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767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6-25 22:32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775章 獅子大開口(上)

    齊國陳氏別的不敢吹,生養卻是一把一的好手,隨便哪家都有五六個子女。一百多年下來,從陳國逃亡的公子後人已經在齊地開枝散葉,更難得的是,不單數量多,質量也過硬,一代代家主裡沒有誰是吃素的,其餘司馬穰苴、孫書、孫武等旁支子孫也名聲響亮。

    這奉命帶著船隊在大河上監視趙無恤大軍舉動的陳豹,正是陳恆的族弟,他得到的任務本是看住趙軍,為陳氏那萬餘人留出足夠的撤退時間要是趙無恤一拍腦袋,去堵截正在回師的陳恆,他們家可要偷雞不成蝕把米了。

    避免與趙軍交戰,是陳恆放在第一位考慮的事情。

    所以在趙無恤渡河不能,做出北上夷儀的姿態後,陳豹便慌了,他連忙拆了陳恆之前遞給他的信,按照上面說的掛起白旗,乘坐小船來岸上見趙無恤,表明他們陳氏的「善意」。

    「善意?」趙無恤指著在大河上拋錨停泊的陳氏船隊冷笑不已,大翼一,中翼小翼各十,此外還有艨艟十餘,已經是一支不容忽視的水上力量了,任誰想橫渡大河,都得考慮一二。

    「我只看到陳氏與我為敵的決心,絲毫不見善意。」

    「將軍息怒,我也是第一次指揮船隊,難免調度失誤,以至於各船誤會了我的意思,竟阻攔貴軍回國,實在是不該。但陳氏家主和世子的確想與趙氏和解,吾等拳拳之心……」

    趙無恤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夠了,也不用說漂亮話,你此來所為何事?」

    陳豹訕笑道:「舟師會讓開河道,讓將軍順利歸國,從此大河以西、泰山以南歸君所有,陳氏在高唐、東萊,兩家有事則休戚與共,無事則風牛馬不相及。」

    「陳氏撇開齊侯來與我請平,這是為人臣子的本分麼?何況我現在突然不想歸國了。」

    趙無恤打了個哈欠,對旁邊的將吏家臣們說道:「齊國在汶水邊大戰損兵折將,國內諸卿不合,正是我恢復舊疆域的好機會,屬於魯國的汶陽之田已經被我的司馬柳下跖拿下,屬於晉國夷儀也得拿回來,這樣我歸晉時才有底氣。」

    陳豹大急:「夷儀堅城,守卒數千,將軍疲憊之師,何苦去兩敗俱傷?」

    趙無恤笑了:「疲憊?我在魯國已經休息夠了,將士們紛紛抱怨筋骨都開始鬆弛,正摩拳擦掌要再下一城。何況你當我是齊侯,只知道用人命去堆?」

    他輕輕一擺手,公輸班便得令而去,就在陳豹還懵懂不已時,沒多會,江邊便傳來了一陣雷霆般的發石聲響,數架佈置在灘塗灌木叢裡的弩砲齊齊發射,對著百餘步外的陳豹大翼射出了幾枚十幾斤重的石彈。準星有限,基本都落空掉進水裡,砸出大大的水花,唯獨有一顆直接命中船頭,砸得船劇烈晃蕩,上面的人驚恐不已,連忙轉向駛遠。

    「這是……」陳豹看得目瞪口呆,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

    雖然有傳聞說趙氏在汶水一戰裡用上了能發巨石的神秘武器,可今日一見,他才相信那是真的。看來去年攻破朝歌、邯鄲的器械,就是這東西?只可惜弩砲主體掩藏在灘塗灌木裡,陳豹看不真切,也沒法回去後讓工匠仿造。

    趙無恤一點不掩飾自己的威脅:「我有甲兵兩萬,更有發石利器百架,只要安在夷儀城外箭射不到的地方,一天射個上千發石彈,你說說,夷儀守將能堅持多久?」

    陳豹手心汗津津的,若真如此,別說夷儀,就算趙氏一路打到高唐,甚至臨淄下也不奇怪。他也僥倖自己早早來請平,否則再遲幾個時辰,可能就會遭到飛石攻擊了,難怪堂兄陳恆安排他主動來與趙無恤接觸呢,趙氏無論是硬實力,還是機巧之力都太可怕了,的確不可與之為敵……

    正發愣間,卻聽趙無恤再次發問道:「難道你來之前,陳子常沒教過你,要如何與人打交道麼?大夫覲見卿士,就沒有備下一點禮物和誠意?」

    陳豹連忙道:「我這就去補上見面禮物……」

    「我要的可不是羊羔或大雁。」

    「啊?」

    無恤嫌他愚鈍:「也罷,你過來,我指給你看。」

    寬大的屏風前,一張紙制的地圖在蓆子上鋪開,正是齊魯晉衛的粗略疆界。趙無恤手持一支炭筆,一會皺眉一會舒展,他左邊畫一下,右邊畫一下,完了才滿意時拍了拍被染黑的手,道:「我要的也不多,就是這些地方。」

    陳豹定睛一看,差點沒一口血噴出來,這還少?趙無恤將整個河間地,連同齊魯交界的兩大片土地圈了起來!

    他幹笑著問道:「將軍……將軍這是何意?」

    「這都看不懂?陳恆平時很懂我想要什麼,怎麼卻派了你這樣的人來。」趙無恤皺眉,痛心疾首地哀嘆陳氏子孫一代不如一代。

    他用足尖點著地圖道:「自從汶水之戰後,我一直等著齊侯找我和談,商量贖回將吏兵卒,賠償戰爭損失一事,可久等不至,我只能自己派人去齊國南疆索取嘍。當然,陳氏現在出面來與我談也是一樣的,這也意味著,汝等要承擔起齊國戰敗應付出的東西了。陳氏所奪的河間地,趙氏要了,先前奪取的夷儀,趙氏也要了,艾陵、長勺以南的夾谷山地,防門、濟水以南的汶陽之田,也要歸魯國所有!」

    陳豹嚥了一口唾沫,雖然陳氏主動與趙氏請平肯定會付出些什麼,可趙無恤這也太貪婪了吧!光是堂兄剛奪取的河間地,雖然地廣人稀,沒什麼富庶的地方,可光就面積算,就相當於魯國的三分之一!

    其餘兩處,汶陽之田雖被柳下跖攪亂,可往日也是膏腴之地,至於艾陵、長勺以南的泰山東麓山地,是齊國進攻魯國的橋頭堡,同樣地位重要……

    他在這想著,趙無恤那邊卻繼續清點著陳氏需要付出的「賠款」:「汝等也不用拿幾個姜姓美人來搪塞我,我要的都是實物,糧食五十萬石,外加齊刀幣十萬枚,銅錫各百鈞,鐵千鈞,鹽兩千鐘,半年年交割完畢,何如?」

    陳豹被嚇得一屁股跌倒在地,哭喪著臉道:「將軍,此事關系重大,我只是個小小大夫,做不了主……」

    「噢,你做不了主,差點忘了此事。」

    趙無恤露出和善的笑容:「不知陳子常何在,是在夷儀,還是已回到高唐了?我親自去找他帶著兩萬甲兵和發石利器,何如?」

    陳豹臉色煞白,連忙說道:「不必了,不必了,我這就去找世子和家主,把將軍的要求告知他們……」

    他忙不迭地走了,小船比來的時候急切許多,船槳飛快拍打浪花,朝縮到河中心的齊國大翼駛去。

    陳豹沒發現,身後的趙無恤在河邊又看了片刻後,便讓人將剛才放置在身後的屏風去掉,屏風之後,是臉色煞白的高無邳。

    ……

    國夏和高無邳,是趙無恤營中地位最高的兩名人質,只要這兩人在手,那些忠臣的國、高家臣就得硬著頭皮在魯國為他好好服勞役。國、高當然也清楚自己的身份,只是國夏在陽生被腰斬一事後和趙無恤翻了臉,正鬧絕食呢,趙無恤也不想搭理他,國夏要真有死志,之前就不會投降,先隨他鬧去,一個俘虜而已,豈能驕縱?

    所以他的攻略目標,就放在較年輕較單純的高無邳身上了。

    無恤走過去坐到高無邳身邊,將一盞酒推到他身前,這才說道:「高子,方才陳豹的話,你可都聽清楚了?」

    「一字不漏。」高無邳咬著牙,陳氏這時候撇開國君和他那當執政的父親高張,私下來找趙無恤請平,他們的狼子野心,他又何嘗看不出來呢?

    可他對趙無恤的防備之心也未有絲毫降低,不想稱他心意:」我聽到將軍在吹噓軍力,把弩砲數量誇大了一倍,還漏過了趙軍連日趕路的乏力,又要陳氏割許多土地給你,你是想借此機會,靠陳氏得到戰爭得不到的東西……「

    趙無恤大笑:「高子很細心啊,可惜,細心用的地方不對,不該針對你的朋友,應該針對吾等共同的敵人。」

    高無邳嘴上不虛:「朋友?我以為將軍是陳氏之友……」

    趙無恤面色陰沉了下來:「陳氏是參與謀殺我岳父的仇人,我已經厭煩與彼輩虛以委蛇了,何況我想,不久之後,他們也會成為高子的仇敵。」

    話裡有話,要小心,國夏的警告尤在耳邊,高無邳別過臉去:「我家與陳氏雖然不和,卻不至於此,吾等齊人可不像晉人那樣喜歡相互仇殺。」」是麼?「趙無恤露出了意味深長的微笑:「高子還是沒想清楚啊,看來你得先跟著我回晉國一趟,見見不一樣的風景,這樣才能勾起思鄉之情。」

    他將自己的酒一飲而盡,轉身時才輕聲說道:「若我所料不差,陳氏之所以敢膽大到與我接洽,在臨淄的齊侯要麼就是重病不起,要麼就是已經死了!若陳恆帶著大軍歸國,高執政恐怕也凶多吉少啊!」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6-25 22:33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776章 獅子大開口(下)

    「國君,快不行了?」

    高無邳目瞪口呆,怔怔地盯著案几一言不發。

    「拭目以待吧。」趙無恤只是猜測,卻說得言之鑿鑿,留下高無邳一個人去猜忌,去擔憂,他則回頭望著朝下游飛馳而去的陳氏船隊,心中計較開了。

    齊國將有一場大變,陳氏已經按捺不住了,他們迫不及待要在國內爭權奪利,所以想要和趙氏請平,至少保證側翼暫時的安全。趙無恤就不妨獅子大開口,至於到手的是多少就多少吧,河間地和夷儀他沒空去奪,可汶陽地區,已經是柳下跖和徐承的囊中之物了……

    不過,那邊也並非一帆風順,據報,進入齊境寇略的魯軍雖然去勢洶洶,可他們卻一直沒突破橫亙在東阿、平陰兩城面前的防線。

    進展沒想像的那麼順利,看來不派主力,還是沒法攻入齊國腹地。可他得先解決晉國的事情,韓氏的敗績他已聽說,如今非但太行以西不保,連軹關也岌岌可危起來。

    可無恤知道這是暫時的,只要他一回去,帶著這支百戰之師,好好教知瑤和魏駒做孫子!

    他下了令:「抓緊架設浮橋,準備渡河!」

    回首望著來去匆匆的東土,他也不免遺憾。即便齊侯現在死了,趙無恤也沒工夫在齊國分心,只能讓盜跖狠狠咬一口,再給那口燒開的滾鍋添點油……他希望齊國能多亂一段時間。

    ……

    盜跖雖然錯過了半個多月前的汶水之戰,但在東魯也殺了好幾個給齊國人帶路的大夫,讓晏圉的一萬偏師知難而返,退回穆陵關。

    這之後他又接到趙無恤之令,帶著一師之眾在泰山、梁父之間繞了個大圈,經由夾谷進入齊國汶陽之田,與其餘魯軍匯合。陸軍八千,舟師大小船隻百艘,共同組成討伐齊國的復仇之師。

    彷彿是數月前齊人入魯的翻版,這次同樣是在一些齊人俘虜的帶領下,盜跖很輕鬆地便攻入齊國境內,在富庶的汶陽之田橫行直撞。

    趙氏軍令嚴明,可對某些編外部隊卻是個例外,比如田賁的輕兵,比如盜跖那支流民組成的軍隊。在己方土地上要求嚴守軍紀,到了外國,監軍和管軍法的士師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也有消息靈通的軍吏怯怯地問軍士師,說趙將軍處死了公子陽生和數百將吏兵卒,肉刑者更多,罪名是在魯國境內大肆殺人、搶劫、強暴,自己若在齊國做下以上諸事,會不會遭到同樣的懲罰?

    士師問:「你是哪國人?」

    「稟士師,小人是魯國人……」

    「管你的是齊國的律法還是魯國的律法?」

    「當然是魯律,還有軍中禁令。」

    「但魯律管不到在齊國境內發生的事,如今是征戰之時,吾等還要因糧於敵,故軍中禁令已弛,破邑必掠府庫、豪長之家。所以你只要不做下『不道』和『不義』兩項普天之下無人能容忍的罪行,其餘事情,我一概不過問。」

    完了那士師還說笑道:「大理官說了,除非哪天齊國效仿趙魯修律,並得到將軍的承認,吾等才需要收斂一些。除非在諸侯間建立一套通用的律令秩序,代替過去的口頭禮法,否則戰時跨國犯罪,都不會被深究,汝等大可放心。」

    有了這個保證,魯軍在齊國境內大肆報復,對反抗者基本是搶光,抓光,吃光。這其中從北方遷徙來的齊人紛紛逃亡,祖輩曾是魯國之民的則大多留了下來,說著一口和中都區別不大的汶陽方言拚命解釋自己身在齊心在魯。

    就這樣,魯軍繞過堅城不打,專挑那些防禦較差的小邑和當地大夫、豪長孤立在郊野的莊園下手,搶掠了人口和糧食後,就運到濟水邊的徐承舟師,讓齊國俘虜當縴夫運回魯國去。

    這種情況持續了近十天,盜跖帶著前鋒已經打穿汶陽之田,進擊到了防門附近,在這裡,他們終於停下了腳步,一個個都踮起腳尖,看著地平線末端泰山餘脈上那道防線發呆。

    沒錯,盜跖遇到了一道拔地而起的石土混合牆垣,那就是長城,齊長城……

    ……

    「這就是所謂的陰雍長城之地?」

    柳下跖鬍子拉扎,騎在一匹黑馬上,看著眼前拔地而起綿延數十里的牆垣十分好奇。

    一個在汶水之戰裡被俘虜的齊國大夫被提溜上來,他一直作為盜跖的俘虜,因為盜跖看上去很凶惡,更有挖人心肝燒了吃的惡名聲在外,這個大夫嚇得戰戰兢兢,都不用等人抽打,便將知道的事情全盤托出。

    長城,是齊國在一百多年前,因畏懼晉、楚,效仿楚國方城而修築的防禦工事。它在連綿的泰山西麓之中起伏,雖有平谷之地,但多為山嶺,長城便依山就勢而築。起點是平陰西南的「嶺子頭」,向東依據山勢而彎彎曲曲,斷斷續續地延伸到長勺一帶,全長兩三百里,其中有防門等險關駐兵。

    衝到這裡,盜跖有點犯難了。就建築材料而言,長城多就近取材,山嶺地段因取石之便,便用石砌;平坦地帶因無石便取,便用土築,都很堅固。長城的修築純粹從軍事防禦功能考慮,每十里都有關塞、燧、亭、烽火台等建築,防門關內城樓、兵營一應俱全,強攻顯然是行不通的。

    分到手的那五六百騎兵也不好行動了,他們得繞開老遠才能越過齊長城。何況齊軍收縮的兵力多半駐紮在此,越是往北,他遇到的抵抗越劇烈,盜跖也沒把握攻入後全身而退。

    兵可行險招式,但也得險中有穩,柳下跖是在劫掠中學會用兵之道的,再次回歸老本行,這位大盜沒有絲毫的貪婪。他果斷放棄了長城以北重兵把守的平陰、東阿,轉而專心攻略汶陽之田,打算將這一縣之地完好地從齊國身上割下來吃掉。

    ……

    而數日後的夷儀,陳豹也已經一路狂奔至此,將趙無恤的要求一字不漏告知陳恆。

    「這趙無恤,好大的胃口,也不怕被噎死!」陳恆也才剛剛卸下甲冑,他才帶著大軍回來不久,都沒時間歇口氣,就要陷入繁雜的軍政外交事務裡。

    誰讓他是陳氏的世子呢?權力越大,責任也越大。

    陳恆揉了揉太陽穴,整理好了思路。

    齊國公室和國、高的軍隊在汶水全軍覆沒,被趙氏所拘,如今齊國內部,當屬陳氏最強,局勢從未對他們如此有利國。可國外趙無恤對他們的威脅,也從未如此之大過。

    趙氏主力還在大河以西盤桓,他們的偏師則進攻了汶陽之田,攻勢漸漸平息下來,但仍對東阿、平陰的威脅依然很大,陳氏的大河船隊也無法去濟水支援。

    所以,只要趙無恤還呆在衛魯,陳氏就沒法放開手來內鬥,陳恆縱然回來,也不能急吼吼地朝臨淄開拔。他得留在這裡,死死盯著趙無恤的一舉一動,為了讓趙氏放心,他主動派人去接洽,誰料換回來的是這樣一份答案,苛刻至極的回答。

    「這是趙無恤的訛詐,他沒有真心與我談判,而是提出了一個苛刻但陳氏卻可能做得到的要求,我若為了讓趙氏離開就一口答應他,那便是得癔症了!」

    反正趙無恤也急著回家救火,已經渡過大河,這樣一來陳恆便沒那麼急了,他指示陳豹道:「繼續在大河上監視,提防趙氏突然回師,至於和約的條件……將他的那些實物要求統統砍掉一半,至於土地城邑,汶陽之田可以給,其餘地方我家絕不退讓!」

    陳恆和趙無恤一樣,對這場請平抱著一個隨意的心態,反正兩人心思都不在對方那裡,一場毫無誠意的討價還價在未來很長時間裡,在他們之間踢過來踢過去。

    而趙無恤的猜測也不錯,與陳氏親善的大夫送來消息,說齊侯已燈枯油盡,的確快不行了……

    鎮守南方,有守土之責的陳乞終於下定決心,他命陳恆守著東阿、平陰、夷儀一線,自己則親赴臨淄!

    一場新的權力遊戲,將在臨淄上演,這裡只有贏或輸,沒有中間地帶!

    ps:

    「陰雍長城之地,其於齊國三分之一,非谷之所生也」《管子》

    「征齊,入長城,先會於平陰。」

    洛陽出土晉國編鐘銘文,為魯襄公十八年(公元前555年)

    平陰之戰後的遺物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6-25 22:35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777章 大廈將傾

    齊宮黑暗而寂靜,高張、鮑牧等大臣在碩大宮殿裡趨行時,似乎都能聽到自己的腳步回音。

    如勾的月亮已經低懸高牆,無數守衛正在齊侯寢宮外巡視,親衛犁彌也焦躁地在室外踱步,見他們過來,連忙行禮道:「兩位卿士總算來了!」

    一陣詭異的寒意襲上心頭,高張和鮑牧對視一眼,都預感大事不妙。齊侯的身體在雪原大戰裡受驚嚇和寒氣入體後一直不太好,這次國夏、高無邳在汶水大戰裡失利,更讓他受到巨大打擊,不得不離開前線,回臨淄養病。誰料前幾日魯國那邊派人送來了半件沾血的衣裳,同時到達的還有公子陽生被審判腰斬的消息!

    齊侯雖然不愛陽生,可乍聞此訊,卻還是氣得暈了過去,畢竟是自己的骨肉啊。之後便一直處於意識不太清醒的狀態,高張和鮑牧緊張兮兮,不敢輕易離開齊宮,這位老君主雖然剛愎自用,常做糊塗事,可他若突然不在,對於眾人而言,無異于于大廈將傾。

    同時,這也是託孤受命的大好機會,兩人誰也不願落後,前半夜才看過齊侯,陪他說了幾句話,後半夜打算去眯一會,誰料才闔眼,就被叫醒了。

    「君上怎樣了?」高張揪著犁彌問道。

    犁彌嘆了口氣:「又昏過去了一次,至今未醒!」

    他們不再廢話,連忙進去,廳堂兩端對稱位置的銅燭架上燈火通明,讓房間充滿光亮,隔絕屋外黑暗的天空。齊侯杵臼躺在掛著幔帳的床榻上,閉著眼睛,氣若游絲。醫官和巫祝隨侍在旁,齊侯夫人燕姬頭髮散亂,似乎剛從睡夢中醒來,但那雙眼中卻毫無睡意,她如今一言不發坐在床尾擦著眼淚抽泣。

    「君上……君上?」高張的語氣充滿悲傷,在他輕聲的呼喚下,齊侯杵臼終於睜開了渾濁的眼睛。

    「汝等來了?」

    燕姬和豎人扶著齊侯起身,他像一棵朽壞的大樹般搖搖晃晃,一手撐著床柱,這才穩住身子,卻已沒了說話的力氣,只能不停地對醫官招手。

    「丹丸,快給君上丹丸!」

    散發著神秘香氣的小紅丸入口,齊侯似乎精神了許多,

    「高執政留下,其餘人統統出去。」

    他的話不容置疑,燕姬欲言又止,擦著眼淚離開了,她是燕國的公女,齊侯的正室夫人,是齊侯派司馬穰苴以武力逼迫才娶回來的,長期得君歡心,只可惜兒子在十年前不幸夭折,這之後再無產出,便漸漸不受寵愛。但並未影響她的地位,因為燕國一直是齊國最堅定的盟邦之一。

    至於鮑牧,他的小眼睛羨慕地看了一眼高張,但還是跟隨燕姬離開,

    而在屋內,齊侯也自知命不久矣,他在用自己最後一絲清明,開始宣佈遺詔。

    「孤不天,不能事八神主,使神明懷怒,以及敝邑,殃及百姓,孤之罪也……」

    「齊公子荼,年少聰敏,深肖寡人,必能克承太公之業,可立為太子,即齊侯位……」

    「君上!」記到此處,高張的筆卻停了,他重重地稽首下去,力勸道:「國賴長君啊!」

    ……

    憤怒,痛苦,不解,齊侯的情緒清楚明白地寫在臉上,他枯瘦的手重重指向高張:「汝子和國夏將齊國大軍葬送在汶水,我還未對汝二卿加以懲罰,還讓你繼續執國政,奉遺詔,你,你竟敢忤逆寡人?是想要謀反麼?」

    高張稽首如搗蒜:「臣之忠心,昊天可鑑!高無邳喪師之罪,高張萬死不能贖,只是如今齊國內外不安,公子荼只有七歲,恐怕不能承大業。若是高氏甲兵仍在,國夏也還在臨淄,我自當奉召,可如今高氏只剩下兩千族兵在城中,公室的兵也不多,若主君甍去,沒有一位已冠的新君,只怕靠僕臣是壓不住諸卿大夫的,請君上三思啊!」

    「吾子雖多,卻都是陽生一般的不肖子,唯獨荼得我心意。」齊侯捶胸不已,他這話發自肺腑的,他對少子公子荼十分寵愛,甚至願意放下國君的尊嚴,趴到地上做兒子的坐騎,為此磕掉了門牙依然開心得不行。

    但諸卿都擔心荼成為太子,早就提議在諸公子中選擇年長賢德者做太子。齊侯不能如願,便很討厭提立太子事,就對卿大夫們說:「及時行樂吧,還怕國家沒有君主?」這件事便一直拖到了現在,終於拖不下去了。

    高張苦苦相勸:「荼之母芮子本來微賤,而荼又幼小,必受國人輕視,君上強行立他為太子,反倒是害了他。」

    齊侯躺在床榻上喘息不已,他的精力在發了一通火後又耗盡了,高張只能又服侍他吃下一枚藥丸,這場決定未來齊國命運的談話才能繼續下去。

    「高卿的難處我也清楚,也怪寡人,將齊國弄成了這番模樣,荼繼位的確不合適……」

    終於,知道自己時間不多,沒機會為公子荼鋪路的齊侯有了一絲鬆動,他知道,若傳喚陳、鮑二人來託孤,他讓公子荼繼位的念頭應該能成,可那兩人畢竟的外姓卿,齊侯無法信任他們。

    於是接下來,為了兩全其美,他想出了一個讓高張瞠目結舌的主意。

    「孤可以聽你的,先選一位忠厚的公子為太子,但他必須遵從兄終弟及之法,下一代嗣君必須是公子荼!」

    這是吳王壽夢令諸樊先繼位,死後再讓位給弟弟季札的故事,可高張並不覺得齊國的公子們會這麼做,到時候恐怕又是一出鄭伯克段,亦或是魯桓公弒其兄魯隱公的慘劇吧。

    可再怎樣,也比扶持一個幼君繼位,導致齊國重演齊桓公後的五子之亂要強!為了讓齊國不亂,為了讓高氏不亡,只能答應下來了。

    君臣各退一步,開始商量人選。齊侯的公子除去已死的陽生外,還有壽、駒、黔、駔四人,二人挑來挑去,最後選定了最本分老實的公子壽為君!

    詔書很快便擬好了,高張在齊侯監督下在上面蓋上國君大印,吹乾後鬆了口氣。接下來,只需要去將公子壽喚來耳提面命一番,再昭告群臣國人,事後把群公子放逐到偏遠的萊地去,齊國的君位交接就能平穩度過了!

    「國政拜託給晏子,宮室防備交給東郭書,司馬穰苴在外統帥大軍,晉國必不敢越過大河來攻我,寡人高枕無憂……」

    齊侯開始說起胡話,喊著一堆死人的名字,那是他為君的黃金時代,可惜早已逝去。現在的齊國既無強兵又無良將,可謂風雨飄搖,高張也不自信能帶著這樣的齊國走多遠。

    他打開門讓豎人和醫者、術士們進來,指望他們稀奇古怪的方法給齊侯續命是不可能的,只希望國君能多撐幾天,至少能讓新君站穩腳跟,讓他主持齊趙和談,不管付出多大的代價,先把國夏和兒子贖回再說。

    就在高張前腳剛要踏出房門時,卻聽到身後的齊侯又喃呢了一句:「派人去將監牢裡的扁鵲弟子子陽殺了!孤不想死在他之前,遭他恥笑!」

    這是另一道遺命,還是昏頭的胡話?高張不清楚,他朝侍衛犁彌點了點頭,此事自有他去做,自己接下來的任務,重著呢!

    ……

    「高子離開了,他出宮後直接去了公子壽的府邸……」

    鮑牧聽著親信的耳語,面色陰沉,揮了揮手讓他退下,捋著鬍鬚思索了起來。

    齊侯雖然對國、高二人汶水大敗十分暴怒,可最終還是選擇信任高張,看來新君人選已經敲定,高張去公子壽處,是要將他接進宮中,立為太子。

    「呵,立君之功啊,高氏又能有一代人的富貴了。」

    對此鮑牧心中很不甘,卻又無奈。

    「我說的不錯罷,不管鮑子如何忠於國事,國君是不可能信賴外姓的。」

    「誰!」鮑牧大驚,按著寶劍喝問。

    帷幕的陰影中,說話之人顯露出真面目,一身掩人耳目的皂衣,尖下巴,高鼻樑,矢狀的鬍鬚微微上翹,正是本應在東阿、平陰防禦魯人進攻的齊卿陳乞!

    「陳子,你為何會出現在此?」鮑牧大驚,直接從榻上跳了起來,他在的地方是齊宮內的官署,陳乞是怎麼回來的,又是怎麼進入這裡的?

    他思緒大亂,難道說,長城也失守了?趙軍長驅直入了?

    「那邊有吾子鎮守,不會有事。」陳乞笑容可掬,語氣卻刻不容緩:「如今齊國最急的不是外患,而是內憂。事到如今,鮑子還要在這裡坐以待斃麼?」

    鮑牧一愣:「此言何意?」

    「高張已經得到國君信任,立公子壽為太子,他便有大功,之後二十年的執政之位便會被高氏牢牢佔據。等他穩住局面,向趙氏贖回國、高的族兵,再以大義名分向吾等施壓,你我作為異姓,便半分機會都沒有。」

    鮑牧乾笑:「我不知道陳子說的是什麼機會。」

    「大國上卿,位列人臣之極,鮑叔牙甘心一生居於管夷吾和國、高之下,難道鮑子也願如此?」

    鮑牧咬了咬牙,他當然不甘心,他家為公子小白回國繼位費盡心血,無鮑叔牙,則無桓公霸業,無管夷吾的成就。可鮑氏在之後一百多年卻一直不溫不火,終於在三十年前,他父親鮑文子與陳文子聯合,驅逐了執政的二惠,這才位列卿族。

    可這次政變的果實,卻在晏嬰的慫恿下,落入了齊侯和流亡國外的國、高手中。國氏與高氏復興了,他鮑氏卻還是那樣,父親鮑文子是資歷最老的卿,年過九旬,卻只能屈尊於國高之下!只因為齊國有舊例,正卿只能由國、高二守擔任。

    鮑牧當然不服,鮑氏的實力不弱,也是五百乘的大族,但他缺乏去爭取的勇氣……

    可他面前的人不缺陰謀,不缺決心。

    陳乞執鮑牧之手,毒蛇的信子嘶嘶作響,他誠懇地說道:「多年前我祖父陳文子與鮑文子聯合驅逐了欒、高,共分其室,這才有了吾等的今天。如今國君命不久矣,大廈將傾,高氏實力大損,卻佔有執政的名分,此乃名實不符也。我得到消息,聽說他在立太子之日會加害鮑子,莫不如乘大局未定,先發制人!」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6-26 18:38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778章 美哉室!其誰有此乎?

    日落時分,高牆上的雲朵已經披上紅霞,齊侯夫人燕姬藉口散心來到路寢之台下的園圃處,她避開了寺人和宮女的目光,只帶著幾名親信守著外面的道路,獨自一人進入園圃之內。

    裡面空無一人,在齊侯不大宴賓客的日子裡,此處安詳而寧靜。厚重的圍牆阻隔了臨淄車馬喧騰,只能聽見蟲鳴鳥叫,聽見葉子在風中瑟瑟作響,總之,這是一個密謀詳談的好地方。

    燕姬已經幾天沒闔眼了,昨日休息了一會,精神才稍微好一點,她走在園圃內,焦慮地四下觀望,卻沒找到約自己來此的人身在何處。

    是不是來得太遲了?還是說那張暗地塞給她的帛書只是一個玩笑,甚至是個陷害她的陰謀!永遠不要小瞧宮室裡的鬥爭。

    她的淚水順著臉頰流下,丈夫時而昏迷時而清醒,隨時可能死去,這往後的日子,她該如何是好?

    就在這時,身後有聲音響起。

    「臣見過夫人。」

    燕姬旋身,一名男子從樹蔭裡走出,他穿著不顯眼的皂色衣裳,但透過夕陽,她一眼便認出他來。

    「陳卿……」見到陳乞露面,燕姬和鮑牧一樣大吃一驚,只不過她驚訝之後是喜悅。

    三十年前,她嫁到齊國來的第一站就是高唐,在那裡,忐忑不安的燕國少女受到了陳氏一族禮遇。作為齊燕貿易交通的主導者,陳氏與燕國公室交情匪淺,愛屋及烏,對燕姬也比其他齊國卿大夫多了一層尊敬討好。無論在燕姬受寵還是喪子失寵時,陳氏每年逢冬至、臘祭都會獻上價值不菲的禮物,所以燕姬也一直將陳乞當成外援。

    正值齊侯病重將死之際,她一個外國老婦無依無靠,看到陳乞出現在臨淄,就彷彿有了倚靠一般。

    寒暄過後,陳乞單刀直入地問道:「夫人,君上已經改變立公子荼的決定,決定立公子壽為君,你可知此事?」

    「高執政已將此事告知於我……」

    「立公子荼為君本是君上初衷,可高張為了一己之私,收受公子壽賄賂,欲扶持他做國君。」

    「這是國政,與我有何干係?」燕姬疑惑地看了陳乞一眼,對於燕姬而言,反正兩個公子都不是他的兒子,誰做新君都無所謂,對她待遇好一些就行了。

    「關係匪淺,夫人需知,公子壽為新君,亦或是公子荼為新君,夫人的地位將完全不同。公子壽之母家乃齊國大夫,在臨淄附近極有名望,公子壽年紀又大,必然尊其母而黜夫人,到時候這碩大齊宮,恐怕再無夫人一席之地。」

    燕姬慌了:「這該如何是好?」

    陳乞一笑:「若公子荼為君,則情況將完全不同。公子荼之母地位卑賤,豈能做國君之母?公子荼年紀尚小,需要德才皆備的母親教誨,諸大夫一定會將他交給夫人撫養,如此一來,夫人的地位便不可動搖了。」

    燕姬覺得此言有理,可又面露難色:「但君上已發詔令,要立公子壽為太子,他已被高執政接入宮內,守在國君身邊……」

    「這是高張的陰謀!是他矇蔽國君得到的偽詔!」陳乞的話將燕姬嚇得不行,這,這怎麼可能呢?

    「國內諸大夫對高張所為極為不滿,尤其是鮑氏與陳氏,吾等欲共舉大事,驅逐高氏,恢復公子荼的地位,然後便讓他認夫人為嫡母,掌內宮之事。」

    燕姬聽罷,砰然心動了,她最擔心的事情,莫過於齊侯死後,自己遭到新君苛刻待遇。若外有陳、鮑,內有認她做母親的新君,自己的地位可以無憂了。

    可事情沒那麼簡單,陳乞進一步道:「但此事需要夫人相助!」

    燕姬隨即意識到,自己已經被捲入一個陰謀,捲入陳鮑與國高的鬥爭中,她嘆了口氣:「我一個老婦,能做什麼?」

    陳乞上前一步道,毒蛇的信子再度時隱時現:「不需要做太多,夫人只用照顧好國君,支開高張的人,若君上有不測,犁司馬必會第一時間封鎖消息,還望夫人能先通知臣,同時為吾等忠君之臣打開宮室大門,僅此而已……」

    ……

    床榻側,剛回來不久的燕姬搖著驅趕熱氣的蒲扇,想讓齊侯杵臼舒服一些。

    公子壽也在旁侍候,他很緊張,在眾兄弟裡,他年紀只比陽生小,卻一直老實本分,對君位不太敢去想。誰料昨日,這好處卻突然砸到了他頭上,被高張用馬車接進宮時他頓時欣喜若狂,卻只能努力表現得悲傷。

    他的拘謹使得精力都集中在昏睡的齊侯身上,對燕姬沒超過三句交談,他母親與燕姬沒交情,甚至還有些過節,這讓燕姬下定了倒向陳氏的決心。

    兩人各懷心思,而此時此刻,杵臼正陷入昏睡,呼吸平緩,看上去很平靜,和先前暴怒時甩手抽燕姬巴掌的暴君判如兩人。他正穿行於生與死的界限間,彌留之際的人總是會做各種奇奇怪怪的夢。

    他再度夢見自己年富力強的時候,能連續飲酒七天七夜不休,在夢中臨淄依舊繁榮無比,他與從前的臣子們並肩而行:身材矮小卻腦袋睿智,嘴巴從不饒人的晏嬰;擅長作戰,嚴於律己的司馬穰苴;還有在他身邊時笑話說個不停,能陪他做任何荒唐遊戲的寵臣梁丘據。

    那一夜,他在宴饗後仍不滿足,便駕著馬車去晏子家邀他飲酒,被晏嬰所拒,再去司馬穰苴家,同樣遭到了義正詞嚴的拒絕。最後他只能去梁丘據家,梁丘據親自等在門前,左手拿著瑟,右手舉著竽,唱著歌迎接他。

    是夜,杵臼大醉,自傲地說道:「若無晏子、司馬穰苴,寡人何以治國?若無樑丘據,孤何以樂身?」

    賢聖的君主身邊皆有良師益友,卻少見教他們懈怠行樂的臣子。杵臼知道自己的惰性,絕對無法做個純粹的賢君,因此兩種人都重用了,結果是僅僅能夠使國家不至於滅亡……

    當他的良師益友紛紛死去後,他的邦國也便陷入窘境中了,更何況,他還遇到了趙鞅、趙無恤父子這樣的天敵。

    夢境破碎了,現實降臨,杵臼驚恐地發現自己輸掉了戰爭,遭到喪子之恥,國內怨聲載道,假肢和假腳多過賣鞋履者,而最想要的霸業離他越來越遠。

    他聽到夫人燕姬的大喊大叫,兒子公子壽焦急呼喚,他想緊緊攢住他們的手,卻只能翻著白眼大口喘氣。

    他不住掙扎,從口中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手腳卻動不了分毫。海濱術士進獻的藥丸將毒素殘留在他體內,他的生命就像在狂風中抖動不已的蠟燭般,隨時都會熄滅。

    寢宮的大門被打開,嘈雜聲響作一片,無數醫者、巫祝、術士衝進來圍著他,遮擋了光線,所有人都不知所措。在齊侯眼中,他們的臉,都變成了扁鵲弟子子陽那似笑非笑的模樣:」君有疾在腠理,不知將恐深……「

    也許聽了他的話,自己能多活幾年?

    齊侯放棄了抵抗,縱然對諸侯的富貴安逸有所不捨,卻無可奈何。他死死盯著金碧輝煌的屋頂,說了最後一句遺言,也是最後一個人生疑問:

    「美哉室!其誰有此乎?」

    「美哉室!其誰有此乎?」

    言罷,杵臼的意識徹底模糊了,身體機能在迅速衰竭,他死了,死時還放了一個又響又臭的屁,讓所有人不由自主掩住了口鼻……

    所有人都在下意識地遠離先君熱氣還未散盡的屍體,只有公子壽強忍著哈哈大笑,伏在屍體邊痛哭。侍衛犁彌長嘆一聲後,將屋子看得嚴嚴實實,任何人都無法出去!直到明日高張進來,讓公子壽完成君位的承襲。

    但燕姬卻是個例外,這位剛死了丈夫的女人顯得格外冷靜,她假裝悲痛昏厥,在被親信抬出寢宮坐上步輦後,燕姬深吸了一口氣,緊緊捏著齊侯的印信,朝齊宮大門而去!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6-27 23:36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779章 臨淄亂(上)

    臨淄,陳氏府邸。

    今夜無月,夜色越來越濃,幾欲有將天地吞噬之勢。時間剛過三更,懸掛在陳氏府外的幾盞孤燈搖搖欲滅,黯淡無光,三重台階上的朱紅大門緊緊關閉著,臨淄人都知道,陳乞和陳恆父子不在城中,家中只剩下女眷和幾名家臣,所以這裡極為冷清。

    咕嚕咕嚕,一輛傳車從巷子裡拐了出來,停在側門邊上,皂衣的豎人跌跌撞撞地滾下車來,一把勾住門環,不顧一切的「砰砰」敲起來。彷彿府內早有人在等他的到來,只敲了三下,側門便「吱呀」一聲打開一條縫,那來者低聲說了句什麼,便被人引進府內,門隨即便又被匆匆關上。

    進入到裡面後才會愕然發現,看似平靜的府邸之內,卻閃著密密麻麻的兵刃寒光!

    陳氏家中的院子很大,被佈置成了演戲武藝的校場,這裡有數百名全副武裝的陳氏族兵坐在地上,全都身披甲衣,手持劍、戟等兵刃。而本應該在東阿前線禦敵的陳乞,此時正坐在他們中間,一言不發地與眾人飲著酒呢!

    皂衣豎人被這架勢嚇到了,他戰戰兢兢地穿過兵甲的叢林,長跪在陳乞面前道:「卿士,宮內傳來消息,國君已經甍了,夫人遣小人來……請卿士火進宮,以定人心。」

    這是個驚心動魄的消息,一場足以改變陳乞個人和整個陳氏命運的大變故,知道內情的家臣們都面露喜色,唯獨陳乞波瀾不驚。

    此事本是預料中事,陳乞甚至一直在期盼著這一天的到來。司馬穰苴和晏嬰早已經成為骨骸,國、高二守也早該掃進垃圾堆裡,在位五十年的國君,壓制了他陳氏整整兩代人的呂杵臼也終於死了……

    他也早已做了周密的準備,宮內有燕姬為內應,城中有鮑氏為羽翼,城外還有隨時可以攻入的五千大軍,兒子則把守國門,雖然不能阻止趙氏攻城略地,但長城以內,他們休想進來!

    一切盡在掌握之中,但高張那邊也會很快得知消息,此刻時機寶貴,不能有頃刻耽誤,他必須立刻入宮。早一刻見到燕姬,早一刻控制宮廷,扶持自己中意的傀儡,才能安定大局,免生變數。

    接下來,就是屬於他們陳氏的時代!

    「是時候了!」

    陳乞將手裡的酒一飲而盡,站起身來振臂一呼:「陳氏養士三十年,二三子仗義死節,在今日乎?」

    院內死士皆呼:「願為主君赴湯蹈火!」

    三更一刻,陳氏府邸的大門忽然再度打開,在打更人驚訝的目光下,數百名黑衣甲士仗劍魚貫而出,乘著夜色,朝公宮方向飛奔而去。

    ……

    今日夜色陰霾,多雲且沉重,這不是好兆頭。

    王孫勝皺眉看著天氣皺眉不已,他是以賓客身份暫居於鮑氏府邸中的,養父伍子胥在夏初時就返回吳國了,王孫勝為他感到遺憾,因為如此一來,他就錯過了汶水一戰給齊國人帶來的震驚和恐懼。

    一如王孫勝所料,趙氏贏了,贏得漂亮,贏得齊人瞠目結舌。幾年前的雪原一戰,他們還能將原因歸咎於該死的雪天,可這回,卻敗得無話可說,齊人的脊樑被幹脆利落地砸斷,如今他們寧可內鬥,也不願去與趙氏為敵。

    按照王孫勝之前的說法,趙氏勝,則東方大局已定,齊國失去了角逐霸權的資格,趙氏將如旭日東昇般冉冉向上。他此時去投奔,以楚國王孫的身份,以他對吳國的瞭解,應該能得到很大的禮遇,甚至實權。

    他之所以還留在齊國未走,是因為這邊塵埃未定,王孫勝想把齊國的熱鬧看完,再去趕晉國內戰的末班車。

    早在齊侯抱病回到臨淄時起,他就敏感地嗅到,一場大亂正在醞釀之中,鮑氏府邸的守衛比往常增多了數倍,大街上也人心惶惶,宵禁令頒布,這在不夜城臨淄是難以想像的事。

    亂,將起於齊侯喪命之日!

    今夜,鮑牧以為他安全著想為由,派了許多名豎人和守衛在門外看護,王孫期一笑而過,將所有人遣出門外後,卻在室內獨自磨著劍。

    勾吳寶劍反射著燭光,輕輕揮動,則帷幕轟然落下。

    「長劍藏諸深山無人知曉,一朝鋒鳴定叫天下色變!」

    王孫期滿意地點了點頭,找出伍子胥在他行冠時送他的那副犀皮甲冑,仔細穿戴在身上,隨後一腳踢倒了燭架,看著狂舞的火焰漸漸吞噬居室,他的面容卻冷靜若處子,只是透著一絲興奮的猙獰。

    「失火了,失火了!」外面人聲嘈雜,下人和侍衛忙不迭地抬著水桶來救火,卻不防王孫期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從窗口跳了出去,只留下身後一片混亂。

    以他狡詐而好作亂的本性,又怎會錯過這場熱鬧?

    王孫勝將阻攔他的守衛推倒,大步邁入鮑氏演武的校場中,出現在也正激勵死士,號召他們隨自己趕赴公宮「勤君之難」的鮑牧、鮑息父子面前。

    在鮑牧父子和數百鮑氏死士驚訝疑惑的目光下,王孫勝握著劍躬身行禮道:「多謝伯父和世兄讓小子在鮑府白吃白住這麼多日,今夜的廝殺,便是報答鮑氏之時!」

    ……

    「伯父,這是國氏能湊出的錢糧、財物,還望伯父能早日與趙氏和談,讓我父歸國。」

    國書是國夏的長子,十四五歲年紀,他雖未行冠,紮著總角的孩童髮髻,言行舉止卻已與大人無異,殘酷的卿族鬥爭使得七鼎之家的孩子容易早熟,畢竟他們從小的遊戲就是拉幫結夥,勾心鬥角。

    「只等新君繼位,我便立刻派人去同趙氏講和。」高張這幾天下來很疲憊,他使盡渾身解數才說服收起疼愛小兒子的偏心,以邦國為重一次,幸好國君乘自己還沒糊塗時將陳乞留在東阿、平陰應付入寇的趙軍,陳恆也遠在河間,否則只靠僅剩的國、高二氏族兵,以及為數不多的公室軍隊,高張根本無力阻止陳恆擷取政權。

    只等新君繼位大勢已定後,再試圖與陳氏、鮑氏達成平衡了,高張默默數著自己手裡還有多少牌,公子壽感激他冊立之恩,穆陵關的晏圉會支持他,贖回國、高的主力後,這場危機便能過去了……

    可趙無恤會答應和解及贖人麼?高張心裡也沒底,只怕這次齊國要流很多血,汶陽之田怕是保不住了,陳氏侵吞的河間地,甚至於夷儀也可以讓出去,也許還能與趙無恤達成協議,共同削弱陳氏。高張不知道的是,無論國內還是國外,他都已經被人捷足先登了。

    就在這時候,一陣失措的大呼將高張從短暫的沉思中驚醒,國書也一躍而起,按著劍警覺地看向窗外。不知不覺,天色已經微微發亮,灰色的晨光正透過窗戶流洩進屋,外面是發生什麼事了麼?高張心裡突然突突亂跳起來,意識到大事不妙。

    有人推門而入,來者是高張一黨的大夫秉意茲,他身上滿是鮮血,面如土色,匆匆進來後下拜道:「執政,大事不好了,君上已甍,陳氏與鮑氏叛亂,正發兵圍攻公宮!」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6-27 23:37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780章 臨淄亂(下)

    齊宮巍巍,位於臨淄城西南角,以小城的形式嵌入大城,內部建築台榭高大,氣勢雄偉,裝飾得富麗堂皇。外部防禦工事也修的足,城池比外郭還高,牆垣也厚實。

    但看似最固若金湯的地方,也是最危機重重的地方,數百年來,這裡發生過無數次政變、弒君,無論將牆垣如何加固增高,都無法防止它從內部被攻陷。

    公子壽戰戰兢兢地站在大殿內,膽顫心驚地等待外面戰鬥的結果,他經歷了從成為太子的大喜到父親死去的悲喜交加,再到政變者者兵臨宮門的大駭這一歷程。

    政變是突然發生的,雖然才進入齊宮一天,但他儼然將自己當成了這裡的主人,正在和宗伯商量如何操辦葬禮,如何給先君一個合適的謚號,政變者突然到來,數百兵卒攻入宮門公子壽甚至不知道他們是怎麼進來的,他只在事後才察覺,先君的夫人燕姬不見了!

    齊國公室的軍隊雖然葬送在汶水南岸,但還是保有一定防禦能力的,犁彌組織了一千人分佈在宮內四面,卻被五百陳氏死士打了個措手不及,他們很快就衝過殿前的廣場,直奔齊侯寢宮而來。

    犁彌見狀不妙,讓公子壽躲到齊侯杵臼的停屍房中,他則帶著虎賁在外御敵。在最前面的百餘人叛黨中,他看到了許多相識的陳氏族人面孔,當即心中一沉,知道今日之亂,是陳乞搞的鬼。

    「犁司馬,宮門已經被我掌握,放下兵器吧。」果不其然,在他們被圍在殿門外後,一身戎裝的陳乞走了過來,開始勸降犁彌。

    「卿士是要叛亂麼?是要學易牙、豎刁,還是學崔杼?」先君屍骨未寒便發動兵變,這讓犁彌心中怒意一發不可收拾。

    陳乞笑道:「司馬言過了,公子壽之立乃高氏私心,非先君之願也。司馬常侍先君左右,應該知道,君上一直是想要公子荼繼位的,我來此,就是想完成先君的心願,讓他能在黃泉下瞑目!」

    犁彌對這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嗤之以鼻,「君上有制,卿在城內私兵不得超過五百,大夫不得超過兩百,卿士雖然僥倖攻入宮中,可實際上,在臨淄城內,你的實力比起國、高來並無優勢。」

    「是麼?」陳乞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看來司馬是想等高子來救?只可惜,如今連他連自己都保不住!「

    ……

    陳乞說的不錯,因為是陳鮑二卿的聯合行動,所以他們分工合作,陳乞叩宮門,鮑國則負責截擊來公宮支援的高氏甲兵。

    此時天已大亮,高張匆匆集合五百家臣族兵後便趕赴公宮,希望能保住嗣君不失,可在抵達西市附近時,就被鮑氏的兵纏住了,一場巷戰在西市爆發。

    對於巷戰,齊國人已經司空見慣了。早在一百多年前齊桓公去世後,在易牙,豎刁等奸佞的支持下,五公子打成了一團,足足戰了六十多天,把臨淄打得支離破碎。到人死的差不多了,才有空歇下來去給齊桓公收屍,可那時爬出公宮窗外的屍蟲都快化繭成蠅,滿臨淄亂飛了。

    這之後的崔慶之亂,陳、鮑驅逐二惠之役,無不以臨淄為戰場,打得不可開交。鮑牧、陳乞就是當年的親歷者,這兩個老練的政變者有心算無心,早早等在必經之路上,打了高氏一個出其不意,其中鮑牧勉強才帶上的王孫勝更是勇猛不已,使出那套在吳國學的劍技,可以一敵十。

    戰鬥本來是一面倒的,可隨著小國書也帶著僅剩的國氏族兵趕到,卻隱隱有翻盤的跡象,畢竟鮑氏之兵不以善戰出名,國、高族兵中卻有很多技擊。

    就在這緊要關頭,卻有國人加入到戰團中來了。

    以往歷次政變,國人基本都是中立的一方,可這一次他們聽到打鬥聲出門一瞧,卻正好聽到各家派來的人在大聲求助。

    對一向自視甚高,看不起平民的國、高二卿求助,他們嗤之以鼻,對鮑氏的求助,他們同樣無動於衷,唯獨對陳氏,勾起了他們的一些記憶。

    陳氏的豆、區、釜三種量器,都加大了四分之一,鐘的容量就更大了。從陳無宇開始,但凡遇到臨淄人借貸,就用私家的大量器借出糧食,而用公家的小量器收回。高唐山上的木材運到臨淄市場,價格不比山裡高;東萊的魚鹽蛤蜊等海產品,價格也不比海邊高。在齊侯杵臼統治末期,百姓把勞動收入分成三分,兩分歸公家,一分用來維持自己的衣食。國君聚斂的財物已腐爛生蟲,老年人們卻挨凍受餓。加上刑罰氾濫,國都的各個市場上,鞋價便宜而假腿昂貴。

    臨淄人有了痛苦疾病,在國君和國、高二卿處得不到安撫,只有陳氏願意出財出力安頓他們。這種事情做一次兩次可以說是偽善,但三十年如一日地做下來,就成了真正的行善,而且是惠及兩代人的大善!祖父臨死前會對孫子說陳氏的好,母親下葬後兒子會擦著眼淚說多虧陳氏相助,否則連一體面的葬禮都辦不了。

    於是三十年下來,臨淄民眾雖然名為國君子民,可他們最底層的那些人,擁戴陳氏如同父母一樣,歸附陳氏像流水一樣。

    陳氏若亡,誰來撫卹臨淄受苦受難的窮困百姓?

    齊侯可以死!陳氏不能倒!

    所以在陳氏旗幟的號召下,他們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陣營。

    讓高張瞠目結舌,讓鮑牧不明所以,讓王孫勝記憶猶新的一幕發生了。戰局正酣時,臨淄的國人紛紛從家裡拿出農具、武器,倒向陳、鮑及諸大夫一邊,他們全民皆兵,集結了整整萬餘人,半個臨淄都喧囂起來,這已經不是四個家族的爭權奪利,而是齊人用手裡的武器投出的選票。

    於是高、國僅剩的那點族兵寡不敵眾,連連敗退,一直從西市敗到了東市。自己這邊人越戰越少,敵人卻得到了越來越多臨淄國人的擁護,變得勢不可擋起來。

    「輸了,吾等輸了,得國人者,得齊國。」高張不用想就知道大勢已去,若在臨淄他都打不贏,出了臨淄,面對實力完好的陳氏,國、高更是有敗無勝!

    「走!」高張調轉車頭,對一臉呆滯的國書吼道:「我走南門,你走東門,我從夾谷入魯請求庇護,你去穆陵關找晏圉!吾等需要他手下的南軍!」

    ……

    「犁司馬,看到了麼?這就是水可載舟,水可覆舟……」陳乞聽完手下匯報外面的情況後有感而發,這句話是從曹國的政變中聽來的,端木賜在陶丘做的一切給他很好地上了一課,陳氏一直在貼本養士,討好臨淄民眾,為的就是這一天!

    那些避戰,勾結利益相同的上層,是陰謀,可施利給民眾,獲得他們的支持,就是陽謀。

    陰陽謀並用,以正合,以奇勝,陳乞在謀國上,儼然有了族弟孫武的精髓,哪怕在國、高實力猶存的時候,也抵不過洶洶國人。

    這場內鬥的勝負,早在三十年前陳無宇開始大鬥借小斗收時,便已經注定了!只可惜,他自己沒能看到這一幕奇景。

    隨著高張和國書的分別敗退,隨著他侄子陳逆帶著五千人進入臨淄彈壓不服者,所有人都知道,大勢已定。親近高張的大夫之家或奔或逃,其他各家則忙不迭地加入陳氏一邊,唯恐落後,被當成異己打壓了。

    犁彌也明白這個道理,他沒有再做更多的反抗,乖乖讓開了寢宮的道路,陳乞和隨後到達的鮑牧雙雙進去對著齊侯杵臼的屍體哭喪,讓跪在旁邊的公子壽站也不是,跪也不是,尷尬不已。

    就在這時,先君夫人燕姬再度出現,她帶來了齊侯杵臼生前最疼愛的兒子公子荼,陳乞和鮑牧也炮製了一份加蓋了國君大印的「遺詔」來,儼然以驅逐奸臣,扭轉乾坤的顧命大臣自居,將少年公子按在先君靈寢前,重重地磕了三個頭。

    隨後,偽太子公子壽也被利劍逼著,對他的小弟三稽首表示臣服。

    他這幾天的經歷,就像是一場夢,而這場夢,隨著數日後的一盞斷腸鴆酒宣告終結。齊侯的其他幾個兒子不想落得這一下場,紛紛外逃,或逃向最近的杞國,或是東南沿海的莒國,但更多的選擇魯國,選擇趙氏,如今中原諸侯卿大夫裡,僅剩的大腿……

    ……

    與此同時,就在臨淄之亂接近尾聲時,毅然抱病出征的趙氏家主鞅也終於抵達了軹關……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6-29 08:36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781章 狹路相逢勇者勝(上)

    遠遠望去,在太行山脈與盆地交界的位置,一條斗折蛇行的道路剛好在兩座山峰中間,兩山高聳入雲,四面陡峭,崖壁幾乎呈直立狀,飛鳥方能越過。在山中間是一片方圓數十畝大小的平地,平地上用山石建造了一個簡陋的關隘,是為軹關。

    早在軹關剛剛設置的時候,齊桓公西伐大夏,涉流沙,束馬懸車登太行,至卑耳山。這裡是他的終點,至於再往西的地方,一代霸主卻只能感慨一番後退走。

    一百年後,周靈王二十二年,齊莊公借欒盈之亂傾齊國之兵討伐晉國,同樣也是登太行山,封少水,這裡也是他的終點,之後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越過軹關。

    因為軹關的存在,任何來自東方的敵人都無法越過太行山,對晉國造成更大的威脅,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它對於從西面攻來的人也一視同仁,但相比太行東麓,知軍行進的道路更加平緩,也更容易佈置軍隊發動進攻。

    數個日夜過去了,戰鬥斷斷續續發生在軹關。

    西方一里遠處,是一處山間的盆地,知氏的營地忙碌不堪,無數篝火升起根根菸柱如樹木枝椏般伸向夏末碧藍的天空。他們沿森林和山丘邊緣搭起帳篷,到處都是人和車馬器械。

    通過狹長的軹道來進攻關隘,這在以往是不可想像的,光靠軹關自己的地利,就能把這些人擋在外面。可如今韓虎作為敗軍之將,卻沒有這種自信,每一次敵軍推著沖車和櫓車前進,他都膽顫心驚。石頭的城牆不是那麼容易被摧毀的,可木製的門不一定,只要頂著弓箭和石塊的攻擊抵達門下,用手裡的斧鉞將木門摧毀是做得到的。

    出於軍事機密,趙氏沒有將守城利器投石機和弩砲洩露給韓氏,於是韓虎見傳統的法子不湊效,便用了一招釜底抽薪的招數,他讓人將木門內堆滿石頭,堵死了整個門洞!

    於是知氏開始改變策略,森林裡時不時傳來一聲巨響,一棵棵千年古樹轟然倒下,捲起漫天塵土和針葉,他們仍未氣餒,在製造器械。知氏人多,若一擁而上,很有機會靠著木梯擠上城牆,知瑤也不乏耐心派人去尋找其他出路,太行溝壑縱橫,總有小道通向關隘後方,雖然無法容納大軍繞路,可派一支前鋒繞到軹關背後夾擊,還是很行得通的。

    雙方統帥都清楚,一旦短兵相接,韓兵們完全沒有勇氣進行抵抗。

    這也意味著,敵人先登之時,便是軹關陷落之日!

    韓虎就這樣在絕望下堅持,一直堅持到段規宣稱的援軍終於踏入軹關!

    ……

    趙鞅抵達這裡後,受到了如潮水般的歡呼,意志薄弱,差一點就棄城投降的韓氏殘部也彷彿找到了主心骨,如同拜見自家主君般,紛紛匍匐在他腳下抽泣。

    趙氏拋棄韓氏的謠言,也隨著趙卿的抵達不攻自破,那些降知派訥訥地退到人群後面,跟著眾人一起對趙鞅頂禮膜拜。

    「舅父,你總算到了。」韓虎雙目垂淚,這些日子他承受了巨大的壓力,不單有關外的知軍,還有堡壘內部形形色色的聲音。「你若為家主,須得多傾聽臣下諫言。」祖父曾如此教訓他,可現在韓虎卻一個字都不想聽。

    「哭哭啼啼像什麼君子?未來的韓氏家主可不是這樣的。」趙鞅將含著眼淚,彷彿看到了救星的韓虎扶起來,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擦去臉上的污跡眼淚,也是一個堂堂美男子,他暗自嗟嘆若是家裡的那個韓氏媳婦空有一身好外表,若性情也與其弟一樣通情達理便好了。

    這軹關雖然一夫當萬夫莫開,可也要看是什麼樣的人在防守。在被知瑤的大軍攻打了數日,加上去年被泥石流沖垮了小段城牆尚未完全修繕,這座關隘已經搖搖欲墜,趙鞅的到來,彷彿堵住了它的缺口,凝聚了人心。

    儘管有醫扁鵲一路照料,趙鞅腿腳還是刺痛不已,但他強忍著不適,眼睛掃過所有人,無人敢與他對視,但他卻能將他們的膽怯、懦弱、沒擔當記在心裡。

    韓氏眾人的心安定了下來,接著便要繼續共禦外敵了,韓虎邀請趙鞅登上城頭,恰好見到對面軍陣也有人在觀看城池形勢,還對這邊指指點點,大概已發現援軍抵達這一事實。

    趙鞅觀望了一會,心中暗道對面知瑤的營帳扎得毫無破綻,此子雖然年輕,卻已經是個嫻熟戰陣的軍將了,而且尤其擅長山地作戰,軍隊中還有不少仇由人。

    於是他派了個使者過去傳話:「我與知伯同輩,知氏之孫亦鞅之孫也,見長輩卻不來卸甲拜見,是否太過無禮?」

    ……

    從趙氏玄鳥大旗重新豎起在軹關城頭時起,知瑤便知道乘機攻克此關恐怕是沒戲了。彷彿勇氣在胸間膨脹,本來在城頭縮頭縮腦的韓氏兵卒竟也敢冒出頭來與敵人直視。

    而趙鞅派人送來的話,更是讓知瑤手下的眾人暴跳如雷。

    「趙孟這個老不修,他是在佔君子的便宜啊!」

    知瑤也皺起了眉,若他承認趙鞅為祖父輩,那趙無恤豈不是他父輩了,這種**裸的折辱,是對他巨大的挑釁。

    若換了幾年前,知瑤定會受不住激,下令強攻軹關。可如今他已經成年,性情也沒那麼衝動了,反倒在勇之餘有了幾分智,趙軍抵達後,軹關守軍劇增一倍,光靠他這不到兩萬人,是決然攻不下來的。

    但這場對話涉及士氣,涉及兩家臉面,他也不能示弱,於是便讓使者將話送了回去:「知氏曾與趙氏有姻親,如今兩家構難,交戰於太行,但知氏誠意仍在,只是軍將之女恐怕不能做家兄之妻,僅能為小子侍婢了……」

    看著使者漸漸遠去後,他露出了一絲冷笑,調轉了車頭:「傳令下去,準備拔營撤離,明日凌晨天明後悄悄離開軹關!」

    ……

    「小子猖狂!」

    趙鞅送去的羞辱沒讓知瑤失去理智,知瑤的反擊卻讓他怒火中燒。

    他的憤怒不僅來自知瑤的自大,還有其他事情。在眾人的口述下,趙鞅也得知了不久前發生在小邑台谷的阻擊戰,寧死不屈的師帥伍井,以及在疾風驟雨中蔚然不倒的玄鳥旗。

    「可惜,真是可惜。」一聲嘆,聲聲嘆,趙鞅不記得那位小師帥的模樣,只記得是兒子麾下的老人之一。

    「慚愧,伍司馬為了吾等斷後,浴血奮戰,我卻苟且而生,真是慚愧。」韓虎也嗟嘆不已,這不是作偽,而是發自內心的惋惜。

    他不知道的是,趙鞅卻對此另有想法,太行以西的陷落,伍井的死,這都是血的教訓。趙鞅由此認定,再讓韓氏控制軹關太不可靠,也是時候讓趙氏接手太行各關隘,是時候為這場大戰收尾了……

    趙鞅道:「我此次前來,不僅是要救軹關,還要去救長子,長子若失,趙韓兩家就沒有反攻的立足點了。晉陽……晉陽太偏北,而且陷入了敵人的團團包圍中,我只求董子可以自保。知瑤久攻軹關,聯軍士氣大降,吾等需要一場勝利,來洗刷台谷的血仇!」

    「小子不才,亦知恥而後勇,舅父請說,吾等應該怎麼做?」韓虎雖然不想再打仗,可事到如今,他彷彿已經被刀劍逼迫著到了懸崖邊的獨木橋上。韓氏已經損失太多,必須得到更多才能在這場戰爭裡盈利。

    在得知趙無恤大敗齊人,開始返回後,他便認定,這場勝利是板上釘釘的了,至少太行以東大局已定,他們韓氏想要奪回失去的疆土,在戰後讓自己不吃虧,就要繼續在接下來的戰爭中出力,好增加戰後分割戰敗者領地的話語權。

    趙鞅盯著關外的地形道:「我料知瑤見我抵達,必知難而退,不日必將撤離,軹關道地險路狹,敵我兩軍在此地就譬如兩隻老鼠在洞裡爭鬥,人數已經不重要了,而是哪個勇猛哪個得勝!等彼輩拔營之時,便派三千趙韓死士出城攻擊!不利則原地設壘防禦,有利則一路猛追,直到將他們趕下太行山為止!」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1 00:18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782章 狹路相逢勇者勝(下)

    夕陽西下時,戰鬥已然結束,在一處高高的山崗上,千餘名趙卒簇擁著趙氏的白底炎日玄鳥大纛,纛下的趙鞅坐在戎車上,目不轉睛地盯著戰場,心中有重回沙場的暢快,也有讓敵軍逃走的不甘。

    狹路相逢勇者勝,說起來簡單,卻需要大量死士去實踐這個道理。

    放眼望去,數不清的屍體密佈在起伏無垠的太行山地間。年輕士卒的軀幹彼此糾纏在一起,死士們哪怕死,手掌仍緊握著劍戟。他們尚未冷透的鮮血浸潤了乾燥的土壤,形成無數道細小的溪流匯聚到縱橫四野的溝壑處,慢慢地沒入土黃色的大地。

    趙鞅不愧為老驥伏櫪,只是他猜測到知軍會撤離,卻沒想到會撤得這麼果斷。他讓人連夜悄悄挖開堵住軹關大門的石塊泥土,天色放亮後,兩千趙兵和一千韓兵奉命追擊,殺進炊煙依舊的知營後卻發現裡面空空如也,知瑤已經走了。

    但卻走不了多遠,聯軍繼續追擊,終於咬住了敵軍殿後的尾巴。戰鬥從當日清晨一直持續到傍晚,路就那麼窄,若被趙軍一直銜著尾巴就意味著所有人都回不去,豫讓帶著知瑤麾下的死士斷後,和士氣正銳的趙卒打了個平手,山路上丟下了各自的百餘具屍體。

    最後,他們在一個小盆地徹底展開貼身肉搏,一個又一個建制打殘打潰,依然沒分出究竟誰才是更勇的一方,這才有了眼前的景象。

    於是知氏的前軍和中軍順利撤離了,只剩下近千人被趙鞅帶的後續部隊追上,一舉殲滅!

    日落之後,是否還要追擊?這是個兩難的抉擇,若是就此放手,知氏主力會全須全尾地退走,若是冒險前進,他們也可能遭到伏擊。

    趙鞅的大旗指向前方,這位卿士已經殺出了血性和怒火,但他也吸取了當年齊國人大軍深入腹地結果被斷了糧道的教訓,偏激中帶有一絲謹慎。

    「大軍在此紮營過夜,前鋒繼續追!」

    被點到名的將吏領命而去,趙鞅則要佈置戰局,和家臣商量進一步的戰略,今夜他的大帳估計又得燈火通明。

    「軍將,你這是在透支性命……」隨軍而行的醫扁鵲憂心忡忡,行軍途中的勞頓他深有體會,伙食也不太按時穩定,雖然趙鞅聽他吩咐按時服藥,可這些日子下來,好容易容光煥發的卿士又瘦了一圈,在扁鵲眼裡,他就是一根即將燃盡,卻猶不斷擴大焰火,想釋放更多光明照亮黑屋的蠟燭。

    「若能像祝融一樣,昭顯天地之光明,為趙氏造福,我就算只剩下一團灰燼,又何妨呢?」趙鞅不以為然,大笑一番後,將手指重重向了地圖上的位置。

    「我要去這裡!」那是伍井犧牲的台谷,也是趙鞅的目的地,他需要一場大戰,控制太行險隘的同時,為在平陽、在銅鞮、在上黨,在台谷犧牲的招數家臣和兵卒們復仇!

    他也要昭告晉國,趙氏的西線反攻已經開始了,讓虒祁宮裡的晉侯和新絳的知伯知道,叫他們為自己將步衛侯齊侯後塵的命運顫抖恐懼!

    ……

    趙鞅的謹慎不是沒有道理,二十多里外知氏前軍,一個埋伏正在被設置。

    「設弓手於山隘之上,見趙兵通過便舉火直呼,矢石齊發!」

    知瑤在趙軍發動追擊後,沒有讓大軍回頭交戰,他很明白,在狹窄的山道上,根本無法鋪開戰陣,這就好比巷戰裡,只有亂拳打死老師傅,知軍的人數優勢已蕩然無存。所以他選擇先退卻,讓趙軍追不上卻又不會跟丟,然後再設下伏兵,不指望這能將追擊的敵軍全部覆滅,只求讓趙鞅損失慘重在,知難而退。

    至此,他這一路已經沒希望進入太行以東了,另一邊的士鮒想攻下長子縣也不太容易,晉陽的圍攻更是綿綿無期,知氏好容易順暢起來的攻勢眼看又要戛然而止,不過他們還有一個希望。

    「如同祖父計畫的一樣,河內趙兵已經抽調一空,趙無恤還在齊國,不知勝負如何,邯鄲的郵無正也在陳氏和中行的騷擾下無法抽身,此時此刻溫縣定然空虛,若能有一支奇兵襲擊,必能得手!」

    無論如何,消息已經讓傳車飛速送出去了,知瑤望著漸漸黑下去的夜色,暗想道:「也不知我兄長宵的那支奇兵,是否準備好出發了?」

    這個計畫很大膽,但惟獨有一個隱患。

    縱然有世子魏駒在新絳做人質,但知瑤,壓根就信不過首鼠兩端的魏氏!

    ……

    砥柱,是橫亙在大河中央的巨大山峰,矇昧洪荒的上古時代,因這座山堵塞了黃河的河道,使得河水不能暢通。直到夏禹治水時,鑿寬山兩側的河道,使河水分流而過,但也對砥柱無可奈何。

    這座山就像一根高大的石柱,矗立在大河的急流之中,將原本寬敞的大河變成了狹窄的三股急流,俗稱北邊一股為「人門」,中為「神門」,南為「鬼門」,而以「鬼門」尤險,後世亦稱之為「三門峽」。

    大河水流在該地最急最險,船隻在經過時,觸礁遇難的事故常有發生,所以船主和商賈們談砥柱而色變,上下游的航運也很難開展。

    所以范氏、魏氏運送陶器、湖鹽的船隻集中在砥柱以東的地區,比如這處名叫「瓠丘」的小漁村,在魏氏投機,獲得范氏河東領地並加以整合後,儼然成了大河中游的重要港口。

    就在趙鞅抵達軹關三天後,這裡也聚集了眾多兵卒,知瑤的兄長知宵為帥,帶著族兵登上了由魏氏提供的大船。

    鼓聲響起,到起航的時候了,沒有帆的魏氏鹽船蒙著麻布,裡面卻是全副武裝的知氏兵卒。「只希望他們吐出的穢物不要將船弄沉。」令狐博如此想著,卻帶著笑容去奉承知宵,祝這位知氏長孫旗開得勝,贏得不亞於他弟弟知瑤的功績。

    知宵貌醜,所以並不受父親寵愛,若非祖父堅持他的長孫身份,恐怕早就被人遺忘了,所以他這次需要一場勝利,證明一下自己。

    當然,除此之外,他也另有所求。

    「聽說趙卿的女兒也在溫縣,雖然有傳聞說她並非趙氏之女,可其容貌早已越過太行,傳到所有人耳中,此去河內,或許能一睹真容,要知道,我與她還有一份被廢棄的聯姻。」知宵看著奔騰東去的河水,眼中露出了一絲期待。

    只聽見緩慢沉穩的鼓點,以及木槳柔和的劃動,載滿兵卒而非鹽巴的船隻們呻吟著,粗重的牽引繩緊緊繃起,緩緩離開港口,向東駛去。

    知宵邀請呂行與自己一同出征未果,便在船上與令狐博、呂行告辭,登船後扶著欄杆想像勝利場景和美人姿色去了。

    呂行看著船隻漸漸遠去,笑容頓時凝固了,這次偷襲是知氏的計畫,他魏氏只是提供船隻而已。

    「如今太行以東戰局未定,吾等就這樣幫助知氏,真的好麼?」善射的呂行目測那些知兵足足有一師之眾,魏氏提供了大半鹽船才將他們裝下。

    「魏氏明面上還是尊晉侯,聽從執政之命的,不過這一次,家主和世子另有打算。」令狐博留了飄逸的鬍鬚,也在岸上觀看船隻離開。

    他深信,魏氏才是這場戰爭的贏家,前期投靠知氏,得到了范氏遺產,並且避免了在河東地區與其他卿族交戰,維護了宗族的利益。如今知氏已經越來越倚重魏氏了,接下來,就是要進一步贏得他們的信任,未來若形勢不妙時,才能將刀子捅得更狠!

    所以世子魏駒主動去新絳陪伴晉侯左右,當了人質,在知氏請求舟師支援時,他們也毫不吝嗇地提供船隻。

    究其原因,是魏氏的家主魏侈內心的需求越來越多了,他已經不僅僅滿足於讓魏氏在兩大集團間自保,而是想讓這種亂相持續越長越好。趙氏和知氏無論哪一邊獲勝,都能控制泰半晉國,實現一家獨大,那樣對魏氏不利,最好他們就劃太行而治,魏氏想辦法中立,維持這脆弱的平衡。

    所以在魏氏眼裡,韓氏真是笨蛋,若當初他們願意與魏氏組成攻守同盟,而不是全力加入趙氏,哪會淪落到今天的窘境?

    哪邊風頭盛,魏氏就想法辦法給另一邊邊以幫助,無論明裡暗裡。所以他們一邊給趙氏運送鹽、糧出售,一邊又讓知氏上船,給風頭正勁,一面控制了衛曹,一面又想反攻太行以西的趙氏製造點麻煩。

    若問他們什麼時候才會選定陣營?那得是戰爭將要分出勝負,魏氏不得不做出抉擇的時候吧,令狐博如此想道。

    等半個時辰後,大河上已經再也看不到一點船影后,令狐博才要轉身離開,卻被一個匆匆來此的使者攔下,在他耳邊匆匆說了幾句話。

    令狐博先是愣住,然後是嘴巴微張,最後是猛地轉身,看著早就在十餘里外的偷襲船隊,怔怔出神。

    「發生了何事?」呂行走過來問道。

    「是最新的消息,趙無恤,趙無恤在東方大敗齊軍,不日將回歸晉國!」

    乍聞此言,呂行也面如土色,趙無恤已經不是在泮宮裡和他斗箭術小道的少年了,而是執掌數萬大軍,操控兩千乘兵賦的軍將。

    「這麼說河內並不空虛,看來知宵危險了!只是可惜了那些上好的鹽船。」

    可現在,已經沒法追回船隊,順流直下是輕快迅捷,再想回來,卻難於登太行!

    令狐博則想的更遠,他一臉酸楚地蹲在河邊,很不甘心,他們魏氏的機關算盡,在無恤歸來的消息面前彷彿成了一個大笑話!他歸來後,晉國的戰局平衡將偏離魏氏熟悉的軌道,或許,是時候做出抉擇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1 00:19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783章 雌虎

    敵人船隊襲擊溫縣港口的消息傳到城中後,頓時引發了一陣小混亂。

    趙鞅帶著城中青壯去了軹關,現在也不知道打到哪了,短時間無法回防。所以溫縣只剩下趙廣德帶著一群由老弱傷兵、豎人和未經訓練、甚至尚未成年的童子組成的守軍,滿城婦孺就靠他們來保護。

    趙廣德第一次承擔這種重任,倒還算鎮定,他和舟師統帥古乘在河岸邊部署了一定的防禦,敵人的船隻靠岸很分散,攻擊也不是很犀利,如今連灘塗都未曾佔領,只要將他們趕下水,就可以獲得勝利。

    他過來將此事告知季嬴後,便披掛亮眼的甲冑,騎上紅色的駿馬,季嬴看得出,他的打扮都在向無恤看齊,可氣質卻差了不止一分。

    「城外自有廣德,城內就拜託堂姊了!」

    敵人人數未知,但既然是從水上過來的,想必數量不多,這時候最怕的不是遭到攻城,而是城內自己先亂了方寸,給敵人可乘之機。

    男主外,女主內,過去一年半時間裡,季嬴赫然是溫縣的女主人,她點了點頭,看著趙廣德帶著兵卒毅然出城去支援港口,自己則帶著侍女和黑衣侍衛們去將城中貴族家眷統統接到趙氏家廟建築群的殿堂中。

    入夜時分,城外的戰鬥已經打響,而城裡幾乎所有大夫和士的女眷都坐在殿堂內,還有幾位德高望重的老者和襁褓中的孩童。這些女人是趙氏大夫、家臣的父母妻女,她們的昆父兄弟或跟著趙無恤東征,或追隨趙鞅西進,或在城外與趙廣德並肩禦敵,或在城中調撥人手物資。

    季嬴位於墊著雪豹皮的主座上,掃視殿堂內眾人,城防和秩序有一批精通此事的家臣來管,她的任務,則是保護好他們的家眷——一方面是保護,一方面也是人質,誰知道這次敵人的進攻是不是城內有內應?家眷集中在此,一方面可以讓他們放心禦敵,也可以讓心懷不軌者投鼠忌器。

    不過,現在的氣氛可不太好。

    ……

    殿堂內宴饗已經開始,樂師沒敲編鐘,而是在吹著竽演奏新曲《龜雖壽》,音樂能掩蓋廝殺聲,分散注意力,卻無法驅散恐懼。賓客們強顏歡笑,卻言不由衷,彷彿隨時都能化為愁容。他們人在這裡,心卻在城外,在他們征戰沙場的家人,以及趙廣德那薄薄的河邊防線處。

    大戰之後不知幾人能回,更重要的是家人遇到危險時他們反而不在身邊,於是與歡快的音樂相反,殿堂內氣氛凝重,人人心憂。

    季嬴深知,若家人沮喪失望,大夫和家臣們也不會激發勇氣守城,於是她露出了微笑,開始點一個又一個人的名字,請她們上前說話。談她們氏族作為趙氏家臣的歷史,談她們所來城邑的鳳物,他們丈夫兒孫獲得的戰功榮譽,甚至抱著剛出生不久的新生兒,讓下人送上禮物,逗得童子咯咯直笑。

    這些東西是她從小就被父親言傳身教,不學自通,於是殿堂內氣氛一鬆,稱讚季嬴的博學強聞,快趕得上當年的許穆公夫人了。

    可這沒有影響到離季嬴最近的人:她周圍都是趙氏女眷們:左手邊是趙鞅的妾室津娟,還有幼女趙佳,津娟較為鎮定,但光是應付不分場合好動的小趙佳已經夠讓她焦頭爛額了。

    右邊是趙氏的媳婦韓姬,還有正在牙牙學語的伯魯之子趙周,既為丈夫戴孝,又為父親戴孝的韓姬緊緊拽著兒子的小手,看著季嬴的表現,眼中閃過一絲嫉妒和不耐煩。

    「敵軍隨時可能破城,汝等還在這裡談家長裡短?」

    終於,她沒忍住,蹦出了這麼一句話,剎那間,說話聲停止了,所有人都詫異地盯著韓姬看。

    當音樂停止時,當季嬴不和他們閒聊時,他們的耳畔似乎又能聽到遠處戰鬥的聲音:那是金鼓在低吟,是甲冑兵器的揮動撞擊,是快船登陸時濺起的水花,是松木板噼啪作響的燃燒……這一切之外,還有淒厲的喊殺聲,以及活人瀕死的呼號。

    季嬴的努力白費了,剛剛忘掉戰爭的眾人這才想起,自己仍然處於危室之中,屋子隨時可能塌下來,將所有人軋死!他們的談興消失了,殿堂內再度陷入一片沉寂。

    季嬴冷冷地瞥了韓姬一眼,笑容依舊,卻壓低聲音道:「嫂嫂喝醉了麼?你可是還在服孝!」

    殿堂內有低度數的酒漿,在這種時候,很多人需要借助酒精的力量讓自己忘掉恐懼。韓姬的確飲了不少,小臉紅撲撲,醉酒的美人最是誘人,可她口中說出的話卻很不中聽,韓姬舉起一盞酒,示威似的抿了一口,笑著回應道:

    「我父我夫黃泉有知,會體諒妾的。」

    眼淚流了出來,在韓氏時,她是祖父和父親兄弟們手心裡的鮫珠,捧在手中怕涼了,含在嘴裡怕化了,可來到趙氏後,自己丈夫的風頭被趙無恤搶了個精光,自己也沒得到管理內事的權力,遲遲不嫁的季嬴擷取了本該屬於她的東西!

    她擦去懦弱的淚水,露出了一絲嘲諷:「畢竟再過幾個時辰,只怕想喝都喝不上了。」

    季嬴的娥眉緊緊顰到一起:「此言何意?」

    「但凡作戰,沒有只勝不敗的,去年這時候趙氏幾乎亡了范和中行,打到朝歌,打到邯鄲,還放任韓氏的平陽和上黨陷落,可曾想到有朝一日溫縣也被人進攻?」

    韓姬冷笑著,指著廳堂內顫慄的眾人,她們在她眼中,彷彿是嘰嘰喳喳的母雞,還有只知道躲在母親翅膀下的小雞。

    「嫂嫂,你失言了!」季嬴駁斥了她,目光掃過廳堂,笑道:「我相信廣德會保護溫縣,確保敵軍不會入城。」

    「若趙廣德不能擊退敵軍,范、中行的下場,家廟被焚,宗族四散,子女遭殃,只怕都要在今夜重演了!」

    韓姬卻不依不饒,她嫁到趙氏之後對這門婚事的不滿,伯魯和她父親韓庚死後對趙鞅、趙無恤父子的怨憤,甚至還有對季嬴的嫉妒,都在今夜,在恐懼和酒精的牽引下爆發出來。

    彷彿預言一般,有侍女匆匆進入殿堂,在季嬴耳邊輕聲說了如此這般,季嬴面色如常,手掌卻不由捏成了拳。

    ……

    「發生了何事?」殿堂內的眾人不是傻子,此時紛紛意識到情況不妙。

    「還望君女如實相告!」她們急於知道實情,是城池陷落?還是趙廣德戰死?儘管知道了也無濟於事。

    事實是,河岸的廝殺已經結束了,趙廣德帶出去的人少,最終沒能擋住,他受了輕傷,但依然忍著疼痛指揮殘部撤回城裡,河濱被敵人佔領,他們開始抬著船隻的龍骨,進攻城門,眾人聽到的砰砰聲,感受到的震動便來源於此。

    情況很糟糕,但季嬴不能將實情全盤脫托出,人的內心是悲觀脆弱的,她必須安撫他們,哪怕用善意的謊言。

    「趙軍英勇,多次擊退敵軍,且廣德毫髮無傷,只是退回城中更便於作戰。」

    哪怕僅僅如此,也有人接受不了,很快,寂靜的殿堂內有老婦掩面號哭起來,大夫家的荳蔻少女們緊隨其後,幾個童子也跟著哭,他們嗅到了恐懼的味道。

    情況更加糟糕了,連津娟也有些茫然無助,韓姬則冷笑不已,她沒有半分去幫襯的打算,只想看熱鬧,看季嬴如此收場。

    「別怕!城牆還在!」

    季嬴不知何時站了起來,一身紅裝極其引人注目,她能聽到自己說的每一個字。

    「三丈高的版築城牆,有壕溝護城河保護,府庫裡的弓箭也足,每面城牆還有三座投石機,准保讓彼輩不能靠近。敵軍數量不多,甚至不夠圍住溫縣一個角,別說一夜,就算一個月,他們也打不下來。」

    她不再害怕,而是驕傲地大聲宣告道:「何況就算溫縣被圍,吾弟無恤已擊敗齊軍,不日將返回此處!」

    亂哄哄的廳堂再度鎮靜下來,百戰百勝的趙氏君子,能止敵境小兒夜啼,也能讓趙氏領地的眾人安心,更何況,從今年入夏起,高大而神秘的投石機也成了這座城邑最忠誠的衛士。

    「你就指望等著你的小阿弟來相救罷,說不定他沒有來溫縣救急,而是直接去朝歌見嬌妻愛子,又或者,連他大敗齊國這個消息也是假的,他已經死在東方了!」韓姬依然在低聲冷嘲熱諷,她拉著兒子,準備離開此處。

    季嬴被這句話刺得心中一痛,卻伸手攔住了她:「嫂嫂要去哪?」

    「離開此處,去安全的地方。」

    「溫縣還有何處比這裡安全?」

    韓姬一愣,仍然堅持道:「回到韓氏派來保護我的侍衛周圍,才算安全,趙氏或許堅持不過這次了,一場下宮之難不知會不會重演,到時候,不知道誰會是趙氏孤兒,是在朝歌的那個童子,還是吾子,真正的趙氏長孫……」

    她低頭溫柔地看著兒子,想像著要是溫縣陷落,自己要如何在韓氏虎賁,還有伯魯那幾個殘餘家臣的護送下逃離此處,又該投靠誰?卻不知今夜自己的舉動已經嚇壞了他。

    「我只當這一切是嫂嫂的酒後亂言,要是累了,自可去殿後休息,但戰事結束前,誰都不許離開此地!趙氏的女眷,更應該如此!」季嬴很認真,寸步不讓,而她的身後,五十名身穿黑衣的趙卒屹立在門邊,如磐石,如山嶽,堵死了任何人想離開的打算。

    「你……」

    韓姬說不出話來了,因為她瞥見季嬴纖細白皙的手裡,竟然捏著著一把劍,真正的劍!

    ……

    劍細而長,一看就知道不是給男子殺敵用的,而是給女子防身的。

    「你不敢的,你小時候連狸奴和幼鹿都不會下手……」韓姬看出季嬴想做什麼,她氣勢消退,咬著牙低聲說道。

    「我從未揮劍,不是因為不敢,而是心存善意,是因為的劍術比不上父親和無恤,害怕誤傷無辜,是因為不想讓阿周看到不該看的一幕……」

    季嬴朝韓姬行禮,看似懇求,卻帶上了命令的語氣:「可比起這些,身為趙氏長女的責任更為重要,若敵人破城而入,這劍便是我自裁的工具,若敵軍不入城,卻有人私自離開,散播謠言讓人心不穩,視為敵諜,殿外自有理官以軍法繩之,殿內則由我用家法制裁。嫂嫂,請不要為難季嬴……」

    她就是那種人,平日如同慵懶的母貓,可一旦齜起尖牙來,人們才明白,這其實也是一頭雌虎!

    韓姬最終還是服軟了,但也沒法在這裡待下去,她像一隻淋了湯的母雞,耷拉著腦袋,跟隨侍女去了殿後的屋子裡。

    而季嬴則將劍悄悄收回身後,對殿內的所有人大聲說道:「守城人人有責,故城內的丁女和六十以下,十四以上者統統上了城牆,吾等能在此無所事事,已是極大的優容,眾人只需靜待,靜待援軍抵達。」

    為了安撫眾人的筵席依舊,季贏獨居於高座之上,儼然成了溫縣的女主。

    殿內的婦孺對季嬴投來崇敬的目光,城牆上的戰場是男人的刀光劍影,宴席上的戰鬥則是女主的春風細雨,化解了他們心中名為恐懼和敵人。話題變了,她們開始談論季嬴如何勇敢,如何堅強,如何激勵她們的士氣,而且堅定不移,沒有片刻疑慮。

    這才是趙志父的女兒該有的樣子!

    「不是這樣的……」季嬴努力讓自己看起來的確如此,心裡的苦楚卻無人能識。

    身下的豹皮軟墊十分輕柔,可季嬴卻只覺得如坐針氈,那些天然的斑點,彷彿變成了吞噬她的陷阱毒刺。

    原來這個位子如此難坐,這不該是她的位置,她希望父親能繼續在此執行家主之權,也希望無恤有朝一日繼承此位,在上面發號施令,而她只需要在側方靜靜地,微笑著看著他們。

    歸根結底,她只是一個二十餘歲的小女子……

    「無恤,你是在往此處趕麼?究竟何時才能到?」城外的喊殺聲穿透夜色傳到這裡,季嬴知道,這一夜,將很漫長,很漫長。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1 00:21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784章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知宵覺得自己今日武運昌盛。

    魏氏的鹽船順利抵達溫縣外的河面,乘著傍晚時分昏暗的光線向河岸靠近,這時候漁船已經回去,本以為不會被發覺,但趙氏的哨兵還是第一時間發現了他們。在河邊巡視的船隻上點燃了濃濃的蒿煙,通知岸上這邊有異常,知氏讓船伕撞沉了巡邏船,隨後加快了登陸的速度。

    他們直接讓船沖上寬闊的河灘知氏也不是沒在水裡作戰過,他們和魏氏是進攻秦國的急先鋒,在那裡除了浮橋外,也有駕船直接登陸河西,雖然無論哪一次,都沒有秦穆公」泛舟之役「的壯觀。

    所以知氏河西兵很嫻熟地下船與趕來的趙軍作戰,溫縣一如他弟弟知瑤猜測的極為空虛,來的都是老卒和小兵,抵抗也不成建制,稀稀拉拉的弩機抵不過知氏數百把密集的弓箭,靠著遠程火力的優勢,他們很快就沖上了河岸,並步步為營向前推進。

    趙軍雖然處於劣勢,卻沒有被擊潰,他們一直在試圖對知軍造成殺傷,直到發現身邊再無港口的建築作為掩體,才加快了腳步,跑回城中。

    隨著吊橋升起,知宵知道自己已經贏得了登岸的勝利,後續的船隻陸續抵達,一師之眾要試圖進攻這個防禦空虛的城池,這是趙氏的主邑,若能攻陷則意義非凡。

    然而在開始進攻後,知宵才感受到,縱然空虛,但溫縣的抵抗依舊劇烈,不遜色於晉陽、長子。

    趙氏的弩機在守城時更能對進攻者造成傷害,對他們威脅最大的則是每面城牆安置了三架的投石機,瓦礫和磚石不斷被投擲出來,一不小心就會死傷數人,以至於知宵不敢靠近到兩百步以內。他看著這座滿是尖牙利爪的城池一籌莫展,雖然聲勢浩大,但溫縣可謂是固若金湯,裡面的大夫女眷們其實是平白擔憂了半晚上。

    黑暗中的溫縣城牆彷彿高聳的山脈,想突破進去必然要付出血的代價,強攻一角,知宵預計得損失一千個人,也許更多,這當然不可行。

    所以知宵也不急,他讓一部分人留守在河邊,其他人繞城尋找薄弱點,比如水門之類。找到後便將主攻方向轉移到了靠南的水門處:這是城內小船去往港口,去往大河的必經之路。

    城內大概沒料到有有敵人攻到趙氏主邑,雖然徵召了許多人上城頭,但卻有些混亂,根本不像組織嚴密的防守。

    知宵相信,以自己今夜的運氣,說不定真的能攻破眼前脆弱的水門,殺入城內,一睹趙氏美人真容呢……

    然而就在他讓兵卒擺好架勢,準備以盾牌擋住城頭婦孺老弱齊齊上陣扔下的瓦礫,去打開水門時,卻聽到陣後傳來一陣陣驚呼!

    風從東方狂野地吹來,使得風沙迷眼,知宵以為是這原因造成了混亂,可風很快就停了,聲浪卻尤未停止,不斷有人下意識地回頭。

    他也回過頭,想訓斥,想嚴肅軍紀。

    然而卻看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也許是十里,也許是二十里外,有一條接一條的火龍。

    一支大軍,而且任知宵再樂觀,也不相信那是齊人擊敗趙氏後派來的軍隊。這支軍隊點著夜行軍的火把,如蛇形般在平原上延伸出去,彷彿讓黑沉沉的天空也燃燒了起來!

    看上去就像,就像是一支燃燒的巨大玄鳥……

    而近處,那支軍隊的身份已經暴露了……

    「嗚……」

    低沉的號角聲突然從數百步外傳來,藉著己方和城頭的火把,知宵看到兇猛的鐵蹄猛獸從夜色裡邁步踏出,馬頭密密麻麻,馬肩上則是操控鞍韉的騎士,他們或持長矛,或挽輕弓,或揮動環首鐵刃。

    三排整齊的騎兵,全穿著上好的皮甲和小帽。這不只是一隊斥候,而是一支大軍。他們是馬銜枚,人噤聲,靠近到兩百步以內才暴露行蹤的,靜若處子,動若脫兔,一旦開動,就一往無前!

    三二一,隨著三聲短促的號角吹響,騎兵加速,開始朝這邊衝鋒……

    而大地也開始顫抖……

    知宵感覺到了,他面前高高的城牆,連帶自己所知的整個世界都在顫抖,抖到了心裡,抖到了肝裡,抖得肺腑亂顫。

    他已經沒了建功立業趕上弟弟,讓父親也誇自己一次的豪氣,因為他聽說過趙氏騎兵的可怕。手下這區區兩三千人,根本禁不起趙騎一沖!只消有一千騎兵過來踐踏一番,知兵就鐵定奔潰!到時候再在後面趙氏大軍和城內守卒的夾擊下,怕是要全軍覆沒了。

    逃,逃!

    心裡有個聲音對他如是說。

    知宵不由自主奪過御者的馬鞭,狠狠抽打駟馬,驅使它們逃離死境!

    「撤退,撤退,去河邊,上船離開!」

    ……

    馬兒四腿狂奔,騎士低伏下身子,手中長矛被放平,弓箭拉成半月,環首刀斜斜朝下,準備迎接熱血的洗禮。

    不必知宵下令,原本已經結成隊列的知兵開始自動解體崩潰,當成千趙氏騎兵呼嘯而來,當馬蹄聲響徹雲霄蓋過了城頭上的歡呼聲,蓋過了遠方趙軍行軍的金鼓聲,這些知卒心中的恐懼全都爆發了出來。

    但也有部分人壓根沒反應過來,腿腳不聽使喚,就像灌了鉛似的抬不起來,他們呆呆地立在牆垣前,只能用肉身迎接猛烈的衝擊。

    騎兵如雷般席捲而來,下一刻,馬與人對撞,撞出間隙,只一瞬間便屍骸遍地,受傷的士兵和失足跌倒的馬匹都在拚命掙扎嘶叫,碰撞集中的地方,知兵彷彿脆弱的琉璃,被猛地擊來的鐵鎯頭砸得支離破碎!

    反應慢的人成了替死鬼,其餘人則開始瘋狂地跳過溝壑,越過從溫縣水門裡流出來的小河,在知宵的帶領下往大河邊逃去。

    身後的人喊馬嘶卻一直沒遠去,反倒在漸漸靠近,知宵知道,自己的士卒們在不斷被如潮水般撲來的騎兵收割,他們僅佔著夜色的便宜,連滾帶爬地朝停泊船隻的港口逃去。

    戰了半夜,現在大概是三更時分了,雖然夜航船很危險,可也好過淪為蹄下冤魂吧!

    回頭看著稀稀拉拉的潰兵,知宵暗自嘆息,心情低落到了極點,本來帶著憧憬來溫縣,卻遇到了回援的趙軍。他這次能帶一千人登船就滿足了,一會只怕會發生邲之戰時晉軍為了爭奪上船而相互殘殺的事情吧……

    不知不覺,天空又下起了小雨,雨點越來越大,漸漸變成了小拇指大的冰雹!紛紛揚揚,看上去彷彿滿天雪花。

    這是六七月常有的天氣,卻叫知宵和手下的潰兵們吃盡了苦頭,當然,地面變得濕滑難走,也會加大後方追兵對他們的追擊速度,至少不用擔心騎兵了。

    知宵心中燃起了一絲希望。

    然而等半刻後,抵達河邊港口的知宵瞠目結舌,他們連自相殘殺上船的機會也沒了,因為,停泊在溫縣港口的船隻已經無影無蹤!

    留守的那百餘人狼狽不堪,卒長哭喪著臉過來訴苦道:「君子,魏氏的呂行方才坐船趕來,也不知為何,他不由分說將吾等留守的知兵趕下船,帶著船隊往東走了!」

    ……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還真是應景。」仰面感受小冰雹帶來的涼意,趙無恤拒絕了蓑衣,他要與兵卒們一樣裝扮,好激勵他們加快腳步,而不是一哄而散跑到樹下躲避。兩萬大軍在後,騎兵則提前去擊退觸趙氏逆鱗者,若虞喜帶著一千騎連兩三千人都沖不散,他可以提頭來見了,所以趙無恤一點不擔心,反倒是這批大軍,若因在野外著涼染病就不好了。

    他讓傳令官去大聲呼喊:「溫縣就在前方!等待吾等的是昆父兄弟,是遮風避雨的房簷,是酸甜的漿水,還有溫暖乾燥的被縟!」 」還有床榻上的婦人!「是田賁吼了一嗓子,不少人笑出聲來,隨即又熱淚盈眶。

    「回家了!」雖然許多人的家不在溫縣,但抵達這裡,就相當於結束了長達四個月的征程,來自趙氏各處領地的漢子們一時間眼睛酸酸的,走的時候麥苗青青,回來時粟米都快成熟了,他們同時也有永遠別打仗,就這樣好好過日子的奢望。

    「沒錯,吾等回家了。」

    無恤也感慨不已,後世的東坡先生說過,此心安處是吾鄉,能讓他這顆經歷前世今生,傷痕纍纍的心安定的人就在城中,在靜靜等他歸來。

    他,終於又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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