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異鬼怪] 苗疆蠱事 作者:南無袈裟理科佛(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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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oomCaVod 2015-3-12 17:26:18 發表於 科幻靈異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386 1614077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3-12 18:32
第十五章 耶朗故聞

  我順著田埂一路走,拄著木棍,瘸瘸柺柺,一直來到他的前面。

  大山裡的冬天,黑得早,沒有星空的天幕下,我站在他前方一米處,被那旱煙的紅色燃點吸引,居然看不清他幾分的容貌,模模糊糊的。他停下了抽煙的動作,盯著我好一會兒,這一刻,他的眼神比昏黑中的火星還要耀眼。停頓了一下,他問我要坐麼?

  我點頭,說今天累死了,有得坐,當然要做。

  他佝僂著身子,去屋裡頭搬凳子,我發現他剛剛坐著的地上,有一灘血跡。蠱毒蠱毒,這蠱如何能夠成害人之物呢?蛇蟲鼠蟻,大自然造物也,人類之前,也沒有出現過如此產物,所以,蠱和騾子一樣,是人類創造出來的東西。我之前說過,論毒,人心最毒也。用念力下蠱害人,人若不中招,施術者必中反饋,生生承受這一拳打空的力道。

  羅老爹,剛剛不知吐了幾CC的血。

  我心中一陣快意。

  木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他搬了個矮板凳,慢吞吞地過來。這板凳是用三塊廢木頭隨意釘製,上面被屁股蹭得滑亮,普通農家的擺設。我坐下去,說能不能不抽煙,他這煙葉子太嗆,我現在肺不好。

  他點頭,用鞋底把煙鬥磕滅。摩挲著煙鬥鍋的銅殼子,他看著我,問我認識他不?

  我搖頭說不認識——其實我大概已經清楚了他的身份,只是不想說。他顯然是信了我的話,很吃驚,說連我這個仇人都不知道,還敢跑到中仰來?難怪,我說你怎麼敢喝我家裡的水呢,原來是並不曉得我。冤有頭,債有主,好教你曉得,我叫羅大成,別人叫我羅聾子,是羅二妹的堂哥子,這一下,你應該是知道了吧?

  我說原來你是羅婆婆的堂兄,失敬失敬,倒是我外婆那一輩的前輩高人。

  他擺擺手,說他們年紀雖長,但是卻不敢跟龍老蘭同輩。苗家十八峒,三十二洞口,若論師從,他跟我還是同一輩:「長幼尊序,不可亂來,你還是叫我羅聾子,叫她羅二妹,不然我枉自尊大,下去也沒有那個臉見人。」

  我說這就是你給我下蠱的原因?

  他說是,他們這一支蠱苗,講究一個恩怨分明,恩要報仇要清,歸根結底,二妹是我害死的,而且枉死於漢人家的衙門裡,生魂都不得安寧。所以他要報,不然對不起這血脈相連的淵源。我氣憤地笑了,說你這倒是擺的歪理?羅二妹是因我而死麼,她是死於積年的肺病,死於長期的營養不良,死於……福薄的原因,是她把人家天真爛漫的小女孩給咒死了,還煉製成小鬼,供她這仇人使喚,而你堂妹子一家的悲劇,最主要還是因為矮騾子的迷幻,讓你那堂侄子遭了牢獄之災。

  這一切,關我什麼事?我只是適逢其會而已,作惡不需要被懲罰?

  羅聾子不聾,他聽得清清楚楚,事實上他的心裡也明白得很,但是他依然執著地向我下了疳蠱,事不問緣由,只說仇怨。和羅二妹一樣,在他這種人心裡,恨也許是支撐他活下去的最大動力吧!為什麼呢?蠱毒就彷彿他們手中的利器,然而貧困卻是魔咒,現代社會裡這類的養蠱人地位都不高,太久平淡的日子,讓他心中壓力,忍不住找一個發洩口。

他沒有說話了,目光看向了遠處等待的馬海波等人,吃驚地問我們是不是去剿滅矮騾子了?

  我說是,你中午的時候不是已經知道了麼?何必再問一次。這些傢伙,在青山界橫行霸道,竄來竄去,半年多時間居然殺了三個人,不剿滅,周圍的鄉親能過好日子麼?他長歎了一口氣,說你認為把它們剿滅了鄉裡人就能夠安生了?你知道矮騾子是什麼來頭沒有?我搖頭,說不知道。

  羅聾子問我,知不知道夜郎國。

  我說知道,夜郎自大嘛,史記裡面有記載,說漢武帝派人去為尋找通往印度的通道,曾遣使者到達雲南的滇國。期間,滇王問漢使說漢朝和滇國誰要大一點?後來漢使途經夜郎,夜郎國君也提出同樣問題。一直到後來還衍生成一個成語,有是井底之蛙的意思。

  他搖頭,歎息,說你真認為一個東至湖廣,西及黔滇,北抵川鄂,南達東南亞,地廣數千裡的國度,真就抵不上一個西漢朝?——他說得很嚴肅,一講話,完全沒有一個鄉間老農的模樣,反而像一個學堂之上的教授。

  我訝然,說夜郎有這麼厲害?

  他搖頭苦笑,說年輕人,要多學習,不要別人說什麼就是什麼。我只能告訴你,夜郎最盛的時候,常年擁有精兵十餘萬。夜郎本名叫作「耶朗」,「耶朗」即唱誦,是在祭祀活動中以半朗誦半詠唱的形式,宣讀氏族盟誓。「夜郎國」實行的這種「耶朗製」,形成了一個以經濟與文化為紐帶的龐大社會組織,整個「夜郎國」就是由大大小小的「耶朗」組成。而苗疆巫蠱之術,也是自西漢起的夜郎國流傳下來的。

  我不解,問提這些陳榖子爛麻子的事情幹嘛?

  他說我要說夜郎國是毀於矮人國之禍,你會不會吃驚?我大笑,說怎麼可能?我身為此地中人,書未曾多讀,但是也知道夜郎國是與南方小國發生爭鬥,又不服從漢朝出面調解。漢朝新任牂牁郡守陳立便深入夜郎腹地,果斷地斬殺夜郎的末代國王,繼而平定其臣屬及附屬部落的叛亂,最終滅亡的。哪裡來的矮人國?哪裡……

  我說著說著,就沒有再說話了。

  南方小國……

  一個小小的郡守,就能夠深入一個帶甲之士十數萬的國度首府,斬殺國君,滅其國?那可是西漢末年,不是武帝的巔峰時期,這件事情說起來實在太假了!那麼,夜郎那十幾萬的精銳幹嘛去了?矮人國,是矮騾子建立的國度麼?歷史的煙雲,籠罩了大部分事實的真相,後人只能從文字記載和某些未磨滅的痕跡之中,去探尋遺失的信息。

  羅聾子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麼。我問你怎麼知道的這些?他也沒有回答。

  矮騾子到底是何物,這一個疑問十二法門中已有記載,說是深山瘴氣中誕生的野怪精靈,是遊走人靈兩界的生物。我之前提過,十二法門中有很多愚民的筆鋒,除了大量有用的信息,也會摻雜許多虛無縹緲的傳說,類似於老莊的《逍遙遊》或則上古奇書《山海經》,本不足為信。然而羅聾子這番結合歷史的解釋,又讓我心中疑慮。

難道真有其事?

  我說我在千年古樹下面的溶洞子裡,發現了一個類似祭壇的東西,那是個桌子,上面放有四顆人心(其實是各部位內髒),這是什麼東西?羅聾子問龍老蘭有沒有給我講過一種叫作大黑天魔王召喚的黑巫術?我搖頭說不知道,這東西是什麼?他說這是一種很厲害的黑巫術,算凖了死者的生辰八字和死期,然後殺十一人,分別取五髒、四肢、陽物以及最後的頭顱,精確到時刻,然後融入有邪性的石頭中,召喚出一個大黑天出來。

  我問大黑天是什麼?這些都是那矮騾子幹的,它們懂這黑巫術?

  講了這麼久,羅聾子嘴脣幹燥,舔了舔,不理會我的抗議,又從懷裡弄了些曬幹的煙草葉子,裝上填滿,劃了根火柴點上,叭嗒叭嗒抽了幾口,然後問我,中午他下的疳蠱,沒用讓我毒發身亡,是不是因為我外婆給我種下的金蠶蠱,起的作用?但是,為什麼他沒有感受到一絲金蠶蠱的力量?

  我沒回答,感覺面前這個人,他的情緒有些詭異。

  他的耳朵突然變得很紅,眼睛亮,抽旱煙吐出來的雲霧,裊裊地變化著形象,好像在勾勒著什麼東西。我心一跳,胸前的槐木牌飛出一股氣流。瞬間,朵朵已經飄在了羅聾子的身後,眼裡面飽含著淚水,但還是緩緩趴在了他頭上。

  羅聾子眉頭一皺,說他堂妹子養的小鬼,現在在幫我?

  我知道他看出了什麼,但沒說,只是問他現在想幹什麼?又想下蠱?他嘿嘿的笑,說他羅聾子這一輩子,最擅長的不是這些藥蠱,而是靈蠱。聽說過釘蠱沒有,這個是用一根生銹的鐵釘日夜供奉神像之前,逢初一十五不食水米,年年吃齋,念二十年經換來的,又名「二十二日子午斷魂釘」。意念一達,鐵釘就入體,過榖道,鑽小腸,五髒六腑遊覽遍,最後從雙眼之中透體而出,歷時二十二天,最終死亡。

  我大驚,這東西,何其毒也。正想站起來,只見他一聲大喝,曰「度」,我屁股下面的凳子,突然一陣抖動,似乎有一種尖銳之物,就從某處直接攻入我的體內。

  我大叫一聲,往後跌倒而去。

  而朵朵,則第一時間朝羅聾子的後頸咬去,小傢伙此刻倒是一口尖牙。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3-12 18:33
第十六章 中仰苗蠱一脈

  我後仰跌倒,頭重重地磕到了地下的石子,後腦勺生疼。

  羅聾子站起來,手奮力地往後揮去。鬼魂這東西,若不作用於外物,一般人是看不出來的。但是當朵朵狠狠咬到羅聾子的脖子上時,不但是他,連十幾米外的馬海波他們,估計都能夠看清楚了。羅聾子也是有些本事,嘴裡大聲咕叨著苗話,這是咒,驅鬼咒——他和羅二妹一脈相承,自然也知曉一些法門。朵朵被他伸手一抓,勒住了小手,然後又被持咒,痛苦地奮力掙紥,居然喊出了嚶嚶的哭聲來。

我前面說過,鬼魂無聲帶,發不出聲音,除非極度痛苦,用靈魂在戰慄。

  這哭聲,每一個音節都擊打在我的心裡,讓我心碎得厲害。雖然感覺到體內有一根灼熱的尖銳硬物在遊走,撕開肌肉,讓我每一根神經,走往大腦裡面的,都是疼痛,讓人想立刻昏厥過去的痛苦。但我還是咬著牙爬了起來,一下子就沖到了羅聾子身前,一個大耳刮子,就扇到了他枯瘦黑黃的臉上。

  「啪!」這一聲脆響,把羅聾子直接扇倒在地。

  看來,對於這個處於風燭殘年的老傢伙,物理攻擊遠遠深過於神祕的巫蠱之鬥。為了讓朵朵趕緊脫離他手,我也顧不得欺負老人家的惡名和臉面,上前就是一通王八拳,一頓亂打,終於,朵朵脫離了他的魔爪,驚魂,倏地鑽進了我胸前的槐木牌中。與此同時,我身後幾米傳來了馬海波等人的呼喊聲。

  羅聾子被我壓在地上,嘴都被抽腫了,眼窩子處一片淤青,見我往後看去,口中大呼,說破,釘子破,生魂開,七十二路神仙爺爺奶奶,讓他死吧!死……我突然感覺體內一陣炸響,通體生疼,由內而外的痛,在腦子裡炸開,轟——我再也抵不過了,往後一倒去,感覺所有的痛覺並沒有隨著脊柱,往上傳導,而是瞬間集中到了臍下三寸的丹田位置。

       什麼是下丹田?藏精之所也,五髒六腑之本,性命攸關的地方。

  轟的一下,我感覺一個龐大的意志連接到了我的腦海裡。

  然後我聽到了羅聾子失魂的一聲呼喊:「你……你居然、居然是漢蠱王洛十八的……」

  黑暗瞬間席捲了我的意識,我痛,所以世界變暗,倒下,整個天空恢復了平靜。

  生,或者死,其實遠遠比想象中的更殘酷。

  當然,也更簡單。

  ————————

  我再次恢復了意識的時候,依舊是在醫院裡。

  我第一意識是在自嘲:數一數,我今半年倒是跑了好幾次醫院了。我眼前是一頭的灰白頭發,這是我母親的,一個五十多歲的老人。她終日勞作,風吹雨淋,所以顯得比同齡人格外蒼老。她坐在凳子上,趴在我床頭,睡得很熟,還發出輕微的呼嚕聲。我心中一痠,伸出手想去拍母親,她感覺到了,醒了過來,很高興,問我感覺好點沒有?

  我說還好,現在幾號了?她說今天都是十七號了。

  母親她慣來說農歷,那麼也就是1月24日,天啊,我足足昏迷了三天!我活動了一下手腳,感覺沒有什麼障礙,就問是怎麼回事?我母親告訴我,她是三天前的早上接到的電話,說我進了醫院,然後是上次來我們家的那個年輕警官接她到的醫院。警官說我是幫助公家去破案子,結果被蟲子咬傷了,然後住的院。這幾天來了好多人看我,病房裡面花籃、果籃擺滿了,還有領導給了她一萬塊錢的獎金,醫療費也可以報銷的……

       「醫生檢查過了,說是你太過疲勞……至於你被多腳蟲咬,又沒受傷中毒,他也不清楚——縣裡面條件太差,要不要去市裡面檢查一下?」

  我問他們有人在外面麼?我母親笑,說暫時沒有,不過這幾天倒是有一個好水靈的妹崽天天來看我,還會陪她聊好久天,問是不是我女朋友?我心想我母親說的這個漂亮妹崽莫非是黃菲?我母親笑著,臉上的皺紋都舒展了很多。望著外面的天色,估計是下午四點多鍾,我憋尿難受,這是單人病房,帶獨立衛生間,於是我下了床,腳著地有些腿軟,我母親要來扶,我不讓,自己去廁所裡,美美地放了一通水,然後摸了摸胸前的槐木牌,感覺到了朵朵。

  小丫頭安靜地在裡面呆著。

  我再感受了一下身體,無恙,沒有所謂的釘子蠱遊竄,反而有無窮的力量源源而來,精力十足,讓人恨不得出去跑幾圈。

       這是為什麼呢?

  我洗完手,外面有人的聲音,嘈雜。我推開門,看見馬海波和楊宇,馬海波他高興地說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剛一來,人就醒了,莫不是看到他老馬來了?我們寒暄一陣,我母親見我們有事情要談,藉口打水出去了,我們坐回床前,馬海波拍著我肩膀,說好小子,當時嚇壞他們了,立馬沖過去把羅聾子給銬了起來,他們也害怕老頭兒下蠱,把他直接拍暈。

  我問後續的事情,馬海波說雖然這件事情很離奇,但是有這麼多矮騾子的屍體在,還有這麼多目擊證人,上面的領導也信了,當事人也死了,所以案件也就結束了。前天,他們又去了一趟後亭崖子,想把所有的屍體收集回來,然而,矮騾子的屍體悄然無蹤了,只有胡油然的屍體,身首分離(是我幹的),而且還被蟲吃鼠咬,草草收殮完畢之後,從青蒙鄉組織人手,把那巖洞口砌一道磚牆給堵上。

       縣裡正在結案,然後凖備過幾天召開幾位犧牲烈士的追悼會。

  我聽到矮騾子的屍體莫名消失,心中一陣劇動。

  是有殘餘的矮騾子收拾了,還是變化為靈體消散了?又或者……

  講完這些,馬海波又提起特招我的事情,我再次婉拒。他長歎,說英纔不能為他所用,人生之憾事也。我笑說放屁,為了他們我幾次歷險,這一次小命都給搭上了。他說事情沒了,還有兩件事情,那個羅聾子,他雖然被抓起來了,但是身子骨卻不行,這幾天病怏怏的,快掛了的樣子。醫生檢查,說是內髒受傷——那天你們打了一架,有可能……

  我很鬱悶,說不是吧,難不成你們要告我蓄意傷人?

  馬海波說到底這是怎麼回事,起碼我要告訴他啊。我說這老頭子快要掛了,主要原因,是因為他對我下蠱不成,然後遭到反噬了,具體的,我也說不清楚,很多東西我也無法解釋。馬海波說上面的意思是讓我和羅聾子見一面,讓他自己解釋跟我無關。我點頭,說可以,安排時間我見他一面。

  說完這,馬海波抓著我的手,看著我胸口的槐木牌子,低聲問我:「那天,從你懷裡面飄出來、又躲進去的那個小女孩,是什麼東西?」

  他說這話,一臉的緊張和興奮,旁邊的楊宇也睜大眼,觀察我的表情。

  我就知道這傢伙看到了朵朵,也不承認,只說是一種法術。馬海波說不對,那個小女孩子他見過,是黃老牙的女兒、黃菲的堂妹子,他認識,不可能看錯。

  我沉默了,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被我的眼睛盯得發毛,馬海波的臉變得有些僵硬了,結結巴巴地說是不是有什麼忌諱?

  我冷笑,說知道犯了忌諱還問?他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說都是朋友,沒必要吧,大不了這事情埋在肚子裡面,跟誰都不說出來。我說你這話我能當作屁麼,東官的歐陽警官是怎麼知道我的?馬海波說這回不會,連黃菲都不告訴。我看向楊宇,他也連忙賭咒發誓。

  我歎氣,說這些事情我不是逼他們,只是這世界上,有的事情知道得越少,就越安全。我也是為了他們好,他們連連點頭,說是。我說那天看到的人,也幫我控製一下口風,馬海波說沒得問題,包他身上。

  講完這些,馬海波說我要的東西,他倆都已經凖備好了,什麼時候去拿都可以。

  我說好,我知道了。

  當天晚上馬海波又來了醫院,提著一旅行袋的東西,我檢查了一下,都是我清單上的東西,由於擔心不夠,都備了雙份的材料。我向他表示了感謝。第二天我就出了院,讓我母親把東西先帶回家,而我則在馬海波的帶領下去見了羅聾子。

  再一次見到他,感覺這個老頭子整個人的精神都垮了下來,又老又髒,見到我,罵我是個叛徒,苗家人的事情苗家人解決,找漢人做甚麼?馬海波在一旁插嘴,說他就是苗族的,是中國第四大少數民族,現在全民族大融合了,怎麼還講這些老黃歷?羅聾子瞪了他一眼,沒有再罵了。

  我坐下,心平氣和地跟他說:這世界上總是有一個秩序的,人作惡,就要受罰。

  他死死地盯著我,說:「你個狗曰的娃兒,想不到來歷如此的深,龍老蘭倒真的是好算計。我算是栽了。我這次受到釘蠱的反噬,活不了幾天,命不久已。二妹栽於你手,我栽於你手,不過你不要得意,你不要以為我們中仰苗蠱一脈就這樣消亡了,你等著,總會有一個中仰巫蠱的傳人來找上你,跟你這個敦寨苗寨的遺脈,來一場公平的鬥蠱,讓你身敗名裂的,哈哈……」

  他失心瘋一般猖狂大笑,瞎了一隻的眼睛裡,露出詭異的白色光芒。

  我懶得聽他說這狠話,看了下一旁的馬海波,他明白我的意識,豎起大拇指表示沒有問題了,我站起來,跟他說:「我知道你把希望寄託在王萬青這個小逃犯身上,不過我告訴你,不要讓我遇到他,這個害死朵朵的傢伙若是被我抓到,必當繩之以法,讓你們中仰一脈絕後。好啦,你這個好賴不明的老頭子,安心去死吧,你眼中的希望,不久之後就會下來陪你的!」

  馬海波跟著我走,直當作沒聽到這句話。

  諸事已了,我回到了鄉下的家裡。離大年初四也沒有幾天了,有很多事情要做,我不得不抓緊時間。時近過年,在外地上學的、工作的年輕人也紛紛返家來,我朋友多,人來人往的,家裡面也不安靜。我三叔在鎮附近的村子裡,他和我三嬸子要去市裡面跟他女兒過年,我就跟他說了一下,把鑰匙給我,於是我直接去他家呆下。

  2007年的農歷臘月,我都在一個農村的木屋裡面度過。

  在我的想法中,朵朵再過一個月,就能夠找回記憶,變得越來越聰慧了,而我,則為此努力著。


************第四卷完***********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3-12 18:34
第五卷 湘西煉屍人

第一章 春節雙雄會


  魂兮歸來!東方不可以託些。

  長人千仞,惟魂是索些。

  ——————

  招魂一事,在中國起源很早,上溯一直可以到周朝時期。中國古代沒有前身、後世的觀念,也沒有天堂、地獄的觀念,只有靈魂不死和神鬼觀念。中國古代所說的幽都,與地獄的性質本不相同,幽都指地下空間的世界,而地獄則是靈魂接受審判、處罰並轉世重新發配的地方。

  只是後來佛教傳入中土,地獄天宮這種具有現實投影具象的說法,纔逐漸流傳開來。

  在中國古代的哲學和世界觀中,認為人出生而具有靈魂,死後靈魂不滅,而是脫離肉體而獨立存在,至於歸處,眾所紛紜。此外,不僅人有靈魂,其他自然物也有,比如山有山神、水有水神,世界各物,莫不如是。多神教是原始宗教的一個特點,但是並沒有很好的凝聚力,所以後來流行於世的宗教,大多都是單一的主宰,認為世界上有神,但有且只有一位。

  上面的這些宗教之事,暫且不提,說說給朵朵召回地魂一事。

  朵朵死去已有一兩年的光景,天魂消散殆盡,人魂在我胸前的槐木牌中溫養,唯有地魂,遊離於世間。我不知道怎麼解釋地魂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它是一段記憶,是一種學識,是一種標志朵朵存於世間的重要所在,有了它,朵朵就能夠避開每個月初一十五的陰風洗滌,不需用藉助外力,就能夠自我修行,獲取平靜,修煉日久,甚至可以口吐真言,行走於陽光之下,而無畏懼,恍如陸地神仙。

       當然,這些都需要機緣。

  地魂的召回說簡單也簡單,只要在她生祭或者七月十五的夜裡,將地魂和現在的靈體糅雜在一起,即可;然而說復雜,其實也復雜之際,光凖備的材料都要四十多種,包括十年還魂草、茯苓、洋金花、延胡索、黃連、常山、鴉膽子、益母草、烏頭、川芎、當歸等十餘味中藥草,魚膽、海馬、蜈蚣腳、琥珀、斑蝥、芫青、地膽、螻蛄、秈米等雜物,硃砂明礬汞等礦物,以及朵朵生前的乳牙一顆……

        這些東西都需要精挑細選,我需要按比例、按時辰、按火候將其熬煮,直到最後,煉製成一丸九轉還魂丹。

  煉製成功之後,大年初四那天夜裡,我便需在她以前的家附近,開壇做法,招魂。

  我萬分沒有想到,我這個讀書時化學都不及格的傢伙,有一天居然要混進煉丹的行當。好在有了法門,我也只有硬著頭皮上,鐵鍋不穩定,容易和裡面的藥物發生變化,我特意去買了一個大的不銹鋼鍋子,吃住都在我三叔家裡,先燒了幾大鍋開水放涼,然後按著法門中的次序,依次把這些藥物放進去,用涼開水煎熬,先用武火煮沸,一大鍋,我加水,漫上藥材不過一指,熬沸之後,文火三天不間斷,逐次添加各類材料,第四天,我把轉移幾次、剛挖出來的十年還魂草切碎剁爛,又把朵朵生前的乳牙給磨成了粉,與諸般礦物一起放入鍋中煎熬。

  如此又是三天。

  這些天的日子裡,朵朵一直陪著我,許是廚房裡太熱了,她似乎並不喜歡這個地方,不過她倒也乖,沒事經常幫我擦汗、捶背。我閒著沒事,一是看書,二是陪她玩,時間飛逝。我三叔家鄰居養了一條土狗,自從我搬進來起就汪汪亂叫,煩人得很。有一天晚上朵朵跑出去嚇唬了它一回,從此那條狗再也沒有叫過,我白天出門時,遠遠的不敢過來,但是沖著我搖尾巴。

  如此總共煮了八天,鍋裡面好多殘渣藥力被熬透,給我撈了出來,又添加其他,到了第八天的夜裡,我把所有的殘渣清盡之後,得到了一大塊像發酵面粉的黑糊糊,很粘,半固體,足足有兩斤多。我取出來,把鍋子洗盡,然後放芝麻把鍋子煸香,再把這黑糊糊放到鍋子裡面翻炒。這也奇怪了,剛開始的一大坨,翻炒了半個小時,居然只有拳頭那麼大,薰香撲鼻。我停住了往灶裡面加柴火,等它稍微涼一點,就拿到手上來,手沾香油一直搓,一直搓,揉圓,最後得到一個拳頭大的黑團,冷卻之後,變得硬邦邦。

  這就是所謂的九轉還魂丹。

  丹成之日,並沒有電閃雷鳴,天現異象,在我握著這拳頭大的還魂丹發愣的時候,有人來敲門,是我鄰居家的小孩,問叔叔家裡面做什麼,怎麼這麼香?他拖著鼻涕,一臉的渴求。我說是炒芝麻,他要,我當然不敢把含汞的芝麻拿給他吃,好在屋子裡有些巧克力,把他糊弄走開。我關上門,仔細地看著這顆看著像網球一樣大小的東西,黑糊糊的,心裡面一點兒底都沒有,就像參加完高考,總感覺心裡面空落落的。

  這種情緒讓我十分不安,要知道我高考可是落榜了,現在又有,莫非有蹊蹺?

  或者,也許是我第一次做,太患得患失了吧?

  我忍不住這麼安慰自己,正月初四,已經沒有幾天了,箭在弦上,我不得不發。

  我在三叔家裡面待了近十天,每天靠吃方便面度日,嘴巴都淡出了個鳥兒來,既然丹成,我就不用再待下去了,收拾一番,跟朵朵說回家吧?她很高興,拍著手兒在房間裡面飛。她是靈體,屬性陰,本來就不喜歡呆在熾熱的環境中,這些天我天天泡在廚房裡,肥蟲子又在冬眠,沒有這小東西在,我又忙著煉丹,其實她還是蠻寂寞的。

  我把門鎖好,步行十幾裡,返回大敦子鎮的家中。

  年關近,父母其實很忙,我一回家,就要幫著照看生意,賣年畫對聯鞭炮以及一些年貨。他們並不問我每天都在幹什麼,我母親知道我已經傳承了外婆的衣缽,自有一些事情需要忙,只是偶爾嘮叨,讓我積德行善,不要妄起鬥爭之心。

       我一一答應。

  臘月二十八趕年集(又叫趕年場),四面八方村子的人都擠到了鎮子上來,頗為熱鬧。中午的時候,生屯的蘭曉東(之前提過得那個老鄉)過來我家拜訪,說他在江城的快餐店也盤出去了,凖備翻年了去南方的洪山,盤個大一點的店子做生意,知道我在家,來問我的意見。我說好啊,那裡的經濟格局很好,人多興旺,搞一個飯店,總歸是賠不了的。他也忙,吃過中飯就走了。下午時,我父親的一個遠房親戚過來買對聯,父母把他們留下來吃晚飯。

  這個親戚叫做陸原山,他有個兒子叫做陸言,算得上我堂弟。

  這個堂弟在南方省江城打工,我上次去江城還凖備找他玩來著,後來沒有電話只有作罷。陸原山我喊他叫做三伯,他還有一個兒子,比我大三歲,很聰明厲害的一個人,去年還是前年的時候,參加勞務派遣到了南太平洋上的一個島國,後來就失蹤了,現在都還沒有音訊,實在可惜。

  他們家條件不太好,吃晚飯的時候,母親炒了點萵筍臘肉、半只雞和一鍋豬蹄,然後拌了個涼菜摺耳根,從櫃臺上拿了兩瓶青酒,我那三伯居然一口氣吃下了半鍋豬蹄,酒也喝多了,抱著我父親直哭。晚上是回不去了,就讓他在客房睡下,陸言跟我睡。

  有陌生人在,我也不敢放朵朵出來,於是跟陸言聊天。

       他是個不怎麼愛說話的人,但是一言一行,都很有分寸。講起在江城打工的經歷,他說他去那裡主要是為了找尋他哥陸默(他哥就是在江城出去的)。可惜,在國外了,太難找,生死不知。我們聊了一陣子,我覺得他這人不錯,見識、性格都很好,要是能介紹他去東官幫幫阿根,其實也蠻好。

  可是我剛一提起,他搖頭說不用了,他現在還是想怎麼找他哥,免得他父母惦記。

  第二天他就走了,我又有很久都沒有再見到他,本來也不曾記起來。之所以特意提起來,是因為我沒有想到,這個家裡窮困、遠在江城打工的堂弟,日後居然成長為睥睨一方的風雲人物,牽動了多少人的心思……人生之奇妙,便在於「想不到」三字。

       當然,這是後話,暫且不提。

  接近年關,過年的氣氛開始熱鬧起來,我經常被朋友叫去喝酒,一塊五的農家自釀米酒,經常把一桌子人都灌翻,別人都叫我酒桶。我沒事就陪在父母身邊,幫忙做事。生意很忙,一直到過年纔清閒了幾天。我雖然回家,在東官的阿根和幾個兄弟都打電話過來拜年,顧老闆也打了,最奇怪的是我還接到一個來自美國的電話,是那個叫做雪瑞的少女,她說在美國治療眼睛,沒說幾句,就掛了。

  馬海波、楊宇和黃菲等人都打電話給我拜年,讓我翻了年下縣城來喝酒——大敦子鎮在山上,海拔高,所以叫做下縣城——黃菲最近沒事就給我發信息,笑話、段子、家長裡短。我能夠隱約猜測出她對我有一絲好感,心中莫名有些期待和激動。

當然,我也蠻喜歡跟美女聊天的感覺。

  初四的早上我乘中巴車到了縣城,去包括我小叔在內的幾個親戚家拜年,中午飯本來是在我小叔家吃的,但我那個剛剛成為大學新生的堂弟小華十分不懂事,看我有些不順眼,小嬸子也有些冷淡,我坐了一會就走了,後來到我一個在縣一中廚房當炒菜師傅的遠房姑姑家吃的飯。

  事態炎涼,人情冷暖,我倒不是很在意,要不是為了小叔,我纔懶得理我小嬸子她們那幾個內心狹隘的姨婆子。

  下午和馬海波、楊宇和黃菲一起吃過飯後,我早早告辭。

  他們極力挽留,但是我仍然堅持,因為,我有期待已久的事情,需要做了。

  那就是,召回朵朵地魂。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3-12 18:36
第二章 變異地魂

  2008年2月10日,初四,宜會親友、結網、理發、捕捉,忌動土、安葬、破土。

  夜,天空低暗,無月也無星子,已是正月,但是過年的氣氛仍然很濃,時不時響起一陣鞭炮爆竹之聲,刺耳,隨即硝煙彌漫。我乘著黑暗來到縣城西的雷公河邊,這裡有一棟大宅,四層樓,圍牆高。我默默地在大宅側邊的空地上擺起了蘸臺,上面擺一個黃柚子、一碗米飯、肥肉鯉魚豬耳朵各一,點檀香三支,蠟燭一對。

  我不是很明白這些東西到底有沒有用,然而法門有講,不敢馬虎,只得照做。

  蘸臺四隻腿,全部用紅色細線纏繞住,編織成網。

  蘸臺前後,我各放置一個火盆,裡面燃起三張一摺的黃紙錢,我手拿一桿帶根的毛竹,頂梢上掛著臨時描繪的符佈,作招魂幡,一邊唸簡單的招魂咒語,一邊不停地搖晃著毛竹上的幡子。朵朵漂浮在我的旁邊,我沒唸完一段咒,就輕聲低喊——黃朵朵,快回來啊!黃朵朵,快回來啊……這聲音非常淒涼。

  朵朵飄在蘸臺前面,然後蹲著,我每喊一聲,她就張開口型,說哎,答應我。

  遠處搖搖晃晃走來一個人,見這邊古怪,想過來瞧上一眼,我瞪著他,他愣了一下神,醒悟過來,趕緊跑開。冬天風大,不時刮來一陣狂風,要把香燭熄滅,我讓朵朵護著風。

  凌晨十二點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心中突然有一些抖。

  我擡起頭來看了一下黃家大宅,感覺有一種很莫名、玄妙的親切感湧出來,我定了一下神,急唸清心寡慾咒,然後祭出九轉還魂丹在桌子上,對著這丹再次輕聲喊到:黃朵朵,快回來啊!黃朵朵,快回來啊……突然我看到到蘸臺上的一對香燭,內焰由黃色,變成了潔白的顏色,不時有亮光閃動,闢哩啪啦;與此同時,一股粘稠的東西穿透了我的身體,朝我手上抖動的招魂幡中聚集而去。

  剛纔還在玩鬧的朵朵,這個時候,突然停了下來,也不管那香燭的明亮熄滅,定定地看著我手中那用毛竹竿子挑起來的招魂幡。我看到那幡上,有一絲明顯區別於周圍空氣的流動氣體在縈繞,卷起了白佈,撫弄上面黑色墨跡和用硃砂臨摹出來的鬼畫符——天可憐見,這招魂幡的圖畫,都是我照著網上收集的圖片畫的,沒想到真能成事。

  朵朵開始變得高興了,跳到了毛竹的頂端,去追那一團流動的氣。

       但是那氣似乎並不樂意身為陰魂的朵朵,逃開一邊去,我這時興奮得全身都一陣顫抖——這就是朵朵的地魂啦,絕對沒錯的,真的是運氣啊!我也不多言,唱誦招魂咒:老祖傳牌令,金剛兩面排,千裡拘魂症,速歸本性來……我唸叨著,用足精神去感應那道氣流,它被禁錮在這蘸臺的方寸之間,很焦慮,不住的反抗著,我一指還魂丹,唱說萬般凖備,只為今朝,還不速速歸來?

  我的意念傳導給了這地魂,它停住了掙紥,開始圍著蘸臺桌上的這個黑乎乎的丹團子旋轉,附著在上面。我知道,這裡面混有朵朵生前的一顆乳牙,這是本源的氣息,它疑惑,又天然的親近著。我突然發現,這黑色丹團子上面,怎麼有一絲艷麗的紅色,我眨了眨眼睛,感覺這紅色似火,形容紋路如同一條簡樸的龍。

  我驚異,這丹丸我揣在身上有好幾天了,怎麼就沒發現這個情況?

  天空中的雲層在飄動著,罕見的,在北方的方向露出一顆星辰來,我沒有天文學的知識,也分辨不出所以然來,只覺得亮,瞟一眼,感覺有些刺眼。良辰吉日在今朝,再過半個時辰,地魂自然消散,不知去處了,我也顧不得許多,把九轉還魂丹託起,放在不斷燃燒的香燭上稍微烘烤一下,然後唸著羅二妹交予我的口訣,曰:

  魂兮歸來!君無下此幽都些。

  魂兮歸來!君無上天些。

  土伯九約,其角觺些。

  敦悔血拇,逐人駓些。

  魂歸來……

  唱罷,我深吸了一口晨露氣,把九轉還魂丹高高託起,集盡所有的唸力,大喊,說朵朵來吃這還魂丹喲,早日三位一體啦。朵朵看著我,有些發愣。她平日裡,靠吸食殘餘的天魂和香燭之氣生活,真正實質上的物品,她一個靈體,哪裡吃得下?然而我不理這些,瞪她,讓她張口把這稍顯碩大的丹藥吞下去。

  她看著這一大顆黑乎乎、紅色遊走的丹藥,有些害怕,抗拒著不敢過來吃。

  關鍵時刻,她怎麼能掉鏈子?我連閧帶騙,她終於點頭答應,我輕輕一拋,她接住了這還魂丹,好燙,她左手拋右手,右手拋左手,很委屈地看了我一眼,閉上清澈明亮的眼睛,張大嘴巴,一口就把這還魂丹放入了嘴裡。這網球大的還魂丹,剛開始還是黑乎乎的一團,但是一入朵朵靈體之口,就開始發亮起來,黑色變紅色,紅色變白色,璀璨奪目,在黑夜裡,我能夠看到它順著朵朵的食道往下走,然後到了心下絳宮金闕,中丹田的位置停住。

  這還魂丹變成了一團能量化的物質,突然一下,變得像100瓦的燈泡那麼亮,把朵朵照耀得像透明人一樣。她臉上出現了極度痛苦的表情,哇哇的哭,然而卻不能動,坐在蘸臺上顫抖著。檀香青煙裊裊,一對香燭的火焰,忽閃忽閃的……

  她精緻可愛、嬰兒肥的小臉上開始扭曲起來,青筋浮現,眼睛變幻著。

  看著她這痛苦的表情,我心中難受極了,恨不得自己把這苦痛承擔。大概兩分多鍾之後,那熾亮的光團一下子擴散開去,遍達到了朵朵的身體各處,轟的一下,整個蘸臺都燃燒起來,火焰熊熊,我還沒反應過來,桌子就跨了,上面拜訪的碟子盤子全部散落一地,到處都是火焰,那個削了一層皮的柚子,滴溜溜地滾到河邊去。

  而朵朵,整個人則投入到了火焰之中。

  我心中一跳,這是什麼情況?按道理來說,招回地魂只是很簡單的靈體結合,悄無聲息的,哪裡會有這般古怪異象?這……到底怎麼回事?我正糾結著,聽到了小孩子清脆的哭喊聲,從浮空的火焰裡面傳來,這聲音莫不就是朵朵的聲音?

  我擔心極了,顧不得這烈焰逼人的火,伸手想去火中把朵朵給撈出來。

  手一觸及這烈焰,就感覺並沒有多熱,涼涼的,一瞬間所有的寒毛都染上了白霜,我驚異,正想收回手,卻被大力拽住,我一看,居然是朵朵的小手,她剛纔一直在哭喊,烈焰裡我看不到她的眼睛,這一下對上,嚇了我一大跳:這個眼睛裡燃燒這紅色詭異火焰的小女孩子,還是我家朵朵麼?只見她下巴變尖了,眼睛也變媚了,像個縮水板的大美女,然而,這眼神冰冷得讓我不敢認識,寒光透徹,比我手上開始結冰的溫度還低。

  她張開嘴,裡面有森森的牙齒,雪亮,而且尖銳,低頭就咬住我手臂。

  我剛認識她的時候,她也咬我,當時有金蠶蠱在,我一點事兒都沒有;現在,她又咬我,然而此刻金蠶蠱沒在了,那尖銳的牙齒一觸及我的手臂,我立刻趕到巨大的咬合力,一瞬間我的血就流了出來,被她吸進嘴裡。我這下纔開始驚慌起來,這不是朵朵,她怎麼可能會咬我呢?到底怎麼了?我高聲大喊了一遍九字真言,完了之後,我大喊道:「朵朵,朵朵,我是陸左啊……朵朵,你醒過來!」

  手臂上的力道似乎輕了一點兒,顯然我的喊叫讓朵朵猶豫了一下,我趕緊把手甩開,拉著朵朵,問她怎麼了。這時候,朵朵身上的火焰開始熄滅了,然後周圍的溫度,幾乎低了近十度,她浮在離地一米的地方,昂起頭來看我,眼睛裡仍然是紅色,裡面沒有一絲感情波動。我慌了神,知道這一次魯莽的行為,可能把事情搞砸了。

  突然,朵朵伸出了一對玉藕似的小手,掐住了我的脖子,一下子就把我撲倒在地上。

  這力道簡直比一個壯漢的力氣還要大,我幾乎一下子就不能夠呼吸了,氣喘不上來,立刻覺得所有的血液都往頭上湧去。我伸手去拉她,死沉死沉的,我又捨不得打她,憋盡了氣力,勉強地說朵朵,朵朵……

  我的聲音漸漸地低了下去,我的意識都有了一些飄忽。

  我在想,飽受佛法薰陶祈禱的古曼童自然是好的,但是用接屍油煉製的小鬼,養起來是不是真的有些不吉利?或許吧……這是一個錯誤麼?我突然間想起一件事情來:那株十年還魂草被種在了江城植物園的妖樹附近,是不是這個原因,讓它產生了變異,出現了鋸齒形的紅色葉子,繼而……

  朵朵的地魂也受到了感染,有了妖氣,所以,朵朵也跟著變異了?

  變成妖了麼?

  我的意識漸漸地往下沉去,突然,有一個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來:陸……陸左?!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3-12 18:37
第三章 輾轉湘西

  意識漸漸浮出水面,夜裡有寒冷的風吹來,勒住我脖子的力道消失了,我貪婪的呼吸著清新冰冷的空氣,肺葉舒張之後,有一種重生的感覺。有人叫我,「陸左陸左……」這聲音童稚嬌嫩,清脆得像徐福記的酥糖,我勉勵擡起了頭,只看見蘋果臉、西瓜頭的朵朵,又重新出現在我懷中。

  她用一雙無辜的水汪汪大眼睛,看著我,裡面有淚水湧動,溢得像月光之下的井。

  天啊,我的朵朵,終於回來了。

  看到這個乖寶寶的那一刻,我心中湧出了無盡的慶幸,也顧不得剛剛即將死去的緊張,使勁兒抱著她,摟在懷裡。我躺在地上,朵朵則撲在我的懷中,抱著她,情緒緩和之後,我能夠感覺到與之前有著明顯的不同來:她重了,以前輕飄飄像個氫氣球,現在居然有小孩子軟軟的觸感了,壓在我身上,也有十幾斤的重量,而且,她變得有溫度了,雖然不高,但也不再是虛無的存在。

  而且,最重要的是——她叫我陸左,她能說話了!

  她能說話了。

  突然之間,我心中暖流湧起,有一種想要和人分享這美好的沖動——我終於能夠理解為人父母、小寶寶第一次開口說話時,那種突如其來的興奮了。我站起來,拉著朵朵的小手,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好像剛剛發生的一切,都是幻覺一般,然而地上那仍然在徐徐燃燒的蘸臺桌子,都顯示了這一切是真非假。朵朵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情,導緻了剛纔的表現。

  想到這裡,我低下頭想跟她交流一下,然而這一看,我心中大駭——朵朵閉上了眼睛,趴臥在了我的懷裡。

  她是一個鬼魂,閉上眼睛,為什麼?

  昏迷了?

  我用神識念頭與她溝通,然而無論我怎麼努力,都連一點兒反饋都沒有。這突如其來的難題,讓我一下子就六神無主起來,這什麼個情況?十二法門裡面沒有答案,羅二妹的口述中也沒有答案,我平生二十來年的經歷中,也找不到相應的方法來,我就這樣地抱著她,拍她、捏她、揉她,唸淨心咒,結內縛印……以及唸佛家的蓮花生大士六道金剛咒,都沒用。

  我一下子就懵了。

  我抱著朵朵柔軟的軀體,像一個失去生命的玩偶佈娃娃,瞇著眼睛,睫毛長長的,翹起。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蔓延上了我的心頭。我混亂的心裡面浮出了一個念頭,朵朵不會是……不會是已經……不,我不敢想這個可能——她已經融入到了我的生活中、生命裡,失去她,我相信我下半輩子都會不開心、不快樂,會一輩子都活在記憶中,在自責的負面情緒中度過。

  這時候黃家大宅院子裡的燈亮了起來,然後有人的說話聲,還有狗的吠叫聲,更遠處,有人的喊聲——是剛纔被我瞪走的人喊來了治安聯防隊。我顧不得收拾這裡的東西,用招魂幡上的佈裹著昏迷的朵朵,轉身就跑,她是一個靈體,然而卻也有了質量,也有了溫度……但是,卻沒有了意識。這也意味了,小丫頭不能夠主動返回我胸前的槐木牌中去了!

  這還真的是一件極不方便的事情。

  回到我常住的林業招待所,是夜,我一宿沒睡,腦子裡好像打了結,亂糟糟的一團麻,感覺失去了什麼重要的東西,全身酥軟,提不上勁兒,什麼心思都沒有了。一直到凌晨六點多,我纔昏昏沉沉睡去,可是沒一會兒,就聽到有細碎的嬰兒哭泣聲——哇哇哇……這聲音彷彿從我的心裡面冒出來,帶著寒氣,絲絲地滲入我全身的每一個毛孔裡。

  我睜眼醒來,看到朵朵懸在我的床尾,浮空,那張畫滿符文的招魂幡被她扔在了一邊,然後看著我。她小臉呈現出一種天然呆,胖乎乎的可愛,但是幾乎沒有什麼表情,兩隻眼睛,一隻是妖艷的純粹的紅色,讓人看一眼就能夠想象到無邊的血海,另外一隻眼睛,黑亮,裡面包含著真摯的感情。

  她的小手,平伸出來,很艱難、一點點地朝我伸來。

  這姿勢,似乎是要掐我。

  我看著她,心中一點兒驚恐都沒有,從那隻黑色的眼睛之中,我能夠看到真實的朵朵,她對我有著濃鬱的依戀和信賴,此刻,在她的軀體裡,或者靈體裡,應該有著兩種念頭在鬥爭著,一個是我所認識的小鬼朵朵,一個是被妖樹的妖氣感染到的地魂。在幾個時辰之前,是朵朵佔了上風,讓自己昏死過去,那麼此刻,又是誰呢?

  我平靜地看著朵朵,一點也不擔心她會再次傷害我。

  朵朵怎麼會傷害陸左呢?

  終於,我看到朵朵陶瓷一樣潔淨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痛苦扭曲的表情,不斷幻化著,終於,她朝我喊道:「陸左哥哥,封印了我吧……」——什麼,她叫我哥哥?這是我的第一反應,然後我趕緊問,朵朵你怎麼了?她咬著牙,說她體內有一個壞傢伙,要吸血,要吃肉,要吸食活人的精元、靈魂,這個壞傢伙太凶了,她快打不過了,讓我把她封印在槐木牌中,免得做錯事請。

  所謂封印,這手法在《鎮壓山巒十二法門》中就有,雜毛小道在給我槐木牌時也附送了一套,但是我法力不夠、念力不強,一個人強硬唸咒,也完不成事。此刻見到她這副痛苦的樣子,我二話不說,立刻結手印,用起引導決,朵朵搖著小身子掙紥了好久,最後倏地鑽了進去。

  我胸前的槐木牌突然一沉。

       變異之後,朵朵變得重了一些,連寄託的槐木牌都有些沉重。

  心思沉了進去,發現這小傢伙也進入了沉眠——即思無反饋的「無」的境界。

  那一刻,想必我的臉,苦得跟黃連一樣。肥蟲子沉眠了,是因為這小東西貪嘴,自己把那妖果給啃了個幹淨,而朵朵,小丫頭乖巧可愛得很,事先也幾次表現出了極為討厭那株變異十年還魂草的舉動,然而我卻一再忽視,直以為自己是對她好,結果……最終我還是害了她。

  她會和金蠶蠱那樣子,一直沉眠,沒有醒來的時候麼?

  還是偶爾會蘇醒,然後被體內的兩股意識糾纏而痛苦?

  羅二妹說過,人有三魂,天魂身死即消,虛無縹緲向天問,餘下兩魂,因為本出一源,融核只需藉助九轉還魂丹(尤其是其中主味十年還魂草)的藥力,即可輕易達成。然而,此刻的情況,卻是地魂被妖氣感染,反過來跟主體人魂爭奪靈體的控製權……唉,早知如此,我把那株變異的十年還魂草賣給那小日本子,不但沒有今日之事,而且還憑空得到兩百萬,有了尋找真正十年還魂草的資金——至不濟,我自己找個一兩年的,然後培養,七八年後再給小丫頭召回地魂……

  所以說,這世上就沒有個「要是」二字,一旦唸及,心中就是無數個後悔。

  我在房間裡枯坐了一個多鍾,接到了遠在江城的雜毛小道打來的電話,在電話裡,他說他做了一個很不好的夢,夢見朵朵遭了災,被一個紅色的火樹給放火燒了,哀嚎不已。他醒來時,心驚肉跳,越發覺得不安,於是給我打了電話,問我這邊有沒有事,不然他是不會做這種夢的。他說得篤定,而我沮喪極了,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他大怒,在電話那頭大罵,說你這個傻X,當時發現丹藥不正常了幹嘛不停止,為什麼拿朵朵的性命來當賭注?

  我任他罵,感覺被人這樣狠狠地罵,心裡似乎要好受一點兒。

  罵完之後,雜毛小道問了一下朵朵現在的情況,沉吟了很久,說他學藝不精,專攻的不是這一方向,而後又被趕出了師門,連個請教的人也沒有。不過,之前他提過,在湘西他認識一個同行,也養鬼的,對這方面也有些造詣,要不,他跟那個朋友聯繫一下,看看他怎麼說。

  我心中升起了希望,連說好。

  過了二十分鍾雜毛小道又打了電話過來,說跟那個同行說了,人家勉強答應看看,但是要我趕過去。那人在湘西鳳凰的阿拉營鎮,說最好快一點,他過幾天還有一單生意要去做,可能就不在了。我連道說好,到時候怎麼聯繫他?雜毛小道給了我一個號碼,是座機,說到了鳳凰縣城,就打電話給那人,即可。

  我掛了電話,立刻收拾了一下,因為只是暫住,所以也沒帶什麼行李。我打電話給了我父母,說有急事需要去鳳凰古城跑一趟,要暫時離家幾天。我母親埋怨,說大正月天,天寒地凍,怎麼起了心思,跑那裡去呢?我好言說,笑笑,也不敢道明實情。然後我又通知了馬海波等人,等到給黃菲打電話的時候,我已經坐上了縣城前往懷化的第一班汽車。

  她埋怨我怎麼偷偷跑掉了,說還凖備這幾天約我去市裡面玩一趟呢。我只是安慰她,說以後,以後有的是機會。她又告訴我,說昨天夜裡她大伯家房子外面起火,有人在燒桌子,地上有魚有肉等祭品,是怎麼回事?——昨天正好是她堂妹子黃朵朵的忌日,這有什麼講究麼?是有人要下蠱害他們家麼?

  我苦笑,總不能自己承認吧,只是敷衍,說不存在,沒事的。

  她不依,說就認識我這麼一個厲害角色,讓我務必看看。

       我好說歹說,她也不答應,我無奈,於是承諾她,我回來的時候可以幫他大伯家看一看,並且請她去市裡面的西餐廳吃牛排。這一頓電話,幾乎把我手機打沒電了。汽車一直在山路盤旋,這一路足足行了5個小時,然後又是轉車,一直輾轉到了下午六點,我纔到了著名的鳳凰古城。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3-12 18:38
第四章 吊腳樓裡鬼壓床

  鳳凰古城,這個沈從文先生的故裡、曾被新西蘭著名作家路易-艾黎稱贊為中國最美麗的小城,時至如今,已是著名的旅遊文化勝地。很多來自城市的遊客,來到這裡尋找大自然的純真和少數民族風情,看到那青石板街、沿河吊腳樓以及名人故裡,覺得新奇、覺得自然、遠離塵世、覺得美。

  當然,我並不覺得。

  身處同一地域,我早已見慣了如此風情景物(除名人故裡之外),也沒有覺得有多迷人。就我而言,我個人認為如果沒有了沈從文先生,不誇張地說,這座古城便少了一半的魅力。在本文的最前面,我就提過了沈先生,我對先生的崇敬,最早起源於我一個姓石的高中語文老師。他說先生的《邊城》,其實是可以拿諾貝爾獎的,但可惜諾貝爾獎只授予活著的人,先生又故去得早,於是就失之交臂。這說法我至今都不知道有幾分真幾分假,只是每當我讀起《邊城》,總感覺在讀自己的家鄉,翠翠就生活在我身邊,親切。

  可惜,我那在地圖上近在咫尺的家鄉,就旅遊業而言,差了不知道多少倍。

  所以,我其實對鳳凰能擁有沈先生,有著無比的妒嫉。

  我大概是下午五點五十到的鳳凰,大過年的,少有人旅遊到此,地面上看著倒也冷清。總有當地人來拉客,我也不理,徑自地走開。所謂萬壽宮、萬名塔、奪翠樓之類聞名的景觀也懶得一觀。我走到城門口,有個人過來問我要不要住宿,他是個老人,頭發發白了,在寒風中發抖。我不由想起了我父親,問在哪裡?

  他說在河邊吊腳樓,不過遠些,在下河那邊去,是民俗屋,居民家庭客棧,當然,價錢也便宜。

  我說好啊,那就去吧。他很高興,要來幫我拿行李,我來得匆忙,就背了一個小包,裡面只有一套換洗衣服,和一些常備物品,也沒讓他拿。其實,除了旅遊黃金周、節假日的時候,鳳凰的消費並不高,城中最好的天下鳳凰大酒店,標凖間也不過360元。這大冷天去吊腳樓住著,並不方便,不過我這人,性子一向都隨意,也沒所謂。

  天色已晚,我也餓了一天,到了那民俗屋中把行李放好,我就一邊打電話給雜毛小道的那個朋友,一邊往熱鬧的地方溜達,去找吃食。電話過了很久纔通,是一個聲音低沉的男人接的,當得知我的來意,並不熱情,不過也沒有推諉,只是讓我明天早上去找他,他在家等我。他的冷淡,讓我心中有了一些不好的感覺,總感覺陰氣十足。虹橋邊的夜市,雖是正月,到了晚上也熱鬧得很,薑糖、米豆腐、臭豆腐、血粑粑、米粉、痠菜魚……這些東西讓我這個吃貨興奮不已,大快朵頤,吃的肚子都撐了,纔姍姍返回。

  回到家庭客棧已是深夜,我上床歇息,看著四周的木板牆壁,默然不語。

  因為是淡季,樓裡除了房東,只有我這麼一個顧客在,我睡不著,在床上挪動身子,引得木質地板一陣亂響。苗寨侗鄉土家族等少數民族聚居的地區,吊腳樓並不少見,這種建築大部分都是以木材為主體,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本來也常見,木屋子製造簡單便宜,但其實穩定性和居住性並不好,隔音很差,我躺在床上,能夠聽到樓下房東的咳嗽聲。

  我合上雙眼,把雙手放到胸前的槐木牌上,聞著木頭和桐油的香氣。

  朵朵並沒有沉眠,小丫頭一直在和妖氣作鬥爭,雙方實力均衡,有勝有敗,每當朵朵勝利了,就會把意識蔓延開來,連接到我腦海中,給我安慰。這也使得我的旅途少了許多擔憂。朵朵的乖巧,使得我越加的內疚,我暗自下了決心,一定訪遍奇人,完成我對她的承諾,讓她快樂地在這世間生活。

  窗外有風在吹,呼呼。

  這聲調是田野的呼喚,是大地的心語,是天然的催眠曲。旅途總是勞累的,我不知不覺,合上了眼睛。

  ——————

  迷迷蒙蒙之間,我突然醒來,眼不開眼睛,意識中是一片的黑暗。

  我幾乎是在一瞬間就清醒了,然而身體卻僵直得動不了,此時的我還沉浸在剛纔的一個夢境裡:夢裡面,我跌進了水裡,四面八方的水蔓延過我的頭頂,讓我無法呼吸,水草一樣的東西(或許是頭發)遮住了我的視線,我伸手摸,是絲一樣的物質,細滑,黑暗在侵蝕世界,我奮力掙紥,然而越是掙紥,就越往下沉去,我變成了怪物,眼睛有乒乓球一樣大,滿面都是血,一回頭,突然又出現在岸上,看見水面上有一座橋,好多長頭發的白衣女人,正往橋上走去……偶爾有一個女人回頭來看我,沒有臉孔,眼睛、鼻子、耳朵等五官一應皆無,彷彿蒙上了一層白佈……

  沒有臉的白衣女人們,紛紛跳下了只有一半的斷橋。

  水是黑色的冥水,上面有白骨森森在漂浮,跳下去,便沉了,沒有一絲的漣漪。

  我醒來了,心神劇動,想喊人,想翻身,想跳起來瘋狂的展現出自己的恐懼,然而卻是渾身的肌肉酥軟,動彈不得,好像被什麼東西緊緊包裹,有千斤重。我能夠清楚地知道自己躺在床上,蓋著厚厚的棉被,但是,我連推開被子的力氣都沒有。

  接著,一股滑膩膩的東西從我脖子處鑽了進來。

  這東西是一個很長的東西,像是蛇,又像是魚,表面的黏液將我身上所有的汗毛都驚起來,驚悸就像一股電流,把我全身都電得酥麻,接著,陰森的寒意蔓延進了我所有的毛孔裡。

  我幾乎停止了思考。

  之後,我反應過來了,我被鬼壓身了。

  什麼是鬼壓身?它也叫做夢魘,是一種潛意識覺醒、但是支配肌肉的神經中樞還未完全醒來,所以會有很恐怖的不舒服感。當然,這是醫學上面的解釋,十二法門中有載,人沉睡時是意識防範最薄弱的時候,若周身有邪物,最容易近身。這東西可以是一種生物,也可以不是具象的物質,它或許只是一段虛無縹緲的記憶、電磁波,或者是一個怨氣未消的鬼魂……它很弱小,只能夠侵入身體虛弱、疲勞久病、陽氣不足的人,但是,長此以往,被壓者一定精神疲憊、疾病纏身。

  我還在奇怪著,那東西已經滑到了我心髒搏動的胸口,然後我感覺到胸口處有麻麻癢癢的被吮吸感。

  不對,這不是幻覺,這真的是一個具體的東西。

  這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鬼壓身,而是一個有預謀的襲擊。雖然頭腦極度疲憊,但是我不敢再將自己的意識沉浸下去,而是在心中默唸著九字真言,每唸一遍,就覺得腦子清醒一番,我默唸,越唸越快,當唸到第九遍的時候,心中一動,身子已經完全恢復了控製!我感到胸口處不對勁,使勁掀開棉被,結」不動明王印「,朝胸口抓去,口中還在怒吼:「臨……」

  聲音在小木屋裡回蕩,我掀開棉被,伸手去抓,感覺到有一股滑膩的東西沿著睡衣往下面躥,遊走到了大腿的位置。我也隔應這種冰涼的東西,使勁一抖,看到一股黑線往地板下電射而去,我跳下床來,拿拖鞋去砸,沒砸中,它從窗戶的間隙拱了出去,我打開燈,驚魂未定地看著自己的胸口,只見身上濕淋淋的,有很濃重的泥土水腥味。

  這時樓下的房東也醒了過來,打開走廊的燈,喊我:陸先生、陸先生,你怎麼了?

  我沒作聲,呆呆地看著胸口處,有一個恐怖的咬痕,上面有十七八顆尖銳的牙印,出血了,但是我卻沒有感覺到疼,好像中了麻醉一樣。而我的雙手,虎口處不時一陣灼熱,燙得厲害。這時門被敲響了,我打開門,房東老頭睡眼惺忪地看著我,疑惑地問怎麼了?我指著敞開的胸膛,問這是怎麼回事?他看著我胸口的牙印,上面的滑膩濕痕腥臭難當,本來還睡得迷迷糊糊的臉一下子就變成了極度的恐懼。我抓著他,問這什麼個情況?

  他結巴的說,這個,是水鬼吧……

  我問他們這裡經常鬧?——不應該啊,作為一個人氣這麼旺的旅遊城市,鬼怪這種東西怎麼可能出現呢?房東老頭哭喪著臉,說前半年他們這裡剛剛也死了一個遊客,胸口也是這樣被咬,結果死了,不是中毒、不是流血,而是死於恐懼之後的心肌梗塞,奇怪得很。後來,附近有一個擅長此道的高人來看過,說是河邊溺死的人,沒有及時打撈上來,積怨而成,變成了水鬼。河裡冷,它就經常上岸來找人糾纏,索命,下去陪它。

  他看著我,默默地望了一會兒,說我是第二個。

  這句話讓我十分鬱悶,看來我人品真的有問題,居然住個店,都碰見了這種倒徾事。說實話,那個東西,看著好像是靈體,但是,又好像是一條蛇……至於到底是什麼呢,我心中一點兒底都沒有。發生了這樣的情況,我自然也不敢睡了,又洗了一個澡,坐在房東客廳的烤火盆旁邊,一直守到了天明。我找來鏡子看,覺得自己一臉黑氣,又困又乏,眼睛裡面全是白色的眼屎。

  我心中隱隱感覺,似乎前一段時間的事情,有了後遺症了。

  天亮了,房東也沒敢收我錢,一陣好言相勸,請求我不要去報案。我知道,他開門做生意,就指望著這點住宿費養活一家老小,我也是個性子疏懶的傢伙,昨夜的事情,也不想聲張,點頭承諾後,去找車子前往阿拉營鎮。

  無論如何,都要先把朵朵的事情,解決了再說。

  在我心中,朵朵的事情第一大。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3-12 18:39
第五章 王氏大屋,煉屍家族

  乘車趕往阿拉營,一路風光秀美,如在畫中。

  雖然我嘴硬,但是也不得不承認,鳳凰之所以成為旅遊文化名城,確實有獨到之處。和鳳凰古名鳳凰營一樣,阿拉營也是由清朝時期鎮壓苗民的軍營,繁衍而成。它是湘西的西大門,雲貴高原的必經之地,苗漢兩民族聚居地的結合部,算是湘西比較有特色的地帶。

  我要找的人並不知曉大號,雜毛小道說諢號叫做地翻天,他讓我叫他天叔。地翻天住在天龍峽附近的一個村子裡,有些偏遠。事出突然,人家未必歡迎我這一個不速之客,也沒有到鎮子裡來接我,我按著天叔給我發的地址,一路尋摸過去,在村頭,一個七八歲的小毛孩子攔住了我,問我是不是陸左。

  他穿得整齊,說話的語氣像個小大人,長得像後來網絡傳聞的那位「五道槓」。

  我說是,又問這孩子是誰?他沒理我,讓我跟他走就是。我提著些煙酒禮物,跟著他朝村子的深處走去。見他不搭理我,從錢包裡抽出一百塊錢,遞給他,說來得匆忙,沒凖備,這一百塊就當是給他的壓歲錢了。他接過來,揣在兜裡,表情緩和了些,也肯說話了。他說叫王永發,王三天是他爹,他是王三天的小兒子。他們家有十五口人,他太爺爺100多歲了,耳不聾眼不花,一口牙齒又白又整齊,一步躥出好幾米。

       我跟著他走,一邊套著話。

  他家並沒有住在村子裡,穿過村子中間的土路,又翻了幾個小坡,轉過一大片樹林子、竹林子,就看到山坳子那裡有一大場房子,三層樓房,磚木混合結構,一樓外覆潔白的瓷磚,馬頭牆裝飾的鰲頭,鏤花的門窗,小巧別緻,古色古香,有很濃重的民族特色,也氣派——這房子修得有十幾年了,看著卻比村口那幾家鋼筋混凝土的建築,還要好看。

  是個有錢人家呢,我心想著。

  難怪這小毛孩子接過我這一百塊錢,眼睛都沒有眨一下,顯然也是個見慣了富貴的孩子。

  來到房子前的小院,小毛孩沖裡面喊,說嗲嗲,你要接的人我給帶過來了。房門被推開,走出一個瘦小、一臉精明的漢子來。他大概四十多歲,穿著像個鄉幹部,留著兩撮小胡須,臉色白皙,臉頰上有幾顆細碎的麻子,眼睛很靈活,走出來時,那對眼珠子一骨碌,我就感覺自己被他看了個通透。

  他走上前來,看了一下我,問你就是陸左啊?

  我跟他打招呼,說天叔,我就是蕭克明提過的陸左,初次拜訪,不知您喜歡什麼,隨意買了點兒,聊表敬意。我把禮物給他,這禮物足足花了我好幾千塊錢,他卻連眉毛都沒有皺一下,表情冷淡,揮揮手,讓小兒子接了,把東西提到堂屋去。

  我靠近了他,聞到一股土腥子的味道,很澀很羶,聞得嘴巴裡發苦。

  樓上的窗子在動,我能夠感覺到有人在窺探我,很好奇的眼神在朝我掃量著。

  地翻天(本名王三天)帶著我來到一間小廳裡,把窗簾拉上,開門見山地對我說,既然是小蕭介紹過來的,那麼也都是行內人了,有什麼事情,就不要彎彎繞繞地轉,也不要藏著掖著了,直接講吧。我能夠聽出不耐煩來,轉念一想,江湖人,都不願意太多人知道自己的具體住處,以免得罪人,禍及家人。我就跟他說起我養了一個小鬼,在召回地魂的時候出了一些岔子,結果這小鬼人格分裂了,一個是我熟悉的靈體,一個是有詭異紅色光芒的妖體……

  當我講道朵朵有了十幾斤的重量、以及一絲溫度時,他突然出言打斷了我,說這是不可能的。

  什麼是鬼?它其實就是人身故之後,不肯去該去的地方,殘留在世間的魂魄。它是一種脫離肉體獨立存在的思維、或者意識體,是另一種生命的延續,它捉摸不定,但是有法可依,也有具體的、統一的定論。縱觀正典記載的三十七種鬼裡面,沒有一種是我說的這種鬼。

  或者說,我養的這個已經不是鬼了。

  地翻天讓我把朵朵召喚出來給他看看,我說她被我暫時封印了,出不來,也不受控製。解開封印行不行?不行,如此反復,受傷害的最終還是朵朵。地翻天搖搖頭,說他知道的召回地魂一事,雖不得法門,但是也跟我描述的完全不同。這個東西,講究的是一個水到渠成、悄無聲息——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哪裡會有那些亂七八糟的火焰,還燃燒?

  這可真的古怪了。

  他這一脈,祖上是趕屍的匠人出身,習的是楚巫祝由一派,擅長玩弄僵屍死人,後來火葬盛行,這個行當就開始逐漸衰退下來,糊不了口,機緣巧合之下又偷習了煉鬼的法門子,幾代精研,終於有了如今的氣候,算得上有些造詣,但是傳承並不完整——這是他的說法,我來之前聽雜毛小道跟我談及地翻天,說這位可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高手在民間,他的名號並不響,但是認識他的同行都知道,地翻天可是一個屍丹高手。

  何謂屍丹?煉丹術在中國自古有之,分內丹外丹之說。內丹是以天人合一的思想為指導,以人體為鼎爐,精氣神為藥物,而在體內凝練結丹的修行方式。而外丹,則是指自道教創立後,道士從先秦方士手裡繼承來的煉丹遺產,為製取「長生不死」藥的需要,遂發展為祕傳的實驗技術。相較於虛無縹緲、無悟性體質就難以把握的內丹而言,外丹的普及性更加的廣泛,甚至還成為了現代化學的前身。

       煉丹的方法和材料有很多種,草藥礦石、奇珍異物……然而也有一些比較出格的材料,比如用下宮血,比如用極穢之物,比如用或者的童男童女……比如以人類的屍體為材料,結合內丹、外丹的長處,用特殊手法焚燒練就,而成屍丹。

  雜毛小道說得隱晦,也不肯說明詳盡之處,但是我也知道面前這個瘦小的中年男子,在對研究死者、靈魂方面的這個領域,是個大拿級的人物。

  地翻天摸著我胸口的槐木牌半晌,也分析不出個所以然來,眉頭皺成了川字。

  在他所擅長的領域,他慣於有著權威的態度,如今瞧不出蹊蹺,心中卻也有些不爽,覺得面子掛不下,白擺了一番高人姿態。他站起來,仔細打量了一下我,皺著眉頭問我這幾天是不是有禍事?我沒隱瞞,說是,昨天晚上碰到了一個像蛇一樣的東西,房東說是水鬼。他點頭,問是不是城西那一塊?我說是,他說他去那裡見過,真是個水鬼,溺水身亡的小孩子,後來附上了一條無目蛇,到處來害人。本來凖備捉了它的,可惜蹲守了幾次,都沒見著。他定著眼睛看我,說知道為什麼水鬼會找我麼?

  我搖頭,他讓我伸出雙手來,我張開手,虎口上是藍色的印記,這是一個靛藍的痕跡,像蠟染,扭曲的圖案,像蛇又像龍,居然跟我那天在九轉還魂丹上看到的紅色圖案,有著70%的相似。

  他深吸了一口涼氣,搖著頭對我歎息,說:「你怎麼惹到了這麼厲害凶狠的詛咒?」   我說就這玩意?

  他點頭,表情凝重。於是我把年前剿滅矮騾子的事情說與他聽,他聽了直搖頭,說我太年輕——矮騾子是什麼?是最記仇的山林野物,活著尚想著報復人,死了,靈魂厲魄也不會回歸蒼冥幽府,不肯走,自然會把仇怨附著在這血液凝成的詛咒中。你說的什麼真神,這些我也沒聽過,但是有一點,估計你現在,就是個吸鐵石了,什麼亂七八糟的事情,都會往你身上靠!

  難怪了,難怪了,一見你就覺得黑氣濃鬱、大凶之相,開始還以為是養小鬼所緻,現在看來,對了。

  被詛咒了,這怨力,足足可以抵得上幾十上百人的仇怨呢!

  果真是據說能夠溝通靈界的生物。

  我的臉垮了下來,沒想到啊沒想到,最初的最初,我不就是想弄頂帽子麼?至於麼?這麼沒完沒了!

  我問他,那我怎麼辦?朵朵這事怎麼辦?

  地翻天說先別急,到飯點了,先吃飯再說。吃完飯,找老太爺給瞧上一瞧。他口中的老太爺,自然指的是那個歷經風雨、已經100來歲的老人啦。我不知道地翻天的態度為何變化了,剛剛還愛理不理,這會兒居然留飯了——也許他是出於禮貌。

  王家大屋人口多,吃飯也比較熱鬧。除了小兒子王永發之外,地翻天還有三個閨女,以及他兩個弟弟的兒女。地翻天的大閨女嫁人了,二閨女芳齡十七,正是含苞待放的年紀,長得也漂亮,一談及,居然中南大學的大一學生,果然是了不起,與時俱進。我坐在地翻天旁邊,許是過年,一大桌子菜,有魚有肉,大片的臘肉油光孜孜,我卻沒有胃口,吃了點痠魚,感覺味道並不正。

  主要是地翻天和他兩個老弟身上,都有一股難聞的土腥子味。而那須發全白的老爺子身上雖然有用沉香來掩蓋,卻有著一股子揮散不去的死人味。

  我不用猜,這家人肯定是團夥型的土夫子。

  這一點,從房間裡擺的那些瓷瓶銅器都能夠看到,全明器。難怪他們會住得這麼偏,人不多眼不雜,也只有如此,纔沒有太多的忌諱。

  地翻天老爹去世了(想必是摺在了墓中——湘西的古墓不多,但個頂個的凶險,而且糉子也多),他爺爺是個貌似得道真人一般的老人,鶴發童顏,但是吃肉卻比誰都凶,半指長的粉蒸肉,他老人家一口氣吃四條,不帶喘氣的。飯後,地翻天帶著我來到了他爺爺的房間裡,給我引見。

  「你是農歷七月十五出生的?」老太爺一見到我,什麼話都沒講,就問。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3-12 18:40
第六章 屍洞子

  我發誓,我絕對沒有把我的生日告訴地翻天、以及他爺爺。

  但是我不敢肯定雜毛小道會不會透露。

  不過我想不會,按道理說,業內很少有人會把自己真實的生辰八字告訴給別人,以防被下降頭、詛咒,雜毛小道是個極有分寸的人,他即使看過我的身份證,也不會沒輕沒重地胡亂說出,犯了忌諱。當然,也不排除是這個眉毛胡須一把白的老太爺自己掐算出來的。

  如是,那麼他就一定有所道行了。

  不過,「語出驚人」這門學問,是算命者的必備功課,鎮普通人還可以,鎮我這種半隻腳入行的人,自然效果微末。我平淡地笑,說正是,老爺子倒是好神通。

  他搖了搖頭,說我是多疑之人,不必奉承。我這回中的詛咒,天下間能解之人,不出一對手掌,個頂個的都是經年日久的老傢伙,或供奉大內,或隱居世外,或掌一大派,請不動,也請不起。但若只是單單鎮壓之,卻並不需要費這麼多般手段,請一精通佛法、道法的高人,請神開光,授予一符菉、一磨礪戾氣之物而已。不過呢,這詛咒有害也有利,可招惹厲鬼惡煞,但也可以威震宵小,福兮禍兮,全憑各人看法。

  我長鞠到地,說老爺子請賜教則個。

  他搖頭,說他也不會,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他們一族,習的都是些死人骨頭的法子,這法門實用、簡單、迅捷,但是骯髒、不好聽也不好看。常年與汙穢為伍,也算不得什麼正派人士。我說我並非為了我自己這勞什子詛咒,而是為了我懷中這小鬼,我視她如同骨肉,如己出,只望老爺子成全。

  他搖頭,說這種情況,他也無能為力,為何?

  養鬼一道的精義,最早出於道教的指導思想,他們這些凡夫俗子,修的都是些微末粗淺的東西,很難明白其意,想要歸根溯源,還得求大宗。何為大宗,即那些有名的教派,比如正一教、上清派、武當、茅山、嶗山、青城子……等等,遍訪名山大川而得之,是謂正途。

  我不說話,知道他們是在拒絕我,敷衍我走掉。

  見我沉默了,地翻天抽了抽鼻子,想送客。他爺爺伸手攔住了,好言說:「說起來,小蕭有位師長,曾和我有過並肩子的情誼——那已經是解放前、陳榖子爛麻子的事情了——如今故人已入地下,歸幽府了。但是,逝者去,活人還在,老漢我並沒有忘記那段情份,也不敢讓故人之後笑話。你來我鳳凰王家,我也不讓你空手而回,世界之大,總有一些你沒見過、不敢相信的東西,三天我孫,你來,給這位遠道而來的小友看一看咱家的本事。」

  地翻天有點愣神,看了一下老爺子,見他說得肯定,點了點頭,伸出左手,把袖子擼起來,露出一串黃黑色的光潔珠子,這珠子像瑪瑙、像琥珀,屋子裡窗簾拉上,很暗,但是這珠子卻不知道從哪裡藉到了光,灰蒙蒙的一圈亮,有霧靄,這黑霧遠遠地透著一股子冷氣。

  他對著珠子,唸叨著經文,含含糊糊,非漢非苗,這語言怪異。

  過了一會兒,房間裡多了一團黑影,畏畏縮縮地蹲在牆根上,然而當我注視過去時,與它的關注力對上,一種莫名的凶煞便浮上了心頭,遍體生涼。地翻天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不用怕,這個鬼是五鬼搬運術中的木鬼,已經馴服了的,雖惡,但是也能聽話,受製於符菉,不亂傷人的。

  他說完話,我感覺到房間裡又多出四股氣旋,在我衣抉邊遊繞著,空氣中嗚嗚的哭嚥聲。

  地翻天對我說,明白人不講糊塗話,既然都是養鬼,也不提防什麼,魑魅魍魎此物古已有之,他今天的成就,皆在這五鬼身上,今日給我知曉,便是認了我這朋友,以後有難事,盡管說,但是這一次,他們是幫不了的。

  我伸手去捉從我腰側滑過去的黑影,那黑影陡然轉過頭來,霧氣裡有一張慘白的臉孔,眼珠子是純淨的白色,臉上扭曲抽動著,憤怒地看著我,咧嘴一口獠牙。地翻天連忙拉住了我,說我的雙手,既遭陰物忌恨,又是能夠傷害到陰物的東西,可不能亂摸,他這鬼物,能纏人,不拘百裡,都能夠害人緻死——當然他養這鬼,也只為求財。

   坐在太師椅上的老爺子,一直沒動,看著我。

  我聽出來了,展現實力,這算是一種威脅——除了雜毛小道這個引薦人之外,他們並不了解我,既然我知曉了他們的底細,那麼不妨把爪子給亮出來,讓我行事時心中也有些忌憚,怕他們幾分。

  正如他們所說,他們所作所為並非正道,對我這個來歷不明的傢伙,自然忌憚。

  我點點頭,說見識了,果然不凡。

  地翻天一揚胳膊,收手,然後笑著對我說不好意思,我遠道而來,他們也幫不上什麼忙,只是耍弄個小戲法,胡亂玩鬧一下而已。黔地的蠱師、湘西的趕屍匠,都是旁門左道中人,天生的淵源,大家離得也近,相互之間也應多多交流、交流纔是。我說這話在理,閉門造車,終究是窮途末路,走不通的,還是要溝通的好。

  老爺子端起茶,我站起來,便要告辭了。

  這時門被小心推開,然後地翻天的二女兒探進身子來,焦急地說,她小弟掉進地窖子裡面去了。我還在愣神這地窖子到底是什麼東西(南方不似北方,要挖地窖儲存大白菜、蔬菜水果,這些東西大部分都放樓上的儲藏室裡),地翻天頓時臉色大變,也顧不得招呼我離開,推開門便走,連這百歲的老爺子也焦急得很,站起來,朝跑出去的地翻天喊道:「帶上‘地靈鎮屍符’!」

  老爺子這一聲囑咐,我清楚了,感情這地窖是用來藏屍的。湘西有三奇,趕屍、放蠱、落花洞女——這些傢伙,不會在鼓搗僵屍吧?

  什麼是僵屍?僵屍泛指一切四肢僵硬,頭不低,眼不斜,腿不分,不腐爛的屍體,一種死後經過很長時間卻仍然沒有腐爛的屍體。種類也多,有上古傳說的旱魃、飛天銅屍這種大拿,也有在養屍地養精蓄銳百年千年的大糉子,當然也有人製的屍體。湘西這一塊,擅長趕屍,人死之後,將辰砂(最好的硃砂)置於死者的腦門心、背膛心、胸膛心窩、左右手板心、腳掌心等七處,每處以一道神符壓住,再用五色佈條綁緊。之後,還要將一些硃砂塞入死者的耳、鼻、口中,再以神符堵緊。

  此舉是為了封住死者的三魂七魄。

  古代時,煉製僵屍是因為湘西多山,交通不便,傳統的觀念都是要落葉歸根的,所以趕屍匠們便煉製起來,送客死異鄉的人返鄉安葬。但是如今這王家煉屍,是為何?

  我突然想起之前雜毛小道提過的,地翻天是煉屍丹高手。

  這王家老爺子百來歲了,精氣神猶如五六十歲,是不是就是服用了屍丹的緣故?

  只是,這屍體從哪裡來的?

  電光火石之間,我心中閃過了無數想法,正想著湊上去圍觀,打一回醬油,結果這王家老爺子輕拍了我一下,要送客。我雖然心中癢癢,但是也不能硬闖,這一家子都是有些本事的人,我也不敢造次,走出了院子,沒走幾步,就聽地翻天喊我。

  我回轉過頭去,只見地翻天緊緊拉住我,讓我跟他走。

  他力氣很大,人還沒到一米六,但是拉起我來,幾乎像一頭牛。我大聲問怎麼啦,怎麼回事?他說幫個小忙。我說幫忙可以,但是講清楚先。他一邊拖著我走,一邊說他兒子調進了地窖裡,很危險。我說進去救出來不就完了?他搖頭,跟我講老實話,裡面是他們家煉製屍體的儲藏室,本來也沒有什麼,但是今天時辰不對——正月初六,毛上臭,大害。

  我聽不懂,問你們這些專家都不上,說找我幹嘛去?

  他不答,只說他有門法子,可以讓我家小鬼自我修行,戰勝邪物,只要我能救出他家屁孩子,就給我。我大怒,說罵了隔壁的,原來這老小子有,卻藏私——我就說雜毛小道為何讓我來找他呢,果真是有緣由的。不過罵雖罵,我心裡面卻激動死了,滿腦子只想著,朵朵有救了,朵朵有救了……

  三步兩腳,越過這叢屋子,來到後面的院場,他這房子依山而建,院子周圍栽了一排的老槐樹,樹枝長得古怪離奇,白天看都陰氣森森,讓人不舒服。周圍有很多石頭,東一堆西一撮,顯然是經過佈置。那個地窖在場院的西邊,離它六米遠有一口井,井口的青石板長滿了青苔,顯然是沒用來取水的。

  窖井口圍了一堆人,有個絡腮鬍子的男人在打孩子,那熊孩子六七歲,哇哇地叫,聲音悲切得很,藏有了不知多少的委屈。

  地翻天低聲喝止了這男人,讓所有人閃開,退回屋子裡去。

  地翻天把一捆繩子給我,說把永發拉上來後,立即往田埂上跑,跑得越遠越好,千萬不要回頭。我問為什麼?裡面莫非有僵屍不成?他沒說話,看了下天,陰沉陰沉的,聲音也越發低沉,說去吧,辦好了,那法子就給我。我心中知道此事必有蹊蹺,但是也沒有辦法,拿著繩子來到了窖井邊緣。

  蓋住井口的木板被扔在一邊,裡面黑黝黝,也沒有聽到哭聲,甚至靜得連呼吸聲都沒聽見,地翻天在遠處指揮我救援。我攥緊繩子,把頭湊到井邊,還沒反應過來,一股混合著硫磺、香料的屍臭味道,就撲面而來,薰得我把剛剛吃的肥臘肉都一口吐了出來。

       呃……

  這一口嘔吐物淋下了井底裡,立刻有一聲哇哇叫。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3-12 18:41
第七章 十二屍追,金蠶蠱現

  這一聲哇哇叫我立刻聽出來了,是之前帶我進來的小孩子王永發。

  被我的嘔吐物淋了一頭,他也忍不住了,又哭又吐,陡然間,我就覺得洞子裡面的氣氛,陰森了好幾分。這井是豎井,我打量了一下,足足有三四米高,也不知道這小傢伙有沒有摔倒哪裡。地翻天聽到洞子裡的哭聲,頓時就炸了,在遠處大喊——快點、快點放繩……他焦躁的情緒立刻感染到了我,我不假思索,幾乎是把繩子給扔了進去,王永發這小孩兒也挺靈活,一下就攥緊了繩子。

  我忍著這股惡臭味,伸手一提,這熊孩子壯,有五六十斤重,但是我久經金蠶蠱滋養,臂力強,而且爆發力也足,幾乎只用了十秒鍾,三下兩下就拉了上來。他一上來我樂了,這小孩子,頭上披著湯湯水水,掛得五顏六色,居然還有半塊肥臘肉——好吧,這件事情我很抱歉,因為實在是太臭了。我伸手拽住他的手,把他拉上了地面來,就聽到地翻天在遠處猛喊:「永發我兒,快跑,往屋子裡跑……」

  那小孩子機靈,根本就顧不得頭上的骯髒,把我手猛甩開,然後像兔子一樣躥了出去。

  我驚訝,看見地翻天、他婆孃、他兩個弟弟都扯著綁了很多符紙的紅繩子,有人還拿了一盆黑血,那個絡腮胡的老弟居然都拿出了一桿電視裡纔見到的散彈槍,虎視眈眈地看向我這邊,就連那個鶴發童顏的老頭子,手上也攥了一沓符菉。我立刻感覺到了事態的嚴重,想起了地翻天剛纔交待的話語,轉身朝向了房子後邊的田埂。

  我剛一轉身,就聽到後邊有一物跳出了井口。

  一陣腥臭難當的風朝我這邊吹來,我來不及閃,就地一個懶驢打滾,避了開去。在地上滾著,我抽空一看,哎呀我的媽呀,只見井口蹦出了好幾個高矮不一、臉色青黑的人,身體僵直、眼神無光直勾勾,有穿著青黑色的中山裝的,也有衣衫襤褸的,裸露出來的肌膚像風幹的臘肉,全部都長了一層蒙蒙的白毛(有的是黑毛),嘴一張,居然全部都是利齒,惡臭撲鼻。

  我全身一陣雞皮疙瘩,驚悚的寒意從頭頂一直蔓延到了尾椎骨上。

  我突然想明白了地翻天為什麼一定要讓我來救他兒子,甚至願意付出他之前不願提及的某種法門來做代價:《鎮壓山巒十二法門》中提及僵屍一節,說到僵屍有一定的生前記憶、靠氣息識人,平時安息,若被驚厥時,心中自然會有凶煞戾氣,就必須找人索命,索一人命,四下無聲息,它便心安,重歸沉眠之中。

  我是個受到詛咒、招惹邪物的傢伙,就目標的強弱而言,肯定比他兒子大。

  我心中充滿怒火,地翻天來這一手,使要讓我和他兒子換命。

  雖然我願意為了朵朵拋頭顱灑熱血,但是卻不願意為一個虛無縹緲的承諾白白送死,我心中那個氣啊,簡直能夠把肺給撐炸了。可是我卻被有半分激動的時間,甚至連罵孃的心思都不敢有,因為就在我滾停爬起的時候,井口已經整整出現了十二個僵屍,跳著腳,朝我撲來,離我最近的一個,兩寸長的青黑色指甲已經快觸及我的背上了。

  有一個長相最清秀的小個子僵屍,張著一口黑牙的嘴,朝屁股咬來。

  它似乎比較鍾愛這個部位。

  我望著陰霾的天空,迸發出了平生最快的速度跳起來,我並沒有往大屋旁邊的田埂上跑,而是朝地翻天他們那夥嚴陣以待的人群中跑去——罵勒個巴子,我不能白給人坑,要死一起死。這個念頭剛一冒起,立即熄滅,我九十度大轉彎,身手靈活地摺向了側邊的田埂,身後是一群追逐著我的活死人。

       以及……一臉嚴肅的絡腮鬍子,和他手中對凖了我的槍口——瑪的!!!我心中的髒話已經罵了無數遍,這次真的被人坑了。

  無盡的後悔湧上了我的心頭,太年輕啊太年輕,地翻天的承諾輕飄飄一句話,而我卻懵了,直以為朵朵恢復無恙,哪知道自己確實小命不保了。我跑,三步兩腳就沖到了田裡,大冷天,水田裡全部都是幹的泥巴,還有些莊稼茬,我腳步不停,眼睛望著坡度漸陡的斜坡子和遠處的小路,腦子裡亂,不知道怎麼跑。

    這時聽到頭頂「呼」的一聲,又有一物飛過我的頭頂,重重砸在我面前。我心中一涼——哇,這玩意是跳屍麼?

  清朝中葉著名文學家袁枚著有一部筆記《子不語》,曾把僵屍的種類分為紫僵、白僵、綠僵、毛僵、飛僵、遊屍、伏屍、不化骨。而我的那本十二法門中,則把僵屍分為六等,分別為白僵、黑僵、跳屍、飛屍、屍魔(又名「魃」),最後一種……這個太扯淡了,反人類,不提也罷。我是第一次遇到這玩意,不懂,但是知道身手敏捷如此的,必定是凶猛到跳屍這一級別了!

  什麼是跳屍?黑僵納陰吸血幾十年,黑毛脫去,跳著走路,雖怕陽光,但並不怕人和任何家畜。

  這種玩意,太恐怖。

  那傢伙一臉老態,長得有點像我的偶像愛因斯坦先生,但是臉部的肌肉已經開始僵化,腮部居然腐化了,裡面還有幾條大頭黑蛆在蠕動著,眼球翻成了白色,衣服是襤褸的苗家藍土佈。它爬起來,黑爪子一甩來,我幾乎猝不及防,伸手一擋,就像被東風重卡一般猛地一撞,手肘幾乎碎裂,人像炮彈一樣朝後飛去。

  後面是哪裡?那是一群渾身腐臭的活死人,在朝我奔來。

  我在空中飛行一陣,耳邊風颼颼地刮著,沒反應,就感到重重地撞到一具僵硬的身體上,連帶著一起跌倒。我精神高度集中,自然也未曾昏迷——此刻要是敢閉眼,我永遠就沒有睜開眼睛的可能。我手撐著下面的身體,觸手滑滑的,很黏,是積年的屍膏,白色油狀,非常臭,巨惡心,我跳起來,發現四周已經圍上了一圈的活死人,伸出手朝我抓來。

  我想著地翻天他爺爺提及我的雙手,說雖中詛咒,但是也有了些道行,能夠鎮壓宵小。

  咬著牙,我幾乎用上了全身的力氣,雙手前拍,使出山寨版的「排山倒海」,一下子猛擊到一頭渾身長白毛的屍體身上,一瞬間我的手掌灼熱,居然把它拍退一米多,沒等我信心大震,凖備大殺四方,周圍攏過來的僵屍七手八腳,全部遮蓋了我的視線。雙拳自然難敵四腳,我只是一個普通凡人,不是呂洞賓、不是濟公和尚,更不是XX真仙,哪裡抗得住這個,一下子胳膊和身上就被尖銳的指甲劃傷,流出許多血來。

       我咬著牙想突圍,哪知腳卻被我剛纔撞到的那個僵屍,給緊緊拉住。

  我轟然倒地,除了感到與地心引力接觸的疼痛外,感覺一股酥麻的黑暗從傷口處蔓延到整個意識之中。

  我中屍毒了。

  心裡面有無數的邪惡等待著釋放,慾望在瞬間倍數增加。

  我看見了不遠處,地翻天和其他人搖頭歎著氣,一副憐憫的神情。更遠處,陰霾的雲層層疊疊,堆積在青山之上。這裡是天龍峽,浮脈陰森之地,山巒匯聚,九水臨淵,無數人死於戰亂和反叛、鎮壓之中,怨氣凝聚不散,天然的養屍地。

  十來雙手朝我抓來,我右邊的大腿已經被咬到了。

  我要死了麼?死於一次平常的求醫問藥之旅,死於一次意外的驚屍之變,死於一夥沒有良心的煉屍養鬼之人的嫁禍……我,雜毛小道你介紹的好地方,狗屁地翻天,這都什麼人啊?

  接著,鋪天蓋地的手、腳、嘴全部都攻擊向了我。

  我要死了……

  我死之後,僵屍全部溜回屍洞,安息,地翻天就可以收斂氣息,然後在每頭僵屍額頭上貼上「地靈鎮屍符」,繼續煉製他的屍丹,以求長命百歲、富貴榮華。可憐我七尺男兒,被這一番撕咬,屍首無存,無家可歸,說不定還被煉製成鬼物,無意識地被人驅使,做些翻墳倒墓的屁事兒。

  一想到這悲催的諸事,我的求生慾望就強烈到了極點。

  此刻我已經沒有別的依靠了,小宇宙也爆發不出來,唯有把所有的希望都付諸於這一句神奇的話語:「有請金蠶蠱現身!有請金蠶蠱現身……我你丫的,你這肥蟲子再不起床,咱哥倆就一起下黃泉吧!」

  本命本命,本來就是一個相依相存的同命關係。

  這威脅基本上已經到了生死安危的程度。

  然後我突然感到身下一陣挪動。

  菊門一鬆。

  我擦勒!

  說好的不走呢?怎麼還來……不過我已經顧不得這些小破事情了,淚流滿面地看著我身子周圍金光一現,身上的酥麻感消失,蔓延上來的昏沉黑暗潮水一般的退去。然後,一道無形的威嚴壓製了所有想要撲上來的僵屍,它彷彿是闖進了狼窩的猛虎,用頗有王者風範的驕傲,看著眼前這骯髒的一切。

  僵屍會退卻麼?顯然不是,它那被屍蹩和歲月蛀壞的大腦,顯然裝不下太多敬畏的情感,僅僅只是稍微的楞了一下,停頓,接著又朝我抓來。我至少被6只爪子抓住,高高舉起,稍一用力,我就會被大卸八塊。

  我被平託而起。

  然後我見到了久違的金蠶蠱,它飛到了我眼前,這肥蟲子越發的肥碩了,一雙黑豆眼滴溜溜地轉,似乎在嘲笑我,又或者在表達思念之情……以及被吵醒的不快——這肥蟲子經常有起床氣。我見到它金黃色的頭頂,多了一道小小的肉繭,是鮮艷的紅色,像一個王冠。

  頭頂是越發昏暗的天空,我眨了眨眼睛,這小東西刺溜一下,不見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3-13 10:52
第八章 破屍陣,得絲帛

  我望著天,陰沉沉,颼颼的涼風在冬天的青山窩子裡刮過。

       也不知道是幻覺還是真實,耳朵邊上聽到「刷」的一聲,就像西部電影裡,拔刀砍人的呼嘯,直接印入我心裡。

  接著,所有的景象往上面躥,我重重地跌落下地來,屁股著地,而剛纔舉託著我的那七八雙手的主人,被最凶猛的那個跳屍「邦邦」幾下,給大力摜飛去。我就地一滾,仍然有許多屍漿濺起,灑落在我身上,還有許多屍蟲子掉落下來。這些我都沒在意,朝人影少的地方突圍而去。剛跑出兩步,就被一個一身黑毛的腐面僵屍給拉住了腳,有金蠶蠱在,我的膽氣也增加了不少,俯蹲下身子,結「大金剛輪印」,口吐「鏢」字,狠狠地印在它腦門上。

       這一印拍出即中,我立刻感覺到空氣中,都有震蕩感,無形的波紋在虛無的空間回蕩開去。

  太意外了,這震蕩感居然是我一手弄出來的。

  這就是「氣」,道家的組成根本,念力具象化的表現形式。

  「鏢」一字,由神海念起,經上中下三丹田,過腹髒,肺部擴張,喉結、鼻腔共鳴,與空氣萬物呼應,一舉而成。口中吐字,印法呼應之,攻擊力全部集中於手部。然後我手掌立刻一陣灼熱,暖洋洋,自己沒感到燙,反而是被我拍中的活死人,「嗷嗷」地叫喚著,悲鳴著到地而去,動彈不得。

  它沒有再次爬起來,我能夠感覺到它殘餘的魄,被我拍散。

  《子不語》有雲:「人之魂善而魄惡,人之魂靈而魄愚,魄主宰人身,當魂離開人體,便會淪為惡鬼僵屍。」

       活死人,無魂有魄,若將魄再拍散,則就變成了死得不能再死的死人了。這是一種高級的除屍方式,也簡單粗暴,適用於有氣感、有道行的有道之士,比如……我,嘿嘿。此外還有符咒來鎮壓、禁錮、佈陣、棗核七枚……等緩和的方式,以及終極的火燒——放火燒之,嘖嘖之聲,血湧骨鳴。

  能感受到「氣」,說明我已經有了氣感,進入了一個全新的領域。

  這進步讓我欣喜若狂,全身的毛孔都舒張開來,顧不得身上的傷勢和周遭的惡臭,與追擊我而來的白毛、黑毛等種類的僵屍,廝打起來。這打鬥姿勢並不好看,像街邊的潑皮打架,掐脖子扯臉的。然而我心中卻無所畏懼,唯一的惡感,也只是嫌棄這對手太髒太臭,邋遢得很,汙穢了我的手掌。然而見慣如此,我也只有咬著牙,強忍著。

  與此同時,那頭叛變的厲害僵屍,手起爪落,居然拍飛了好幾頭同類,有一頭,居然被一掌拍裂,碎成了六七塊腐臭的肉塊——好厲害的掌勁,這位仁兄生前莫不是學過傳說中的「降龍十八章」?我痛,大腿上被咬了一大口,血肉模糊,也不知道是否中毒,身上至少有七八道血淋淋的傷口,但是我卻也不跑了,咬著牙,與沖上來的僵屍周旋、躲閃,抽冷子就大喝一聲「鏢」,印腦門上將其殘魄拍散——虧得這些僵屍個兒都不高,我拍得也順手。

       僵屍到底是故去的活死人,動作略緩慢,讓我受到的攻擊範圍減小,也活動得開。

  地翻天等人見到局勢如此逆轉,均乍舌不已,又見最厲害的那頭僵屍另投了門庭,站不住腳了,紛紛圍上來,有持桃木劍的、有持紅符繩的,有拿黃紙符貼腦門的……一時之間,八仙過海,一擁而上。那個拿散彈槍的絡腮鬍子,求饒似的朝我呼喊:「哎!陸小弟、陸小弟,手下留情,莫不都拍散了喲……我們留著還有大用的呢!」

  人多自然力量大,沒多時,僵屍們定的定、死的死——這死,指的是煙消雲散的死——唯剩下了那一頭長得像科學巨人的跳屍,正在奮力地撕扯著已經失去魂魄的屍體,大卸八塊,血肉飛揚,搞得場面十分血腥。王家人全部圍上來,神情復雜地看著這頭他們原本引以為傲的跳屍,地翻天嘴脣輕抖,默唸著安息靈魂的咒語,然而卻一直無用,溝通不上,最後無奈地看著我。

  顯然,他是明眼人,看得出來是我在搗鬼了。

  然而金蠶蠱這肥蟲子,大部分的時候都不聽我使喚,任性得很,我心裡也沒底。

  不過在此時此刻,我唯有裝波依,不看那頭作亂的僵屍,盯著地翻天,說那法門呢?他沉默了一會兒,其間還瞅了一眼他爺爺,最後長歎道:「我給你、我給你,只盼你別毀了這小黑天,這可是我們家傳承多年的屍寶,還指望著一直傳下去呢!」我點頭,他轉身往屋子裡走去,一分鍾後,他拿出一捲黃色的絲帛,走到我面前,遞給我。

  我接過來,攤開,這絲帛有兩張A4紙大小,裡面有密密麻麻、幾千字的蠅頭小楷。從右到左、從上到下,右邊起頭,用魏碑體書寫了四個大字——《鬼道真解》。

       地翻天說指著這絲帛,有些不捨:「這冊捲子,是我爺爺與幾個同行在解放前,從明代一個白蓮教楚南舵主的葬墓裡面,翻出來的。那墓十分凶險,過程自不必說,弟兄都死了大半,足以見其珍貴之處。我煉製五鬼搬運術的法子,也來自於此。這裡面,就有三魂還剩兩魂的鬼魂修煉的法門——也有拓本,但是你今天也吃了些虧,這真本,就當是給補償你吧……」

  我盯著他,問這是真的麼?莫閧我啊!

  他苦笑,說你也是個高人,他這次眼拙,得罪一次哪敢再得罪二次?江湖人,闖蕩四方,講究的就是個招子敞亮,此事過後,再也不敢了。一筆勾銷吧?

       我點頭,說可以。

  視線移到了黃帛上,我在黑色的蠅頭小楷中找到了「靈體修煉」的寥寥幾字,然後把它捲成一團,收到褲兜裡。交易完畢,我朝那渾身都是腐臭血肉的跳屍喊一聲收工了,它還真給我面子,這一句話莫名的靈驗,它停住了,僵直地站了起來,眼睛往下斜,一動也不動。然後,從它後面飛出一條肥蟲子,金色的身體上沾染了些黑色血漿,髒乎乎,難看得很。

  這小東西飛到我面前,一雙黑豆眼盯著我,搖頭晃尾,頗為得意。

       狗東西!

  我不願讓地翻天他們多見金蠶蠱,伸手把這賣弄風騷的傢伙揪著,聞了一下,嗯——臭死了!我讓它自己去洗澡,然後回過頭來,指著一地的屍體,問怎麼收拾啊?地翻天眼睛還瞅著跑到他家廚房去洗澡的金蠶蠱,擔心得很,見我問起,苦著臉說他養的十二屍巫,如今壞了六成,損失大了。我氣憤地笑,說你們家煉製的僵屍,自己都製不住,還把我連累了一番,虧得我還是有些本事的,要不然,恐怕已經命喪黃泉了……

  他訕笑,說怎麼會呢,一看就知道我是福大命大之人。

       見我瞪眼,他無奈了,說今天的天氣、日子、時辰都不對,他們剛纔也是沒有了法子,想著先讓我沖一下那受驚僵屍的戾氣,等緩些再將其一一鎮壓……我懶得聽他鬼扯,問這麼多屍體是哪裡來的啊?他坦言,說不要多想,都不是他殺的——有的是從墓裡面翻出來的,有的從火葬場裡買通工作人員,狸貓換太子弄來的(反正骨灰只是一坨灰渣,家屬也看不出來)……

  我歎氣,說都什麼時代了,你們還煉製僵屍,能派什麼用場?

  他笑,說都是老手藝了,閒著也是閒著,留著看家護院嘛。

  我沉默,不知道他在隱瞞什麼,但是也不想深究。每一個人都有自己不想讓別人知曉的祕密。大家都是旁門左道中人,我本就沒有立場,站在道德的高度去指責他們,他並不是我的犯人,僅僅只是跟我做了一個交易,自然不能管得太寬。

  況且,這裡面我並不處於優勢,那個絡腮鬍子手上可是拿著一把槍呢。

  這散彈槍的威力電視裡面倒見識過,二十米的範圍內,中一槍,身首立刻分離,一地碎肉沫子,全身馬蜂窩,裡面的鉛彈要拿鑷子挑,足夠一個壯勞力忙活一上午。

  事已至此,我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了,聞著身上這屍臭,沒法趕路,問有沒有地方可以去洗洗。地翻天很熱情,他要留下來收拾現場,趕屍回洞,叫來他那二女兒,引我去洗澡間洗澡。別看這裡偏僻,但是設備還齊全,熱水器還是太陽能的,雖然這幾天陰,但是熱水也有。我把衣服脫光,站在花灑下面淋,把皮膚搓紅,幾乎快掉了一層皮。

       再一聞,還是臭,薰!——我終於知道為什麼這家成年人身上都有味兒了。

  正洗著,金蠶蠱鬼鬼祟祟地從氣窗溜了進來,想爬進我嘴巴裡。

  我捂住嘴,一巴掌扇丫的——這傢伙沒心沒肺的,確實惹人喜歡,但就是有一個缺點,太不愛衛生了,老是喜歡和髒東西打交道,還樂此不疲。也不知道是不是蠱的天性。我可以容忍它寄居在我體內,也容忍了某一段時間裡它的出入方式,但是某一天我猛然醒悟,這小東西是半靈體了,何必老走榖道?

  這個臭毛病,必須得改改!

  妥妥的!

  一番沉重的思想教育,肥蟲子妥協了,委屈地看了一下我,黑豆子眼睛裡好像還溢出淚水來,可憐巴拉的,像個孩子。過了一會兒,嗡嗡飛,圍著我轉圈,後來又附在我胸口的槐木牌上,把紅繩子絞來絞去。我知道,這小傢伙,也想朵朵了。

  其實,我也是。

  洗完澡,地翻天的二女兒抱來一套衣服,普通的樣式,老款,是她小叔的(內衣褲、襪子我自己包裡有)。我隔著門拿進來,發現小丫頭居然還想偷看我一眼——夠膽大的!我幾乎沒有一點兒的心思停留,穿好衣服出了門,地翻天過來找我,問走了啊?我說是,他吭吭嗤嗤猶豫半天,我說有話就直說吧。

    他點頭,問我沒有給這家裡面下蠱吧?

  顯然他是擔心剛纔火爆亮相的金蠶蠱從中作梗——畢竟在湘西,蠱毒之名如雷貫耳,沒人敢在這方面掉以輕心。我說放心,你不仁但是我不能不義,我跟蕭克明有生死的情誼,他的朋友,我怎麼都是要高看一眼的。不過,如果給我的那卷帛有問題,那麼就另說了。

  他斷然說不會的,這方面絕對可以放心。

  他說找人送我,我拒絕了,告辭,往來路走去,走了好遠,我都有一種被人偷窺的感覺,轉過頭來,只看到二樓的窗戶,有一張漂亮的臉。那是地翻天的二女兒,一個學土木工程的大一學生,旁門養屍世家的子弟。

  我無暇猜測她那明亮的眼睛後面,代表著什麼情緒,只是走,歸心似箭。

  懷中有一團幾千字的絲帛,有了它,朵朵後面的道路,就有了希望。


南無袈裟理科佛說:
  好大一章呵!你們覺得我厲害不?早餐慢慢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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