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765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6 22:18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795章 士為知己而搏

    「忠心侍主,不敢生貳心,這是吾等為臣的本分,豫讓,你可記住了?」

    十年前的豫讓只是一個弱冠少年,他當時茫然地抬頭問叔叔道:「若主君待臣不好呢?」

    叔叔板起了臉:「那你也得盡力做事,委質效忠,不止是說說而已,吾等雖然是窮士,卻也有窮士之義。」

    叔叔的話,他不認同,良禽擇木而棲,士為知己而搏,身為士人,應該有一定的選擇之權。

    風沙讓臉蛋粗糙,上面覆蓋了一層鬍鬚,常年使用兵器讓手磨起了厚厚的老繭,昔日少年已經成長為一名戰士。豫讓年紀不大,卻已經走馬燈似的侍奉過范、中行、知三家,范氏視他為路人,中行視他為棄子,直到三年前,他終於在滅仇由一戰中,遇到了自己的明主。

    知氏君子信任他,贈他衣食美女,名馬貂裘,更重要的是連續不斷的陞遷和重任,他也信賴知氏不會辜負於他,可以將性命妻子相托。這才是豫讓理想中的「君臣以義合」:君待臣如犬馬,則臣待君如路人。君待臣如手足,則臣待君如腹心!

    所以他才會站在這裡,願意為知瑤而死!

    豫讓所在的位置是知軍前鋒,兩軍交戰,壓力最大的顯然是前排。放眼望去,對面那矮矮的壁壘之後究竟有什麼?持兵刃的敵人?如飛蝗一般的箭雨?彈射飛石的可怕器械?是個人,便難保不會胡思亂想,若是膽小的,戰前肅殺壓抑的場面就會嚇得他們兩腿發軟,毫無鬥志了。

    但豫讓身邊的三千死士,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俱是勇銳敢戰的老卒,跟著知瑤轉戰南北,打過很多場仗,不懼眼前場面。

    「轟隆隆!」響應他們的戰意,鼓聲從後方傳來,此時若回頭,還能看到中軍的掌旗官們手持旗幟,左右前後搖動不止。

    豫讓熟悉旗鼓,聽在耳中,比自己新婚妻子的呼喚還要親切,他不必回頭看旗,通過鼓聲已明白了知瑤的命令,當下拔劍在手,直指前方。

    「這是主君在親自擂鼓,赳赳武夫,公侯腹心!」丹水東岸的戰場之上,站在稀疏枯黃的草間,豫讓發出了一聲大喝!旁邊的人隨之一起高呼!

    知軍每一百人結成一個戰鬥序列,五百人一陣列。在豫讓帶領下,第一排開始向前行進,第二列緊隨跟上,接著是第三列、第四列、第五列、第六列,戰車在後面壓陣。如果讓戰車居前,那麼馬兒就會被敵方的箭矢和飛石所驚,使之脫離陣列,或反過來衝亂隊伍,不利整體作戰,因此豫讓把他們留在後邊,作為的預備隊。

    馬兒的大長腿,尖耳朵,天生就是為了逃避危險而生的,豫讓沒法像他與趙無恤第一次照面時,那個御馬師做的一樣,逼它們向死而生。

    也唯獨精神堅韌的人類,才敢於向著死地前進!

    「不要急著衝鋒,拿著兵器以正常行速前進,積蓄力氣,當臨敵還有兩百步之時,聽我號令再吶喊衝鋒!」

    魏氏那邊也已經緩緩開動了,但是比豫讓部走的慢一些,豫讓注意到,有一部趙軍從壁壘裡開出,在前面列陣,似乎是想阻止魏氏,畢竟他們人數更多,對於豫讓部,卻並未重視。

    「汝等會為對我的輕視付出代價……」他計算著距離壁壘的距離,心中默唸著三百步,兩百五十步,兩百步……這是飛石的攻擊範圍。

    中軍處,知瑤的鼓聲先是平緩,節奏較慢,鼓點與鼓點之間的停頓較長,但隨即,停頓越來越短,節奏變快,鼓聲激昂起來!

    「衝鋒!」豫讓一聲高呼,三千死士開始向前奔跑。

    十多塊飛石從不同位置呼嘯著彈射出來,在死士們分為數股奔跑的情況下,大多數落空,僅有數枚不偏不倚擊中了倒霉蛋,就彷彿橫掃過秋日原野的猛獸般,將死士連同其後面的人撲翻在地,頓時頭破血流。

    恐懼,害怕,尿意陣陣,但死士們依然在前進,豫讓更是一邊跑,一邊死死記著石彈飛出的位置,那是趙軍器械之所在,是他們攻擊的主要方向。

    當他們跑到一百步內時,箭雨來了,牆垣後的趙軍材官弩士舉弩射擊,如雨的箭矢掠過,索索作響。後邊幾列的兵卒尚好,前邊幾列的兵卒則出現了傷亡,奔跑中的人像是被巨力一拳打中肚子,猛地跌倒在地,蜷縮著身體,血流不止。

    豫讓顧不上這箭雨阻擋,他讓善射者卸下弓箭,在跑步中開弓反擊,心中依然在默唸著距離,到了五十步內時,第二波飛石和越來越密集的箭矢再度飛來,接下來便是上弦的間隙了。

    「三十步!」

    距離轉瞬即逝,隨著豫讓一聲大吼,死士們丟掉用來招架敵人箭矢的盾牌,短戟短劍在手,向近在咫尺的壁壘衝去。密集的長矛出現的壁壘後,鐵矛頭閃著寒光,彷彿一堆鐵籬笆般阻擋死士的衝擊。

    「為君前驅!」知氏死士們已經殺紅了眼,士為知己而搏,這是先秦男兒獨有的忠烈,他們打算用性命來陷陣,為後面的主君大軍鋪平前進的道路!

    他們堅信,短兵相接時,敵軍只怕不是自己對手。

    一劍砍斷朝他刺來的兩根長矛,豫讓和無數袍澤一起,攀著牆垣登上去,正要大喊一聲跳下去大殺四方,可眼前的景象卻讓他手心冰涼……

    越過前排的長矛長戟,半丈高的壁壘之後,是或臥或坐的趙氏兵卒,烏泱泱,黑壓壓,一眼望不到邊,彷彿草地上忽然長滿的蘑菇。至少有三萬趙軍在這裡以逸待勞,隊列有序,一點不像倉促應戰的樣子。

    高亢的戰鼓聲再度響起,這次卻是從壁壘的後陣中傳出來的,卻見敵人後陣旗幟飛揚,一隊又一隊原先坐地不動的趙卒站起身來,開始移動腳步向前進。丹水東岸,不僅有黃土山石夯成的矮牆,還有一道數萬人血肉之軀鑄就的堅牆!

    透過遠處的煙塵,豫讓還能看到,有源源不斷的援軍,從泫氏邑的狼煙下不斷朝壁壘的南北兩側開去,而高達兩丈的趙氏大大纛,正緩緩向這邊前進……

    詐敗?埋伏?豫讓來不及多想,因為七八支明晃晃的矛戟,正衝他胸腹咽喉刺來!

    ……

    趙無恤的主帥大纛已經抵達壁壘之後半裡,觀望前邊穆夏等將吏防禦知軍死士進攻。有他壓陣,將士們方能心安,在詐敗中穩住陣腳,不會變成一場真正的潰敗。

    王孫勝也在觀察戰局:「士鮒部已經被田師帥和伏兵完全纏住,別說脫身,只怕離被全殲不遠了,只要佔據了韓山的制高點,交戰的主動權便在軍將手中,知軍短時間內根本攻不破壁壘,無法實現知瑤的戰略,等他們疲憊後,便是分勝負的時候,我願意率軍出擊,只需要三千人,一定能奪知瑤大旗歸來,還望軍將允之!」

    趙無恤看了看王孫勝殷切的目光,這個人的志向太大,看似冷靜的性格下潛藏著一絲瘋狂,他感覺自己駕馭不住。於是便笑了笑,對此不置可否:「知瑤是個驕傲的人,也是個不容易服輸的人,就正面戰線而言,雖然我軍是以逸待勞,但兩邊人數相差無幾,苦戰還在後面呢,王孫有的是出戰機會。」

    的確,雖然是有心算無心,可趙軍還是承受了巨大的壓力,趙無恤站在車上望得較遠,可以看到那支知氏死士衝擊很猛烈,見到壁壘後黑壓壓的趙氏大軍也沒有退縮,因為他們清楚,若是將背對著敵人,只能收到箭矢和飛石的問候,絕對是跑不掉的。事到如今,還不如奮死一搏,等待後方和左右的兩翼撲過來,分散他們的壓力。

    趙軍在分兵往南北去阻擋敵軍兩翼的同時,也把知氏死士衝擊的地方這裡當做主要防禦的地方,擋在豫讓等人前邊的守卒最多,也最密集,估計尚有五六千人,但僅僅能遏制住他們進攻的勢頭,雙方在壁壘上展開了白刃的混戰,弩炮和小型投石機便沒了發揮的空間。

    遠處,敵人的三軍已經朝這邊緩緩開動了,在飛石的威脅降低後,他們才有前進的勇氣。北段梁嬰父、范皋夷部八千人,他們的對手是韓虎本部族兵,這是韓氏全部的底子了。南方魏氏大概萬餘人,迎戰他們的是冉求所帥的一萬魯國徵召軍,一部分騎兵和邯鄲兵在趙伊的帶領下保衛其側翼……

    趙無恤盯著魏氏大旗看了又看,他深知,以魏駒的性格,絕不可能身處險境。敵軍最能打的,還是眼前這幫知氏死士,還有魏氏山寨自己的」武卒「們。

    他抬起頭望瞭望天色,日山三竿,從田賁出擊士鮒部開始,不知不覺一個時辰已經過去了……

    「也是時候了……讓他過來吧。」

    「唯!」

    侍衛漆萬領命而去,沒過多會,在王孫勝疑惑的目光下,他帶著一個穿著細葛布衣的人朝這邊走來,那人眉目晴朗,舉止彬彬有禮,應該是一位士,或者,喬裝打扮的大夫?

    趙無恤很熱情,直接邀請那人蹬車,站在王孫勝的旁邊。然後指著遠處交戰正酣的戰場,指著朝壁壘緩緩壓過來的魏氏大軍,笑道:「令狐子,魏氏今天是想要與我真正打一場,讓兩家武卒演兵於趙韓知魏四君子,還有楚國王孫之前,分個高下呢?還是願意按照舊約,言而有信呢?」

    王孫勝聞言一驚,猛地意識到來人是誰,竟是兩年前下令讓魏氏船隊撤離,導致知宵偏師覆滅的令狐博!此人在默默背鍋後,對外界聲稱被驅逐到了秦國,卻不知為何跑到了這裡,難不成……

    卻見令狐博行了一禮後展袖而笑:「魏氏與敵虛以委蛇已經很久了,等的就是軍將西來這一天,如今之人,莫如兄弟,桃園之義仍在,我家君子自然是與軍將和韓氏家主一起,清君側之惡臣!」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7 22:52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796章 千夫所指又如何?

    廝殺,鮮血,吶喊,戰場上種種氣氛交織成厚重的大網,覆壓在所有人的頭頂,令人幾乎要窒息。

    知瑤派出的三千死士已經登上了壁壘,正在與趙軍交手,而魏氏黑壓壓的軍陣也在向前邁進,魏駒身處其中,被甲士和兵刃包圍讓他有一種虛幻的安全感。

    但那個時刻,已經越來越近了,他必須做出最終選擇。

    他曾在桃園與趙韓二人結義,一時間被傳為美談,然而血口未乾,他們魏氏便在戰爭裡坐到了趙韓的反面,當日的誓言,全成了笑話。

    如今,就在局勢危急,知氏倚重他們的時候,魏氏卻又要開始站隊了。

    想到這裡,魏駒突然握緊了劍柄,嘆著氣對身邊的老者說道:「叔祖父,今日之後,天下都會稱呼我為反覆小人……」

    魏戊是魏氏餘子,梗陽大夫,也是魏氏還活著的人裡輩分最大的,他年近七旬,卻依然勇猛不下當年。魏氏家主出於某種目的留在新絳,魏駒臨危受命作為魏軍主帥,但他畢竟太年輕,於是魏戊便來為他護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魏戊年少從軍,跟著魏獻子打了整整三十年的仗,又做了二十年大夫,已經活成了人精,足以為小輩排憂解難,面對魏駒的猶豫,他哈哈大笑。

    「那我便要恭喜阿駒了。」

    魏駒苦笑:「恭喜?喜從何來?」

    「因為但凡在政斗軍爭中活下來的,多是鮮廉寡恥之輩,真正大義凜然的英豪,只會被他們踩在腳下……」魏戊的話振聾發聵,讓魏駒心中吃驚不已。

    老者嚴肅了起來,語重心長地說道:」吾等的祖先魏武子,是晉文公的肱股之臣,卻因為性格太過直爽,做了違背文公心意的事,便被重責,削去功勛,只能老死在家。和魏氏一同追隨文公的狐氏、趙氏、先氏都列為卿族,只有吾等在大夫之位上一呆就是三代人……」

    「欒盈,他是我年輕時見過最高尚的君子,胥午、督戎、知起、中行喜、州綽、邢蒯、七輿大夫……晉國的這些士大夫,不分出身和氏族,統統聚集在他身邊,可最終結果如何?行事無愧於心的欒氏被諸卿聯手族滅,卑鄙的范宣子、范獻子父子總覽晉國大權。我魏氏也在這場鬥爭裡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魏獻子同樣被人罵作出賣舊誼的反覆小人!但這又有何關係?國人的輿情不過是蜂蠆,雖然刺痛,卻不會致命。在那之後,魏氏得到了大縣曲沃,發展壯大成為強卿,如今吾等實力僅次於趙知,居晉國第三!」

    魏戊的鐵掌重重拍在魏駒肩膀上:「寧可萬夫所指而活,也不願坦蕩蕩地滅族亡家,這就是魏氏在晉國這麼多年學到的東西。」

    魏駒恍然,不錯,個人榮辱與宗族存亡相比,根本就算不了什麼。

    只要魏氏能在這一系列選擇裡存活,壯大,無論做什麼,他都不會後悔。

    更何況,為何就沒人稱他趙氏是背叛者呢?趙無恤,他走到哪裡,哪裡就出現不和與紛爭,正是他的野心使得國家分裂,挑起內戰,結果天下人卻只將屎倒在我的榮譽上……

    這不公平!

    這就是勝者王侯,敗者賊寇,千年不變的定律!

    距離趙氏壁壘前的兵卒尚有三百步,他們嚴陣以待,沒有半分大意,看來趙無恤也從未完全信賴過自己,但如今晉陽已經陷落,魏氏領地將面臨北方一萬趙軍的進攻,丹水戰場上勝算也不大,和知瑤不同,魏駒知道,趙無恤早有準備,他們已經沒時間再兩邊投機了。

    好處既已撈夠,反噬便迅速到來。

    魏駒定下心神,看著正對面趙軍飄揚的旗幟,與往常不同,舉的是紅色的鳥隼旟旗,這是約定好的信號……

    他讓人升起了同樣的旗幟,然後下令:「全軍,止步!」

    這本該是衝鋒前的信號,讓眾兵卒整頓腳步,魏氏作戰也很講究陣列整齊,然而這一次卻與以往不同,在讓所有人停頓後,魏駒卻下達了全體轉身命令!

    傳令吏只以為自己聽錯了,「君子,這是要……撤退麼?」

    當這個命令在魏軍中被傳達時,將吏們都懵了,事關機密,只有魏戊少數幾人提前知道。

    「吾等的敵人是知氏,不是趙軍!」

    「什麼!?」此言方盡,魏氏眾家臣一片嘩然。

    ……

    中軍處,知瑤目不轉睛地遠眺前鋒交戰的地方,因為長時間不眨眼,眼澀,忍不住眨了一下,只這一眨眼的功夫,睜開眼後就覺得和閉眼前不一樣。就在這麼短短的一瞬間,豫讓部似乎又往裡突了一點……不,不是他們突入了趙軍壁壘,而是前面的人倒下,後方的人跟上,造成的視覺欺騙,幾十條性命轉瞬即逝,戰局依然遲遲打不開,那條矮矮的壁壘比知瑤預想中要難攻許多,而且豫讓還在不斷打著代表「危險」的旗號。

    但事到如今,大軍已經展開,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就算趙氏有所準備,知瑤也不能後退,一旦退步,兵卒受驚之下,等待他的必然是一場潰敗。

    他是指揮三四萬大軍的統帥,更是千萬亂不得,如今只能不斷觀察著戰場,分析各種信息,不時地傳下軍令以調整局部的戰況,調動更多的人馬投入到前面去,以爭取更大的戰果。數十傳令兵騎著馬駕著車飛跑在戰場上的每一個角落,忠實地傳遞著知瑤的命令。

    然而,有一處地方還是與知瑤的命令脫節了。

    「魏軍在做什麼,豫讓已經是苦苦支撐,他們為何還不沖上去?」

    傳令官的抱怨聲傳來,知瑤也皺著眉一看,這一看不要緊,正好看見了後排魏軍掉頭的一幕。

    驚嘯?但那邊的嘈雜聲很快就消失了,魏軍整體死一般寂靜。

    成建制的臨陣脫逃?不像,因為魏氏的將吏根本沒有出面阻止,反而在維持他們轉向的秩序,矛頭對準的方向……

    如此一來,就只有一個可能了,知瑤甚至停止了擊鼓,死死盯著那邊,眼中是不可思議。

    「不不不不不!不該是這樣,魏子騰,你難道不知道唇亡齒寒麼,你家究竟想做什麼!?」

    魏氏的家臣和將吏們還是履行了主帥魏駒的命令,雖然這讓兵卒們產生了一定的混亂,但半刻之後,他們還是成功調轉了方向:將背袒露在趙氏的飛石和箭矢射程之下,矛頭指向知瑤正在向趙壁靠近的中軍!

    魏軍開始張開嘴大喊,萬人奮呼下,方圓數里,整個戰場都聽得到他們的聲音。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8 21:29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797章 義在東軍

    「義在東軍!」吶喊聲傳到數里外已經十分模糊了,不過戰場上的動向還是能依稀看清。

    「是信號,魏軍轉向了……」虞喜本來含著一片尚有綠意的葉子吹著一曲鄉音,這時候猛地吐掉它,打了一個呼哨。

    他正處於戰場南面三里外的一片林子裡,作為少數參與謀劃的人之一,虞喜知道,」義在東軍「這四個字是魏軍反正的信號,至於趙將軍出於何種緣由要讓魏軍這麼喊,而不是」義在趙軍「……他就不清楚了。

    因為戰場不夠開闊,趙氏的騎兵沒辦法全部在丹水沿線出現,趙無恤便讓虞喜帶著兒郎們繞了一個大圈子,跑到這片樹林等待。山脊密林遍佈,丘陵緩緩下降,直至河床,地面鋪滿厚厚落葉,馬蹄踩上去都沒音。看上去四下寂然,裡面卻滿噹噹地塞了兩千匹戰馬,樹的縫隙間滿滿噹噹全是馬臀和不斷拍打的尾巴。

    騎兵的甲冑雖然被樹叢遮蔽,但既然連鳥兒都不敢下落,裡面顯然有鬼,敵軍的斥候已經發覺現了他們,更有一隊保護側翼的知兵正朝這邊圍過來。可為時已晚,戰場上形勢驟變,大多數人都沒反應過來,頓時在原地怔住了,比起不知數量的伏兵,那些近在咫尺的背叛者威脅更大。

    「若是袍澤在戰場上突然調轉矛頭指向吾等,你我也會如此難以置信,而且死不瞑目。」虞喜笑罵著對副手說了這麼一句,便發號施令,讓眾人不要發呆,打仗的時刻到了。

    長長的隊伍跟在他身後,包括弓騎兵,突騎兵,他們渡溪時水花飛揚,無數匹馬在哼氣。

    出了林子,戰場一覽無遺:知氏的部隊已然全數進了圈套,北面是韓山的田賁和五千伏兵,東面是難以踰越的壁壘,東南有一萬魏軍威脅他們側翼,現在更有兩千騎兵沿著丹水來擊。

    一時之間,虞喜竟為河谷上方裡的知軍感到一絲憐憫,畢竟大家都是晉國人。

    他算得上是少小離家,剛滿二十就跟著趙無恤去了宋魯,這之後*年過去了,太行以西他一次都沒回來過。在魯國雖然過的不錯,有大片田宅,不打仗時有女婢伺候起居,有氓隸為他耕田種地,可總覺得少了些什麼。

    「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這是趙無恤對他們這些晉人說過的話,彷彿醍醐灌頂,點醒了他們。對啊,若回不了故鄉,回不了祖宗墳冢所在之處的話,自己在外耀武揚威又有何意義?

    下宮那座馬廄不知還在不在,成鄉那間屬於自己的屋子是否已被戰火焚成灰燼?就算這些東西都沒了,可家鄉的味道他卻忘不了,勁道的黍子酒,夠味的酸醋,苦甜相間的枸杞,這就是晉國啊……

    現如今,他已經來到了上黨,往西兩三百里就是新絳。和故鄉的阻隔,就剩下眼前這些如甕中之鱉的知軍。這些晉人,他們對於虞喜而言,是回家的絆腳石。

    更何況,自己的袍澤伍井,就是慘死在這些知兵手下的!

    所以哪怕是鄉黨,虞喜也不會手軟!他還是會像過去幾十次戰鬥一樣,如飢似渴地欣賞他們面對騎兵的恐懼,感受環首刀刃劃過他們脖頸時血液的溫度。

    「雲台忠魂歸故鄉!」

    虞喜放平了長矛,大喊一聲,他的副手也吹起了復仇的號角,低沉渾厚,充滿哀悼之音。胯下馬兒前腳踢揚,朝前方衝去,如離弦的箭,自南側鑽出樹林出現在河谷中。

    他們的任務,是把知軍一截為二斷!

    ……

    「騎兵也動了。」

    山脊下的河谷中,一群如螞蟻群般細小的騎兵自密林黑影后現身,排成無止無盡的長長的菱隊,開始向知軍發動衝鋒。

    柳下跖握住刀柄的手鬆開,而他的側面,被盜跖那雙殺人不眨眼的眼睛盯著頭皮發麻的的呂行也悄悄放開了懷中的短劍,長長除出了一口氣。看來一切都會按計畫行事,他們總算不用突然暴起刀劍相向了。

    呂行在兩年前坑了知宵一把後為家族背鍋,被貶斥到行伍中,隱忍不發,為的就是這一天。他在戰前隱匿身份,被魏駒委派到一條名為端氏的小河處,準備捅知氏留下的軍隊一劍。

    這條名為「端氏」的河流和丹水同源,出丹朱嶺往西南流,一直流到一座同樣名為」端氏「的城池去,那是知氏存放糧秣輜重的地點。這條河的河谷雖然不利於大軍通行,也無法攜帶輜重,但一支兩千餘人的輕裝部隊卻可以輕易地沿著端氏河谷,出現在晉軍背後。

    率領這支奇兵的人,毫無疑問,自然是盜跖最合適。

    一個月前,趙無恤知道決戰的時刻即將到來,面對傾盡全力的知瑤,不知魏氏反正真偽的他也不敢大意,不但命令冉求帶著一軍魯卒西來,更讓柳下跖也帶著他那些在齊國長城一線屢立功勛的手下趕赴長平。

    一直以來,盜跖一直被無恤當做奇兵來用,無論是孟諸之戰,還是之前的汶水之戰,盜跖之名和奇兵繞後幾乎等同。由於擔心盜跖的抵達讓敵軍生疑,趙無恤刻意隱瞞了這個消息,並特意下了一道軍令「洩露柳下為將者,斬!」

    所以此時此刻,柳下跖才能和呂行站在山嶺上遠眺戰局,他們身後,是被呂行突然帶著魏兵擊殺的知卒屍體,一個個臉上都帶著不可思議。

    「轟隆隆!」遠處的壁壘後傳來越來越密集的鼓點,這是趙氏武卒反擊的標誌,三千知氏死士遭到飛石和箭雨削弱,又被袍澤背叛,頓時沒了銳氣,連連敗退。

    南面,魏軍的大陣向南移動,避開了趙軍的正面,從側翼包抄知軍,但在盜跖看來,他們這是怕趙軍在背後下手,不加區別地進攻。

    北面,裝了半天潰兵,早就憋了一肚子氣的田賁拋棄了甲冑,赤著上身揮舞著雙刃呼呼往坡下衝,士鮒不能擋也!

    呂行擦了把汗,乾笑道:「可惜,吾等不能親自參與大戰。」

    「魏氏就算袖手旁觀,也已經是此戰首功了。」盜跖話裡帶著諷刺,他一貫如此,讓呂行更加尷尬。

    他們雖不能參戰,卻能看到全局:丹水河谷裡回音激盪,有斷折長矛的劈啪,刀劍交擊的響動,以及「義在東軍!天命玄鳥!」和「雲台相見!」這些層次不齊的吶喊。

    彷彿一塊被裹在面皮裡的肉餡,知氏和梁、范二大夫面臨被包圍的窘境。

    呂行看得心裡百感交集,他也沒想到,這場戰爭居然會以這樣的結局收尾。

    「不看了,沒意思。」就在這時,盜跖也突然失去了興趣,扭頭便走。

    「知氏敗局已定,差別只在於會輸多慘,是全軍覆沒,還是逃出點人,不過這一點,得由吾等決定。」

    他另有任務,那就是帶著奇兵沿著端氏河,去將知瑤的後路端氏城拔除!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9 16:15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798章 走投無路

    一百年前,晉軍進攻盤踞在上黨一帶的赤狄潞子國,在推進的過程中,在端氏和丹水之間建立了光狼城作為基地。城邑依山而建,後方利用陡峭的山崖作為屏障,甚是險峻,城牆以山石為基,用細密的黃土版築而成,因為是以細心著稱的中行林父監造,所以一百年過去了,依然十分堅固。只可惜年久未用,四處已長滿荊棘和雜草,且女牆不高,難以抵擋初冬寒意。

    夜深了,來自北方的凜冽寒風咆哮吹來,挾帶細沙浮土拍打在知國的臉上,他不禁打了個寒噤,伸手狠狠搓動著僵硬的臉龐,隨後快步走上城頭,將毛料坎肩披在知瑤身上。

    「堂兄,要注意身體啊,你若倒下,將士們還能依仗誰呢?」

    「敗軍之將不足言勇,我還值得將士們依仗麼?」知瑤露出了一絲苦笑,幾天沒有打理,他臉上鬍子拉碴,眼中充滿血絲,知國細細算來,他已經兩天兩夜沒闔眼了,看上去整個人都走形了,畢竟這幾日發生的事情太多。

    在沒有戰鬥的時候,知瑤總是會扶著劍,靜靜地看著城外:本應一片漆黑的光狼城,此時卻被層層疊疊的營火包圍照亮……光狼城背靠之字形的山脈,東面則是丹水谷地,卻見丹水兩岸,營火如同墜落的繁星,覆蓋整條河流,恍若銀河墜入凡間。

    知瑤長嘆一聲:「兩年前,我以泰岱壓頂之勢進攻小城台谷時,圍攻那面孤獨的趙氏大旗時,從未想過,我也會有困守孤城的一天,真是愧對祖父父親,愧對信賴我的將士袍澤……」

    知國連忙道:「此敗非戰之罪也,若魏氏不叛,吾等此刻或許已站在泫氏城外,與趙無恤攻守互換了……」

    現在是十月霜降,距離丹水谷地的大戰,已經過去整整三天,魏氏的突然倒戈讓所有人都沒料到,聯軍直接失去了整個右翼,中軍和左翼也暴露在敵人的打擊下。

    士鮒被田賁反衝,一敗塗地,他自己也戰死於陣前,這兩位分屬兩個陣營的悍將分出了高下。田賁繼續攜雷霆之勢,從韓山上殺下來,將范皋夷、梁嬰父的八千人攪亂,讓他們無法掉頭,就這樣全軍滯留在丹水東岸。晉軍層層瓦解,無數潰兵狼奔豕突,但逃出來的人寥寥無幾,連范、梁二人都身陷亂軍中,被趙氏乾脆利落地俘虜。

    另一面,知瑤所帥中軍萬五千人遭到了魏卒進攻,外加兩千趙氏騎兵搗背一擊,也是陣腳大亂。但由於正面的趙氏主力被豫讓三千死士拚命阻攔,遲緩了進攻的速度,加上魏軍以自保為主,進攻**不強,所以知瑤方能帶著族兵撤離。

    當他在丹水邊回頭時,只能看到無數屍體密佈在戰場上,軀幹彼此糾纏,熱血浸潤了乾燥的砂土,形成無數道細小的溪流匯聚到丹水中,讓這條河流更加赤紅若血,而豫讓,已經完全陷入層層包圍中,尤自揮舞著兵器,讓人不敢靠近。

    士為知己者死,豫讓說到做到,可知瑤最怕見到的,就是壯士末年……

    豫讓等三千死士以性命讓知瑤獲得了逃命時間,他將不甘吞回腹中,率軍突破了數撥敵軍的尾追堵截,無奈趙氏騎兵速度太快,根本無法完全甩開。

    他們與追兵連續糾纏了一個時辰,才得以在後軍絺疵部接應下退入知國據守的光狼城。到城內一清點人數,左翼八千人,幾乎一個都沒回來,中軍萬五千人,也只剩下五千人渡過丹水西歸,與絺疵、知國兩部加起來一算,城內尚有萬餘人……

    知瑤不是沒給自己留退路,他們還可以沿著光狼城背後的端氏河谷退往端氏城,那裡是晉軍輜重和糧食儲備之地,比缺糧的光狼城更適合防守。

    但他們很快就發現,自己的後路已斷,就在丹水鏖戰的同一時刻,趙軍的偏師襲擊了西面的端氏城!

    柳下跖的奇兵在呂行的帶領下,突然出現在了晉軍防線之後,本來就是河谷平緩易攻的端氏,再加上防備鬆懈、主力被抽調參與進攻等等緣故,無力抵擋奇兵的猛攻,很快失守。端氏和整個河谷的易手,意味著趙軍可以在背後居高臨下發動進攻,而知軍在丹水西岸修築的壁壘,也變成了反過來圍困自己的屏障,簡直是作繭自縛!

    既然無路可走,萬餘殘兵只能困守光狼城,趙、魏、韓的聯軍隨即包圍了城邑,揮軍四面攻打。慘烈至極的攻防戰進行了整整三天,寨內的晉軍數量由萬餘減少到不足七千,餘者無不帶傷,而光狼之外,這個由山脈、河流、壁壘組成的大包圍圈內,趙魏韓三家,以及投降的僕從兵加起來,足足有七萬敵人!

    倍則攻之,十則圍之,這是兵法裡最簡單的道理,戰爭在魏駒喊出「義在東軍」的那一刻便分出了勝負,如今就看知瑤還能掙扎多長時間了……

    但就算螻蟻,走投無路時也會奮起一搏,不會閉眼等死!

    知瑤緊了緊身上的坎肩,再度開始巡視城邑,提防任何可能的疏漏。

    光狼城內到處是斷壁殘垣,趙軍已經將能發飛石的弩砲移到了近處進攻,三天三夜的激烈攻防使得城垣出現多處破損,砂土坍塌下來形成一個個豁口,知軍只能在敵人停止攻擊的間隙挖土搬石堵住缺口。

    他繞過軍官們身處的火堆,沿著一堵矮牆走不遠處,就是兵卒們歇息的地方。只見他們橫七豎八地躺著,有的人睡了,有的人在閒聊,還有些傷員時不時發出淒慘的低號和哭聲。

    黑暗裡,透過城外營火,知瑤能看到他們眼中透著的絕望。

    就在這時,一個衣著單薄的文士走過來說道:「君子,沒了在端氏儲存的輜重,光狼就是座死城,不僅缺糧,缺水,也缺乏冬衣,如今敵軍雖然暫緩了進攻,但據我觀察,恐怕是在製作更大的攻城器械,吾等不可久待啊……」

    ……

    來者是知瑤的首席幕僚絺疵,他和知國都提醒過知瑤,要提防魏氏,可知瑤太過驕傲自信,沒有在意,如今追悔莫及。

    絺疵本來面容清矍,眉目頗顯儒雅,但此刻左手纏著葛布,身上袍服染了多處血跡,砍崩出幾個缺口的長劍斜插在腰側,一副浴血苦戰後的樣子。他一個謀士幕僚尚且如此,更別說普通的兵卒了。

    知瑤將皮坎肩披到絺疵身上,阻止了他的感激,有些疲倦地說道:「兵圍糧少,雖插翅亦不能飛,如此窘境,只怕我已經走到末路上了。「

    絺疵連忙道:「君子,還沒到絕望的時候!」

    「莫非你還有計略?」

    「彼眾我寡,戰未必勝,為今之計,只有憑藉光狼城的深溝高壘,堅閉不出,以待其變。但光狼城卻不可久守,何況敵軍只需要將吾等拖在這裡,遣一半兵卒西去新絳,和從晉陽來的軍隊合力進攻都城,則晉國便將完全易手。」

    「這也是我擔心的地方。」

    絺疵湊到知瑤跟前,低聲說道:「所以吾等不能干等,而是要主動做些什麼!」

    「你打算做什麼?」

    「這個時候,憑藉城內士氣低落的七千人,是萬萬無法戰勝強敵的,需要借力打力。」

    知瑤眼中閃過一絲茫然:「力……在何處?」

    「就在城外韓魏兩家處,臣願趁夜出城去遊說他二人,若韓魏能與知氏聯合攻擊趙氏,或許還有一分機會……」

    「哈哈哈哈!「知瑤突然爆發了一陣大笑,然後摸了摸絺疵的額頭,想看看他有沒有發燒,有沒有燒壞腦子。

    「看來你沒有生病,且不說韓虎與我家有殺父之仇,就說那魏駒,三日前我還將他當肱骨袍澤,他卻在戰場上堂而皇之地背叛,導致我軍大敗。魏氏已經徹底投入了趙氏懷中,你又如何能勸他再度反覆?」

    絺疵卻道:「不然,他們三家同兵卻不同心,臣在城頭觀察,發現其營壘各在一邊,攻城時,趙無恤也是讓魏氏和俘虜為先驅,趙韓兩家束甲旁觀。若無知氏,不出數月,三家必有自相疑猜之事,仇怨再大,也會因為局勢和利益而聯手,我這時候出城去用言語相激,或能成功!」

    知瑤嘆息:「何等渺茫……」

    絺疵道:「君子見過新絳女閭中的妓女麼?」

    知瑤皺眉:「你應該知道,我從不去那種地方。」

    「臣只是打個比方,那些妓女以色事人,第一次張開腿很難,第二次第三次卻容易得多,魏氏的背叛反覆已經是第三次了,魏獻子叛欒氏一次,魏駒與趙韓二人結義違諾一次,如今再叛知氏又是一次,只要他們心懷耿介,臣就有機會!」

    知瑤默然良久,道:「魏氏做的這一切,應當是魏侈的決定,魏駒只是奉父命行事。豫讓是我的左膀,你則是我的右臂,我已經失去了一隻手,不想再失去另一隻……」

    絺疵在城頭下拜,眼中帶著一絲絕望下的瘋狂勁:「那也比光狼城糧盡,兵卒自相殘殺,城破之時,便是玉石俱焚之日,反正都是一死,臣還不如去靠這條三寸不爛之舌搏一搏!還望君子允之!」

    ……

    是夜,光狼城外的魏氏軍營,魏駒在獨自一人品嚐著酒漿,雖然已經做好了「千夫所指」的準備,但背叛就像一盞**的酸酒,當著人的面痛快地喝下,背地裡卻只能獨自作嘔反胃。

    魏氏的反正讓趙氏輕易贏得了長平一戰的大勝,將知瑤殘部趕進光狼城,趙魏韓三家將這片區域圍困得水洩不通,光狼的陷落、知瑤的敗亡只是時間問題。

    但魏駒的心裡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且不說趙無恤雖然表面對他熱情,說什麼桃園三兄弟情誼依舊。可實際上,戰場上,趙氏的投石機和弩砲便一直指著魏氏方陣,精銳的冉求軍團也擺在他們正面,若當時不按約定反正,無數飛石箭矢便會毫不留情地朝他們砸來。

    在圍困光狼城的這三天裡,趙無恤也藉口機械安裝需要時間,讓魏氏帶著俘虜作為前鋒攻城,三家慢慢輪換,魏氏當然沒有盡全力,趙韓亦然,所以這彈丸之地才守了這麼幾日。

    他時時刻刻害怕趙無恤一不做二不休,突然發動夜襲,把自己的營地給端了,將知魏一同掃滅……

    要如何應對這種局面呢?就在魏駒愁容慘淡之時,令狐博卻突然從營外冒出頭來,走到魏駒身邊,附耳說道:「堂兄,光狼城內有人來……」

    魏駒一個激靈,低聲急促地問道:「是誰?」

    「吾等的熟人,知瑤的謀士絺疵,他知魏氏屯兵於東面,乃假扮趙卒縋城而下,被巡營的兵士逮了個正著,便說是趙無恤有機密事,讓他來面稟,兵士不疑有他,帶著他來到我處,才被認出了身份。」

    他又貼近了幾分道:「是知瑤讓他來的,堂兄是見,還是不見?」

    「不見!立刻推下去斬了!」

    魏駒像是觸碰到不乾淨的東西般猛地揮袖,但他站起來後踱了幾步後,又反悔了,回頭對正要下去的令狐博道:「且慢,我與他畢竟有點交情,還是見一面再說罷……」

    沒多會,一身趙兵黑衣裝扮的絺疵便被帶了進來,他身上已經被搜了好幾遍,沒有夾帶兵器。魏駒屏退左右,只剩下呂行在內保護他,看著一臉憔悴的絺疵,幾乎沒了以往知瑤智囊的風度,不由嘆息道:「差點認不出絺子,在城中沒少受苦吧。」

    「這都是託了魏氏世子的福啊……」

    絺疵的鋒芒半含半露,沒有因為要來遊說便卑躬屈膝,惹得呂行大怒,拔劍道:「大膽!」

    魏駒制止了他,臉上神色未變,眼中卻閃過一絲愧色,二十多歲的年紀,人的臉皮遠遠不如年過半百的政客一樣厚。

    絺疵將這一切都看在眼中,他最擅長的,就是察言觀色,從中獲知對方心裡在想什麼,他一看魏駒這樣子,便知道自己所料不差。趙無恤與魏韓二家相約,滅知之日,三分其地,如今光狼城旦暮必破,知氏危如累卵,魏駒卻並無得地之喜,而有慮患之色,由此可知,他正陷入兩難當中。

    不助趙,可能會在戰敗後被滅,助趙,也可能會在趙氏一家獨大的情況下遭到排擠,最終還是可能滅亡……

    「我至少有兩分機會,若昊天不讓知氏滅亡,便助我一臂之力,讓我成功!即便最終無法擊敗趙氏,也要想方設法離間他們,拖著魏氏這些反覆小人一起死!」

    絺疵念頭一閃而過後,恰好魏駒問道:「我與絺子雖然有舊,但知魏兩家已是敵人,汝主讓你來此,想要作甚?」譴責我的反覆麼?魏駒心中苦笑,儘量讓自己看上去不把這當回事,一如叔祖父所言,他需要變得厚黑,才能在未來的晉國一強兩弱格局下生存下去。

    絺疵拱手道:「吾主被圍日久,亡在旦夕,故特遣外臣扮作趙氏軍士,連夜來此求見世子,吾主有言相告,世子能容我進言,我方敢開口,如不然,外臣請求死於將軍面前!」

    他挺起身體,朝著呂行的劍刃走去,遭到呵斥後也不後退,一直等到被劍尖頂住胸口,甚至滲出了血。

    魏駒只好擺了擺手:「不必如此作態,汝有話但說無妨,有理則從,若無理,哼!你便出不了這座營地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9 16:15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799章 趙魏

    「昔日六卿和睦,共同執掌晉國朝政,但范氏、中行氏兩家與趙氏不和,雙方交戰自取敗亡,中行已滅,范氏唯一的力量也在數日前投降了,今晉國尚存者,惟知、韓、魏、趙四家而已。趙氏是開啟內戰的首禍者,在戰爭裡愈來愈強,打著清君側的旗號,自取大行以東的朝歌、邯鄲、柏人。就靠趙無恤現在佔據的領地,加上魯國,一個赫然三千乘之資的超級巨卿,已經趕上齊國的身量了。趙無恤自恃其強,糾合韓、魏,欲攻滅知氏。知氏尚在,趙氏對韓魏便有所依仗,知氏若亡,則禍患必次及於韓、魏矣。」

    見魏駒沉吟未答,絺疵又再接再厲道:「今日韓、魏之所以從趙氏而攻知,是指望三分知氏之地,將六卿變為三卿。可實際上,韓氏在內戰後的實力比戰前還不如,只能唯趙氏馬首是瞻,吃著他們口中的殘羹冷炙為生。而魏氏從知氏這裡得到的好處,只怕也不能完全保留。知氏滅,則趙氏益強!想來眾人都明白,趙無恤對待魯國諸大夫如何,往後對待晉國諸卿便是如何,他是想獨霸晉國,而不是要與韓魏共存,誰能擔保魏氏不會重蹈知氏的覆轍呢?世子請細思之!」

    「我已在戰場上高喊義在東軍反正一次,你家主君還打算重新說動我?」

    「知氏發誓,丹水河谷裡的事情,吾等會統統遺忘,畢竟沒有死知氏近親,君子願向知氏先祖和昊天發誓,知氏……絕不會報復……」

    魏駒饒有興味地打量絺疵,傻瓜才相信這個承諾,他不露聲色:「知瑤打算讓我怎麼做?」

    「讓開陣列,放知軍殘部離開……亦或是按照信號,共攻趙氏營地,點火燒之,令其大亂,再裹挾韓軍加入,則趙氏可破矣。」

    「韓氏?」魏駒啞然失笑,這個以往頭腦清明的謀士已經瘋了,他的話語毫無邏輯可言:「你還想說動韓氏?且不說後來的結怨,我就說一件事,知瑤之前曾借卞莊刺虎之事戲弄韓子寅,直呼其名,順便辱及段規,韓虎和段規這對君臣,是絕不可能與知氏和解的。」

    絺疵咬了咬牙:「就算沒有韓氏,依靠知魏的裡應外合,也一樣能成事……今日之後,二君同心,盡棄前嫌,世為唇齒,豈不美哉?」

    魏駒擺了擺手,阻止了他說下去:「我且考慮考慮,你先下去休息吧。」

    等絺疵被呂行帶下去後,令狐博從屏風後走了出來,拱手道:「堂兄,這……」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魏駒把玩著酒盞道:「我很佩服知瑤和絺疵,他們竟然能想到這種主意,竟然還想說動我再反覆一次……」

    「此事風險太大,不可為也。」

    「我知道,你看到絺疵的眼睛了麼?雖然壓抑著對我的怨恨,可那股瘋狂勁卻一覽無遺,若非被逼到了絕路,他不可能生出如此不可思議的念頭,更不可能冒著性命危險來此。知氏已經走投無路了,就像溺水的人一樣,瘋狂地想抓住任何可以救他的東西,哪怕是一根稻草也不放過,雖然這根稻草先前已經害他落水一次,就算我不救他們,他們也要拚死將我一起拉到水底,何苦呢……」

    「那堂兄打算如何做?」

    將盞中的酒一飲而盡,魏駒將它重重摔倒了地上,瞬間支離破碎。

    「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我已經沒辦法回頭了,只能咬著牙往前走!」

    ……

    「那人從光狼城上下來,進了魏駒營中,再未出來?」

    「夜色深沉,魏兵護送嚴密,小人看的不是很清楚……」

    「已經夠了,你下去罷,繼續監視,有任何風吹草動都要來稟報。」

    趙無恤讓他安插在魏營邊上的眼線離開後,楚國人石乞立刻過來進言道:「魏氏果然不可信任,主君對他們的防備不是空穴來風。」

    無恤嘆了口氣:「雖然還不能完全確定,但還是讓兵卒們枕戈待旦吧,滅火的水桶和沙土尤其要備好。」

    石乞目光炯炯:「主君,依我之見,不如趁夜發兵進攻魏營,將魏氏,甚至是韓氏連同知氏一舉殲滅在此,如此,主君便能成為晉國唯一的卿,取代晉侯為君,指日可待!」

    趙無恤啞然失笑:「你就這麼盼著我公然舉起叛旗。」

    石乞和陽虎、王孫勝、佛肸、侯犯等人一樣,是趙無恤勢力裡「勸進」最積極的人,這些歷史上的奸臣組合與喜歡溫和過度,嚮往「君主垂拱,幕府士人掌權,復三代之治」的孔門弟子水火不容。趙無恤也忌憚他們歷史上做的事,便將其分開安置,且身邊都有親信監督,說實話他對這些人的防備,不亞於對魏氏。

    這些人的**比子貢、冉求等人大得多,比如石乞就野心勃勃,他離開故鄉楚國來趙無恤麾下,就是奔著卿這個目標去的,他休了妻子,散盡家財,而且還決定「不成則烹」!他的殷切趙無恤看在眼裡,對其數次勸自己「自立一國」的建議,無恤沒有接納,也沒有拒絕。

    他笑道:」三虎啖羊,勢在必爭。其斗可俟,其倦可乘。一舉兼收,此乃魯國壯士卞莊之能也……你的想法雖好,但我還沒膨脹到與敵人、盟友、可爭取者三方一同開戰的程度。」

    「以趙氏之強,縱然與三家同時開戰,也完全可以掃平……」

    趙無恤不以為然:「若我擺出獨吃晉國的態度,這晉國,乃至於諸侯中還不知幾人叛我,幾人反覆,這倒給我真正的敵人喘息之機了。那樣的話,晉國的內戰不知還得持續多久,戰爭,只是政治的筵延續,在朝堂上便能爭取到的東西,何必再起刀兵,苦了晉國百姓?」

    「再說,韓氏一直孜孜不倦支持趙氏作戰,誰不知道韓子寅之父是被知氏圍死在平陽城的,少水之戰,銅鞮之戰,上黨之戰,軹關之戰,從始至終,韓氏一直在為我家流血,他們與知氏的怨憤,早就解不開了,戰後他們為了復興宗族有求於我,是可以引為助力的朋友。至於魏氏,若魏駒真的被豬油蒙了心,做出再度反覆的事情來,以我先前做下的準備,絕不會被他和知氏偷襲成功……」

    趙無恤可是知道歷史上晉陽之圍,知伯瑤是怎麼被趙襄子翻盤成功的,如今彷彿歷史提前上演,只不過圍攻者和困守者調換了位置,讓人啼笑皆非。

    「相信我,魏侈、魏子騰父子精明著呢,可沒有那麼愚笨……」

    石乞不甘心,還待再勸,就在這時,親衛漆萬掀開營帳來報:「主君,魏營那邊有人來了,是魏氏世子親至!」

    「哦?這麼快就來了,還有旁人隨行麼?」

    「有!還帶著一個渾身是血的人,魏氏世子說,這是他們抓獲的知氏間諜,特地來呈給主君……」

    「你看……」趙無恤笑得意味深長,對石乞說道:「我就說,魏駒聰明著呢,我瞭解他,他做人的準則就是,不會為任何人火中取栗!」

    ……

    趙無恤的大帳內,身上滿是血點的絺疵瞪大了眼睛,對裝作若無其事的魏駒,還有談笑依舊的趙無恤怒目而視。

    「絺子之名我也聽說過,乃知子玉智囊,善於察言觀色,口舌了得,我本想見識見識,看看他與我的家臣張孟談、端木賜口才孰高孰低,你何苦將他舌頭割去呢?」

    魏駒笑容和曦,在他自己帳內的煩惱憂愁彷彿一掃而空:「他大罵趙魏兩家,辱及先人,太過難聽。」

    「是麼?」趙無恤看向絺疵,他被縛於地上,口中卻依舊咿咿呀呀地說著些什麼,不由感到幾分惋惜,一位文質彬彬的謀臣,不該落到這種境地。

    呂行解釋道:「他是知瑤派來的,被我巡營的兵士逮到,其身份非同一般,故世子與我將他押來給子泰處置。」

    趙無恤哈哈大笑:「子騰自行處理便是了,何苦多此一舉……不過,當真任我處置?」

    「當然。」

    趙無恤一拊掌:「好,鬆綁,進了我的營帳便是我的客人,不可無禮。」

    魏駒臉色一變,他此舉是為了消除趙氏對他的疑心,可趙無恤這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甫一鬆綁,絺疵便突然彈跳起來,猛地撲向魏駒,被數名趙無恤的黑衣侍衛死死按住,依然朝著魏駒的位置狠狠噴了一口血沫,落在他鞋履前方位置,口中咿咿呀呀罵著什麼。

    「子騰得罪此人不淺啊。」趙無恤一笑,讓人取紙筆和木牘,帛布來:「絺子想必有話要說,既然沒了舌頭,那就寫下來讓吾等看看吧。」

    魏駒一怔,絺疵也一愣,意味深長地看了看趙無恤,開始發出嘶啞的笑,隨即趴在地上奮筆疾書起來。他用的是晉式篆字,卻筆走龍蛇,最初還用炭墨,後面直接蘸著自己的血,似乎非如此不能宣洩心中憤恨。

    趙魏二人湊過去一看,血書的內容無非是魏氏將再度反覆,讓趙無恤小心提防,同時還寫了趙氏戰後將鯨吞整個晉國,魏氏也不能倖免,遲早要重蹈知氏覆轍……

    魏駒看了一眼後額頭冒汗,開始後悔何必要將絺疵活著帶來,帶他的屍體不也一樣麼?

    等一篇血書寫好後,趙無恤讓人取來一看,嘖嘖稱奇,對著臉色鐵青的魏駒道:「子騰,這是真的麼?就我看來,只不過是知氏離間你我兄弟的伎倆啊。」

    魏駒乾笑:「然,這是離間……區區小計而已,看來知瑤是計窮了,不惜讓智囊出來送死,可惜子泰和我已將其奸計看破。」

    他有些坐不住了,不單是那種作嘔的負罪感,在趙無恤的營中只會讓他感覺不安全:「人我已送到,便全由子泰發落了,我就此告辭。」

    無恤道:「且慢,不如我喊上子寅,你我三人同榻而臥,把酒言歡何如?」

    魏駒心裡苦笑,韓虎可沒趙無恤這麼虛偽,一直對他冷眼相待,哪有什麼好敘的,便擺了擺手:「改日吧,營中還要安排明日的攻城,我便不久留了,等此戰之後……我還有一份大禮要送給子泰!」

    趙無恤也不再留,笑道:「大禮?好,我拭目以待。」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11 01:16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800章 忠臣烈士

    趙無恤將魏駒送出帳外,轉過身,卻看到營帳的陰影裡,家臣石乞正捏著把劍,死死看著魏駒的背影,躍躍欲試,只等趙無恤一聲令下就帶人衝過去將他刺死。

    無恤皺眉,對石乞搖了搖頭,阻止了他的衝動,隨後走回帳內,踱步到絺疵身邊,盯著他看了一會後點了點頭道:「你恨我?」

    絺疵冷哼一聲,恨,他如何能不恨?知氏與此人作戰,彷彿在被一堵銅牆鐵壁壓著打一樣,無論多用力,無論他這謀臣智略百出都無濟於事,這未免太不公平了。

    趙無恤笑了:「但你更恨魏駒,恨他的反覆,恨他的背叛,恨不得生食其肉,所以這次知瑤派你出來,一方面是想賭一賭。另一方面,你想讓我與魏氏相互猜疑交戰,城外若亂起來,汝主便有了逃脫的機會,是麼?」

    絺疵眼中閃過詫異,隨後重重地點了點頭。

    「真是用心良苦啊,忠士也,知氏真的值得這麼做麼?我實話告訴你,知瑤的滅亡是注定了,但你不必隨之殉葬,良臣擇木而棲,可願降我?本將軍在此發誓,不但保你富貴,短則三年,長則五年,一定能為你報償對魏氏的怨恨!」

    絺疵怔住了,低頭沉吟片刻後笑了起來,他再度趴在地上,不是稽首稱臣,而是拿起筆,又寫了幾個字,隨後將筆遠遠甩開,挺直了胸膛站在趙無恤面前……

    「貞女不更二夫!忠臣不事二君!」

    趙無恤輕聲將血字念了出來,嘆了口氣,這幾個大字彷彿在嚴正言辭地說道:趙軍將,休要小看晉國士人的心意!

    他有點明白父親趙鞅為何會嘆息好人才不能盡入趙氏之彀的遺憾了。感到可惜之餘,卻也尊重此人的選擇,若為此惱羞成怒,就太過幼稚了。

    「在攬士這點上,晉國四君子各有所長,但知瑤能讓人死心塌地的本事,我也不得不佩服他。好,既然你要當貞女忠臣,那我便成全你!」

    ……

    魏駒離開時面色如常,直到他帶著呂行等人離開趙帳後,方才松了一口氣,趙無恤雖然作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可他手下家臣眼中的殺意和不善,魏駒還是能感受到幾分的。

    在外等候的令狐博也過來行禮道:「在趙營裡時,我無意中瞥見了趙軍士卒連睡覺都穿著甲衣,劍矛就放在身邊,看來趙無恤早有防範。」

    魏駒心有餘悸地點了點頭,自己就算答應知瑤和絺疵的瘋狂計畫,也沒機會給趙氏重創,反倒會讓自己成為知氏的陪葬,他才沒有這麼蠢……

    呂行湊過來問道:「世子說,要送趙無恤一份大禮,不知是何物?」

    錢帛?領地?都不是。

    「是一個人,一個趙無恤很想得到的人。」

    又要送人?呂行和令狐博對視一眼。

    大概是一年多前,眼見晉國西部聯軍這艘大船隱隱有沉沒跡象的魏侈做出了正式與趙氏接洽的決定,他們家用扣留已久的伯魯屍骸敲開了與趙氏和談的大門,儘管他已經僅剩一具枯骨。

    如今,魏駒連夜將絺疵送過去,是他料定趙無恤肯定對自己有所提防,與其引發不必要的誤會導致趙魏相攻,還不如快些表明立場。但這依舊不夠,為了恢復趙氏與魏氏之間的「兄弟之誼」,魏駒還得用另一個人贏取趙無恤的信任。

    「等到此戰結束,便派人將躲在安邑尋求庇護的趙仲信送還趙無恤,任由他發落。」

    令狐、呂二人臉色微變:「仲信可是世子的表兄,也算半個魏氏中人啊……」

    「他氏族為趙,而不是魏,魏氏的反覆,趙無恤為了尋求合作和早日結束內戰,會表示理解,但背叛宗族之人,絕不容赦!我很清楚趙無恤,他看似平和寬大,實際卻是個眼裡容不下沙子的人,這就是和平必須的代價吧,做大事者,要敢於割捨。」

    魏駒閉上了眼,雖然這麼做有點對不起趙仲信,但其母魏姬已死,趙無恤之勢已經無人可擋,此人也再沒利用的價值了……

    不能怪他狠毒,晉國卿族鬥爭兩百年,善良人早就身死族滅,連骨頭渣子都不剩下了,倖存下來的,就好比一群毒蛇裡相互吞噬的勝利者,哪個不是劇毒無比?吞噬親族,只是家常便飯罷了。

    呂行有一點不甘心:「世子,吾等真的要與趙氏合作下去?就像這次圍城一樣,永遠甘居其下?」

    「事到如今,吾等已經沒得選了,儘量在一強兩弱的局面下維持吧,也許我可以去和韓氏的段規接洽接洽。」令狐博為魏駒解釋,隨即想到了一個主意。

    「是需要與韓氏好好談談了,當年在泮宮時我與韓虎的關係,比他和趙無恤要好多了……唉,往事不可追矣,但來日卻可諫,經過這四年鏖戰,我已經想明白了一件事,想要在軍爭上擊倒趙氏是不可能了。」

    魏駒回頭,看著戒備森嚴的趙營,從外面看固若金湯,可內部難免會有叵測的人心,紛雜的勢力,能共苦者,卻不一定能同甘。

    他輕聲對兩位堂兄弟說道:「齊桓之霸,亡於五子之亂;晉國極盛,衰於六卿之爭;趙氏夏日之陽,墜落於兄弟鬩牆,莊姬讒言。戰爭的年代已經結束了,任何壁壘都是從其內部被摧垮的,吾等需要做的,就是與趙氏保持和平,與他們談笑言歡,再試圖在朝堂上擊敗他們,從內部肢解他們!」

    ……

    次日,車輪轔轔,馬車蕭蕭,日上三竿時,坐在一輛安車上在碩大趙營中緩緩而行,絺疵摸著生疼的喉嚨,還有手臂上乾淨的葛布繃帶,昨夜的冒險恍若隔世。

    他被背叛者狠狠割了一刀,口中吃飯的傢伙徹底沒了。

    可卻在知氏的天敵處得到寬恕,趙無恤說成全他的忠名,絺疵本來閉著眼睛等待侍衛的劍刺破胸膛。結果進來的卻是一群靈鵲醫者,穿著白色的大袍子,不由分說為他延醫施藥,逼他服下烈酒和某種讓人暈乎乎的藥汁,清理了傷口,順便還將臂上的舊傷處理了,今日醒來後趙無恤還說,要送他回光狼城!

    「別用這種眼神看我,魏駒說過你任我處置,既然他向晉人表現出反覆和殘忍無禮的一面,讓我就正好扮演仁慈和寬容的一面,知氏家臣何其多也,我的刀殺不完也殺不盡。你回去告訴知瑤,晉陽之兵已經南下,我還派了一支偏師西去,此時大概快到汾水邊了,新絳的陷落指日可待。他若是投降,我不能保證他的性命,卻能保證城內兵卒活命,還能留知氏一支香火,延續宗族家廟的祭祀。」

    趙無恤說完後,絺疵便不由分說被扶上馬車,趙營內的盤查十分嚴密,十步一崗五步一哨,一層接一層下來,才有一隊兵卒接手,護送他往光狼城而去。

    一路上,絺疵都在發怔,暗想道:「我想來離間趙魏韓三家,讓他們自相懷疑殘殺,趙無恤卻想用我的殘軀去離間君子和將士的關係,好更容易破城,同時還可以展示趙氏的寬大,好在戰後與魏氏爭取知氏舊臣的人心,這是一石二鳥之計啊。」

    絺疵心裡明白,卻說不出話來,只能坐在車上對著趙營冷笑不止,這是陽謀,但他絕不會讓其得逞!

    路上他途徑丹水兩岸的戰場,發現遍地屍骸已經被收斂得差不多了,他還記得當日旌旗招展,知瑤帶著眾人躍馬渡河,邁向期待中的奇蹟與勝利,如今卻只剩下滿目瘡痍。除去留守和接應人員外,渡水東去的知軍死傷被俘七成,就算他們成功逃離,知氏也失去了再戰的能力,既然離間之計失敗,城內困守的人該何去何從?

    絺疵對此憂心忡忡,直到他經過趙魏韓三軍的包圍圈,坐在吊籃上被慢慢往光狼城頭拉去,方才驚醒過來,自己回來了,帶著失敗和羞辱……

    無數雙眼睛殷切看著他,絺疵嘆息,自己只能給他們帶來失望,就靠這些敗兵,這座殘城,他們應該怎樣掙扎,才能讓自己死的不那麼難看?

    一雙大手握住了他的臂,將他扶上城頭,絺疵想出言感謝,卻只能沙啞地嗯哼幾聲。

    「沒想到趙無恤和魏駒竟然如此殘忍,將絺子摧殘成這樣,我必報之!」粗聲粗語裡帶著憤怒,絺疵抬頭後不由一怔,眼前這人的模樣讓他連舌頭斷口的痛癢都忘記了。

    面容和自己一樣形容枯槁,但那雙如鷹鵑般的眼睛卻依然炯炯有神,只不過眼角有個黑漆漆的傷口,鬍鬚綴在嘴邊,平添一分英武。雙臂雖然滿是瘀傷,卻依舊強壯,能與虎豹搏擊。劍雖然斷了,卻還插在腰間,無人敢輕視,因為所有人都知道,別說是斷劍,哪怕只靠一根樹枝,他也能殺人!

    絺疵的嘴動了動,差點熱淚盈眶,這不是做夢吧,豫讓?

    豫讓咧嘴笑了,他口中許多牙齒磕掉了,平添幾分淒厲。

    「是我,我沒死,在亂軍裡躲在密密麻麻的死人堆中沒被發現,野狗和鴉雀吃我袍澤的眼珠和血肉,我則反過來吃他們,吸夠了血,攢夠了氣力,乘著夜色一路爬了回來,期間還殺了好幾個趙魏兵卒……」

    豫讓的逃生故事一波三折,讓眾人唏噓不已。

    「絺子沒有成功?不要緊,還有我,我願意乘著夜色再往趙營走一遭。趙無恤是趙氏的主心骨,是韓魏最大的忌憚,若他死了,趙氏主少家疑,家臣、小宗群狼覬覦,他辛苦打下的這片基業,一定會土崩瓦解!」

    知氏第一勇士回頭,對朝這邊走來的知瑤下拜,重重稽首,然後拍著自己的胸膛,發誓道:「主君,我豫讓,願提三尺劍去刺殺趙無恤!不成功,便成仁!」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11 01:18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801章 知瑤之死(上)

    趙魏韓三軍雖然聯盟,但紮營時卻是分開的,他們距光狼城周圍三里下寨,三座大寨互成犄角,連綿不休,其中魏在東,韓在北,趙在西、南。

    趙無恤手下的冉求等將吏精於整軍訓練,西、南兩座大營由他負責督建,因地制宜,不拘於常勢,隨地勢而成,堆山石為牆,背靠知氏的西障壘,營前濠溝層層、馮垣相隔,拒馬、鹿砦為陣,陣中留有通道,防護周密。木牆內隔二十步成一箭樓,百步成一巢塔,別說是人,連飛鳥都跑不掉一隻。

    入夜時分,營內依然有一隊隊巡邏士卒不時穿插而過,低聲呼喝應對哨令之聲不時響起,氣氛森然。

    趙無恤的中軍大帳左近,百餘名黑衣侍衛們凝神靜氣,仔細警戒著四周,雖然在大營之中,但是他們依舊小心翼翼,主將性命攸關,來不得半點兒戲。

    此刻中軍大帳之內,燈火通明,一場軍議剛剛結束,待將吏們陸續離開後,就只剩下略顯疲倦的趙無恤和佐吏項橐了。」主君,接下來便要開始正式的強攻了?這樣的話,傷亡只怕不小。「項橐拿起案几上進攻光狼城的計畫書問道。

    趙無恤讓為自己揉太陽穴的豎人退下,對項橐說道:「若是圍而不攻,鼓號長鳴,步步緊逼,時間越久,則守軍士氣越是低下,如此不出十天,敵軍糧盡,必將棄城而逃,到時據大營之利而痛擊,不費吹灰之力,你的想法可是這樣的?」

    「臣之所思正是如此!」

    「只可惜,我等不了那麼長的時間。」

    趙無恤將案几上的雜物統統扒拉下去,只剩下幾封早就擬好的簡帛、信件。

    「贏得戰爭不僅要依靠刀與劍,還需要靠簡帛和筆墨……」

    在籌備最後的進攻計畫同時,趙無恤也得跳出這片彈丸之地,放眼整個晉國。長平之戰的消息,也差不多該傳到新絳了吧,魏侈既然已經叛知,想必虒祁宮內外定是一場腥風血雨。魏駒這幾日出工不出力,想必也有故意拖延時間,好讓新絳局勢落入他魏氏手中的打算。

    所以他才派偏師西去,主力也不能在這裡拖太長時間,新絳之局,夜長夢多啊。

    「光狼城彈丸之地,知瑤兵不滿萬,將吏不過百,如今又失背後山嶺之利,僅靠那幾丈高的城牆,根本阻擋不了我大軍的強攻,只不過三家都不肯盡力,這才讓彼輩多活三日。如今盡知城內虛實,只等後日公輸班將投石機建成,破光狼城便如囊取物,不必擔憂。當然,我也希望知瑤耐不住,提前衝出來,要知道,我只留了少量守卒在西北面的山道上,這一線生機,看上去誘人極了……「

    輕描淡寫地說了這些後,趙無恤繼續讓項橐協助自己,將一張張淡黃色的竹紙寫滿篆字後加蓋趙氏家主之印,被分批封入信奉或竹筒中。

    它們將發往晉國太行以西各家獨立的大夫處,戰爭塵埃落定,他們也差不多該學學魏氏」舉義「了,趙無恤可沒興趣讓大軍一個山坳一個山坳地去曠日持久地圍攻。

    他希望在今年之內,為晉國六卿之戰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一時間,大帳內外顯得格外安靜,只能聽到黑衣侍衛巡邏的腳步,以及筆寫在紙上的沙沙聲……

    忽然間,趙無恤不再念信的內容,他耳朵一動,似乎聽到了什麼聲音,項橐也止住了筆,一臉疑惑地茫然四顧。

    似是遙遠的喊殺,也有金鼓陣陣,但不是從趙營傳出的,而是在很遠很遠的位置……

    西北面?「來了……」趙無恤話音剛末,漆萬掀開營帳走了進來,拱手道:「主君,西營來報,知軍突圍了!」

    ……

    「什麼,突圍?」數個時辰前,光狼城頭,在豫讓聲稱自己願意去冒死刺殺趙無恤後,這個計畫卻被知瑤否決了。知氏君子隨即提出了一個新的計畫,讓豫讓、絺疵同時一愣。

    看著兩位左膀右臂的慘狀,知瑤心中不由一酸。三千死士只剩下豫讓寥寥幾人存活,他們是他的精銳,雖然沒能突破趙軍壁壘,但那是因為敵軍早有防備,且魏駒小人背叛在後。

    在魏氏反水後,這場戰役已經輸了,豫讓帶著那些死士阻斷趙軍大陣對自己的夾擊,讓知軍不至於全部覆沒在丹水東岸,已經夠盡責了。他又如何能讓他再為了百分之一的刺殺機會,再入趙營冒險一次呢?

    他自問做不到視臣子如路人、走狗的程度……

    與其如此,還不如尋求另一個機會,雖然也僅有十分之一的成功幾率……

    知瑤扶著劍道:「不錯,從城頭望過去便知,趙軍防禦森嚴,別說是活人,連飛鳥都無法飛進去,汝剛剛死裡逃生回來,再進去只是白白送死,奈何讓趙氏多一顆祭旗的頭顱呢?與其一人白白送死,不如七千將士一起求活,突圍出去!」

    豫讓的眼睛瞪得如銅鈴一般,他的身手在晉國各卿武將家臣裡數一數二,在崎嶇陡峭的山間也能如履平地,乘著夜色跑到包圍圈外並不難,甚至有信心悄悄潛入一個軍營不被人發現,可若知軍集體突圍,他並不覺得有什麼希望。

    「如今的形勢是,不突圍亦無希望,守城士卒連傷兵在內不過七八千人,看似很多,可城外趙魏韓三家更多,足足有七萬大軍!我軍死守孤城,前無去路,後無援兵,糧草只夠三天之數。現在敵軍已知光狼城虛實,更有發飛石的攻城利器,下次攻城必定更加兇猛,試問以七千士卒還能不能擋住十倍敵人全力進攻?歷經血戰的士卒沒了糧食,還不能如同這三天一般勇猛,頑強擊退敵軍的進攻?」

    眾將吏點頭不已,知瑤說的有道理,光狼城的糧食都是從端氏運來的,端氏的糧食又是從上黨、新絳、安邑運來的,如今已經被趙軍切斷,知軍若不突圍,糧秣盡了,便只能束手就擒了。

    現在突圍不一定能成功,但總算還有一線希望,死守則必定全軍覆沒,這個選擇其實很簡單!

    豫讓放下了自己大膽的刺殺計畫,下拜道:「願隨主君殺出重圍,豫讓還是像以往一樣做君子的前驅,這一次,就算只剩下了我一個人,也將死戰到底!」

    在豫讓之後,絺疵也緩緩拜倒,目光堅毅,雖然說不出話來,但誰都能明白他的決心。

    城頭的知卒齊齊下拜稽首,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知瑤,他剛勁有力的左手拔除腰間的長劍,被淤血染黑的劍刃和依然晶瑩剔透的柄尖形成鮮明對比,指向層層疊疊的包圍圈。

    「我觀乎趙魏韓三家紮營很有條理,但彼此的呼應卻不行,這是吾等的機會。立刻埋鍋造飯,讓所有人吃飽喝足,今夜丑時,便突圍出去!是生是死在此一搏,我將八千知氏子弟兵帶到這裡,便要將汝等再帶回去!」

    ……

    今夜無戰事,天色逐漸灰黑,夜幕徐徐降臨,呼嘯的山風如同萬千冤魂的哀號,呼呼作響,它吹過丹水河谷,止步於光狼城下,吹動了城頭的大纛,也吹亂了知瑤披散的長發,吹起了他披肩的大氅。

    士卒們飽餐一頓,死去袍澤的口糧成了他們的食物,吃飽喝足後默默的擦拭起自己的兵器,看著城外趙魏韓營寨的漫天營火,他們心中充滿忐忑。

    還能作戰的人都將隨知瑤突圍,只剩下老弱病殘或自願或被迫,留在城內留守,太陽升起後,他們必死無疑。

    丑時已到,城門開啟後,豫讓趕著馬車往外駛去,知瑤最後回頭看了一眼光狼城,城樓在弩砲與強弓勁弩的摧殘下變得千瘡百孔,像這個國家被人打破的門戶般淒慘無比,城頭的大纛也被悄悄降下,移到了他的車上,依舊迎風飄揚,神采奕奕。

    他對身邊的豫讓小聲說道:「或許今日我就將埋骨於此,或許我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陽。」

    但是我曾帶著將士為生存而搏殺,為最後的一線生機拚命!

    他拔出腰間的劍,指著前方十倍於己的萬千營火,低聲下令道:「藉著夜色掩護,掩殺過去,敵軍圍城壁壘三重,破一重後便繼續前進,後軍跟上,掉隊者自求多福!此戰不為保晉侯威儀,只為吾等遭到魏氏小人暗算後嚥不下去的一口氣,只為活命,只為回家!」

    「活命,回家!」低沉的口號從背後響起,前鋒從東、南兩處城門離開,以飛蛾撲火的架勢去進攻趙、魏數萬大軍,其餘六千知兵則沒有點火把,從北門魚貫而出,夜路不好走,根本無法保持隊形,只能拉著繩子跟著前面的人走,在接近敵軍壁壘的火光時,腳下才條件反射地開始加速。

    他們在黑暗中潛行,距離第一道圍城壁壘數百步,趙氏斥候才發現了這裡的異常,他們在壁壘前點了許多徹夜不息的火堆,隱約能看見敵人異動,大地的震動讓他們感覺到了有部隊在靠近,斥候忽然就直起身來,朝著黑暗裡放了一箭。

    「啊!」箭矢射中了,淒厲的慘叫響起,隨即消失,叫出聲來的人是被袍澤殺掉的……

    但哨塔已經發現了有敵突圍,他們開始大聲咋呼,敲打銅鑼!

    「殺過去。」知軍也知道自己行蹤暴露,開始吶喊衝鋒,靜寂無聲的隊伍突然就爆發出一聲巨喝,手執長矛、劍戟的知卒殺向包圍圈!

    大而又清晰的喊殺之聲驀然在光狼城外響起,壁壘後值夜的趙兵衝向各自陣地,卻有些措手不及,一時之間不知前面的黑夜之中到底有多少敵軍。

    知瑤在後面看著兵卒突圍,他沒有拘泥於此,轉而凝視遠方,西北面的山嶺如同上古巨獸盤踞在小道間,趙軍在那裡放了兩三千人守備,是整個包圍圈最薄弱的地方。知軍將縣派一支敢死之卒佯攻南、東的趙魏兵營,主力則集中先擊戰力較弱的韓軍北營,打開通道後再轉嚮往西,從山道上殺出一條血路,完成突圍!

    這之後的路線?就連知瑤也說不清楚,他知道端氏已經陷落,但上黨還不知在不在?趙軍抵達汾水與否?魏侈也同時發動兵變了麼?虒祁宮和晉侯在誰手裡?自己的祖父和父親、兄長可還安好?

    就算這次自己僥倖逃脫,知氏又還能在晉國堅持多久呢?幾天,還是幾月?

    前途如同茫茫黑夜,一切都是未知數,知瑤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如臨深淵……

    ……

    哨塔之上,報警之聲像是驚雷一般響起,在發現敵情後,警戒的士兵瘋狂的敲擊銅鑼,催促著營中的將士盡快禦敵。

    南營的大帳內,趙無恤聽到殺伐之聲,得到漆萬的稟報後後便扔掉了手裡的紙筆,拔劍出鞘出營觀看。」知軍出城了,南、東都遭到了進攻,但似乎人數不多,知氏真正的主力,已經突破了兩道圍城壁壘,向北殺去!」

    項橐聞言臉色一變,連忙道:「主君,韓氏一向不以善戰著稱,若是知卒拚死突圍,只怕……」

    「韓虎有兩倍於敵的兵卒,我也事先給他打過招呼,不至於引發營嘯而全軍崩潰,知軍縱然向北突圍,依然要面臨丹水和我放在北面的偏師,谷地裡是騎兵的天下,我若是知瑤,定不會一路向北,而是會打韓營一個措手不及,調動我軍兵力後,後轉而向西!」

    料定知瑤突圍的真正方向後,趙無恤道:「傳令下去,讓輪值未眠的各軍即刻啟程,一分為二,一部分監視魏營動靜,另一部分去支援韓營,大軍稍後便到!」

    聞訊趕來的將吏們領命而去後,抬頭看著越來越黑的天空,趙無恤長嘆一聲,眼中閃過興奮的神采。「知瑤,歷史上趙襄子的一世之敵啊,你我兩世的宿怨和命運,今日,便在此做個了斷吧!」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13 20:34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802章 知瑤之死(下)

    光狼城以北,韓氏大營已經燈火通明,韓兵作戰能力的確是趙魏韓中最弱的,韓卒膽怯,喜歡以長弓和弩箭射傷敵人,卻怯於近身搏擊,但這畢竟是冷兵器時代,若無膽氣的話,縱然遠射機巧再強,也會被敵人靠近沖垮。

    現如今,他們便面臨著這種情況。

    營內的韓虎已被知氏的襲擊驚醒了。雖然有趙無恤提醒,他事先有所準備,但沒有人能夠料到身陷重圍的知軍居然如此果斷,今夜便開始突圍,而且直接就朝自己這邊來了,這是柿子挑軟的捏麼?

    韓虎很委屈,他為了保全家族實力已經竭盡全力,如今知氏還要來拖自己下水,必須擋住他們,不能讓知瑤越過大營分毫!

    但韓卒卻沒有他這份心氣,他們遇襲後產生了一陣混亂:士卒們找不到自己的將吏,將吏也找不到自己的隊伍,他們只能各自為戰,依託營寨前的防禦工事抵禦敵軍攻勢。

    好在韓氏的遠射武器配備充分,箭塔之上,密集的箭雨撲面而下,塔樓前後交錯,互為犄角,寨前一百步之內沒有任何的死角可以躲藏。營外壕溝上方的踏板已經被抽空,深深的溝壑如同巨獸裂開的嘴縫一般,等著遠處衝來的敵人失足掉下。

    攻勢受阻,連綿不絕的羽箭直接將北營前這片空曠地帶變成死地,感受著密集長箭的破空之聲,士卒們有些畏懼不前。知瑤焦急無比,若再不能突破過去,多呆一刻,就多一份危險。

    他雖然派出了佯攻的部隊,好讓敵人分不清自己真正的進攻方向,但以趙無恤的奸猾和無處不在的斥候,很快就會發現他主力在此。到時候趙魏兩面合圍過來,僅憑他們這僅剩的五千餘人,能不能頂住一個時辰都是問題,到時候便不是突圍,而是送死了!

    為將者,不可婦人之仁!事到如今,別說面前是壕溝箭雨,就是火海,也要去跳,奮力一搏也許還有一條活路,再耗在這裡,就連一點機會都沒有了。

    「衝過去!用人命去填溝壑!」

    知瑤立即下令攻強,用士卒的身體去殺開一條血路,因為才剛剛圍城三天,韓氏又沒有趙氏的高效,所以雖然建好了帳篷和必要的箭樓,溝壑也讓分到的俘虜挖出,但許多地方連木牆都沒來得及修。知氏前部頂著箭雨衝過去後再無阻礙,終於殺進寨中,韓軍不敢應戰,步步後退!

    然而就在此時,殿後的知國突然轉過身,雙眼凝視遠處,雖然是黑夜,但因為各處大營的火光,所以周圍映照得和白晝幾乎沒什麼區別,他的本能讓他感覺到了有危險來臨,便一把臥倒在地上,耳朵緊貼地面細心聆聽,隨即臉色大變,立刻讓人向前傳訊。

    「後陣來報,說似有一隊騎兵向吾等衝來!」

    知瑤心驚不已,趙氏騎兵的可怕之處,他們在先前的戰役裡見識過,一萬五千知卒只有五千退到丹水以西,大多數是騎兵將他們撕裂為首尾兩部分造成的。

    「主君,怎麼辦?」

    四周將士焦急不已,騎兵速度飛快,轉眼即至,再不做準備,將死無葬生之地。

    知瑤也回頭憂心忡忡地看著後方,卻依然咬了咬牙,傳令道:「讓豫讓不要戀戰,繼續向前,越過韓營,便能抵達山道,突出重圍!」

    ……

    韓氏北營南面,馬兒不安地晃動身體,打著鼻音。

    虞喜騎在馬上,伸手輕撫馬背上柔順的鬃毛,讓這匹在夜色和火光、嘈雜聲中有些焦慮的老夥計安靜下來。

    它不是虞喜的第一匹馬,甚至不是第二匹第三匹,虞喜在下宮和成鄉時得到的坐騎早已死於不知哪場戰事裡,這匹老夥計是六年前在魯國得到的。趙鞅第二次來魯國助趙無恤抵禦齊人時,帶了不少北地好馬來,它便是其中之一,據說它來自代國更往北的地方,那裡是茫茫草原,風吹草低能見牛羊,狄人部落的孩童三歲便能騎羊,再長大點,便開始在馬上開弓射箭,主君說,他們是天生的騎兵。

    但是在中原,真正的騎兵,只有一支!

    「這就對了,等打完這一戰,就放你在苑囿裡安逸地生活。」

    摸著著寬敞的馬背,感覺著跨下戰馬已經平靜下來,虞喜緊繃的的臉上慢慢露出了一絲淡淡的微笑,他收回了手掌,開始就著營火檢查著自己身上的武器、甲冑,身後千餘人有樣學樣。他們的動作很輕很慢,細緻而又認真,這些微不足道的細節能讓騎兵們在戰役中逃離大司命的傳喚,尤其是在最為凶險的夜戰裡。

    前方韓氏北營殺聲不止,知氏的突圍部隊正在猛攻那裡,而虞喜他們是第一批趕來支援的。

    「出發!」

    一切準備做好後,悠長的號角聲響起,跨下駿馬四蹄包裹著生牛皮,馬嘴上套著籠子,行動如風,快如閃電。最前方打著火把的十餘騎縱馬狂奔,除了四蹄踏在地上那輕微的敲擊聲,在黑夜之中,讓人感覺不出任何的異常。

    但當千餘鐵騎齊齊跑動時,卻是震天動地的!

    不用聽,知氏後軍沒來得及殺入韓營的士卒已經能看清黑暗裡衝向自己的是什麼,他們慌亂起來,經過丹水長平一戰,眾人深知騎兵衝陣的威力。

    知軍雖然成功突破了韓營一側,但他們已經不再是成建制的突圍,而是雜亂的奔逃了。前方的路被堵住了,後軍的千餘人根本擠不進去,他們只能背靠著袍澤,瞳孔漸漸放大,在絕望下拚命大喊!

    「啊!」

    衝撞聲和淒厲的慘叫聲同時響起,知國在被一匹烈馬撞飛前想的是,難怪他另一位堂兄知宵在溫縣遭到騎兵突襲後,回去便一蹶不振,原來這種衝擊之勢,是如此的可怖,足以讓人破膽……

    人命在馬蹄下面,賤如螻蟻,大軍踏過,便如同摧枯拉朽,只剩下一片肉泥和甲冑殘片!

    但仍然有三千餘知兵在知瑤的率領下,擠開韓營向前奔去,他們在夜色中拉成長隊,看上去彎彎扭扭,就像一隻被馬兒踏住尾巴的小壁虎,拚命掙斷自己的尾巴後,倉皇向前跑去……

    然而影子憧憧的群山,一片漆黑的山道,卻像一隻巨獸張開的大口,等著吞噬他們……

    ……

    通往端氏河谷的山道綿延狹長,上黨地區丘陵溝壑遍佈,這種地形很常見,但開口正好在這,便如同八卦裡的生門一般,對被困者充滿誘惑。

    然而這裡並非全無守備,此時此刻,在察覺山下韓營的戰鬥後,穆夏便召集士卒,站在山道隘口前了。

    他黑胄黑甲,腰佩重劍,面無表情,顯得威風凜凜,像是守衛此地的巨神,堵死了從西北越過山嶺,抵達端氏河谷的唯一入口。

    在穆夏身後,兩千五百士兵井然而立,長矛如林,戰旗如雲,分為五陣,以魚鱗陣形前後排開,戰陣橫為五十列,橫為十排,陣前巨大木盾和蒙皮戰車如同鐵牆,縫隙之中,丈餘長矛伸出,森嚴恐怖。這批士兵靜寂無聲,默然靜立,一個個面色平靜,默默的注視著黑暗的遠處。

    他們人數不多,卻個個都是精銳,是趙無恤四師武卒裡,戰史最悠久的一支,可以追溯到宋國立軍的時候,裡面許多人都是在西魯擴招時便被招募入伍的老卒。這種情形,在四年刀口上舔血的生活後,眾人早已司空見慣,不少士卒虎目微閉,養精蓄銳,他們在等,在靜靜的等待著敵人到來。

    「敵軍來了……」

    前方有許多雜亂的火光朝這邊湧來,是武卒們等待已久的敵人。

    他們握緊了自己的矛,抬起自己的盾,隨著穆夏的大聲喝令,樂師震耳欲聾的腰鼓聲驀然響起,這鼓點衝破了黑夜的窒息,衝破了萬物的阻隔,一陣急過一陣,那低沉有力的鼓聲引起了所有人共鳴,心頭熱血不由加快了流動速度,武卒老兵們蘊藏在心底的戰意被徹底激發了!

    一同邁開堅定而有力的步伐,五個方陣整齊的向前推進,一步,二步,三步……所有人的耳裡只有那節奏鮮明的步伐聲,士卒隨著這個節奏,放聲高呼,濃烈的殺氣撼天動地。

    他們就這樣毫無遮掩地出現在突破韓營,以為自己逃出生天的知軍面前。

    他們抬平長矛,讓敵人畏懼自己的懷抱!

    他們抬起弩機,用密集的弩矢歡迎知氏君子到來!

    歡迎再次踏入陷阱,歡迎品嚐絕望的滋味!歡迎踏入死地!

    ……

    夜色將明。

    在挨了第三支箭後,知瑤猛地退了幾步,他踩到了一具屍體,跌跌撞撞地摔倒在地,坐在層層疊疊的屍體堆上,手裡的劍也無力地從掌中滑落他已經靠著它擊殺了數名近身的趙卒。

    「主君!」豫讓同樣渾身浴血,他奮不顧身地撲在知瑤身上,為他擋下了又一箭,幸好只是射中脊背,沒有完全穿透甲冑。

    忠士咬著牙,龐大的手掌撫向知瑤中箭的地方,不由顫抖了一下。不同於大腿和肩膀上的那兩箭,箭支正中胸膛,而且方向斜朝下,只怕已傷到了肺腑內臟,血液正不斷滲出來,甲冑裡粘稠無比……

    周圍還剩下不到五百人在苦苦奮戰,這些人多是知氏的族兵,知瑤最忠誠的衛士。他們組成團團人牆,想要守護住身後的統帥,但空隙和缺口越來越大,趙氏密集的箭矢已經將知卒的陣線射成了篩子。

    知瑤苦笑著搖了搖頭,「只怕是……我大限已到了。」

    周圍已是屍山血海,偏過頭,便能看到身後層層疊疊的屍體,少數是黑甲的趙卒,多數是己方將士,他們肢體相纏,到死都還在搏殺。

    知瑤算是明白了,這場突圍從始至終,都是趙無恤設下的陽謀,依然是圍三缺一的老把戲:看上去防禦空虛的韓營之後,是一師趙卒守著山隘,看似不多,卻統統是精銳,他們不顯山不露水地在這裡等了整整三天三夜,就是為了等自己忍不住突圍至此……

    這就像在山地裡逮兔子,先將狡兔的兩個洞窟堵住,再往裡灌水,逼得兔子朝唯一的出口猛跳,等待它的是牢籠和案几刀俎。

    至於知軍,武卒組成的銅牆鐵壁,圍攏過來的趙魏韓三萬大軍,不斷掠陣的騎從,密密麻麻的箭矢,等待他們的便是這些。

    再高傲的蒼鷹,也有中箭後垂直墜落的一天,天之驕子,也有倒在血泊溝壑裡的一刻。知瑤已經沒氣力再戰了,傷口流出的血在慢慢抽走他的力量和生命,甚至無法站直身體。

    望著遠處那面趙氏大旗,知瑤靠著豫讓,開始帶著一絲不甘,說起了其言也善的話。

    「我打小聰慧,容貌冠絕知氏,族人都說我就像是知武子(知罃)重生。可我卻沒有知武子那樣寬和的性情,我爭強好勝,仗著多才多藝,在泮宮裡常常欺辱各位卿子公孫,年輕一輩裡,魏駒韓虎等人都怕我嫉我恨我,我也覺得泮宮無趣,早早離開了那裡。但也由此錯過了與趙無恤相見,錯過了與這個一生之敵相識的機會,以至於在沒打過照面的情況下,莫名其妙地被他壓了數年的風頭。但凡說起我,晉人在誇讚之餘,便會加一句:『然知瑤不如趙氏庶子無恤遠矣』……」

    「我心中自然是不服的,在溫縣與他初見時,並不覺得此人有何了不起之處,一心想要與之分個高低,不單為了自己的榮譽,也為了宗族和趙氏的爭鬥。自從出兵滅仇由至今已經四年了,你跟著我打了大小十多場仗,太行以西的敵人都被打垮,耿、平陽、樓、銅鞮、上黨,我所攻擊的城邑無不降服,因而能夠讓知氏站穩腳跟,據有新田。「

    「可就和之前一般,我縱然拚命努力,還是比不上趙無恤在國外輕輕動一下指頭,他席捲冀州、兗土,其勢已成,已經不是靠半個河東能抗衡的了。「

    豫讓悲憤而傷心,稽首道:「主君,不要再說話了,待臣為主君處理好傷口,便無大礙,主君到時候一樣能蹬車,能上馬,能帶著臣等衝出重圍,回家!」

    知瑤流血過多,面色蒼白,他搖了搖頭:「出不去了,趙軍將此地困得如同鐵桶,趙無恤是一定要在這裡要我的命,但我不恨他,他是對手,擊敗了我,我輸的心服口服,我最恨的……還是魏氏父子!我本想著帶領二三子打個痛痛快快的仗,斬殺趙將,砍倒玄鳥大旗,但魏駒的背叛打亂了我的所有準備,這才一敗塗地。本想再賭一把,衝破重圍,退到新絳,不行再退到河西另謀出路。誰料還是人算不如天算,我被困在這裡,身中數箭,眼看將死,我苦苦思索不得其解,我為何會落到這種境地呢?最後終於明白了……」

    他如同解開一道謎題的學子般笑容燦爛:「原來,全是因為趙無恤,若無此人,晉國的卿子公孫皆是土雞瓦狗,當任我欺凌。而知氏,未來也必將在我手中走向極盛,獨霸晉國,將趙魏韓踩在腳下的人,應該是我才對!」

    知瑤說到最後面目猙獰,牽動了傷口,導致劇烈咳嗽,黝黑的血塊從口中噴出,這是肺腑重傷的徵兆……

    「不,都是魏氏卑鄙,趙無恤狡詐,非戰之過也。」

    豫讓這席話並沒能帶給知瑤一點安慰,他的眼神開始游離,手伸向豫讓,慘笑著說出了自己的遺言:「我聽說趙無恤用黃金十斤,封邑千戶徵求我的頭顱,我就把這份好處送與你吧!待我死後,割了我的頭,送去給趙無恤,為你,為絺疵,為這僅剩的數百兵卒求一條活路罷……」

    一向不苟言笑的豫讓開始哭出聲來,絺疵眼睛血紅,圍攏的殘兵也無人不哭。

    但知瑤只能聽到這嗡嗡的聲音,他看不見東西了,周圍已是一片血色。

    他知道,自己的死期到了,他再度咧開嘴,對著漸漸發亮的蒼天露出了一絲不甘的笑,潔白的牙齒滿是血絲。

    「因為我知瑤這一生,最見不得的便是美人遲暮,壯士……末年!」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13 20:35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803章 首身離兮心不懲

    天色將明,戰鬥已經完全結束,趙無恤過來時,只能看到滿地屍體,填滿了道路和溝壑灌叢,殘缺的兵器到處都是。若只論雙方拚殺的慘烈程度,這是趙軍進入太行以西最慘烈的一場戰役,前幾日的長平之戰亦不能與之相提並論。

    在知兵困獸猶鬥下,趙武卒死傷不少,他們的屍身被收斂屍體的輔兵陸續抬走,稍後將舉行高規格的厚葬,這是勝利者烈士的殊榮,據說為趙氏戰死的人的英魂都會進入「雲台」,逢年過節都有祭祀,只要趙氏不亡,則雲台香火不熄!他們的子侄孤兒則會進入羽林孤兒中,如今第一批羽林孤兒已經即將成軍,組建一支新的部隊:羽林軍!

    而知兵的屍骸則堆疊到了一起,等待他們的或是一個大土坑,或是一把烈火,作為失敗者,不拋屍荒野讓鴉雀豺狼果腹就算不錯了。

    知瑤的屍體就位於戰鬥圈最靠裡的地方,他躺在一張草蓆上,上面蓋著沾滿血跡的知氏大旗。據去檢查的靈鵲醫者說,知瑤是死的不能再死了,他身上有許多傷口,而以胸口的箭傷最為致命,如今箭矢已經被折斷,然而等趙無恤掀開大氅一看,卻皺起了眉。

    「他的頭顱呢?」

    旁人面面相覷,幾乎所有人都知道將軍在丹水長平一戰前放出的豪言:他要把知瑤的頭顱做成酒器,與韓氏家主共飲用!據說還為此有百金、千室邑的賞賜。所以對於知瑤的頭,所有人都是趨之若鶩的,但他們來到此地時也傻了眼,知瑤的脖頸上光禿禿的,只見斷口,不見腦袋。

    而趙將軍對此非但不喜,看上去還有些壓抑的憤怒。

    「知瑤的親衛割了他的頭顱,他就在山隘處,被吾等圍住,他聲稱必須見到主君,站在主君跟前,才會獻上其首。」

    「為了求活麼?果然是樹倒猢猻散。「趙無恤搖了搖頭:」去將他們帶過來,帶到此處。」

    黑衣侍衛領命而去,趙無恤現在情緒不太高興,其餘黑衣也不敢觸怒虎威,知趣地站到一邊,留他靜靜地與知瑤屍身呆在一塊,偶爾偷眼瞄去,還能見到將軍嘴唇微動,似在喃喃自語……

    ……

    「知瑤,知子玉,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才華橫溢,可惜生不逢時,遇上了我?但你恐怕不知道,若歷史不發生變動,知氏才是這場六卿之戰的最大贏家,汝等未費一兵一卒,得到了范、中行的大量領地,逼死董安於,逼得我父嫁女到代國尋求北方無憂,好專心對付內鬥。當然,這一切因為我的緣故,都未發生……」

    「這是吾等父輩的較量,至於你我,則另有一番恩怨。無論是軍政還是朝堂,歷史上的趙襄子,都會被你知伯瑤強壓一頭,屢次遭到羞辱欺壓,他實力不濟,也沒有決死的膽量,只能打碎了牙和血吞,忍了幾十年之後才能借助趙魏的力量報仇,逆轉了局面。「

    也不知為何,在這些年的戰爭中,已經煉得鐵石心腸,輕易不會對人表露真心的趙無恤,在面對知瑤的無頭屍體時,卻突然變得話多起來。

    「所以趙襄子才會對你懷有巨大的仇怨,殺死你後還將你的頭顱做成酒器,也不知是不是和代北狄人部落學來的洩憤手法。」

    他盯著自己的手掌道:「此戰之前,我也興致勃勃地打算重複歷史上的故事,因為伍井之亡,因為我父的出生未捷身先死,因為你平白給我製造的種種麻煩,加上出於記憶,對你的深深忌憚,我是絕不會留你活在世上的……」

    趙無恤長嘆了一口氣:「可不知為何,此時此刻,見到你的死屍,我卻再也生不出一絲名為報復的念頭了,至少伍子胥那種鞭屍三百的事情,沒有心情去做。或許是覺得,你我之間也沒那麼大個人仇怨,或許是你的抵抗之姿讓我也有所觸動,就像是……刑天與上帝的爭鬥一般。」

    他前世曾聽過一個故事,來到春秋之世後,發現這個故事已經在中原廣為流傳。

    刑天和天帝爭奪神位,天帝將他擊敗,又砍斷了他的頭,並把他埋在常羊山。刑天心有不甘,竟然用兩乳為雙目,用肚臍作口,重新站立起來,操持干戚來舞動,過了數千年仍未倒下……常羊山從此烏雲密佈,還時時聽見悶雷在山谷中轟鳴迴響,據說這就是刑天不甘的吶喊。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這是專屬於失敗者的悲壯吧,我逆轉歷史,提前幾十年走到這一天,見到這一幕,真是不容易啊。不過回頭想想,你我若早點相見,或許不會成為敵人,而是會惺惺相惜,成為朋友。只可惜這一切,都已成往事,雖然稱不上棋逢對手,但兩世宿敵,類似的命運,或許也可以有不太一樣的結果……」

    他終於露出了一絲笑:「所以這一次,我不會辱你屍身,也不會再弄什麼人頭酒器,而是會將你葬以卿士之禮,就像你在台谷對伍井做的一樣。」

    既是為兩世宿怨做個了結,也是為了收買知氏臣民之心。他要給所有晉國人放一個信號,趙無恤是寬容的,知瑤的死是晉國內戰的終結,也是趙氏締造新時代的開端!

    雨滴開始落下,趙無恤單膝跪在地上,以對對手的尊重,解下身上的玄色大氅,披在知瑤屍身上。

    「首身既離兮,只忘死後心亦不懲,若有不甘和怨憤,待一個甲子後,我打理完基業後,安排好後事放心離世,你我再在黃泉招募舊部,各帥旌旗十萬相遇於虞淵,堂堂正正地戰一場!」

    「若……這九幽之下真有那種地方的話。」趙無恤抬起頭,上黨山地的天氣,也如常羊山一般陰雲鬱結,碧天不開,隱隱有雷聲傳來,天上下雨了。

    「將軍,人帶到了!」就在這時,身後傳來親衛的聲音。

    ……

    趙無恤回頭,看到一個披頭散髮,眼睛血紅的壯士正盯著自己看,方才最後那兩句話,他正好聽見。

    見趙無恤回頭,他連忙移開了眼睛,低下頭,身體有些戰顫慄栗。

    此人身上滿是傷痕,一隻手殘缺了,整個右手手掌不翼而飛,只剩下尖銳的白骨森森露在外面,只做了簡單的包紮。而他的左手則緊緊抱著一個浸血的布包貼在胸前,那大概就是知瑤的頭顱,此人說要親眼見到趙無恤才肯獻上。

    他被一群黑衣圍得嚴嚴實實,而漆萬也過來道:「將軍,已經搜過了,此人身上沒有武器。」

    趙無恤對這種賣主求活的人沒有好臉色:「知瑤的頭顱為何會在你手裡,是你殺了他?」

    那人普通一聲跪了下來,顫慄著小聲說道:「不敢,是主君說自己死則死矣,不想剩下的將士也隨他而去,便讓吾等在他死後,割其首獻上,好求得一條活路,小人只是照做……」

    趙無恤冷笑道:「知瑤對汝等不錯,汝卻無護主全屍的想法,真是為他這份心思可惜……將頭顱留下,你可以下去了!」

    「那將軍允諾的金帛、城邑……」那人看著濃眉大眼,裝束像個死士,誰料如此膽怯懦弱,趙無恤對他再生出一分輕視,知瑤真是瞎了眼,竟帶著這樣的人在身邊。

    他厭煩地揮了揮手:「滾!」

    「唯,唯……小人這就告辭。」那人點頭哈腰,正打算將緊貼胸口的頭顱離身,遞給旁邊的黑衣侍衛。可就在他側過臉的一瞬間,趙無恤卻突然生出一份危險的感覺來,同時覺得此人似曾相識,像是在哪裡見過似的。

    他拔劍出鞘,猛地退了一步,退到漆萬身後,大聲說道:「拿下他!」

    話語剛落,那人猛地將手中頭顱推向身側的黑衣,讓他措手不及,又在另一人下盤狠狠踢了一腳,掙脫肩膀上的手,隨即就要朝趙無恤撲來!

    「納命來!」

    他身上沒有武器,但那殘缺的左手,那尖銳的骨頭,就是武器,雖然對趙無恤的銅甲無可奈何,但也足以刺穿肌膚,刺入脆弱的喉嚨,眼眶!

    ……

    也是趙無恤警覺得及時,喊的夠早,說時遲那時快,那人身後的眾黑衣撲了過來,將他整個人壓倒在地,嘴巴埋進泥濘裡,眼睛卻越發通紅,看向趙無恤的眼神,已經是一片殺意和怒火!

    「留他性命!」有驚無險,趙無恤也未失態,拔劍在手,撩開那人披頭長發,仔細端詳片刻後道:

    「我見過你,那是在我父中風後,我連夜趕赴成鄉,卻遭到群盜襲擊,你就是他們的嚮導……」

    「想不到趙將軍身居高位,卻還能記住我這個無名小人。」那人冷笑不止,神態再無裝出來的害怕,只有無畏,渾然不懼橫在脖頸上的鋒利劍戟。

    「所有給我製造過麻煩的人,我都印象深刻,比如你,比如知瑤。」趙無恤直起身來,漆萬將那個在地上滾了幾滾的頭顱檢查後送了過來,趙無恤只看了一眼便知道,這並不是知瑤的首級……

    「知瑤的首級被你藏在何處?」

    那壯士裂開嘴,他剛才啃了滿口黃泥,看上去很是猙獰:「無可奉告!主君的頭,豈能被你得到!」

    「方才我的話你應該聽到了部分,難道就不希望屍首重逢,讓他能體面地入葬?」

    那人眼中閃過一絲猶豫,但還是梗著脖子吼道:「汝等奸計百出,不是臨陣倒戈就是埋伏,誰知道所言是真是假!」

    「兵者,詭道也,家國大事,唯戎與祀,事關宗族存亡,兵卒生死,我不可不傾盡全力,哪怕是陰謀和詭計。但在這件事上,我沒必要騙你,若執意要羞辱知瑤,他的屍身已被我大卸八塊了。」

    那人默然不語,偏著頭不說話,這應該是知瑤手下最忠心的死士,藏匿了知瑤的頭顱,又斷去手掌削骨為刃,只為靠近自己,拚死一擊做一場震驚天下的刺殺,想要為他的主人報仇洩憤?真是剛烈無比。

    想到這裡,趙無恤突然心有所動,這個人莫非是……

    「可否報上你的名來?」

    對此他不必隱瞞,那人抬眼,驕傲地說道:「豫讓,知氏君子之臣,豫讓是也!」

    「豫讓?」這個人的名字是如此的深刻,絕不亞於知瑤、夫差、勾踐,不過他的名字一般是和專諸、荊軻並列在一塊的。雖然歷史已變得面目全非,但這命運中的宿怨啊,真是解開一環,又生一環……

    趙無恤無奈地笑道:「豫讓,你還是來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13 20:36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804章 三家

    趙無恤端坐在廳堂內,看著窗外雨水淅淅瀝瀝,下個不停。

    距離知氏敗亡的那場圍殲戰已經過去了兩天,一場突如其來的冬雨為戰場的收尾工作帶來了很大麻煩,丘陵、河谷、城邑都籠罩在雨絲織成的濃霧中,避雨唯恐不及,繼續趕路成了奢望。

    在全滅知氏突圍之兵後,趙無恤將大營移到了端氏,端氏城是沁水河谷的一座千戶城邑,東以巍山為依,西有榼山為屏,從北至南是千年流淌的沁河水。趙韓兩家分別佔據端氏城一角,因為前路便要深入上黨山地了,山谷高深,道路險窄,只能等這場雨過後才能繼續行軍。

    所幸他們的後勤壓力不大,知氏在端氏囤積了大量糧草,足夠大軍吃上半個月。

    「鄢陵之戰後,晉軍在楚軍大營裡吃了整整三天飽飯,如今吾等的待遇遠朝當初。」

    大勝之後,又能飽食,眾人心情都很不錯,趙無恤正與手下將吏說著笑,卻聽外面有侍衛來報。

    「韓軍將到!」

    明快的腳步踏破雨點聲抵達門前,韓虎也不客氣,推門便入。兩人私交甚厚,甚至已經結成了兒女親家,為兩個尚在襁褓的新生命定下婚約,就不必講究那麼多虛禮了。

    趙氏的將吏們見禮後便知趣地退下,將略顯狹窄的廳堂留給兩位家主商量軍政大事。

    將滴水的大氅交給豎人後,韓虎和趙無恤在案几兩側對坐,他拭去白皙額頭上的一點雨滴,看著外面下個整整一天的雨,心有餘悸地說道:「幸好在這場雨前結束了大戰,否則還不知要拖到什麼時候,一不小心就得明年開春再戰了。」

    趙無恤讓豎人將溫暖的銅燎爐往韓虎那邊移了移,又親自倒了一碗溫湯遞給他,笑道:「十月初冬就是這樣,雨水雖然不大,卻下個不停,正所謂一陣冬雨一陣寒嘛。大戰後的疲憊最容易讓惡疾乘虛而入,三軍士卒病倒的不在少數,都被我留在泫氏邑隔離,子寅也要注意身體。」

    韓虎接過溫湯後略一猶豫,聞了聞,有一股藥味,但入口卻沒那麼苦,他只能嘗出來有生薑,砸了咂嘴道:「不好喝。」

    「這是靈鵲醫者製作的預防藥湯,飲者身暖。」

    韓虎不疑有他,一飲而盡,將碗輕輕放在案几上,開始直奔主題:」雖說是為了讓士卒麼稍事休憩,也是為了避雨,但吾等還是不宜在此久留,要知道戰事拖的越久,就越容易生變。此戰之後,范氏殘部盡滅,公室和知軍也殘了大半,知瑤一死,知氏便沒了能戰的將領,雖然在新絳、河西、上黨和知邑還剩著近萬殘部,但已不足為慮,正是大舉西進的時機啊!」

    「哈哈,我這個人偏偏是逢大戰勇,遇小戰怯,行百里者半九十,這時候萬萬大意不得。」

    趙無恤知道韓虎在急什麼,讓他稍安勿躁,叫侍衛攤開地圖,伸手指著端氏城以西說道:「上黨位於端氏河谷西面,此地因為地勢極高,與天為黨,故曰上黨,雨天爬坡路可不好走啊。不過我已遣柳下跖和韓氏一師之眾提前過去,此時已經掃清外圍殘敵,逼近上黨孤城了,只等這場冬雨停歇,大軍便能拔營西進,為子寅奪回被知氏佔據兩年半的領地!」

    ……

    「如此便好。」

    韓虎鬆了口氣,兩年多前的上黨之敗他記憶猶新,自己引以為豪的韓卒被知瑤打得潰不成軍,上黨那有利於防守的地利也沒讓他們多堅持幾日。若非伍井勇敢斷後,只怕自己要麼被殺於軍中,要麼已成新絳的一介囚徒了。

    誰知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如今在與趙軍合力後,終於擊敗知瑤,韓虎狠狠出了一口惡氣,在圍困知瑤期間有點急不可耐,甚至有點期待趙無恤所說的「斬其首製成酒器」。

    但趙無恤卻收回了前言,他厚葬了知瑤的屍首,一如他在破台谷後善待伍井屍身一樣。對待普通知兵,趙氏也沒有大肆殺戮,甚至沒有築京觀釘活人,與在對齊戰爭裡的殘酷報復大相逕庭。

    此舉贏得一片讚譽之聲,眾人皆言趙氏君子深蘊寬恕之道,丹水長平一戰裡被俘虜後,被拘押在光狼、泫氏兩城的萬餘知、范、公室將吏兵卒俘虜頓時放下心來,相信自己不會被殘忍屠殺,安心地做起了俘虜,只等戰後的贖還或勞役。

    在被問起為何要這樣做時,趙無恤道:」六卿雖然仇怨頗深,但我畢竟也是晉人,何苦對鄉黨如此做,當年楚莊王擊敗晉國後,都沒有這般過,我舉的是清君側的義旗,豈能連南蠻都不如?「

    這一切韓虎都默默看在眼中,心裡五味雜陳,他的謀士段規湊過來在耳邊說道:「君子要當心,趙將軍開始收買人心,為戰後的分地得民做準備了。」

    「他這樣做有這樣做的道理,也並未遮遮掩掩,比那些背地裡捅刀子的小人好多了,此話不可再提!」當時韓虎訓斥了段規,但他卻沒有阻止段規與魏氏之臣令狐博密會,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還推波助瀾,和魏駒通了一次信件。

    兩年家主生涯,韓虎早就不是那個溫潤如玉心中單純也如玉的少年君子了,一旦陷入政治的漩渦裡,就再難恢復天真,因為天真的人都死絕了,比如剛剛被下葬的知瑤……

    魏氏的話韓虎當然信不過,但韓氏現在很脆弱,經不起任何意外。過去兩年間背靠趙氏存活,韓氏為此付出了太多,甚至連軹關都已經通過「換地」交給趙無恤,太行隘口從此盡屬趙氏。

    所以韓虎很難不另生想法,他只希望事後是自己多心,也好過毫無戒備。再說了,在韓虎看來,自己沒有對不起趙氏的地方,只是提防,不是敵對。

    「上黨是子寅的舊邑,裡面的百姓守卒曾為韓氏之臣,不知可否能助吾等破城?」

    被趙無恤問起,韓虎這才從思索中回過神來,笑道:「子泰放心,上黨的知將若聽聞知氏全滅,數萬大軍西進,必然嚇破了膽,上黨人也定會踴躍反抗,迎接吾等入城。」

    趙無恤點了點頭,上黨在攻略全晉的戰略中十分重要,為千年以來攻守重地,春秋的時候尚不明顯,到了戰國時期,上黨和安邑、太原一起,被稱為趙魏韓三國的「柱石」。強秦佔據此地,便控制了天下之半,制齊、楚、三晉之命。

    現如今,上黨也是河東地區的藩蔽,無上黨,是無河東也!

    「如此便好,上黨和汾水,是擋在吾等和新絳之間的最後兩道防線。」趙無恤執筆,在兩處花了兩道黑線,知氏殘部的抵抗只是徒勞,要爭取半月之內攻破過去,兵臨新絳城下!

    他在晉國都城下,畫上了一個紅圈!晉陽、端氏,所有箭頭都指向那裡。

    就在這時,外面又有侍衛大聲傳報導:「魏氏世子到!」

    ……

    「魏駒來了……」趙無恤和韓虎對視一眼,魏軍沒有和趙韓呆在一塊,魏駒藉口端氏城擠不下那麼多人,便在沁水另一邊又尋了一處紮營,和兩軍隔開,一副井水不犯河水的架勢。今日趙無恤邀請他來宴飲合議,等了多時,本以為魏駒無膽前來,誰料還是來了。

    魏駒人未至,笑聲先聞,他只帶了呂行一人,臉上也並無懼意,入堂之後很坦然地與趙無恤和韓虎見禮。

    「雨水太大來晚一步,還望子泰子寅勿怪。」

    趙無恤起身歡迎道:「遲到無妨,子騰待會自己罰酒一壺便是。」

    魏駒欣然接受:「鏖戰多日,未嘗飲酒,酒癮早就犯了,罰便罰吧,今日便與二位不醉不歸,好好敘敘舊。」

    「不知子騰是要敘什麼時候的事,是泮宮中,還是桃園內?」

    韓虎看著趙魏二人執手談笑,看似嫻熟親切的寒暄背後,是冷冰冰的生疏和提防,他自己則一該溫潤的常態,反唇相譏。

    魏駒也不在意,一笑而過。

    趙無恤已經讓豎人在堂中佈下了筵席,因為有資格入座的只有他們三人,所以只有三席,上面是趙無恤的主席,他乃主人,又是勢力最大者,理應如此。

    兩邊是客席,韓虎剛才坐在右邊的客席上,乃上席。魏駒進來後,他雖然不情願地跟著趙無恤起身相迎,但卻沒有讓出這個位子的打算。

    在中國,無論是上古還是後世,排位次是很嚴肅的一件事,誰先誰後,誰上,誰下,都有講究。在知瑤敗亡後,趙魏韓三家的地位如何來分,很大程度上便在這場筵席上體現。

    「二位都身居卿位,唯獨我還是區區大夫,我居下席,理當如此。」魏駒眼見韓虎絲毫沒有想讓的打算,並冷冷地看著自己,只能乾笑兩聲後,在左邊的下席就坐。

    不過趙無恤聽出來了,這句話裡別有深意啊……魏駒沒有將自己視為家族代表,而是降到了世子的身份上,他接受今日的席位,卻不承認戰後趙韓魏的排序。這意思便是:魏氏,依然是他父親說的算,筵席之上,朝堂之中,一碼歸一碼!

    韓虎冷哼一聲,偏過頭去也不回答,自從魏氏在丹水長平一戰反正後,他對魏駒便是這番態度。

    趙無恤曉有興致地看著韓虎與魏駒的冷戰,兩人這番席位之爭看似爭鋒相對,若不是自己已經得到情報,說是韓氏的智囊段規和魏氏謀臣令狐博這幾日裡數次相會,極為頻繁的話,他或許也會以為,韓魏兩人勢如水火呢……

    ……

    三人端坐席上,各懷心思,大敵剛去,便開始了同床異夢。

    如今晉國大局已定,不管知伯如何折騰都翻不了盤,趙無恤想要得到的地方也已經握在手裡,缺的就是一個進行統治和立足諸侯的名正言順。所以接下來要做的,不是一城一地的錙銖必較,而是要防止韓魏兩家暗中串通一氣來制衡自己。

    兩家雖然尚未聯合,但一強兩弱局面下,這是必然的事情。歷史上三晉間的相愛相殺便是教訓,趙無恤需要將這種趨勢扼殺於萌芽之中。

    在趙無恤看來,韓虎還是可以爭取過來的。兩家之間的矛盾其實也不小,更何況沒有矛盾,那便製造矛盾,至於如何操縱,就看他手段了!

    說來也讓人嗟嘆不已,四年前趙無恤大喜之日,與魏駒韓虎二人相會於溫縣桃園,在那裡結為異氏兄弟,如今他們之間,真誠早已被時間滌蕩殆盡,只剩下滿滿的套路了。

    其實回頭想想,從溫縣桃園起,亦或是從新絳泮宮相識起,他們三人便從未真正相互真誠過。真情實誼與政治爭鬥是天生矛盾的,歷史上,多少師徒朋友因為政治而翻臉結仇,在滿是爾虞我詐的卿族關係間尋找朋友,只是一個奢望而已……

    所以趙無恤有時候才覺得啊,比起兩人,自己的對手知瑤倒更真誠可愛些。

    筵席將要開始,趙無恤一揮手,讓人將地上的地圖撤下,卻被魏駒制止了。

    魏駒眯著眼,踱步過去,盯著地圖看了又看,尤其是上黨、汾水被重重畫出的黑線,以及新絳處的那個醒目紅圈。他不由笑道:」看來子泰子寅已經商量好進軍方向了,我可否補充幾句?「

    無恤面沉如水:「但說無妨。」

    「其實吾等的敵人,僅在汾水以東,只需要突破上黨即可。」

    「噢?」

    趙無恤手指輕敲案几,出於對局勢的猜測,他已料到魏駒會這麼說。如此說來,這就是魏氏重分晉國大蛋糕時,不想位列末席的底氣了?這也是他們主動與韓氏接洽,想要玩兩弱制一強的依仗?

    趙魏韓,三家的棋子皆已拋出,也不知道自己那匹劍走偏鋒的馬兒,能否卡在九宮象眼上,讓魏氏這頭暗藏殺機的「相」動彈不得……

    見韓虎沉默不言,他也裝著故作不知,一臉茫然地問道:「此言何意?」

    魏駒起身,朝趙無恤和韓虎又行了一禮,面含微笑道:「我今日前來沒帶禮物,只帶了一條喜訊,此時此刻,新絳應該已經易主,脫離知氏掌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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