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776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6-2 00:23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735章 亡國之音(中)

    帝丘的宮城和外郭是分離的,大小大概是外郭的二分之一,城垣卻更高大,且西面臨大河,護城河環繞其外,比人口多而處處是漏洞的外郭好守。

    數日前,王孫賈見趙兵攻帝丘甚急,投石機的攻擊覆蓋了外郭城牆,城內守卒又驚又懼,便將兵力收縮進宮城內負隅頑抗,他擅長統兵,一時間趙無恤也奈何不得。

    不過就在無恤打算不惜代價,也要一口啃下帝丘這塊硬骨頭時,宮城裡卻出了內鬼。

    夜色已至,宮城內外的兵卒都已經休息,只剩下崗哨警惕地盯著城外,可他們也有目光看不見的死角,在宮城西南角,一個吊籃緩緩落下,幾個黑影躡手躡腳地離;;+開城池,朝趙軍的攻城大營摸去。

    火光顯現,趙無恤早已等候在此多時,因為懷疑是城內人的計謀,所以他全副武裝,用一隻黃金和黑玉精工打造的玄鳥繫住大氅,他的甲衣是黑暗裡不容易被發覺的暗灰色,胄和胸腹還用銅甲加固,他胯下一匹骕骦戰馬,在數百人保護下等待城內的來使。

    在火把映照下,背叛的人漸漸顯露出容貌來,卻見那人雖然經過多日戰事摧殘,仍然容貌俊美,他身形高挑,黑髮如墨染一般,一雙丹鳳目飽含神韻,只是鬍鬚卻被刮去,少了幾分陽剛,多了幾份陰柔。

    「彌牟應諾來見,對面可是趙將軍?」

    「是我。」無恤打馬上前,打量了來者一番,同時也感嘆,正所謂「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衛侯元恐怕想不到,背叛他的,竟然是心愛的男寵彌子瑕!

    ……

    彌子瑕下拜行禮,趙無恤大刺刺地受了此禮,這才在身前三步處勒馬而下,讓彌子瑕起身。

    他在腦海中回想收集到關於此人的情報。彌子瑕,晉國人士,其祖為晉靈公之弟,封於彌,遂以為姓。此人從小形貌迤邐,是出了名的美男子。後來作為副使出使衛國,便被喜好男色的衛侯元看中,這彌子瑕或是自身也有這種愛好,亦或是為了求封地而不惜身,他以色事衛侯,在衛國做了大夫,封於渠邑。此人當時很受衛侯寵幸,加上也有一定統兵治國的本領,遂被衛侯元「愛而任之」,一路做到了上大夫。

    無恤心中瞭然,笑道:「久聞衛侯宮中有兩位齊名的美男,彌子瑕,宋子朝,今日一見,才知道人言不可信。君比起那齷齪的宋子朝,無論容貌還是氣度,都要勝出數倍,不愧被稱之為智足治千乘,信足以守之啊……」

    彌子瑕愧然一笑:「這是國君多年前酒後謬讚,不知為何傳了出來,將軍說笑了,彌牟當不起這誇獎,恐怕將軍也在疑惑,我為何要背棄衛侯吧?」

    無恤的確有疑惑,畢竟他得到的消息,都是公開的那些,或是有什麼不為人知的秘聞?他說道:「若子瑕肯說,我願聞其詳。」

    彌子瑕抬起頭,彷彿陷入了回憶:「我看似在衛侯身邊很得寵,其實不然,比起十多年前,已經大為不如了。」

    「那時我母親重病,情急之下,我便駕著國君的車子回去探望。衛國自有法度,私自駕國君戎車者要處以斷足之刑,但國君聽說後卻認為我很孝順,沒有懲罰,反而誇獎了我。還有一次,我與國君一起在桃園游玩,摘下一個桃覺得很甜,便把這個沒吃完的桃子遞給國君。國君也不嫌棄,吃過以後讚不絕口,說我這是敬愛他的表現……」

    那段日子是他和衛侯元這段畸形「愛情」的蜜月期,彌子瑕回憶也帶著笑,不過面色漸漸陰沉了下來:「可等到我年紀大了,容貌漸漸不如年輕的男寵了,他對我的寵愛便淡薄了,還聽了蘧伯玉和史魚的話,讓我離開朝堂疏遠我。」

    「若只是如此也就罷了,隨著將軍攻衛,我卻屢次不敵,喪師失地。衛侯便開始對我發怒,他罵我說,我這個人本來就曾經假傳命令駕駛國君的車子,後來又曾經給他吃剩下的桃子,簡直是死罪!他甚至用鞭子抽打,並把我趕出殿堂。我害怕極了,三天沒有上朝。」

    「這之後衛侯三天沒有理會我,直到第三日,才對祝鮀(子魚)發問,問我是否會怨恨他,將軍知道子魚是怎麼說的麼?」

    「怎麼說?」

    彌子瑕冷冷一笑:「子魚說,狗倚仗著主人喂養,主人發怒並鞭打了它,它就嗥叫著逃去不見蹤影;等到它想吃東西了,就會膽怯地跑回來,忘了它先前被打的事了。如今我像是衛侯養的狗一樣,靠著他的喂養,一旦從他這得不到食物,我就得餓一天肚子,我怎麼敢怨恨他呢……」說著說著,彌子瑕已經咬牙切齒了,一點不像不在意的樣子。

    「子魚不懂,我心裡還是有怨恨的,不是恨子魚,因為若不是他這番話,衛侯已經對我起殺心了。我恨的是衛侯,在他眼裡,我竟只是一條走狗奴隸,仰人鼻息,搖尾乞憐,身不由己……」

    聽著聽著,趙無恤差不多明白這其中恩怨了,他無言以對,渾身寒毛直豎。

    額,彌子瑕這位娘裡娘氣的中年大叔眼裡都要含淚了,他哀怨地仰頭吟誦了一首詩:「三歲為婦,靡室勞矣;夙興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於暴矣……及爾偕老,老使我怨。淇則有岸,隰則有泮。總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這首《衛風.氓》和他與衛侯元的關係出奇的搭配,但趙無恤卻聽得連尷尬癌都犯了。

    他對同性戀說不上歧視,只是自身無法接受罷了,等會還要靠彌子瑕打開宮城大門,所以他只能硬著頭皮聽下去。同時心裡萬分僥倖,自己改變了南子的命運,沒讓她趟進衛國這個污濁骯髒的泥潭裡!

    半刻後,彌子瑕終於哀怨完了,他說道:「反是不思,亦已焉哉,亦已焉哉!我如今算是看透衛侯此人了,能善始而不能善終,我若再不為自己考慮考慮,恐怕遲早要被他當做死狗一樣摒棄!我今日願助將軍破衛,所求也不多,只望後半生能有個好下場。」

    趙無恤摸著馬鞭,輕咳一聲道:「連碩鼠都知道從將沉的船上逃離,在迫不得已的時候棄暗投明,也是一種智慧。子瑕所求我已經知道了,等衛侯束手投降後,新君蒯聵將取代他,自然會論功行賞。」

    「恕小人直言。」彌子瑕依然憂心忡忡。「蒯聵這個人我清楚,從小便德行非常之差,國君請了魯國的賢人顏闔做他的太子太傅也無法規正,蘧伯玉更是直言,蒯聵是不可管教的,長大後肯定會危害邦國。他雖然現在對將軍言聽計從,卻不是個有容人之量的人啊,若他取代為君,恐怕會掀起一場報復,逼死所有先君之黨,蘧伯玉肯定會第一個死,我也逃不過他的毒手。衛國有這樣的新君,恐怕還要亂上一陣,將軍不可大意。」

    趙無恤微微沉吟,孔圉也拐彎抹角地這樣提醒過,這蒯聵無人君之狀,破衛後能不能更換一位公子做國君?趙無恤也挺詫異,因為蒯聵看上去還算勉強,難道在國內時真的無法無天,讓所有貴族臣民都看不下去的地步?

    不過蒯聵若真能幾年內就讓衛國人對他離心離德,趙無恤反而會更高興些,衛也好曹也好,他這個人,吃到肚子裡的肉,絕對不會再吐出來!

    「勿憂,只要有我在,蒯聵是無法為所欲為的,渠邑會留給你,讓你在那終老,無人打擾,何如?」

    「多謝將軍!」彌子瑕心裡一鬆,今夜的事情算是商定了,螻蟻尚且偷生,何況是他,他成功地將老情人賣了個好價錢,也賣掉了衛國的未來。

    ……

    是夜,在彌子瑕的指引下,趙兵趁夜摸向了宮城,彌子瑕再度坐吊籃登城垣,約定好三更時開門,讓趙軍掩殺進去。

    而此時此刻,衛侯元卻對此茫然無知,他將所有事情都交給了王孫賈、蘧伯玉、祝鮀三位肱股之臣,自己一個人抱著酒坐在台上吹著風,還招來了樂官。

    「君上,老臣來了……」

    熟悉的腳步聲,樂官抱著琴受招而至,還是那麼身形瘦削,十指修長,只是頭上已白髮蒼蒼,不若年輕時風度翩翩了。

    我們都老了啊,不比當年……衛侯元見此情形,也不由心中一哀,隨即慘笑道:「師涓,寡人就要亡國了,你過來,再為孤奏一曲桑間濮上之音吧!」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6-2 22:44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736章 亡國之音(下)

    師涓,鼎鼎大名的衛國樂師,近幾年他大隱於帝丘,可早些年,卻是名傳諸侯的雅士。

    那是弭兵之會後的和平年代,師涓是風華正茂的衛國樂官。春秋之世,樂官多數是盲人擔當,因為當黑暗遮蔽了雙目後,他們能更好地辨明音樂。但師涓例外,他雙目清明,卻記憶超群,聽力非凡,曲過耳而不忘,在彈琴方面更稱得上「天才」。他年紀輕輕便與晉國的師曠,鄭國的師慧齊名,帶著那把七弦古琴,當音樂奏響時,能令無數濮陽女子為之傾倒。

    他能寫列代之樂,善造新曲,用來替代古曲,譜寫過表現四時的樂曲。春有《離鴻》、《去雁》、《應蘋》之歌;夏有《明晨》、《焦泉》、《朱華》、《流金》之調;秋有《商飈》、《白雲》、《落葉》、《吹蓬》之曲;冬有《凝河》、《流陰》、《沉雲》之操。

    師涓將這四時新曲演奏給同樣年輕氣盛的衛侯元聽,衛侯聽後久久沉湎於新曲中不能自拔,竟忘了料理國家政務。以至於蘧伯玉憂心忡忡地規道:「師涓譜寫的四時新曲雖然發揚了氣律的特色,但是這些新曲都是聽了讓人心神迷亂的靡靡之音,跟風雅等古曲有本質的區別,不適宜在宮廷演奏。」

    衛國內外群臣稱得上群賢雲集,衛侯也頗有中興之志,那之後衛侯疏遠了師涓很多。他也不以己悲,開始雲遊各國尋找靈感,間或才回衛國一趟。

    世道漸漸變了,諸侯開始摒棄禮與信,對天子和國君也不再尊重,甚至連祭祀和聘享也怠慢起來,宗姓氏族開始向小家庭解體。衛侯也從銳意進取的青年雄主變成暮氣沉沉的昏庸之君,身邊的賢人仍在,卻只能做泥瓦匠,好讓衛國這間大屋子在風雨飄搖中多撐一會。

    師涓也老了,手指的靈敏不如當年,記憶漸漸消退,甚至連留下的樂譜都被蘧伯玉焚燬。蘧伯玉太天真,以為焚了這些新曲就能阻止國君淫樂,但衛侯元的男寵和佞臣卻一個接一個。

    連樂官也換了一批人,他們哪是在奏什麼雅樂啊,而是更加****荒唐,不堪入目的東西!

    師涓震驚,怒其不爭,恨不得自己瞎了眼。

    見衛國宮廷成了這般模樣,他沒有選擇避而遠之,而是再度入宮,希望能以修習到極致,不再依靠新奇的曲子勸誡衛侯。然而為時已晚,他跳進了一個火坑,正巧碰上趙軍圍衛,於是師涓便被一同困在宮城裡了。

    被困的日子不好過,尤其是樂官,除了彈背上的琴,他做不了任何事情,加上聽力靈敏,所有事情都往耳邊湧來:衛人的懼怕,士卒的膽怯,將吏的懦弱,城外接連不斷的發石聲,瓦礫的碎裂聲,眾人的哭泣求助聲……

    白髮蒼蒼的師涓只能抱著琴擠在人群裡,閉著眼默默忍受一切,這時候,他後悔自己生來有如此敏銳的聽力,恨不得自己聾了。

    今日受到召見,他不喜亦不憂,穿上一身簡樸的麻布白衣,背著古琴前來。再見面時,如今的衛侯早沒了剛即位時的意氣風發,這位在位三十多年的半百老人衣著邋遢,倚在台榭的欄杆上,手裡搖著玉酒杯醉生夢死,大概是希望一覺醒來,城外的趙兵就會褪去似的。

    「師涓,你最擅長識人心,告訴寡人,我是一個昏聵之君麼?」衛侯元紅著眼睛,昏昏沉沉地問道。

    ……

    師涓猶豫了一會,說道:「君上繼位之初,非但不昏聵,且頗有中興衛國之狀……」

    那是二十多年前,衛國的司寇齊豹、北宮喜、褚師圃等四家叛亂,是年夏曆六月二十九日齊豹首先發難,以伏兵殺衛侯之兄公子縶,當時衛侯在平壽,聞亂返都,但時局已經失控。在旁邊看來,這位年輕的衛侯,恐怕要失國流亡了。

    但衛侯只得帶少數人逃至帝丘不遠處,面對叛軍的威脅,他卻不慌亂,而是機智地聯絡齊侯杵臼,得到了齊國幫助,隨後派人返回帝丘說服國人迎回他。一場反殺後叛黨作鳥獸散,衛侯展現自己的政治手腕,在各階層勢力間長袖善舞,且知人善任,很快便徹底穩定了衛國內部局勢,自此之後二十餘年衛國再無此類內亂,而衛侯元當時只有18歲。

    作為樂師,師曠親眼目睹了這一幕,他和當時年輕的蘧伯玉、史魚、王孫賈、祝鮀、孔圉一樣,對衛侯元寄予厚望。希望他能復興衛國,不說達到康叔時的地位,衛武公時的極盛,至少也是衛文公時的短暫中興吧。

    甚至連魯國的顏闔和孔丘也矚目以待,希望衛國能出一位賢君。

    可終究,他們還是失望了。

    衛侯元辜負了他們卻尤不自知,還在喃喃自語地說道:」我雖寵溺過宋子朝、彌子瑕等小人,可齊桓公身邊不也小人成群麼。吾限於國勢未能稱霸,但所作所為絲毫不遜於齊桓晉文楚莊那些霸主們,為當世諸侯中的佼佼者,可為何,會落到這種地步?「

    或是趙軍太強,或是判斷錯了局勢,一步錯步步錯,以至於眾叛親離,連親兒子也想要他性命。

    不過在師涓看來,還是衛侯元自甘墮落導致的,這些年其作為稱得上無道之君了,之所以不亡,全因為臣子們苦苦支撐。他過去曾怒其不爭,可如今眼見國君陷入如此窘境,師涓又有些哀其不幸。

    「是老臣無德,不能學師曠抱琴撞晉平公,對君上加以規勸……」心慈的老樂師甚至將罪責往往自己身上攬。

    「若君上親賢臣而遠小人,痛改前非……「」晚了!「衛侯元重重地搖了搖頭,指著城外圍城的趙軍大營和已經陷落,趙兵執行宵禁時一片寂寥的外郭,慘然說道:」敵軍已經兵臨城下,齊國、鄭國又不來救,恐怕撐不了幾日了……此時才來改過,太晚了!「

    順著衛侯的指頭,防守嚴密的宮牆上突然響起了一陣示警的鳴金聲,隨後這陣聲息歸於沉寂,但大半個宮城都被驚醒,連衛侯也停下了動作,定定地看著聲音傳來的位置,那是宮城的西南角,他的男寵彌子瑕守備的地方。

    莫非是趙兵夜襲?

    很快,他的猜測得到了證實,在短暫的平靜後,那一帶再度響起了劇烈的喊殺聲,伴隨著明亮的火光,他發現西南角的宮門大開,人影憧憧的趙兵從外郭殺將進來,如同奔騰的大河洪水,勢不可擋。

    衛侯就這樣愣愣地看著那處被攻破的宮門,直到大臣祝鮀蹣跚地走過來向他匯報:」君上,西門被趙軍攻破了!「」怎麼破的?「事到臨頭,衛侯元反而多了一絲冷靜。」據說是彌子瑕叛國,為趙軍打開了城門,引其入內……「」彌牟!「衛侯元咬牙切齒,他感覺自己受到了背叛,那彌子瑕本就像一條養在身邊的狗,供其滿足畸形的*,喜歡了就賞根骨頭,不喜歡了就一腳踢開,他豈敢怨恨自己?

    這是祝鮀曾說過的話,可現如今,那彌子瑕卻違背了做走狗的原則,對衛侯的冷遇記恨在心,終於在最後時刻背叛,給了他致命一擊!」王孫司馬正在組織兵卒抵抗,希望能把趙兵堵住,君上且隨臣避難,若是不可為,便伺機突圍出去……「」突圍,去哪?「衛侯元哈哈大笑,在夜色裡茫然四顧。」北面是澶淵,沒有大船根本渡不到對岸;西面是楚丘,我那不孝子蒯聵正坐在偽君的榻上冠冕堂皇;東面南面則是外郭,不知埋伏著多少趙兵,一出去就會被俘……衛國已經被趙氏佔領完了,你說,我還能去哪?「

    祝鮀跪在地上無言以對,說真的,衛侯元已經走投無路了。

    衛侯元哀嘆著在高台上來回踱步,雖然王孫賈抵抗劇烈,但趙軍也來勢洶洶,他們從西門開始蠶食衛宮,恐怕過不了一個時辰就能打到這裡,他剩下的時間,不多了。」不走了,寡人累了,不想離開這衛宮了……來人,給孤的酒杯滿上!「

    侍從一個激靈,抱著酒壺便要過來加,卻被衛侯一巴掌扇倒在地。」愚笨,寡人說的是那一壺!「衛侯親自走上前,舉起鎏金漆壺,給自己滿上一爵美酒,卻遲遲不飲。」師涓……「鳥之將亡,其聲也哀,衛侯看上去疲憊極了。

    師涓用寬袖蒙著含淚的面容,應道:「老臣在。」

    「寡人就要亡國了,再為孤奏一曲桑間濮上之音吧……這麼多年了,孤還是對那曲調唸唸不忘,可除了你以外,別人都無法演奏出其中的美妙來,你,還記得如何彈麼?」

    「臣死也不會忘記!」師涓哽嚥了。

    那是二十年前,他隨衛侯元赴晉時,途中宿濮水之上,衛侯夜半聞鐘鳴琴瑟之音,那曲調極其動聽,衛侯頓時沉迷其中。待醒悟過來後派人去尋找奏樂者,四顧卻無人。反覆幾次後,便以為是鬼神。那時候的衛侯元好奇心極重,他就命師涓第二夜就呆在濮水邊,將那奇妙的音樂記述下來。

    師涓「端坐援琴,聽而寫之」,第二天又呆了一晚,一夜未睡,邊聽邊練習此曲,待天剛明,便演奏給衛侯元聽。衛侯聽到正和前晚聽到的一模一樣,頓時大悅,自以為撿到了寶。到晉國後,他便得意洋洋地讓師涓為晉平公彈琴演奏此「桑間濮上」之曲。

    然而師涓一曲樂還沒奏完,晉國的盲眼樂官師曠便按住琴弦制止說:「這是亡國之音,不能奏完。「他說這音樂乃商紂的「靡靡之樂」,是師延所作。殷紂王整日耽於酒色,沉湎於這種音樂之中,生活*,不問政事,最終亡了國。殷紂王死後,師延抱著琴逃到了濮水邊上,有人看見他投水自殺了,其魂魄不散,師涓一定是在濮水上聽到這支樂曲的。

    師曠是師涓極為尊敬的前輩,他說的話,師涓牢記在心。

    但衛侯現在已經不信邪了,他說道:」師曠有言,說聞此聲者其國必削,決不可再彈奏!你由此封此樂二十年,可現如今,衛國已瀕臨滅亡,無所謂了,就滿足寡人最後一個願望吧,到了黃泉,也能少一份念想……「」臣願為君上最後奏一曲……「師涓心中一嘆,逕自在地上做下,將包裹古琴的布扯下,但見擦得錚亮的漆木琴身,其直如矢的七根纖細琴弦。

    琴前廣後狹,象徵尊卑之別。宮、商、角、徵、羽五根弦象徵君、臣、民、事、物五種等級。後來增加的第六、七根弦稱為文、武二弦,象徵君臣之合恩。

    琴中樂中,亦有大道!這就是樂官的禮。

    蒼老僵硬的十指頭撫上琴弦,就像戰士摸到了稱手的武器般,變得靈活起來。隨著樂聲飄飄,衛侯元彷彿看到,他繼位之處的雄途壯志,那時候的帝丘被玉樹鶯聲環曉,濮陽水榭花開得很早。他曾經多麼的驕傲,起朱樓,宴賓客,這衛宮的青苔碧瓦堆,他曾與男寵嬪妃們睡過風流覺……」是這感覺,是這曲調!「衛侯元解開了髮髻,灰白相間的長發隨風飄蕩,他手持玉盞放聲大笑。彷彿重新活過一回,永遠沉浸在快活時光裡,這靡靡之音的確很美妙,難怪會有人上癮。

    然而接下來,師涓的樂聲卻突然一轉,變得悲涼起來,這是當年衛侯不曾聽過的,他不由一愣。」音以清角最悲,其次則是清徵,清角之音我無法奏到師涓那樣的高度,可這清角,老臣這些年四處遊蕩,卻若有所悟。「

    樂曲中,依舊是奢靡的國君生活,誰料這番靡靡景像是那麼容易冰消!誰料一轉眼卻大廈崩塌。如今放眼高台之下,但見處處烽火,他眾叛親離,衛國的社稷岌岌可危,多少生死別離,皆因他的貪圖享樂而造成……

    《桑間濮上》本是一曲靡靡之音,當年師涓演奏的也是如此,可在師涓數十年的沉澱後,卻領悟了那一夜在濮水邊聽到的奇異音調,想要訴說的,其實是另一種心思。

    曲詞終於變得慷慨蒼涼,抑揚鏗鏘,這種老之將至,這種亡國之痛,讓人聲淚俱下,全無掩抑了。」師延是想用此曲警告世人,莫要忘記大邑商的如何滅亡的!可惜,可惜……老臣領悟到這一點時,實在是太晚了!「

    曲終,樂盡,弦斷,血流。而衛侯元也面如死灰,隨即嘴角露出了一絲慘笑。」彈得好,說得也好!可惜吾等都不年輕了。」

    他高舉酒樽,將裡面的酒水一飲而盡,踱步到高台欄杆邊,看著已經深入衛宮的趙兵舉著火把,像一條火蛇般朝這邊殺來。

    這位窮途末路的國君,在這樣一個夜晚裡,注視著完全淪陷的邦國,背影是如此的孤單,他捏緊了胸前的衣襟,嘴角已經滲出了一絲血,呼吸沉重地說道:「也罷也罷,活了五十歲年紀,孤也算將邦國興亡看飽……「

    下一刻,他的口鼻血如泉湧,整個人摔倒在地,在亡國之樂的餘音中,在祝鮀和師涓的哭聲中,衛侯元,飲鴆酒而亡!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6-2 22:45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737章 曲終人散

    當年,項橐還只是個小小童子,鄉射禮時常跟著父親前往鄉社,乖巧地坐在最後一排,看大人們演戲禮儀,聽樂師吹吹打打。±,

    底層樂師比不了諸侯世卿家中敲打編鐘的樂官高雅,卻也有技藝不俗者,他們用饒、磐、築、笛、笙演奏曲樂,讓小項橐聽得津津有味,只覺得音樂是這世上最美妙的東西。孔丘不是說過麼,「樂雲,樂雲,鐘鼓雲乎哉?」這意思是,音樂不只是簡單的鐘鼓等樂器發出的聲音,它還有陶冶人的情操的作用,所以「士無故不撤琴瑟」。

    項橐在禮樂熏陶下長大,及冠後,他在曲阜的家中也常備一套樂器,只是伴隨趙無恤出征在外時,身邊僅有一根笛子,在稍得喘息時坐在河邊吹奏一番。項橐想著等戰事平息後,能好好尋一名師,讓自己的樂藝更上一層樓,這不難,他是神童,學什麼都極快……

    不過他現在卻覺得,那是童子的念頭,愚蠢的念頭。距離衛宮陷落,衛侯飲鴆酒而死已經過去了四天,這四天裡,被趙無恤派來整理文書典籍的項橐無時無刻不在樂曲聲中度過。

    正所謂樹倒猢猻散,衛侯元死後,衛軍潰敗,大多數被俘虜。而衛宮裡的豎人、女婢紛紛被放出宮城,顯得宮廷十分空蕩寂寥。在這種背景下,師涓彈奏的每一個旋律都在空無一人的殿堂上迴蕩。

    師涓彈的那些曲目項橐一部分曾聽過……代表著亡國之痛的《黍離》;訴說為君者無法善始善終,同時警告後人「殷鑑不遠,在夏後之世」的《蕩》。除了詩三百里的篇目,還有別離和鄉愁的《離鴻》、《去雁》、哀嘆生命即將消逝的《落葉》。

    他不僅在彈,還在唱,師涓的嗓音嘹喨,不像一位六旬老者,比項橐過去所聽過的任何歌聲都圓潤豐滿,因為其中飽含痛苦、無奈與遺憾。他歌唱卑劣的背叛,歌唱忤逆不肖的兒子,歌唱國家的興亡和理想的毀滅,歌唱生與死,為停屍宮中的衛侯元招魂……

    無論位於衛宮何處,項橐都不能自樂曲歌聲中逃避。清晨,歌聲鑽進陰暗且帶著一絲灰塵味道的守藏室,讓尋找檔案的他無法靜下心來。黃昏時同他共進饗食,甚至當他把窄窗緊緊關閉後,仍然不依不饒地鑽進居室。

    第一天他尚能側耳欣賞,第二天就有些厭煩了,到了第三天第四天,他只祈求無絲竹亂耳,能得一方平靜。

    「看來我也只是附風趨雅,根本不是真心喜歡音樂……」夜晚被驚醒後,項橐捂著耳朵如此想,一想到師涓因為衛侯元飲鴆而死,竟哀傷得哭瞎了眼睛,又自殘刺聾了自己的耳朵,他就不寒而慄,同時心存憐惜。

    「主君。」到了第五天,項橐終於忍不下去了,懇求趙無恤道,「就不能請師涓先生暫歇片刻麼,這樣下去,不把衛宮裡的其他人逼瘋,也會將自己活活累死!」

    ……

    「已經派人勸過了,但師涓卻死死抱著琴不從,他在用自己最擅長的方式表達哀悼,這是最後一天了,等明日衛侯元便會出殯,到時候曲終人散盡,你就再忍忍罷。」

    諸侯五日而殯,五月而葬,雖說成王敗寇,但趙無恤還是給了衛侯元諸侯的禮遇。

    破衛後,心有異志的趙無恤還是挺注意自己手段的,不但趙兵入城沒有大肆劫掠,他也沒作踐衛侯元的屍體。無恤連此人歷史上該有的夫人南子都橫刀奪了去,從頭到尾將他欺負得夠嗆,自然不會和一個死人過不去。

    他不僅要展現征服者的寬容大度,還因為衛國雖破,但局面並不穩固。

    這衛侯元的一生太過複雜,雖然做過許多錯事,可收買人心的手段也是一等一的好。衛國還活著的的賢臣裡,王孫賈得知衛侯死後讓手下兵卒投降,他則作戰到最後一刻,受傷後不治身亡。蘧伯玉倒是沒為衛侯元殉葬,這個聰明的七旬老者見大勢已去,便組織著宮城裡的衛人投降,同時來面見趙無恤,請求減少殺戮。

    至於祝鮀,他目睹了衛侯元的死,一直和津涓守著這位亡國之君的屍體,等趙無恤過去時,整理衣冠,有理有據地陳述,請趙無恤給衛侯一個體面的葬禮。

    無恤請他節哀,同時搖頭道:「子魚大夫,這葬禮自然有衛國的新君主持,與我有何關係?」

    「蒯聵不仁,恐怕難以盡孝,也難以繼承衛國社稷。將軍之志路人皆知,就是吞衛而亡魯,並泗上諸侯,若想得衛國人心,除了善待衛人外,就得好好送先君最後一程……」

    祝鮀此言唬了趙無恤一下,猜測?還是他真的看出來了?

    這祝鮀的口才他早有耳聞,此人以能言善辯受到衛侯元重用,是衛國的行人,曾一度是子貢的標竿。

    他最著名的事蹟是九年前的召陵之會,當時晉、宋、魯、蔡、衛、陳、鄭、許、曹、莒、邾、頓、胡、滕、薛、杞、小邾的國君,加上齊卿國夏,以及主持盟會的天子之卿劉文公,共計19國代表,在召陵集會謀伐楚。

    會上范鞅和中行寅為了拉攏蔡國,便把盟書上蔡國的排位列到了衛國之上。衛國在諸侯裡實力偏弱,以往遇到這種欺辱只能忍。可祝鮀卻不干了,他引經據典,先把蔡國行人駁得啞口無言,又說服了周室的實際執政者萇弘,最終調整順序,捍衛了衛國的尊嚴,他本人也一舉成名。

    今日一見,此人的確是個人才,可惜衛國的好白菜都被豬先拱了,祝鮀跟衛侯的時間太久,雖然沒有隨衛侯而死,卻也不願投靠趙無恤。

    「外臣乃先君之臣,不敢侍奉新君,亦不敢轉投趙氏,只願歸鄉躬耕。」

    「我也不勉強先生,但卻不能放了你,像先生這樣的衛君舊臣,去地方上很容易號召起一批懷舊的人,先生還是暫且留在衛宮,幫我的僚吏整理文書吧。」

    趙無恤納祝鮀之諫厚葬衛侯,同時也決定由著那位老樂官,派醫者在旁照料,不要讓他暴死,讓自己落了殺名士的壞名聲就行。

    他的這番作為當然不是悄悄做的,而是派人四處宣揚,如此一來,衛國貴族和民眾看他的眼神頓時少了些許敵意。

    讓趙無恤更開心的是,蒯聵的所作所為,正好為他做了一個完美的反襯。

    ……

    「衛侯」蒯聵一直呆在楚丘,組織偽政權,為趙軍徵糧征民夫。得知趙氏破帝丘,衛侯元飲鴆而死後,他竟一點作偽都沒有,直接喜形於色,與手下那幫衛國叛臣宴飲慶祝。

    洋洋得意地來到帝丘後,他又迫不及待地要進入衛宮,坐在君榻上耀武揚威,還是他姐夫孔圉皺著眉請他先去先君靈前磕頭,蒯聵才不情不願地去盡人子之責。

    可一上靈堂,瞧了瞧裡面的禮制擺設,竟是諸侯之禮,最愛記仇的蒯聵就炸了,大怒道:「是誰讓汝等厚葬這昏君的!」

    在旁人提醒他,這是趙無恤做主辦的,蒯聵便前倨後恭了,讓眾人照辦即可。不過他還是來外郭的趙軍大營找趙無恤,說了許多他父親昏聵,濫用小人,甚至與不少男人不清不楚的壞話。大致意思是,這樣的國君,應該加以貶斥,以大夫之禮,甚至庶人之禮下葬即可!

    「此時已定,無從更改,不過後續的事情,我一概不再插手,衛君自行決斷即可……」趙無恤笑著把國之大事之一的「祀」交還給蒯聵,讓他高興得都要蹦到天上去了。

    蒯聵也不客氣,回去後,就立刻干涉了商定先君謚號的會議,他親自拍案,給自己父親上了個大大惡謚:靈!

    正所謂「謚者,行之跡;號者,功之表」,謚號是在天子、諸侯、世卿大夫等有國有家者死後,根據他們的生平事蹟與品德修養,進行評定褒貶,給予一個寓含評判性質的稱號。

    自從周公旦開創這種制度後,謚法已形成體系,怎樣的作為該有怎樣的評價也很固定。

    其中,「靈」當屬最糟糕的一個謚號……

    不勤成名曰靈、亂而不損曰靈、好祭鬼怪曰靈……反正都不是什麼好事,歷史上凡是帶靈的,基本就是昏暴之君的代名詞。什麼晉靈公、鄭靈公、陳靈公、楚靈王,不是童心未泯拿著彈弓射路人,就是大殿上公然穿著情婦內衣,都是奇葩裡的奇葩。諸侯們雖然多數不肖,可他們生前孜孜不倦的一件事,就是死後別落到「靈」作為謚號,列祖列宗和後世子孫都看著呢,丟不起這人啊!

    衛侯元好男色,養了一堆面首做大夫,把朝廷搞得烏煙瘴氣,挨上這樣一個惡謚也不算離譜。但問題是,這是他親兒子蒯聵帶著報復性質敲定的,這就大為不妥了。

    孔圉皺著眉出來勸諫,蒯聵卻振振有詞:「這謚法本就是子議父,臣議君,應當實事求是,豈有為尊者諱的道理?執政不必再說,就這麼定了,先君以後便稱之為衛靈公!」

    撤出衛宮,放手讓蒯聵在裡面折騰的趙無恤得知這個消息後,心中一哂。

    「衛靈公……沒想到歷史繞了個圈,又轉了回來,只是南子這一世跟此人半點關係都沾不上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6-4 00:18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738章 禮賢下士

    「衛靈公」葬禮前一天,新君蒯聵的命令接連不斷地發出,但做的皆是倒行逆施之事。包括大賞那些跟在他身邊奉承逢迎,卻在戰爭裡沒尺寸之功的衛國叛臣們,一時間城中封官用的銅印太稀少,便刻木印代替。

    他還打擊報復,請求趙兵在城中大索他在衛國時的仇人,被趙無恤婉拒後,蒯聵就讓新招降的衛國宮衛去拿人。一時間人人自危,甚至逼得一直不看好蒯聵的蘧伯玉為了自保,只能來趙軍大營請求庇護……

    對衛國三根樑柱之一的蘧伯玉,趙無恤是十分重視的,此人是有名的忠臣、賢人,他光明正大,表裡如一,不會在公開場合故意表現自己來博取名聲,也不會在沒人知道的情況下做不該做的事,後世有句成語「不欺暗室」,的就是此人。

    早在四十年前季札訪問中原時,蘧伯玉就是風評甚佳的衛國君子,幾十年下來,這位四朝老臣積累了巨大的人望,在衛國和諸侯間名氣太盛。他被楚國公子皙認為是才德皆備的人才,可以託付妻子,還與孔子一生為摯友,二人分別仕於魯和衛時就曾互相派使者致問,若非衛國一直陷入戰亂,孔子抱著「危國不入」的心態繞開,恐怕會來蘧伯玉家裡住上一陣。

    這位國老一般的人物,趙無恤肯定不會放心他留在衛國,也不會放任他去投靠外國,更不能殺了,還是送到趙氏領地上養老為妙,也可以為趙氏攬士增加名望。

    「我不會在帝丘待太久,休整幾日,安定秩序後便要開拔,先生既然不容於衛君,連回到封地也不一定安全,不如暫時去朝歌居住,做趙氏的貴賓,何如?」

    蘧伯玉也無奈,他年歲頗大,也能在變幻莫測的衛國政壇長袖善舞,可碰上蒯聵這種報復心極重的頑劣國君卻無可奈何,為了求一個善終也只能如此了。

    安撫了蘧伯玉後,趙無恤暗暗思索,覺得彌子瑕那一夜的不錯,這蒯聵,還真有三五年內讓衛人離心離德的潛質啊,既然如此,不如再加一把火,讓他把衛康叔之德統統敗光掉……

    恰在此時,見曹國局勢穩定,子貢繞了一大圈才尋來的計然終於動身來到帝丘了,當夜,無恤便在城外的大帳招待他。

    ……

    「孟諸之戰前夕,來向我獻策的漁父果然是先生……」為了體現自己的禮賢下士,趙無恤特地帶著一干將吏到帝丘以南十里外迎接計然,遠遠見到人後,心中的一個謎團便解開了。

    計然今日一副士人打扮,雖然卸下了早先那身漁父裝扮,可六尺半的瘦身材,風吹日曬的臉龐,札成髮髻用骨簪固定的濃密黑髮卻沒有改變。

    總之,乍一看其貌不揚,讓無恤身邊沒見到計然的將吏們不以為然。

    趙無恤還是很親熱地上前與他對拜:「無恤入宋後便得知先生大名,曾兩次去先生居所晉謁,不得一見。在孟諸先生以漁父身份出現,助我軍大勝,還未來得及道一聲感謝,先生卻又不辭而別,無恤惋然嘆息,莫非我無德寡仁,不能留住賢人?之後無恤虛上大夫之席以待,派人尋遍宋地卻難覓先生蹤跡,幾年來唸唸不忘,今日終於等到先生了!」

    計然亦道:「鄉野鄙人,疏懶成性,屢蒙將軍枉臨,不勝愧赧。」

    「先生此言差矣,先生之才,非但天下早有談論,無恤更是親自領會過,還望先生不棄無恤愚笨,能留在軍中教誨一二。」

    計然的談吐還是那麼丰姿俊爽,兩人謙讓一番後,趙無恤邀請計然蹬車,他則親自為其駕車。一時間趙無恤手下眾將吏大驚失色,自家主君雖然禮賢下士,可還從未對誰如此殷切虛禮過。

    無恤卻是有自己打算的,前兩日,子貢已經派騎從將他對計然的觀察一一通報,包括計然服葉公、在陶丘國人暴動上推了他一把、以及數日內便助他穩定曹國局勢等……

    這就好比人未見,音先聞,趙無恤對這歷史上「興越三絕」之一的計然有了一個清晰的認識,的確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而此人最擅長的治國之術,尚未顯露出來呢。所以無恤才有這般作態,要論招攬人心的手段,他所見所聞可比這時代單調的方式多了去。

    眾人有勸阻之意,計然卻沒有謙讓,既然趙無恤相邀,他整理了一下衣冠,就徑直上了車子,坐在車左空出的尊貴座位上,絲毫沒有謙讓的意思,想借此觀察一下趙無恤的態度,卻見無恤臉色不變,手握馬韁繩更加認真了。

    計然暗暗頭,以趙無恤這樣的地位,還能下人,這種心志是成就大事的料,自己果然沒有看錯人。

    因為大軍踩踏,夏雨飄飄,道路狀況並不是很好,但趙無恤駕車四平八穩,讓計然頗為詫異。

    「聽聞將軍擅長縱馬馳逐,不曾想御術也沒生疏。」

    「君子六藝可不能忘,尤其是御術,有人曾告訴我,這看似簡單的操縱八轡駟馬,卻有御人治國的大道理在裡面,夠學一輩子了,縱然我身居七鼎卿位,又豈敢荒廢?」

    「這話的好,不知是何人告訴將軍的?」

    「是我的御師王孫期。」趙無恤如數家珍:「無恤的老師很多,除了王孫期外,教我禮樂的是師高,教我書法的是計僑先生,教我軍爭的是郵子良司馬,教我仁德愛人的則是孔子。」

    計然由衷讚歎:「身居高位卻還能尊師敬道,將軍真是了不起。」

    無恤一笑:「賢人無常師,無恤亦有向賢之心,如今我還需要學習的東西還有許多,先生博學無所不通,無恤懇請先生留下,我願師事之,何如?」

    計然一愣,隨即哈哈大笑:「將軍這樣的弟子,可不是區區辛文子能收的,何況我門下已有一徒,將軍師事於我,豈不要多一位師兄?」

    「若那位師兄也是位經事大才,我倒是賺了。」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相談甚歡,甚至開起了玩笑,同車穿著一身盛裝禮服,充當車右的項橐卻不樂意了。他本就是心高氣傲之人,連孔子都不服,九歲時就能當街攔著孔夫子辯日。他見計然其貌不揚有些失望,又瞧其對趙無恤的禮賢下士大刺刺地接受,一不嫌虛,頓時心中不快。

    他在後面輕咳一聲吸引兩人注意,又朝計然行了一禮,恭敬地道:「主君苦苦尋了先生三四年,先生卻一直避而不見,好幾次趙氏和魯國處於危難,人才稀缺,主君盼先生如久旱盼甘霖,先生卻遲遲不至。如今主君橫掃晉國,破曹入衛威震四海,放眼北國趙氏已無敵手,先生卻來了,真是好巧!」

    趙無恤回頭瞥了項橐一眼,厲聲喝道:「放肆!」又對計然笑道:「這孺子是魯國神童,在我身邊做筆吏,平日裡太放縱他了,養成了這驕縱的性情,還望先生見諒。」

    項橐低下了頭,但看那樣子,還不服氣。

    「君子也是直言,無妨。」計然捋了捋鬍須,笑著打量項橐,此子年不過十六,卻生的一副好皮囊,且耳聰目明,換了一般長輩興許會很欣賞,可他不同,他更喜歡他弟子范蠡那樣的後天成才者!

    「這位君子的不錯,我的確是挑著時間北上的,就是要等趙將軍打下一片山河後才肯投入幕下。」

    此言一出,不但項橐側目,連趙無恤也有些詫異。

    計然也不怕實話,「好讓將軍知曉,老朽並不擅長軍爭,在將軍與勁敵鏖戰時來此也無所事事,還不如多遊玩山川,珍惜自由時光。只有在將軍有了千乘之地後,才有我用武之地,河內、河北、魯國,將軍能馬上得之,卻不能馬上守之。恰好,老朽最自信的,還是治國、守成之道,我此次前來,雖無法讓將軍迅速戰勝強敵,卻可為將軍獻上整合晉魯,安邦定國的百年之計!」 本帖最後由 飛雪月 於 2016-6-4 15:17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6-4 00:19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739章 百年之計


    軍之所處,必生荊棘,剛剛經歷鏖戰的帝丘城外一片荒蕪,惟有爛泥、瓦礫和遍地墳冢,無家可歸的衛國人已在城牆的陰影下重新搭起帳篷,像牆角的小草一樣頑強地生存著。

    「帝丘被圍攻了快一個月,大量難民湧入,民生是個大問題。」項橐不情不願地向計然介紹。

    計然頷首,默默觀察沿途的一切,心中有了定計。

    雖然看上去民生凋敝,但趙軍已經稱得上是「仁義之師」,攻帝丘兵不血刃,損失寥寥,入城後也未大肆劫掠,反而禁止投機者暴亂,比起南方吳楚爭戰的枯骨遍野好多了。

    進入外郭區後,泥濘的道上人潮洶湧,眼窩深陷的戰爭孤兒群聚在旁呆望,亦或是放聲乞討。趙無恤的手下為了讓這些人讓路,取出大把趙錢拋擲出去,孩子們旋即展開爭奪,他們中的幸運兒大概今晚能吃上一碗熱粥。

    計然觀察到,城內的市集尤其擁擠,戰後趙無恤已經打開帝丘的糧倉,運出來部分補給,但食物的價格仍高得離譜。形容憔悴枯槁的士與女圍滿每一個貨攤,而那些囊中羞澀的人則站在巷子口,陰鬱地觀看。

    趙無恤迎接計然的車隊從這裡經過,能感到到無數目光落在身上:麻木,畏懼,甚至淡淡的敵視。不過待遠遠看清趕車的是征服者後,都大為吃驚,究竟是什麼身份地位的人,才值得趙無恤為之駕車?

    那車上佔據主座的半百老翁相貌平平,衣著簡樸,也不像什麼大富大貴者啊。

    途徑魚市時,那半百老者甚至公然讓趙無恤停下車,他緩緩踱步下來,和漁夫們親切地交談,聊家人可還安好,聊市場行情,甚至是捕魚的機巧。他問這問那,最後又什麼都不買地離開了,眾人在趙氏武卒劍戟組成的牆垣之外悄悄圍觀,卻見整個過程裡趙無恤面色如常,並無慍色。

    「此人究竟是誰?」

    等車隊離開後,眾人便湧到那緊張兮兮的漁夫面前打聽,消息很快就傳了過來,「那老者自稱是來自宋國的普通士人,趙將軍覺得他是賢人,故厚禮待之!」

    眾人紛紛咋舌,沒想到舉刀躍馬,讓他們畏之如虎的趙無恤還有寬容的一面。

    事情還沒完,到大帳後,趙無恤又領著計然坐到上席,並向來捧場的衛國賓客隆重介紹他。滿堂衛人都十分驚異,等到大家酒興正濃時,趙無恤更是站起來,走到計然面前舉杯向他祝壽,就差將此人捧上天了。

    於是,辛文子之名,連帶趙無恤禮賢下士的名聲,就這麼傳遍了帝丘。加上他之前厚葬衛靈公、善待師涓、接納蘧伯玉的舉動。一時間衛國士大夫們開始覺得,這位破城而入的強盜,似乎也沒那麼面目猙獰……

    待曲終人散後,營帳中只剩下趙無恤和計然二人,無恤這才朝計然行了一禮:「今日多謝先生了。」

    計然避讓道:「老朽初來乍到,未立尺寸之功,將軍何出此言?」

    「我雖然愚笨,眼睛卻是亮的,先生今日刻意在魚市停留,是想要為我博取名望啊。」

    計然笑道:「我只是順應將軍的做法而已,老朽是個宋地鄙人,將軍卻委屈車馬,親自在大庭廣眾之中迎接我,我本不該在市場久留,將軍卻願意屈尊陪我。今夜之後,恐怕衛人都會認為將軍是高尚的人,能禮賢下士。如此一來,不願做蒯聵臣子的衛國士人,恐怕會絡繹不絕地投奔將軍,將軍得提前準備好足夠的印信,不要到時候還得尋桑木來刻。」

    「但願如此。」初次見面就心有靈犀,合作愉快,趙無恤對留計然在身邊輔佐又多了一份殷切。不過比起這些區區小道,他更關心的還是計然先前提到的「百年之計」!

    計然卻故意賣了個關子:「將軍,魯國尚在齊軍威脅下,只有解決了這個東方大患,才有整合晉魯的機會。何況晉魯之間,還夾著衛國呢。」

    趙無恤不以為然,搖著酒盞道:「先生也見了,衛國已被我降服。」

    「雖降服,卻未歸化,衛國依然是獨立的衛國,而不是趙氏統轄的一個縣。」

    趙無恤眯起了眼,自己讓人故意對外宣稱,趙小將軍有爭霸之心,他在學晉文公,雖然降服了衛國,卻不會覬覦這裡的土地。到現在為止,已經有兩人說破他的打算了,難道自己的目的,真的路人皆知了麼?

    也罷也罷,不求讓天下所有聰明人上當,只求能忽悠過蒯聵。

    他虛席道:「我正有此意,還請先生說說將衛化國為縣的計略。」

    ……

    「衛國位於兗州,地平土沃,無大川名山之阻,是東西午道彙集的中心,轉輸所經,常為南北孔道。其西連邯鄲、河內,正好抵在冀州的心腹上,東走濟西、陶丘,恰是魯國、曹國的之咽喉。過去百年間,齊、晉常角逐於此,晉楚誰得到鄭國,誰就能稱霸,同樣,齊晉誰得到衛國,誰就能統九河而天子致伯!故將軍欲統太行東西,必先在衛國佈局。」

    計然洋洋灑灑分析了一通後又道:「但化國為縣,非一朝一夕之力,得從人和物兩方面同時入手。」

    「民為邦本,請先生先說人事。」

    計然讚賞地看了認真的趙無恤一眼:「唯,衛國沒有大的世卿,但大夫勢力卻十分強大,衛侯元舊臣裡精明者不少,民眾視衛康叔子孫做君主為天經地義,也不會服從趙氏直接統治。若將軍直接滅亡衛國,這桑間濮上恐怕很難控制,衛國的大夫和士會孜孜不倦地捍衛衛國的存在。所以暫不可滅衛國社稷,而是要以衛人治衛土,在扶持蒯聵為君的同時,在衛國為將軍造勢。」

    「如何造勢?」

    「早間的事情就是造勢的一種,今日帝丘的情狀我看在眼裡,損而不亂,正是收攬人心的大好時機!通過將軍的禮賢下士,衛國的士將放下對你的懼怕,再暗中鼓勵蒯聵大肆報復與他有仇者,讓這些人不得不投靠趙氏,如此衛國士大夫之心可得。」

    「其次是民眾,趙氏可通過蒯聵間接控制衛國,以後凡是賑濟,救災等事,將軍可以全部攬到自己名下。而征勞役、加稅等事,就歸罪到蒯聵頭上。有了這些,加上如將軍所說的,蒯聵無德,且無容人之量,假以時日,待他把衛康叔之德統統敗光掉,將軍就可以順理成章地助衛人再來一場逐君之變。之後是再扶一位小國君為傀儡,亦或是直接將衛國變成趙氏的縣,都任將軍選擇。」

    「好主意,與我心意頗合!」趙無恤拊掌而贊,他之前已經有意識地在做類似的事情,計然點明後,目標就變得清晰了。暫且先留著衛國,五年,十年,等時機成熟後再兼併不遲……

    「那物方面呢?」

    計然道:「眾所周知,衛國的風俗、官職,乃至於許多細緻的方面都與趙氏、魯國有出入。將軍可以誘使蒯聵改革衛國的制度,力求在文字、車軌、貨幣、曆法、畝制、度量衡等方面與趙氏和魯國趨同。」

    如此熟悉的語句,這是……

    「車同軌,書同文?」

    趙無恤詫異地看著計然,不由脫口而出。 本帖最後由 飛雪月 於 2016-6-4 00:29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6-4 00:31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740章 走向共和(上)

    「車同軌,書同文?」

    計然一愣,隨即頷首不已:「將軍總結的好,簡而言之,這就是老朽所說的百年之計。若能如此,統合晉、衛、魯,讓趙氏幅員之內如同一國,並非難事。」

    趙無恤吞下了心裡的驚訝,原來只是英雄所見略同。這位計然先生不愧是歷史上搞經濟的行家,非但善於洞察人心,還能著眼於底層的物質基礎,知道這是決定上層建築的根本。他提出的雖然只是區域性的統一,其意義卻非同一般。

    天下定於一,不僅僅是政治名義的統一,更是經濟、文化上相互聯結。以武力吞併諸侯可能只需要幾十年時間,但在經濟、文化上統一九州,卻得花上數百年!

    這也是歷史上秦首肇一統,但各地的融合卻大成於漢朝的原因。

    若他在公元前5世紀就開始著手文化和物質上的統一,歷史又當如何呢?光想一想,就足以讓趙無恤激動莫名了。

    不過等他興致勃勃地想要知道計然」百年之計「的詳細內容後,這位辛文子先生卻開始顧左右而言他了。

    計然肚子裡不知有多少主意,卻故意神秘兮兮地藏著一手,趙無恤拿下衛國,他便獻上統合衛國的計畫,等趙無恤擊敗齊軍,回師打贏晉國內戰後,他才會獻上「百年之計」的詳細舉措。

    趙無恤也無奈,這些在野大才,是不是都這麼有脾氣和性格啊?

    「那曹國呢?我如今將曹伯陽送去朝歌,讓宋軍佔領曹國南部,子貢維持陶丘各勢力平衡,但只是權宜之計,對曹國要如何處理,先生可否試著說說看?」

    計然一笑:「我年輕時常從陶丘經過,對那裡也算熟悉。江、淮、河、濟被稱為『四瀆』,陶邑處於四瀆所形成的河道交通網中央,陸路也四通八達。那裡南通宋、吳,北適燕、晉,東接齊、魯、泗上諸侯,西連鄭、周。陶可謂是天下之中,諸侯四通,貨物所交易也。」

    「如今的陶丘更加繁榮無比,光是褚師每年收上來的市稅,就相當於五萬戶農家的十一稅!故諸侯無不垂涎陶丘,由此可見,此地不但在地勢上很重要,也是將軍未來最大的金庫,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所以陶丘必須控制在趙氏手中。」

    無恤深以為然,他當年派子貢在曹國經商,就是看中陶丘這一點:「先生的意思是,乾脆絕了曹國的社稷?直接派官吏治理陶丘?」

    「這是最乾脆的手段,但將軍也要小心,我本是宋人,所以知道宋國對陶丘的渴求有多大。一百年了,宋國連續不斷攻曹,就是想將這塊肥肉吞到肚子裡。宋國執政雖是將軍的姻親,但其人貪婪目光短淺,我來衛國之時,他便到了陶丘近郊,屢次想進城,都被子貢勸阻。他自覺宋國對趙氏有大功,一定會提出讓宋國吞併陶丘,將軍若將陶丘據為己有,恐怕會讓趙宋之間生出間隙來。」

    趙無恤點頭稱是,此言不錯,這就有點像後世戰國時齊閔王吞宋導致諸侯懼怕離心。

    計然又警告道:「可若是給了宋國,到時候,宋就是一個擁有了陶丘這處財源,又割佔濮南、泗上,兵鋒達到兩千乘的大國。樂氏想不生出野心也難,趙氏還能控制得住他麼?當年秦穆公扶持晉惠公歸國後卻遭反噬之事,將軍要引以為戒啊。」

    無恤沉吟了,手指在案几上啪嗒敲響,計然點出了一處他過去忽略了的地方,那就是不能讓宋強大到脫離自己主導的程度。在歷史上,正是宋景公吞併曹國,使得宋國一飛衝天,成為戰國「第八雄」,號稱「五千乘巨宋」,著實在淮泗囂張了許多年,讓齊、楚、魏三大強國頗傷腦筋,他不準備讓歷史重演。

    如此一來,陶丘就變成一個燙手的山芋了,吃下去會噎著,送人也不可。最好的辦法,恐怕還是像衛國一樣,先建立傀儡統治。要不,尋一位曹國公室子弟繼位?不過趙無恤心裡又有些不甘,好容易趕跑了曹伯陽,到頭來卻什麼都沒變……

    計然又道:「將軍不必倉促決定,等見了子貢再議也不遲,論對曹國的瞭解,論在陶丘的威望,如今誰也比不上他。」

    「如此也好。」

    趙無恤起身道:「不過在帝丘是見不著他了,魯國已經被齊軍打得一日三次告急,他們快撐不住了。時間緊迫,眼看衛國新朝廷已經搭起了草台,我也不能在此久留。後日大軍東進,我還是去洮邑與子貢匯合罷。」

    他回頭看著計然道:「齊國大軍雲集於魯地,此去又是一場不知結果的廝殺,先生可願隨我去觀戰?」

    計然一笑:「我三四年前就在孟諸旁的山上對友人預言過,十年內必有霸主興,此戰是將軍定霸北國之役,老朽豈能錯過?」

    ……

    衛國新朝廷是在趙無恤操控下,一個網羅原衛國世卿大夫組成的親趙傀儡政權,孔圉為執政,其餘大多是蒯聵的黨羽。

    因為衛國已經就範,趙無恤便沒有留太多兵卒,只讓楊因為監視,一師陳定國所帥的宋軍,和一師來自河內的趙氏新兵駐守,同時幫助衛國重新武裝起來。

    在軍事上,他們以一些武卒老兵為骨幹,組織了一些降兵、流民湊數。這個政權事事要聽命於趙無恤,並充當趙氏作戰的幫手。

    不過東面的戰事,趙無恤就不指望衛人了,他在帝丘已經耽擱得太久,魯國那邊的局勢愈發不容樂觀。據悉,泰山、東魯一帶的魯國貴族或叛或降,西魯又被國夏打了個對穿,魯軍不敵,退守曲阜、郈、費、鄆城等堅固的堡壘,其餘地方呈一片糜爛之勢。

    於是破衛後的第七天,趙無恤帶著兩萬大軍迅速東進,只花了一天時間就到了六十里外的洮邑,他們會在此休息一夜,次日便要繼續行軍,進入魯國境內!

    至於宋國友軍,則在濮水對岸,兩軍隔河並肩進發,互為犄角。

    紮營後,隨宋軍北上的子貢也正好渡過濮水過來,他趕了一天一夜的路,臉都來不及擦一把,就被趙無恤拽進帳內問對。

    事關對曹國的處置,不能讓外人知曉。趙無恤讓漆萬去外面守著,他則順手倒了一杯漿水給子貢,看他狼吞虎嚥地飲下後,便打斷他的行禮道:「時間緊迫,那些虛禮就免了吧,我一會還要去召開敵前軍議,關於曹國的事情長話短說。我問,你答。」

    「聽好了,第一個問題是,陶丘現在形勢如何?」

    「唯。」子貢也顧不上拘禮,用寬袖擦了擦汗水後回答道:「曹伯出奔後,城內已放棄抵抗,兵卒一哄而散,國人見公孫疆已死,怨恨已報,也沒有在街上久留,在僕臣派人勸說下,各自歸家了,只用七八天時間,市肆又恢復了熱鬧。」

    「善,只要沒有昏君惡臣胡來,士民自己也能照顧好自己,第二個問題,我軍控制曹國多少地方?」

    「包括陶丘在內,曹國共計有城十六座,戶五萬,遵照主君的指令,其中靠南的六座城連同兩萬戶人口,將劃給宋國控制,其餘都在我軍控制下。」

    「第三個問題,若此時直接化曹國為趙氏的縣,不考慮外部因素,你認為曹人能接受麼?」

    「不可!」子貢出言很急促,他勸道:「曹人雖然安於現狀,但若貿然吞併,恐怕會激起曹人不滿,陶丘裡的十三家大商賈,以及七家大夫之室也會擔憂。」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國人的力量,子貢算是見識到了,他不希望逆民意而行,趙氏雖然佔據了曹國,控制還是太薄弱了些,沒有直接統治的基礎。

    「僕臣認為,對待曹國,還是立一位新君,主君間接控制為好。」

    趙無恤顰眉思索,子貢則在如數家珍地點著曹國的公子公孫們。

    「曹伯無子,卻有幾個弟弟和堂弟,僕臣建議從裡面挑一個年幼者為君……」

    趙無恤突然舒展了眉頭,似乎是想到了一個好主意,他打斷了子貢:「第四個問題,若讓你來管曹國,能讓人心服麼?」

    子貢一愣,咬著嘴唇想了想,這才說道:「十三家商賈與我有舊,還算聽話;而那七位大夫,得靠我與主君溝通,對我畢恭畢敬;至於國人,國人在我號召下驅逐了曹君,殺了公孫疆,故十分信任我。若我呆在陶丘,還是能在各勢力間長袖善舞的……」

    他想到一種可能,訕笑道:「主君莫非要我做曹國新君的大夫,讓我代主君管控陶丘?」

    「差不多。」

    趙無恤似笑非笑,他讓子貢將陶丘裡的各勢力,以及各階層現狀簡略地說了一下,得知經過次一事,曹國君權算是威風掃地,曹人對國君的需求,更多是出於一種慣性。

    他更是覺得此策可行,便指著子貢道:「第五個問題,你聽好了。」

    「唯。」

    「四百年前,宗周國人暴動,以專利之法害民的榮夷公被殺,周厲王逃於彘。國人不願意厲王回來,也不接受他的太子繼位,後來發生什麼了?」

    子貢不假思索:」德高望重的共和伯被大夫和國人推舉出來,干天子之位,而周定公、召穆公則佐其處理政務,三公共治。直到十四年後,周厲王死於彘,太子靜繼位為周宣王,故而這十四年被稱為共和行政……」

    「沒錯!」趙無恤一拍手掌,踱步到有些迷糊的端木賜面前,眼裡閃著耀眼的光芒,子貢知道,這是趙將軍發現某件事很有趣時的表情。

    「共和。」他念叨著這個詞:「子貢,我想要你做陶丘的共和伯,與曹國的大夫、豪長、商賈、百工一起簽訂契約,在找出適合的新君前,行共和之政!」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6-4 21:35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741章 走向共和(下)

    次日凌晨,啟明星才剛剛升起,子貢便又匆匆離開洮邑,渡過濮水回歸陶丘。

    直到坐在搖搖晃晃的木舟上,子貢依然有些精神恍惚,大帳中趙無恤說的話他歷歷在目,卻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子貢的老師孔子是個唯君是尊的人,人們說他「三月無君則惶惶不安」,復周禮之事也是以君主為核心展開的,若離了君主,一切都無從談起。子貢或多或少繼承了他這一點,一旦成了趙氏家臣,便忠心耿耿,出疆必載質於趙無恤處。

    不過這一次,趙無恤卻給了他一項不同以往的任務,也顛覆了子貢過去的認識。

    「你要回去告訴十三家大商人和七家大夫,曹伯不會回來,新君暫時不會繼位,他們不必擔心曹國公室會秋後算賬。當然,更不必擔憂曹國會被強鄰吞併,曹國的獨立,有我擔保。「

    總而言之,曹國將進入一個沒有君主的空位期,空位期的長短全由無恤的心情而定,或許一年半載,或許永遠。在此期間,子貢要攝曹國之權,行「共和之政」,在沒有曹君掣肘的前提下聯合大商人和貴族進行自治。

    「凡是在驅逐曹伯過程中出力的人,都會被吸納進官府裡為吏,你自任陶丘的執政官,位比小國之卿。」

    子貢咋舌:「主君,可我年不過三十,又不是名卿望族之後,怎能為卿……」

    「我十九歲就當魯國上卿了。」趙無恤卻不以為然,「小國之卿,只相當於魯國的上大夫,你將此看做一次尋常的陞遷即可。」

    子貢的心情卻久久不能平復,不管小國大國,卿就是卿啊,他那些師兄弟們,尤其是宰予夢寐以求的位置,竟就這樣落到了他頭上!

    不過眼下除了他以外,的確沒有適合的人選,既讓曹人信任,又讓趙無恤放心。所以子貢也當仁不讓,「僕臣一定盡力,不負主君厚望。」

    「你不可辜負的人不止是我,還有陶丘被你蠱惑著驅逐了曹伯的民眾們。這次國人暴動的基礎是陶丘的百工、商賈和士、國人,以及部分外郭的農民,他們是新政體立足的根本。曹國乃國人之曹國,非一人之曹國,想要把這句話付諸實際,子貢任重道遠,勉之,勉之。」

    之後,趙無恤因地適宜,根據曹國的特點,為子貢粗略勾勒了未來「陶丘共和國」的輪廓。

    陶將享有自由的法律和獨立主權,但朝聘、外交、戰爭之權則暫時由趙氏代管。同時會取消軍隊,只保留少數衛戍城市的部隊,如此便能減少兵賦,解放勞役,這算是子貢給他們帶來的第一項仁政,曹人大概會歡欣鼓舞吧。至於陶丘的安全,趙氏會一手接過,一師趙兵會常駐陶丘,當然,他們每年也要向趙氏繳納一筆可觀的「盾牌錢」。

    反正曹人的戰鬥力實在不夠看,索性讓他們卸下武裝,好把精力全部投入到生產和貿易上。

    「發展經濟,消除曹國公室的惡政;鼓勵貿易,關市適量降稅,讓陶丘的市場成為真正的天下之中;組織商隊,把生意做到更遠的地方,這就是你這位執政官的任務。」

    子貢凜然,他心裡也明白,趙無恤所謂的保證曹國獨立是有限的,其實只是趙氏的附庸和市肆。他一方面要治理陶丘,另一方面又要保證趙氏的利益。趙氏領地出產的貨物在陶丘享有優惠權,而當貿易戰爭再度打響時,他也得緊跟趙氏步伐……

    船行水中搖搖晃晃,子貢也不想休息了,他走出船篷,抬頭望著滿天星辰,一會惙惙不安,一會有躊躇滿志。

    這執政官,不好做,弄不好兩面得罪,但子貢又想去嘗試嘗試,誰讓他的名號是「陶朱」呢?這座城注定與他有緣!

    ……

    子貢不知道的是,就在他離開後不久,剛剛召開完敵前軍議的趙無恤也踱步出來,站在岸邊遠遠望著船隻行遠。

    「子貢此去陶丘,要做的是前所未有之事啊……」計然不知什麼時候也來了,站在趙無恤身邊輕聲說道。

    無恤點了點頭:「先生曾說過,天下不可五十年無霸。」

    計然捋了捋鬍須,盯著趙無恤道:「然,如今正當其時,十年內,必有新霸主興起。」

    「那我也要對先生預言,天下五百年必有一場大變局,上一次,是周商易代,無論是禮制、宗法、制度都會為之一變。」

    計然領悟:「將軍的意思是,如今五百年過去了,又到大變局的時候了?」

    「不錯,不僅是子貢要去實踐的共和行政,還有其他方面。」

    「比如說?」

    「比如先生所見的世卿沒落,士人奮起,禮樂崩壞,世俗後來居上,又或是先生還未見到的,官府之學或分為百家之言……而這分割了幾百年的九州諸侯,或許會再度融合,天下將定於一!」

    計然半響無聲,過了一會才說道:」將軍言之鑿鑿,彷彿親眼看到過一樣……天下定於一,這個我認同,不過定於一後又要如何統合諸侯,卻是個大問題。老朽敢問一句,將軍期望的,會是像陶丘一樣的『共和行政』麼?反正列國君主如同傀儡的數不勝數,還不如讓各家卿大夫聯合,廢黜國君,推舉一人進行統治?「

    「不會,也永遠不可能。」趙無恤的答案斬釘截鐵。

    陶丘有驅逐國君,讓士大夫和商賈、百工共治的土壤,但其餘地區卻沒有。趙無恤知道,他不但要繼續歷史上趙氏「化家為國」的事業,而且新的政權還必須是君主****的,朕既是國家!

    如此才能以前所未有的凝聚力,推動這五百年大變局最終完成。

    至於陶丘,可以看做是一塊實驗地,一個趙氏政權控制下的特別行政區,是萬綠從中的一點紅。趙無恤對它的未來定位,大概就相當於後世德意志第二帝國內的那些自由市吧。讓寬容的統治維持商業活性,對他有利無弊。

    子貢的船已經到對岸了,透過星光和火把,趙無恤感覺他在對岸朝自己行禮。再放眼望去,但見濮水兩岸,兩萬趙軍和一萬宋軍已經開始埋鍋造飯,只待天明,就齊齊朝魯國出發!

    他沒看到的是,退後一步的計然在重複著趙無恤先前的話,卻得出了新的結論。

    「五百年,必有王者興……」辛文子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他輔佐趙氏的心意,如今已經堅定如鐵了。

    ……

    軍旅之中,伙食必須方便簡單,這時代各國的軍糧都是老一套:糗,也就是以粟米為主食,佐以野菜熬製的稀羹,想吃葷腥?那肯定是大戰之前的加餐。

    計然本就常年遊歷於江湖,風餐露宿慣了,當然沒有名士挑三揀四的講究,對軍中伙食早有心理準備,不過等趙無恤的庖廚將食物擺到他面前時,卻讓算無遺策的辛文子一怔。

    「這是何物?」他指著筐裡的東西問項橐,卻見那物什呈圓形,直徑尺許,厚一寸,拎了拎發覺重三四斤,其表面斑黃乾燥,看似是一種麵食。

    趙無恤在晉國的時候早早讓工匠造石磨,又做出了麵粉,如今在趙氏領地,五花八門的麵食已經是較常見的食物了,但只有士大夫才吃得上細面,軍中怎麼吃得起此物?

    「將軍讓庖廚做的,他稱之為鍋盔。」

    小項橐輕車熟路地拿了一塊,掰開後放入滾燙的釜中,與肉羹、菜羹混合到一起,頓時香氣四溢,讓計然食指大動。

    嘗過之後他才發現,這鍋盔放的生硬,猛地一口咬下去能把牙齒磕掉,都能當盾牌使了。必須以水或者泡上一會才行,這時候入口味道就好多了,乾硬耐嚼,內酥外脆,嚼勁十足,下嚥回香無窮。

    吃完後,計然已經飽得不行了,他讚不絕口,隨即起身在營帳邊繞了一圈。他發現除了軍吏外,趙軍裡的武卒精銳也吃這東西,只有那些新兵和勞役還嚼著未除盡沙石的粟米,羨慕地看著。

    鍋盔雖然較一般軍糧要貴,但若只是用來養武卒的話,這投入倒也不虧。

    計然回來後對趙無恤說道:「我現在知道趙武卒為何士氣高昂,百戰百勝了。將軍不但在兵勢上獨出一轍,兵器、武備上推陳出新,連軍糧上也有新意,此物容易攜帶,適合長期存放,而且隨時可以開吃,晉國諸卿和齊人,光在這一點上,已經先輸給將軍一籌了。」

    「先生見微知著。」無恤微微一笑,這些基礎的東西別看不起眼,有時候卻能決定戰爭的勝負,對提升士氣,節省時間,保證兵卒健康都很有效果。

    吃飽喝足,也該上路了,至於目的地,趙無恤攤開地圖,看著上面道:」先前齊人兵力分散,國夏率兩萬軍隊在西魯攻擊鄆城、廩丘等,這兩座城是我傾力打造的要塞,他啃了半個月卻沒什麼結果,於是便越過濟水東進。恰逢郕縣失陷,他與齊侯親率的一萬人,以及部署在泰山沿線的一萬人匯合,四萬大軍攻擊曲阜,導致魯國腹地一片糜爛……「

    孟氏「失守」郕縣一事,趙無恤深覺有種種疑點,因為它陷落得也太快了,據張孟談的來信描述,是孟孫說和子服何孤身跑到曲阜通告此事,其中必有蹊蹺。

    說不定,是孟氏早就謀劃好的計策:趙氏盛,則孟孫何忌奔齊,讓弟弟上位;若齊軍勢大,則孟孫何忌再歸來接手,而他弟弟就與家宰子服何裝作無辜。如此一來,無論哪邊獲勝,孟氏都是贏家。

    和當年魯僖公在晉、楚之間兩邊下注如出一轍啊,這些魯國人……趙無恤恨得咬牙,只後悔當年沒將三桓徹底滅了,現如今,只能等戰後再與他們算賬。

    他敲著地圖對眾人說道:「我軍將經由鄆城回歸魯國,力求三日內抵達中都。只希望齊國人還盤桓在魯國境內,三萬對四萬,雖然敵軍有優勢,但比起當年的雪原大戰算不上什麼。加上我軍還有地利人和,此戰必要讓齊人有來無回!」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6-5 09:11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742章 暴行

    從洮邑往東百餘里,便是趙無恤劃定的魯國疆域內了,趙軍徹夜兼程,第一天就走了足足七十里路,次日又走了差不多的距離,傍晚時到達廩丘。

    廩丘本是齊國大夫烏亞旅的領邑,趙無恤入魯時強佔了去,這之後,他便將此地建設成了一個要塞城邑:他讓工匠改落後的「兩版垣」為晉國的四版築城法,外郭得到擴建,牆體上增加「行城」,也就是後世的馬面,形成甕城,護城河也加深加寬。如此一來,這座城池在公元前五世紀的攻防中便固若金湯,除非齊軍裡也出個像公輸班一樣的攻城大師才行。

    齊軍自然是啃不下這塊硬骨頭的,國夏帶著兩萬人嘗試了幾次後,便遠遠繞開了廩丘。廩丘雖然保住了,可周圍心存僥倖,沒來得及撤入城中的民眾卻遭了殃……

    得知趙氏大軍歸來的消息後,廩丘沸騰了,攜壺漿以迎者不計其數,但更多的還是雙目含淚的訴苦者。

    一群廩丘人在趙軍經過的地方單膝下跪,破爛的衣著雖已換下,渾身的血污雖已洗去,但他們臉上依然刻滿了恐懼和仇恨。

    臉和手上生了很多瘡疤的冉耕指著跪在地上的廩丘人憂傷地說:「趙將軍,整個羊角鄉就只剩這些人,其他的都通通死光了。」

    冉耕字伯牛,四十餘歲,本來跟著孔子一起遊走各國去了,但在宋國時患上了癩瘡,在春秋時人看來,這是種不治之症,冉耕便辭別孔子後回鄉等死。誰料卻被去當地行醫的靈鵲醫者所救,自此之後,冉耕對趙氏政權的態度徒然改善了不少,甚至主動尋求入仕,做著廩丘城的邑三老。

    「怎麼回事?」趙無恤皺起眉來,一般而言,春秋時作戰不會做的這麼絕,大規模的屠城,要到戰國甚至楚漢才漸漸多起來。

    「當地的亭長想要守土保民,在齊軍來時反抗了一陣,還以暗弩射殺了一個齊*吏……」

    死的是個齊國「連長」,是齊軍中管五十名兵卒的基層軍吏,攻羊角鄉的齊國鄉良人見手下喪命,頓時暴跳如雷,破邑後開始大肆報復。

    「起來。」趙無恤面容很沉重,他下馬將這些人一一扶起,」通通都起來,將事情原原本本告訴我!」

    羊角鄉的鄉民紛紛掙紮著起身,一位拄著鳩杖,顫顫巍巍的老者要靠人攙扶才能站起,另一個眼神呆滯的女子則恍若未聞,依舊維持跪姿,怔怔地望著路過的趙軍,看著他們整齊擺動的腳和揚起的塵土,面露驚駭。

    最後,還是那老者首先開口,將齊軍攻下羊角鄉時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

    「老朽家是釀酒開酒肆為生,就在鄉里的石橋邊,鄉黨們都說老朽家的粟米酒是廩丘最好的,鄉社和祭祀時也用我家的酒……」

    老人就喜歡短話長說,絮叨了一陣後,他才哀傷地哭訴道:「如今全沒了,齊兵進來後到我家大吃大喝,又把剩下的酒全倒地上,放聲大笑,老朽的兒孫與他們理論,卻被統統拴上繩子當勞役帶走,老朽之妻活活氣死,如今家中只剩老朽一人……」

    老者悲愴之餘,他旁邊一個手腳粗壯的農民也憤憤不平地說道:」我家在鄉外,齊軍大半夜經過裡閭時,把田地宅邸通通燒了,誰要是敢上前阻攔就沒命。彼輩不僅搶掠,簡直是在發洩,他們將耕牛宰了之後也不吃,只是把屍體丟在那兒喂青蠅和鴉雀。」

    「還將我的弟子活活軋死!」一個自稱攻金之匠,臉上被打的青紅皂白的匠人嘟囔道:「齊人四處抓捕工匠,抓住一個就問是否會冶鐵鍛打,無論說會與不會,都被抓走。我徒兒想逃,卻被齊人駕車追上。齊國甲士在車上哈哈大笑,追著他跑來跑去,還拿箭射他,就像在捕獵。我那弟子就這樣跑了一路,最後摔倒在地,車輪從他頭上直直壓過。」

    「你是怎麼逃出來的?」

    那人指了指腿:「途徑河流時跳車,被箭射中腿,卻撿回一條命,不用死在異鄉。」

    趙無恤又將目光投向那個少女,她才十五六歲,卻面容枯槁,驚懼無比,不用說便知道,肯定是遭了齊兵的摧殘。

    最後,冉耕接過話茬:「附近的犁鄉也是如此,鄉民躲進哨樓裡反抗,齊人便尋來柴火,將他們活活燒死在裡面。有人開門衝出火場逃走,他們便開弓射殺,連懷抱嬰孩的女子也不放過……廩丘人五年前也歸齊國管,言語相同,習俗也沒什麼不同,可那些齊兵卻不管不顧,四處搶掠、殺人,唉……」

    他抬頭盯著趙無恤:「就像,就像是在報復……「

    「報復我當年破廩丘,報復廩丘人自認為是趙氏之民,不把自己當齊國人麼?亦或是報復幾年前的雪原之戰,我把齊人的許多父兄埋葬在這片土地上?「

    趙無恤的怒意在積蓄,他冷聲問道:」攻擊廩丘的齊將是誰?「

    「是齊國公子陽生,還有個叫閭丘明的鄉良人。」

    「陽生……」趙無恤冷冷說出這個熟悉的名字,「他的確有可能這麼做,此人曾被我俘虜,在晉國做了幾年人質,去歲才被知伯放歸,他這麼做,恐怕是因怒興兵,殺我治下之民,以報復被俘之恥罷。」

    趙無恤拉住一輛經過的戰車,也不管上面的甲士又驚又喜,直接登上去,居高臨下對那些來迎接、訴苦的廩丘人說道:「齊人過境,殘害我百姓,此作為好比殺我子女,無恤來遲一步,愧對廩丘父老,當為汝等做主,報仇,若不然,便如此發!」

    話音剛末,干將劍動,一縷黑髮落地,頭髮雖輕如鴻毛,但在廩丘人眼中,這意義卻重於泰山!

    ……

    在廩丘,趙無恤割掉了一縷頭髮,卻和上一次他讓張孟談在這座城焚券市義一樣,引得滿城震驚之餘,也激發了他們同仇敵愾的心情。當日就有無數廩丘城內的青壯振臂而呼,願意參軍去找齊軍報仇。

    「吾等平日也跟隨邑司馬、亭長訓練過數次,願為主君效犬馬之勞!」

    趙無恤當然不可能等待他們,只是讓人給他們發放武器,按照鄉黨什伍,與抽調的廩丘守卒編入後軍中,也湊了千餘人。

    隨後,趙軍繼續往東行進,趙無恤心中憂慮,廩丘都被禍害成這般摸樣,更往東的地區又會如何呢?

    如此想著,從趙無恤到魯國籍貫的普通士卒,都不由加快了腳步。

    不出所料,就趙無恤所見,許多地區都被糟踐得不成樣子,他們經過的許多鄉里都空蕩無人、廢墟一片,不管農田、鄉邑、裡閭、亭舍都是同樣下場。

    他們像一群蝗蟲般摧殘魯地,甚至閒極無聊放火焚燬當地人賴以為生的田地和桑樹林。好在時值仲夏桑樹葉子尚青,而且最近下過雨,因此火勢沒有擴散出去。

    一路看過去,趙無恤的心在滴血。

    甄、廩丘等地,是他控制的第一片領地,無恤在這片土地上嘗試更易制度,幾年間親自跑了許多地方,傾注了大量心血,但齊軍卻瘋狂地想將此地變為焦土。

    他們無法征服魯地,就想將這裡的興旺毀掉,畢竟齊與魯交戰了百年,怨恨也積攢了百年,趙無恤入魯後更是一發不可收拾。雪原大戰,近萬齊人喪命,臨淄滿城素縞,齊人再來時瘋狂報復就不足為奇了。

    不過據冉耕描述,國夏部軍紀尚可,齊軍公子陽生部才是罪魁禍首。在趙無恤破帝丘的消息傳來後,國夏部開始全部撤離西魯,他讓陽生負責後軍,於是公子陽生便能下達命令,讓齊軍任意劫掠,不論財貨、牲口還是女人,喜歡的就搶,不中意的就燒……

    「我會讓國夏和陽生後悔的。」趙無恤沉默地說了這麼一句後,默然東行。

    他的憤怒,終於在途徑高魚邑時達到了頂峰!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6-6 10:14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743章 想跑?

    高魚城不是無恤重點經營的地區,它沒有廩丘牆垣的高大,也沒有鄆城的地利,所以這裡被齊軍攻破,倖存的人逃到了鄆城。趙無恤率軍抵達時,現場只剩焦黑的斷垣殘壁和遍地死屍,而天上滿是飛鳥,大半為蒼烏,它們在高魚上空振翅盤旋,仰頭看去,大小和蒼蠅無異。

    馬蹄落在殘垣上,趙無恤心中卻陰雲密佈。在魯國時,他曾無數次經過此處,每次都會進去坐坐。

    高魚宰名為魚遂,是趙無恤入魯後第一個對他表明善意,邀他飲宴的大夫,在隨後的西魯大夫之盟也好,對抗齊軍也好,與三桓翻臉也好,一直站在他這邊,無論是作為朋友還是封臣,都盡忠盡職。

    趙無恤執掌魯國後,有意為他換一處地方做大夫,可魚遂是本地人,不願離開高魚這處小地方,寧願不做大夫,而當鄆城的左司馬,常駐高魚。

    他卻不幸死了,在齊軍攻到時他奮力反抗,城破後自然遭到了無情的處置。

    在高魚城東,趙無恤看到了魚遂的墳墓……

    「屍體原本被齊人倒掛在城樓上,雙腳被繩子拴住,頭顱惡被梟去,十日前齊軍退去,吾等才將魚司馬收斂,當時屍體已被蹂躪得不成模樣了……」

    據高魚碩果僅存的幾名僚吏描述,等他們回來時,魚遂的屍體已被烏鴉和野狗啃去大半,喉嚨和胸膛被活活撕裂,內臟和扯爛的皮肉條在腹部的開口懸晃,骨頭散落在幾尺開外,破裂斷開,滿是咬痕,上面的肉早被啃食乾淨。

    遇難的不僅是魚遂,或許是國夏的訓斥,陽生離開廩丘後對平民的摧殘沒先前那麼嚴重,卻把報復轉向了當地小吏們。每個為幕府政權盡忠職守,抵抗到底的鄉吏、亭長被俘後都遭了毒手,城東儘是一片新墳。

    無恤祭奠了他們,並吩咐道:「這些人都是魯國,是趙氏的功臣,他們不會白白死去,厚葬他們,並撫卹其家人。」

    「許多僚吏的家眷在破城時也遇難了,齊人和帶他們來的魯國大夫還洋洋得意地說,這就是為趙氏做事的下場……」不知誰喃喃說了一句。

    齊軍中夾雜著不少被趙無恤驅逐的魯國大夫,這些還鄉團聚集在陽生周圍,無惡不作。

    趙無恤默然不語,他強迫自己看了一座土堆的簡陋墳冢,又看一座,再一座,同時不斷告訴自己要剛硬如鐵,殊不知,他的心中已經被怒意填滿。

    「將軍,行軍作戰,最忌因怒興師。」計然適時出現,規勸趙無恤。戰爭裡死人,在辛文子眼裡並不新鮮,多年前的吳師入郢,還有宋之亂裡,類似的事情一遍又一遍發生,除非天下定於一,否則這種情形是無法避免的,會發生在敵人那裡,也會發生在自己的領地內。

    無恤幽幽地說道:「西魯是我的領地,我卻不能保境安民。是我的過錯,在晉國,在衛地耽擱得太久,齊人竟然如此喪心病狂……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我會讓陽生,讓齊國為今日之舉而後悔!」

    他按劍離開,次日,目睹了這一切的兵卒不由加快了腳步,下一站是鄆城。

    ……

    鄆城是趙無恤幕府名義上的駐地,此處河網縱橫,氣候卑熱,和後世淮南的氣候差不多。在連接濮水、濟水的運河,以及許多溝渠開挖後,這裡如趙無恤所願,種上了水稻,當地經濟也紅紅火火,極其繁榮,再不用像以前一樣得逃入大野澤為盜求活了。

    可如今時值四五月,本該是稻花飄香的時候,四野卻空無一人,似乎又回到了趙無恤第一次經過此處時的凋敝狀態。三五成群扶老攜幼的戰爭難民或蹣跚地走在道上,或坐在路邊歇息,見到趙無恤旗幟後無不在路邊下拜,痛哭流涕,說將軍總算歸來了。

    鄆城仍在趙軍手中,為了應付晉國的戰事,這裡的泰半兵卒被抽調一空。西魯從去年六月到現在,快一年的時間裡遭到了齊人的數次進攻,尤其是今年國夏親自發動的春季攻勢,更是一路衝到了鄆城。

    虎會以鄆城數千之眾對抗兩萬人,他也不是什麼當世名將,僅能保證重要城池不失,期間還多次突擊殲滅齊人小股部隊,稱得上有功,但當趙無恤歸來時,他卻一臉慚愧地下拜請罪。

    「罪在余,不在二三子,這一年裡司馬辛苦了。」趙無恤將他扶起,問道:「鄆城還有多少能戰之兵?」

    「在將軍抽調一半縣兵後,還剩三千餘,歷次交戰中折損數百,尚有一師。」

    虎會眼睛一亮:「主君,要決戰了麼?僕臣就怕貿然出擊丟了鄆城,只能坐視齊人在城外耀武揚威,早就憋屈夠了,臣願為先鋒!」

    「前鋒已有人選,你且率一半縣兵編入後軍,待我大軍東去尋齊人決戰時,後軍便封鎖濟水一線,務必讓齊軍不能走脫一人!」

    在鄆城,趙軍與沿著濮水東岸前進的宋軍匯合。如今正是趙氏有求於宋國相助的時候,在鄆城相會時,樂溷便試探性地提出,既然曹君見逐,能否讓宋國吞併曹國、陶丘?

    趙無恤沒有答應,也沒有回絕,而是用一個「拖」字決,說陶丘局勢複雜,此戰過後再議,這樣就不至於讓宋人失望,消極參戰。

    兩軍合攏後錦旗招展,三萬人紮營鋪天蓋地,人吃馬嚼支出不小。鄆城原本儲備三年的糧食,在戰爭期間消耗大半,只夠供應他們停留期間食用。所以未來的大軍補給,還得靠子貢從陶丘運糧,通過濟水和大野澤送達前線。

    根據先前的情報,因為郕縣之降,魯國北境破開了一個大口子,泰山一線和東阿、平陰的齊軍就從那裡魚貫而入,進入魯國腹地的洙、泗流域。如今與國夏匯合後依舊盤桓在那裡,趙宋聯軍過去,正好能碰上正著!

    這是先前的預想,但就在敵前會議再度召開時,先行東去的斥候卻帶回了來自中都的信使。

    來者是闞止,他在幾個月前組織桃丘鐵工坊撤離後便留在那裡,得知趙軍歸來後欣喜若狂,便自告奮勇而來。

    一年未見,闞止有些激動莫名,他對趙無恤行了一個重禮,瞥了一眼似曾相識的計然後,便匆匆說道:「主君,齊軍已經得知趙軍攻陷帝丘,揮師東進的消息,似有北撤的意向!」

    「齊人想跑?」

    趙無恤冷哼一聲,攤開地圖細觀,讓闞止指出齊國大軍的具體位置。

    「就在中都、闞邑以東,洙、泗以西的位置,那一帶地形平坦,齊人在此攻略了幾座城邑,數次試圖攻入曲阜。但彼輩在城中的內應已經被張子和柳下跖全部逮捕,齊軍無人策應,已經生出退卻之心。如今乍聞將軍抵達,便有通過郕邑歸齊的意向。」

    趙無恤微微沉吟:「從鄆城到中都需要渡過濟水,大軍渡河極其緩慢,再到洙泗,一共需要五天時間,就怕等吾等抵達時,齊人已經遁走了……」

    他想了一會,當機立斷道:「速速讓徐承來見我!」

    ……

    西魯陸上的領地被齊*害不淺,可水上的疆域卻固若金湯。

    鄆城是魯國舟師駐地,雖然投入的精力和錢帛不算多,但舟師師帥徐承還是將盜跖手裡剩下的零散船隻打造成了一支真正的水軍,齊人有上次火燒濟水的陰影后,片板不敢逆濟水而上。

    也幸虧他們沒來,徐承在趙無恤的指點下,已經設計出了這時代東方尚無的帆船,船隻的靈活的速度遠勝往昔!

    徐承在大野澤碼頭拜見趙無恤後,被交予了一個任務。

    「立刻聚集舟師的船隻,以及大野澤中的漁舟,先行到濟水渡口處造舟為梁,架設浮橋。」

    造舟為梁是常用的渡河方式,徐承應諾,此舉能讓大軍渡河節省至少一天的時間!

    但還是有些不夠,齊人總計四萬,又在魯國劫掠了不少人口錢帛,撤離起來是較為笨重的,但四天時間足夠行兩百里地,趙軍就算連夜趕路,也只能逮到他們的尾巴。

    無恤自有主意:「你再親自帶舟師大船,運送一支兩千五百人的輕兵,楊帆東行,在大野澤東岸登陸,務必要在齊人撤離前,拖住彼輩!」

    徐承眼前一亮,這是類似吳軍入楚的作戰方式,通過舟師的運送,偏師能夠再節省一天半時間,快速抵達洙泗以西,咬住正在撤離的齊軍。但以兩千五百人攻擊敵方四萬大軍,還得拖住他們至少兩天,縱然趙無恤承諾說,會有一千騎兵先行過去配合,但這簡直就是在送死啊!

    這一次,齊軍的統帥不是無將才的齊侯杵臼,而是有名將之資的國夏!

    在原本的歷史上,國夏可是能以萬餘齊軍,衝破趙鞅的層層防線,佔取了邢地、任地、欒地、鄗地、逆畤、陰人、盂地、壺口,讓晉國太行以東一片糜爛。再會合鮮虞,橫行數百里把中行寅從朝歌送到柏人的狠人啊……

    因為他,歷史上的晉國六卿內戰平白延長了兩年時間。

    這一次,國夏是沒機會有如此兩眼的表現了,但他對魯國的攻擊依舊凶狠。連趙無恤也得等待宋軍匯合,才有把握與之決戰,何況區區一師之眾,基本是有去無回。

    但這是軍令,是留住戰機的最後機會,該派誰去呢?必須是驍勇敢死之將,必須是能捨生取義之人。

    就在趙無恤考慮時,將吏中有兩人同時站了出來,齊聲說道:

    「臣願往!」

    無恤定睛一看,卻見左邊的人鬚髮賁張,正是田賁,他一直又喜又恨的悍將。右邊的人身材短小,比起剛烈的田賁而言顯得有些陰沉,正剛剛被子貢從楚國帶來,未有尺寸之功的石乞……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6-6 10:18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744章 濟濟多士

    時人有言:「蜀有蒼鴿,狀如春花。」此蜀不是位於南鄭再往南的縱目蜀國,而是魯國的一個地名。蜀地位於泰山西南部,魯成公二年十一月,楚國令尹子重組織的「蜀之盟」便在此召開。

    故魯國自古就是野鴿的產地,早在殷商之時,便開始馴化為觀賞和食用的家鴿,與野鴿大異。

    幾年前,自稱能「識鳥言」的公治長又在此基礎上馴養出了能傳信的信鴿,又叫」傳書鴿「,但凡有重要的緊急信件,都將書系在鴿足上,放它歸去,目的地則是鴿子的故巢,還在魯國幾處重要都邑建立了鴿樓和管信鴿的官吏。

    曲阜鴿樓位於內城,被圍牆嚴密保護著,外人輕易不能入內,那些喜歡拿著彈弓打鳥的童子和整日挎著幾張破弓遊蕩的惡少年更是被趕得遠遠的,整個曲阜只有少數幾人才能來此接傳信息。

    魯國的實際控制者張孟談便是其中之一,這些日子裡,每天去城頭查看洙泗對岸的齊軍動向前,他都會先來一趟鴿樓,隨著趙氏大軍回歸魯國,從廩丘、鄆城那邊傳來的消息變得密集起來。

    鴿樓向陽,是蒼鴿喜歡生活的棲息地,張孟談穿過院子時,其中一隻拍著灰翅膀從他頭頂飛過,其他鴿子則嘰嘰喳喳,在各自的巢裡、樹上,房簷上邊還有更多,地面則撒滿糞便。公治長不鼓勵將蒼鴿關在籠子裡養,因為這會讓它們變得不耐遠飛。

    伴隨著一聲呼嘯,鴿群盤旋回轉,鴿哨聲響徹內城,這已經成為曲阜一道新的風景線。

    張孟談不用鴿吏指引,便輕車熟路地拐上鴿樓,開始攀爬,上方有翅膀拍打和嘀嘀咕咕的聲音,以及人的呵斥聲,是公治長。

    「張子,這是剛接到的來信。」

    甫一上樓,身上沾滿鳥毛和淡淡鳥糞味道的公治長便鄭重地將一封信件遞給張孟談,上面插著三根染紅的羽毛,代表著事件的急迫性極高!

    公治長沒他的師兄弟們那麼大志向,不想和軍政沾染上麻煩,他只想好好養鳥,所以只覺得這信是燙手的山芋。

    信中是筆畫簡略的字體,趙無恤稱之為「簡體字」,那些筆畫雖然似曾相識,但若不經過特別培訓,是絕對看不懂全文的。

    掃了一眼後又細細看了一遍,確認上面的袖珍印痕無誤,張孟談這才將信收到自己袖中,臉上卻看不出悲喜情緒,公治長也沒興趣問,又回頭逗弄鴿鳥去了。

    「張子,出了何事?」下樓以後,等在下面的公西赤如此問道;。

    「是主君大軍回來了,已至濟水,不日便能抵達魯國腹地!」

    不待公西赤驚喜,張孟談又囑咐道:「子華,你去內城鼓樓上擊鼓,將子有、子游等幕府僚吏喚到官署中,我有話要說。」

    ……

    半個時辰後,分散在曲阜城各處的幕府重吏們匯聚一堂,在官署內談天說地。

    議論的核心,自然還是魯國腹地齊國數萬大軍的動向,以及趙無恤何時歸來。

    「我聽說,曹國也爆發了一場反叛,卻被子貢師兄輕易擺平,如今曹君見逐,君榻無人。」

    「據說帝丘半月前也被攻克了,如此一來,將軍的大軍也該歸來了。」

    「不錯,齊軍早先還每日來曲阜叫囂,做出一副攻城的架勢,這幾日卻不來了,我看得出,他們在準備後撤。曲阜雖然無事,鄆縣和汶縣一帶卻被糟踐得不輕啊。」

    雖然無恤帶了許多人歸晉,但曲阜的趙氏幕府依舊人才濟濟:冉求為師帥,統帥曲阜縣兵,將一向羸弱的魯兵練得秩序井然,在齊軍攻到曲阜腳下時也沒出現營嘯和慌亂。

    公孫赤為宗伯,管祭祀和接待賓客,他應對有理,而且掌握了城內世卿大夫們的動向,在打擊以季孫斯為首的投降集團時立功不菲。宓不齊也是孔門弟子,在孔門大分裂後選擇了留下,雖然才二十多歲,卻也有政績,他不會理財,但很能調動民心、士氣和社會風氣,故被提拔為管教化的曲阜縣老。

    這是孔門的學生們,此外還有與孔子政見不合,認為仲尼之學文過飾非,會誤國誤民的顏闔,不過這位「國老」不管政務,只有虛銜,今日未到。

    此外,還有從底層小吏一路提拔上來的項國、公輸克、管周父等。

    眾人正討論得興起時,後方傳來一聲輕咳,回頭一看,卻是張孟談,他與吳國人言偃一前一後走進官署內因為趙無恤的介入,言偃沒有像歷史那樣拜入孔門,在趙吳關係大不如前的情況下,他還是頂住壓力留了下來,因為他遵循的是延陵季子之命,與夫差、伍子胥無關。

    張孟談今天穿的很正式,袍服衣冠,腰間不僅有幕府大印,甚至掛著趙無恤賜他的劍,無恤直言,此劍可斬不服約束者,連桀驁不馴的盜跖也要對他低頭三分。

    其實就算不這樣,魯國諸吏對這位幕府家老也很敬重,他以自己的人格魅力與其中許多人做了朋友,又御下方,讓人如沐春風。他為政也不剛愎自用,每每召集諸吏商議,廣泛聽取意見,再融合進措施裡,魯國在趙無恤離開的這一年裡沒有生出大變亂來,多虧了張孟談。

    能以一個晉國年輕士人的身份做到這種程度,已經殊為不易了……

    眾人皆朝他行禮,張孟談微笑著一一回應,踱到堂上後請眾人就坐,笑道:「《泮水》有言,濟濟多士,克廣德心,今日二三子共濟一堂,正如此詩所言。」

    眾人頷首,他們就喜歡張孟談這一點,雖為晉人,卻積極學習魯國文化,許多方面的造詣甚至勝過了他們這些孔門弟子。更讓人詫異的是,張孟談還能同時兼顧政務,這就讓人不得不佩服他的聰慧好學了。

    項橐的父親項國問道:「不知張子今日召吾等前來,所為何事?」

    「的確有事,子有在巡視城防,稍後才能到,吾等便先議一議罷。」

    張孟談讓言偃將譯出的消息分發給在場眾人,他們看了之後,頓時一陣驚喜。

    「將軍果然要回來了!」趙無恤不在,諸吏就像是少了主心骨,早就盼之如盼甘霖。

    張孟談看著眾人欣喜的模樣,又緩緩抽出了第二份信件。

    「將軍回歸曲阜,這是件喜事,但同時送來的還有一份命令。」

    堂內頓時安靜下來,眾人翹首以待。

    「齊國人似乎已察覺到將軍東歸,前些日子嘗試進攻曲阜的兵卒退到了洙泗以西紮營,據斥候所見,他們還在收拾戰利品和輜重,準備撤離。將軍的命令是,曲阜務必配合前鋒,阻擊這批齊軍,拖到大軍抵達為止!」

    堂內一時間沉默了下去,眾人面面相覷,良久後,管周父站起來說道:「張子,魯國腹地足足有四萬齊軍,而且是國夏率領。」

    張孟談點了點頭:「我知道。」

    「在將軍帶了一半人去晉國後,曲阜內只有五千守卒,至多能派四千人出去,四千去進攻四萬,萬一齊人掉頭,可能連半個時辰都堅持不住啊,吾等畢竟不是百戰百勝的將軍……」

    他停下不說了,堂內僚吏們也面露難色,都覺得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我也知道。」張孟談起身,理解地笑了笑,在堂中背著手踱了幾步後,突然說道:「一百多年前,國人曹劌曾說『肉食者鄙,未能遠謀』,國君和世卿大夫對齊軍的長驅直入束手無策,卻是他一個區區國人站了出來,讓魯國化危為安。」

    眾人詫異,不知道張孟談提這陳年往事做什麼。

    「魯國的士從那時候起便以國家興亡為己任了,可惜,三桓專權,雖然也提拔了小部分士,多半時候仍然是在任人唯親,最後導致君不君、臣不臣的局面,大夫三老濁如泥,將軍司馬怯如雞。魯國日削日剝,屢屢遭外國欺辱,甚至到了召陵之會上,季桓子自求降低身份,與邾、滕並列的程度……」

    不知不覺,堂內眾人捏緊了拳頭,他們多半是和曹劌一樣有理想的士,繼承了一定的知識。年輕時一邊背著「泰山岩岩,魯邦所詹。奄有龜蒙,遂荒大東」,一邊看著魯國一天比一天沉淪,早沒了周公之國的驕傲,誰又沒憤怒和心痛過?

    「這是魯國的恥辱啊,世卿大夫們不以為恥,但士和國人卻羞於與之為伍!連孔子也說了,為政者斗筲之人,連士都不夠格!二三子可認同此言!?」

    「夫子說的沒錯!朝中的三桓、大夫皆斗筲之人,何足算也!」深受趙無恤影響,對魯國貴族一向不感冒的公西赤第一個附和。

    張孟談露出了一絲笑容:「可現在呢?魯國又重新站起來了,多次挫敗齊國的侵略,甚至制霸泗上,尊王攘夷,一掃百年積貧積弱。」

    「敢問,是誰讓魯國有了今日中興?」

    「是趙將軍!」這一次,眾人異口同聲,他們再出國時便能驕傲地自稱魯人,卻不會有人膽敢小覷了,只因為魯國大將軍的寶劍,夠厲!

    「而且,二三子是否已經發覺,今日在座的眾人裡,全都是從士或國人一級一級升上來的,並沒有誰是卿或大夫出身,是蔭父祖之爵,卻都已經身居高位,掌管著原本屬於卿大夫的職權。」

    眾人一愣,想了想後,的確是這樣,不知不覺間,三桓倒台了,幕府架空了國君和原本的魯國朝廷,大夫們也被排擠出決策圈。

    「是將軍刻意造就了這種局勢,知道他稱這種情況稱作什麼麼?」

    不待眾人思索完畢,張孟談便斬釘截鐵地說道:「將軍說,這就叫布衣卿相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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