影響,你自可悟道修行,亦可自行療傷。本座手裡有一道極獄鎮罪符,你若是偷偷揭開它本座就會知道,所以別再打這個主意了!」

    謝遙看他們倆沉默半天,於是道:「那麼這幾日晚輩也要在貴派叨擾了。」

    云青沒理他,沉默著低頭施禮,然後走出來正殿。

    她不知道望月峰上有個意想不到的人正等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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