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789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5-27 12:43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725章 韓氏之敗

    「究竟出了何事?」得知晉國那邊出事後,陽虎簡直是暴跳如雷,揪著信使質問。

    「初春時將軍曾配合韓氏去救平陽,但敵軍勢眾,隔著太行不方便調兵,加上魏氏首鼠兩端不願意讓開道路讓晉陽兵南下,此策不了了之。隨後魯國告急,主君急於東行,便勸說韓虎祖孫暫時放棄救平陽,反正那座城池堅固,尚能堅守一年半載,待解決東面的危機後再救平陽不遲。韓氏當時信誓旦旦地答應了,為何現在送來的,卻是他們損兵折將的消息!你說!韓氏都自作主張地做什麼了?」

    趙無恤也陰著臉,韓虎派來報信的使者是他的謀士段規,是位個頭矮小乾瘦的士人,如今被陽虎攢在手裡,就像餓虎捏著小雞般不斷搖晃。

    「丈夫,暫且放開他!讓他繼續說下去。」

    趙無恤的命令不容置疑,陽虎這才氣呼呼地鬆開了段規。

    段規則整理了下衣襟,記仇地看了陽虎一眼,這才繼續說道:「將軍前腳剛走,士鮒和知宵後腳便加緊了對平陽的攻勢,平陽一日三告急,韓卿憂其子,君子憂其父,關心則亂,便抱著僥倖從上黨發兵去試探,結果在河谷裡遇伏……」

    「明知是知氏的埋伏,汝等卻還自己往裡面鑽!」陽虎指著段規怒目而視,他的憤怒是有原因的,先東後西的戰略是他力主的,如今正要拿下帝丘,完成計畫。西面卻傳來了這般噩耗,怎能不讓以為大事將成的陽虎怒火中燒?

    韓氏真是像狗彘一樣的盟友啊!他心裡如此想道。

    趙無恤卻從這番話裡知道了更多東西。他說道:「不對,你沒說實話。此戰的戰報我也從朝歌得到了,那些損失的趙兵又是怎樣回事?」無恤深知,無論是溫縣的趙鞅、趙廣德,還是邯鄲的郵無正,亦或是晉陽的董安於,都不可能背著自己幫韓氏冒險,如今趙氏的精力放在東面,他們希望西面能維持現狀。

    段規低下了頭,知道是瞞不過去了。若韓氏還想得到趙氏的幫助,這次最好實話實說。

    「請趙將軍勿怪,這次救平陽之計,其實是趙氏的樓縣大夫竇犨提出的。竇犨與韓氏世子(韓庚)有故,便提議韓氏出大軍從銅鞮渡少水,威脅舊絳,逼迫知伯調平陽之兵去救,他則盡發樓地的兵卒三千從背後救下平陽,誰料……」

    誰料韓氏完全高估了自己的能耐。韓虎帶著八千韓軍西進冒險想著自己只是吸引敵人注意力的佯攻,不打仗就行,結果卻在「黃父」這個中了埋伏……

    趙無恤不用看地圖就知道韓氏敗在何處,「且慢。文公十七年,晉文公大蒐於黃父,黃父這地方一馬平川。怎會中埋伏?」

    段規慚愧地點了點頭:「敵軍是在天色將黑未黑時,從霍太山裡鑽出來的。我軍趕了一天路剛剛紮好營地,所以猝不及防。」

    「汝等的斥候呢。韓氏亦組建了偵查用的騎兵,莫非韓氏君子不知道放出騎從到二十里外巡視?又或是他們什麼都沒看到?沒任何示警?」

    段規搖搖頭。「回來的人說什麼都沒發現。」

    「什麼也發現不了表示他們用不著眼睛了!」陽虎惡狠狠地說道。

    「將那些人的眼睛挖出來,交給替補的斥候,告訴他:四目比雙目看得清楚……若還是不行,那麼下一個人就會有六隻眼睛!」陽虎戴著面具的臉活像青銅雕塑,映射著火光,唯獨眼眶內是深深的陰影,讓人感覺陰森而凶惡。

    趙無恤不得不再度阻止狂怒的陽虎,「丈夫,夠了,讓他說完!」

    「當時的情形小人親眼所見,敵軍前鋒由一個持短劍大漢率領,自稱知瑤之臣,武藝了得,無人能擋他一擊。他砍倒吾等的衛兵,清除柵欄,以利主力攻擊。等兵卒醒悟過來,對方大軍已經躍過溝渠,手執劍戟和火把衝進營區。」

    「小人睡在東寨,只聽到打鬥聲,看見帳篷著火,四週一片混亂,我家君子組織起反擊,但無濟於事。後來才知道,對方是知氏的精銳,跟著知瑤滅了仇由國的兵卒,過去一年裡一直在訓練,養精蓄銳。於是等到入夜後,營地已經被敵軍攻陷,君子只能帶著殘兵且戰且退,次日凌晨渡過少水,幸而有銅鞮大夫樂符離接應,才沒有全軍覆沒……」

    知瑤……趙無恤耳邊再度響起了這個名字,他和他只在溫縣有一面之緣,過去一年裡知氏用兵很謹慎,知瑤的身影甚至不如他那兄長知宵出現得勤快,誰料憋了一年,就憋了這麼一個大招?

    「在銅鞮清點人數,我軍損兵五千,已不能再戰。」

    韓氏九縣十分分散,理論上的總兵力也不過兩萬多,這下一次性損失了五千,已經到傷筋動骨的地步,別說是救平陽,就連能否守住上黨也是個問題。

    更糟糕的事情還在後面,那位興沖沖想要救援老友的竇犨,他那三千樓縣兵,也在平陽城下遇到了士鮒和知宵的伏擊,只逃回去一千……

    樓縣位於晉國西部,是個五千戶大縣,佔地甚廣,西臨大河,東北則是晉陽。在竇犨送了一波後,還剩下晉陽、馬首、盂這三縣,以及防禦代國的要塞霍人共剩下多少兵?滿打滿算,也只有七八千人了,且分散在四縣駐守。

    別說陽虎,就連趙無恤也感到一絲頭疼,任誰都能看出來,經過兩場敗仗後,西面的局勢變得對趙氏不利起來。韓氏已殘,而本來完整得如同一個烏龜殼子的趙氏北部領地,也因為樓縣的損兵折將而不穩定起來。

    「竇犨!」陽虎的口氣更加憤怒。「我就知道,此等只會空談的所謂名士是靠不住的。」

    「不錯,竇犨,真是罪該萬死!」儘管韓氏不給力,又是自作主張又是遭到重創,但趙無恤依然得捏著鼻子和他們共存下去,所以這次戰敗的鍋不能讓韓不信韓虎祖孫來背,在段規面前,還是全部歸罪到竇犨頭上吧。

    「然,韓氏雖然有過,卻是竇犨自作聰明導致的,我家君子也是後悔莫及。」段規哪能不明白,連忙接嘴,「如今君子和銅鞮大夫退保少水以西,與知瑤的大軍對峙,平陽則更加岌岌可危,還望將軍施救!」

    趙無恤微微沉吟後道:「趙韓兩家休戚與共,自當相互扶持,只希望韓氏君子能與我兄弟同心,休要再自作主張了……」

    「這是自然!」段規連忙點頭哈腰,經過這次敗仗,他們是看明白韓氏的實力了,也就能跟著趙氏打打順風仗,自起爐灶是沒前途的。

    「至於施救之法,我需要召開軍議,貴使且先下去,等與眾將吏商量出結果了,自然會告知於你。」

    ……

    等段規離開營帳後,陽虎終於忍不住了,他站起來說道:「君子,太行以西的局勢已經再清楚不過,平陽已經沒救了。我算是明白了,因為韓庚在那裡,被包圍平陽就如同韓氏的腎囊,知伯想誘使我軍西進,便狠狠捏一下平陽,讓韓氏吃不住痛,倉促去支援,只會給知氏機會!」

    腎囊也就陽虎這比喻雖然粗鄙,卻正好說明了問題。

    無恤道:「我知之,平陽,必須放棄了。過去對韓氏太過縱容,如今看來,趙韓必須建立共同指揮體系,韓兵也得聽我號令才行,不然不知道他們還會幹出什麼蠢事來!」

    「我軍在東面其實是佔據進攻優勢的,衛國旬日便能得手,齊軍那邊,只要有宋軍配合,也能打一場勢均力敵的決戰,所以我絕不會放棄這裡,讓將吏們的謀劃,士卒們的血汗前功盡棄!」

    陽虎鬆了口氣,他就怕趙無恤聽說韓氏敗後匆匆回兵,那樣的話,不但衛國打不下,魯國也得丟,到時候就會面臨東西夾擊的窘境。

    他作為魯人,一直有種理念,那就是趙氏寧可冒著失去太行以西的危險,也得把魯國攢在手裡,到時候就算不能為晉國上卿,也可以在西到太行,東到泰岱的廣大區域裡自立為君!

    輔佐一位新國君,做他的宰輔之臣,這就是「生不五鼎食,死則五鼎烹」的陽虎內心野望。

    當然,他也清楚,趙氏的晉人家臣們的理念相反,楊因、尹鐸等人則認為,寧可失去魯國,也不能讓晉陽、長子有失……趙無恤作為主帥,只能在兩種理念裡選擇平衡,總的來說,還是先東後西比較有利,只要打掉了齊軍,贏得戰爭就只是時間問題了。

    戰略已定,不可輕易更改,但要如何回覆韓氏也是件麻煩事,韓庚所在的平陽的確是韓氏的心病,不可直言放棄。

    然而到了第二天,這個問題便迎刃而解了,後續的消息從朝歌送來:平陽,陷落了!

    「就在知瑤與韓虎、銅鞮大夫對峙時,知伯調了晉公室兵和范、中行殘部猛攻平陽,外郭破,城陷。」

    這是在預料中的事情,眼見兩支援軍連續被殲,被圍了大半年的平陽肯定會士氣低落,這樣就更容易被破,不過趙無恤更關心的,是韓庚的生死問題。

    「是降?是死?」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5-28 09:16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726章 山不過來,我便過去!

    「據說,韓庚不幸死於敵軍入城時的混亂裡。」

    死了就好!得知這個消息後,趙無恤鬆了口氣,他就怕韓庚降知,再為知氏勸說他父親和兒子,那樣的話,意志薄弱的韓氏在遭受打擊後能否堅定地站在趙氏這邊就是個問題了。如今韓庚既死,韓氏與知氏的仇就結大了。

    不過他面上卻擺出憤怒的神色,口稱「舅父」,甚至涕淚滿面,還得部眾反過來勸他節哀順變。

    是夜,趙氏主帳裡,軍議再次召開,陽虎、楊因、穆夏、項橐、段規等人匯聚一堂,討論在平陽失陷後西線的戰局,等趙無恤來時,他們轉身便要行禮,抬頭後卻都同時一愣。

    原來,趙無恤因為趙伯魯身死而剛脫下不久的喪服,如今再度披上了,這次是熟麻布製成的「小功」。

    「我在為韓舅父服喪。」無恤解釋道:「我與子寅乃結義兄弟,彼父,猶吾父也!父子之仇不共戴天,我必與子寅共滅知氏,分其城邑子女,為舅父報仇!」

    雖然明知道趙無恤是在做戲,可看上去真情流露,段規感動之餘下拜道謝。不過如此一來,作為義弟的趙無恤都能如此表態,韓虎作為韓庚的親兒子,除非想受世人唾棄千夫所指,否則就算族兵敗盡,也得留在趙無恤這邊與知氏戰到底了。

    段規心裡酸澀地想道:「老家主不知道能否從喪子之痛裡撐過來,君子將成為嗣孫,也許再過幾年就能做韓氏宗主,他名為義兄,實際上背靠趙氏才能在此戰裡倖存,只希望此戰趙氏能勝。希望戰後趙無恤能兌現承諾,多分韓氏一些好處……」

    ……

    依舊是等段規告辭後,軍議才正式開始。

    「兩場小負並不能決定整個戰爭的成敗。」力主先東後西的陽虎堅持。「雖然西線陷入被動,但還遠遠沒有戰敗。」

    建議先西后東的楊因卻有不同意見。他看了陽虎一眼,展開皮地圖,將之攤平。

    「韓氏和竇犨的失敗留給吾等一個爛攤子。平陽既陷,敵人被束縛大半年的手便抽出來了,從溫縣送來的消息看,大致分為三部:士鮒、范夷皋的范、中行兵有一萬之眾,肯定會尾隨進攻樓縣,樓縣與晉陽距離有數百里。恐怕難保。而籍秦所帥的公室軍也有一萬,匯合知氏的軍隊整裝待發,這兩軍或逆汾水北上晉陽,或東進與知瑤那萬餘人進攻銅鞮、上黨。」

    「樓縣已經沒什麼抵抗力量了,上黨附近,趙韓能湊出五六千人來,晉陽那邊則有七八千,都只能處於守勢。據說知氏還說動了代君,若代國南下,晉陽就危險了!」

    陽虎反駁道:「夏屋山不是那麼好翻的。句注塞也不是那麼好破的。晉陽和上黨都是易守難攻之地,以董子和尹大夫(尹鐸)的統籌調度,撐上幾個月應該沒大問題。」

    趙無恤點了點頭:「晉陽是懸在知伯頭上的一把劍。晉陽不失,他便不敢越過太行攻擊河內河邯鄲,董子老成穩重,晉陽應當無憂。相較而言,我還是對被知瑤盯上的上黨,以及太行各條隘口道路更擔心些……」

    趙無恤思量了一會後道:「派信使去朝歌,調伍井帶著一千人,去助尹大夫一臂之力。」

    項橐也道:「除此之外,邯鄲那邊也要注意。陳氏的一萬餘人已渡河而去,他們瞅準了我大軍在衛國。無暇回師,守住邯鄲沒問題。可周邊縣邑只怕會有反覆,若陳氏打通邯鄲,向西在釜口道和知氏接上頭,就麻煩了。」

    見眾人都有些憂心忡忡,趙無恤便拍了拍手道:「壞消息很多,可好消息也不是沒有,就在剛才,從朝歌又有消息傳到楚丘。信中說,妄圖染指邯鄲的陳氏剛登岸就被郵子良司馬發現。他也是膽大,派百餘騎兵虛張聲勢一陣襲擾,竟讓一萬陳氏兵大驚,損傷數百。陳恆疑心有埋伏,便從登陸點北移百里,看樣子是想進入中行氏領地,再慢慢蠶食邯鄲各縣……」

    眾人鬆了口氣,皆笑:「子良司馬用兵晉國無能出其右者,陳氏這次恐怕要做一場虧本的買賣了。」

    不過趙無恤心中亦有隱憂,當年雪原大戰,他正是被在最恰當時機出現的陳恆賺了一次便宜。此人狡詐如狐,狠辣如蛇,偏偏還頗通軍政,郵無正兵力僅有五千不到,還得留人守城,能嚇唬陳恆一次,卻很難有第二次。若中行氏的殘部南下與陳氏配合,也是件麻煩事。

    剛因為鄭國按兵不動而出現破綻的包圍網,忽然之間又開始收緊,西面和北面處處起火,趙無恤卻沒時間和兵力去救。

    不過此事就不說出來了,必須讓將吏們看到勝利,才會有繼續追隨他的信心。他故作樂觀地說道:「就讓知瑤和陳恆再得意上幾個月吧,等解決完齊軍,我很樂意與他們在戰場上親自較量較量!」

    眾人一愣,「將軍,要放棄圍攻衛國了麼?」

    「這樣拖下去不行,吾等得在韓氏再度崩潰,丟掉整個太行防線前前解決掉齊軍!既然山不過來,那我便主動過去!」

    「那帝丘怎麼辦?」

    「帝丘這邊我不擔心,在孔圉做表率後,衛國大夫們陸續來降,衛侯元的兵力所剩無幾,而且王孫賈是個謹慎的人,想必這連續失敗會使他更謹慎,因此只要城外還有兵圍困,他便不敢出擊。」

    「將軍的意思是,留下部分兵力假意圍困,主力則潛行東進?」

    「然,這項虛張聲勢的任務,可以交給宋人來做。」

    未慮勝,先慮敗,趙無恤雖然下定決定東進,但衛國這邊也得留後手。若與齊軍大戰勝了還好,可若敗了,陳氏的軍隊離此不遠,隨後可能調頭南下。而鄭國在進攻蠻氏延誤了幾個月後,這會也應該回過味來了,不知什麼時候就會朝衛國進軍,從背後捅趙無恤一劍。

    所以他需要在衛國留一條後路,這項任務同樣需要盟友協助,比起韓氏那羸弱的軍隊,宋國人更讓趙無恤放心些。

    宋國在這次的戰爭裡算盡心盡力了,不顧國內的困難,先派了一師入魯協防,再發兵五千,由樂氏的司馬陳定國率領,來衛國給趙無恤助陣。他們就潛伏在濮水以北,只等齊軍一進入衛國,就配合趙軍與之決戰。

    只可惜趙無恤計畫的「圍衛救魯」之計齊國人沒入套,既然山不動,那便只能人動了,正好讓宋軍接替趙軍的營地,同時為趙無恤守住後路。

    這樣下來,滿打滿算,在留下作戰沒太大用處的輔兵後,趙無恤只能帶萬餘人東進,可齊國在魯國,卻放了整整五萬!

    所以他需要宋國再幫一個忙。

    也不用人代筆,寫得越來越好的篆字筆走龍蛇,在竹紙上寫就。

    「數年未見,甚是想念,還望子明能率軍入西魯,與我同榻夜話,共伐謀劃刺殺樂伯的罪魁禍首,齊侯杵臼!」

    ……

    孟夏四月,宋國商丘,泗邊上楊柳依依,宋城外的桐樹葉子也變成了深綠色。

    幾匹輕騎從北方的涂道絕塵而過,一邊疾馳,騎士還不斷抽打馬兒,催促它快一點。

    宋國人對此已經習以為常,在內亂結束後,執政便開始在重要的交通線路上設置亭驛,負責傳書的也不再是輕車,而是趙氏派來的單騎。

    過去幾年裡,雖然在公治長匪夷所思的馴鳥術下,魯國內部的曲阜、鄆城、費縣三處已經實現了信鴿的相互通信,此外還有曲阜通商丘的,曲阜通溫縣的。可除此之外就沒有了,所以趙軍的信使只能騎著快馬跑,在沿途驛站換馬不換人,花了三天多時間,便從帝丘跑到了商丘。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信送到一刻後,宋國宮室之內,執政樂溷讀完趙無恤的信後,將「與子同仇」念了數遍,隨即嘆息了一聲,轉身對端坐在君榻上,一臉懵懂的宋君糾,還有在側穿著大巫服侍,垂簾聽政的南子道:「君上,公女……不,是大巫。您看以宋國如今的局面,還要發兵去西魯麼?」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5-29 10:59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727章 跳樑小丑

    「發,必須發兵!」帷幕中看不清面容,只能聽到環珮叮噹,但比起在趙無恤身邊時,南子的聲音卻少了幾絲嫵媚,多了些威嚴和不容置疑。

    「詩言: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趙將軍對宋國的恩情,趙氏與樂氏的姻親,難道執政都忘了?如今正是此戰的關鍵時刻,助趙趙勝,宋國豈能袖手旁觀?」

    在南子搖身一變成為大巫後,樂溷對她的感覺便從原先的仰慕,變成了害怕和敬畏,他不敢與帷幕中那對如青丘九尾的眼睛對視,低著頭喃喃說道:「怎麼會是袖手旁觀呢,我已經讓陳定國帶兵五千去了衛國,還遣了一師族兵去魯國,如今宋國內部也空虛,那向巢賊心不死,四處宣揚趙氏將敗,還鼓動輿情逼壓我……」

    距離宋之亂已經過去三年多了,宋國逐漸從宋景公無>錯>喪命的沉重打擊中走了出來,但內憂外患仍然存在:西面,宋的死敵鄭國人還佔著彌作、頃丘、玉暢、岩、戈、鍚六座邊邑。東邊,向巢仗著吳國人支持,依舊割據蕭、偪陽、向、沛、留諸邑,名為宋卿,實為對執政之位的覬覦者。

    自從去年趙氏與諸侯開戰,宋國輸出大量兵員、糧秣去支持後,向氏也開始不安分起來,向巢堅決反對捲入戰爭,反而提議向吳國靠攏,坐視諸侯與趙氏火並。

    樂溷能得到卿位全憑父親遺德,他本身沒什麼本事,品行又不足以服眾,所以身為執政卻不能得到貴族支持。而南子得位也有些不正,國中還有人傳言,她與趙無恤有私情。

    當年因為趙無恤在泗上風頭無二。宋國貴族對倆人上位敢怒不敢言。如今趙氏陷入包圍,一時間,許多對他們心懷不滿的公族便開始鼓噪起來,比如要求停止外派軍隊,要求增加卿位,將四卿恢復為原來的六卿;南子結束所謂的垂簾聽政。歸政於宋公糾雖然他才十三四歲。

    輿情洶洶下,連同為戴族的皇氏也選擇了袖手旁觀,好在掌握兵權的司馬子牛是樂氏的堅定支持者,不過他也倡議,要南子在國君冠禮後停止干政。

    所以樂溷擔心,若再將他能控制的公室軍和樂氏族兵外派,商丘空虛,就會被國內的反對力量乘勢而上。

    作為千夫所指的」牝雞司晨「者,南子卻比樂溷鎮定多了。她冷笑道:「向巢,區區跳樑小丑而已,既然敢公然挑釁天道,天道報應不爽,自然不會放過他……」

    南子讓人放下帷幕,踱步走了出來,絕美的臉上凝著冰霜,不讓鬚眉的目光裡帶著殺意。她朝也看呆了的宋君糾下拜道:「君上,有信奉異端的奸臣妄圖作亂。顛覆君上的統治,是時候讓天道給予他們懲處了!」

    ……

    蕭城本是樂大心的封地,在三年前的宋之亂裡,蕭城被吳國太子夫差所得,又轉交給了依附於他的向巢。

    向巢這幾年過的並不舒服,他弟弟向魋喋血宋宮。被號稱鬼神附體的大巫一銅杖打死,若非當時夫差在場,恐怕他也逃不出這個結果。所以這幾年裡,向巢雖然名義上還是宋卿,卻壓根不敢再去商丘官署。

    前兩年趙無恤的權勢太盛了。泗上小國無人敢忤逆其意願,向巢亦然,他不敢造次,只縮在蕭城,在吳國人的視線之內瑟瑟發抖。

    可風水輪流轉,從去年開始,趙無恤在魯國的兵卒抽調一空,泗上諸國如莒、邾者紛紛開始試圖脫離宋魯的掌控,向巢也耐不住寂寞,開始擴軍自保。蕭城本是大邑,加上其他幾處,他也養了五千兵卒,足以抵禦宋國公室軍和樂氏的討伐。

    再加上去年年末,他投靠的夫差成了吳王,向巢的下巴都快抬到天上去了!

    一時間,宋國內對司城樂氏和南子不滿的舊公室貴族們開始聚集到向巢旗下,為他搖旗吶喊,向巢也蠢蠢欲動,四處派人鼓動大夫們消極響應執政的徵兵和備戰。

    「讓趙氏與諸侯們交戰去罷,宋國需要安定與休憩!」話雖如此,向巢最想看見的,無非是趙氏慘敗,那樣的話樂氏和南子肯定會倒台,再由他接管朝政。

    不過叫他想不通的是,此女肯定養了無數面首,還與趙無恤勾勾搭搭,怎麼還可能是處子!

    「一定是假的,到時候一定要撕碎你這賤妾遮體的掩飾,讓國人看看那聖潔巫袍下,究竟是怎樣一具骯髒的身子!」坐在駛往南郊的馬車裡,向巢惡狠狠地如此作想,一面搖著扇子,抱怨這天氣的悶熱。

    今天是立夏日,按照慣例,卿大夫要去城邑南郊舉行「迎夏」儀式,向巢也不例外。

    因為宋人好鬼神祭祀,向巢雖然心中不以為然,也得擺出一副敬天法祖的樣子來,才能讓當地民眾滿意。若是怠慢了祭祀,等夏秋遭了災,說不定就要怪罪到他頭上了,蕭城的巫祝如此勸誡他,向巢也覺得有些道理,宋國這幾年恰好遇上災年,並不太平啊。

    本來他有機會把矛頭轉向南子,抨擊她牝雞司晨導致災異,但南子卻搶先一步控制了商丘的巫祝們,派人傳播「天道」,說天道輪迴,豐災有常,四處蠱惑人心,讓向巢的攻擊沒什麼效果。南子口舌了得,頗得底層民眾之心,反倒將向巢逼到了輿情的對立面。

    所以向巢就更不可大意了,領地外他管不了,可領地內的民心,他還是要爭取下的。

    所以今天向巢身著朱色禮服,佩帶朱色玉飾,乘坐赤色馬匹和朱紅色的車子,連車子的旗幟也是朱紅色的。這種紅色基調的迎夏儀式,強烈表達了宋人渴求五穀豐登的美好願望。

    紅色馬車在蕭城街頭緩緩行駛,隨著馬蹄沉悶的節奏和車輪的吱吱呀呀,宋國卿士向巢靠在舒適的墊子上休息,外面傳來家臣的叫喊:「大司寇車駕到,眾人迴避!」

    向巢十分謹慎,就算在自己領地裡出行,也會帶足兩百人的親衛,個個全副武裝,劍戈在手。

    出了城門後便是南郊,向巢的巫祝在河邊佈置好了祭祀用的圜丘,然而向巢掀開車簾後卻赫然發現,今天人來的比往常要多。

    在丹水之濱,他的車駕和圜丘之間,人山人海,數不清的穿粗葛麻布衣,骯髒不堪的民眾。周圍有數千人,丹水對岸還有數百人,炊煙繚繞,粗布帳篷和泥土搭建的簡陋小屋玷充斥眼前。

    ……

    「這是怎麼回事?」向巢心疑,對恭迎在車下的蕭城巫祝,名為墨夷的中年巫師問道。

    「去歲因為迎夏不及時,導致丹水一帶遭了水災,入秋後許多地方顆粒無收,眾人覺得是怠慢了神靈導致的,故而今年迎夏,遠近百里的民眾無不扶老攜幼,早早趕來,觀看主君祭祀。」

    「原來如此。」向巢盯著墨夷的眼睛,卻發現裡面除了虔誠和對民眾的憐憫外,別無他物。

    墨夷在宋國公室的記錄裡,應該是宋襄公的兄長,公子目夷之後。但他卻早沒半分貴族的風範:面色被太陽曬得黝黑,腳上穿著磨腳的芒履,巫袍下的手臂乾瘦,手掌粗糙,簡直就是個鄉野的鄙人。

    他以高昂的音調頌唱道:「雖有深溪博林、幽澗無人之所,施行不可以不慎,處處有鬼神視之……還請卿士下車步行。」

    「唯,既然如此,那祭祀便開始罷。」向巢皺著眉厭惡這些粗鄙的鄉野之民,卻還是下車跟隨墨夷往祭壇走去,身後有幾名衛兵亦步亦趨,甚至還有夫差贈送他的吳國劍士,其面上刻有雕紋,讓人一眼就知道他們是吳人。

    「吳人,當年途徑蕭城時劫掠吾等家財,殺我父兄,搶了我妻女的吳人……」在人頭攢集的民眾裡,有人咬著牙竊竊私語,但他們的聲音被風吹散,被呼吸聲掩蓋,向巢沒有聽到。

    從馬車到祭壇不過百餘步,兩側全是翹首以盼的民眾,但向巢放目望去,卻發現沒有一張笑臉。這些丹水兩岸的民眾表情遲鈍、陰鬱、充滿敵意。

    或者自己該調兵來清道?向巢有一絲後悔了,可如今他騎虎難下,只能硬著頭皮做完祭祀。等回到城裡後,他就會狠狠收拾他們,讓將吏來吼一嗓子將這些庶民氓隸統統嚇走。

    不過,他們在開路衛士的劍戟下,在巫祝墨夷的目光下,還是勉勉強強地讓開道路。

    終於,向巢踏上了圜丘,踩著結實的鵝卵石,身邊也沒了臭氣熏天的庶民,他這才松了一口氣。不過隨即,身後成百上千道目光盯著他後背看,又讓他毛骨悚然。

    「噫,祝融神,且聽吾等禱辭!」就在這時,墨夷已經開始了祭祀前的吟唱。

    木正曰句芒,火正曰祝融、金正曰蓐收,水正曰玄冥,土正曰后土。火正祝融即夏官,掌管夏季的風調雨順,祭祀這位火正,自然就少不了火焰,不多時,熊熊烈焰便在圜丘上燃起。

    向巢獻上準備好的犬、馬,由墨夷親手殺,投入火堆中,誘人的香味開始瀰漫四周,向巢能聽到身後餓鬼們吞嚥口水的聲音,他們中有些人看起來形容橘槁、眼窩深陷,顯然是飢腸轆轆,似乎能活活吃了他的駟馬。可在這香味的誘惑下卻沒有引發混亂,他又感覺不對了,為何這些本該跪地向他求食的人會如此有序?

    就彷彿,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將這些來自四面八方的人擰到了一塊……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5-29 11:03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728章 天道昭昭

    不等向巢多想,祭祀的重頭戲開始了,墨夷解開發髻,披散著頭髮圍著火堆狂舞起來。

    「斗指東南,維為立夏!」

    「吉日辰良,愉兮祝融!」

    台下眾人也跟著手舞足蹈,歌未明,舞如迎春,以取悅祝融,保佑今年夏天風調雨順。

    周圍氣氛很熱烈,比面前的列火還要熱,只剩下向巢尷尬地站在圜丘上,汗流浹背。

    好在舞蹈之後,他再稽首感謝一通鬼神,就可以結束儀式了,向巢想著自己得趕快回蕭城府邸裡沐浴一番,再躺在榻上悠閒地吃冰消暑,同時謀劃如何給樂氏和南子添亂。

    然而意外就在這時發生,那正在狂舞的墨夷忽然間渾身顫抖,嘭地一聲摔倒在地,等再爬起來時,已經雙目血紅,掃視眾人,竟似換了個人,不怒自威。

    「是祝融神降了!」在旁協助的墨夷弟子們紛紛跪倒在地,連帶著身後千百民眾也齊齊匍匐,只剩下向巢一人。

    「卿士,請下拜!」

    憤怒的吼聲從身後傳來,讓向巢眉頭大皺,卻礙於形勢,只得在火堆前勉勉強強下拜,心裡驚疑不定,這是往常沒有的程序,所以連榻都沒有,那些鵝卵石膈得他膝蓋發疼。

    祝融「神降」的墨夷腰板挺得筆直,他餘光瞥過向巢,然後目視眾人道:

    「祝融有言:宋國大亂,天降災異。民眾懼死,便做出了淫暴、寇亂、盜賊之事,拿著兵器在大小道路上阻遏無辜的人,搶奪別人的車馬衣裘為自己謀利。幸有新君尊敬天道,執政司城樂氏勤勉政務,設立醫館救人,又有大巫驅使三十六位巫使行走淮泗,勸人向善。宋亂由此消弭,只待玄王降世,便能步入小康之世。」

    墨夷指著瞠目結舌的向巢重重地喝道:「唯汝蕭城,不敬天道,不尊國君,怠慢祭祀,不顧民眾死活。只知道獻子女玉帛諂媚於吳國,以至於父子弟兄不孝不悌,賤民亦不努力於勞役,以至於此地水旱無常,怨聲載道。天道借我之口降下旨意,只有將你這昏聵的肉食者拿下,方能消除祝融之怒,夏天才能風調雨順!二三子,還不動手?」

    他一揮手,早已在旁等候多時的那些見習巫祝便衝了過來,將準備起身的向巢一把按住,動憚不得。

    與此同時,那些察覺不妙,拔出劍來的衛士和吳國劍客也發現,他們已經被密密麻麻的宋人包圍了,這些人衣衫襤褸,不著片甲,手裡不知何時多出了簡陋的武器:木棍、耒耜、石鐮、翻土的耨,甚至只攢著一塊石頭。

    那位臉上紋面的吳國劍客大聲威脅道:「靠近者死!統統讓開!」

    但宋人們不讓,他們嘴裡喊著「吉日辰良,愉兮祝融」,開始圍攏過來,雖然最初被劍客和向巢的衛兵殺了數十人,但勝在人數眾多,很快就推攮著將他們按倒在地,活活打死。

    而遠處,這些宋人也悍不畏死地攻擊向巢帶來的甲士,以數百人的死傷為代價,將他們紛紛撲翻,一時間圜丘裡裡外外慘叫聲連綿不絕。

    向巢已經被控制住了,他面色蒼白地看著這一幕,卻聽旁邊的巫祝墨夷輕聲說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這位「神降」的巫祝已經恢復了正常,但向巢還是想不通,自己信任了這個巫祝三年,他也沒有一絲背叛的跡象,為何今日卻突然做下這種事情。

    「你要什麼?錢帛,田宅,美女?」

    「我不要別的,只要還這蕭城一片朗朗乾坤。」墨夷從弟子手中接過一樣東西,將它掛在脖頸上,那是一枚陰陽魚的墜飾。

    向巢瞬間明白了,這個詭異的圖案是所謂」天道教「的標誌,向巢本以為還沒傳到自己的領地上,誰料連自家巫祝都被滲透了。

    「你是南子的人!」

    「不錯,我侍奉天道,聽從大巫調遣已經一年了。」墨夷笑了笑,臉上卻沒有背叛的慚愧。

    「樂大心雖叛君,可他在蕭城時尚且知道愛民,但自從你控制此地後,為求自保,無歲不向吳國納貢,民眾卻困苦不堪,是時候結束這一切了……卿士,你肆虐國人時,恐怕沒想到,自己會是如此下場吧?這就是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

    墨夷朝身後點了點頭,一名黑甲武士便急步走到向巢面前,向巢認得,這裝束,是宋宮裡的宮甲,他還對向巢笑了一下。

    「見過卿士,小人代替公女問候卿士別來無恙。」

    話音剛末,那宮甲便抽出一把短劍,一下就捅進了向巢的心窩裡!

    ……

    「向巢死了。」

    數日後,南子嘴角帶著笑,對樂溷宣佈道。

    「就……就這麼死了?」

    樂溷汗顏,蕭城戶口眾多,向巢佔據那裡後養兵五千,過去三年他想了很多辦法,卻無法奪取,如今南子略施小計,就輕輕鬆鬆地將向巢殺了?

    南子卻不覺得是意外,過去兩年多時間裡,她遵循趙無恤的指點,在宋國孜孜不倦地傳播天道教義,不斷從宮中和毫社的親信的培養巫祝,讓他們去四面八方傳教,如今已有小成。

    趙無恤的那套理論成體系,有教義,很容易蠱惑人心,雜七雜八的鬼神、山川、河伯都被天道融合,成了「化身」的一部分。本來各自為政的宋國宗教力量開始被她統一起來,擰成了一條有力的繩子。

    這條繩子讓宋國搖搖欲墜的局勢穩定下來,和她南子綁到了一起,也讓南子手裡多了一件極其有力的武器。

    向巢對商丘防備心甚重,宋國官方的力量無法進入蕭城,但巫祝不一樣,他們在宋國地位本來就高。有巫祝雲遊投宿,宋人都會歡天喜地地在家中設宴接待,順便讓巫祝為自己賜福,算算自家兒女以後的運勢。

    所以她很容易便將觸角伸進了蕭城周邊,花了一年多時間讓當地巫祝墨夷歸附,於是教徒開始翻倍增長,已經有萬餘人之多。加上向巢為貪得無厭的吳國人賣命,加重了一倍的稅賦,大量錢帛子女被獻給吳人獲取保護,在蕭城不得人心,只需要讓墨夷找個機會煽風點火,蕭城的民眾就能奮而起立,顛覆向氏的政權。

    「如今向氏群龍無首,墨夷已經帶人攻佔了蕭城外郭,其餘各邑也紛紛起來反抗向氏的統治。如今,只需要駐紮在彭城的公室軍隊開進去接管各邑即可。如此一來,宋國的內患就消弭了,執政,還不速速帥軍去助趙將軍?」

    樂溷還是有些猶豫:「向巢雖死,可那些公族豪長,還有與他親善的大夫們呢?他們也有自己的族兵和武裝,不可不防啊。」

    「向氏既滅,外部已經沒人能威脅商丘,那些公室舊族只能跳樑,掀不起大浪。若就此偃旗息鼓,我還能暫時放過他們,若不知悔改,向巢的下場,就是他們的下場!雖有深溪博林、幽澗無人之所,施行不可以不慎,處處有鬼神視之,天道昭昭,無人能夠逃脫懲罰!」

    南子以一句她編寫教義裡的《明鬼》作為結束語,讓樂溷喊到了一絲莫名的駭然,這其中是否包括他呢?

    「大軍若離開,商丘必定空虛,我就怕……」他才不好意思說,是自己害怕帶兵出國作戰,害怕身為次卿的皇瑗乘自己不在時竊取了宋國政權。

    南子會意:「我會坐鎮宮中看住皇氏,讓他不能染指正卿之位,執政且放心地帶大軍前去。」

    雖說是商量,但她的語氣不容置疑,如果說她之前對樂溷還有幾分客氣,現在卻是居高臨下的態度了。

    經過這次的事情後,南子的勇氣膨脹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手裡新鍛造的這把劍太好用了。在宋國,她雖然受卿大夫們集體質疑,卻已經借助宗教控制了底層民眾,民惟邦本,她已經立於不敗之地!就算沒有司城樂氏幫忙,她也能站穩腳跟,最大程度支援趙無恤!

    「也不必擔憂國中空虛,我會立刻著手,組建侍奉天道的民兵,他們會遵循天道的意志,一手持堅盾,保衛公室,另一手揮舞閃亮的劍,洗滌宋國內部的心懷不軌者!」

    ……

    四月中旬,樂溷帶著從商丘國人裡徵召的一萬大軍出發了,他和趙無恤約定四月底會於西魯,共同攻擊深入那裡的齊國大軍。

    「這一萬人看似多,實際上一半是首次傅籍的新兵,真不知道等決戰後,有多少人能活著回到泗水……」樂溷能力不足,膽子偏小,出發以後唉聲嘆息。

    不過他們速度並不慢,士氣也不低,只因軍中還有南子派的巫祝隨行,為兵卒們打氣,將齊國描述成「違背天道的敵人」,將齊侯說成荒淫無度,不敬鬼神之徒,必須被掃滅。老實巴交的宋人信以為真,雄糾糾氣昂昂,好似是要去打一場聖戰。

    通往魯國的道路有許多條,最近最方便的,莫過於經由曹國入魯。

    曹國本就是中原諸侯的交易中心,這幾年更是憑藉奢侈行業,越發富庶無比。聽說曹伯都能效仿趙氏,養得起數百人的騎馬獵隊,而曹軍更是不要錢地堆砌裝備,幾乎人人披甲,兵刃也比宋國高出一個檔次……

    當然,曹國的道路也是最寬敞最好走的,聽說曹伯陽前年任命了一位名為公孫疆的人做大司城,對他言聽計從。公孫疆利用海量的財富大興土木,不但在國都的郊外建立了五個新城邑,名叫黍丘、揖丘、大城、鐘、邘,還修繕了道路以便商賈通行。

    只花了兩天多時間,浩浩蕩蕩的宋國大軍便走到了宋曹邊境的貫邑,樂溷已經提前派使者溝通好了,宋軍借道曹國,並於五日內離境。

    孟夏四月,日頭已經很毒,宋人們站在城門緊閉的貫邑外汗流浹背,樂溷派將吏去約束他們的行伍秩序,宣佈進入曹國後不准開小差,不准騷擾曹人,不得擅入城邑。因為之前宋軍從曹國入魯時,曾鬧出宋兵失蹤,滋擾陶丘商戶的事件,當時宋曹還鬧出了一些不愉快。最後在趙無恤調解下,樂溷道歉賠禮了事。

    「只希望這次不要有意外……」樂溷這麼想著,頭頂的汗卻不住地從頭髮裡冒出來,弄得胄內濕熱無比,好想解下來。

    「怎麼還不見回話?」半個時辰後,樂溷的耐心耗盡了,他再度讓人過去叫門。然而讓所有人沒料到的是,貫邑曹將一言不合,便從城牆上射了一通箭下來,派去叫門的人三死二傷,連滾帶爬地跑了回來。

    一同被帶回來的,還有兩顆腦袋,以及一份國書。

    腦袋用石灰醃製過,依稀能辨認出容貌,竟是宋國常駐陶丘的正副使節!而樂溷打開那份國書看了一遍後後,臉色更是精彩異常。

    「曹國……向宋宣戰?」

    他又看了一遍,半響無語,隨即才摸著頭頂的胄喃喃自語道:「我沒看錯吧,曹國向宋宣戰?是我瘋了,還是曹伯瘋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5-30 12:45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729章 曹國也要來爭霸?

    曹國乃曹叔振所封的伯國,地域本就不大,一直侷促於濟濮之間。到了百餘年前還因為曹共公的偷窺愛好惹怒了重耳,城濮之戰後晉國進行清算,作為懲罰曹國被剝奪了大片領土。到了近幾十年裡,又被宋國屢次侵略,連國君曹悼公都被宋景公囚禁之死,這可謂是曹國的奇恥大辱,九世之仇。

    另一方面,曹國在這種外部壓力下,導致國內貴族不強,反倒給了曹伯總覽朝局的機遇,加上這幾年曹國走商業路線,將陶丘發展成中原的商貿中心,稱得上富庶小康。既然府庫充實,曹伯陽的威望就愈加高了,但凡他有決策,開設侈靡之業也好,加入趙氏同盟裡與齊國對立也好,只要是國君首肯的事情,國內在商賈貨殖侵蝕地位下搖搖欲墜的貴族們只能俯首聽從。

    曹國君權如此之盛,曹伯甚至能隨意撤掉卿士,提拔他人做執政!這在過去世卿世祿的魯、宋、晉是無法想像的。

    就在三年前打完宋之亂後,愛好田獵的曹伯在一次偶然狩獵中,碰到了一位名為公孫疆的射弋者。

    所謂的弋,便是用帶繩子的箭射鳥,公孫疆十分擅長此道,他獲白雁而獻之,讓曹伯大喜。加上此人本是識字的士,以鄉野賢人自居,他能說會道,由此受到曹伯陽親睞。先提拔為林澤虞人,接著又提拔為獵隊的司士,並在兩年前趙無恤約合曹、宋進攻衛國濮南的戰爭裡立下小功。職位便像飛似的,竄到了小司城之職,開始參與政事。

    公孫疆為曹伯大興土木,在陶丘郊外造了五個新城邑,名叫黍丘、揖丘、大城、鐘、邘,並把各行業的人遷出去。這五座衛城解決了困擾陶丘已久的城小人多問題。由此他再度受提拔,擠掉了垂垂老矣的曹國執政,當上了大司城。

    這就是公孫疆的晉陞之路。從一個區區射弋者攀到曹國執政,讓人眼花繚亂。其中緣由。全因為曹伯陽與他臭味相投,一對君臣閒暇時一同狩獵比試,回到宮內則暢談曹伯最喜歡聽的齊桓、晉文之事……

    這公孫疆出身雖然不高,志向卻頗為獨特,他以齊桓公的宰臣管仲、晉文公的干臣狐偃、楚莊王的謀士伍參為人生目標,在成功混上曹國執政後,狐狸尾巴便露出來了。

    就在宋軍請求借道,曹伯雖然答應。卻對此憂心忡忡之際,公孫疆瞅準時機,入宮面見曹伯,陳說他的「霸計」!

    ……

    「君上曾讚賞僕臣善射,但僕臣所射者,無非是小雁、羅雀之類,這只是射的小道,回想起來,根本不值得對君上陳說。如今曹國國富兵強,倉稟有三年之粟。武庫有三屬之甲,兵刃鋒利,無堅不摧。憑著現在的曹國。憑藉君上的賢明,要射的絕非僅僅是這些小獵物。」

    曹伯對公孫疆已經十分信任,他有些疑惑,也有些興奮,「那寡人應該射取什麼?」

    「且聽僕臣對君上陳述,過去三王射取天下尊號,五伯射取好戰之國。現如今縱觀九州諸侯,晉、秦、齊、吳、楚好比是龐大善飛的鴻鵠;魯、宋、衛、鄭是小而不弱的鶀雁;邾、小邾、莒、滕、薛、蠻氏、郯、邳則是區區羅雀。比起一般的田獵,這種樂趣絕非一朝一夕的歡樂。所獲也絕非野鴨小雁一類獵物,是否更值得君上去獵取?「」獵國?「曹伯一愣。這副說辭似曾相識,那是五年前了吧。趙氏父子與齊侯正要在濮上和西魯進行一場決戰,端木賜就是以此說來誘惑他加入的。

    狩獵的殺戮會將內心的野望勾引出來,更何況還有北方趙無恤不斷開拓領地的刺激,作戰不就是和打獵差不多的事情麼?

    那場冒險讓曹伯得到了歷山、雷澤以西的祖宗之地,也為他贏得了巨大的聲望,同時也在內心裡滋養出了名為野心的東西。

    這之後數年裡,曹國的發展極其順利,捲入宋之亂,重獲被宋國佔去的幾座邊邑,配合趙氏進攻衛國,又獲取了濮南數邑。曹國變得強大富裕,曹伯的也一天比一天膨脹,性情裡的貪婪和狂舞一日勝過一日。

    他這些日子以來開始頻繁地查看地圖,雖然疆域增加了一半有餘,可星羅棋布的中原諸侯裡,曹國依然顯得好小,只與邾、莒相仿,要是能再擴大一些就好了。

    所以曹伯一直在關心太行東西的戰事,籌劃著要如何做才能讓曹國再壯大些。最好的擴張方向自然是衛國了,可趙軍來勢洶洶,迅速配合陳定國所帥的宋軍,攻佔了除帝丘以外的地區。其中宋人很討巧地佔了於曹國一水相隔的城邑,曹軍卻沒佔到什麼便宜,這足以讓曹伯陽憤憤不平,寢食難安了。

    趙無恤在利益劃分上偏向宋人是自然的,戰爭裡宋國一直在出人出力支援趙氏,曹國卻以宋之亂曹軍損失太重為由,只進行一些物資層面上的幫助。

    世上的事,不患寡而患不均,曹伯陽可不會理解趙無恤的難處,他已經有了摒棄趙氏單干的心思了,與他臭味相投的公孫疆敏銳地覺察到了這一點,這才有了今日的獻策。

    聽了公孫疆的話後,曹伯讓他上前數步就坐,屏蔽左右後虛席問道:」寡人何嘗不想參與進獵國的遊戲裡去,但要如何射呢?「」君上何不以賢臣為弓,以勇士為繳,看準時間張弓射之?「」還望司城教我!「

    公孫疆目光炯炯:「君上欲求伯於泗上,就得先射落趙氏!」

    ……

    曹伯聞言一驚:「此言何解?」」天下諸侯,如今勢頭最盛的莫過於趙氏,趙氏是只大玄鳥,西邊背靠太行,東面臨海而立,其右臂扼守太行。左臂阻抗齊國,還垂首於中原腹地,膺擊衛國。趙氏的位置霸佔了整個中原。展翅翱翔,東西兩千里。妄圖吞併天下,是最大的獵手,也是最大的獵物。若趙氏得志,君上除了在趙無恤喙下撿一些殘羹冷炙外,就休想自行射獵了,說不準,還會被趙氏當作禮物送給宋國。「」這,我與趙將軍十分親善。應該不會這樣罷……「

    公孫疆卻不以為然,」敢問君上,對於趙氏,宋曹孰親?」

    曹伯陽頓時無言以對,這還用說麼,曹國與趙氏只是利益糾葛,可趙氏與宋國,卻好比生死相托的關係,其中還有聯姻。

    曹、宋本是死敵,全憑趙無恤的武力和子貢的巧舌才湊合到一起。在趙氏和曹、宋的同盟裡。曹伯陽敏銳的發現,自己的地位是遠不如宋國的,此時尚好。可若是以後曹宋再度起了衝突,趙氏會站在哪一方?

    公孫疆再接再厲:「再問君上,幾年前的孟諸之戰,趙將軍是不是毫不猶豫地讓曹人去填溝壑?「

    不說這個還好,一說起來曹伯就來氣,他甚至開始對趙無恤主持的曹宋對濮南地區的瓜分不滿意了。他大伯曹悼公朝見宋景公反被囚禁而死的屈辱,也在宋軍入境滋擾曹人後,重新被他想起。」所以君上想要有所作為,必須在為時未晚的時候站出來。與齊侯一起張開大網,共射趙氏。如今正是趙氏危機重重的時候。臣聽說,西面的韓氏大敗。已經丟了平陽城;北面,陳氏攻入邯鄲;東面,趙兵受阻於衛國,西魯也被齊人攻入,恐怕是守不住了,這正是君上加入圍獵的大好時機。「

    曹伯陽已經快被說服了,眯起了眼睛:」與齊侯聯合?可寡人與齊國已經好幾年沒來往了。「

    公孫疆道:」齊國的鮑牧曾派使節來聯絡君上,就在僕臣的宅邸中。「趙氏的使者將鄭國誘騙去了蠻氏,齊國的使者也不是傻子,鮑牧沒少派人往泗上諸侯裡跑,薛國那個倒霉國君比想要叛趙被滕國舉報,就跟齊國有關係,而公孫疆除了心裡那份「輔佐霸主」的人生理想外,也收了齊國才力主曹國叛趙的。

    曹伯陽還是有一絲猶豫,」且讓寡人再想想。「」君上,還是快些決定罷,宋軍就要再度過境了。先前君上放一師宋人去魯國,就擾得國中不寧,如今一萬宋軍經過陶丘,萬一他們起了歹心,覬覦城中市肆的財富子女……「公孫疆開始危言聳聽,拿曹伯最擔心的東西說事。」那要不要暫時拒絕彼輩入境?「」不可,如今君上放行,則陶丘有危,不放行,就會罪趙氏和宋國。等戰後趙氏若勝,肯定會削曹強宋。反之,若天子和晉齊勝,則會像城濮之戰後清算曹國一樣,讓君上將吞下去的疆域全部吐出來,所以君上,不能再遲疑了!「

    曹伯陽本就是個情緒容易上頭,輕易相信言語的人,他忽地回想起了,當年雪原之戰前,他與趙氏父子站在濮水岸邊那座小丘上的情形。

    當時他們歃血為盟完畢,趙鞅和趙無恤指點著星空,說著在晉國的趣事。曹伯陽也在遙望著天際,他瞥了一眼初露的繁星,突如其來地感到莫名的心中顫慄,他再度看著高處的趙氏父子,竟覺得他們有一種俾睨天下、不可一世的感覺!

    他羨慕,也渴望能效仿之。

    「既然他父子做得到,寡人又何嘗做不到……正如司城所言,如今就是絕佳的時機啊!」曹伯陽拍案而起,做出了決定。

    於是乎,眼高手低,滿心是宰輔之志的公孫疆,就這樣和以為曹國國富兵強,膨脹到極致的曹伯陽共同擬定了一個大膽、瘋狂、讓正常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計畫……

    公孫疆得意洋洋地總結道:」君上不如張弓而射宋國商丘以北,既能射傷其右臂,報了宋曹百年之仇,也能絕陶丘之路,使之不能支援趙氏,則趙氏面臨齊軍和鄭人進攻,必敗矣,到時候曹國便可以全取濮南、濟西,甚至進一步獲得西魯。到時候君上成了晉侯、齊侯和天子的救星和功臣,一定可以獲得巨大威望,到時候泗上諸侯,左縈而右拂之,可囊載而歸也!天下無伯,君上或能小霸河濟之間!」

    次日,已經被「霸業」弄暈頭腦的曹伯陽發佈了緊急備戰,同時殺宋國使節,並在貫邑阻截宋軍的命令……

    ……

    「這就是事情的經過?」

    帝丘處,早在樂溷之前,趙無恤已經從匆匆跑來報信的商賈暗探處得知消息,本來已經要偃旗息鼓東進的趙軍,也因為曹國的事變而耽擱了下來。

    此事算是突發事件,之前沒一點徵兆,宋曹之間雖有矛盾,卻遠沒到動刀兵的地步。這曹伯陽平日裡蠻正常的一個人,怎麼這次就像是被門夾了腦袋似的。

    趙無恤不知道的是,在歷史上,《史記.管蔡世家》理,就記載了曹伯陽和公孫疆的這番荒唐「霸業」,絕晉攻宋,也導致了曹被宋所滅。

    趙無恤自然不會記得那偏僻的記載,他如今半響無語,也找不出方式來表述,最後只能搖著頭道:「荒唐,這曹伯陽和公孫疆真是一對荒唐君臣,小小曹國,也想來湊熱鬧,真是想做齊桓、管仲想瘋了。」

    陽虎則是羞怒交加,本來大軍都準備開拔了,卻被曹國的事變耽擱,真是叫他怒火中燒,有意外沒什麼,只是這意外太讓人哭笑不得了。

    「真是蚍蜉撼大樹!臣願將一師之兵,南渡濮水攻曹,配合宋軍,曹國旦夕可破。」

    趙無恤點了點頭:「既然如此,那便任先生為前鋒,先拔曹國洮邑,此地既可以是南渡的跳板,也是我大軍東進西魯的必經之路。」

    若宋軍被耽擱在曹國,遲遲無法北進,以趙無恤這萬餘兵力,貿然東進西魯與齊軍決戰,雖然他有必勝的信念,可畢竟不太保險。

    「破曹必須迅捷,我希望五月中旬便能解決掉麻煩。」

    也是勢危思策士,這時候若是有一位膽大的使者願意去陶丘一探究竟就好了,曹伯或許只是一時頭腦發熱,也不是不能勸回來。

    趙無恤走出帳篷,回首望向南方,喃喃自語道:「按照行程推算,子貢一行也該到曹國了吧……」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5-31 10:16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730章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子貢一行人的確已經抵達曹國了,比起來的時候,他那車隊裡多了許多生面孔,卻沒有范蠡、文種二人。

    他抵達郢都時已是二月底,帶著計然的手書到文種家中尋找,卻得知來遲一步。原來,此時恰逢越國勾踐破吳,楚王熊珍精神大振,決定派使節去越國交好聯姻。文種在郢都鑽營良久後,終於搭上了一條關係當上了副使,而他的好友范蠡因為通越人語言,也作為轉譯者跟隨。

    等子貢去拜訪時,他們已經離開郢都半月,沿著漢水南行,到大江乘舟東去,千里距離數日便到,此時文種、范蠡二人已到豫章舍舟登岸,準備穿越江南揚越之地進入越國了吧,子貢就算拍馬也追不上。

    未能邀請到范、文二人,子貢失望又無奈,只能在文種家中留下禮品後離開。他撲了個空後也不想空手而歸,便在鄢、郢等地尋了一些楚國的不得志士人。

    其中子貢最看好的是名為石乞的鄢地輕俠,此人驕傲,勇猛,悍不畏死,並且眼中有一副做大事的心志。子貢在鄢地酒肆裡與他結識,相談之後覺得這是個類似田賁的可用之才,便以北上投趙共謀大事誘之。

    石乞既不是王子王孫也不是近支公族,在楚國沒有為官封爵的渠道,又心懷野心,早就有些不滿了,便一口答應子貢,此人也豪爽。次日便散盡家財隨子貢離開。

    他甚至還休了剛完婚沒多久的妻子,讓她回家改嫁。這種做法著實讓子貢驚訝……

    石乞解釋道:「我去了北方若還是不得重用,勞碌於斗食。見辱於氓隸,她在這邊苦等我也是白等,與其待她耐不住寂寞與人私通,還不如早早斷了關係。」

    「若你得到重用呢?」子貢曉有興趣地問道。

    石乞頭一揚:「若我能得五鼎大夫之位,自然要娶世卿之女為夫人,以我的性情,到時候肯定會嫌棄她這楚地鄉野女子,與其越看越厭,還不如早早休了!」

    子貢了頭。更加覺,m.↗.得此人冷靜而無情,能幹大事,光在休妻一事上,就比他那些離開魯國雲遊,一去十餘年,卻不給家人備下謀生途徑,還要求妻子在家守活寡的「君子儒」師兄弟們強多了!

    到商丘與等候在此的計然匯合後,計然一見石乞,也對子貢輕聲:「子貢。你為趙將軍找個了亡命之徒啊……」

    子貢笑道:「然,是一塊能用在劍刃上的好鐵,此次入楚賜的運氣不錯,雖然沒能將范蠡、文種帶回來。能得計先生和石乞一文一武,也不算吃虧。」

    他們在商丘停留數日,在宋國大軍開拔前離開。誰料剛進入曹國境內,就碰上曹伯就和公孫疆一起抽風。對宋宣戰了……

    ……

    陶丘城今非昔比,五座衛城在郊外拔地而起。城垣高大厚重,就像保護心臟的瓣膜般環繞陶丘。如今看來,那公孫疆和曹伯修築這五座城,可不僅僅是為了分流陶丘內日益滋生的人口,還為了把商業都邑的陶變成一座易守難攻的軍事要塞!

    守卒眾多的五城再往外,一座偏僻的裡聚外,端木賜和計然一行人在此停留。眾人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一邊朝寬敞的大路上眺望;將鬍鬚刮得乾乾淨淨的石乞則沉默寡言,只是不斷地用皮帶打磨著短劍;只有計然最鎮定,他悠閒地臥在馬車的坐榻上,津津有味地翻閱從宋國守藏室裡抄錄的書籍。

    「回來了,端木先生回來了。」有人喊了起來,計然瞥了一眼,卻見子貢乘車歸來,他一隻手扶在車輿上,面色有些凝重。

    「事情是真的,曹伯已經叛趙,並向趙氏的盟友宋國宣戰。」下車後,子貢如此對計然和石乞宣佈道。

    石乞停頓了一下,隨即磨劍速度更快了,而計然收起了書,冷笑道:「罔顧曹國萬民的生死家業,也不好好分析周邊形勢,就憑國君和某位卿士一拍腦袋就決定戰和,真是笑話,一國命運交給這樣的人掌握,真是可悲。子貢此去陶丘,可還有什麼收穫?」

    子貢嘆了口氣,眼見熟悉的曹國變成這般模樣,他心中鬱鬱不樂:「我連城都沒能進去,公孫疆受曹伯信任,掌握了兵權,如今陶丘及五座衛城的武備都聽他號令。見我叩門求見,就直接拒絕開門,曹伯不想再見到我,還勒令我三日內離開曹境,否則就不念舊情,拿我的人頭開刀祭旗了!」

    他對此哭笑不得,這座都邑能變成今天這般繁榮,也有他端木賜一份功勞。子貢在陶丘呆了三年,對曹國可謂是極其瞭解,他不但以「陶朱」的名義三致百金,也和曹國各階層、天下商賈貴族有往來。

    不過公孫疆是在他離開曹國後才異軍突起的,子貢這幾年為趙無恤東奔西跑,也沒太注意陶丘發生的事情。誰能料到區區獵戶出身的公孫疆膽大包天,竟然鼓動曹伯陽玩了這麼一出呢?

    「既然我無法見到曹伯服他,就只有宋軍與趙軍合力攻曹一條途徑了,只可惜陶丘裡的萬民,要因為君主的瘋狂而遭受此無妄之災。」

    他在那扼腕嘆息,計然卻在旁邊哈哈大笑,笑得十分開心。

    子貢眉頭一皺:「先生緣何發笑?」

    計然捋著鬍鬚道:「子貢與我聽過的那個人相差太多,我聽聞陶朱商以致富,成名天下,為人義薄雲天,居一巷則富一巷,居一城則富一城,居一國則富一國,如今的你,卻瞻前顧後,茫然不知所措,故而發笑。」

    子貢臉色一紅:「彼一時,此一時。」

    「不然,既然你如此神通廣大,難道就沒什麼進入陶丘的辦法?」

    被計然教訓了一通,子貢有些慚愧,抬起頭道:「途徑當然有,曹伯對下層的控制其實很鬆弛。我在城內朋友眾多,無論是大夫、士、皂、輿、隸、僚、僕、台都有所來往。他們中許多人受我恩澤,或欠我錢帛,或曾被我救助,所以光是入城的法子,我便能找出十多種,不僅安全可靠,還能不讓任何人發覺。」

    「這不就行了。」

    子貢又犯難道:」可就算進去也枉然,公孫疆已掌握兵權,曹伯離開宮城,我也進不去,無法勸他,光憑吾等這數十人進去,又有何用呢?「

    計然對此不以為然,他道:「子貢,你的話前後矛盾,你這是要保曹叔振的一家一姓社稷延續,還是想讓戰火在陶丘面前止步,保城內數萬黎庶商賈安全?」

    子貢道:「自然是後者,但欲保其民,就要服其君放下妄想,停止與宋國、趙氏動武,難道不是麼?」

    計然了頭,又搖了搖頭,他知道子貢這類行人的通病,他們走的是上層路線,眼睛只盯著一個邦國的國君、執政、大族等可拉攏爭取的對象,卻忽視了更加重要的東西。

    此子是個可造之材,只可惜從事行人之職太久,那套與上位者結交為上的理念扭轉不過來,最終一身本事,卻落於下乘的行人策士之流,終究難成大器!

    也是時候醒他了……

    計然突然冷笑:「勸了國君,就能挽救一個邦國的危亡麼?這就好比治病不治膏肓肺腑,只治腠理肌膚一樣。」

    「我且問你,從古至今有多少怎麼勸都勸不住的瘋狂君主?后羿沉迷射獵沒人勸麼?夏桀殘暴荒唐沒人勸麼?商紂好大喜功沒人勸麼?周厲王貪婪粗暴沒人勸麼?周幽王好色廢長立幼沒人勸麼?衛懿公玩鶴喪國沒人勸麼?曹共公粗鄙無禮沒人勸麼?晉靈公頑劣不改沒人勸麼?陳靈公穢亂朝堂沒人勸麼?楚靈王眼高手低,楚平王倒行逆施沒人勸麼?這些昏君的下場如何?自己身死國破,最後還得連累民眾!」

    計然聲音越來越大,最後幾乎是吼出來的,彷彿帶著熟讀史書的失望和憤怒。這番話讓眾人愕然,讓石乞停止了磨劍,靜靜細聽,讓子貢如同當頭棒喝,沉默不語。

    作為行人使節,他當然要挑著別國有權有勢者結交,討好國君,知道他們的愛好,然後投其所好,誘使他們加入自己。可如今計然卻把子貢一直以來鑽營的對象貶低得一無是處,他這是要在子貢面前重新指一條路。

    一條滿是荊棘的路,卻也鮮花盛開的路!

    子貢朝計然一躬身:「子受教,還請先生下去!」

    計然語重心長地道:「子貢啊,你的目光,不該只盯著高高在上卻粗鄙無物的肉食者……」

    他的手朝下一揮,指著那些遍地都是,卻一同構成了堅實大地的塵埃。」你還要看到,臣服於其淫威之下的億兆斯民!你的夫子是不是過舟與水的話,還被趙將軍總結精簡了,你可還記得?」

    「夫子,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君以此思危,則危將焉而不至矣……而主君則,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子貢若有所悟。

    計然知道子貢已經領悟了,他拍了拍這個年輕人的肩膀,在他耳邊輕聲道:「利用你在城中的關係潛入陶丘吧,曹伯和公孫疆要發瘋,要自尋死路,在貨殖功利影響下的百工商賈卻不一定願意陪他們滅亡。這些人平日看似弱的涓涓細流,任人宰割,可發起怒來,也卻是能掀翻艅艎巨舟的滔天大浪!」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5-31 10:28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731章 國人暴動(上)

    陶丘本來是座無眠的城市,因為賽馬、賽車、蹴鞠、女閭等侈靡行業的興盛,城西地區徹夜燈紅酒綠,在吞噬無數錢帛金玉的同時,也為這座城市創造了數不盡的財富。≧≯

    待貴族和輕俠們的夜生活剛剛結束,東方露出一縷陽光時,陶丘的市肆又開張了。從朝市到夕市,來自四面八方的貨物在此交易,近萬商賈和工匠依靠此生活。

    這座公元前五世紀九州唯一的不夜城,一天到晚都熙熙攘攘,可如今,卻因為一份政令沉寂下去了。

    這是個沒有月亮,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巡視裡閭的一隊曹兵剛剛離開,一處偏僻無人的巷子便開了一扇小木門,一位紮著髻,卻無冠的皂衣男子倚著門朝外眺望。

    皂衣中年人名為陶盎,字子絲,乃端木賜早年一同經商的曹國商賈,生意失敗後跑來陶邑做了市掾吏,後來又被子貢說服,跟著他為趙無恤做事,經營侈靡之業,這幾年陶丘能展到如此地步,也少不了他的功勞。

    不過這份辛勞,如今卻全喂了狗,任誰都會鬱悶不樂。

    他在門口焦慮地等了一會,便聽到路口處出一陣短促卻有力的蟬鳴,男子鬆了口氣,提著燈籠微微一晃,那邊便有人走過來了。

    是身穿白衣,風度翩翩的文士,還有一位身材短小不似北人,走路輕快,目光警惕地注視四周的輕俠。

    陶盎迎上前去拱手:「子貢,你總算回來了……」

    端木賜亦行禮道:「這些日子讓子絲受委屈了。」

    「不委屈,不委屈,就是心裡憋悶,這曹君放著好好的生意不做,卻和那只有嘴上功夫了得的公孫疆亂來一氣……」

    陶盎說了一半後,才盯著那短小輕俠問道:「這位壯士看著面生,不知……」

    子貢介紹道:「是自己人,來自楚國的大俠石君。」

    陶盎很會來事,立刻拱手道:「佩服,石君能陪子貢深入虎穴,真是膽量過人。」

    「虎穴?遠遠談不上。」石乞搖了搖頭,用生硬的中原雅音說道:「汝等安排的極為妥當,周邊五邑進城的商販,城內的輕俠惡少年,都願意效力,甚至連巡視的兵卒也拿了好處,對吾等招搖過市視而不見,從城外來到這裡,其實很輕鬆。」

    陶盎一笑:「我可不敢居功,這還是陶朱留下了遺澤啊……」

    石乞正視子貢,他的名號就是「陶朱」,據說還是趙氏將軍幫取的。他暗想此子看著像文質彬彬的儒商,不顯山不露水,衣著也不華貴,誰料竟還有這層身份和號召力,能見識到這點,這趟陶丘之行也不算白跑。

    子貢則只是輕輕一笑,直把自己也當成了此處的主人:「二位,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且先進去吧。」

    等子貢和石乞進入宅院,才現裡面滿是手腳粗壯,身材高大的皂衣人,足有幾十人之多,本來在低聲談論著什麼,見到子貢等人進來,頓時緊張不已,呼啦一下就起身將他們包圍了,還抽出了防身的刀和短戟。

    子貢對危險習以為常,眼睛都沒眨一下,石乞則默默站到了他前面,露出腰間短劍,渾身冒出的殺氣讓人不敢貿然上前,這傢伙,是個亡命之徒啊。

    陶盎連忙讓眾人稍安勿躁,這才介紹道:「子貢,這是侈靡之所的蹴鞠隊,公孫疆大索全城,要適齡的男子全部去服兵役上戰場,他們也在其中,不願意束手入伍的便跑來投我了……汝等還乾站著作甚?這便是我平日裡與汝等談起過的陶朱君,還不趕緊拜見?」

    「陶朱君!」那些蹴鞠者聽到這名號,就如同遭了炸雷般,頓時下拜頓。

    這位號稱「陶朱」的神秘商賈,不但是魯國趙將軍的金主,據說也是創建了侈靡之業的人,是他們現在的衣食父母啊!

    「是我無能,導致陶丘出了這麼大的紕漏,讓二三子受苦了。」

    子貢讓眾人快快起來,待他和石乞換了身衣物後,陶盎這才對他們說起了這些日子以來,曹伯陽與公孫疆的「倒行逆施」。

    ……

    「公孫疆本來只是一區區獵戶,靠射弋技藝博得曹君歡心,讓他參與政務。此人不懂商賈之道,不懂市場行情,更不懂曹國靠什麼才能如此富庶,不過卻很懂曹君喜歡什麼。他上任司城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對商賈和各行各業增稅一倍,侈靡之業則是兩倍,靠這種殺雞取卵的法子讓曹君的府庫充實。」

    「接著,得到曹君獎勵的公孫疆更進一步,把民眾每年的服役時間從一個月加到了兩個月。還逼迫城中各家氏族和大商賈借貸錢糧給司城暑,他利用這些財富在陶丘周邊一口氣建立了五座衛城,城池倒是樹立起來了,陶丘的商賈、百工、吏民卻已被折騰得夠嗆。」

    陶盎說著,子貢則捧著漿水一邊喝,一邊緩緩點頭。這些事都生在去年,生在趙氏與范、中行、邯鄲拚死一戰的當口,他也在各勢力間東奔西跑,根本沒時間管曹君和公孫疆這些破事,如今看來還是大意了。

    「若只是這些,吾等忍忍也就算了,做商賈的在列國哪裡不是受盡肉食者剝削,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呢?可這次他們做得更過分,也不問問國人意見,就直接下了命令對宋宣戰。真是笑話,打仗這種事情我雖然不懂,卻知道內外之費,兵卒之用,膠漆之材,車甲之奉都要花錢。上次的借貸公孫疆還沒還,就再度強迫吾等商賈出資,美其名曰戈矛錢,過去一年裡積蓄下的收益,全部被他以官府名義搶走!」

    「打仗還需要兵卒,兵員自然要從國人裡徵召,曹人常年從事貨殖百工,早就不持戈矛多時。如今卻被公孫疆從各自的行業剝離,城外的農人兩戶抽一丁,以至於農事荒廢,十室九空。城內商賈參軍,市肆凋零,百工參軍,工坊關閉。甚至連侈靡之所也不被放過,角抵的力士被抓去做擎旗者,蹴鞠的隊員要去頂在前排持矛,以往名震曹國,讓無數人瘋狂的駕車能手們,也得放棄日入千錢的行當,披甲登上戰車……」

    說到義憤填膺處,陶盎一拍桌子,憤憤地說道:「誰不知道作戰是要死人的,所以無人願意去當兵,都是被強迫的!而且敵人還是趙氏和宋國,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曹伯這是瘋了,他和公孫疆不想活,陶丘的士農工商還想活呢!」

    聽著聽著,子貢眉頭明顯有了一絲怒意,可臉色卻越來越冷靜。他心中亦有慚愧,曹國之變和自己有莫大的關係。說大了是對危機視而不見,需要對此事負責。

    「子絲。」他問道:「曹國民眾對曹君和公孫疆的憤怒,到了何種程度了,或者說,他們為了結束這種暴政,能做到何種程度?」

    「好比是夏民恨夏桀的程度,是宗周國人痛恨周厲王和榮夷公的程度,是時日竭喪,與汝皆亡的程度!」

    陶盎很憤怒,要知道,他幾年前還唸著自己是曹人,質疑子貢為趙無恤在曹國佈置侈靡之業是不是心懷不軌,是不是想要曹國沉迷在奢侈和歡愉裡,喪失戰鬥力。

    如今這種情況已經積重難返了,曹人過了幾年鬆散玩樂的好日子後,對公孫疆突然收緊的軍國政策十分不滿,誰奪走了他們的好日子,誰逼著他們上戰場,就是在逼他們去死!

    好好做生意不行麼?打什麼仗啊!大多數人是這麼想的。

    連陶盎也不知不覺改變了態度,國君他不體恤民間疾苦,只知道縱容公孫疆胡來,所以他對曹國官府的憤怒,已勝過了身為曹人的忠誠。

    「至少,外面被到處搜捕的蹴鞠者們,那些失去了飯碗的商賈們,終日勞役不得休憩的百工們是這樣想的。已經有人打算,寧可結伴北逃進入大野澤,也好過為曹君殉葬。就算已經被徵召入伍的,也在心裡埋怨不已,不願效力,不少人還商量著,對宋人還是要抵抗一下的,可若遇上趙兵,就要臨陣倒戈了!」

    趙氏的退役老兵可是陶丘的重要消費者,屢次過境也稱得上秋毫無犯,讓曹人很有好感。信息蒐集得差不多了,子貢微微一笑,心裡有了定計。

    「子絲,不瞞你說,趙宋兩邊的反應很快,已經在南北夾擊曹國了,這次曹國挑的節點很關鍵,以主君的性情,恐怕是不打算放過曹君的,可攻城難免雙方都有很大損傷。所以我打算在大軍攻陶丘前,顛覆曹伯和公孫疆的統治,以最小的流血的和代價讓曹人再獲和平。」

    陶盎聞言一愣,隨即大喜:「正當如此,我和門外的蹴鞠者們,都願意助子貢一臂之力,這兩年受盡暴政的民眾,也願意追隨!」

    「陶丘有數萬民眾,這是掀翻暴政的基礎,但若無人義,他們大多數人會默默忍耐過去。所以吾等不但需要人手,還需要錢帛和能起到號召力的人。」

    子貢道:「雖然曹國沒有大公族,但公孫疆此人以區區獵戶身份升到了大司城,一定有不少貴族心懷不滿。這些人過去沒少在侈靡之所出沒,還從我手裡賺過賭注,與我多有交情。我這就寫信,你派人去聯絡其中較可靠的幾位,試探他們的意見,許以利益誘之……」對這些容易投靠強大勢力的人,要以趙氏行人端木賜的名義勸他們反正。

    「我在陶丘的幾年時間裡,已經把與趙氏為敵的齊商鄭商擠走,如今陶丘還剩下十三位大商賈,家財百金,都豢養著僮僕百餘。他們與趙氏有生意往來,曹趙若翻臉,利益將第受到重創。所以這次,他們是吾等的盟友,去召集他們,明夜在城東集會,共商大計!」

    對這些很難對貴族產生信任的商賈,子貢需要以陶朱的名義行事。這個趙無恤充滿惡趣味地冠與他的名號,在工商中卻很有公信力,信譽至少要比曹國官府強,子貢相信,這些精明的合作夥伴能很清楚地判斷,哪邊才是勝利者。

    連續不斷地號施令,子貢似乎又找回了在這座城市裡與齊鄭商賈戰鬥的激情,等陶盎應諾下去安排後,他才現自己的嗓子都有些沙啞了,飲了口水後,現石乞在定定地盯著自己看。

    「你看我作甚?」

    石乞垂:「子貢像極了一位指揮作戰的大將軍,我一向不容易服人,這次卻很佩服你。」

    子貢曬然一笑:「我只是有些惱怒,就像計然先生一樣,對昏君庸臣不為民主的憤怒,想給他們一點教訓,歸根結底,我只是一個出身低賤的衛商,難免對陶丘兔死狐悲。」其實在這座城市呆了幾年後,子貢不僅是兔死狐悲了,除了已經陌生的家鄉衛國,夫子已經離開的魯國,陶丘更像他的新家。

    所以,如今想讓陶丘在被趙宋軍隊圍攻前避免血光之災,就只能由他一手恢復這裡該有的秩序。

    「曹伯陽仍然將我當做幾年前從宋國巴巴地跑來白手起家的小商賈,對我拒而不見。他以為自己還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君主,可在我心中,曹伯這實在是自絕於善意,也自絕於國人……」

    子貢看似語氣淡然,可心裡早已波濤洶湧,他背著手,望著戶外的夜色,四野無風,這是風暴前的平靜吧?

    由他端木賜,由他「陶朱」,一手掀起的大暴動!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5-31 23:40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732章 國人暴動(下)

    哪怕是在商品經濟尚未興盛的春秋時代,也不要小看商賈,他們是城市血液流動的載體。網﹤大商賈已經開始血腥的原始積累,向富可敵國的戰國巨商轉變;行商熟悉每一條道路巷子,人際關係千絲萬縷;最低級的販夫販婦則構成了社會的底層,他們和百工、農民一樣,是國家的基礎。

    不錯,他們懦弱而容易妥協,可當切身利益遭到侵犯後,也會奮起反抗,衛國的王孫賈就對這股新興力量憂心忡忡,說:「苟衛國有難,工商未嘗不為患。」

    曹國的情況比衛國更甚,因為地緣因素,陶丘是中原商業化最重的城市,這裡有數不盡的百工商賈。四月二十一日這一天,他們從不同渠道得到消息,在凌晨時聚於城東鄉校,這裡遠離宮廷官署,負責巡視的兵卒也被人收買,對近萬人的大聚會視而不見。

    子貢今天褪下了大夫的冠冕,一身尋常商賈的打扮以博得外面眾人的認同,他遊走於鄉校的廳堂內,撫摸那些蒙上了塵埃的坐榻,沾滿蛛網的案几。鄉校是陶丘「六鄉」的學校,也曾熱鬧非凡,只是在官學衰敗後,落得這般清冷寂寞。

    「這裡既是童子們學習禮儀的場所,也是國人議政聚會的地方,鄭子產不毀鄉校博得賢名。可公孫疆上位後,卻因為自己出身卑微怕國人議論,強行禁止了聚會,國人從那時候起便對他群情激奮了。」

    他微微一笑,為自己的對手是這樣的人而慶幸:「故今日在此聚集國人,也算來對了地方。」

    子貢拍了拍手中的灰塵,對侍候在旁的陶盎說道:「人都來齊了麼?」

    陶盎道:「繼前日子貢與十三家商賈集會,說服他們加入後,下層的行商和販夫自然亦步亦趨,因為市肆停業而失去生計的人都被帶到此處,並派僮僕維持秩序。還有城內的七家氏族,他們對公孫疆早已不滿,加上畏懼趙氏攻下陶丘後報復,也願意配合吾等一同舉事,曹軍裡不少將吏是七家子弟,有了他們支持,就相當於拿下了半個城池!」

    「善!那我這就出去,萬事俱備,只剩下號召鼓動國人們,讓他們加入進來了。」

    子貢邁步走出鄉校,外面就是往年國人聚會,舉行社廟祭祀的廣場,鬧哄哄,黑壓壓的人影覆蓋將廣場覆蓋得密密麻麻。

    這裡不止有皂衣的商賈,還有帶劍的輕俠,帶著農具的城郊農夫,手腳粗糙的百工,甚至有不少來看熱鬧的婦孺老人。

    縱然子貢見多識廣,被這麼多雙眼睛注視著,也會感到一絲緊張。

    「這些人裡帶著對公孫疆的怒潮,我要做的,就是讓這潮水再洶湧些……」

    他心裡對自己默默說道,隨即站在階梯上,對靠前排的人大聲呼喊道:「我的姓名汝等不陌生,在外面,人們叫我子貢,可在曹國,汝等當稱呼我為陶朱!」

    ……

    「陶朱,他就是陶朱?」

    「怎麼如此年輕……」

    像是平靜的水潭被投進了一顆大石頭,人群中立刻掀起了一片漣漪。

    陶朱的名號,在陶丘可謂家喻戶曉。商賈無不以這位三至百金的同行為楷模,輕俠惡少年們或間接或直接都受過他的恩惠,百工們知道,自己很長一段時間都是這位巨賈的雇工,農夫們則隱約聽聞,自己種出來的粟米絲麻,都要經由這位陶朱的手,才能賣到晉國、魯國去……

    子貢在陶丘有積累下的威望,一身簡樸的打扮又讓國人心生好感,他說的話自然而然就被眾人認真傾聽。

    「我今天來此,為的是曹人的生計性命,但先,要從一件往事說起。四百年前,在曹人祖先的故鄉宗周,周厲王繼位後,任用一位名叫榮夷公的貴族為卿士,實行專利之策。」

    「何謂專利?就是將山林湖澤改由天子直接控制的獵場,再加重賦稅勞役,不准國人進入謀生,這一套惡政,汝等是不是覺得很熟悉?」

    聽聞此言,曹人們紛紛面露憤怒,那公孫疆執政後干的事情,不就跟專利差不多麼?

    「周都鎬京的國人因不滿周厲王的惡政,怨聲載道。周厲王和榮夷公不高興了,又命令巫祝監謗,禁止國人談論國事,違者殺戮。如此一來,國人不敢在公開場合議論朝政。人們在路上碰到熟人,也不敢交談招呼,只能用眼色示意一下,然後匆匆走開……」

    曹人們開始交頭接耳,他們早就憋很久了:「國君和公孫疆禁鄉校,不許吾等反對,和那禁謗也差不多。」

    子貢舉起手,示意眾人肅靜,繼續說道:「二三子可知道,後來生了什麼?」

    曹人紛紛搖頭,無論是時間還是空間,這段歷史距離他們的日常生活有點遠,大多數人當然不知道。

    「正所謂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河一旦決口,要造成滅頂之災;人們的嘴被堵住了,帶來的危害遠甚於河水!」

    子貢將手猛地一揮,大聲說道:「宗周國人受不了了,他們反了,暴動了!他們集結起來,手持棍棒、農具,圍攻王宮,殺死了榮夷公,又將昏君周厲王驅逐,這才結束了暴政!」

    唏噓聲響起,曹人詫異之餘,也對今日自己被召集有了一點清醒的意識。

    子貢再接再厲:「如今曹國的情形和當年多像啊,曹君昏庸貪婪,他好大喜功,摒棄和平,輕啟戰端,簡直就是另一位周厲王。而公孫疆更是助紂為虐,為了討好國君大興土木,修城五座而曹民疲憊,他還削民利以肥府庫,將山野林澤化為公室獵場,強徵民眾入伍去填溝壑。然而汝等還不知道罷,曹國的先鋒已在邊境連續戰敗,死傷無數,公孫疆則把敗仗說成勝利,掩過飾非,欺騙國君繼續出兵,簡直是曹國的榮夷公啊!」

    此言方盡,下面已經響起了一片哭腔,那是家中子弟被第一批徵召走的人家,驚聞噩耗下,他們對公孫疆更是咬牙切齒。

    「二三子應當知道,我還有一層身份,是趙氏的大行人,趙氏與曹國的友誼便是我親手結下的。如今曹國卻背棄了與趙氏的盟約,趙氏將軍和宋國執政非常憤怒,派了大軍來懲罰曹伯和公孫疆,曹人若不想辦法結束這種惡政,也要被他們連累,遭受滅頂之災!若再不阻止這對君臣……」

    子貢重重指著前排的人:「也許下一個戰死在城頭野外的就是你,是你,或者是你!在場的所有人,恐怕都會成為路邊無人收拾的枯骨!」

    台下暫時陷入了一片沉寂,眾人面面相覷,都能看到各自臉上的驚恐,趙軍的強大是出了名的,借他們一百個膽子,也不願意與之為敵啊。

    看上去,似乎學習宗周國人暴動要更簡單些?有人害怕,有人退縮,可更多的人,卻是躍躍欲試,畢竟事關自己的利益生死。

    有人嘀咕道:」陶朱君說得對,早該反抗了。」

    「但,他畢竟是國君啊……」

    「謬矣,古人有言,『撫我則後,虐我則仇。』意思就是,撫愛我的就是君主,虐待我的就是仇敵。曹君已經在公孫疆影響下,成了一個騎在國人頭上作威作福,那他就不再是國君了,而是汝等世仇!對待世仇,何須猶豫!」

    就在這時,一位頭灰白的士人邁步走入廣場,有石乞按劍為他開道,面對這個渾身散殺意的楚國人,眾人紛紛避讓,士人便在人群中間大聲呼籲,引得萬人側目。

    正是計然,他也順利進入陶丘了,剛好趕上這場盛況。

    一語驚醒夢中人,有位帶劍的曹國士人也響應道:」不錯,別說暴動讓昏君奸臣下台,就算是弒君之事,過去十多年裡,乃公已經親眼見過兩次。「

    計然大笑:「不錯,曹人二十年內連弒兩位國君,都是公室公子為了私利鼓動國人一起幹的,能有前兩次,就能有第三次!且不再是為了公子們的野心,而是為了吾等的生計性命!「

    在計然和陶盎早已安排好的人鼓動下,群情變得亢奮,眾人紛紛開始接過大商賈和反抗貴族派僮僕分的武器,袒露右臂說:「暴動吧!逝將去彼,適吾樂土!」

    子貢看見計然在對他微笑點頭,他也手持長劍,指著西面的曹國宮廷道:「宮衛已被收買,內城之門即將開啟,眾人隨我前去,只要能結束****和奸臣的暴政。我在此立誓,趙氏與宋國會立刻休兵,讓陶丘不用遭受刀兵之災!必將還汝等一片自由樂土!」

    ……

    是夜,曹伯陽夢見自己登上了會盟壇,受天子致伯,俯瞰四野。

    台下的眾人不過是些顏色光鮮的碩鼠,往日瞧不起曹國的身量,對他無比驕橫的諸侯在面前跪拜,瑟瑟抖。來自列國的年輕壯士向他委質效忠,願意為他盡忠。王姬、齊姜、楚羋、趙嬴、陳媯,無數美女被她們的父兄獻上,懇求他寵幸。

    從東海之濱到渭水之畔,從大原之野到雲夢澤,都是他的獵場,象革、犀角、鯊皮、猩唇、犛尾、豹胎,都成了他裝點宮廷的戰利品,世卿大夫對他的霸業交相稱讚,曹伯則一一微笑作答。

    就在這時,周圍不知從什麼地方鑽出來無數黑漆漆的影子,指著他怒斥,拉拽他的手腳,將曹伯拖下君榻!他掙扎,卻陷入包圍中,無濟於事,呼喊求助,那些向他效忠的國人和壯士卻視若罔聞。

    直到有人搖晃他的肩膀,這才讓曹伯陽即刻驚醒,夢裡的恐懼仍讓心臟在胸膛裡撲撲直跳。

    推醒他的是宮中一名老豎人,曹伯這才注意到屋內還有其他人,室內的燈燭熄了,光線昏暗,榻前陰影憧憧,他只能隱約看清,許多人們穿著甲冑。

    「汝等何人?怎敢不卸甲便闖進寡人的寢堂?」

    莫非這些人也是噩夢的一部分?不待他們回答,曹伯趕緊翻身回去,想尋找自己掛在床榻旁的寶劍,這時候終於有人提著燈燭走上前來讓他看清臉龐。

    「君上,是僕臣啊……」

    是他的執政卿公孫疆,前些日子公孫疆向曹伯獻上了「求霸」之計,加重國內稅賦勞役,叛趙而攻宋,希望在紛亂的局勢裡讓曹國撈到更多的好處。公孫疆昨日還喜氣洋洋地來告訴曹伯,說這些日子以來,南部前線一直「屢戰屢勝」,曹軍已經快打到商丘了,而趙兵也被阻隔在濮水以北不能動彈。

    只是今日,他早已沒了昨天的意氣風,而是滿臉驚懼,連冠都沒戴,頭蓬亂無比,嘴唇顫顫,欲言又止。

    曹伯陽掃了一眼屋內眾人,人人臉上帶著恐懼,事情不對勁。他隱約聽到,透過窗口和門縫,有聲浪透了進來,宮外似乎聚集了許多人,紛紛攘攘。

    衝撞宮門?好熟悉的往事。

    曹伯陽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就像幾年前,他叔父曹聲公被曹隱公所弒時陶丘的動盪,又好像他親自經歷過的,他父親曹靖公殺曹隱公時的全城沸騰。

    曹國這還沒安定過十年,好容易在他手裡得以「中興」,難道又要亂了麼?

    他回頭瞪著公孫疆,這個他無比信任的臣子,怒喝道:「外面到底出了何事!?」

    「臣有罪……」公孫疆跪地稽不止,若今天的事情不突然爆,他將敗仗說成勝仗的謊報軍情或許還能維持一些時間,可如今卻再也瞞不住了。

    公孫疆最後才抬頭訥訥地說道:「君上,是國人……國人們暴動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6-1 08:27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733章 虎狼!


    四月中旬,在得知曹國生變,截斷了宋軍北上的必經之路後,趙無恤恐孤軍深入則背後有危,只得改變計畫,先排除後顧之憂。他派陽虎出擊,帶著一師之眾去配合宋軍解決曹國。

    「陽虎一如其名,虎狼也!」

    這是楊因暗地裡對陽虎的評價,陽虎早在魯國時便常常是三軍統帥,用兵以凶狠和無情著稱,入晉變更姓名後雖被趙氏重用,但多數時間以謀士身份跟在趙氏父子身邊,很少有領兵獨當一面的機會。

    這頭肉食動物很聰明,知道這次之所以帶的兵不多,且多為從河內新徵發的兵卒,是因為趙無恤對他仍心存忌憚。在拿曹國練兵之餘,又何嘗不是對他的考驗?所以這次任務要辦得漂亮,不能錯過取信於趙無恤的機會。

    曹伯在濮水北岸的據點洮邑兩天就被輕鬆攻克,隨後陽虎南渡濮水,帶著一群新兵蛋子輕車熟路地開進曹國,直撲陶丘。

    在進攻兇猛之餘,陽虎統兵也極為殘暴,他認為自古以來善用兵者,是那些在訓練作戰時能殺士卒之半者,其次是殺十分之三者,其下是殺士卒十分之一者。能殺其半者,威加海內;殺其十三者,力加諸侯;殺其十一者,令行士卒!

    在他看來,趙無恤很注意訓練和作戰的傷亡率,雖然博得了士卒愛戴,但若只是如此,頂多能力加諸侯……想要威加海內,還得多狠下點心來。

    所以陽虎身體力行,統兵後立刻給兵卒們來了場下馬威,一次性砍了幾十顆人頭。叫將吏噤若寒蟬。破洮邑後還將富戶豪長,連同當地府庫的糧食搶掠一空,等著大軍經過時就食。

    當年進攻鄭國時。他就用類似的法子將匡地禍害的不行,以至於幾年後和他身形相仿的孔子路過。還被匡人困住,差點死了……

    陽虎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招人恨,會被史官在簡牘裡狠狠記一筆。可想要做大事者,一直這麼婦人之仁怎麼行?雖然趙無恤不直說,可派他來的心思難道還不清楚?就是想讓陽虎發揮既往風格做個壞人,把曹人的膽子嚇破,然後等趙氏僚吏接手時,才能懷仁安撫。讓曹人歸心……

    所以接下來,陽虎繼續略曹國四野,焚燬其田地,掠奪其糧谷。抓到的曹國人不論男女老幼全帶在軍中,打算到了陶丘後壓上去填溝壑,加上宋軍也快到了,頂多十天就能撲下陶丘。

    回頭看著密密麻麻,衣衫襤褸,卻陰沉地凝視他和他那匹坐騎的曹國人,陽虎不為所動。

    「為君者假仁假義搏名望人心。自然就得有鷹犬放手做惡事。」他打算攻下陶丘後,要讓手下的新兵人人都將兵刃染紅,壯一壯膽氣。也順便震懾曹人,讓他們十年內再也忘不了這猩紅的一夜。

    「陶丘富庶,市肆徹夜不息,侈靡之所里美女雲集,錢帛更是堆積如山,破曹之後可以大掠三日。但府庫的財物將作為將軍的軍費,給武捽髮放軍餉賞賜用,誰也不得妄動!」

    得到這承諾後,人人歡呼雀躍。只有監軍一臉尷尬,這和武卒軍規。不太相符啊。

    眼看陶丘外圍的五座衛城在望,戰鬥就要開始了。可就在這時,卻有斥候騎從回報,說陶丘不知為何突然亂了起來,不住有人往城外跑。

    「端木賜……」陽虎眉頭一皺,趙無恤當時也就隨口一說,並不抱太大希望,難道沒帶尺寸之兵,升斗之糧的子貢還真在陶丘做下大事了?

    他讓全軍加速前進,就在抵達陶丘北郊十里的時候,卻不偏不倚,抓到了一支倉皇出逃的車隊。

    車外,反抗的披甲衛士被前排亂弩射死,面色蒼白的無須男子中了箭,發出像女人一樣尖細的慘叫哀嚎,一看就是宮中寺人,從他手裡還搜出了一枚拳頭大小的金印。穿絲質衣物,斷了車軸的馬車帷幕內,面容姣好的宮裝婦人抱在一起瑟瑟發抖。

    而這支車隊的主人,一位身材壯碩,挎著弓矢,一身獵裝的貴人雙股站站,扶著戎車車輿,眼睜睜看著陽虎打馬朝他走來。

    陽虎看了一眼士卒搜出來的金印,便對這群人的身份心中瞭然,他也不下馬,而是無禮地對那狼狽的男主人嘲笑道:「曹君,這是要去何處狩獵呀?」

    ……

    曹陽的「求霸」之夢這下算是醒了,徹底驚醒了。

    當他得知噩耗後出宮一看,只見內城大門洞開,四面八方是洶湧而來的暴民,紛紛喊著殺公孫疆。

    「這是叛亂,這是大逆不道!」曹伯陽當時氣得發抖,當即命令兵卒剿殺。雖然暴民們看上去足足有近萬人,但只需要曹宮外的一千兵卒以強弓攢射,再持矛衝刺,暴民們便會作鳥獸散了。

    就像他常常狩獵的麋鹿、黃羊一樣,君主世卿則好比是有尖牙利爪的虎狼。素來只有虎狼吃鹿羊,飲其血吸其髓!這在曹伯看來,是天經地義的東西!

    但尷尬的是,曹伯發現他指揮不動徵召的兵卒們了。他們來自國人,國人反了,兵卒自然不肯刀兵相向……

    「這些國人,是吾等的昆父兄弟……」

    一隊又一隊新徵召的兵卒歡呼著推倒障礙,與暴民們擁抱到一起歡呼,這使得宮牆之外沒經過什麼流血戰鬥,便全部失守。曹伯僅剩下數百宮衛,依靠較好的秩序和強弓守著低矮的宮牆。

    曹伯這下慌了,真是馬失前蹄啊,終日狩獵,可今日,鹿羊卻長出了角,團結到一起頂飛了虎狼。他只能換下凶相,倉促地讓人去喊話,故作無辜地問國人為何要暴動。

    他的話淹沒在一陣騷動中,憤怒、恐懼與憎恨構成的響雷從四面八方滾滾而來,將碩大曹宮吞沒,這是國人壓抑已久的憤怒。

    謾罵中還混雜著一些呼聲:「殺公孫疆以平民憤!」

    「結束厚斂和重役。結束暴政!」

    宮外均是人群湧動,他們背後有一股力量在操控,所以依然保持著一定秩序。知道自己今天想要什麼。

    「與趙氏、宋國議和,結束戰爭!」

    「讓吾等入伍去填溝壑的昆父兄弟回家來!」

    國人們要求很多很雜。曹伯陽忙不迭地答應,只要能平息動亂,他願意做任何事情,等局勢穩定下來再和這些叛賊算賬不遲。

    直到一位皂衣商賈緩緩分開人群走了過來,朝宮牆內行了一禮,說了一句讓曹陽心涼的話:」曹國乃國人之國,非獨夫一人之國,此刻回頭為時已晚。賜敢請曹君罪己,退位!」

    ……

    「子貢……」

    曹伯認識這個人,是他拒絕接見的端木賜,他之所以不敢見,是因為此人口齒了得,恐怕會被他說動。誰料子貢無法面見遊說,就換了一種方式,這次不求說服,而是要顛覆他的統治……

    端木賜顯然是這次暴亂的煽動者,他的要求驚醒了眾人。接著更大的呼喊響起:「不錯,請國君遜位。」

    外面國人的情緒再度被點燃,他們擠向宮牆。衛士們拚力維持防線,但弓矢、石塊、糞便及各種污物從頭頂嗖嗖飛過。

    曹伯挨了一顆臭雞蛋,一屁股坐倒在地,痛哭流涕。這火勢太猛烈,他是徹底沒轍了,所幸這時公孫疆已經準備好了馬車,請曹伯陽從宮牆之北逃往郊外。

    丟下大多數人,帶著最寵愛的夫人和公室子弟,這支車隊打開了曹宮北門。打算從濮水邊的渡口離開,這裡常年停著幾艘大船。

    最後追隨在曹伯身邊的。竟是他一直以來最信任的獵隊,但外面也有暴動的國人。隊列前端。公孫疆大吼著發令,獵隊的騎從們旋即挺矛開道,往前衝去,人潮在前面散開。

    但紅了眼的國人們在前鋒衝過後又圍了過來,阻擋車駕離開。在他們左側,三名衛士被洶湧的人潮擠倒,接著人群踩著軀體,大吼著湧向前來。

    曹伯焦急地駕車兜圈,無數隻手越過衛士的防線,朝他抓去。有一隻手甚至成功地抓住了車輿,但只有一剎那,他的車右手起劍落,那隻手齊腕而斷。

    在驅車策馬飛奔之際,一塊凹凸的石頭從後面擦著頭皮飛過,一顆腐爛的蔬菜砸到車身上,四散飛濺,和曹伯身上殘留的臭雞蛋燴成了一道菜。

    不斷有人落伍,被國人們撲翻在地,甚至連曹伯一位愛妾的馬車也被暴民們截留,一群嗷嗷叫的男人爬到馬車上將她拉拽出來,隨即她被人潮湮沒,只聽得見淒厲的求助。

    曹伯陽不敢想她的下場,只是在前鋒的左劈右砍下飛馳,就算有人跌跌撞撞地攔在前方,他也咬咬牙直接碾壓過去。

    突然之間,周圍的人少了,他們衝到了碼頭,那個瘋狂的城市已被拋在身後,曹陽心有餘悸地回頭一看,斷後者的坐騎仍在跟隨,但主人已不見蹤影。

    「走,快走!」

    讓車馬上船後,看著陸續趕來的暴民們站在綠色的河流前止步,曹伯今天才第一次感到了心安。

    不過陶丘是徹底淪陷了,沒有陷落在敵軍鐵蹄下,而是從內部被國人攻克。

    在濮水北岸登陸,匆匆向北逃去時,曹伯又回頭看了一眼陶丘,依依不捨。他有種預感,自己恐怕再也回不來了,就像宗周國人暴動中,倉皇逃到彘地,最後老死在那裡的周厲王一樣。

    他們逃啊逃,打算逃亡最北面的一座衛城,那裡由一位公室子弟駐守,是曹伯現在唯一信得過的人。可半道上載女眷的馬車卻斷了車軸。此時已是日上三竿,天氣酷熱,正焦急搶修時,卻被另一支突然殺到的大軍俘虜了……

    ……

    「好個端木賜……」陽虎聽完曹伯陽的口供後,捏緊了馬鞭,看來這次定曹之功,他是得不到了。

    不過至少有俘虜曹伯的功勞,也算聊勝於無,對了……

    他那雙陰沉的眼睛盯著曹伯看,厲聲問道:「公孫疆呢?」

    「死了……」曹陽面如死灰,這位純粹是自己作死的落魄國君追悔莫及,他用顫抖的手摀住臉說道:「孤看見他被無數雙手從馬鞍上拽了下去,然後……」

    他彷彿看到,公孫疆跌落馬下後發出了一聲慘叫,千百塊衣物碎片如暴風中的紅葉一般旋轉飛舞,頃刻間便歸於無形。然後慘叫越來越稀疏,濺起的是粘稠的鮮血和殘缺的肉塊……

    ……

    與此同時,瘋狂已久褪去,陶丘城內正在恢復秩序,國人們被驅散,乘亂搶掠強暴的人則被繩之以法。陶丘已定,子貢現在不再需要暴動,而是要平息動亂。

    在石乞、陶盎領命而去後,他用絹布沿著摳鼻,皺眉盯著那灘認不出模樣的肢體殘骸

    是落馬的公孫疆,曹人懷著巨大的痛恨,將這位獵戶出身的曹國執政卿活活吞吃!

    子貢聽目擊者描述,公孫疆當時一邊尖叫著乞求昊天上帝大發慈悲,一邊被國人活活撕成了碎片。在他死後,國人們還意猶未盡地敲骨吸髓,就像這對****和惡臣對他們做過的事情一樣……

    他有一絲心悸和後悔,這場暴動雖然驅逐了曹伯,完全可以結束曹國之變,但引發的流血和慘劇也不少,人性的惡,會在秩序大亂下袒露無疑。

    肩膀上多了一隻手,是計然,他緩緩走到子貢身邊,盯著地上那灘可怕殘骸,安慰道:「凡事有利必有弊,殺一人而救一國,則殺之,你別想太多。」

    子貢無聲地點了點頭,計然,這位一手推動子貢站到台前的幕後策劃者這才笑道:「不過如此一來,天下諸侯也該警醒了,他們須得記住……逼急了的鹿與羊,也是會反過來吞食虎狼的!」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6-2 00:19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734章 亡國之音(上)

    的禮物擺滿城外,雖然大亂初定,城內還是湊了不少牛、羊、彘和酒食。出城相迎趙軍的曹國商賈、大夫也滿臉堆笑,唯獨城門緊閉,陽虎一眼就能看出,控制這座城的人打算給自己吃一道閉門羹。

    城下,一雙眼睛對視良久,陽虎才似笑非笑地說道:「怎麼,子貢不打算讓吾等入城?」

    陽虎臉上的面具猙獰,語氣陰沉,可子貢卻不怕他,不卑不亢地說道:「城內大亂初定,人心不穩,貿然入駐恐會讓曹人驚懼,還請先生派五百人隨我入城,其餘人在外駐紮,掃清周邊衛城裡的抵抗。」

    陽虎眉頭一皺:「我得到的命令是處理曹國之變,此乃將軍之命,你有何理由阻我入城。」

    「我乃將軍制指定負責外國事項的行人,與先生平級。何況曹國之變也在我職權之下,如今曹亂已被我平定,首惡公孫疆死,曹伯陽也被先生捉住。此時應該速速掃清周邊反抗,引導宋軍北上才對,入城耽擱做什麼?先生麾下兵卒多為新附,入城後被陶丘的繁華景色迷暈了眼,戰意低沉如何是好,若與曹人起了衝突,讓曹國再生變亂,先生不但無功,反而有過。」

    陽虎眯起眼睛,像一頭惡虎打量膽敢忤逆他的狐狸般盯著子貢看,陶盎等人均為子貢擔憂,誰料到了最後,他氣勢一鬆,笑道:

    「既然如此,那陶丘便交給子貢了。「他又向前邁了一步,在子貢耳邊輕聲說道:「可子貢也要記住,你是趙氏的行人,不是曹國的行人!」

    「陽子之言,賜謹記。」子貢回看過去,從陽虎眼中看到了一絲詫異。

    等陽虎帶兵卒在城外紮營,子貢和陶盎回陶丘後,一直在城頭觀望沒有出去的計然問道:「城外的將領身份成迷,還戴著面具掩人耳目,子貢知道他的真實面目麼?」

    子貢淡淡地說道:「知道,曾經以季氏陪襯身份執國命的陽虎,夫子的敵人。」對於多次見過陽虎的子貢而言,這不難猜出,即便他毀容變音,可身形和氣勢是不會變的。

    計然一愣:「原來此人還沒死,誰料竟是投靠了趙氏。」他嘿然一笑:「陽貨、盜跖、侯犯,魯國的奸臣竟然大半被趙將軍收入麾下,真好奇他是用了何種手段,才能讓這些桀驁不馴的人順服。」

    「將軍馭下方,且待人以誠,人才自然趨之若鶩,這三人曾做過奸惡之事,卻也有他們的能耐。孔門雖然與陽虎、盜跖有過節,可正所謂舉賢不避親仇,主君有用得到他們的地方,作為臣僚也不好多說。但我還是信不過彼輩,尤其是陽虎,我聽說他來陶丘的路上大掠四野,以至於野無遺孑,他是虎,手下的兵卒也被帶成了狼,若放此人入城,陶丘恐怕要毀一半。」

    計然頷首:「你做得對,陽虎眼光太短淺,靠狠辣的手段能奪取,卻不能守住到手的東西。陶丘的意義,絕不止是一個戰時可以隨意搾取的糧倉錢庫,它還是戰後讓中原百廢待興,商賈復起的關鍵……」

    子貢嘆了口氣:「只望主君能理解這點,我就是擔憂,主君求賢只看本事,不看品行仁德,長此以往必會招致賊子結黨成群,身邊必須有像先生這樣的君子壓制他們啊……」

    「不敢稱君子,我也是個只會數錢糧布帛的功利小人。」計然哈哈大笑,心裡卻跟明鏡似的。看來,趙無恤手下也不是鐵板一塊,至少能分出子貢這批魯國孔門弟子,趙鞅食客組成的臣僚,外加陽虎等鷹犬三派來。

    至於計然自己,他說服葉公與鄭國為難,然後是定曹之功,子貢有大功,他也不差,此次投趙,趙無恤少不得要以厚禮待他。計然遊遍天下,觀察列國君主,最後選定了趙氏,他此次北上,可不是來做悠閒幕僚,而是要成一番大事業的!

    子貢儼然是曹人暴動的領袖,各方勢力都只服他,得留在陶丘,等待趙無恤對曹國的處置。計然也決定等他一等,畢竟子貢忽悠人和做買賣是一流好手,治理都邑卻沒什麼經驗,計然要是助他安定了陶丘,又是一件功勛。

    所以,反倒是倒霉的曹伯陽先被押到帝丘趙軍大營處……

    ……

    「好了好了,曹君何至於此。」趙無恤拍著抱他大腿痛哭陳述的曹伯陽,朝帳內眾人無奈地搖了搖頭。

    「子泰要相信我,我真是被奸臣公孫疆所誤……我……」曹陽一把鼻涕一把淚,現在落到了趙無恤手裡,是生是死都憑他一句話。所以曹伯在求生的**下,大打友情牌,畢竟他和趙無恤曾一度私交甚厚,直到近兩年才漸漸離心離德。

    他還抱著一絲奢望,若趙無恤能信了他的話,或許還能歸曹為君哩!

    「我知道,曹國之變的前因後果,子貢已經派人詳細匯報了。」趙無恤笑得意味深長,扶起曹伯陽,看著他那雙因心虛而垂下的眼睛道:「首惡公孫疆已被曹人所殺,曹君是受其誤導,我當然知道你是無辜的,只是……」

    「只是曹人對君間隙已深,若貿然將君送回去,恐怕會有凶險,別忘了曹聲公和曹隱公都是死於國人之手……」

    曹伯陽一下子就回想起了那些憤怒的國人,無數雙伸向他馬車的手,雙腿一陣顫慄。相較而言,還是這趙軍大營安全些,他頓時搖頭如撥浪鼓:「我不回陶丘。」

    「既然如此,還請曹君在營中暫住幾日,我會讓人在朝歌為你修建府邸,且去那邊避避風頭,等曹人的憤怒平息後再謀歸國之事不遲。」

    趙無恤敷衍了曹伯幾句,讓人提溜他下去,身邊的項橐上前道:「主君打算讓曹伯復位麼?經歷此事後,曹伯應該能唯君之命是從。」

    無恤收起了之前的笑臉,冷冷說道:「不,我的信任是有限的,不會給他第二次背叛的機會。」

    項橐瞭然,趙無恤對曹國之變的態度很清晰,當子貢發動國人暴動,驅逐曹君的消息傳來後,無恤拍案叫絕,連道子貢做的好,讓陶丘不戰而下,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想。

    來自晉國的臣僚如楊因等憂心忡忡地提醒,說這種以民逐君的先例恐怕不能鼓勵,趙無恤卻不以為然。

    「晉國的師曠說過,賢明的國君要獎賞良善而懲罰奸惡,撫育百姓像愛護子女一樣,蓋之如天,容之如地;若能如此,民眾侍奉國君也會愛之如父母,仰之如日月,敬之如神明,畏之如雷霆,擁戴還來不及,怎會驅逐他?國君是神明的主祭人,是民眾的希望。如果反過來使民眾的生計睏乏,匱神之祀,百姓絕望,社稷無主,那這個國君還有何用處?不驅逐了,還留著他作甚?」

    他為此事定下了基調:「故我只聞曹國殺惡臣公孫疆,逐曹陽也,未聞出其君也!」

    項橐回味著此言,真覺得振聾發聵,他記了下來,又問道:「那要如何處置曹國?如今子貢控制了陶丘,我軍佔領了北部,宋軍佔領了南部,如何劃分也是個問題。」

    「曹國南部數邑直接劃入宋國治下,宋人覬覦此地很久了,這場戰爭數宋出力最多,也要適當表示感謝,我舅兄子明應該會樂得合不攏嘴。」

    「至於陶丘和北部,這座都邑太重要了,不能交給他人,暫時讓子貢維持現狀,等他來見我時再商議罷,對陶丘的情況還有誰比他更清楚麼?眼下,還是先解決掉衛國,再談其他!」

    大帳外,軍營內大隊人馬正在開拔,準備入城。就在趙無恤被曹國之變耽擱腳步,停留在帝丘的半個月時間裡,他已經把帝丘外郭攻下,如今只剩下數千衛人還在內城負隅頑抗!

    「吾等已經在衛國耽擱太長時間了,今夜必破此城!我還希望能在衛國宮殿裡擺開筵席,為計然先生接風,也為子貢慶功,讓他這個衛國人衣錦還鄉!」

    有了那人的投靠和接應,明天太陽升起前全取帝丘應該不是難事。

    接二連三的喜訊讓趙無恤心情大快,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我答應孔圉,要留衛侯元一條性命,希望能將他生擒,然後下半生就在朝歌終老,與曹伯陽作伴罷。我會給他們修好府邸,一定要左右相鄰,府邸的雅稱我都想好了,左安樂,右歸命,也是有趣得很……」

    曹的亡國之音已接近尾聲,而衛國的亡國之音,也已然奏響! 本帖最後由 飛雪月 於 2016-6-2 22:45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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