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俠修真] 青雲之上 作者:蓮花郎面(已完結)

 
jazzsax 2014-9-10 03:26:54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51 109121
jazzsax 發表於 2014-9-15 04:38
第一百五十回、朝聞道者,夕可死也

    仙道聖者靜了很久,最後才對謝遙道:「去請黃泉上山吧。」

    謝遙不知他為何又改變了主意,但是隱約覺得和神宮關係不小,他恭敬地告退,然後將候於界門外的云青帶了上來。

    通天神脈上的茫茫霧靄似乎又濃厚了些,云青走上來的時候連站在影壁前的仙道聖者都看不怎麼清楚了,不過他是孩童之身這點倒是不會錯。修道者在生前大多會保持著春秋鼎盛的樣子,一般青年與中年最為多見,也有女修偏好少女模樣,但孩童和老者卻實在少有。云青自己幾乎不曾長大過,可她還有個處於正常年齡的阿芒。

    看見仙道聖者的一瞬間她就感覺有些怪異。她所見過的聖者中,妖道聖者因為身體虛弱,所以看上去要年邁些,而鬼道聖者大概是保持著死前的樣子,所以是老者模樣。剩下的魔道聖者、佛道聖者還有人道聖者都是青年人,唯獨仙道聖者有些特殊。一氣化三清,三清中玉清是個婀娜窈窕的女子,可太清本尊卻是個男孩兒,也不知剩下那位上清是什麼樣子。

    云青心裡覺得仙道聖者恐怕口味奇特。

    「本座之所以維持此身是因為傷勢未復。」仙道聖者淡淡地說道,這聲音也與云青想像中的不同,比起其他太上道修者,他聽起來太溫柔了。

    看來仙道聖者也是個能識人心的,云青立刻放空腦海,也不亂想了。

    「多謝聖者大人。」她謝的是仙道聖者此番接見,基本上他見了云青就是能回答她問題的意思了。

    云青識趣地不去問他傷情,這種事情知道得多了並無好處,畢竟她比這群立於巔峰的修行者還差得太多。

    仙道聖者也沒想和她講這些亂七八糟的,他一下一下地叩著影壁,聲音迴蕩在霧靄中分外空淨:「不必,本座尋你自有原因。」

    云青明白他這是要談代價了,但也只能應道:「不知聖者大人有何指點?」

    影壁中的男孩兒閉著眼,神色安然,如同一張朦朧的畫,他對云青道:「本座能知你心中所想,你也不必行什麼虛禮,有事說事。」

    仙道聖者講得越是無所謂,云青心裡就越沒底。如果他直接提要求,云青反倒能根據這要求選些合適地角度來切入這個問題,可他什麼都不說,云青自然也就無從判斷他的底線。他與魔道聖者之間已經換過子,應該是不能隨便對云青下手了,可云青對聖者之間的棋路還不太清楚,如果這次她問太多又拿不出東西平衡,說不定仙道聖者就會伺機將她留下。

    「聖者大人既知我心中所想,不知可否為我解此疑障?」云青與仙道聖者說的每一句話都是深思熟慮,不敢出半分差錯,她一下又把問題推給仙道聖者,看看他能答些什麼。

    「你心中所疑太多。」仙道聖者答得也是滴水不漏,他不動聲色地又把問題扔回去,「你想讓本座從何說起?」

    這下云青沒辦法了,再兜兜轉轉估計仙道聖者也不會多愉快,她只得將此行的首要問題說了出來:「晚輩受一命雙生所擾久矣,不知聖者大人能否指一條明路?」

    「坐下細談。」

    仙道聖者點點頭,然後退回影壁內部,長長的道袍拖曳在地卻不發出一點聲音。他盤膝而坐,在云青和他之間立起一座隔絕天地的大陣,這陣型極小,僅容下兩人,但構造卻繁複精密。云青記得靈飛子就曾以一座太極八卦陣將她克制住,顯然神隱門也是長於陣法的,更勿論眼前這個神隱之首了。她不知道當初靈飛子鐫刻於神魂的大陣也是仙道聖者的手筆。

    云青壓力一下就大了,她在影壁前席地而坐,儘量平心靜氣,摒除雜念。

    這座陣法能將兩人精氣神相連,是修行者中慣用的傳道之陣,師長可以借陣法將道藏真意直接展示給弟子,同時很準確地觀察弟子對它的領悟。傳道之陣很難佈置,一般都被固定在傳法殿中,當然這對於仙道聖者而言也不過是彈指一揮的事情。

    云青用著這個為她一人而建的大陣,心中如臨大敵,仙道聖者儼然就是要與她論道的架勢啊……

    「你為何會受一命雙生所擾?」仙道聖者的聲音迴蕩於陣中,一次次叩擊神魂,有種振聾發聵之感。

    云青覺得很難回答,想了會兒才道:「雙生之人疑有神智。」

    「你知道一命雙生到底是什麼嗎?」仙道聖者嗤笑一聲,然後反問道。

    云青點點頭:「原本是一個人,後來因為某些原因而產生了兩個完全不同的個體。」

    「只有一個人。」仙道聖者強調了一下她的話,「既然只有一個人,那你還怕什麼?」

    云青啞然,自然是怕阿芒產生神智之後就會將她反制住啊。仙道聖者的意思她也明白,既然自始至終都只有云青這麼一個人,那麼她當然不用害怕,反正阿芒也是她,控制了就控制了,與現在也沒有區別。但是對於云青來說這裡面區別簡直太大了,她希望自己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存在,而不是某個部分。

    「一看你就是個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天書沒你想像中的那麼好用,一旦用它看見了表層的真相,你就不會再往下深思問題的根源所在。一命雙生遠比你理解的要複雜。」

    仙道聖者似乎能清楚地知道她在想什麼,也不知是因為他本來就看得清人心所思還是這座大陣的反饋。

    「還請聖者大人細說。」云青現在根本藏不住心思,她只能控制自己不去亂想。仙道聖者門下十子皆為當世少見的英才,可見他也是個善為人師的,不過云青到底不是仙門弟子,這麼面對他除了壓力特大之外就沒有別的感想了。

    「你想過一命雙生是如何產生的嗎?天底下這麼多人都一條命一個身子,怎麼唯獨你就會這樣?還有,為何你與阿芒是一命雙生,而不是與這世間的其他人?」

    云青答不上來,只得沉默。

    仙道聖者睜眼一瞥,然後又閉上,他一點點同云青解釋道:「先說一命雙生是怎麼產生的。你說『一命雙生』原本是一個人,後來產生兩個完全不同的個體,這是因為加持在這個人身上的氣運實在太大,天道為平衡世間氣運,只得再弄出一個人用以平衡。」

    云青覺得與自己情況相符,但還是不太對:「那不是有兩個人嗎?」

    仙道聖者點頭:「兩個人不錯,且兩個都是氣運所鍾之人,不過死了一個就只剩一個了。」

    「啊?」云青覺得仙道聖者的回答堪稱簡單粗暴,細想之下卻分外心驚。氣運所鍾者中也有早夭之輩,並不是說有氣運加身就不用死了,如果一開始有一個,天道又弄出來一個,後來死了一個,這還是剩下一個人,剩下的人與一命雙生也沒什麼關係啊……

    云青有點算不清楚了,她抬頭問道:「然後呢?」

    仙道聖者沒答,而是冷笑一聲:「聖天香沒教過你在聖者面前怎麼說話嗎?裸足紋身之事本座忍很久了,再敢這麼出現在仙道的地方本座就把你扔下山去。」

    前一條云青是知錯了,可後面的話她怎麼聽怎麼不順耳,這還是她第一次因為打扮被訓斥……仙道聖者管得也太寬了吧,難道他家弟子出門穿什麼都要他先過目嗎?謝遙腦門上這麼大的青帝印,他難道還把謝遙扔下去過?到時候仙魔之戰都不用魔道聖者出手了,直接讓花天欲魔宗弟子打前陣就能噁心死他。

    云青想法一閃而逝,不過還是被仙道聖者捕捉到了,他口氣越發不善:「剛剛講到死了一個……」

    云青尷尬地點頭,把手攏進袖子,遮住那上面猙獰古樸的大日黑天輪:「咳,對,死了一個……」

    「天道也做不到無中生有,所以它弄出來的那個人要麼是本來就存在的,直接把氣運分了過去,要麼就是從原來的人身上分割出來的。你的情況屬於前者。」仙道聖者一口氣說完,「這也能解釋為什麼阿芒身上會有句芒神力。他原本就是神,後來神道失了道統,神明隕落,你們之間又是氣運相連,所以直接接管了他的身子,算你白撿個大便宜。」

    「所以本座才說你不必擔心他產生神智,因為神道已經沒了,世界上不會再有神了。」

    這個說法不能完全說服云青,仙道聖者肯定還有所保留,最多是給她找到個心理安慰。她忍了忍,終於還是忍不住了,直接問道:「還道於天,假如句芒死了,他的氣運和道不是都應該上還於天道嗎?為何還會留在我這裡?」

    「這就是另一個問題了,你要本座解你一命雙生之擾,現在本座告訴你了,本無所擾,只是你想太多,徒增煩愁罷了。」仙道聖者平靜地說道,云青真想衝進去打他一頓。

    「還有什麼要說的嗎?」仙道聖者壓迫感十足地問道。

    云青少有這種完全被壓制的時候,可是對方是個和她關係算不上好的聖者,所以只能默默承受。

    「……沒了。」她正打算起身告退,可是陣中突然傳來一股難以形容的龐大力量,無法躲閃,無法反抗,直接將她按在原處。這是道,並非術或者法,而這方天地間能直接御道的,僅有聖者。原以為魔道聖者已經是行事不拘常理的典型,沒想到還有個這麼不講道理的仙道聖者,他居然一聲不吭就對云青下手了。

    「那就回答本座幾個問題。」仙道聖者突然起身,四周霧靄一掃而空,整個影壁前的石台上都染上了不可動搖的偉力。

    「請說。」云青深吸一口氣,靜坐原地,任他逼近。

    「你為何求道?」仙道聖者所言如同洪鐘作響,一下下砸在云青心口。

    云青脊樑筆挺,漠然道:「意指青雲。」

    「你所求的是何道?」仙道聖者的聲音通過大陣直接傳入神魂,奪攝心魄。

    云青難以喘息,她沉聲道:「閻魔之道。」

    「哦……」仙道聖者意味深長地嘆道,「那你可知何為得道?」

    云青這時候已經被反覆迴蕩的聲音震得有些暈乎了,她凝神屏息,大聲道:「亙古長存,不滅不朽。」

    「錯了。」仙道聖者的聲音聽起來分外柔和,但云青心中的危機感也瞬間上升到了極致,「你是知道的,世間沒有什麼東西能夠不朽不滅,就連天道也不能。所謂得道,不過是所問之事得到解答,心中疑障盡去,不過是所堅持的事情,得以踐行,心中無悔亦無愧。天地之大,我們所求的如此之繁雜,每個人心中所求之道都是不一樣的,所得的道也是不一樣的,所謂得道,從來都與不朽無關。」

    云青一瞬間感覺心中有空洞在蔓延,整個人都處於無所依託的狀態,仙道聖者正在以他的說辭亂她的道心。

    可是這還沒有結束。

    「鄭真真死在你面前的時候,她是得道了的。醫者仁心,捨生取義,她做到了,無悔亦無惑,所以得道。那些鎮守九鳴城的人族將領,他們從未修行,可是他們能明此心,踐此道,為此心而亡者亦可說是得道。」

    「多少人浮沉人世猶如蜉蝣,朝生而暮亡,但他們也可作得道之輩。朝聞道,夕可死也,黃泉,你可明白?」

    云青臉色一變,仙道聖者想要殺她!

    若是不明白,那麼道心將亂,前路已斷;若是明白,那就是仙道聖者所說的「朝聞道」,聖者一言一語均含莫大因果,可謂是一言變道,一字改朝。如果她順從仙道聖者所言的「夕可死也」,那麼下一刻她就會在這種因果之下慷慨赴死。

    究竟該如何作答?
jazzsax 發表於 2014-9-15 04:42
卷七 山雨欲來

第一百五十一回、何謂得道,長生久視

    仙道聖者提出的問題對於現在的云青而言實在尖銳,她所接觸過的幾個道統中從未有哪一個提出過「得道從來都與不朽無關」這種驚世駭俗的言論。就算云青對這番話完全不認同,她也找不到什麼強有力的證明來駁倒仙道聖者。

    她只能坐著安靜回想。

    人道從來都是「未知生,焉知死」的態度,據云青所知,履天壇的修行中從不論死。他們講究大仁聖德,人道有先聖曾言「盡幽明上下而自我治之,又焉得捨生之理而不盡,暇問鬼道乎」。這話的意思就是天地大道如此繁多,修者欲窮其理不知需要多麼漫長的時光,活著還不夠,哪裡有空去管死後的鬼道之事?

    云青覺得這幾句話勉強能用得上。

    「天地之道浩渺無垠,以死所踐是其中之一,而黃泉欲上窺於天,奪一線生機,聖者大人不該以此強令我行此道。」

    云青沒法回答,論境界她和聖者相比根本就是雲泥之別,她只能潦草地從記憶裡找了些話應對,試圖迴避仙道聖者的問題。

    但是她顯然低估了仙道聖者想要弄死她的決心,他將手貼在影壁之上,低笑道:「你尚在求索之中,不知何為道,亦不知何為得道。爭得生機千百年又如何,到頭來所獲的也不過是比那些凡人漫長無數倍的迷茫罷了。待你開悟,明白了道為何物,心中再無渴念,再無疑障,那麼活在這方已被理解透徹的世界對你而言還有什麼意義?本座不令你強行此道,只問你道心可否承受證道之沉重,凋亡之自在。」

    對於生者而言,明明凋亡才是沉重,證道才是自在,可在仙道生者言論之中兩者竟然完全反了過來。

    云青皺眉,她完全是被境界所壓制,但也不能束手就擒:「那聖者大人為何活著?」

    仙道聖者似乎早料得她有此一問,頗為輕鬆地答道:「自然是因為沒有誰能殺本座。」

    云青這下是真沒話說了,對方不要臉的程度在聖者中簡直前所未見。剛剛是借言談中體現的聖者境界來壓制她,現在就直接拿實力說話了。是這樣沒錯,「朝聞道,夕可死」的疑問能逼死聖者境界之下的云青,但她卻沒法以此逼迫一個本身就已經不死不滅的聖者。

    她沉默良久,這才不死心地道:「聖者大人得證聖位之前就沒想過這種事嗎?」

    仙道聖者肯定沒想過,要是這麼想了,他在得道之時就該去死,怎麼會有空留在這裡刁難她。

    仙道聖者頗為溫和地道:「沒有,若是想過說不定就不會成現在的樣子了。黃泉,本座知你何意,你欲以『聖者得道而長生』來駁本座『得道即可亡矣』之言,但是誰告訴過你聖者所走的路就是對的呢?」

    云青覺得仙道聖者在短短的接見中每一個字都帶著顛覆性的含義,她甚至沒來得及回味他前一句話,就直接被他後面那句給擊中了。

    「說不定,吾等聖者也不過是走錯路的人罷了,這條錯路還一直延續了幾十年之久呢……?」他的聲音穿過影壁,清晰而平靜,語氣淡得聽不出半分起伏。

    這麼幾句論道之言裡,仙道聖者先把所有修行者認為是顛撲不破的「長生」拉低為「永久的迷茫困苦」,然後又把那些處於修道者巔峰的聖者們稱為是「走錯路的人」……云青在這一刻都不由懷疑起是不是除了成聖位之外還有什麼其他的出路,可她馬上就心中一凜,現在不是考慮他的話對不對的時候,她應該先想辦法從這番永遠無解的論道中脫身。

    「我未證聖位,自然不知這條路是對是錯……」云青覺得自己不能被他繞進去,於是立刻想辦法扯開話題。

    但是仙道聖者快狠準地打斷了她:「本座已證得聖位,現在本座告訴你,它是錯的。」

    云青又卡住了,和仙道聖者的論道是她目前為止經歷過的所有對話中最難受的。魔道聖者雖然心思難測,但好歹是魔道自家長輩,在修行上自然從不為難什麼。而人道聖者與魔道聖者似乎有什麼約定,所以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更不會插手她修行的事情。佛道聖者未得道時就與她有過一段緣法,還被她叫過兩年師兄,所以耳根子也軟些,少有刁難。

    眼前這傢伙根本就是從頭到尾一直在用自己的境界壓制云青,直接越過魔道師長就開始指點她修行,以大欺小這種事情幹得不知道有多順溜。云青算是明白了,雖然聖者不能直接對未成聖位的小輩下手,但隨隨便便幾句話也是能把人逼瘋的,前提是他要像仙道聖者這樣拉得下臉。

    云青深吸一口氣,一邊細細思索一邊開始回答:「我還是不能確定,對於我而言,沒有走過的路都不能下定論。不過聖者大人所言的『得道即可亡矣』,請恕黃泉直言,漏洞頗大。」

    仙道聖者不言,似乎默許她說下去。

    云青的思路也漸漸清晰起來:「修道修道,修行者所求並不僅僅是解惑答疑,而是從神魂到肉身的完備。聖者大人所言多有偏頗,以死棧道,精神長存,但形體已滅,這是算不得得道的。十年前我有幸在天一閣中窺得《兩教辯》,雖非仙道所著,但其中有些幾言頗得我心。」

    這時候仙道聖者也不再打斷她,反而以陣相助,陣中迴蕩的聲音如同飛瀑般傾瀉而出,有種酣暢淋漓的意味。

    云青越說越是順暢,她將心中所想一一道來:「書中曾提到,道者之言,養此神,煉此軀,惟求長生久視。我想聖者大人是有意將『長生久視』與『永生』加以混淆,以此來亂我道心。永生者自然不可能存在,但長生久視者卻正是我等修者所求。修行者通過修煉,從而獲取悠長的壽命,肉身長存,精神不滅,這才是長生久視之道。」

    「生死兩立,於我等生者而言,死是絕對的惡,至人、完人應當能夠避免死亡,若是為求道而死,那只能說明尚未得道。」

    「如此,聖者大人所言可破。」

    仙道聖者將大陣撤去,揮袖離開影壁邊緣,他淡淡地道:「該懂的都懂了,你回去吧。」

    云青朝他深深鞠躬,拱手而禮:「多謝聖者大人不計前嫌,指點迷津。」

    「本座並未指點你一個字。」仙道聖者背著手,立於影壁中顯得不怎麼真實。

    云青仍未直起身子,她平靜而誠摯地謝道:「多謝聖者大人叩問,黃泉之前多有得罪,靈飛子一事我如今亦是悔之甚矣。」

    「嗯。」仙道聖者還是那副不冷不熱的樣子,「聖天香讓你來這裡的意思你也明白了,所求之事也得到瞭解答,所問之道你自己也已經想出來了,那就走吧。」

    「那麼黃泉就此告辭了。」這時候的云青已經學會了如何謙卑地對待天道和那些聞道先於她的人。只有將姿態放得更低,才能從中汲取更多,最終才會比一切都強大。

    仙道聖者一共問了三個問題,「為何求道」、「所求何道」、「何謂得道」。

    這三個問題是每一名修道者都必須面對的,乃是修行之基,道途之始。云青心性修為從來都不差,前面兩個問題她現在都已經頗為明確了,也就是「意指青雲」和「閻魔之道」。唯獨後面那個,只有當一個修行者明確了「得道」的標準之後才能朝著這個方向努力,云青在這件事上顯然是認識有些不清楚的。

    她知道她為何修道,要修何道,卻唯獨不知道要怎麼得道,所以才會出現心障。她知道宏偉無比的目標,但是看不清要如何抵達它,這時候就會感覺到自己的弱小,從而有了不安,有了迷茫,有了懷疑,有了種種虛妄而無意義的情緒。說到底,她對阿芒的殺心根源也就在此。

    魔道聖者付出宗無神換來的不僅是云青的性命,還有一個讓她問道於仙的機會。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也許魔道聖者自己無法指點的東西,可以交由這位仙道聖者來完成。

    云青從通天神脈出來,也沒有跟謝遙道別,直接就從北海往北川大陸飛去,閻魔聖軀的力量已經足以讓她在罡風中橫行無阻。厲風在她耳邊暴躁地咆哮,可她心中卻一片寂靜。

    魔道的大挪移陣遍佈整個北川大陸,近年還在不斷增多。云青手裡有極獄罪魔宗宗主親自煉製的玉簡,每一次大挪移陣的變化都會清楚地反應在上面,她甚至能知道是什麼人在什麼時間使用了大挪移陣。

    她在北海之冥潛修十年,也不知外界戰事發展成什麼樣子了,看大挪移陣的數量,無妄魔境多半想對北川大陸動手。但云青還暫時還顧不上這個,她要做的就是立刻回宗,然後體悟此番所得,嘗試再進一步。

    如果仙道聖者所言「聖位有錯」是真的,那麼他們的命運恐怕早已定下,這個時代只會是屬於云青這一輩人的。

    云青這麼想著,很快就渡過了碧波蕩漾的北海,來到了人世蒼茫的北川,這個大陸上的王朝歷經了無數年的風風雨雨,深陷於紅塵紛擾中,也不知還有多少寧日。

    春秋代序,寒暑交迭,當渺小的人感受到萬物遷化,而己身正隨之走向衰亡時,便開始嘗試體悟天道,超脫生死。但是能走完這條路的人,實在少之又少,絕大部分修者也不過泯滅於凡塵罷了。

    若生機僅有一線,云青希望抓住它的人是自己。 本帖最後由 jazzsax 於 2014-9-15 04:57 編輯

jazzsax 發表於 2014-9-15 04:48
第一百五十二回、回歸宗門,嫡傳首座

    六道閻魔宗中,望月峰一如既往地寂靜,其他各峰卻比平時熱鬧不少。

    不久前有一批外門弟子經過重重選拔進入內門,然後被分派到各峰修行,當然,所謂的「各峰」並不包括望月峰和閻魔天子峰。這些新的內門弟子都是用來填補戰死者的空缺的,這些年來魔道戰死在外的弟子數不勝數,南風大陸已然是一片人肉泥沼。

    這十年來戰局倒沒有什麼大變動,妖族和人族在九鳴城死磕,戰線時退時進,雙方各有損耗;眠鳳廊和歸靈寺已用鮮血覆寒山,火凰曾被歸靈寺以詭計俘虜一事讓眠鳳廊弟子怒不可遏,兩邊看來都是動了真火;神隱十子還是遊走在各方勢力之間,他們將西北雪山與南方戰場貫通,人道所依靠的天然屏障不復存在,壓力陡增;鬼道動靜比較小,鬼道嫡傳也是行蹤莫測,他們小心翼翼在各個戰場攫取利益,伺機而動。

    這兩年魔道的動向堪稱激進,西南海域如今被魔道完全控制在手裡,東海也是漸入佳境,破滅天魔宗無暇魔尊一人一劍生生將偌大瀛洲域打了個落花流水,魔道也開始正式進駐東海,展開種種爭鬥。

    張小武感覺最近宗門中的氛圍格外緊張,各峰新弟子來了不少,實力也出現了參差不齊的情況。以往門內競爭雖然頗大,但都沒有現在這種不融洽的感覺,近來光是因私鬥出現傷亡的事情都有好幾起了。

    張小武覺得這不是沒有原因的。

    現在六道閻魔宗內門弟子多半分為兩種,一種是剛剛從戰場上下來的,一種是即將上戰場的。剛從戰場上下來的弟子見過無數同門隕落,自己也曾在生死之間掙扎過,手裡染過血之後多少會有些心緒躁動,難以平靜。他們驟然離開殘酷的戰場回到宗中,心裡多少會有點落差,平日裡一下不起眼的小事情也會激起殺機。

    而那些即將上戰場的多半剛入內門,他們對生死見得不多,道心亦不穩固,一想到即將面對的烽煙戰火難免焦躁不安,彼此之間出現摩擦也越來越多。

    張小武自己呆在望月峰上倒是安閒,他根本沒機會感受種種明爭暗鬥,因為這山上的內門弟子就他一個人。不過他自有消息來源,他弟弟張小文和道侶最近一同被選入了音殊峰,在那座山上坐鎮的嫡傳弟子是岐姬魔尊。這位魔尊修煉成狂,不是遠赴各個戰場拚殺就是閉關不出,從來不管音殊峰上的事情,張小文三天兩頭就往望月峰跑,天天來跟他哥聊各峰間的八卦。

    現在張小文正坐在龍女的池子前無所事事,張小武一邊漫不經心地聽他說話,一邊將昨日的修煉心得記下來,以便將來吸取教訓。

    「……聽說前些日子在音殊峰下大打出手的兩人正是為素師妹爭風吃醋,你說素師妹到底好看在哪裡?」張小文喋喋不休。

    張小武已經很多年不曾下山,連素師妹是誰都不知道,他搖了搖頭,接著寫自己的東西。

    張小文覺得他搖頭是認同了自己的意見:「你也覺得吧?要說好看,她肯定是不及岐姬萬一的,嘿嘿,現在想想我在音殊峰也是賺到了。」

    這代嫡傳中張小武只見過兩人,一個是黃泉魔尊,還有一個就是那位女裝的千變魔尊。黃泉魔尊完全就是沒長大的樣子,也不好說長得如何,倒是那位千變魔尊著實美豔。

    「哦。」他評價不出什麼,只得隨口應付了一下。要說好看,肯定沒人比得過望月峰上的胡姑娘,張小武每天對著那張臉幾乎都要對好看的東西本能地畏懼起來了。

    張小文還在津津有味地說著,張小武聽了會兒,終於忍不住道:「你天天想著這個,都不用修行嗎?」

    張小文奇怪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哥哥:「修行什麼?修為越好越容易被選上戰場,我還情願呆在宗內過安穩日子。」

    張小武啞然,他覺得自己和孿生弟弟的想法越來越不同了,兩個人的距離似乎從他代替弟弟上瞭望月峰之後就越來越遙遠,現在的兩人之間已經出現了不可踰越的鴻溝。

    「世道亂了,誰都沒法安穩,還不如好好修行,將來才能保命啊!」張小武忍不住說教起來,他不願意自己弟弟荒廢一生。

    「哥啊,你想多了,世道亂了自有那些大人物來扛著,宗門大統自有嫡傳們扛著,說什麼也是輪不到我們操心的。」張小文不以為然,他笑道,「你也別那麼拚命了,反正黃泉魔尊都沒在,做給誰看呢?」

    張小武心下有些憤怒,他放下手裡的冊子,大聲道:「修行一事從來都不是做給人看的,張小文,你自甘墮落是你自己的事情,不要以此來揣度我的心思!」

    張小文奇怪地道:「你吃火藥了?」

    張小武看著他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心裡終於平靜了些,他重新坐下道:「以後若是沒有拜帖就別來望月峰了,自己好好修行吧,聽哥哥一句話,有實力才能自保。」

    「原來你是怕這個啊……」張小文自以為是懂了哥哥的意思,「沒事兒,你們那魔尊多少年沒回來了啊,我呆個一天半天沒問題的。」

    六座主峰上的環境比起山下烏煙瘴氣的六道宮要好上不知道多少,況且能天天來這個空蕩蕩的望月峰本身也是張小文在其他弟子中炫耀的資本。張小武不讓他來望月峰讓他十分不解,一來張小武自己是個打雜的,也沒拜在黃泉魔尊門下,有什麼權力來管束他?二來黃泉魔尊人又不在,讓他這個弟弟來呆個幾天又怎麼樣。

    張小文正想再說點什麼,突然就看見他哥從池邊的大石頭上跳下來,飛快地叩拜道:「黃泉魔尊!您可算回來了!」

    張小文心中一緊,緩緩轉過頭來,正看見一身玄衣的女孩兒溯溪而上,眨眼間就出現在池子邊上。他「撲通」一聲也跪下了,連忙道:「拜見黃泉魔尊!」

    他低著頭,只看見她衣角猙獰的赤色紋路和若隱若現的蒼白腳踝,初見黃泉魔尊還是在十年前,現在的她與十年前相比幾乎是分毫未變——除了愈發蓬勃浩蕩的魔道氣息。

    「龍淮和胡寒眉呢?」云青一回宗門就直接上瞭望月峰,她想要先看看自己峰上的情況再去見譴淵魔尊。

    張小武抬頭道:「兩位姑奶奶在宗外玩兒呢……」

    云青有些奇怪:「她們兩人一起?」

    張小武知道她的意思:「您不在的時候,她們關係好多了……」

    「望月峰上一切可好?」云青一上來基本就弄清楚了情況,但還是隨口問了一遍張小武。

    「都好,都好。」張小武偷眼看她,發現對方看上去溫和親切,也沒什麼惱怒的樣子,這才松了口氣道,「魔尊在外辛苦了。」

    云青點點頭:「算不得辛苦。對了,還要多謝你十年來看護望月峰,待會兒我會面見師尊,你想要拜入哪位長老門下便告訴我吧。」

    張小文聽得心潮澎湃,他完全沒想到黃泉魔尊說話這麼客氣,他哥哥不過是守著空山十年而已,魔尊居然還要道謝!聽黃泉魔尊的意思,她大概是要為張小武尋個出路了!黃泉魔尊在宗內嫡傳中地位也是尊崇無比的,她向宗主開口就意味著張小武有可能被某位長老收為入室弟子,前途不可限量啊!

    與他弟弟相反,張小武聽了這話反倒心中一緊,他是黃泉魔尊一手扶起來的,現在魔尊說讓他拜在某個長老門下,他居然有種出嫁離家的酸澀感。他掙紮了好一會兒,這才道:「晚輩欲留於望月峰,替魔尊分憂解難。」

    張小文差點把舌頭給咬斷了,這麼好的一個飛黃騰達的機會,他哥居然說要留在這個殺人不眨眼的魔尊身邊!?

    云青的表情也沒什麼變化,只是簡單地說道:「你最好想清楚了,我不收徒,你在望月峰可能要打一輩子雜,永無出頭之日,你真的願意?」

    「若不是得魔尊賞識,晚輩現在還在那污濁不堪的六道宮中掙扎呢,何來證道的機會?」張小武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他道,「晚輩願為魔尊座下鷹犬,供魔尊一人驅使。」

    張小文恨不得上去堵住他哥的嘴,這麼兩句話就把自己賣在這空山上了,往後苦日子肯定少不了。

    云青以心目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突然笑道:「賜爾道號劍臣,入道後便升任執法弟子一職吧。」

    張小武和張小文都呆住了。外門弟子沒有道號,嫡傳的道號都來自黃泉聖殿,內門弟子的道號是師尊所賜,剛剛魔尊雖然說了不收徒,但實際上已經對張小武行師職了。這麼看來,將來張小武從她那裡獲得指點也不是很難。

    要知道,現在的嫡傳都有可能是往後的宗主,而宗主的弟子就有可能是下一代嫡傳,最不濟也可以任個長老之職。

    云青轉身離開,玄衣劃出凌厲的弧度,她腳下黑焰拔地而起,瞬間就身化火光消失在空中。

    門內氛圍不對,她的望月峰恐怕也平靜不了多久了,這種時候找個人幫她鎮住動亂、打理雜務也是很有必要的。但是她還沒想過收徒,也不可能在這個時機收徒。只有當這代嫡傳之首確定下來之後,所有嫡傳弟子才能開始發展自己的勢力,這也是為了防止嫡傳之間相互傾碾。

    魔道競爭一貫殘酷,雖然魔道正統對外十分團結,但內部的傾碾向來不少。真要說起來,南海那些被屠戮的魔道散修也就是傾碾中失敗者的下場。現在無妄魔境中的九宗都是經歷過重重廝殺才留存至今的,彼此之間既站在同一陣線又有種種陳年恩怨。幸好是正統傳承,大家心裡都知道輕重,不至於因為一點恩怨就內鬥不休,至少戰亂發展至今,所有門派還是以大局為重的。

    云青覺得魔道聖者的存在也是九大魔宗離那麼近還能和平相處的原因之一,只要有他盯著,就沒有誰敢對自己人伸手。

    想了會兒亂七八糟的事情,云青很快就到了閻魔天子峰,如果沒弄錯,這時候遣淵魔尊應該在偏殿。

    「拜見師尊。」

    云青走進昏暗的偏殿,她赤足踩在冰冷的石板上發出空洞的聲響,這聲音迴蕩在寬廣的大殿內分外可怕。

    那屏風之上的六道生死輪已經換成了萬魔圖。上面無數魔頭簇擁成群,他們面目猙獰,眼中閃動著嗜血的光芒,利爪幾乎要劃破屏風而出。云青可以看見這魔圖正不斷地變化著,魔頭間彼此吞噬,融合成更為扭曲的形狀,最後到了一個臨界點又分裂成無數小魔頭。

    之前的六道生死輪是個有毀天滅地之威的法寶,恐怕現在屏風上的萬魔圖也差不多。云青突然記起十年前遣淵魔尊讓她在閻魔天子峰上抓了一夜的異變魔物,恐怕這個萬魔圖就是當年異變魔物的研究成果了。

    「哦,你還記得我這個師尊?千叮嚀萬囑咐你不聽,極獄鎮罪索早就摘了吧?在仙道沒少給人惹麻煩吧?」遣淵魔尊在屏風後冷冷地問道。

    云青不幸全中,尷尬地道:「師尊聽我解釋……」

    「不用解釋了。」遣淵魔尊打斷道,「這次你在神隱門有所收穫,為師也深感安慰,這點小事就先放過你。」

    云青覺得遣淵魔尊十年來肯定花了大功夫修身養性,說話居然這麼和氣:「多謝師尊。」

    「你回來得也是時候……」遣淵魔尊聲音一肅,云青也站直了身子,等著他接下來的話。

    他緩緩道:「前些日子大長老已經請願好幾回了,九大魔宗只有我們未定嫡傳首座,現在必須抓緊時間……」

    云青自己剛剛還想過嫡傳之首的事情,沒想到她在神隱門十年,八個正統魔宗都已經走完這一步麼?

    「黃泉,這代嫡傳有六名,千變雖死,可你現在還是不足以壓制所有人。」遣淵魔尊語氣裡透著一股急切的意味,這與他平常的穩重肅穆完全不同,云青一下就嗅出了其中的緊迫感。

    云青一回來他還沒問神隱門的情況就說了這事兒,看了大長老那邊確實逼得緊了。而且聽遣淵魔尊的意思,這個首座的位置是她無論如何都要爭取的。

    云青想說點什麼,但遣淵魔尊沒有給她機會:「我替你壓下來大長老的進言,你有七年時間,擊敗所有人,或者俯首稱臣。」 本帖最後由 jazzsax 於 2014-9-15 04:57 編輯

jazzsax 發表於 2014-9-15 04:52
第一百五十三回、三心二意,合道歸一

    對於一個正統宗門而言,內門弟子意味著中堅力量,而嫡傳則意味著巔峰力量。雖然大部分戰爭都由內門弟子衝鋒陷陣,但決定性的勝負還是來自嫡傳之間的強弱。嫡傳弟子意味著一個宗門的未來,而選拔其中最為出色者繼承宗門往往是個長期而艱巨的任務。

    任何一個宗門的繼承都不可能是宗主臨死前隨手指一個弟子,然後他就上位了,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首先這位繼承人必須是嫡傳,且有著壓制其他所有師兄弟的實力,甚至於要有壓制所有在世長輩的實力。其次他必須有著一定的勢力積累,還需要一個適應這種大權在握的時間。當代的宗主會幫助他完成這一切,直到他順利成長為能夠獨當一面的魔道巨擘。

    嫡傳首座的意義也就在於此。

    云青參加過一次黃泉聖會,在她看來所有魔道領袖都還處於鼎盛時期,完全沒必要在這個關頭選拔出繼承者。但現在除了六道閻魔宗,其他所有宗門都已確定嫡傳首座人選,這恐怕和十年間的戰局關係不淺。

    現在魔道行為頗為激進,伴隨一往無前的擴張而來的則是巨大的風險。

    西海有一個通天神脈已經夠讓人頭疼了,更何況它還挨著北川、南風兩個大陸,這麼一來十萬大山和履天壇也隨時有可能插手這裡的戰局。而東海就更不用說了,從頭到尾都只有一個朱無瑕在扛著。現在仙道清虛子率軍南下,鬼道和人道也有意進軍蓬萊域,可以說東海也是岌岌可危。

    一旦戰局惡化,這九位魔道宗主說不定就要直接插手,然後將戰鬥的層次直接拉到他們這一輩之間。只要打起來就會有傷亡,所以現在選好嫡傳首座也算是未雨綢繆。如果他們這些宗主真的出個什麼意外,那麼宗門也可以順順當當地過渡到下一代弟子手中,不至於出現什麼大變故。

    現在六道閻魔宗承受的壓力一定很大。九大魔門對外向來不分彼此,同仇敵愾,選拔嫡傳首座在某種程度上也代表了幾位宗主以身殉道的決心。九宗中唯有遣淵魔尊在此事上遲遲不決,這多少會讓其他魔宗心有芥蒂,並不利於魔宗之間的團結。所以這幾年來大長老易渡也催得越發緊了,可遣淵魔尊面對宗門內外的壓力都是分毫不讓,他在為云青爭取一個時間。

    云青當然不會想「為什麼非得是她」這種問題,實際上她已經開始思考成為魔道正統接班人的利弊了。先不說利,光是那個「敗者俯首稱臣」就足夠讓云青決定拚一拚了。這畢竟不是太平盛世,深陷戰亂的宗內需要執牛耳者,也需要聽命而行者。

    至於成為六道閻魔宗宗主的利……云青也確實需要一個身份,讓她光明正大地攫取其他道統的傳承。

    云青向譴淵魔尊深深鞠躬,然後鄭重地道:「定不負師尊所望。」

    「你負我所望的次數多了去了,也沒指望你這次做得到。」遣淵魔尊冷笑一聲,云青頓時尷尬了,她惹惱遣淵魔尊確實不是一兩次,可以說她的信用一直是所有嫡傳中最低的。

    「咳,這個……」云青試圖為自己解釋一下,但在這樣的遣淵魔尊面前總有點詞窮,「這次是認真的。」

    隔著一個萬魔圖,云青也不知道遣淵魔尊的神情如何,不過聽聲音是不怎麼愉快的。他道:「你心裡也該有點譜了,那幾位師姐師兄也是我一手帶大的,沒有一個遜色於你。」

    「還望師尊指點。」云青入道前就開始獨居望月峰,這代嫡傳中唯獨和千變比較熟,這還是千變主動接近的,其他人跟她基本上也就是點頭之交。嫡傳間私鬥罰得很重,她還真沒機會深入瞭解過那幾位師姐師兄的實力。

    「小圓滿你知道了?」遣淵魔尊開始給她講解一些境界的劃分,云青對這個倒是很感興趣。

    云青順溜地答道:「嗯,入道成道種,道種化道干便可稱小圓滿,道幹成熟即可合道,合道成道果即可成就聖位。」

    這個還是十年前國師告訴過她的,她自己現在正處於剛剛入道,緩慢悟道,從而讓道干漸漸成型的過程中。

    遣淵魔尊滿意地點了點頭,他接著道:「你可知合道是拿什麼去合?」

    云青心想這不是廢話嗎?當然是拿「道」來合啊。但她馬上就反應過來,既然有合道,那麼就說明「道」不止一條,而是有兩個或兩個以上。

    「以多道合一道?」云青不太確定,她突然覺得現在兩人間倒有點平日裡傳法授業的感覺了。

    遣淵魔尊糾正了一下:「以多道合己道,合道前,你所修行的所有東西都不屬於你自己,而是前人的成果,合道後,你才有了自己的道。而小圓滿這個過程還可以細分,各個道統說法不一,用的比較多的是三心、二意、歸一。」

    「三為泛指,也就是說你必須將三種或三種以上的正統傳承修至大成,這時候也算踏入小圓滿的門檻。」

    任何一種正統傳承修至大成都不容易,更何況還是三種?云青現在的情況是大日黑天輪有小成,六道無生輪和閻魔破妄輪才剛剛起步,至於洗髓經和君子乾元道那更是沒入門。

    遣淵魔尊接著道:「你的岐姬、歸夢兩位師姐均在這個境界內,上次你見過的神隱門榮道子也大概在三心境中,你自己揣摩一下吧。剩下的二意比較難解,很多地方的劃分也是不同的,大概是說對於一個道的正反兩面都能理解通徹的意思,比如陰陽、生死。你大師兄臨君在這個境界中,素心師姐也是,你要勝他們一籌至少也要突破到二意境。」

    云青點點頭,遣淵魔尊雖然說的詳細,但真正體悟起來卻不是那麼容易的,云青只能認識到她自己是所有嫡傳中最弱的那一個。

    「歸一呢?」云青問道。

    「也就是歸一就是把所有傳承,以及這些傳承的正反兩面全部合而為一,融為一體,築成道干。這裡面的東西很複雜,同為歸一境的修者有可能因為合道干的強弱不同而差距頗大,但毫無疑問,他們對於這個境界以下的修行者都是絕對壓制的。從現在看來,神隱門那位清虛子肯定是歸一境,歸靈寺鳳仙若不是受火凰拖累大概也在這個境界,還有朱無瑕,她與胡寒眉相差不大,即便在這個境界中也算是佼佼者。」

    「師尊你呢?」云青順口就問了。

    遣淵魔尊頓了一下,咬牙道:「我已突破歸一!」

    「不對啊,那歸一之後不就是聖位嗎?」云青有些不解。

    遣淵魔尊有些無奈了:「歸一之後即為合道,而合道後要結成道果才成聖位,且聖位僅有一個……既然已經有了魔道聖者,那麼所有人都得卡在這個境界之下。」

    云青雖然不是很明白這裡面的原因,但也對那些高層次的修行者有了大致的瞭解。看來還是聞道早的有優勢,那幾位聖者往道途上一站,直接就把這麼多人的路給堵死了。

    「所以說,要成聖位必須把現在的聖者殺掉?」云青膽大包天地問了這個十分關鍵的問題,不出意料地讓遣淵魔尊黑了臉。

    「閉嘴,再說下去你該被魔道聖者打斷腿了,這世上沒有人殺得了聖者,除了聖者本身。」

    云青好奇心根本停不下來,她迫切地想知道現在的聖者們是怎麼樣走到這個高度的:「能舉個例子嗎?」

    遣淵魔尊沉默了一陣,居然也沒開口斥罵云青,因為他還真知道這麼個例子。

    云青敏銳地察覺到了他的想法,厚著臉皮催促道:「師尊,你可以悄悄告訴我,真的,我誰也不說。」

    遣淵魔尊被她噁心了一下,然後才道:「其實也沒什麼,老一輩都知道的事情。千年前的人道聖者出於墨陵,他隕於當今仙道聖者之手……應該說,現在這位仙道聖者是當世唯一的殺聖者。」

    這個答案倒也和云青所知道的一些事情對得上。

    據謝遙說,只有聖者才能開闢小世界,所以墨陵當年戰敗,然後自辟小世界託身的時候,多半是有一位人道聖者相助的。但是綜合魔道聖者和佛道聖者的說法,現在的人道聖者百餘年就得道了,又是晚輩,千年前為墨陵開闢小世界的人道聖者應該不是他。在這千年中肯定發生過什麼,這才讓新舊兩代人聖完成更替。聖者隕落的動靜肯定不會小,思來想去,千年來動靜最大的事情無非就是傾天之戰了。

    傾天之戰對立兩方是仙道和人道,既然人道聖者隕落,那怎麼看都是仙道聖者干的嘛。

    云青記得仙道聖者說他傷勢未癒,所以維持男孩兒的樣子,現在看來,這個傷勢和傾天之戰脫不了干係。

    「這些暫時與你沒有關係,魔道聖者對於聖位一事自有分寸,你最好別有想法。」遣淵魔尊告誡道,他想了想,又不太放心地補充一句,「你現在的當務之急是將三輪修至大成,然後一舉突破二意。」

    云青老老實實地點頭:「我這就回去閉關。」

    「還閉關!閉了十年都只有這麼點進展,你應該多找找原因啊!」譴淵魔尊恨鐵不成鋼,他說的也沒錯,這十年來云青雖然解決了心境的問題,順便還將閻魔聖軀走了一小段,但境界上根本毫無進展。

    云青就等著他這話,既然遣淵魔尊能給她爭取這七年,那就肯定有辦法指點她七年內突飛猛進。

    「弟子愚鈍,還不能像人聖那樣百餘年就得道……」云青很平靜地接受了斥責。她的修行速度看似飛快,其實比起那些驚才絕豔者還是差了不少,先不說人道聖者這種完全超現實的存在,單是他帶出來的樂舒就能以十二歲稚齡入道,而魔道則有不及百歲就踏入歸一境,且在同輩間所向披靡的朱無瑕。

    「黃泉,修行中的積累必須依靠閉關來進行,但是突破則得頓悟。你的積累足夠了,心境也沒什麼可挑剔的,你需要一個契機來突破這個瓶頸。」遣淵魔尊嘆息道,他聲音中的滄桑之意愈發明顯了。

    兩人之間安靜了一段時間,云青很久以後才回話:「弟子願歷劫難,明本心,破關隘。」

    「你有此心甚好。」譴淵魔尊老懷甚慰,他從屏障中踱步而出,一身玄色道袍與云青頗為相似。

    云青看見他鬢角微白,已見老態,想必她離開的這十年六道閻魔宗確實境況不佳。

    「黃泉,將一切都失去,你便知道這一切的意義是什麼了。當一切道都遠去,你便知道屬於你的道是什麼了。」遣淵魔尊溫和地笑著,徑直走到她身前,在云青有些有些不解的神情中將手按在她肩上。

    他像是普普通通的父親一般,稍微躬著身子,然後輕輕地摸了摸云青的頭。

    「往紅塵去吧,那裡藏著你所不懂的一切。」 本帖最後由 jazzsax 於 2014-9-15 05:09 編輯

jazzsax 發表於 2014-9-15 04:55
第一百五十四回、王權天命,紫氣東來

    伽耶王朝,雁城郊外。

    漸入清秋,候鳥南飛,寬闊的原野一望無際,明明是豐收的季節,可是稻田裡唯有幾株零星的小麥。走在麥田間的老翁打著赤膊,一手扛了鋤頭,腰間別了桿煙槍,他沒了煙絲,直接揪下幾根乾草點燃了,聞著味兒過過癮。雁城原本是滄江平原上最大的糧倉,可是這會兒也不過徒有虛名罷了。

    伽耶帝都的那位天子又要興土木,近年來建帝陵,修行宮,開山挖石,掘地填海,所耗人力千百萬不止。

    老漢一屁股坐在了田埂上,抬頭看著天,有只大雁失了群,正徘徊盤旋,久久哀鳴。換了三十年前,他一箭就能把那雁兒射個對穿,可如今老了,只拿得動這煙桿了。

    他也聽說了,天子派人掏空了五嶽,那些從山裡挖來的百米巨石都要完完整整地送入帝陵,一路上磕碰不得,也不知多少官員為這些石塊掉了腦袋。所有郡縣都得獻上珍寶,沒了珍寶的窮地方只能把人獻上去,貌美的男子女子,壯年的勞力苦工,這些天子都照收不誤。

    雁城也不例外,城外那些小戶人家都被送去修帝陵了,留下些老弱病殘,誰還有空種地?不種地就沒有錢賺,賺不了錢就還不了租子,於是只得賣兒賣女,求城裡那些氏族老爺們開開恩,緩個一兩年。大部分人一緩一輩子就過去了,這輩子還不了的債就留著,兒子女兒還,兒子女兒還還不完就只能靠孫子孫女兒了,子子孫孫無窮盡已,世世代代為奴為婢。

    老漢想,天子總是對的,錯的是他們這些老百姓,他們真是太沒用,身上這點骨頭血肉根本喂不飽那些天神一般的皇族。所以要多多生養,繁衍後代,若是有一天,天子啃著他們的骨頭覺得開心了,說不定他們也就有了出人頭地的時候。他自己也曾有過一個美貌的女兒,可惜沒能入宮給天子享用,只是嫁了個鄉紳。鄉紳老爺也不錯了,可惜女兒死得早,沒能在他院裡多享享福。

    天上的雁兒又徘徊了一陣,突然一支利箭破空而來,一下就將它射中。

    老漢眯起老眼,正想上去看個究竟,這時候聽見自己身後傳來一陣馬蹄聲,一回頭,正見幾個穿著獵裝的公子小姐們策馬而來。

    他正想起身跪拜,這時候一支箭就穿過了他的胸膛,他只聽見一陣爽朗的笑聲,身體不受控制地仰面倒下,他看見那片晴空傾倒,之後就再無半分意識了。

    紛亂的馬蹄踏過他幹瘦的屍身,如同踏過野草一般,少年少女們哄笑著去撿那隻雁兒了,沒有人回頭看過一眼。

    一個穿著布衣的中年人從田裡的茅舍走出來,他面黃肌瘦,衣服都頗成布條了,唯獨一雙眼睛神采奕奕。他一出來就看見父親慘死,幾乎是目疵欲裂,他撕心裂肺地嚎了一聲,大叫道:「你們這群狗雜種!」

    那些容貌妍麗而精緻的氏族兒女們回頭一望,目光皆是漠然,連半分惱色也沒有。在他們看來,生氣是非常有失格調的事情,尤其為了這麼個髒東西而生氣,那可真是太委屈自己了。有一人隨意地開弓搭箭往那中年人方向射去,中年人倉促間抬起門邊的簸箕遮擋,可還是被箭紮了個對穿。

    那些少年少女們興致勃勃地衝向落在地上的大雁,也不再理會這中年男人了。

    中年人感覺眼前一片模糊,有血色滲入眼中,無盡的怒火與怨念將他的神智淹沒,他就是化作厲鬼也不會放過這群人渣的!

    他將手伸向胸口的箭,試著將它從身上拔出來,可是箭有倒鉤,一拔就帶出大塊血肉。疼啊,可真是疼啊,他要把這疼痛百倍千倍地還給那些活著的人。

    就在他即將把箭頭徹底拔出身子的時候,手上卻突然有了幾分涼意。

    他感覺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然後在極近的地方低聲嘆息:「殺人者,人恆殺之。」

    這涼意將他半邊身子都凍僵了,等他再睜開眼時,胸口除了一片血漬再無半分傷痕。他慢慢地坐起身子,看見自己正坐在一輛破破爛爛的牛車上,這車停靠在荒廢的麥田裡,駕車人是個年輕的男子。

    那男子看著頗為穩重,相貌雖然普通,卻與常人總有些不同。他正低頭看書,眉頭緊鎖,似是遇上了不解之事。

    「多謝這位大爺相助!」中年人撐起身子,驚奇地發現自己身上居然沒有半分痛意,宛如新生般氣力充沛。

    那年輕男子這才從書中抬頭,他看起來頗為和善,總是帶著點笑意的:「救你的是我家尊者,要謝就謝她去吧。」

    中年人突然記起來,他險些死去的時候聽見了一個女孩兒的聲音,莫非她就是那位「尊者」?

    「我叫孫二,不知恩公如何稱呼?」中年人感激地問道。

    年輕男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千萬別叫我什麼恩公!承蒙尊者賜名劍臣,你這麼喚我便是,至於尊者……」

    「云青。」溫和的聲音從稻草堆後響起,孫二看見一個身著玄衣的女孩兒走過來,一下跳上牛車,就坐在了他身邊。

    孫二是個粗人,雖然唸過幾年書,但還是有股土得掉渣的氣息。他看著這女孩兒一塵不染的樣子,有些尷尬地向後退了些。那女孩兒一直閉著眼睛,不知是盲了還是如何,她看起來比那些華裳羽衣的氏族小姐還更清貴些,但是氣質要溫和可親得多。孫二覺得他是遇上貴人了,也不知如今哪脈氏族喜歡稱人「尊者」……

    自稱劍臣的年輕男子一見云青上了牛車就揮動了手裡的鞭子,牛車晃晃悠悠地走了起來,孫二的心也隨著這車軸滾啊滾,轉啊轉。

    「孫公子節哀,逝者已逝,生者還是要往前走的。」云青安慰道。

    孫二覺得她說起話來比書裡還要文縐縐,整句話沒聽懂多少,但也知道了這是安撫之言,他眼眶一紅,眸子中都要滲出血來。

    「死了的便是活該了?那群人渣就不該死?」他狠狠地道。

    云青嘆息,和聲道:「自然不是,天道輪迴自有定數,所有犯過的惡終將得報。」

    孫二感覺血氣直衝腦門,他脫口而出道:「放屁!」

    劍臣眉頭一皺,回過頭來正要說什麼,卻被云青擺手止住了。

    孫二啐了口唾沫:「這世間多少貪官污吏享樂一生,然後長命百歲?世間多少好人顛簸流離,亡命早夭?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啊!」

    「孫公子想怎麼樣?」云青平靜地問道。

    孫二一怔,然後答道:「把他們統統殺光!」

    云青搖頭:「殺人者,人恆殺之,我已經同公子說過了,公子看來還是沒有參悟通透啊……」

    孫二覺得這女孩兒說話還真是玄乎,他不解道:「不殺了他們,還留著他們禍害其他人嗎?」

    云青還是搖頭,駕車的劍臣聽不下去了,於是插嘴道:「你把這些人殺了,他們還有後代,還有其他這樣的人,你總不至於把所有人都殺盡吧?先不說你有沒有這個能力,就算有,你能長生不老嗎?能一直守著這片土地殺下去嗎?再者,你殺了他們,他們的子孫便與你結怨,冤冤相報,永世不休,這麼一直糾纏有什麼意思?」

    劍臣說完就回頭看了眼云青,道:「尊者,對吧?」

    云青只是嘆息,也沒再說話了,劍臣頓時不敢吭聲,只管埋頭趕路。

    孫二腦海中一片茫然,他覺得劍臣說得有道理,但又難解心中之恨。他掙扎良久才看向自己身邊的女孩兒,然後問道:「不知恩公有何見解?」

    云青輕晃著腿,隨意答道:「你覺得他們為何能隨意殺人?」

    孫二答不上來。

    「因為伽耶王朝給了他們這樣的特權。」云青淡淡地說道。

    「嗯、恩公是說……」孫二打了個哆嗦,伽耶王朝的百姓從來都自稱「我朝」「上朝」,只有那些海外蠻夷才直呼「伽耶王朝」,這女孩兒是海外的蠻人吧?可蠻人不都是不知禮數,磨牙吮血之輩麼?這女孩兒看上去可不是那種野人。

    「那又是誰給了伽耶王朝這樣的特權呢?」云青的問題一環扣著一環,一下就把孫二的意識帶入了從未想像過的宏偉圖景中。

    「……王權乃是天命所賜。」孫二回憶起他看過的唯一幾本書籍,他感覺自己手腳都在抖,手心裡冒出冷汗,他根本分不清自己是興奮還是害怕。

    他身側的女孩兒輕聲笑了笑,點頭道:「是了,殺得一個兩個總歸是改變不了這個王朝的,所以要變天命,正天心。」

    孫二心裡轟地一下,他差點從牛車上掉下來,他嘴唇哆嗦了半天,一個字也講不出來:「這、這可是大逆不道!」

    云青神色安然,金色暖陽鋪在她的身上,光影不定,有些莫名的不真實:「敗了才叫大逆不道,勝了則是天命所鍾。孫公子,你在這兒也過不下去了,不如隨我牛車往東吧,去那裡找個營生,說不定還能成就一番事業。」

    孫二的一顆心也隨著牛車晃啊晃的,興奮又找不到著落,他囁喏了很久,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他腦海中一直回想起金燦燦的麥田,他記起掙紮在窮苦與死亡中的童年,又記起了在他面前慘死的老父,還有那一張張冷漠的臉。

    承受的壓迫越重,激起的反抗也就越強烈。這個朝代施加在人民身上的苦痛有多沉,人民骨子裡埋下的仇恨就有多深,被奴性禁錮的靈魂總有逃出生天的一刻,那時候,王朝的末日就來了。

    「行、行啊……」孫二眼中放出光彩,渴求的,充滿了希冀的。

    云青只是平淡地點了點頭,閉目不言,似乎根本不在意他答了些什麼,她對駕車的劍臣道:「往閬風山去吧。」

    劍臣有些奇怪,那邊也不是什麼兵家必爭之地,魔尊怎麼會想要去那裡?他不多問,只是默默把牛車轉了個頭,往東邊駛去。

    「去等一個人。」云青望向東邊那座雲霧飄渺的山峰,那裡的天空匯聚了縷縷紫氣,帝王相已經隱約可見了。
jazzsax 發表於 2014-9-15 05:08
第一百五十五回、閬風小鎮,抄書觀世

    牛車速度慢得很,那閬風山看著近,其實要顛簸一兩日才能到山腳下。

    劍臣不知道為什麼黃泉魔尊不用道法,明明眨眼間就能飛過去的,偏偏還要趕這破牛車。好像自從前些日子到了這個北川大陸之後,黃泉魔尊就不再使用道法了,就連救治孫二也是用的丹藥。現在的魔尊身上氣息皆隱,就像普通人家的孩子似的,甚至比普通人還更柔弱些。

    劍臣連夜趕車,時不時地回頭看看魔尊。孫二早就蜷在車裡睡著了,魔尊還坐在車沿上閉目養神,也沒有修行,不知她在想些什麼。

    似乎感覺到劍臣不放心的目光,云青忽然道:「劍臣,等到了閬風山,你便回宗吧。」

    劍臣一鞭子揮下去,緊張地道:「是,尊者一個人小心。」

    他可不敢纏著魔尊問來問去,魔尊讓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了,他覺得魔尊肯定有能力應對北川大陸的巨變。

    云青溫和地笑了一下:「多謝關心。」

    待到天明時分,牛車已經接近了閬風山腳下的鎮子。

    這是個很小很小的鎮子,總共不過五十戶人家,因為山上石質不佳,所以挖山的隊伍還沒到這邊來過。為天子採石之事有專門的軍隊負責,他們會開闢通暢的道路,好讓石料和開山的器械通過。道路一開,城鎮自然就繁榮起來,不過平民還是一般窮,只不過是富人更富了而已。

    其實在幾千年前,這地方還是很繁榮的,據說當年武帝便是從閬風山請了墨陵名士賀清秋出山,一舉定國封疆,成就千古大業。

    後來伽耶天子換了一代又一代,權力越來越向上集中起來,「普天之下皆為王臣」的思想幾乎是根深蒂固,當年傳為佳話的武帝求訪隱士之典也為當今氏族所詬病。

    武帝身居伽耶天子之位,賀清秋理應自覺地出山輔佐,居然還讓武帝屈尊來請,實為大不敬之舉。王裔氏族們都認為尊賀清秋為封疆侯實在不利於正王風,容易讓天下士子產生驕縱之心,於是在他死後撤其爵位,曝其屍骨,以警天下士子。

    這麼一來閬風山便成為文人不沾,商旅不至的窮山惡水之地。

    云青覺得一場變革選擇在這種地方開始也情有可原,這裡道途不暢,王威難攝,民風剽悍,要掀起事端實在容易。且此地依山靠水,西北有閬風山作為天然屏障,東南靠海,有來自遙遠南風及諸島的種種奇異物資。

    孫二醒了過來,他看著周圍有些陌生的景色,這才記起自己昨天居然丟下了大片田地,跟著兩個來歷不明的人上了牛車。

    這感覺還真是恍如隔世。

    云青見他醒了便從牛車上跳下來,她對劍臣道:「回去吧。」

    「是。」劍臣將牛車留在了原地,瞬間就化作一陣黑霧消失。

    孫二用力揉了揉眼睛,呆了好久,這才道:「我剛剛看見什麼了?」

    云青自己動手解下了牛車上的繩子,然後拍了拍牛背,輕聲道:「你也走吧。」

    老牛「哞」地一聲甩了甩尾巴,蹄子一抬就離開了原地。云青身無長物,就這麼空著手往不遠處的小鎮走去。

    「恩公,等等!」孫二連忙跟上她,一邊喊道,「等等我啊!」

    「走吧,莫跟著我了。」云青的身影飛快地消失在他面前,「去做你認為正確卻從來不敢做的一切。」

    第二天,鎮子角落裡建起了一座木屋,約莫十三四歲的女孩兒獨居其中。

    各個郡縣的戶籍管理頗為嚴格,基本上保持著三年一小查,五年一大查的規矩,買東西也好,建房子也好,都得有戶籍證明。而且現在的伽耶王朝對各個郡縣中的人口流動也是嚴格管制的,上面會隔一段時間將人口和官員統統進行調動,防止地方官員專權。所以這座木屋突然冒出來讓鎮上僅有的幾十戶人家十分驚訝。

    再嚴密的制度也有漏洞,尤其是當制度的執行者是一群酒囊飯袋的時候,這些漏洞就越發明顯了。

    前些日子有個年輕貌美的小寡婦因為受不得鎮上士卒的欺辱而自盡,士卒自己也地位頗低,所以萬萬擔不起這個逼死良家女子的罪名,於是只得向鎮中官員行賄,好讓他逃得一劫。這人都死了,要怎麼瞞?只有另找個黑戶來頂上她的名字。

    現在黑戶多得是,那些欠了租子而逃離的賤民,還有那些得罪過氏族的流亡者,甚至是在逃兇犯,他們都是找個無牽無掛又剛死不久的人頂替上去,從此逍遙自在,好不快活。云青也利用了這麼一個機會,掏了點錢後就順理成章地成為了閬風鎮的新住民。

    她自從到了北川大陸後就不曾用過道法了。

    遣淵魔尊的話一直在她腦海中迴蕩,久久不得停息——當一切道都遠去,你便知道屬於你的道是什麼了。

    云青心下有些觸動,但實在說不出這話到底觸動她哪兒了。所以她覺得試試看,讓自身遠離一切的道,是不是屬於自己的東西就會自然而然地浮現出來呢?她從遣淵魔尊那兒要了道鎮罪符,暫時用這個封住了修為,現在的她幾乎可以說是處於修道以來最為虛弱的時期。在這種時候被敵對之人發現是十分危險的,所以她離開魔境的時候帶上了劍臣,以他的因果稍作遮掩。

    她到伽耶王朝的領土也有好幾日了,除了活得比以前繁瑣之外,倒也沒有別的收穫。

    「小娃娃,你在看什麼呢?」一個老邁的聲音從窗邊傳進來,云青心目一掃,是住在隔壁的老人家。

    這老人家名叫莊儒盛,當年考取過功名,可性子太過耿直了些,混不得官場,最後被貶謫到了這麼個地方。他在閬風山呆了好幾十年,膝下無子無女,原本是將那小寡婦當女兒照顧的,可不想她遭此橫禍。他對官員間那點齷齪事兒早看清楚了,別人不知道為何云青會突然出現,可他卻迅速想到了不久前死去的小寡婦,想必這娃娃是頂了她的名字住這兒的。

    云青朝他點點頭,沉靜地笑著道:「在抄經書呢。」

    莊儒盛探頭看了會兒她的字,原本慈和的臉色卻突然一肅。

    這字皆是古體,筆畫繁複,構造巧妙。毛筆落墨於紙上,如同刀刻於石一般,字裡行間每一筆都鋒銳刺骨,單個兒看起來扎得人眼睛都疼。可是把這些字兒連成一篇來看卻如瀑布般傾瀉而出,連綿不絕,恢弘浩蕩,有種橫掃千軍的勢頭。

    莊儒盛認真看她寫的內容,發現是篇從未見過的佛經,要把大慈大悲的佛經抄成這幅樣子,那還真是……

    「這字兒好啊,可惜不像是現在的字兒。」莊儒盛戀戀不捨地看了會兒,這才對云青道。

    字裡征伐之意太過濃重,實在不該寫在如今的盛世之中。

    云青沉默地笑了笑,接著翻過一頁,將手裡的經書一點點寫了上去,字跡還是分毫不變。

    莊儒盛心中嘖嘖稱奇,突然想起來點事兒,於是對她道:「小娃娃,我年輕時曾著書幾卷,原想藏諸名山,現在見了你這字兒卻覺得頗合心意,不知你可否幫幫老頭子,為我謄抄幾卷?」

    士子中有「獻書言志」的說法,他們將自己畢生所選著成書籍,然後將它獻給伽耶天子或者天子以下的王裔氏族,以求貴人賞識。這位老人家年輕時想必是不屑於倒貼給權貴,所以將所著之書暗藏著,現在也不知怎麼就有了將它拿出來的想法。

    「自然可以。」云青一口應下來,她這些日子不必修行,也確實閒得無聊。

    莊儒盛嘆道:「我也到這個年紀了,小娃娃,若是你抄完這些書之前我便死了,你就把書給鎮子裡的孩子們看吧,莫將它獻給上頭的人了。」

    云青笑著點頭,神情靜若深水,真如佛經裡寫的那些大能般慈悲而淡漠。

    「您腿腳不便,還是我來您這兒取吧。」云青說著就擱筆起身,然後推門出去,隨莊儒盛搬了好幾趟書。

    這些都是他年輕時所作,有些是竹簡,有些是宣紙,還有零星的幾篇是繡在絲綢上的。云青來來回回走了好幾趟才把這些書給搬進自己的木屋裡,臨別時莊儒盛像看兒子似的看了它們好久,渾濁的眼睛裡還含了淚花。

    云青早已辟榖,無需睡覺,夜裡用心目看書連燈都不必點,所以她當晚就開始察看這些塵封多年的書冊了。

    這還是她第一次瞭解伽耶王朝如今的文人在想些什麼,莊儒盛看上去風骨不錯,只可惜年輕時所寫的東西自我情懷太多,敢做的事情又太少。即便不滿官場黑暗,他也只是自怨自艾幾句,沒什麼尖銳的質疑,連他這個在官場混不下去的人都這樣,可想而知如今的伽耶文人早已成為天子喉舌。

    硬要說的話,宋離憂也是伽耶王朝的文人,不過他那個年代能做且敢做的事情就多了去了。他是伽耶采詩官,伽耶天子在民間的化身,民心可以通過他來反饋給伽耶天子,隨便什麼都能說,指著鼻子罵也沒問題。如今的文人只敢說天子願意聽的話,他們得時刻小心著自己的身家性命,怎麼敢隨意諫言?

    現在的伽耶王朝搞不好連采詩的制度都已經取締了,伽耶天子牢牢掌控著這片廣大土地上人民的所思所想,比之人道聖者都毫不遜色。短短千百年這個龐大到史無前例的王朝居然就走到了這一步,云青覺得自己還真是低估了人類對於同胞的控制力。

    「徐吾先生,我如今才明白您當年眼光之深遠啊……」

    云青在月光下合上書卷,她背後的畫卷泛出微光,徐吾通的身影漸漸顯化出來。

    他虛實不定的身影立在云青身邊,時隔多年再臨故土,不想已是這般光景。

    他布衣蕭條,神色沉鬱,低聲問道:「還有什麼辦法能救救它嗎?」

    有沒有什麼辦法能夠救救這個在偉大中衰落的王朝,救救這個他為之奮鬥終身的道統……

    云青還是第一次聽見他話裡略帶哀慟之意,一時間不知該如何答覆。徐吾通堅持得太久,從舊朝到伽耶王朝,從伽耶王朝初立又到伽耶王朝窮途,他走過了自己的一生,為了這個信念死又為了這個信念生。當他看見他所堅持的東西完全崩壞的時候,這種沉痛之感可想而知。

    云青抬頭望月,漠然搖頭:「先生,您也知道的,天命已經走到了盡頭,時間到了啊。」
jazzsax 發表於 2014-9-15 05:12
第一百五十六回、漸入紛爭,紫微帝星

    這些日子云青幾乎是筆耕不輟,除了抄書,她還開始整理屬於自己的修行心得。

    這是個十分接近紅塵紛擾的地方,隔壁的莊儒盛老爺子時不時要來找她聊個天,喝喝茶。屋後有位胖姑娘也喜歡到她這裡蹭蹭書讀,這裡的人家都窮困得很,數來數去也就是云青藏書最多。很少巡邏的士卒也偶爾來她這裡敲詐個一兩次,不過云青木屋裡除了書只剩下書了,這些大字兒不識幾個的兵也沒什麼看得上的。

    云青一直是來者不拒,她揣度這些人細微的情感變化,從他們不經意的動作裡窺見種種人心之變。凡人的喜怒哀樂離得這麼近,她看得極為清楚,可是根本融入不進去。

    不過她很耐心地留在了這裡,正如她對劍臣所說的,她要等一個人。

    這天午後,云青在屋前擺了棋台,她一邊曬著太陽,一邊把昨天沒下完的棋局佈置好。

    秋陽還是帶了些夏日未盡的燥熱之意,可云青周圍一片冰涼,就跟凜冬似的。她將那件打眼的六道閻魔宗道袍換了下來,穿了件厚重的粗布衫,這是屋後頭那位胖姑娘親手給縫的。她給自己相公準備好衣衫過冬,可是天子今年又要擴建帝陵,她相公到冬天恐怕也回不來了,她付不起僱傭信差的錢,於是索性把這件衣服借給了云青。

    云青記得那個認字都有點困難的姑娘跟她說,冬天就要到了,云妹子穿這麼點怎麼熬得過去,不嫌棄就換了這身男裝吧。

    云青照著昨天抄的棋譜把黑白子擺好了,然後對著只有她一人能看見的徐吾通問道:「昨日輪到誰了?」

    徐吾通在她對面的石椅上坐下,雖然只有一道虛影,可風度氣息宛如真人:「到你了。昨日還想悔棋,被在下攔住就拖到今天再下,魔尊這棋品可真是夠臭的。」

    云青面不改色地摸了枚黑子,然後道:「徐吾先生以國士之力欺我初學,還不願好好教我規則,先生這棋品也夠臭的。」

    她想了想,在邊角處落了一子,徐吾通手裡也是飛快,白子與石質棋盤發出輕微的碰撞聲:「魔尊分明是知道規則的,何苦以此為由要在下讓你?反正在下讓了,魔尊也贏不了。」

    云青被他噎了一下,只得悶聲看棋盤。她也只有在下棋的時候才知道徐吾通這種輾轉列國、遊說無數諸侯王的墨陵名士有多能說,他態度極是謙遜,可聽了他的話就讓人不由自主地覺得無論怎樣都是他有理,根本辯不過來。

    她覺得墨陵能憋住氣縮在地底下整整一千年還真是不無道理,比起履天壇這種專心政治的修行,他們在琴棋書畫種種技藝方面也都頗有造詣,簡而言之就是文化活動豐富。這麼一千年,下下棋、彈彈琴、寫寫字也就過去了,根本算不得什麼。

    她在這兒貧瘠窮困的地方等著無聊,徐吾通整天卻能在憂國憂民的同時還以下棋彈琴來排解憂悶。後來云青實在看不下去了,她覺得有徐吾通這麼好的一個資源在身邊,理應向他問些天道命理,可沒想到三句話下來就被他拖著一起不務正業了。

    「先生,你這麼走我還怎麼下?」云青伸手攔住徐吾通,不讓他落子。

    徐吾通伸手一彈,白子端端正正地擺在了空當之上,他平心靜氣地說道:「除了悔棋,魔尊今日又學著一招了?」

    云青現在用鎮罪符封印著自己呢,也攔不下他,於是只得認命:「自從學了墨陵棋術以來我就從未贏過……」

    徐吾通頗為慈和地安慰道:「沒事,誰都是這麼走過來的。」

    「可是我總感覺我走得特別艱難。」云青嘆了口氣,她的黑子又是被逼入絕境,白子密不透風地將她圍住,層層困死,敗局已定。

    她拿出棋譜將這半局給抄了下來,徐吾通也安安靜靜地看著棋盤,一言不發。

    兩人間唯有秋風穿葉,簌簌作響。

    云青把棋譜抄完的時候都已經是傍晚了,天色漸昏,她一邊收拾東西一邊道:「也不知何時才能贏上一回。」

    「魔尊太重輸贏,這麼下起來可沒什麼意思。」徐吾通雖是指點,卻也聽不出居高臨下之意,他道,「其實魔尊的棋術已經不錯了,到底是封疆侯親授啊。」

    云青記起那個給她講解墨陵棋術的賀清秋,對方有點喜歡端長輩架子,但人還是不錯的。他那樣的人道大能居然被渺小至此的凡人所蔑視,甚至開棺曝屍……也不知墨陵當年怎麼會扶植起這種帝王。

    云青停下了收拾棋盤的動作,突然問道:「賀前輩葬在這附近嗎?」

    劍靈之間有些聯繫,想來徐吾通對賀清秋也是瞭解的。

    徐吾通本打算回畫卷裡了,可是被她這麼一說也停住了步伐:「封疆侯葬於閬風山,具體地點應該是在他隱居的竹林裡,只是不知道這麼多年過去了,那地方……」

    徐吾通說著也想起來開棺曝屍一事,他面色微沉,低聲道:「大概是不在了吧。」

    云青想了想,問徐吾通:「明日去祭拜一番吧,聽說明日九九重陽,也是伽耶王朝的祭祖之日,不知先生可願與我同往?」

    徐吾通一怔,他沒想到云青還有這個心思,正要開口作答,突然就聽見頭頂上一陣稀里嘩啦的聲音。

    一個大活人從天而降,一屁股坐在了云青正在整理的棋盤上,看樣子他是踩過了屋頂,試圖飛躍到樹上,結果樹杈斷了,這才掉下來的。這人年約十八九歲,衣衫樸素,但神采飛揚,有種不受拘束的感覺。

    他窘迫無比地揉著屁股,想要和這個正整理棋盤的女孩兒解釋點什麼,可巷子口傳來了一陣馬蹄聲,他神色驟然一變,煞氣頓顯。

    「麻煩讓讓,你坐著棋譜了。」云青皺眉,眼睛雖未睜開,但那年輕男子也能感覺到她的視線。

    「妹妹,你這兒有地兒藏嗎?」年輕男子一開口就是北地口音,看來不是鎮子上的人。他緊緊盯著云青,若是對方有半分想要通風報信的意思,他恐怕就小命不保了。

    云青將畫卷收拾好,往外一展,這時候十幾個騎兵也走進了巷子,正往裡面張望,可是這幅巨大的工筆畫一下完美地隔絕了巷口那些人的視線。年輕男子是坐在石台上的,從騎兵的角度看過去只有云青一雙腳,他們又聽得北邊有點動靜,於是飛快地離開了原地。

    年輕男子鬆了口氣,正要說什麼,又被云青打斷:「棋譜。」

    他慌忙從云青的棋檯子上下來,連連道歉:「失禮了失禮了,還要謝謝妹妹相助……」

    云青將棋譜收拾好,畫卷重新疊起,轉頭就回了屋裡,也不再理會那人。

    徐吾通跟在她身後,在云青關門前有些莫名地看了那年輕男子一眼,他道:「有紫氣縈繞,魔尊莫非是為他而來的?」

    云青一邊將門窗都鎖好,一邊揉著眉心道:「不是,那不是他的紫氣。」

    紫氣在修道界多為得道之人出現的標誌,但是凡人身上也不是看不到,所以這亦是帝王與聖賢出現的預兆。云青入道後望氣之術也是大有進展,眼下修為被封,但看看氣數還是沒問題的。

    徐吾通隔著門細細打量了那年輕男子一番,點點頭:「是了,僅有紫氣,卻未引紫微星光,看來他是與帝王有關的人。」

    「嗯,先生可通觀星探命之術?」云青將羅盤擺出來,一點點開始調整。她現在不能動用自己修為,所以只好稍借器物之助,觀星之術也可以更為精確地找到那個天命所鍾者。

    徐吾通搖搖頭:「不擅這個,但是找人這種事兒可不止有演算一途,魔尊可以多試試其他辦法。」

    云青想了想,又重新推開門,那年輕男子還在外面徘徊,他從高樹上跌下來,腳也給扭了,這時候他可不敢衝出去。

    「若是身子不便,可在此處靜養一陣。」云青笑著道,神情說不出來的溫和友善。

    年輕男子想了想,自己就是摔了條腿,也沒必要靜養吧?

    「我身體好著呢,這個倒是不用了……」

    云青笑著打斷他:「沒說你。」

    年輕男子神色一僵,然後瞬間就變了臉,他殺機森然地問道:「你到底是何人?」

    「想清楚了便來此處找我。」云青又合上門,不去管那個驚疑不定的年輕男子。

    徐吾通坐在書桌前:「魔尊棋藝不見長進,詐術倒是越來越嫻熟了。」

    「承蒙先生多日指點。」云青躬身施禮,然後將畫卷展開,「先生還是歇著吧,明日還要去祭拜賀前輩呢。」

    徐吾通嘆息一聲,化作清光消失在畫中。

    伽耶王朝已見衰勢,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在它漸漸衰頹的過程中,無數具有為王氣概的人會崛起。天命所鍾的從來都不止一個人,亂世有梟雄將起,逐鹿北川,成王敗寇。云青來這紅塵裡求道,當然不可能去求什麼英雄美人、風花雪月,她想要見證的是帝星隕落,王道之失。

    這就意味著她必須站在新王的陣線上,而這個舉動有可能為她招來殺身之禍。

    北川大6的人世對於墨陵而言意義非凡,就像鏡國對於履天壇一樣,這是整個宗門的根基所在。

    這片土地上改朝換代的事情向來是由墨陵劍閣一手推動,如果云青所選的新王與墨陵一致,那麼她就很容易暴.露在聖地正統眼中,危險性大增。如果她選擇了和墨陵不一樣的新王,那麼就意味著她幫助這位新王與墨陵的選召者一戰,她可能要效仿朱無瑕,孤身要抗爭整個墨陵劍閣。

    無論如何,云青這次是打算把籌碼壓在那位年輕男子背後的人身上了。
jazzsax 發表於 2014-9-15 05:16
第一百五十七回、待聞道兮,與君共飲

    清晨時分,云青從木屋裡走出來的時候發現她門前多了兩束茱萸。

    「這是北川大陸自古以來的風俗。」徐吾通從她背後的畫卷裡顯化出來,他伸手取下了茱萸上的一個小布袋,然後低頭遞給云青。

    云青接過這個布袋,裡面鼓鼓囊囊地塞滿了茱萸葉,正散發出清晰的藥味,她微微皺眉:「用來驅蟲的?」

    徐吾通一怔,然後笑道:「能用來驅蟲,不過在民間也有以此闢邪去惡的說法,待會兒登山的時候把它戴上吧。」

    這布袋小小的,針腳厚實,云青一下就認出是屋後胖姑娘的手藝。茱萸的芬芳中有股辣味,聞起來有種溫熱感,很容易就將深秋的寒意驅散殆盡了,不過云青聞著卻不怎麼舒服。

    「……味道奇怪。」云青還是老老實實地把這個布袋掛在了脖子上。

    徐吾通想了想,然後不太確定地道:「不是香味麼?興許是因為你修行魔道吧,這東西能闢邪去惡,多少與魔道氣息有點沖了。」

    他活著的時候魔道正統早已退入無妄魔境幾萬年了,而且茱萸又是北川特產,所以他也不怎麼理解。

    云青摸了摸鼻子,然後把她的包袱拎起來,關上了木門:「我何時成了邪道惡人?」

    徐吾通輕笑著搖頭,故作嚴肅地道:「魔尊一直都是啊。」

    他的身子在晨光熹微中有些模糊,臉上的笑容卻真切得很,他跟在云青背後,站在她的影子裡,隨她一步步往閬風山走去。

    這座山算不得陡峭,但樹木茂密,連一條明顯的山道都看不見。云青赤足走在林間落葉上,腳下的觸感十分柔軟,踩下去之後落葉直接沒過腳踝,再抬腿就帶出片片翻飛的紅葉。她帶了不少用來祭祀先人的東西,隔壁老爺子送的枸杞菊花酒,連夜趕製的一大盒九層重陽糕,一些新購入的熏香和蠟燭。

    後來考慮到賀前輩的墓可能已經被掘了,為了不白跑一趟,云青還臨時做了個牌位……

    「竹林應該是山北,我記得我在那地方見過賀先生一次。」云青一邊往山頂走一邊對身後的徐吾通說道。

    徐吾通和賀清秋也不熟,但是他對伽耶王朝史料研究頗深,他道:「據我所知,封疆侯居於山南。」

    云青腳步飛快,聽了相反的說法也不停頓:「居處與葬處又不同。就算錯了也沒事,反正我帶了個牌位,到時候隨便找個沒人的地方拜一下就好了。」

    「魔尊還真是不拘小節……」徐吾通也覺得云青親眼所見會比較靠譜,但一聽她這麼說頓時就沒什麼話好回了。他覺得云青雖然理解了一些很表層的禮儀,但是在常識方面也差得太多了,果然是久居無妄魔境,不食人間煙火麼……

    云青笑了笑,十分謙虛地說道:「徐吾先生才是厲害,原以為墨陵名士精通琴棋書畫已經是了不得了,沒想到先生連做飯都會。」

    她是到這裡之後才知道重陽節具體要怎麼過的,東西都是從鄉鄰那裡東拼西湊,這重陽糕卻是徐吾通幫忙趕製出來的。云青自己辟榖,所以對食物從來沒有需求,沒必要花時間在這個上面。

    山裡安安靜靜的,只聽見云青踏在落葉上的聲音,徐吾通突然有些尷尬,他還是第一次在這種事上被誇讚。

    「我孤身在外幾十年,這是必須會的吧?」他突然想起來什麼,「可惜了那道九品羹,若是魔尊早幾天同我說就好了。」

    云青神色平淡:「沒關係,倒是我勞煩先生做這個……多有得罪了。」

    就算一身修為被封印,她的速度也非同一般,大概盞茶功夫兩人就到了山頂上。秋陽已經升起來了,萬里無云,天空中泛起通透的藍色,遼闊的平原在山腳下鋪展開來,滄江從遠處蜿蜒而過。四周的空氣又冷又淨,秋日裡霜露的清新和草木之芬芳混合在一起,大口吸入肺中有種莫名的暢快感。前面不遠處竹林越來越密,看來云青沒走錯地方。

    徐吾通看著這片廣闊的疆土,低聲嘆道:「天地蒼蒼,生死茫茫啊……」

    云青現在不是很願意費力開心目,所以也沒認真看,她徑直往前面走去:「對了,還沒有問過先生葬在哪兒呢。」

    云青的想法是,反正都是要祭拜的,一起拜了也比較方便。據說江映月被葬在了墨陵裡面,她估計是無緣去瞻仰了,所以這才問了徐吾通的所葬之處。

    徐吾通怔了怔,他被云青勾起了一些久遠的記憶,墨陵這麼多年來也不是平白就能穩坐聖地之位的,其中征伐自然不少。他所生活的時代亦是王權急劇擴張的時代,那時候的墨陵弟子不僅要出入深宮,還要遠征蠻族,頗為艱辛。即便是徐吾通這種看上去四體不勤的文人,也必須執劍而戰。

    他有些澀然地答道:「在下並非善終,死後亦無什麼墓葬……」

    云青聽出了他的意思,於是立刻道:「那我等會兒再給您做個牌位好了。」

    徐吾通被她弄得哭笑不得:「魔尊這是做上癮了?」

    四周的竹林越來越茂密,天空中的陽光被遮蔽,林間投下淡淡的疏影。云青走在這陰翳之中,整個人飄忽不定,她認真地答道:「以前從不知人族祭祖有何意義,現在也大致明白了些。人類祭奠那些消逝者,在物是人非中懷想曾經的輝煌和偉大,不獨是慎終追遠之意,還多有勸勉自身的意思。」

    「是了,活著的人一遍遍緬懷已故者不僅僅是為求蔭蔽。很多人是慕求先人高德大義,想要讓那些輝煌在自己身上重現,其中亦可含大志。」徐吾通頗為認同,他一邊跟著云青的步伐一邊跟她解釋道,「道統傳承也是這樣,之所以我們在證道中向那些先人學習,並非是求其庇佑,而是希望更進一步。」

    徐吾通的聲音一向溫和正直,親切卻不狎暱,云青聽起來覺得頗為舒適。人道大能善為人師,何況他所修的還是教化萬民的通聖劍意,幾言下來也多入人心,讓云青受益匪淺。

    他最後道:「從幾十萬年前修道界初起至今,道法是一點點在拓寬的,我們所見之理越來越多,所聞之道越來越深,離天道也越來越近。每一代人都在繼承先輩遺藏的同時往前更進一步,說不定在哪一天就有修行者沿著前人未走完的路,一直走,最後走出了天道的束縛呢。」

    云青感覺有陽光擦過纖細的竹葉照在自己身上,微微的暖意滲透進來,她能感覺到光,但眼前永遠是一片黑暗。

    「是啊……早晚有這麼一天的。」云青嘆道。

    她環顧四周,除了竹子還是竹子,開棺曝屍之事距今也不久了,就算當年有什麼破壞,現在也多半看不出痕跡。

    正這麼想著,徐吾通就指了指她腳邊的竹子:「有碑。」

    云青挪開幾步,發現這竹子長歪了,將一塊殘破石碑給頂了出來。她將包袱放下,開始動手將石碑一點點挖出來,這裡山石頗多,且石碑陷得又深,這麼徒手挖實在不易。不過云青所修的洗髓經能夠鍛體,之前閻魔聖軀的修行也對身體頗有益處,這點石頭頂多髒些,也不會構成什麼麻煩。

    這石碑看著很大,挖出來也不過小半角,殘缺的半角連字也沒有。

    「是當年做墓碑的石料,想必被後人毀去了,幾經滄桑又被這竹子弄出土外,這才得以重見天日。」徐吾通覺得冥冥之中還真是有注定的,若是云青早來個百年,這石碑說不定還埋了土堆裡,偏偏她到這兒的時候它被弄了出來。

    云青將它扶扶正,拿出牌位擺在面前,然後將周圍雜草除盡,清掃出一片空地。

    她一邊把帶來的香點上,一邊問:「吃的東西怎麼辦?祭拜完了就扔這兒嗎?」

    徐吾通搖了搖頭:「帶回去吧,你周圍住的都是窮苦人家,送他們也好。」

    「賀前輩不在意麼?」云青將碗碟也都擺上,還順手斟了酒,酒香濃郁,清秋如醉。

    人道修者的願力就來自人族信念,他們修行中的每一步都會用到這種願求和心念。而人道英靈對於後人的所作所為也是有辦法感知的,也就是說賀清秋會知道有人在祭拜他。

    「他在意什麼?反正魔尊把東西扔在這裡他也吃不到。」徐吾通又是無奈搖頭。

    云青把東西都擺上,然後從畫卷中抽出昆吾,在旁邊折了根竹子,她把手掌寬的竹子削成平直的牌狀。

    「魔尊真要給我做牌位?」徐吾通還以為剛才她是說笑的,沒想到云青這就動手了。

    云青點點頭,即便不使用神通將其化為真剛,這柄看不見的刀也極為鋒利,她三兩下就削好了。徐吾通攔下她:「魔尊為我立牌位,可曾想過要往上寫什麼?」

    「名字?」云青已經開始動手了,她字如其人,不過今日卻刻意有所收斂,看著中正大氣,倒也沒什麼戾氣。

    徐吾通當然不可能花個好幾天跟她解釋人道立牌位的種種講究,只能默默地看著她往那塊簡陋的刻字兒。他學了一輩子人道禮法,最後自己的牌位卻是隨手砍的竹子,上面還只有幾個氣勢洶洶的大字,怎麼看都有種淡淡的……羞恥感。

    「如何?」云青把手裡的竹子揚了揚,徐吾通有些糾結,但心底還是感動的。

    「嗯,多謝魔尊了。」他笑得彎起眉,還躬身行禮,極是懇切。

    云青將他的牌位斜插在土裡,閉目靜立,秋風拂過她的衣襟,寒意不及她周身的森冷。

    重陽糕剛拿出來的時候還是熱氣騰騰的,現在看著也有些冷了。那幾炷香上冒出縷縷青煙,沒飛出去多遠就消散在空氣中,只留下淡淡的檀香味。現在少了真氣護體,云青覺得這檀香味聞起來都頗為奇怪,更不用提她胸前還掛了一小袋茱萸葉。

    「登高,祭祖,賞菊,暢飲。魔尊就剩下後面兩件事兒了。」徐吾通也是安然靜立,兩人神色都是相似的溫文柔和。

    云青搖頭:「無花可賞。」

    「那酒呢?」徐吾通指了指她帶上了的枸杞菊花酒,這酒早上剛溫過,還冒著熱氣。

    云青神色間不見波瀾,她抬手將酒罈子掀開條縫兒,斟上一杯在自己隨身帶著的方寸盞裡。

    微微泛著黑紅色的酒水在琉璃小盞中漾開細膩的紋路,云青輕輕嗅了嗅這香味,然後挽袖將杯中酒灑盡。

    略微渾濁的酒水滲入乾燥的泥土中,一下就消失在地面上,黏兮兮的濕土看上去有些髒。微微泛黃的竹葉很快隨風而落,覆蓋在了這片泥土之上,碑前再也找不到這杯酒的痕跡——就如那些消失在滾滾歷史浪潮中的人們,只是杯酒入土的一個剎便再也找不到他們的身影了。

    「黃泉餐風飲露已有二十餘載,待證得大道再與先生暢飲吧。」

    云青收刀入畫,神色凜然如冬。
jazzsax 發表於 2014-9-15 05:50
第一百五十八回、陰差陽錯,有心無意

    閬風鎮附近的驛站之中,此時正值午時,可館中仍是一片昏暗。

    閬風算不得什麼大地方,所以驛站也十分破舊,但是此時驛站馬廄裡竟然有十幾匹佩著精良馬具的戰馬。驛站最裡面的廂房被層層把手著,裡面一片寂靜,只偶爾傳出一兩句讀書聲。

    午時剛過,一個年輕男子風風火火地衝進了廂房之中,他正是昨日落在云青棋盤上的那人。

    「皇甫姑姑,我回來了!」

    他推門進來,神色有些興奮,一進門就跑向了書桌前。

    案前坐著個膚色微黑的女子,她年紀約莫四十來歲,可是皮膚光滑,肩頭圓潤,十指修長有力,看得出經過了精細的保養。她身上穿了身軟甲,短髮及耳,正皺眉看書,口中唸唸有詞。

    那中年女子一見他衝進來就呵斥道:「什麼姑姑,軍中只有將士,何來姑侄!」

    她眉毛很濃,雙目若星,呵斥之時有種不怒自威的感覺。

    「我們這才幾個人,就可稱軍了?」年輕男子有些不屑,但見了他姑姑的臉色又馬上道,「將軍,我這次發現了個奇人!」

    皇甫將軍把手裡的書放下,嚴厲地說道:「阿初,若是你將這十幾個人當做軍隊,那麼這十幾個人也會按照一個軍隊的標準來要求自己,可若是你將他們看做是一群玩雜耍的,那麼他們永遠也成不了一支所向披靡的軍隊!」

    皇甫初的頭耷拉下來,但他迅速又恢復了:「將軍你聽我說了麼,我這次險些被昏君的走狗抓住,不過也因此遇上位奇人!」

    皇甫將軍皺起眉頭,又把奇人的事情給略了過去:「你怎麼會險些被抓住?是不是又跑去鎮子裡了?」

    「這個……」皇甫初卡了半天,支支吾吾道,「我武藝可是左將軍親授,對付那群官差自然……」

    皇甫將軍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桌上幾卷厚厚的竹簡都震得一跳:「武藝不錯就可罔顧軍令為所欲為?還有,那個什麼左將軍也不過是昏君走狗而已,你以為他真會真心實意教你本事?」

    皇甫初噤若寒蟬,不敢再說話了。

    「我等諸侯血脈已被伽耶氏滲透千百年之久,他們以珠寶美人將我等誘入荒淫無度的生活,既不教我們識字也不教我們理國,為的還不就是把我們當豬狗養著,讓人稱讚昏君的慷慨大度?」皇甫將軍走到皇甫初面前,她身材小巧纖弱,但是有種難以言說的懾人氣勢,「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等應該聯合其他諸侯血脈,重現往日輝煌!」

    皇甫初用力地點頭,他道:「將軍,我知錯了。」

    皇甫將軍神色稍稍緩和了些,她道:「你之前有什麼要說的?」

    皇甫初長出一口氣,然後才小心翼翼地說起他的經歷:「我受那群走狗追捕,慌不擇路地跑進來條死胡同,原想要從樹上跳走,可不料一個不慎就掉了下來。」

    「說重點。」皇甫將軍呵道。

    「我落在一個棋盤上,掉下來的時候瞥了一眼,局中竟是規規矩矩的墨陵棋術,與今日所傳的頗有不同!」皇甫初飛快地說道。

    皇甫將軍皺眉,現在的文人間多認為棋乃小道,不屑於鑽研,但當初墨陵劍閣對這片廣袤大地還印象頗深的時候,琴棋書畫皆為世人所鍾。那時候墨陵棋術也傳之甚廣,一直到今天也有棋譜流傳下來,所以說皇甫初所說的可能只是個崇尚墨陵棋道的隱士,也算不得什麼奇人吧。

    皇甫初見她不以為意,於是急忙說下去:「將軍,下棋之人救下了我,然後臨別時告訴我『若是身子不便,可在此處靜養一陣』,她指的多半是您啊!」

    天子以湯藥控制這些諸侯血脈已經好多年了,他們血裡流的全是毒,生死根本由不得自己掌控。

    近些日子諸侯血脈又添新丁,天子的帝陵也擴建得越發頻繁,這一般就是要以諸侯血脈殉葬的徵兆。皇甫將軍名叫留仙,她乃是皇甫家的長女,幾個兄弟都受不住毒,要麼傻了,要麼早夭,她裝瘋四十幾年一直熬到了今年。可是眼見著伽耶天子又要對自己那些傻兄弟們下手了,她哪裡還忍得下去!

    前些日子伽耶天子往帝陵行宮去了,帝都中的眼線也稍微減少了些,皇甫留仙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帶人出了帝都,直接往東方跑了。這滄江一帶原本是她母國的封地,早先的臣子後裔不知還找不找得回來,皇甫留仙懷著這麼一絲絲微小的希望在這片地區徘徊了好久。可是近些日子,她帶來的親衛中卻相繼有人暴斃,皇甫留仙這才感覺到那位伽耶天子的陰影還是時時刻刻籠罩著他們的。

    她仍顯得頗為鎮定:「這麼一句話能看出什麼?」

    皇甫初急匆匆地道:「沒說完呢!我在鎮子外面躲了一晚上,早晨實在憋不住想要去找她問清楚,可這時候便發現那人上了閬風山!她去了封疆侯從前住過的埋骨之地,從地下挖出來一塊石碑,然後還從包袱裡掏出個牌位!您猜猜那牌位上是誰?」

    皇甫留仙這時候才覺得有些離奇,她問道:「莫非是封疆侯?」

    「牌位上寫的是墨陵先輩賀清秋啊!」皇甫初此言一出,將軍臉色頓時一變。

    「這位奇人是墨陵弟子?」皇甫留仙問道。

    她是誤會了,云青根本不知道北川大陸這邊的牌位要怎麼寫,若是普通人祭拜賀清秋這種有爵位在身之人,多半得在牌位上寫封疆侯。而云青身為修道者卻是想著人家的宗門,於是在前面加了墨陵先輩一言,這麼乍一看就跟立牌位的人是墨陵弟子一般。

    「不止如此!」皇甫初說得眼冒精光,他揉著自己的衣角道,「更為玄奇的還在後頭呢!她斟酒為祭,灑酒之時就如同在與老友相談一般,我聽見她說……」

    皇甫初咳了咳,然後壓低嗓子道:「黃泉餐風飲露已有二十餘載,待證得大道再與先生暢飲吧。」

    將軍覺得這故事內容雖然像是編的,但以皇甫初的水平應該編不來這麼真,她道:「餐風飲露已有二十餘載……那傢伙,不,那隱士真是這麼說的?」

    「是啊,她看著就是一女娃娃,絕對不到十五歲!還說什麼與墨陵先輩賀清秋暢飲啊!」皇甫初一副恨不得把腦袋切開給將軍看的樣子,「我說的都是真的啊,比真金還真!」

    他看不見徐吾通,自然以為云青是在跟那墓碑說話。

    「不足十五?」皇甫留仙皺眉,「她背後可有什麼人指使?」

    「我覺得將軍還是該去看看的,這些日子死的人又多了,就算那人只是在裝神弄鬼,我們也不能在這裡等死啊!」皇甫初堅持道,他臉上還殘留著少年時的熱血與稚嫩,但亦有了青年時的穩重與堅韌,他正處於改變世界的最後年華。

    皇甫留仙看著自己侄子,心裡覺得有條靠不住的路也比沒有路強,她終於下定決心:「要死也得和昏君同死,這樣吧,我去找那人,你留在這裡……」

    「讓我隨行啊!將軍你又不曾習武,萬一被瞧見……」

    「你留在這兒。」皇甫留仙定定地看著他,「我年愈四十了,就算真死了也不算早夭,你是皇甫家的未來,不能冒險。」

    「我……」皇甫初還想辯說什麼。

    「軍令如山!」皇甫留仙摔下這麼四個字,披上一件普普通通的外衣就走出門去。

    她健步如飛,很快就離開了驛站,往那座小鎮走去。她膚色黝黑,和那些天天在地裡幹活的農婦也差得不多,她隨手用碎布裹上頭,稍稍遮掩住自己的容貌。鎮口根本沒人看管,士卒們夜裡尋歡作樂,若不是上頭下令,哪裡有空當差呢?

    皇甫留仙心裡嘆了句「國將亡已」,然後就直接走進了鎮中。

    她順著皇甫初提起過的巷子走了進去,在小巷的盡頭見了棵大桑樹,桑樹枝杈稠密,樹葉子卻在秋風下落了一地。樹下面擺著石台,石台上畫了縱橫十九道墨線,正是個自制的簡陋棋盤。

    皇甫留仙放慢了腳步,她看見了棋盤前面的女孩兒。

    棋盤上擺著半局棋,黑子氣勢洶洶,白子中正浩然,黑白色廝殺在一團,乍一看應該是黑子佔上風。可是轉眼間棋勢就變了,白子從角落開始做活,直接與中央大片白色貫通,黑子一下被攔腰斬斷,兵敗如山倒。

    那女孩兒似乎在與誰爭辯什麼,她話音十分平靜:「先生,你要是再不讓我贏一局,我就再也不下了。」

    徐吾通斯斯文文地笑了笑,然後在云青黑棋大龍的脖頸邊緣落一子:「輸不起的話,一開始就不該同我下。」

    大龍一瞬間被肢解,慘狀與前兩天一模一樣。

    「先生何時也學會挖苦諷刺了……」云青無可奈何,她取了棋譜,開始把今天的局給記下來。

    徐吾通還是笑:「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與魔尊認識前,在下還不是這種會在口頭上占人便宜的人。」

    云青一見他笑就想起人道聖者,壓力頓時增加,一時間也無話可說,只好悶頭抄棋譜。這麼寫了會兒,她突然抬起頭,對著不遠處的女人朗聲道:「可願與我對弈一局?」

    皇甫留仙見那女孩兒是個盲人,還以為她發現不了自己,正打算偷偷觀察會兒,可沒想到她居然把自己叫住了。她一聽云青的問話就立刻聯想到那位封疆侯,傳說中武帝尋他出山時,他也只問了武帝一句話。

    「可願與我對弈一局?」

    後來武帝以棋道服人,賀清秋出山為他定國,其豐功偉績無論多少代伽耶天子也無法抹消。

    現在同樣的問題輪到皇甫留仙身上,她頓時生出一種「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的感覺,唯獨讓她有些擔憂的是……

    她從來沒學過墨陵棋道,萬一輸了怎麼辦?

    皇甫留仙不知道,看似胸有成竹的云青也在思考萬一輸了要怎麼圓場。
jazzsax 發表於 2014-9-15 05:54
第一百五十九回、諸行無常,寂滅為樂

    雖然皇甫留仙看不見徐吾通,但他還是施施然起身,伸手示意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云青拂去了棋盤上的落葉,然後輕笑著道:「素聞公子留仙雅名,不知黃泉是否有幸與君對弈,共賞亂世浮沉?」

    秋風蕭瑟,深巷寂寂,這女孩兒在樹影間執子佈局,笑意溫柔而淺淡,她賞的並非深秋的凋零枯敗,而是諸道傾碾,萬法相爭。

    留仙在她面前坐下,心中莫名一定,她肅然道:「歸風半生瘋癲,何來雅名?承蒙佳人看得起,只得在此獻醜了。」

    她執了白子,對云青爽朗一笑,云青這邊執了黑子卻是遲遲不落。

    徐吾通退至她身後,頗為勉強地壓著笑容道:「伽耶文人常以佳人美眷喻指隱士,魔尊你……不算被調笑了。」

    云青臉色不變,一邊摩挲著黑子一邊說道:「不知公子以為今年秋色如何?」

    政論這種事情當然不能直接拿到檯面上來說,這又不是徐吾通活著的時代,所以云青打算迂迴一下。她說著就將黑子落於天元,然後被徐吾通提醒道:「魔尊落這兒是何意?這局你可得自己下,若是我動手,那因果便在我身上了。」

    留仙見她落子於棋盤中央,心裡也是一詫,她看了會兒云青那張平靜無比的臉,還是規規矩矩地把白子扣在了靠邊角的地方。她落子時聲音乾脆有力,看得出也是個果決沉穩之人。

    「今年秋色一如往昔,回首隻見天地悲愴,生機淪亡。」

    云青接下來走得也是平平穩穩,看不出到底有什麼意思,她淡淡地道:「是麼……」

    留仙捉摸不透,她以為這位隱士是要以此切入,同她談論當今亂政之事,不過現在看來對方根本沒接收到她話裡的意思。留仙多少有些鬱悶,但她馬上調整心態,開始認真對弈。

    「不知佳人是如何知曉在下姓名的?」她小心地問道,徐吾通在云青身後沒忍住,直接笑出來聲。

    云青手裡一頓,然後「啪」地把黑子叩在棋盤上,她溫和地說道:「我夜觀星象而知帝星將至,侯於閬風多日,終是遇上了您……將軍稱我云青便是。」

    皇甫留仙到底是心性沉穩,她聽了云青「帝星」一言卻聲色不動,只是又落了一子:「哦?看來您對命理卜易之術也頗為在行,不知您可曾算過這伽耶何時將亡?」

    這話一出口連徐吾通都是定定地看著她,天底下沒人有膽子在伽耶天子活著時說這種話。

    「不曾算過。」云青笑起來,她將黑子落得兇狠又乖張,連皇甫留仙這種果敢驍勇之輩都不敢略其鋒芒。

    皇甫留仙微微皺眉,正要說什麼,卻被云青打斷了。

    「您想要它何時亡?」云青把黑子落定,輕笑著問皇甫留仙,「只要說出來,我能就將它變成比任何卜易之術都准的歷史。」

    皇甫留仙手中白子滑落,她雙目睜大,不可置信地看向云青:「此事做不得戲言……」

    「江前輩開國,賀前輩定國,這兩者才學均是我所不及的,索性滅國要比這些容易,不如將軍就讓我一試吧。」云青勸誘著,她起身替皇甫留仙撿起來落在地上的白子,然後交到她手裡。

    皇甫留仙一下握住她的手,只覺得掌心一片冰冷,不似活物:「佳人何來如此自信?」

    「並無什麼自信,只是伽耶氏自取滅亡,天命之失是早晚的事情,我等不過推波助瀾而已。」云青平靜地抽出手,然後說道,「將軍,這裡有五十戶人家,皆為宋國舊裔且受伽耶折磨久矣,此乃人和。此地西北有閬風為障,東南有滄江為阻,農田肥沃,物產豐富,此乃地利。」

    皇甫留仙幾乎可以看見一個清晰而明確的起兵路線,她盯著云青道:「那麼天時呢?」

    「這正是我要為將軍爭的,將軍可以選擇相信我,也可以選擇帶著那群沒上過戰場的兵死在這裡,受鞭屍之刑……」云青說得淡然,她開始收拾棋台上的殘局,掃淨那些四散的落葉。

    皇甫留仙只覺得喉嚨乾澀,一句話也說不出,沉默良久,直到云青將棋盤都收拾乾淨了,她才說道:「請隨我來。」

    云青背起了畫卷,踏著瀟瀟木葉,隨她漸入秋風,徐吾通走在她身後,問道:「魔尊倒是想了個好辦法逃了這局棋,不過你真覺得她能成大業麼?」

    云青搖了搖頭,她當然不知道,亂世為王本就難料,誰勝誰負更是難說。她覺得所有能夠參與爭鋒的人都是在差不多的水準之上的,可到底誰能走到最後就不好說了。細想下來,他們這些嫡傳弟子是這樣,諸位聖者們也是這樣,實力到了這個地步,所有紛爭都會漸趨公平。因為在這個高度上能夠影響他們的東西已經越來越少了,每個人只能憑藉細微的優勢或者契機來獲取走下去的權利。

    這天,云青以丹藥拔出眾人身上毒種,然後將莊儒盛引薦給了皇甫留仙。

    莊儒盛這種人恐怕是沒膽子造反的,但他建功立業之心仍在,為人也正直不屈,若是皇甫留仙能勸動他,想必也是一方助力。

    云青雖見著了帝星所向之人,但也似乎沒打算為她多做點什麼,她依舊住在這陋巷中徹夜苦讀,偶爾與徐吾通對弈,更多時候只是陪著周圍的鄰里嘮嘮家常。

    日子就這麼平平淡淡地過著,冬天來了,滄江水位下去了,有小段河道還被冰封。

    修帝陵的人仍未歸還故里,隔壁胖姑娘瘦了一圈,她很少出門了,云青也不常見著她。某天夜裡,她跳進了鎮子外的池塘,再也沒有回來過。云青轉眼就將她送的那身棉衣給燒乾淨了,徐吾通問她為何,她只是笑,也不多說話。

    云青再明白不過了,胖姑娘死後要走過八寒八熱地獄,走盡這六道輪迴,這樣新的生命才會誕生。

    莊儒盛在一個風雪交加的午後來向云青告別,他決定隨皇甫留仙離開,去南邊楚國封地尋求幫助。他說皇甫留仙乃是明君降世,定能推翻現在的朝廷,重現古國風采,揚我上朝之威。云青也不多說,只是將他的書都還了回去,又贈了些墨陵的奇門遁甲竹簡。

    皇甫留仙也在不久前找過云青,請求她隨軍出征,可是云青沒有答應。

    那時候云青倚窗正在聽雪,整個人靜得就像一幅畫似的,那張柔和而蒼白的面孔之上看不見一點人氣。

    她交給皇甫留仙一個錦囊,只告訴她若是有性命之危便將其打開,然後重新望向窗外,她說:「我會去為將軍奪氣運,爭天命,還請將軍好好把握自己這邊的事情。他日將軍征天之時,我自會出來相助。」

    待到皇甫留仙離開,徐吾通才面色嚴肅地顯化身形,他對云青道:「魔尊是要與我墨陵相抗了?」

    「不錯,先生若是要反悔,那也已經晚了。」云青不看他,一直面朝著被白雪所覆的青山。

    徐吾通不解道:「在下不明白魔尊要做什麼,若是觀世情,歷紅塵,那隻管去看就好了,何必在這戰亂中摻上一腳?」

    「是啊,先生說得一點也不錯。」云青點了點頭,居然也沒有反駁什麼。

    她這幅樣子反倒讓徐吾通不好接話,只聽她接著道:「先生當年又為何要遊說四方,賀前輩又為何要入朝為官呢?」

    徐吾通答道:「自然是為了踐行我們所求之道。」

    他欲以通聖劍意教化萬民,而賀清秋欲以封疆劍意定國安邦,他們應道而生,為道赴死,與云青現在這種莫名其妙地介入似乎頗有不同。

    「我一直在想自己修的閻魔之道。過去一直在打打殺殺,南海十年,閉關十年,不曾入世,所修之道也不知如何踐行,是不是這麼一點點打殺下去就自然而然地道途通達了呢?」云青用手支著頭,她頗為愜意地坐在椅子後面。

    徐吾通還是沒搞明白她想要說什麼。

    「現在想來……似乎是的啊。」云青笑起來,她張開眼迎上徐吾通肅穆而戒備的視線,然後從容地道,「您看見這片土地了嗎?民不聊生,哀鴻遍野,您和墨陵先輩們會想要將它變得更好,可是我什麼都想不到。」

    「這裡,什麼都感覺不到。」云青指了指自己心臟的地方,笑意極為逼真,「所以我想我的道大概是無法在這人世裡面踐行的。就算失去了修為,就算不再以道種修行,這裡也依舊渴求著混亂與征伐。先生,力量的喪失和大道的崩毀並不能止住我對青雲之上的嚮往。現在,我想我找到自己的道了……就這麼戰下去,待所有人隕落谷底,立於青雲之上的就只有我了。」

    她話音頗低,似乎是在說給徐吾通聽,又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語。

    徐吾通閉了閉眼睛,試圖躲開她漆黑的視線,但是那雙無瞳的眼睛卻如噩夢般無法擺脫。

    他也聽了遣淵魔尊對云青的教誨,譴淵魔尊告訴云青,這紅塵裡有她所不能理解的一切,而云青不能理解的無非就是「情」之一字。遣淵魔尊是個心軟的,他是真把云青當自己孩子在養育,到了這生死關頭還希望她能像所有人有心有情,他希望云青像是真正活著的人,而非六道生死輪那樣的戰爭兵器。

    就好像所有修行者都嚮往著天道,卻沒有人會想要把自己變成天道一樣,那對於活著的存在而言,實在太過殘酷。

    可是連遣淵魔尊也沒有料到,云青直接走上了一條與他所望之路完全相反的道上。

    「既然這個人世不足以承受我的閻魔之道,那我就只能找上墨陵劍閣了。」云青從椅子上站起來,她身上的黑色道袍邊緣燃起熊熊黑焰,四周的書冊皆被焚燬,「最近我也想明白了,選了誰當王其實不怎麼重要,重要的是要和墨陵對上,這樣才好給我一個對他們下手的理由。」

    徐吾通見她氣勢節節攀升,只得稍退一步。

    云青將背後的畫卷取下,然後和聲道:「先生,還請回畫吧,我該去找墨陵嫡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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