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744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24 21:08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824章 大學

    趙無恤豪言壯語讓萇弘驚訝,他從中窺見了熊熊野心,在為成周和劉氏擔憂之餘,「學宮」二字又讓他充滿好奇。

    「何為學宮?」

    「學宮,就是大學。古之王者莫不以教化為大務,立大學以教於國,設庠序以化於。庠序又被稱之為小學,務在教童子識字認數,明禮修德。至於大學,是讓如同當年萇叔一樣的成年士人繼續進修深造的地方,入學者可盡情閱覽群書,在諸位聞人指點下進學。」

    在鄴城建立一座嶄新的學宮,讓其成為趙氏、晉國,也是世界上第一所真正意義的「大學」,這是趙無恤很早之前就產生的想法。

    他並非沒有施行過教育政策,但早年的趙無恤並沒有現在這麼成熟,他在魯國頒布的一些舉措太過理想化,比如在各地進駐靈鵲醫者改善醫療條件,比如在鄉中普及蒙學,在實行一段時間後都陷入了瓶頸中。

    靈鵲們飛的太散,醫生經驗不足,導致診治速度低下,各地藥材不足,醫館也遲遲不能轉虧為盈,隨著扁鵲的老去,年輕一代的醫者有些青黃不接。至於蒙學,也要財政部門在上計中倒貼錢,想要在魯國每座鄉普及開來不但需要大量資金,還需要海量的識字老師,前者且不說,後者是根本無從解決的問題。所以只能在每個縣和大邑設置一兩所而已,鄉閭中只能又回歸到鄉射禮裡進行間歇性的教學。

    歸根結底,還是生產太過落後,基礎人才太少。識字率較高的魯國尚且如此,更別說其他地方了。所以擔任晉國上卿後,針對趙氏領地內人才不足的情況,趙無恤冥思苦想,要如何才能突破以前的不足,找到一種最合適這個時代的育才擇才方式呢?

    在府庫不充裕,識字人才稀缺的情況下強行推廣蒙學是行不通的。先前的招攬食客適用於封君、領主,對於趙無恤這種帶甲三四千乘的有國有家者顯然已不適用。

    所以趙無恤便靈機一動,與其四處去尋訪賢能,不如讓賢人自己送上門來,這些從天下各國收集整理的萬卷書籍,就是魚餌!

    在書籍缺乏,天下士人卻求學若渴的先秦時代,哪裡有知識,哪裡就會成為文化中心!

    趙無恤記得,後世日人內藤湖南有一段論述,講先秦時期華夏文化中心的轉移,先在成周守藏室,後到魯國曲阜杏林,之後是魏國西河,在之後是齊國稷下,這幾次轉移,都是百年之內發生的事情

    周守藏室吸引了孔丘、計然、萇弘等人來求學,是因為老子將它打理得井井有條,這裡有豐富的書籍可查閱。魯國曲阜吸引了東方士人、黎庶甚至遊俠絡繹不絕,則是因為孔子、少正卯等人首開私學,尤其是孔子有教無類,聽過他講課的弟子多達兩三千。

    這是已經發生過的事情,至於還未發生的事情,趙無恤也一清二楚。

    在歷史上,孔子去世後,其弟子子夏來到魏國西河河西講學,傳播儒家經典、文化,吸引了大量中原士人,如公羊高、谷梁赤、段干木和子貢的弟子田子方,甚至連吳起、李悝、西門豹也從中受益,他們中有不少人成為魏國的治世良臣,開創了魏文魏武魏惠三代霸業,將趙韓兩國甩得遠遠的

    至於百年後田齊桓公的稷下學宮,更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諸子百家薈萃於此,相互爭奇鬥妍,殷周的知識在那裡發酵,最後醞釀出了一個偉大的時代:百家爭鳴!

    不過在趙無恤看來,這兩件事只怕是不會發生了,至少不會在河西和臨淄發生,因為接過老子、孔子二人傳播文教使命的,將是他,是鄴城的新學宮!

    就讓河北成為華夏新的文化中心吧!

    「晉國的新絳泮宮在內戰開始後便荒廢了,如今晉已遷都,銅鞮狹不足以建立學校,故而我打算把學宮放在鄴城。先建立守藏室藏天下之書,再請萇叔和遽伯玉、顏闔、史趙等聞人坐鎮主持,一面整理書籍,一面也推陳出新,編纂新書,吸引晉國和諸侯士人來此求學。萇叔覺得此策可行否?」

    萇弘閉上了眼,思索片刻後道:「如此一來,非但晉國,天下士人將盡歸趙氏矣!」

    他是從窮士一步步起來的,所以知道這些人的做派,他們對知識的渴求是後人無法想像的,這種渴望足以讓他們跨越千山萬水,行走數國,只為求觀一卷竹書

    後世的孟子、墨子尚能依靠幾車竹簡吸引許多弟子,更何況趙無恤的學宮。

    不費勁尋找人才,而是讓人才主動找上門來!趙無恤這一招,便勝過當世效仿趙鞅養食客的魏、韓、陳氏,以及後世各種在四野裡到處尋找隱士的君王無數倍!

    老子的守藏室是個場所,愛來來愛走走,孔門是純粹的私學,唯一的老師教授許多學生,西河學派則是官私結合,稷下則是官辦高等學府,但是學術氛圍寬鬆。

    至於正在肇基中的新學宮,趙無恤預想中,它應該和稷下類似,是一個官方出資主持,混雜部分私學的大學。

    思想方面,他手下儒、道、法已經齊全,趙無恤感受得到,他們正摩拳擦掌準備爭奪話語權,三方無不希望自己成為受趙卿重視的治國理論。除了創始人尚未出生的墨家外,戰國顯學差不多齊全了。

    趙無恤親自幹預影響的理科方面,計僑的數、樊遲的農、公輸班的工,也都逐漸成型,只需要給予足夠的鼓勵和指點,就能不斷推陳出新。

    這個大學,應該是兼容并包的,應該是積極入世,不但能讓學術深入振興,還能政府隨時諮詢,更能源源不斷地為趙氏輸送高等人才!

    無恤想的太多太遠,無法一一對萇弘明說,但光是收天下之書整理出新,就足以讓老者心動了。

    所以在威脅和引誘下,萇弘還是同意了,他將隨趙無恤去鄴城,成為入駐學宮的第一批名士,也是吸引天下士人趨之若鶩的招牌。

    此次南下盟津,趙無恤成功逼迫周室親趙派上台,單公取代劉公成為執政。

    帶著萇弘和一船古籍竹書回到溫縣時,這裡的搬遷準備已經基本就緒,作為臨時主邑,溫縣的歷史使命基本完成,只剩下祖宗靈位和廟宇的作用了。

    侯馬之盟後,趙無恤又和韓虎簽署了一項換地密約,原本屬於韓氏的河內之地雍、寧等劃給趙氏,趙氏在河陽以西的幾個小邑苗、樊等則劃給韓氏,如此一來,趙氏的河內便能向南擴展,韓氏也終於能從南陽地直達河外領地。

    所以溫地的趙兵也基本調撥殆盡,趙氏未來數年的戰略,不是侷促於天下中心一隅,而是看向了廣闊的邊疆:夏屋山以北的代,還有盤踞河北肩脊的中山國,取之能得十倍之利,又不會讓中原諸侯驚恐,來個五國伐趙。

    這也是趙無恤北遷鄴城的重要原因!

    最先過去鄴城的一批人中,有兩位懷胎四月,小腹微微隆起的產婦。也真是三喜臨門,趙無恤的夫人樂靈子和媵妾孔姣是在趙無恤西征前雙雙受孕的,歸來後被告知自己連中兩元,讓趙無恤喜出望外,子嗣稀少一直是他的心病。

    無恤準備送她們到鄴城待產,在那裡誕下遷都後的第一批新生兒,他們的名字,趙無恤決定由自己好好取。

    而他的阿姊季嬴,還在靈堂為趙鞅守孝,她會呆到夏七月,趙鞅三年喪期過後才走。而趙無恤去安排好鄴城事務後也會再度歸來,與季嬴一起,陪著父親走完最後一程。他可是有許多許多話要與趙鞅說呢,包括自己的由來身世,包括自己的遺憾無奈,包括自己的夢想

    等到七月份父親孝期結束,趙無恤還將向天下公佈一段鮮有人知的往事,並迎娶一位新的夫人,他等待這一天,已經太久太久

    分晉國,挾國君,逼天子,再加上娶姊,趙無恤這幾年做過和將要做的事情在正統禮法眼中,無不是大逆不道之舉,他有時候不由會想,道德君子孔夫子會給自己一個怎樣的評價呢?

    「大概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吧!」在帶著大半家當啟程北去鄴城的路上,趙無恤騎在馬上,自嘲地笑了起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25 09:42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825章 是可忍,孰不可忍?

    「是可忍,孰不可忍!」

    趙無恤所料不差,孔子聽聞他的所作所為時,的確是從坐榻上憤然起身,說出了當初季氏八佾舞於庭時說過的話。

    這半年多以來,作為賓客在鄭國居住的孔子對趙無恤可謂失望之極。首先聽說的是無恤在丹水長平一戰中大敗知瑤的消息,最初他還是鬆了口氣的,畢竟不希望自家女兒年輕守寡。

    趙無恤雖然有「叛晉」的惡行,卻也讓魯國人擊敗齊國,揚眉吐氣了一番,每年節慶還派人給他送來禮物,一次都沒拉下過,還數次請蘧伯玉等人寫信,邀請孔子渡河入趙,那時候無恤已經在鄴城建立學宮之事了,孔子若能來坐鎮,當學宮的吉祥物倒是不錯。

    孔子一開始的確有幾分心動,不過接下來,趙上卿做的每件事都是與孔子意願相違背的。

    侯馬之盟,趙魏韓分晉侯之地,恍如魯國三桓三分公室的歷史重現,讓孔子十分不快,。這也倒罷了,趙無恤還在盟會後毅然逼死了曾叛趙投知的兄長趙仲信、叔齊,還有樓縣大夫竇鳴犢、耿地大夫舜華二人也被斬於故絳之市,如此鐵血姿態震撼了晉國諸大夫,一時間皆敬趙無恤如神明。

    那竇犨(字鳴犢)正好是孔子老友,聽聞此事後,他臨河而嘆曰:「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濟此,命也夫!」

    他對弟子們說道:「趙氏二子乃趙無恤血親兄長,一人被迫自縊,一人被迫飲劍而亡,如此骨肉相殘之事,就算豺狼虎豹也做不出來。竇鳴犢,舜華二人,晉國之賢大夫也,在內戰裡從晉侯、執政之命而背離趙氏,本無可厚非,趙無恤卻在得志後赫然殺之。我曾聽說,剖腹取胎,殺死幼獸,麒麟就不會來到郊野;竭澤而漁,一網打盡,蛟龍就不會來調和陰陽;搗毀巢窠,打碎鳥蛋,鳳凰就不會飛翔前來。這是什麼緣故呢?君子忌諱傷害他的同類啊!鳥獸對於不義之舉尚且知道躲避,何況我孔丘呢!」

    於是孔子便將去歲趙無恤和孔姣送來的冬至、臘祭之禮原封不動地送回去,並回信拒絕渡河入趙,撰作了《鄭操》的琴曲來哀悼被害的晉國大夫,以示與趙無恤恩斷義絕!

    等趙無恤強行遷都銅鞮,挾晉侯以令諸卿大夫,甚至兵壓盟津,威逼天子之後,孔子就更加受不了了。

    ……

    是日,他沐浴更衣,朝服衣冠入鄭宮,以上賓的身份向鄭伯勝提出了自己的建議。

    「昔武王克殷,成王靖四方,康王息民,並建母弟,以蕃屏周室。當時成王曾言:吾無專享文、武之功,若周室後人迷敗傾覆,而陷入危難,則諸侯之長振救之。到了周之東遷時,晉鄭是依,如今晉國已落入趙氏之手,天子之邦也遭到欺凌,還望鄭君能尊天子,舉義旗,會同諸侯伐趙!」

    一席話可謂擲地有聲,把鄭伯勝驚一愣一愣的,在場的七穆卿大夫也被此言怔得目瞪口呆。他們隨後面面相覷,都笑了起來,笑聲漸漸變大,只留下孔丘一個人孤獨地在殿上站立。

    這老頭腦子還停留在周平王、桓王時代麼?伐趙?說得輕巧,但趙氏已經擊敗了齊國和知氏,挾持晉侯,威逼成周,韓魏在他這位上卿面前也要退讓一步。趙氏赫然成為北方一霸,趙無恤不來討伐鄭國就好了,鄭國吃飽了撐著反過來討伐趙氏?

    不過七穆笑了一會後,就笑不出來了,反而愁眉苦臉,因為在趙氏贏得晉國內戰勝利後,鄭國的處境變得極其尷尬。

    他們在戰爭之初本來是反趙同盟裡的一員,答應要與齊國東西配合,將趙氏遏制包圍的。但見趙氏連續擊敗范、中行,其勢迅猛,奸猾的鄭人便向避敵鋒芒,讓齊國和知氏先扛一段時間,七穆中了子貢的計謀,把注意力放到蠻氏和晉國陰地去了。

    然而覬覦蠻氏的進軍卻惹來了楚國葉公的劇烈反應,葉公抽空派了千餘楚兵進駐蠻氏的梁、霍兩地,牢牢把守著汝水,導致鄭軍游速部不敢進攻汝南之地。

    這時候正好是趙無恤在汶水大敗齊軍,俘虜數萬人的關鍵時刻,鄭國人卻被蠻氏這塊雞肋拴在汝水一帶,等反應過來,齊國已經垮了,從進攻轉為防守……

    鄭國七穆一時失聲,紛紛譴責執政駟歂不該聽子貢之計,由此導致駟歂不得不提前告老,罕氏的罕達成為新的」當國「。

    罕達上台後,開始進行新的政策,首先忙不迭地退出反趙同盟,斷絕與齊、知的關係,歸還宋國邊邑,以避免趙氏將征伐的目標對準自己。

    因為趙氏經歷了趙鞅死去,無恤決定休養兩年一舉滅知,所以也沒有與鄭國為難,鄭人總算平安度過這次危機。

    之後,罕達又與楚國葉公接洽,以趙、吳強大為理由,謀求和解,聲稱鄭國願意作為楚國的北方屏障,隔斷趙、楚。葉公覺得有理,他當時正忙於準備隨楚王征討頓國,也無心再與鄭人糾纏,便與鄭國分汝水而治,並默許鄭國西入陰地的舉動,聲稱三涂山以南屬楚,三涂山以北屬鄭。

    鄭國這才終於實現了戰略目標,全取伊洛、陸渾之戎聚集的陰地,楚國葉公也順便從中分得一杯羹,接受了部分陰地之戎。

    當時晉國的知氏認為「晉國未寧,安能惡楚、鄭,必速與之!」他們對此視而不見,反正陰地大夫士蔑在戰爭裡中立甚至偏向趙氏。

    不過現如今晉國執政換了人,鄭國人便開始揪心了:趙無恤會不會翻臉跟鄭國索要陰地?到時候是給還是不給?他們之所以將孔子敬為上賓,也存了此人畢竟與趙無恤和諸多趙氏重臣有師生關係,實在不行就將他作為人質!

    然而幾個月過去了,趙氏那邊倒沒有太大反應,反而是韓氏佔據了河外的虢、宜陽等地,對一條伊水相隔的陰地也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這讓鄭國人意識到,自己有了一個新的敵人,韓氏!

    ……

    面對韓氏的挑戰,鄭國不像趙氏那般懼怕,他們開始積極尋找靠山。一時間,秦國與鄭國開始迅速接近,加上秦楚的傳統盟友關係,秦、楚、鄭隱隱結成了一個對晉防禦同盟,不過這其中卻沒有趙氏太多事,秦國在河西隔著大河對峙的是魏氏,鄭國則與韓氏有衝突……

    隱隱約約,事情竟開始朝著趙無恤希望的方向發展了。

    不過在這件事之後,鄭國君臣對待孔子的態度是越來越冷淡,有一天罕達與孔子交談,看到天上飛翔的雁,仰頭注視,神色心思不在孔子身上。

    孔子於是知道,自己又到上路的時候了,他的生命裡,注定刻著流浪二字……

    「夫子,吾等該前往何處呢?」這一年的一月底,喧囂的新鄭街頭上,師徒一行人又一次站在十字路口。

    孔子坐在牛車上閉目,凝神思索了一會後嘆了口氣:「衡門之下,可以棲遲。泌之洋洋,可以樂飢。就去陳國、蔡國那邊看看吧。」

    於是一行人輾轉南行,朝媯姓的陳國駛去。

    兩個月後,被困於陳蔡之間的孔丘精疲力竭,卻不曾後悔當初的這個決定。

    他從不為自己做的任何選擇懊悔!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26 00:52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826章 困於陳蔡

    隼鳥拚命拍打翅膀,似乎要飛離苦海,它越飛越高,越飛越高,然而終於飛不動了,畢竟舊傷太重。它翅膀無力地收縮,朝著潁水流經的青綠色大地,如墜落的流星般垂直落下,落到了陳侯的宮室庭院裡,雙腿抽搐了幾下便死了。

    陳國的宮中豎人們聞訊趕來,發現隼鳥身上插著一支箭,一支很奇怪箭:箭鏃是石製的,箭長一尺八寸,紮在隼鳥身上似乎已經過了很長時間。一時間,這件事在陳都宛丘被傳為奇聞異事,甚至傳到了陳侯越耳中。

    「據宮人所說,此鳥在空中飛的緩慢而鳴叫悲哀。徐徐而飛,是因為故瘡痛苦;其鳴也悲,是因為與鳥群久久失散,一路飛到陳國還帶著這支箭,故瘡未息,難怪會掉落下來,只是這支吾等從未見過的箭,又來自何方呢?寡人深為不解。」

    陳侯越是陳懷公的兒子,繼承陳侯之位已經七年了,臉色白皙,陳國夾在楚吳之間,他卻面無憂色,也不喜歡軍政,整日只對一些奇聞怪事感興趣。他在陳國宮室殿堂內一發問,陳國的卿大夫們都面面相覷,無人能答。

    最後,還是殿堂靠後的位置,一個渾厚的聲音響了起來。

    「君上,寄居在臣家中的孔子乃魯國聞人,他或許能說出個究竟來。」是陳國的司城貞子,位列上大夫。

    於是陳侯這才第一次接見了來到陳國將近半月的孔丘,與他在亭中對坐,不問蒼生國政,只問奇聞異事。

    「這應該是楛木石矢……」孔子寄居在司城貞子家中,歇息了幾日後,從鄭國遠道而來的疲態已經一掃而空,接過箭矢後端詳片刻,便給出了答案。

    「楛木石矢?來自何方?」

    孔子說道:「隼飛來的地方很遠,名為肅慎,在燕國、孤竹之北千里之外,這是肅慎部族的箭。從前周武王攻滅大邑商,派召公北伐,打通與北方各個蠻夷部族的道路,使得他們畏懼周室威德,便各自將那裡的地方特產送來進貢。肅慎部族進貢的正是楛木石矢,楛木做成的箭桿、石頭打製的箭鏃,箭長一尺八寸,這些東西在典籍中都在記載。後來武王為了昭彰虞舜的美德,就把肅慎進貢的箭分賜給長女大姬,又將大姬許配給虞舜後裔胡公滿而封胡公在宛丘,建立陳國。若陳君派人去府庫按照名錄尋找一番,或許還能找到舊物。」

    陳侯便試著派人到舊倉庫中尋找,果真得到這種箭,和孔子所說的一模一樣,一時間陳侯大喜,驚孔子為天人,也開始時常邀請他入宮暢談。

    漸漸與陳侯熟絡以後,孔丘便乘機對他說道:「當年周武王將珍寶玉器賞賜給同姓諸侯,是要推廣加深親族的關係;將遠方獻納的貢品分賜給異姓諸侯,讓他們不忘記義務。如今天子受晉卿逼壓,正需要諸侯支持,陳乃二王之後,也曾是中原大國,君何不派人去朝見天子?恢復職供?」

    說到這裡,氣氛頓時冷了下來,陳侯越像是看痴呆一樣看著孔子。

    宛丘乃古庖犧氏所都,曰大昊之墟。周初封舜後胡公滿於此,為陳國。東周初年,陳國原與、蔡、鄭同為豫州中等邦國,是周天子的左膀右臂,後因楚、齊、晉、秦四強興起,他們交爭於中原,陳國居於四戰地域,無日不處於戰爭的氣氛之中,國勢日趨衰弱。加之陳國君臣荒淫無度,相繼發生兩次爭奪君位的內亂和殘殺,國勢便一蹶不振,漸漸淪為楚國的附庸。

    楚國與諸夏不同,自有一套封建體系,陳、蔡、許、隨等附庸已經被納入其中,相當於楚分封的縣公一般,要出兵為楚國服役征戰,還要經常朝拜,只是獨立性更強一些罷了。

    如今雖然楚國被吳國破郢,一度中衰,但在令尹子西、司馬子期、葉公等賢臣輔佐下,楚國開始一天天地復興起來。他們開始報復十年前破郢之役的舊怨,前年攻滅了試圖投靠吳人的頓國,去年又攻滅了曾侵吞楚國疆域的胡國。陳國因為距離楚國要近一些,加上前一代陳懷公是被吳王闔閭召喚到姑蘇後死在那裡的,所以陳國畏懼吳國的野蠻,想要繼續呆在楚國的羽翼下。

    所以陳國國君倒是經常朝楚,在郢都恭恭敬敬地稱楚君為「楚王」,為了討好楚國令尹、司馬無所不用其極,生怕像楚靈王那次一樣,一言不合就把陳國夷為縣邑。

    總之,自從百年前落入楚國控制下後,陳國再未朝見過周天子哪怕一次,楚莊王問鼎之輕重那次,倒是作為御者跟著去周王室邊上逛了一圈……

    這節骨眼上,孔丘卻跑來建議陳國去朝見周天子?陳侯越只覺得他怕是想要復周禮,尊周王想瘋了。

    陳侯也是個輕佻之人,便把這件事當做一個笑話告訴臣子們,陳國的執政公孫陀對此嗤之以鼻,說道:「自從平王東遷以來,魯國向周天子朝貢7次,其中魯國國君親自去的有3次。同時魯國卻朝齊侯11次,朝晉厚20次,連孔丘的家鄉魯國都如此作態,他何必來說陳國的不是?如此迂腐之人,其言不足讓君上聽之。」

    於是孔丘師徒在陳國的日子又開始變得難過起來,孔子見自己的想法不能見用,只能嘆息道:「不如離去……」到了三月份時,他們收拾行囊,再度上路,準備去更南方的蔡國走走。

    ……

    周武王克商建周後,封同母弟於蔡,稱蔡叔度,武王早死,周公攝政之後,蔡叔、管叔參與武庚叛亂被剿滅。管叔被殺,蔡叔則被流放,由於蔡叔的兒子品行端正,於是周公勸周成王復封蔡國,其都邑遷往今上蔡,若不算吳國的話,算是諸姬的最南端了。

    春秋初年,蔡國國力尚強,曾與魯、宋等出兵伐鄭。直到楚文王時利用蔡國、息國二國的矛盾,出兵俘虜蔡哀侯,將蔡國納入楚國控制範圍,從此蔡國深受其害,淪為楚國附庸近兩百年,風俗、文化都楚化了。(公元前前531年)楚靈王一度滅蔡,三年後蔡平侯復國,並遷都呂亭,稱之為「新蔡」。

    十多年前,因為楚國令尹子常的貪婪,囚禁蔡侯,導致蔡侯獲釋後沉美玉於漢水,發誓一定要報復楚國!於是便和唐國一起叛楚,引誘吳師攻入郢都,差點就顛覆了楚國。

    如今蔡國正處於復興的楚國和強大不減當年的吳國之間,局勢頗為敏感。眼見楚國漸漸復興,連續收服陳國,滅頓、胡二國,切斷了由蔡通往吳國的道路,對蔡國呈包圍之勢。蔡侯申頓時就慌了,整日擔心楚軍來報復,但事到如今他已與楚國有大仇怨,無法再回頭,所以便廣發勞役戍邊,對邊境的管控十分嚴密。

    孔子此時選擇南下蔡國,實在不能稱之為明智,只是他放眼天下,竟無一處能容身之所:

    魯國的家鄉回不去,因為那裡被趙無恤篡權,如今安插了一個兒子做大將軍;衛國也去不了,自己的老友孔圉、遽伯玉等或為趙氏做事,或直接去當了趙無恤的鄴城上賓;齊國……在孔子眼中,陳、鮑二氏的所作所為,和趙無恤挾晉侯之舉也查不到哪去;宋國,操持鬼神之說的大巫南子不歡迎孔子;曹國陶丘,也號稱「共和」,成了一個無君無父之國,孔子對子貢也有些失望,只差指著他痛斥」非吾徒也,小子可鳴鼓攻之」了。

    一時間,孔丘心頭只能發出「天下何國不通趙」的感慨。此外的鄭、陳都不待見他自不必說,所以孔子找來找去,竟只有秦、楚等幾處能去了。

    不過他更想去的,還是吳國的延陵。延陵季子高壽,這位八旬老人在紛繁擾亂的野蠻吳國,卻過著文質彬彬的恬淡生活,孔子心嚮往之,一直想去拜訪,但去延陵,蔡國就是必經之路……

    然而讓師徒一行百餘人沒想到的是,他們剛剛靠近陳蔡邊境的一處野地時,卻遇見千餘蔡兵呼啦啦衝上來,也不打招呼,就給圍住了!

    ……

    「吾等乃魯國游士,途徑貴國,並無他意!」

    漆雕開嘶聲力竭的呼籲似乎並沒能起到作用,蔡國人的兵甲一言不發,朝孔丘及其弟子圍攏過來,戈矛和箭矢對準他們,一副要在此趕盡殺絕的架勢!

    孔丘讓弟子們在車後,自己則如同護雛的雌獸般上前,舉袂自報家門:「魯人孔丘在此,還請貴國大夫過來說話。」

    也不知道是不是蔡人地處南方,聽不懂孔丘那略帶魯地口音的雅言,交頭接耳一番後又繼續向前推進。

    「夫子,講不攏,衝出去吧!」子路大聲喊了起來。

    孔丘憂心忡忡,看著不聽己方解釋的蔡人,也不知是何緣故要與自己為難,只能點了點頭,囑咐道:「休得殺人。」

    「我當年從夫子遇難於匡地,被匡人所圍,如今又遇難於此,難道是命當如此?為了不讓夫子罹難,公良孺寧可勇鬥而死!」面對如此危局,勇猛的子路和公良孺一左一右抽劍在手,斗甚勇。

    蔡國的軍隊以脆弱和無鬥心著稱,於是子路和公良孺兩個猛士,便能讓他們不敢靠近。孔子等人且戰且退,退到了一處小丘下。這時候天已擦黑,蔡人沒有追上來,而是在附近遠遠地觀望,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

    孔子又讓弟子顏回等人去與之交涉,這時候終於有個能說得上話的蔡國人站出來,隔著老遠冷冷地對他們說道:「前幾日,有人來向駐紮沈邑的大夫告發,說一支百餘人的隊伍將途經蔡國,裡面有楚國和陳國派來的奸細,打算裡應外合,攻破蔡國!沈邑大夫這才派吾等前來堵截。」

    孔子師徒嘩然,孔子也左看右看,舉起手無寸鐵的雙臂,笑著對那蔡人僚吏道:「君子無所爭,俎豆之事則嘗聞之矣,軍旅之事未之學也,更不會介入列國爭衡之事,想必是貴國誤會了。」

    但那蔡吏卻也無法做主,他不耐煩地說道:「誤會不誤會自有大夫和國君定奪,所有人在此地等待,待吾等稟報大夫,大夫再報君上,方能決定汝等是擒是放!」

    他們也不再多言,牢牢地把守著小丘附近的道路,看樣子是打算在上司命令再度下達前,將孔子一行百餘人困死在這裡了。

    ……

    時值三月,南國之春,在一片綠色草海中,小丘宛如一座島嶼。

    孔子一行人在陳蔡之間的隙地上,已經被困了整整七天了!

    蔡人封鎖了這座小丘周圍的道路,沒法通行,到第三天時,孔子師徒乾糧耗盡,斷絕了糧食。隨從的弟子疲憊不堪,餓得站不起來。

    這是一處貧瘠的小丘,除非他們願意像牛一樣咀嚼草葉草根,否則幾乎找不到任何食物。他們曾嘗試吃螞蟻,但這些又小又黃的東西小到沒有什麼營養,而且會讓人滿口發酸。

    有的弟子找到了一片灌木叢,彎曲的枝節上掛滿了綠色的硬果子。閔損等人猶豫地看了它們兩眼,最後還是忍不住,從其中一枝上摘下了一顆,咬了下去。果肉酸而耐嚼,過後還有一陣熟悉的苦澀,很不好吃。但光是咀嚼,便能讓他們的肚子開始咕咕亂叫,接下來大批弟子聞訊趕來,雙手摘下漿果,並把它們往嘴裡塞。

    然而當日入夜後,他們的胃開始抽搐,疼痛讓人無法入睡,許多弟子一直在乾嘔和拉稀。

    「要是子遲在這就好了……」

    眾人不由懷念起能輕易識別各種野菜植物的樊須來。

    次日,他們排泄出的已經是棕色的液體,而且極其難聞,孔門弟子在原野上蹲得到處都是,哀嚎遍地,臭氣熏天,「君子儒」的優雅消失殆盡。

    他們拉得越多,就越發感到口渴,所幸喝的東西不成問題,被圍困的地方有一條渾濁的小溪,雖然溪水同樣會讓肚子痙攣。他們的腹中彷彿爬滿了毒蛇,扭曲著撕咬腸胃,但這可比口渴要容易忍受多了,除了吮吸高草上閃爍的清晨露珠之外,他們沒有別的東西可以喝。

    在這困厄之際,有一個念頭第一次在將夫子視為楷模的眾弟子腦海中閃過:「夫子的學說難道有不對的地方嗎?否則我們為什麼會淪落到這個地步呢!?」

    但哪怕是在這種情形下,孔子仍講習誦讀,演奏歌唱,傳授詩書禮樂毫不間斷。

    在眾人有氣無力的應和聲中,終於有弟子憤憤然而起,發出了質疑的疑問。

    「夫子不是要教我們君子之道麼?君子也有如此困厄倒霉的時候嗎?」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30 00:30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827章 仲尼之厄

    「夫子不是要教我們君子之道麼?君子也有如此困厄倒霉的時候嗎?」

    孔子的絃歌停了,他抬眼望去,站起來面露慍色的是子路,平日裡內心最尊崇他的子路,也是最敢於直言的子路。{[<(

    子路這幾年過得實在憋悶,他的理想本來是「千乘之國,攝乎大國之間,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由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然而現如今,這夢想依然是白日夢,卻是他那僅有「方六七十,如五六十」志向的師弟冉求在魯國建功立業,於汶水一戰中率部重創齊人,名揚天下。

    而另一位同窗子貢也赫然成為曹國的實際執政者,夫子先前最不待見的兩個弟子宰予和樊遲,一個也是曲阜縣令,另一個則被調到晉國的擔任趙氏的農官。這是混得好的,其他人如公治長等也各司其職,各展其能。到頭來,自己卻依然在到處流亡,不名一文。再加上這幾日的糟糕處境,思前想後,性情耿直的子路有些生氣了。

    孔子知道弟子們被困厄了七日,都有怨憤之心,離開魯國已經好幾年了,每到一個地方,就不斷有新的弟子拜入門下,但也不斷有人中途退出,或留在沿途邦國城邑給別人做家臣,或直接就去投奔冉求、子貢、宰予甚至趙無恤去了……

    於是在忍饑挨餓的空隙,孔子就決定對弟子們再上一堂課。

    他對子路說道:「君子能固守困厄而不動搖,小人困厄就指不定要胡作非為了。」

    子路一時在氣頭上,本想依靠自己的一身武功,再帶上幾個能動彈的師兄弟去外面的蔡軍營地轉悠轉悠,像昨日偷回那隻小豬一樣,再尋覓點東西。如今孔丘這麼一說,子路便慚愧地打消了這個念頭。

    雖然昨日獻上烤熟的小彘時,餓壞了的孔子也不問出處,盤腿坐在地上,接過來就吃,要知道他在魯國為官時,可是「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無醬,則不食」的呢!

    「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慼慼,還是夫子鎮定。」眾弟子不管心裡怎麼想的,如今這種情形下,也只有團結一致才能度過難關,飢腸轆轆之際,也只能用一些重複強調的精神寄託來緩解痛苦了。

    於是弟子一個接一個來到孔子身邊,孔子看著他們,說道:「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汝等是不是在想,吾等的學說難道有不對的地方嗎?否則為什麼淪落到這個地步?」

    眾弟子面面相覷,不愧是夫子,一下就猜到了自己心裡的疑惑。

    「汝等都說說看,為何會如此?」

    眾人寂靜,還是子路大咧咧地說道:「我猜想是因為吾等還沒有達到仁的程度吧!所以諸侯卿大夫都不信任我們。亦或是還沒有達到知吧!所以各國都不實行夫子的學說。」

    「假如仁者就必定受到信任,那為何還會有伯夷、叔齊餓死在陽山?假如知者就必定能事事順利,那怎麼還會有王子比干被剖心?」

    孔子笑著將問題返還給子路,讓他自己糾結去,也不知能緩解多少腹中的飢餓,又或許會在想不下去時憤怒得哇哇大叫,索性倒頭就睡,這就是子路的性格。

    子路下去後,又有人提問了,是身高僅有五尺的學生高柴,他略帶猶豫地說道:「夫子的學說極其弘大,所以天下沒有國家能容得下您。夫子是否可以稍微降低一點標準呢?」

    孔子搖了搖頭道:「柴,你聽我說,優秀的農夫善於播種耕耘卻不能保證獲得好收成,優秀的工匠擅長工藝技巧卻不能迎合所有人的要求。君子能夠修明自己的學說,用禮樂來規範國家,用道義來治理臣民,但不能保證被世人所理解,如今若不修明自己奉行的學說卻去追求被人接納,那就背離我的志向了!」

    眾人緘默不言,弟子們再度在心中嘆息,夫子,還是太過固執了。除了原憲、漆雕開等一批以詆毀反對趙無恤為主要目標的「君子儒」外,其實其餘弟子都希望夫子能早日與趙氏和解。那樣的話,無論是為官還是安逸富庶的生活,晉、魯、宋、衛、莒都能對他們大開方便之門。

    夫子何苦跟自己的女婿彆扭呢?一彆扭就是四年……

    就在他們搖頭嘆息,為夫子想不通之餘,正好外面子路又風風火火地走了回來,對眾人喜笑顏開道:「子淵回來了!」

    顏回正好跟在子路後面,他感覺全身肌肉痠痛,像是有了燒的前兆。去周圍探路時,岩石也擦破了他的雙手,他在半道上用木刺挑出一個個爛掉的水泡,然後恢復了恬淡的笑容,舉著從山裡農戶苦苦哀求才討來的米,對眾師兄弟們說道:「有米了!我這就進去煮,先讓夫子食用。」

    ……

    是啊,何苦呢?

    等眾弟子退下後,孔丘臥於勉強能遮風避雨的山腳破屋內,心裡也在出疑問。

    去年臘月,他接到女兒孔姣來信,說自己有孕時,孔子露出了會心的笑,起身在屋內踱步數圈,想著要給外孫取一個怎樣的名,如今,她已經懷胎六月了吧?

    但為君子者,親情要講,原則性的問題卻絕不容妥協!雖然孔姣也在信中懇求他接受趙氏之邀,去鄴城居住,在那裡可有廣廈千萬間,讓孔門弟子居住歡顏,還可以閱覽群書,有良好的講學環境,可以讓孔門之學在晉國也出一個芽來。

    但孔子還是斷然拒絕了。

    因為他已經差不多猜到趙無恤的目的的,此子乃天生的竊國大盜,不但要竊取魯國,還要竊取晉國。更可悲的是,伯禽和唐叔虞的家國社稷,真的很可能會落入趙氏手中。

    這與孔子一向推崇呼籲的東西完全相悖,所以道不同,不相為謀!

    雖然,他也明白家的誘惑,親人的誘惑有多大。

    在草蓆上眯著眼,感受著屋外猛烈的陽光,想必千里之外的魯國也是藍天萬里無雲。

    「暮春三月,天高雲淡,好想和子晳一起,穿上春服,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去沂河裡沐浴,在舞雩台上吹吹風,一路唱著歌走回家啊……」

    幻想中,明亮湛藍的沂河從山下淌過,在陽光下泛起粼粼波光。自己還能見到這樣的景色嗎?在家鄉魯國時他才感到自己是完整的。

    繼昨日的那幾口彘肉後,他就沒再進食過,飢餓不但折磨著他的弟子,也折磨著老人的**和精神,他的意識開始漸漸變得模糊起來。

    「也許我現在正在緩慢地死去。」孔丘心中閃過一個念頭。夏人殯於東階,周人於西階,殷人葬於兩柱之間,若就這樣困厄死去,他希望能以殷人的禮節下葬。棺槨三寸,被無數撮黃土掩埋,立一個墓碑即可,中原人都以此來給生命畫上句號。

    可要是孔門弟子在這裡全滅,誰還會給他樹立起封土呢?可能只有一個衣冠冢了,也許是遠在魯國的妻兒吧,也許是嫁到晉國的女兒罷,他最不希望的人就是趙無恤。

    若是如此,我還不如成為豺狼和吃鴉雀的食物,他悲傷地想,「而屍蟲則會在我的胸腔上鑽出洞來。」

    人死後又會怎樣呢?

    如果傳說中的司命前來奪走他的性命,帶他回到殷人所處的兩柱之間,他就能夠和未曾謀面的父親、祖先微子啟等人重逢,變成鬼。孔子不盡信鬼神,但作為殷商之後,卻又不能不信。雖然人看不見,也聽不到,但卻無處不在,好像就在人的頭上三尺,又好像就在人的左右,為鬼為靈,馳騁在星空中,直到永遠……

    就在他迷迷糊糊間,孔子卻聞到了一股熟悉而陌生的香味,整個人頓時就醒了過來,緩緩轉過身,卻看到顏回蹲在陶釜邊上,用手抓鍋裡的飯吃!

    他因為食物而熾熱的心,頓時就涼了……

    困厄,真的會讓原本的君子失去本來的面貌,做出小人行徑麼?

    這一次,孔子開始懷疑起自己的初衷來了。

    ……

    「夫子,飯熟了!」

    孔子翻過身,緩緩點頭,假裝沒看見顏回抓飯吃的事情,起身說道:「我剛才夢見先祖,故在吃飯前先要取一點飯祭奠一番,但食品要特別潔淨才行。」

    顏回是老實人,立刻下拜稽解釋道:「不可!方才有煤灰飄到釜中,我用手將其扣出來,上面沾了一些飯粒,見扔了可惜,就吃了下去,釜中之飯已不潔,不可祭先人。」

    孔子孰視顏回的眼睛,只見到了一片清明,便嘆息道:「所信者目也,而目猶不可信;所恃者心也,而心猶不足恃。識人殊為不易,我差點就錯怪了回,果然,要瞭解一個人本來就不易啊……」

    困厄之際,師生之間的關係,變得比平常更為脆弱,孔子已經察覺到了,自己的權威性被弟子公開質疑,而自己對最心愛弟子的信任,其實也沒有過去想像的那麼深……

    不過,聰明快樂的顏回或許能給自己答案。

    他看了一眼釜中半生不熟的粟米飯,嚥了下口水,認真地問顏回道:「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回啊,你覺得我的學說是否有不對的地方?否則為什麼淪落到這個地步?」

    顏回搖了搖頭道:「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但就算不被世人容納又如何?不能領會其中要意,這是作為弟子的恥辱。不被採用,這是當權者的恥辱。故不容方能見君子本色!在困厄中改進和修明夫子的學說,這才是夫子該想的事情!」

    孔子高興地笑道:「回,見一而能知十,我亦不如也……假以時日,你的學問成就必將遠遠過我!假使你擁有許多財產,我完全可以給你當家宰。」

    師徒交談之餘,子路卻逕自推門而入。

    「夫子,外面有變!」

    ……

    「夫子,子淵,聽!」子路面色凝重地說道。

    顏回側耳傾聽,也聽到鼓聲隔著老遠出低沉微弱的隆隆聲響。孔丘也聽見了,他皺起眉頭,走出門口。

    到了外面,鼓聲更為響亮,弟子們也紛紛聚集到一起,緊緊握著不多的武器,看著遠處守著路口整整七日的蔡人營地。

    「似乎不是蔡國的自己人……」

    蔡國人的營地也騷動起來。三個蔡卒端著戈匆匆跑過,僚吏低聲呵斥,他們拴在營地裡的馬匹也不安起來,有的嘶鳴,有的噴息。

    經驗豐富的子路趴在地上聽了片刻,便找到了方向:「是西方,有一支龐大的車隊正在駛過來!」

    話音剛末,便有一輛沉重的戰車闖入眾人視野盡頭,它由全身火紅甲冑的虎賁駕馭,度飛快,而他的數十輛同僚緊隨其後。長長的矛狀轂如同旋轉的鐮刀,朝防禦鬆弛的蔡兵營地徑直衝了過去!

    只一瞬間功夫,還未與戰車接觸,脆弱的蔡國人就崩潰了,兵卒棄械逃亡,包括那天向孔丘及弟子們喊話的僚吏也一樣,突然來到的敵人,絕不是他們這支邊邑小部隊能應付得了的。

    「得救了?」孔丘及弟子們對這場劇變又驚又喜,他們目不轉睛地看著,希望能通過旗幟和呼喊聲,判斷來者的身份。

    無論是奔逃的蔡人,還是進攻者,口中都用南方口音呼喚著一個字。

    「王!王!王至!」

    「是周室天子來了!」片刻之間,因為飢餓而精神恍惚的孔丘腦中浮現出這瘋狂的念頭,一時間把自己感動得熱淚盈眶。說來也是寒酸,老者尊了一輩子的周禮、天子,到頭來卻沒有被天子接見過哪怕一次,但他一直堅持認定,世間只有一個天子,一個王!

    但當鼓聲再度敲響,戰車開始越過蔡營,朝孔子一行人駛來時,那些虎賁喊出的口號卻變了。

    「雄雄赫赫,楚王臨兮!」

    在沖散蔡人後,一支隊呈楔形隊列的車陣開了過來,人人甲冑分明,頭頂飄揚的旗幟最為醒目,那是讓人印象深刻的旗幟,有數丈高,數丈寬:上是一隻展翅欲飛的金鳳,中部是一輪朝陽,長長尖尖的火舌勾勒出九齒火輪,下部為長方形的基座,飾雲雷紋……

    楚國的左廣精銳現了孔丘及其弟子,車隊洶洶而來,將他們包圍在一起。而楚王熊珍,則伴隨鳳鳥旗幟而至……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30 00:31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828章 鳳凰涅槃

    「寡人欲封孔子書社之地七十里,讓他做楚國的大夫,司馬以為如何?」

    楚王熊珍頷下蓄一小撮鬍鬚,身著赤色如火的犀皮衣,頭戴華麗的胄帽,腰佩長劍「湛盧」,站在沉重的戎車上,目光中殺氣卻有些不足。他這次率領楚軍和陳、隨軍隊進攻蔡國,進攻到沈地附近時,湊巧救下了被困整整七天的孔子師徒一行人。

    孔子之名熊珍早已聽說過,可謂是天下賢人之一,博聞強記,因為不願屈從晉魯卿族趙氏的強權而出奔,遊歷了莒、鄭、陳等國,如今楚王志在復興,聽說在此救下此人,不免有些求才之心。

    然而楚王話音剛末,他的庶兄,也是楚國的司馬子期就站出來勸誡道:「不可!」

    楚王偏過頭去問道:「司馬覺得不妥?」

    司馬子期身為司馬,對中原發生的事情還是十分關注的,他說道:「不敢,只是臣聽聞,孔丘及其弟子的學問乃尊周天子,試圖在天下復興周禮,想要讓人盛裝打扮,繁瑣地規定尊卑上下的禮儀、舉手投足的姿勢,還有從幼到老不能學完的周室禮樂,這一切都與楚地風俗習慣格格不入,故孔子之學不適合楚國,不如隨他去。」

    楚王卻有些不同意:「但我多次聽葉公說過,孔門之徒端木賜,擅長貨殖、外交、治國,如今是陶丘的執國,帶著曹人實行共和之制還有冉求,為趙氏練兵,練出了萬餘武卒,趙氏才能橫掃晉國。既然孔丘的這些弟子都如此厲害,他本人恐怕也不俗,更何況還有這百餘孔子之徒,只怕也有人才,若是就此錯過,豈不可惜?」

    「不然,孔子中能幹的弟子似乎都被趙氏留下,其餘眾人跟著孔丘在列國如乞討般行走,在魯則魯國被竊,在莒則莒國被佔,在宋、鄭、陳、等國都不受歡迎重用,可見包括孔丘在內,剩下的都是無用之人,大王不值得分地封之。」

    見楚王還有些猶豫,司馬子期便道:「更重要的是,楚國的祖先在周受封時,名號為子男,封地方圓五十里。如今孔丘祖述文王武王時期的法度,彰明周公、召公的事業,大王倘若任用他,同樣實行周禮那一套,那楚國還怎麼能世世代代擁有堂堂正正方圓萬里之地呢!」

    「吾等先祖熊渠曾言,楚乃蠻夷也,不與中國之號謚,天子不與我公侯之位,楚便自稱為王!至今已經快十多代人了,大王在南方的地位,其實和天子也差不多,陳、隨、許各諸侯皆以臣子自居。然而中原諸侯不予承認,聽說魯國人暗地裡還罵吾等是蠻夷鳩舌之人,稱呼大王為楚子呢!孔子最重周室禮法,只怕也是這麼看的。故大王要封孔子,且先去問問,他願不願意稱君上為王,行僕臣三拜稽首之禮,否則難免尷尬。」

    楚王思索了一會,點了點頭道:「如此也好,便讓子閭帶著些禮物,替我去問候孔子,也試探一二。」

    王弟子閭領命而去,楚王則和司馬子期繼續商量戰事,他們這次進攻蔡國,一是為了報復十多年前蔡國引導吳師入郢,給楚國帶來巨大損失,二是為了重新收復蔡國,讓楚國疆域恢復到更東方的位置,以陳、蔡、頓、胡為屏障,構建對吳防線。

    「陳國控制潁水,北連鄭、宋兩國之道。淮、泗有事,順流東指,此其經營之所也,如今陳侯畏懼吳國,願意歸服大王,得陳,便能與中原諸侯溝通,還能兵臨蔡地!」

    「至於蔡國,此地西望方城,東通淮沔,倚荊楚之雄,走陳、許之道,山川險塞,田野平舒,戰守有資,耕屯足恃,介吳楚之間,乃襟要之處。」

    子期嚴肅地說道:「同時,也是楚國的肘腋之患,要排除吳國再度西進的禍患,楚國必須重新徵服蔡國!」

    「先奪回沈地,再包圍新蔡,不怕蔡君不從。」楚王摸著自己的小鬍鬚笑了一下:「現在的吳國,正與寡人的舅翁戰得熱鬧,沒功夫來救蔡國,正是吾等的大好機會!」

    就在這時,去探孔子口風的子閭回來了。

    「他怎麼說?」楚王很隨意地問道。

    子閭面色有些不好看:「孔子感謝,但卻又請辭,不願意見大王。」

    「為何?」

    「他說天無二日,民無二王,丘雖然落魄如喪家之犬,但要像晉文公重耳一樣,流落楚國時為了尋求幫助,便稱楚為王,置天下唯一的王周天子為不顧,他修習文王、周公之道,自問做不到」

    「腐儒!真是放肆!」雖然有所預料,但司馬子期還是忍不住斥責了一聲。

    但好脾氣的楚王熊珍卻笑著擺了擺手道:「司馬先別怒,子閭,你且去問問孔丘,當年魯昭公來楚國時,也以諸侯見天子之禮,對著孤的伯父靈王三拜稽首,他乃魯人,叫我一句大王又何妨呢?」

    子閭再度領命而去,過了不久又回來了,臉色又尷尬了幾分。

    「如何?」

    「孔丘還是不來。」

    「這次他又是如何說的?」楚王曉有興致地問道。

    「他說,當年就是魯國三桓之一的孟僖子隨同魯昭公出訪楚國,到達郢都後不能以禮處理外交事務,以至於國君受了不應該受的恥辱。孟僖子深以為恥,遂發奮學習周禮,將死時還囑咐二子向孔丘學禮,孔丘教授二子時矜矜業業不敢怠慢,如今自己到楚國邊境來,若重蹈當年,死後就無臉面見孟僖子了」

    司馬子期冷哼道:「巧言滑舌,將孔丘及其弟子綁起來逼到江水邊,不從就扔下去,由不得他們不喊大王!」

    楚王卻搖了搖頭道:「孔丘這番應對不卑不亢,不亞於當年知武子應對先君共王。既然孔丘辭了我的禮物和聘請,那我也不必見他,免得相看兩厭。此外蔡國即將興兵,他們不宜再深入,派一隊人,將孔丘一行往葉公所在的方城送去,若孔門弟子中有人才,就讓葉公留下幾個,若無,則任他們回中原去吧!」

    「諾!」子閭第三次領命而去,司馬子期看著他的背影,又看看專心查看地圖的楚王,不由嘆了口氣。

    子期知道自己這個楚王弟弟的性情,他遵循常理行事,不亂紀綱,不為私心迷惑自己,不為困難而退縮,始終堅持堅定自己的原則。就算孔丘如此不知進退,也不會做出拖下去一劍殺了的舉動,果然是一笑釋之。

    這樣仁慈賢明的楚王,楚國要是早幾十年,甚至十年遇上就好了,若十年前楚國的大權在他手裡,再有自己和子西等兄弟輔佐,楚國,大概就不會遭遇那場浩劫了

    五日之後,時近春末,孔子師徒一行人已經被遣送到方城去了,楚王與孔子不相見,便索性將他們踢給葉公,讓葉公代為接待篩選。

    而楚軍也行動迅速,他們很快便摧毀了蔡國外圍脆弱的防禦,奪回了沈地。 」這裡還和二十年前一樣,沒有變化啊」

    楚王熊珍所在的地方是沈國的舊宮殿,沈國是汝潁下游的撮爾小國,其祖先因助平王東遷有功,便被封在沈地,國君稱之為沈子。這個小邦很早就被楚國納入自己的封建體系中,接受楚文化熏陶,器具、飲食、衣冠,除了難以更易的語言外,方方面面都和楚國一致化。

    直到十多年前,晉國召集諸侯會盟準備對楚國動手,親楚的沈國拒不參加,晉國便指使蔡國,出兵伐滅了沈國,並將沈子嘉押回蔡國殺掉,蔡人自此吞併了這裡。

    但蔡人也沒改變這裡的格局和內部,所以這座宮殿裡的許多東西都和郢都相似,楚王此時此刻正側臉欣賞的那副描繪在牆上的壁畫也充滿了楚文化氣息:

    壁畫中,太陽神」東君「從東方的建木升起,把幽暗黑夜變成皎皎白天,他駕著龍車雷聲轟響,龍車後載著如旗的雲彩舒捲飄揚。地上的人類朝拜不已,敲起樂鐘使鐘磬木架動搖,起舞者如同翠鳥般輕盈飛舉,在樂舞聲中,沈國的貴族最後升天變成了「羽人」腳踩鳳凰騰雲駕霧,與東君共同劃過天際,去向世界的盡頭

    看到這幅畫,讓楚王記起了過去的情景他年幼時曾和父親楚平王來汝潁之間狩獵,沈君待楚國王族如同兒子侍奉孫子一般,恭敬至極。

    父王曾指著這副壁畫,給他講為何楚國人崇拜鳳鳥。

    「楚人乃祝融之後,祝融其精為鳥,離為鸞鳳,鸞者鳳凰之屬也,祝融就是鳳的化身,吾等子孫亦然。先君楚莊王就曾把自己比喻為鳳鳥,三年不飛,一飛衝天,三年不鳴,一鳴驚人」

    還摸著他的頭說道:「珍,你以後也要和歷代先祖一樣,做一隻棲於梧桐上高貴的鳳!」

    當時他不滿十歲,望著自由飄逸的鳳,高高在上的東君豔羨不已,重重地點頭。

    父王也會帶著熊珍,站在沈宮最高處眺望樹林、河流和山澤,然後對剛剛被封為太子的熊珍說:「總有一天,它們都是你的!」

    不止是沈國,陳、蔡、隨、唐,短短幾年後,這些附庸國最終都成了熊珍的臣子,他統治著東到淮汭,西到漢中,北到汝陽,南到江南的廣袤土地,就像他父親平王,伯父靈王、康王,祖父共王,曾祖莊王從前所統治的一樣。

    但是從熊渠篳路藍縷開始,楚人就從未失去他們的土地,唯獨熊珍卻失去過

    他這只雛鳳一開始就停歇在太高的梧桐木上,年幼無知,以至於跌得最慘。

    他繼位之初,以為楚國的一切都是陽光明媚,一片大好的。令尹子常偽飾美化了所有事情,他迷惑楚王在章華台上與姊弟們嬉笑玩樂,用錦緞掛滿台下道路旁的橘樹枝,告訴楚王外面的楚人都穿著蠶絲衣服,布匹多到掛不完他故意讓人劃著一船一船的稻穀從章華台下經過,以此告訴楚王,楚國年年豐收他還為王宮衛隊配備了最好的裝備,人人佩戴好劍,穿犀皮甲,以此讓楚王放心,楚國的武備也極其強盛!

    然而這一切都破碎了,伴隨著柏舉之戰的慘敗,以及郢都的毀滅。他差點在吳師入郢時失去了一切,失去母親,失去兄弟,失去妹妹,失去王位,失去國都,失去楚國

    他帶著妹妹和全家人倉皇逃出都城,渡過漢水,一路上在雲夢澤裡跋涉。到這時,他才看到了真正的楚國:橫行跋扈的貴族,公然在白天搶掠的盜寇,在雲夢澤裡艱難求生的難民,楚國處處是叛臣,斗氏餘孽差點就對他動手。一行人輾轉月餘,最後逃到了隨國,還被吳軍包圍,逼門索拿過,若當時隨侯一念之差選擇出賣他們,楚王和整個王族就要被一鍋端了!

    他們最後逃過一劫,也幸虧他的長庶兄子西建樹王旗,安定人心,招集散兵,組織抗戰。申包胥則奔赴秦國乞師,秦軍在子蒲率領下縱橫於方城內外,楚師出沒於漢水南北,吳師窮於應付,在楚國境內也處處遭到反抗,遂退出了郢都。

    吳師退走之後,熊珍這才回到郢都,時為十月份,歷時10個月的大戰終於結束了,在這場大戰中,受禍最慘的是郢都的國人,郢都經吳師蹂躪,殘破不堪。自此之後,吳國太子夫差逆流襲擊,楚人便害怕再度危亡。於是又把郢都遷到鄀地,改革政治,來安定楚國。

    楚王熊珍便是在這樣的艱難歷程中成年,這是楚靈王、楚平王和令尹子常做下的孽,但這惡果,卻讓熊珍兄弟幾人吃了個正著他因此積累了太多的內疚,為自己丟失祖宗土地,為辜負了國人。他知道楚國需要療傷,於是便獎勵有功者,寬容背叛者,安撫傷痛者,這一療就是十年

    十年過去了,楚國在漸漸恢復,但這時候,他們已經失去了淮河一帶千餘里土地了,楚國的疆域頓時像一個被狠狠咬了一口的蘋果,缺了一大塊。而吳師入郢造成的痛楚,依然存在於楚人精神的深處,難以治療。

    「我辜負了祝融和列祖列宗。」

    楚王熊珍結束了深思,再度走上沈國舊宮的高台,扶著他祖先征服踏過的城垛反省,眺望遙遠的蔡地,露出了一絲志在必得的笑。

    「但我不會辜負兒子!」

    他前年娶了越王勾踐十三歲的女兒,那個沉默寡言,甚至不太會說楚言的越女今年剛剛為熊珍誕下一個子嗣,取名為」章「。章華台的章,熊珍希望自己能早點解決吳國的威脅,能遷回郢城去,讓兒子能在郢都和章華台的廢墟上成長起來,吸取過往的教訓,也獲得前行的勇氣。

    到時候,自己也要摸著他的頭,對他說自己父王說的話。

    「章!你以後也要做一隻停歇於梧桐上高貴的鳳,還要牢牢記住,鳳凰不死,涅槃再起,其勢更烈,就像羋姓王族一樣,就像赫赫楚國一樣!」

    「大王」思慮和豪情被打斷了,司馬子期出現在背後,面沉如水。

    當年楚軍柏舉大敗,子期來告急時,就是這副表情。

    楚王頓時心中一緊,追問道:「何事?」

    子期深吸了一口氣:「大王,剛剛得知消息,吳王夫差在夫椒大敗越王勾踐!」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30 00:31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829章 吳王金戈越王劍(上)

    「夫差,爾忘句踐殺汝父乎!?」

    「唯,不敢忘!」

    三年,欈李之戰後整整三年!夫差的每一天,都是在這一問一答下開始的,為了不忘吳王闔閭戰死之仇,他特地在自己的寢宮外安排了親信專鯽,夫差一早起來往外走,專鯽便會衝著他大聲喝問這麼一句。[??網

    「夫差,必毋忘越!」

    專鯽聲音很大,不僅夫差能聽見,半個吳宮幾乎都能聽見,吳人是文明與矇昧交界的邦國,對復仇看得極為重要,與仇人不共戴天!對殺害父母的仇人,就要睡在草墊子上,拿盾牌當枕頭,以此牢記戰鬥,不論在集市上還是在朝堂上,只要一遇到仇人,應該馬上動手殺他腰上別著劍就拔劍,沒帶武器的話,赤手空拳也要上!

    所以三年來,夫差幾乎是將全部精力投入到復仇大業中,對外界的一切聽之任之:楚國開始復興,連續滅頓、胡,又進攻蔡國,夫差也只讓求援的蔡人自我解救,沒向淮潁派出一兵一卒。被他隱隱視為對手的趙無恤雄起於大河以北,破齊,滅知,分晉,為大國上卿,風頭一時無二,夫差也當做沒生,就算齊國陳氏、鮑氏派人來聯絡交好,希望吳國能與齊一起遏制趙氏,夫差也婉拒了。

    夫差必須先報償父仇,同時也是吳國的國仇,才能得到吳人真正的認可,認可他是吳王,才能做更多的事,實現更大的野心……

    他一邊以孫武為主訓練兵卒,力求打造一支吳國的輕重步兵方陣,一邊以伍子胥、伯嚭理政安民。

    他放下了自己的驕傲和對奢糜的渴望,繼續吳王闔閭的作風:吃飯不吃兩道菜,坐墊不用兩層蓆子,不修建新的宮殿台閣,器用不加紅漆和雕刻,車船不加裝飾,衣服和用具,取其實用而不尚虛華。在國內,上天降下天災瘟疫,就親自巡視,安撫孤寡和資助貧困的人。在軍隊中,煮熟的食物必須等士兵都得到了,自己才食用,他吃的山珍海味,親信們都有一份。

    在夫差君臣的勵精圖治下,吳國力量也迅恢復,軍隊又到了極盛的五萬五千人狀態。如此一來,吳國人人都想要跟隨夫差為先君復仇,而暴躁的夫差竟也聽從孫武和伍子胥的建議,忍了整整三年,讓吳國休養生息。

    老天不負有心人,到了今年,夫差的機會終於到了!

    老越王允常在欈李之戰後退位,他自己沒兩年就死了,越國徹底由勾踐說了算。聞夫差為報父仇,正加緊訓練軍隊,準備攻越,氣盛的勾踐遂不聽大夫們的勸阻,決定先制人,出兵攻吳。

    夫差聞報,悉五萬精兵擊越,兩軍戰於夫椒,五湖邊上一處濕滑的沼澤地,春日的湖沼濕滑,蘆葦長滿湖岸。對於吳人和越人而言,這是他們最擅長作戰的區域,可以6行舟戰。這也是一場舉國之戰,吳軍五萬人,越軍三萬人在這裡決死,最終吳軍依靠孫武的巧妙指揮,沖垮了越軍兩翼,越王勾踐損失慘重,僅剩下萬餘人撤退,從五湖邊上一路敗退到會稽,只剩下5ooo人了。

    夫差豈會錯過這痛打仇敵的好機會,吳軍長驅直入,深入越境,渡過洶湧澎湃的錢塘江口,逼近會稽,這是吳人過去從未抵達過的地方。

    吳越雖然文化相近,語言相通,但越國卻少有來自中原的技術,都城也不如伍子胥監造的姑蘇高大厚實,那低矮的夯土牆垣根本擋不住吳軍的進攻。吳人很快就攻破了這裡,早已殺紅了眼的吳軍衝入都邑後故態復萌,在吳王夫差的縱容下,又開始大肆搶掠,強暴,就像十多年前他們的父兄在楚都郢城所做的事情一樣。

    戰事結束之後,吳王夫差乘著戰車穿過遍野橫屍的會稽城,犀甲親衛們緊隨其後,彼此嬉笑玩鬧,對周圍的暴行喜聞樂見,享受國仇得報的樂趣。

    越人辛苦耕耘的田地為吳軍的跣足踏平,水稻和菽豆都被踩進泥土,散落在地上的吳國金戈和越國短劍經過鮮血澆灌,成了新的可怕作物。受傷的越人有的呻吟、有的求助,犀甲親衛們會走上去,拿著短劍,專替他們解脫,從亡者和將死之人身上收割下數不清的人頭,然後堆積到一起,炫耀自己的赫赫武功。

    越國宮殿起火燃燒,縷縷黑煙騰湧翻滾,直上湛藍的天空。在傾頹的乾泥土牆下,吳人往來奔馳,揮舞手中長鞭,驅策生還者離開冒煙的廢墟。於越人也是個堅韌的民族,即便戰敗、即使被人奴役,卻勇敢地接受自己的命運,老人和孺子雖然淪為奴隸,走起路來依舊有種慍怒的自尊。未來得及逃跑的婦女則遭了秧,夫差所經過之地,那些被女孩出令人心碎的聲音,那是一聲聲長長的抽噎,無止盡地持續下去,吳人則對此出了得意的嘲笑,然後走過去參與其中。

    越國已經徹底戰敗了,吳軍正在他們的土地上,在人民身上瘋狂肆虐,這是他們忍耐三年贏得的戰利品。但吳王夫差並不滿意,搜遍整個都邑都未找到越王,青壯男子也多半不知所蹤。

    越王勾踐這次沒有忽略臣子范蠡、文種的建議,他毅然放棄了會稽城,帶著甲盾五千人,民眾數萬,退保會稽山。

    ……

    會稽山就在會稽城的東南面,此地千岩竟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若雲興霞蔚。此地易守難攻,自從於越在這片土地上興起後,會稽山一直是他們軍事上的腹地堡壘。

    吳王夫差當然不會輕易放過仇敵,便繼續率軍至會稽山,把下山的道路截斷,想要將越人困死在山上!勾踐一退再退,至此,已經無法再逃了!

    困獸猶鬥,所以越人的反抗依然劇烈,眼見時間從三月初到了四月份,會稽山卻依然沒能攻陷,吳軍也沒法切斷山上水源,夫差的滅越大計開始陷入僵局。

    而西面,也傳來了楚軍聯合陳、隨包圍蔡國國都的消息。和吳破越一樣,楚國也是抱著必勝的心態懲罰蔡國的,他們離城一里建築堡壘,寬一丈,高二丈。役夫屯駐九晝夜,蔡侯見吳軍遲遲不來,便把男女奴隸分別排列捆綁作為禮物出降。楚王熊珍讓蔡國遷移到長江、汝水之間,重新掌握了東境……

    蔡國一丟,吳師入郢的戰利品便只剩下群舒之地了,若再讓楚軍順流而下,甚至連吳國腹地都有危險!

    夫差暴跳如雷,強行按捺了三年的耐心開始一點點消失,他決定讓軍隊強行仰山而攻,必須在雨季到來之前,墮會稽,擒勾踐!

    然而就在這時,營帳外卻傳來一陣喧嘩,夫差使人一問,得知是山上的勾踐派人來請降。

    「請降?」夫差皺起了眉,這個詞對於吳人越人而言,是恥辱的象徵,若是坦蕩男兒,寧可死,也絕不會對敵人摧眉折腰。

    他不齒地冷笑一聲後,揮手道:「不見,斬了!」

    「大王且慢。」大宰伯嚭站出來勸道:「會稽山久攻不下,如今越人示弱,何妨見之,也聽聽他們是怎麼說的。」

    夫差雖然對伍子胥言聽計從,但他最喜愛的臣子,還是這位伯嚭,思索片刻後點了點頭:」也好,讓使者入帳!」

    營帳被掀開,帳內的吳甲拔出武器,充滿殺氣的眼睛看著進來的人,這是一名穿著深衣,戴冠帶,中原士大夫打扮的中年人,臉上低眉順眼,似乎是被滿帳劍光嚇到了。

    他膝行頓,從營帳門口一路爬到夫差跟前,態度卑賤至極,最後道:「大王之亡臣句踐,使陪臣文種來此向大王請降:句踐請為臣,妻為妾,世代為奴婢,服侍吳國!」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30 00:34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830章 吳王金戈越王劍(下)

    夏初時節,會稽山如同一道翠屏,庇護著越人最後的國土,五千越卒和數萬越人在叢林中四處躲避,利用他們擅長的山地作戰阻止吳國人上山。

    隨著吳軍圍困此地月餘,越人糧食耗盡,只能四處打獵採集為生,靠剝樹皮,嚼苦藤葉,吃蟾蜍和螞蟻蛋度日,但這些東西不足以填飽數萬人的肚皮,越人已經飢腸轆轆,能否堅持到梅雨季節還是個問題。

    勾踐曾經在攜李擊敗吳王闔閭,名聲震撼南國,以至於楚王熊珍在書面上也尊稱他為「越王」,派使者來結交,迎娶了勾踐長女,希望以此與越國結盟。

    可現如今,勾踐卻落得十分狼狽,望著有力無氣的越人們在山上駐紮得亂七八糟,傷者病者無數,他不由曾喟然嘆息說:「孤將在此了結一生嗎?」

    「商湯被囚禁在夏台,周文王被圍困在羑裡,晉國重耳逃到翟,齊國小白逃到莒,他們都終於稱王稱霸天下。由此觀之,大王今日的處境何嘗不可能成為日後的福分呢?」

    一位年過三旬的中年士人走了過來,被困一月後,范蠡也開始和越人一般披頭散打扮了,他行走在會稽山上,不知道的人根本不會想到,這個蓬頭垢面的傢伙會是大王身邊的楚地大夫。若換了文種,絕對做不到如此灑脫,他下山時還是好好洗了個澡,換上一身深衣,仔細掛好佩劍才走。

    勾踐見是范蠡,如鳥喙般的面容露出一絲慚愧:「孤因為沒聽大夫的勸告,貿然進攻吳國,深入五湖才落到這個地步……」

    范蠡撩開自己的亂,笑道:「能夠完全保住功業的人,必定傚法天道的盈而不溢;能夠平定傾覆的人,一定懂得人道是崇尚謙卑。如今大王聽從種大夫之言,派他給吳王送去優厚的禮物,想來以種大夫之才幹,必能有所斬獲。」

    原來,越王勾踐困於會稽之後,便向三軍布了一條求賢之令:「凡是我父兄昆弟及國姓子弟,只要有向寡人出謀劃策擊退吳國者,我將與其共同管理越國的政事,封地許之。」

    與范蠡同樣是從楚國來的大夫文種對他這種做法加以批評:「臣聞之,商人夏天的時候就準備皮貨,冬天的時候就準備細葛布。天旱的時候就準備船,有大水的時候就準備車輛,就是打算在缺少這些東西的時候派上用場。有家有國者,即使沒有被四鄰侵擾的時候,也依然要選拔謀臣與武士。就像蓑笠一樣,雨已經下來了,才到處尋找肯定是來不及了。如今大王已退守到會稽山上,然後才尋求出謀劃策的大臣,恐怕太遲了吧?」

    勾踐大慚,但他這個人有時候剛愎自用,殘暴寡仁,但一旦遇挫,卻又會深刻反省自身,禮賢下士,他當時像一個認錯的孩子般對著文種、范蠡等人頓道:「如果能夠讓我聽聽二三子的高見,又有什麼晚的呢?」

    他這種知過能改的態度讓已經產生一絲離去之心的文種、范蠡留了下來,眾人商量一番後,決定派文種去山下的吳軍大營請求議和,如今已經去了一天一夜,仍然沒有消息。

    越王勾踐有些焦躁,來回踱步問道:「若吳王不允,為之奈何?」

    范蠡道:「如果吳王不答應,大王不如親自前往事奉他,把自身也抵押給吳國。」

    勾踐臉色不太好看:「如此一來,越國豈不是相當於亡了!?」

    范蠡語重心長地說道:「失去國都,被吳軍佔領全境,越國已經相當於亡了。如今大王想要復起,便只能像吳國孫武子所說的一樣……」

    他以拳擊掌,重重地說道:「投之亡地而後存,陷之死地然後生!」

    就在這時,外面的疇無餘、胥犴等人來報,說文種回來了!

    勾踐和范蠡對視一眼,連忙到山隘處相迎,卻見文種遠遠長跪於地,慚然說道:「臣辱於君命,吳王說他必滅越國……不願接受越國的條件!」

    ……

    「吳王面上有焦色,據我猜測,若不是西面的陳、蔡有事,就是北方的徐地、東夷之地有亂,故不想與吾等僵持到五月份梅雨降臨,到時候整天都是陰雨,吳軍也無法久戰。出於這些原因,夫差本來都要答應臣的請平了,但這時候吳相伍員闖了進來,說了一通話,大致之意是天帝把越國賞賜給吳國,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千萬不要答應大王的請平……於是夫差就將臣趕了出來。」

    文種水都沒喝一口,就將出使吳營的事情原原本本說了出來,眾人面面相覷,范蠡在沉思,而勾踐則索性一跺腳,說道:「將吾妻吾子帶上來!」

    滿面墨紋的越王夫人及年幼就開始斷的公子鹿郢被帶了上來,勾踐紅著眼盯著他們看了一陣,用越語說道:「既然夫差和伍子胥要對我越國趕盡殺絕,那我便先殺妻子兒女,再焚燬寶器,親赴疆場拼一死戰!於越男兒,寧可站著死,也不願跪著生!」

    他便一揮手拔除腰間鋒利的寶劍,就要朝自己的妻兒劈斬下去!

    范蠡快步跑到越王夫人和公子面前擋劍,以至於越王的劍停在他胸口數寸之外,眾人這才反應過來,紛紛上前阻止,其種說道:「大王且慢,事情還有轉機!「

    越王眼中滿是殺意,問道:「有何轉機?」

    文種連忙拱手道:「第一次出使時臣便現了,吳王已有退心,只是伍子胥太過聰慧堅決,吳王這才堅持要滅越,若無子胥,臣之計肯定已經成了!吳國並非是伍子胥的一言堂,能與他抗衡者,唯獨吳國的太宰伯嚭。伯嚭與臣同是楚人,他十分貪婪好色,之前就曾向我公然索賄。吾等可以用重財美色誘惑他,讓他幫忙說話,請大王再允許我下山去通融,或許能有轉機!」

    勾踐看著抱著兒子哭泣的妻子,嘆息道:「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他握劍的手無力地垂了下來,隨即卻又舉了起來。

    這是把上好的青銅劍,寒光閃閃,劍身滿佈黑色菱形花紋,紋飾精美,劍格兩面鑄有花紋,分別嵌有藍色玻璃與綠松石。正面劍身處有兩行鳥篆銘文:「越王鳩淺(勾踐)之劍」,而背面則是兩字:

    純鈞!

    ……

    「純鈞」,這是青銅時代最完美的一把寶劍,傳說中,這把劍是天人共鑄的不二之作。

    越王允常為了鑄這把劍,特地請來鑄劍大師歐冶子,千年赤堇山破而出錫,萬載若耶江江而出銅。鑄劍之時,雷公捶打,雨師淋水,蛟龍捧爐,天帝裝炭。歐冶子承天之命嘔心瀝血與眾神鑄磨十載此劍方成,劍成之後,眾神歸天,赤堇山閉合如初,若耶江波濤再起,歐冶子也力盡神竭而亡,這把劍已成絕唱……

    勾踐上次展示純鈞時,曾將與楚國風鬍子齊名,心高氣傲的相劍者薛燭驚得從座位上仰面摔倒,面色凝固呆滯。過了好大一會兒,薛燭才突然驚醒,勾踐猶記得當時他那可笑的模樣。

    薛燭腳尖點地幾個縱躍掠下台階,來到「純鈞」劍前,深深一躬,然後又表情肅然地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從侍者手中接過寶劍,小心翼翼地敲了幾敲掂了幾掂之後方才將劍從鞘中緩緩拔出。

    「以手揚劍,其華捽如芙蓉始出。觀其釽,爛如列星之行;觀其光,渾渾如水之溢於塘;觀其斷,巖巖如瑣石;觀其才,煥煥如冰釋……無價之寶,無價之寶!」

    這就是薛燭當時的溢美之詞,要知道之前,他可是將「毫曹」和「巨闕」兩把名劍評價為「暗淡無光」,「質地趨粗」,連看都懶得多看一眼啊!

    所以純鈞劍真的是越國的至寶,是越王權威的象徵。

    勾踐不捨地撫摸著這把寶劍,嘆息道:「當年,楚靈王要用千匹駿馬,三處富鄉,還有兩座有市肆的大城來換這把寶劍,卻被寡人的父王拒絕了。」

    佩劍對於越人而言,就好比野獸的牙齒一般重要,但如今即將失去一切的勾踐,決定用他來搏一搏,生死成敗,在此一舉……

    他將純鈞寶劍雙手捧起,交給了文種。

    「還望種大夫能再去吳營走一趟,攜美女重寶賄賂吳國大宰嚭,讓他再安排卿見一次吳王,向他獻上純鈞寶劍,再轉述孤的原話。」

    為了讓越國生存下來,勾踐作為越王的高傲和氣度在這一刻收斂,化為堅忍和卑屈……

    「罪臣勾踐再拜稽:越國的軍隊不足以勞煩大王繼續討伐,勾踐願以金珠美玉、戶口子女當做禮物奉獻給大王,來酬謝吳國來屈尊討伐罪國。還望大王能允許勾踐送親女與大王為隸妾,越國大夫、士人之女與吳國之大夫、士人為隸妾。越國的寶器,如純鈞、巨闕、毫曹、離鏤等劍全部進貢給吳國,勾踐率領舉國民眾加入大王的軍隊作為臣妾,悉聽差遣……」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31 11:58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831章 桃之夭夭(上)

    「寡君願意率領舉國民眾加入大王的軍隊作為臣妾,悉聽差遣……」

    文種卑躬屈膝,長拜於地,額頭緊緊貼著地面。

    但在動聽的層面描述到達底線,讓吳國夫差心中的征服**大大滿足後,文種卻突然話鋒一轉,又道:「若大王認為越國的過錯是罪無可赦,不同意寡君請平,那越人寧可燒燬宗廟,捆綁妻女,連同金玉珠寶一起沉入江中,也不願意讓吳人得到分毫!然後寡君再帶領僅有的五千人同吳國決一死戰,那時一人就必定能抵兩人用,萬人決死之下,難免會使珠寶財物都遭到損失,如此一來豈不是傷害了吳國人所喜歡的東西?是情願繼續交戰數月,將越人趕盡殺絕,還是不花力氣得到越國,還請大王衡量一下,哪種對吳國更有利?」

    文種將勾踐的話語複述了一遍,又膝行上前,向專鯽獻上純鈞寶劍,專鯽再轉交給吳王夫差,畢竟經歷過刺王僚的教訓,所以吳人防範之心極強。

    不過純鈞劍一入手,吳王夫差的面色就變了,他也是個愛劍之人,知道這是絕世好劍,不亞於楚國的「太阿」,以及傳說已經被趙無恤所得的「干將」。於是他目光放到純鈞上面便挪不開了,捧在手中嘖嘖稱奇,面色比上一次還更要猶豫。

    夫差一琢磨文種的話,的確句句在理,自己此番南下,為了不僅僅是父仇,還有重新讓吳國大霸南方。如今越國主動表示屈服,願意舉國都做吳國的臣妾,相當於已經承認吳國霸權了。接下來就是看吳國如何處之,在滅越和存越的選擇中,讓越國保存,就可以得到金玉、女人這些好東西,這些越地之物滿打滿算,足以補償吳國在此戰中的經濟開支。而政治上,越國接下來將作為吳國的附庸存在,成為吳國封建體系下的一員。

    吳王夫差將欲許之,然而就在這時,一聲犀利的呵斥響了起來,猶如當頭棒喝,讓他清醒過來!

    「不可!」

    ……

    說話的人身高七尺,滿頭白如雪,面容卻堅毅不移。

    是吳國大行人伍子胥,這位高大的楚地男兒對復仇有一種瘋狂的痴迷,當年是為了報家族之仇,這次則是要報君王之仇。

    面對夫差的猶豫,他當即站出來說道:」大王,從前有過氏后羿、寒促滅掉夏後帝相。帝相的妻子後緡正在懷孕,逃到有仍國生下少康,少康長大後當了有仍國的牧正之官。有過氏又想殺死少康,少康逃到有虞國,有虞氏懷念夏之恩德,於是把兩個女兒嫁給少康並封給他綸邑,當時少康只有方圓十里的土地,只有五百部下。但以後少康收聚夏之遺民,整頓官職制度。派人打入有過氏內部,終於消滅了有過氏,恢復了夏禹的業績,祭祀時以夏祖配享天帝,夏代過去的全部故物都收復如初。「

    夫差皺起了眉:「大行人此言何意?」隨著為君漸久,他與伍子胥的關係沒之前那麼親密了。

    伍子胥道:「現在吳國不如當年有過氏那麼強大,而勾踐的實力大於當年的少康。現在不借此時機徹底消滅越國力量,反而又要寬恕他們,不是為以後找麻煩麼!而且勾踐為人能堅韌吃苦,現在不消滅他,只恐將來後悔不及。」

    伍子胥這席話幾乎將勾踐、文種的投降說辭一掃而空,文種大駭,對伍子胥的忌憚更進一分。他目光悄悄望向了身形胖大的吳國大宰伯嚭,他之所以能再度見到吳王,還是靠了伯嚭的關係,看來那八名越地美女,伯嚭還是很受用的。

    伯嚭祖上乃晉人,先祖伯宗為晉卿「三郤」誣陷迫害致死,伯宗之子伯州犁逃到楚國,任楚國大夫。後來伯氏又遭到楚國令尹子常攻殺,伯嚭便再度逃難仕於吳,得到同病相憐的伍子胥舉薦,又因為本人善於辦事,嘴上嫻熟奉承,獲得吳王闔閭寵信,屢有陞遷,直至大宰之位。

    他最初來到吳國時,亡命異國,家仇未報,也談不到懷有多大的貪慾心中翻騰著的還是如何仰仗吳國之力,出師伐楚,以一雪父死、族滅之辱。所以對伍子胥不僅恭敬相從,而且同舟共濟、出謀劃策,朝夕為訓練吳師盡力,配合得倒也十分默契。

    不過在吳師入郢後,伯嚭的心態卻生了變化,既然心裡的仇怨得報,他的注意力便開始轉移到權勢、美色、財貨上去了。此刻的伯嚭,早已不是當年那位志在復仇而勤於國事的規矩大夫。他官至太宰,成為僅此伍子胥的「百官之長」,權勢之顯赫已無以復加。他在朝堂上長袖善舞,頗得驕橫而缺少心機的吳王夫差信賴,唯一不能令他滿足的,便是吳國缺少的財貨和對年輕美貌女子的饞涎了。

    所以文種攜帶八名美女,連同白璧二十雙,金珠百枚前來拜訪,正中伯嚭下懷,伯嚭那鷹隼般貪銳的目光裡,頓時溢滿了痴迷、淫邪的喜色。

    而且越國人還許諾了:「大宰若能讓吳王赦越國之罪,更有美於此者進獻!」

    此刻見吳王有意存越,伍子胥則堅持滅越,兩邊意見僵持不下,伯嚭既然受了越國賄賂,自然要站出來為其說項。

    「大王,伍相……」伯嚭的小眼睛都快陷入臉上的贅肉中去了,他輕聲細語地站到二人之間,看似一個調和者。

    但說出的話,卻是完全偏向越國人的:「嚭聞古之伐國者,服之而已。今已服越,又何求焉?」

    ……

    伍子胥心中一驚,用不可思議的目光瞪向伯嚭。正如《河上歌》所唱的『同病相憐,同憂相救』,他和伯嚭都與楚國有仇,就好比驚飛的鳥兒,追逐著聚集到一塊,誰能不愛其所近,而不悲其所思呢?何況這個楚國舊人過去對他服服帖帖,辦事也極為可靠,所以伍子胥也從未懷疑忌憚過伯嚭,今天怎麼會如此糊塗!

    他不由想起當年伯嚭剛剛入吳時,吳國大夫被離對自己說的話。

    「君以為伯嚭可以信任嗎?恐怕是只見其表,不見其內。我看伯嚭為人,鷹視虎步,本性貪佞,專功而擅殺。如果重用他,恐怕您日後定會受到牽累!」

    當時伍子胥不信,還是向吳王闔閭推薦了伯嚭,可時至今日,他已經有所警覺了……

    隨即,文種被請出帳外等待,而在帳內,吳國的第一和第二大臣開始在存越和亡越上,生了巨大爭執!

    「吳國與越國,乃仇讎敵戰之國也。吳越周邊三江環繞,民眾無處遷移,故而在這一隅之地內,有吳則無越,有越則無吳!此乃天地形勢注定,根本無從更易!僕臣聽聞,住在6地上的人習慣於住在6地上,住在水上的人習慣於住在水上,北方中原的乾燥之國,吳國就算攻而勝之,也不能久居其地,不能乘其車馬。唯獨越國,與吳地語言相近,習俗相通,吳國攻而勝之,便能佔據其地,民眾能乘越舟,縱橫江河之間。此乃滅越之大利,無論從仇怨還是利益而言,越國君必滅之!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到時候再追悔就來不及了!」

    伍子胥不愧是大行人,分析起利弊來很有一套。

    但他對夫差的瞭解,卻仍不如伯嚭幾分。

    「大王啊,大行人雖然說滅越有利,但在這種情況下,即便滅了越國,吳國得到的又是什麼呢?充其量不過是一堆打爛的,空無人煙的土地,要是這樣的話,這次伐越行動的花銷就無人支付了。」

    夫差的目光在伍子胥和伯嚭身上來回而動,最後還是對伯嚭的說辭更為心動。

    如今越王勾踐願意俯稱臣,美女財寶任由所取,且吳國的霸權已經籠罩在這片古越之地上,保留越國的建制,讓他們代為管理雜亂散居的越人部落,則為吳國減少了直接統治會稽地區的諸多麻煩,至於父仇?嘿,直接的殺人者靈姑浮已經被夫差俘虜殺死,而國仇,在這次蹂躪越人都城的過程中,不是已經報了麼?

    若要像伍子胥所說的,堅持滅掉越國的話,那就是將對方逼到無路可退,只好跟吳人拚命的境地。越國一旦城外困境中的鬥獸,這對即將迎來梅雨的吳國而言可不是個好消息,越人的韌性他們清楚,破罐子破摔起來,文種所說的決不是空穴來風。

    更何況,越人的數千殘餘要是真的就紮在會稽大山裡,乘著梅雨季節向東跑到句余山以東的外越地區去,那吳越的戰爭就無窮無盡了,因為那邊山林島嶼縱橫。雖然左右不了大局,但水6皆通的越人神出鬼沒起來,也足夠吳國窮於應付上一陣子了。

    越地多山、多島,剿滅艱難,夫差可不希望把精力繼續放在這裡!

    且不說西面的大敵楚國已經重新徵服蔡國,將戰線推回淮汭一帶,若不快些給楚人一點教訓,只怕群舒之地不穩固。

    此外還有另一件事,也讓身在南國的夫差常常北望,心有不平。

    「晉國趙卿將內娶其姊……」這個新聞被人津津樂道,趙無恤一時間成了齊襄公淫其妹文姜、齊桓公姑姊妹七人不嫁一樣有特殊癖好的代名詞。

    不過趙氏宗伯也給出了理由,力圖向天下人證明趙氏長女季嬴乃趙氏童養之媳,她出身高貴,乃流亡的徐國公子之女,也是徐國公族僅存的血脈!

    這個消息大多數人是不信的,但卻在吳國北方的徐地引了巨大的震動。作為吳國二十年前新徵服的土地,徐地的貴族們華夏化已久,被吳國征服,跟著吳人文身斷,頗有「諸夏陷於蠻夷」的屈辱感,所以他們一直存有重新獨立的妄想。

    如今趙氏雄霸北方,號令晉國,魯、宋、泗上諸侯依附,連齊國也怕他三分,趙卿迎娶了流亡的徐國公女,豈不是意味著,徐人多了一分復國的希望麼!?

    所以入夏以來,徐地似有不穩,夫差也擔心自己在這邊久攻會稽山不下,導致楚攻淮南,趙略淮北。兩淮乃吳國北方屏障,也是人口更稠密,文化農業更先進的地方,在夫差眼中,可比滿是沼澤山林,還有待開數百年的越地重要多了。

    一邊是沒多少肉的越雀,另一邊是豐腴肥美的陳、蔡、宋、魯,夫差彷彿看到中原在向自己招手……

    一邊是多次想要凌駕自己之上,大聲疾呼時唾沫星子都快噴到自己臉上,以為憑藉著立太子之功,就要對自己的決心指手畫腳的伍子胥;另一邊是對自己言聽計從,一副恭敬奴僕狀的伯嚭。作為驕橫獨斷的新君,自然會更傾向於後者……

    於是夫差起身,將純鈞劍收起,是存越還是滅越,他已然做出了決定!

    ……

    季夏六月,北國的桃李也即將成熟,在枝頭上到處都是。

    鄴城一處剛剛建好的簡樸宮室外,坐在滿是青色桃實的大桃樹下,趙無恤收起了從南方送來的信件。

    「夫差最後還是放過了勾踐啊……」

    自古仇家皆p,比起趙襄子和知瑤這對,吳王夫差和越王勾踐的故事更加曲折,更加傳奇,更何況這其中還有無數謀臣智士的鬥法,吳娃越女的流離。

    趙無恤已經現了,自己對北方諸侯的離合影響極大,如今中原列國的歷史已經變得面目全非,但對南方楚、吳、越的影響則較小,雖然有所偏離,但大致還是按著歷史的軌跡運行下去。

    吳國破越都會稽,困勾踐於會稽山,勾踐派文種乞和,夫差不聽伍子胥之計,而聽從太宰嚭之言,最終終與越國停戰,兩國訂立和平盟約後,吳國撤軍回國。

    從邢敖來的信件看,越王勾踐將去王號稱君,作為吳的封君,保有會稽以南之地,以北則由吳國代管。越國還得進獻子女、玉帛、珍珠、銅錫無數,連勾踐也必須帶著妻子,入吳宮服侍夫差,以觀後效。

    「臥薪嘗膽,十年報吳?」趙無恤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勾踐的未來,他大致能猜到了,就是不知道派去越國的人,能不能說動文種、范蠡二人離開越國這艘破船,順便給勾踐釋放一些信號,趙越可以暗中聯合謀吳的信號,這條長線,足以放到十年之後。

    不過相比與此,另一個消息更讓他振奮:邢敖的信中還說,大行人伍子胥因為吳王存越之事大雷霆,說什麼『越十年生聚,而十年教訓,二十年之外,吳其為沼乎』!

    「真是可怕,彷彿親眼看到未來,和晉國史墨的預言不謀而合啊……」

    若說在南方趙無恤忌憚誰人,只怕就是伍子胥和孫武二人了,這是吳國的兩根頂樑柱,撐起了吳國兩代君王的霸業。

    然而現在,這兩根柱子都搖搖欲墜了!

    據邢敖說,伍子胥因為此事請求引退,吳王夫差並未阻攔,他回到了五湖邊上的封地隱居,心中想必有很大的怨氣。而孫武也因為吳王不執行他「南進滅越」的戰略,與伍子胥一同告老,如今住在伍員的府邸裡,專心著書。取而代之的是大宰伯嚭,成了吳國的席大臣,此人是邢敖的舅翁,有能力,但貪慾也極重,既然越國的美女金帛能在他身上打開缺口,趙氏自然也能。

    當然,吳國真正的掌舵人,還是剛愎自用的吳王夫差……

    只不過,在夫差自我感覺下強大無比,足以西進北上與晉楚爭霸的吳國,在趙無恤眼中,卻已經千瘡百孔。

    「若失伍子胥、孫武,則吳國便不足為懼了……」就是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將這兩位大能賺來,對於伍子胥,趙無恤沒有把握,但孫武,似乎可以讓邢敖試一試。雖然邢敖如今的處境也不大好,晉吳的蜜月期早已結束,吳國隱隱在徐地、東夷、郯國等地與趙氏頗有衝突……

    不過這些事情,交給專門負責間諜和遊說的臣下去操心便是,趙無恤現在有更要緊的事情要做,他要親自駕車去溫縣,將自己的新娘接來。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六月底,隨著趙鞅三年孝期結束,隨著樹上的桃子由青變紅,綴滿枝頭,一場在全天下引巨大爭議的婚禮,在鄴城新奠基的趙宮舉行……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31 12:02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832章 桃之夭夭(中)

    鄴城雖然名為城,卻沒有城牆,倒不是因為所謂的「大都無防」,而是因為這座城市一直處於擴張階段。

    春秋的河北地區人煙稀少,哪怕趙上卿讓幹吏成摶經營了三年,依然只有數千戶人家,以及數千戰爭中淪為氓隸的范、中行、衛人。其中還是以齊人居多,聽說這些在汶水之戰裡被俘的齊人被分為三大批,一批留在魯國勞役,一批到衛國挖運河,還有一批就來到鄴城開挖溝渠,整治洶湧的漳水。

    但隨著侯馬盟約的簽署,晉國公室的屬民被趙魏韓瓜分,於是鄴城便成了最大的移民地點。

    今年開春,衛國的三百戶被擄掠者,邯鄲的一千戶民眾,朝歌的一千戶工匠,從溫縣過來的七百戶趙氏舊人,一千戶知氏之民,他們從四面八方匯聚到鄴城,這其中的主流,當然還是那一萬戶故絳民眾。

    年僅五歲的西門豹見證了整個搬遷過程,他家本來住在故絳西門,故以西門為氏,當年晉國遷都到新田,他的曾祖父也沒跟著搬過去。誰料到了他們這一代人,隨著新上卿趙無恤的一份號令,整個故絳一萬餘戶居民都連根拔起。

    在故絳當公室之民雖然日子苦了些,甚至許多氓隸之家無立錐之地,家中也無一點余財,但還沒到必須逃亡求活的程度。從父母墳墓所在的故鄉被強制遷徙,故絳之民沒有怨言是不可能的,只是畏懼身後趙兵鋒利的劍刃,還有趙卿之名才不得不成行。他們走的時候無不在埋葬先祖的墳冢痛哭流涕,也不知道這一生還能不能回來祭祀祖宗,更不知道搬遷時趙卿許諾的那些免稅好處能否兌現,就這樣帶著迷茫和猜疑上路。

    他們最初以為自己會到晉國的新「都城」銅鞮,結果卻多走了半個月的路,通過釜口道來到陌生的東方。

    西門豹跟著宗族來到這裡的時候正值初春,只見漳水旁的平原上,一片鬱鬱蔥蔥的草甸將漳水北畔整個蓋住,彷彿一張厚厚的嫩綠毯子,將厚重夯實的黃土地蓋在了下面,其中依稀點綴著一些桃樹,粉紅色的桃花朵朵綻放。

    長途跋涉而來的人十分衰弱,鄴城令計然組織了當地人和先到的人,在釜口通往鄴城的涂道旁蓋起粥棚,好讓體弱者和生病者在此休憩。

    抵達鄴城後,原本極其嚴肅,緊緊盯著移民防範他們逃跑的趙兵搖身一變,變成了建築大隊,和當地駐軍一起動手,只用了幾天時間就搭好了一萬多個窩棚,又找了些石塊在周圍擋風,按照遷徙時的裡閭分配,每戶一個小窩棚。很快,這些窩棚便在漳水兩岸鋪展開來。

    這次跨越數百里搬遷到鄴城,趙無恤對移民的身體狀況感到非常擔心,據說當年平王東遷時,有兩到三成的周室移民因為水土不服而死去,讓剛剛遭受重創的周朝雪上加霜,那種情況趙無恤不希望重演。

    好在,為趙氏服務的醫生極多。

    在魯國立足的這些年裡,扁鵲等人也一直不斷地完善相關衛生條例。以往在與齊、知交戰時,因為軍中有不少靈鵲醫者服務的緣故,趙軍的非戰鬥減員與敵軍相比就低了很多,這些衛生條例同樣適用於民間。雖然水土不服這個現象不可避免,但靈鵲醫者們認為有相當多的患者是由於疾病引起的,當年平王東遷的疾病和高死亡率,主要還是因為營養跟不上,以及管理照顧不善引起的。

    所以扁鵲的眾弟子在抵達鄴城的移民中執行了嚴格的衛生條例,勞役們手持鐵斧,開闢鄴城周圍的森林,砍下了大量木材柴火,於是在每個臨時居住的窩棚邊上都用陶釜燒著水,所有人都必須喝熱水,每人每天都要吃一份蔬菜,出現疾病的人也會立即得到治療和密切的關照。

    最終,水土不服症在計然強大的組織能力,以及靈鵲們的醫術共同努力下,被降到了最低,一萬戶故絳移民,目前雖然有兩千多人病,但靈鵲醫者多年來總結出來的衛生條例揮了巨大的效果。病號被隔離控制起來,嘔吐物和排泄物也都隨時得到清理。他們也能通過看護人員得到足夠的飲用開水,在卓有成效地衛生條例下,死亡人數被控制在百位數。

    如此一來,移民們最初驚恐的情緒平撫下來,他們開始注意這片眼前的土地,要如何加以開利用,建立自己的新家園。

    ……

    趙無恤讓移民保住了性命,也履行了承諾,每一戶人家都分到了一塊百畝的田地!而且是二百四十步的趙氏大畝!

    雖然這些名義上屬於眾人的田要麼是被撂荒的土地,要麼依然被荒草和灌木所覆蓋,想要開墾還需要很大氣力,但對於在狹窄的故絳無立錐之地的氓隸和庶民而言,已經足以讓他們喜極而涕。

    無論哪個時代,土地都是農民立足的根本。

    但小農各行其是的粗耕,遠遠不如政府組織的精耕細作高效,所以這萬戶小民,其實都在計然之策的操控之內。

    「古先聖王之所以導其民者,先務於農。故鄴城之興,在上農。」

    一向重視貨殖貿易的計然提出的鄴城經營之策卻是偏向農業的,因為他很清楚,糧食就是一切。有了糧食就有人力,然後就可以興旺百業,訓練士卒,最後讓趙氏實現富強。

    趙無恤對計然此策深為認同,他的本意,便是將趙氏引上「耕戰」為主的道路上去。於是種田專家樊遲也被從魯國調到這裡,準備組織春耕。

    「覃懷厎績,至於衡漳,厥土惟白壤,厥賦惟上上錯,說的就是鄴城。這片土地雖然人煙稀少,可一旦放把火將千年生長的森林和灌木燒掉,就是一片膏腴之地。」

    站在漳水之畔眺望百業待興的鄴地,樊遲已經雄心萬丈,想要將推廣代田法和開種冬小麥、戎菽以來魯國畝產兩石甚至兩石半的奇蹟複製到河北了。

    「開墾土地是最急迫的任務,然後抓緊時間播種,為移民來到鄴城的第一個冬季多儲備些糧食。從朝歌、邯鄲運來的糧食只夠移民們吃到秋收後,再往後,就得額外調撥,出量入為出的規劃了。」

    樊遲已經覺得農時耽誤了,心急如焚,好在鄴城地處北方,耕作時間比魯地稍微晚一點,加上有成摶治鄴時組織當地人開挖的十二條溝渠,灌溉也能順利展開。

    於是鄴城移民從原先的鄉黨宗族被拆分為小農家庭,按1o戶為一甲,1o甲為一保,聯保連坐,編為屯田戶開墾土地。每一甲分配給一頭牛或劣馬,這些牲畜還是趙無恤從中山國半買半訛來的。

    成年人在屯田官帶領下,都去熱火朝天地干活,年幼的孩子也被分社區裡閭集中到一起,趙無恤親自出動自己的內庫資金,下定決心要在鄴城開辦系統的教育,從娃娃抓起!

    移民初來乍到,住的大多是泥胚牆的草屋窩棚,唯獨蒙學修成了磚瓦房。

    其實哪怕是在故絳內部,只有晉國舊宮室附近有少量磚瓦房,其餘都是泥胚茅草的窩棚,一旦有火患就會損失慘重,這也是春秋之世常常諸侯城邑常生大火災的緣故。

    趙無恤這種對於教育和孩童的重視,讓鄴城移民再度心生感動。

    當然,孩童們是沒有太大感觸的,他們只知道自己從此以後,就沒法一天到晚瘋玩了。

    西門豹入的是蒙學,就在名為「臨漳」的片區之內,蒙學中還用厚木板擺成長長的案几,廳明几淨,孩童們睜著大眼睛,跟著從魯國過來的老師,從《詩》學起。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每天清晨,孩童們便會跟著老師那一口夾雜魯地口音的雅言,開始唸書。對年紀稍大的蒙童,先生還會解釋一下其中意思,「此乃賀新婚歌,也即送新嫁娘之歌……」

    對於西門豹這些年齡更小者,則只需誦讀記住,再將字寫出來即可。

    進入季夏之後,蒙學外的蟬鳴一日勝過一日,西門豹用稚嫩的手握著樹枝,在案几下的沙盤寫下「桃之夭夭」四字,但他的心思,卻已經飛到外面去了。

    因為就在他所在的蒙學邊上,一座名為「臨漳學宮」的大學已然完工,來自天下諸侯的士人趨之若鶩。先生說了,這個月考試名列前茅者,將能獲准進入學宮參觀!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8-1 17:56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833章 桃之夭夭(下)

    時值初秋,鄴城已初具規模,工匠們以考工之法裡的《匠人營國》為基礎,參考朝歌、新絳等大城的規格,將這座趙氏新主邑規劃得十分妥當。主城區位於漳水之北,遠離可能的洪水,卻又不影響居民用水,宮室、居民區、工坊,都設計得井井有條,雖然很多地方依然是草草建立的棚戶。

    一般而言,城邑中最為宏偉完善的地方,應該是貴族的宮室,然而鄴城卻與眾不同,趙無恤初到鄴地之初,便只是將原先的邑寺翻修擴建一遍就讓家裡的兩位孕婦住了進去,並未像一般貴族似的大興土木,營造宮榭台閣。

    對此,不少家臣食客都建議,說如今趙氏已經是三四千乘的上卿,國土民眾甚至過了齊國,必須要足夠宏偉高大的宮室才能體現趙氏之威。

    然而趙無恤卻不置可否,他問公輸班和提議建宮室的家臣:「若修建一座高台,需要多少錢帛?相當於多少戶人家的財產。」

    公輸班和旁人一算,回應道:「需要花費相當於1o戶中等人家的家產那樣多的財產。」

    趙無恤一笑:「如此算來,若要建立如下宮那樣的卿族宮闕,至少要花費一千戶中等人家的財產,要修築虒祁宮、銅鞮宮那樣的浩瀚工程,則需要花費至少一萬戶中等人家的財產!這種為了吾一人之私慾,讓萬人破家的事情,我不為也!」

    聽到這裡,提議建宮室的家臣食客們連忙下拜請罪,趙無恤則語重心長地對他們說道:「我聽說晉文公做盟主的時候,絳都宮室矮小,沒有可供觀望的台榭,卻把接待諸侯使者的館舍修得又高又大,好似君王的寢宮一樣。諸侯的賓客來了,甸人點起火把,僕人巡邏宮館。於是賓至如歸,晉國由此而霸。」

    「但到了後來平公、昭公、頃公之時,虒祁宮、銅鞮宮綿延數里,晉國百年霸業,取諸侯貢賦之盡錙銖,用之卻如泥沙。使負棟之柱,多於絳都之農夫;架樑之椽,多於機上之工女;釘頭磷磷,多於在庾之粟粒;瓦縫參差,多於周身之帛縷;直欄橫檻,多於九土之城郭;管弦嘔啞,多於市人之言語!一日之內,一宮之間,而氣候不齊……」

    「可這些東西讓晉國維持霸業了麼?沒有!為了建造宮室,晉侯加重賦斂,削減了其他地方的開支。於是諸侯使者住在氓隸般的屋子裡,門不容車,盜賊公開更橫行,癘病也不能防止,後來諸侯使者漸漸不再來晉國了,百姓也紛紛離心,晉國之霸遂衰。今日汝等想要我重複平公故事,是嫌趙氏太過興盛了麼?」

    眾人慚然,紛紛低頭認錯。

    趙無恤對公輸班等人手一攤,說道:「為君者貴在要明白,自己最需要什麼,吾來鄴城,不是為了像楚靈王、晉平公一樣營造宮室,與諸侯攀比享樂的。所以居所足夠讓家人居住就行,衣服,足夠保暖體面即可,餐飯,足夠果腹便可。」

    他自嘲一笑:「反正我也不像國君那樣好色無厭,有幾十個夫人、媵妾,住的稍微擠一點又何妨,比鄰而居,一家人還能熱絡一些。汝等下去之後,便將原本計畫營建宮室台榭的錢帛省下來,讓遷徙的民眾能多一些磚瓦,多幾口井水,比修幾座台榭更讓我高興。其他的余財,就用在學宮的建設上吧……」

    ……

    趙無恤與臣子的這番對話,被改編成了一篇新的體裁《銅鞮宮賦》,賦中以」虞虢畢,冀州一,霍太兀,銅鞮出「為開篇,總結晉國在平公之後失霸的歷史教訓,諷諭還在銅鞮的晉國公室奢靡。全篇結尾時卻畫風一轉,讚美新上卿趙無恤的節儉和與民休息,為了不破十戶家財,而罷修高台、宮室……

    這篇朗朗上口的《銅鞮宮賦》,很快就隨著幫助移民修築房屋,挖掘井水的武卒一起,傳遍了整個鄴地。

    初來鄴城的士人和百姓們感動之餘,也越添油加醋地傳播起趙無恤的事蹟來,比如趙卿最寵愛的妾室,哪怕是懷有身孕的夫人和即將迎娶的徐嬴,若非正式場合,也不能穿拖地的長裙,幃帳上面不得繡花。連趙上卿自己,也不過一日二餐,每餐不過一葷二素一湯而已……

    「不以一人之私慾,而破萬家之財,賢哉趙卿。」連計然等人也由衷稱讚,唯獨王孫勝、石乞等人暗地佩服趙無恤收買人心的手段,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程度。被軟禁在銅鞮的晉公室不知不覺間成了濫用民脂民膏的反角,將趙卿映襯得無比高大,若繼續這樣長期宣傳下去,民知趙氏而不知晉侯,只是時間問題。

    這件事導致的另一個連鎖反應,便是臨漳學宮取代因為趙卿即將再度娶婦,才草草落成的趙宮,成為鄴城最龐大,最莊重,最精益求精的建築。

    ……

    「佔地五頃,主建築一百四十房,士人居所八百五十室,講堂長十丈,寬三丈。從一年前奠基以來,使用工徒達萬人,如今可容納數千人就學,日後還可沿著漳水河岸繼續延伸擴大……」

    這座」臨漳學宮「的營建規模達到了空前的水平,大小是後世岳麓書院的1.5倍,更遠當世周天子的「辟雍」,諸侯的「泮宮」等教育機構面積。

    辟雍和泮宮不是純粹的大學,這些地方亦如宮廷,貴族們常在這裡祭祀、舉行宴會、選拔武士、議定作戰計畫。打了勝仗,也到這裡「獻俘告功」。布政、祭祀、學習各種活動都攪和在一塊兒,不具備教育的專業性與系統性,入內的諸侯卿大夫子弟也只是為了混一個資歷,或者提前加入年輕貴族圈子,並無向學之心。

    然而臨漳學宮卻不同,它是純粹的官辦高等教育機構,從建立的第一天,就目的明確!一如趙無恤為學宮書寫的「校訓」一般!

    這一日,一位風塵僕僕的年輕人一如過去幾個月裡無數士人一般,來到了臨漳學宮門口。

    他大約十餘歲的年紀,年輕得過分,雙眉平直,鼻樑挺秀,膚色略黑,是常年風吹曰曬後的痕跡,身著普通士人外出遊學的行裝,肩膀上還背著一個麻袋。可幾步走來,舉手投足中表現出來的氣質,卻顯得少年老成。

    此人名為卜商,是晉國溫縣人,去年剛剛及冠,因為是在盛夏成年的,商又與夏相繼,故字為「子夏」。他們卜氏世代為趙氏卜官,也是從溫縣遷到鄴城的最後一批移民,跟著趙無恤相迎季嬴的車隊一起北上,途中種種都看在眼裡,只是趙無恤忙碌,沒來得及聽聞這個年輕人的名字,也沒有與他相談一番。

    但尖銳的錐子,是沒法在口袋裡潛藏太久的,遲早有一天,它會顯露鋒芒……

    如今一行人剛剛抵達鄴城,趙上卿與「徐嬴」的大婚將在三日後舉行。子夏跟著長輩在趙宮附近繞了一圈,見趙宮果然如傳言中一般簡樸,沒什麼好瞧的,就決定抽空來臨漳學宮一觀。

    他想看看這裡是不是真如傳說所言,是繼周室守藏室、曲阜杏林後,又一處求學士人心生嚮往的聖地。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先王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站在臨漳學宮的正門入口,唸著石牌坊上篆刻的四句真言,子夏無須的嘴角露出了一絲笑。

    「有點意思……」

    他握著家族長輩為他寫的介紹書信,邁動腳步,聞著桃果芬香,朝學宮中走去,與他一同入內的,還有一群稚嫩的蒙童,他們是本月蒙學考試中表現優異者,獲准入學宮參觀,年幼的西門豹亦在其中。

    子夏和西門豹都沒有料到的是,他的到來,正好趕上了一場風波,一場學宮內部士人,對於趙卿將娶其姊季嬴是否合乎「禮」的劇烈爭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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