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745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17 12:25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814章 遷都

    「遷都?」

    如同一石驚起千層浪,眾人大嘩,一時間對這兩個字遐想連篇,多半是惶恐和心悸。

    趙無恤說什麼新絳污穢積累、全城被燒燬大半,那是胡說八道,韓厥規劃設計的這座城池自我運作能力很強,一些地方甚至有地下的排污陶管通往汾澮。這項技術從殷商就有,在臨淄的建設過程中被發揚光大,又從齊國傳播到了晉國。

    所以歸根結底,遷都,只不過是趙無恤的一個藉口,將國君操控在手的藉口。

    魏侈指甲都要滲進手心肉裡了,他一下子便明白了,趙無恤遷都是假,要將晉侯挾持在手是真!控制了晉侯午,就控制了晉國的大義名分,挾國君以令諸卿大夫。最可恨的是,偏偏在三家盟誓前不說,現在才突然發難,太過分了!

    不過現如今趙無恤氣勢正盛,按理說,這項決議的確在上卿管轄範圍之內,旁人無毛病可挑。何況侯馬會盟壇周圍多是趙氏的甲兵,真翻臉的話魏氏也討不到好,所以魏侈只能勉強笑道:「遷都乃國家大計,貿然行事,是不是太過草率了?」

    「我這不是正在與二位商量麼?子寅以為如何?」

    魏氏必然不樂意,但韓氏的態度,就值得玩味了。韓虎思索了一會後,問了一個關鍵的問題:「敢問子泰,打算將國都遷往何處?」

    若是遷到趙氏領地之內,休說魏氏,只怕連他也會有意見。

    趙無恤成竹在胸,他對自己的吃相很有把握,相信韓虎會支持自己的。

    「不遠,就在銅鞮!」

    ……

    「銅鞮!?」所有人都沒有料到這個選項,面面相覷。

    魏侈第一個發出質疑:「銅鞮偏遠,豈能為都?」

    韓虎則皺眉道:「為何偏偏是銅鞮?還請子泰解惑。」

    趙無恤笑道:「因為銅鞮有現成的宮室,其規模不下虒祁宮。」

    銅鞮(今沁縣),位於少水上游,南臨韓氏上黨,東南是趙氏的長子,北面是太原盆地,西阻霍太山,卻遠離晉國傳統的政治經濟中心絳、翼、曲沃。

    此地原本是赤狄聚居之所,六十多年前魏絳和戎,才被晉國開發,晉悼公將銅鞮封為羊舌氏食邑。到了周敬王六年(公元前514年),晉國上卿魏獻子滅羊舌氏全族,分羊舌氏之田為銅鞮、平陽(臨汾)、楊氏(洪洞)三縣,以樂霄為銅鞮大夫,銅鞮從此設縣。

    到了晉平公時,隨著晉國公室奢靡風氣日盛,在城郭宮室的營建上與齊景公相互攀比,於是便派匠人在風光秀麗的銅鞮構築了一座規模宏大,設防嚴固的別宮,稱之為銅鞮宮。該城周長九里,遠遠超過虒祁宮的規模,當年鄭子產來晉國繳納鄭國貢賦,便曾感嘆道:「銅鞮之宮數里,右則疏圃曲池,下畹高堂,內則街沖輻輳,朱闕結隅,晉國之財賦,盡廢於此……」

    銅鞮宮的建立,一方面是拓展晉國疆域和控制力的前沿,另一方面也是炫富的方式。晉平公因為這座宮室賺足了面子,也苦了國人,一時間苦不勘言的民眾紛紛脫離公室,投靠六卿,公乘無人,民眾逃公如避仇寇,晉室由此而衰,晉平公的「雄才大略」也不得不擱淺作罷。

    後世隨著政治經濟中心遷離河東,導致該宮成為一座孤城,直至廢棄,湮沒在歷史的風沙中,知之者甚少。不過在這條歷史線上,趙無恤卻打算將其廢物利用一番。

    古往今來,但凡以下篡上者,常常喜歡遷都,魏武遷漢獻帝至許昌,朱溫遷唐昭宗至汴梁,莫不如此……

    趙無恤覺得時候未到,所以不能做的那麼明顯,銅鞮遠離他許給魏氏的河東,可以避免魏氏控制晉侯,整出什麼幺蛾子來,且正好在晉陽和長子的中點,往來方便,東出釜口,距離邯鄲也不遠。更棒的是,將晉侯放在這個趙韓交界之地,還能打消韓氏的疑心,簡直是個完美的地方。

    「從我父親開始,樂氏的職責便是看護銅鞮宮,吾等一直履行此責,雖然被知氏佔領一段時間,但銅鞮宮保存完好,隨時可以迎接國君入住,虒祁宮的宮女、寺人也能全部裝下。銅鞮縣亦做好準備,能成為晉國新都,符離與有榮焉!」

    銅鞮大夫樂符是第一個發聲支持的人,他在丟了領地後,這兩年一直到趙氏豢養,還在河北得到了一座千室邑,早已死心塌地地投靠了趙無恤。

    雖然晉侯被放在銅鞮宮也比放在趙氏領地朝歌、邯鄲、晉陽好,但魏侈心裡還是一萬個不願意,銅鞮離他的領地不算遠,卻也不近,中間還隔著霍太山,遠不如趙、韓兩家近……

    想到這裡,他不由出了一身冷汗,轉目看向韓虎,他的臉上,竟然已有幾分支持的意味!

    對於韓氏而言,晉侯午放在銅鞮要比新絳放心,北出上黨,沿著少水而行,很快便能抵達銅鞮,如此一來,樂符離與他的私交也甚好,晉侯相當於是被趙韓兩家攢在手裡了。

    一念至此,韓虎便含著笑,第二個認可了這項「遷都」之計!

    如此一來,魏氏的處境就變得尷尬起來,以魏氏敵趙已經處於絕對劣勢,若同時與趙韓為敵,簡直是自尋死路,魏侈不由沉默下來,晉侯午已經被趙無恤先下手為強控制在手裡,自己說什麼都晚了……

    「如此……也好……」他艱難地點了點頭,一項需要謹慎商量的遷都大事,就這樣被確定了。

    三卿都同意,計畫便能順利推行,那些在新絳附近的大夫雖然心裡不願,卻只能訥訥地接受,這就是強權政治!

    「事不宜遲,為防止知氏與秦國攻河東,重演當年秦穆公破王官,兵臨絳都之事,國君會先行去銅鞮宮居住,宮中的太子、夫人、有司也將陸續前,至於新絳的官署、民眾,如今正值隆冬,要他們立刻上路太過刁難了,先來故絳做準備,等開春後再東行也不遲。」

    「等等,什麼民眾!?」魏侈的心窩彷彿被刺了一劍,連忙追問。

    趙無恤一臉無辜,視之為理所當然:「既是遷都,當然要連民眾一起遷徙,魏伯難道連這個道理也不懂?若不是為了協助國人搬家,我三萬大軍西來絳都做甚?」 本帖最後由 飛雪月 於 2016-7-17 12:36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19 22:22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815章 功過任後人評說

    「吾等徹頭徹尾地上當了!」

    在侯馬盟會結束之後,魏侈萬分沮喪地回到了魏氏的軍營,因為白天趙軍的異動,魏軍也全部戒嚴,魏駒緊張兮兮,他多次見識多趙軍的勇銳,萬分不情願與之開戰。

    幸而最後魏侈再次選擇妥協,一場火並才消失於無形。他這麼做是理智的,在三家分地的過程中,韓氏與魏氏兩弱聯合的趨勢被現實利益中斷,韓虎為了獲得虞、下陽和茅津,開始偏向能給他源源不斷帶來利益的趙無恤,與魏氏反而成了隱性的競爭對手。

    所幸趙無恤也沒有做的太絕,他向魏氏透了底,聲稱新絳故絳的民眾不會全部遷走,會留一部分給魏氏。於是繼分地之議後,接下來幾日,三卿的爭議集中到瓜分公氏之民上面。

    公室領地原本極大,但隨著六卿的不斷分割,現如今只剩下新絳、故絳和曲沃的宗廟之田。新絳雖然是國都,但人口並未超過十萬,加上畿內和故絳,公室領地的總人口二十萬人,能組織起一萬人的公室軍隊。只可惜這支軍隊在丹水、長平一戰中幾乎全部被趙魏韓俘虜,以至於新絳故絳街上少見丁壯。

    「曲沃那邊,為公室宗廟之田耕種田畝的隸民兩千戶,全歸魏氏所有。」

    「新絳及周邊的三萬戶民眾,趙魏韓均分,各領一萬戶。」

    「故絳約合八千戶民眾,則由趙氏遷往銅鞮,作為新都城的人口。」

    幾日的討價還價下來,魏氏得地而失民,但不算太虧,勉強能接受。他們明面上不敢與趙韓對立,只能暗地裡去新絳動員大夫、國人投入魏氏庇護下,抵制遷徙,但魏氏兩次反覆名聲已臭,能否讓人相信還是未知數。

    韓氏則又得了一份意外之喜,韓虎決定自己的軍隊就到平陽和韓城駐紮不走了,明年開春就算強搶,也必須把該是自己的一萬戶弄到手!然後立刻將他們遷往河外之地,去充實那裡,在宜陽為韓氏建立一個新主邑。

    趙無恤的心思更加深遠些,在計畫中,新絳之民一萬戶,他會讓郵無正帶去晉陽交給董安於,那邊地廣人稀,撂荒的田地急需人口開發。至於名義上要遷往銅鞮的一萬戶故絳人口,等這些人進了自己地盤,誰還管他們去哪?趙無恤會讓這些人繼續往東,過釜口關,抵達鄴城,趙氏在河北新開闢的希望之地……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計然」百年之計「的一部分,當然,只能算是奠基,趙無恤估摸著等溝通晉魯的運河修的差不多,就讓計然回到中樞,開始為他經營廣袤的疆域。

    但這份計畫也面臨著種種問題,光是趙氏一家,就要遷徙兩萬戶,十萬人口。新絳到晉陽要走半個月,故絳到銅鞮也要走十天,絳人不願意離開祖宗之地怎麼辦?一路上的糧食如何解決?到了地方後要如何安置?這個工程量,可不是一般的浩大。

    不止趙無恤一人想到了這點,是夜,蔡史墨陰著臉來拜訪趙無恤,要求去銅鞮宮陪同晉侯午之餘,也提出了一個問題:「慎言而篤行,君子矣;妄言佞語者,雖非匪類之,不中而不遠矣。將軍可知,你在侯馬看似輕鬆的一句話,會害得多少國人妻離子散,多少人家破人亡?」

    ……

    這份指摘是很重的,面對蔡史墨的質問,趙無恤沉吟了,過了一會才點頭道:」我也不做什麼遷徙中無任何反抗,途中不會死一人的承諾,我只能保證,抵達目的地後,民眾們會過上比如今更好的日子。「

    蔡史墨冷冷一笑:「將軍的保證,國人們只有到了地方才知道是真是假,老朽只知道,沒人肯無緣無故地離開故土,父母墳墓之所在,決不可輕棄……」

    趙無恤搖了搖頭,「並非無緣無故,當年叔向與晏嬰論晉之季世時就曾抨擊過,百姓苦於勞役賦稅疲病,但公室卻越發奢侈,道路上餓死的人隨處可見,而國君寵妾家的糧食卻多得裝不下,百姓聽到國君的命令,就像逃避仇敵一樣。國君也一天比一天不肯悔改,用行樂來掩蓋憂愁……」

    「早在八年前,我就發現公室領地上的民眾生活遠不如趙氏下宮之民,還不斷有人逃匿進來尋求庇護,寧可做趙氏的隸臣,也不願回公室去受剝削。如今再次來到絳都附近,就我看來,公室領地上的情況並無好轉,加上戰爭侵擾,國人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就算我不強行使之遷離,他們也會陸續去尋找活路。這一點,太史久在絳都,應當比我更清楚。」

    「但這次遷徙,卻可以給國人以新的希望,韓氏那邊我不清楚,但趙氏這邊,我已經下達了誥令,遷徙者,每家每戶都可以得到百畝新開闢的田地,而且還都是兩百四十步的趙氏大畝!三年內免徵賦稅,只需一人服役。」

    「更何況,絳都國人家的子弟在丹水長平一役裡被我俘虜大半,按照趙氏的規矩,他們都要作為戰犯刑徒勞役三年,但若家人願意遷徙,則可以免除其罪……我相信光是為了讓子弟重獲自由,不少民戶就願意咬著牙,拿著發放的乾糧,走上半個月,抵達他們的新家!」

    在遷徙的路途中會灑下血淚,但這代價是值得的,無論是對於趙無恤的野心,還是對於那些民眾而言。

    「太史說的沒錯,我會讓他們背井離鄉,卻也能讓他們重新紮根,十年二十年後,更加枝繁葉茂!至於太史會在史書上痛斥我還是褒揚我,請隨意,無恤一生功過,自有後人評說!」

    華夏是定居的農耕民族,卻從來不是一個墨守成規,呆在一個地方就不挪地的民族。繁衍,遷徙,擴張,這是生物的本能,這個過程雖然緩慢,卻從未停止過。

    周室的大分封本身就是一場巨大的移民運動,嬴姓一族千餘人作為頑抗的戰犯,被從朝歌一帶強行遷到西陲守邊;而唐叔虞就封時,也帶著懷姓九宗,魯國就封,也帶著殷民六族,這些被迫遷徙的宗族人口,成了兩國奠基的基石。

    到了春秋之世,滅其國遷其民更是家常便飯,鄭國東遷工程之浩大,不亞於趙無恤的這道上卿之令。而楚國也喜歡把自己的附庸蔡國、許國等到處遷來遷去,移民運動貫穿整個春秋歷史,蔡史墨熟讀典籍,自然不會不知道。

    他長嘆一口氣:「本以為趙宣子、欒武子已經是晉國權臣的極盛,今日方知,他們不如將軍遠矣,無論是膽量,還是格局眼光。老朽活著六十年,經歷了無數事情,見到一代代上卿崛起又倒下,對諸侯興衰也能猜個*不離十,卻唯獨看不透將軍會把晉國帶向何方……」

    「我的眼將拭目以待,我的筆會如實記述將軍的所作所為,正如你所言,既然如今晉國已無人能奈何忤逆得了將軍,那便只能功過任由後世評說了!」

    蔡史墨對趙無恤一拜,不再言語,轉身離去。

    出到帳外後,遙望天上的月亮,蔡史墨嘆息道:「叔向曾言,公室將卑,其宗族枝葉先落,而公室從之。如今欒、郤、胥、原、狐、續、慶、伯,降在皂隸,羊舌、祁滅亡,僅剩的韓氏也如同趙氏鷹犬。公室,不知還能堅持幾年,國君,也不知道會不會是晉國的末代之君……」

    他踩著月光而去,要連夜追隨晉侯午的車駕前往銅鞮,那座為國君打造的新牢籠。史墨是太史,只要他還活著一天,就要如實記述下發生的這一切,絕無隱匿,無論喜厭善惡!

    ……

    侯馬盟會後,這場轟轟隆隆的瓜分會談總算告一段落,趙無恤趕在冬至前遣散了徵召兵,留下一萬武卒駐紮在故絳,準備配合郵無正部和韓虎部攻下平陽,再賣給韓氏一個人情。

    趙氏的僚吏則開始進駐新絳,按照俘虜提供的家庭住址,按圖索驥,尋找他們的家人,進行搬遷動員,並根據實際情況劃定片區,等到明年開春,就算這些人不想搬,也會有趙兵的戈矛逼著他們遷走。

    政府主導的強制移民,一向是中國移民團體的重要原因,秦遷民至河南地,漢遷六國豪強到長安,明遷山西人到各地,什麼時候問過被遷移者的意見?

    至於魏氏,他們在趙韓大軍眼皮子底下,也不好直接將新絳國人偷偷遷到曲沃等地去,只求明年快點完成遷移後,兩家武裝能離開這裡。

    更何況,魏氏家主又有了新的煩心事,如果說趙韓對於他們是慢性病的話,那退往河西的知氏,則是心腹之患了。

    時間進入十一月初時,在趙氏攻城利器的猛轟下,平陽已經被破,知申身死。而根據侯馬盟約「三家剿滅知氏,一致對外」的原則,剛佔領蒲阪的魏氏也急匆匆將一個消息通告趙無恤和韓虎:

    「知氏將以河西地降秦!」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19 22:23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816章 秦人

    雍地夾渭水南北岸,沃野百里,正是周文王、武王的肇基王跡之地,詩經裡讚頌為「周原膴膴,堇荼如飴」。只可惜周人老早便將這塊土地丟給了犬戎,跑到了安全的成周苟延殘喘,並承諾「犬戎無道,侵奪我宗周岐、豐之地,有諸侯卿大夫能驅逐犬戎,即有其地!」

    一支名為「秦」的嬴姓之嗣為了這個承諾,連續數代人不顧死亡,他們拋頭顱灑熱血,一尺一寸恢復了岐山附近的周原之地,驅逐了群戎。於是對於這塊再也無法掌握的土地,周王室遂大手一揮,送給了秦人。

    秦人遂在此建立城池,到秦德公時從偏遠的西陲老家遷徙過來,建立了他們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座都城「雍」,至今已經十代人了。

    雍城的規劃十分有特點,就和秦人的劍與為人一樣,直來直去,橫是橫豎是豎,四平八穩,連街面牆面都不是灰就是黑,毫無美感可言。

    他們一路東進,吞併了無數戎人,也同時混入了戎狄的血脈,漸染戎俗,這股混血造就了秦人獨特的精神世界,簡單,剛強,不知變通,老秦人就像堅韌的勁草般,在被戎狄包圍的雍州之地頑強生存著。

    若說秦人簡單精神世界裡唯一的心結,只怕就是洛水以東,那塊名為「河西」的土地了,從秦穆公時起,就為了河西之地與晉國發生了無數戰爭,秦晉之好因為此地被破壞殆盡,兩國也成了死對頭,仇怨越來越深。

    秦伯寧五年冬十一月,雍城的中心「大鄭宮」內,一場爭辯正在舉行,這是一個能一舉解決秦人河西心結的機會

    不同於虒祁宮、章華台等諸侯宮室的奢靡繁華,這裡恰恰相反,透著一股樸素簡單,與雍城風格如出一轍。宮內剛即位數年的秦伯寧端坐只有少許裝飾好讓他顯得與臣子不同的君榻上,他的幾位臣子則分列殿中,宮女寺人遠比黑衣帶劍的公族武士少。

    半響之後,秦伯寧操著幹澀的嗓音發言了:「二三子應當知曉,大河以東,晉國的內亂已接近尾聲,知氏徹底被趙魏韓三卿擊敗,知伯退守河西,就在昨日,他派使者來到秦國,說知氏不能守住河西之地,就要被魏氏吞併,但知氏與趙魏韓三家有深仇大恨,宗族和官吏百姓都願意歸屬秦國,不願歸屬晉國。河西有城邑七個,願再拜歸入秦國,還望秦君接納」

    秦伯說完後,殿中的四位庶長中的三個開始相互議論起來,唯獨中間長鬚及胸的貴族依然閉眼入定,只是眼皮微微動了動。

    在春秋之際,秦國政權由國君和公族共同掌握,稱之為「庶長」,從上到下以大庶長、右庶長、左庶長、駟車庶長。四位庶長都是職爵一體,既是爵位,又是官職。大庶長贊襄國君,大體相當於早期丞相右庶長為公族大臣領政,左庶長為非公族大臣領政,駟車庶長則是專門執掌公族事務四種庶長之中,除了左庶長可由非公族大臣擔任外,其餘全部是公族專職,可見秦國公族庶長勢力之盛,秦君強勢時,他們自然而然會俯首帖耳,秦君幼弱時,庶長甚至能行廢立之事。

    只不過秦國權力一向集中,公子公孫無故不授予封地,導致公族的底子沒有東方諸侯那般厚實,質樸的國人也只認國君不認旁人,堵死了公族演變為世卿的可能,只要國君稍微振作,就能很輕鬆地奪回權勢。

    秦伯寧便是頗有振興之志的一位國君,秦哀公死後,太子未及繼位便突然暴死,於是公孫寧繼位,秦國也由此陷入公族庶長爭鬥中,直到去年才塵埃落定:控制了兵權的子蒲、子虎兄弟二人完勝政敵,分別擔任大庶長和右庶長,秦國終於有時間抬起眼,正視強鄰晉國的六卿內戰。

    只可惜,戰爭已接近尾聲,秦國能做的事情,已經不多了。

    秦伯寧不甘心,偏偏這時候瞌睡來了枕頭,於是便頗有些渴望地說道:「河西是先君穆公、景公夢寐以求之地,幾次被秦國獲取,最後卻又被晉人奪回,如今知氏獻河西七邑投降,納之何如?」

    殿內眾人發生了爭論,其中一人起身說道:「此乃無故之利,吾君需慎重。」

    「左庶長此言差矣!」庶長中虎背熊腰的將軍反駁道:「知氏認為吾君有德,才起了獻城投效之地,豈可言無故?」

    秦伯放眼看去,這是右庶長子蒲在反駁左庶長。

    左庶長心中有想法,坦然回答道:「晉國六卿相鬥,趙魏韓聯手反制知氏,蠶食知、范、中行的土地,如今已經只剩下河西一塊了。知氏之所以想歸順秦國,是希望得到庇護。三家本來自以為會安安穩穩地得到河西的土地,到頭來卻一場空,他們付出了辛勞而秦國卻白白得利,必然腦補,將把攻擊知氏的矛頭轉而指向秦國。」

    右庶長子虎是十年前受秦哀公之命,帥五百乘戰車去支援楚國的公族大將,曾大破有伍子胥和孫武訓練坐鎮,號稱「無敵」的吳軍,所以對打仗並不懼怕,他虎目一瞪,質問道:「穆公曾發千乘之軍而攻河西,逾歲未得一城,到了後來又失去了河西,今坐受城邑七座,此大利,不可失也!就算導致三家攻秦,那又怎樣?左庶長怕了麼?」

    「並非懼怕,而是迫於形勢,右庶長恐怕對大河以東的戰事關注不多罷?趙氏家主無恤已經吞併了范、中行、魯國的千里之地,加上晉陽等地,有口三百萬,作代田法、水車、溝渠產量蠶食知氏,分割晉國公室的領地,終於在今年獲得全功。趙氏之政行,其兵強悍,又有破城發石利器,可墮百錐高城,又有韓魏為羽翼,故不可與之為敵。「

    右庶長子虎大笑道:「左庶長祖上果然不是秦人,沒有我老秦人的血性,趙氏雖強,但若我佔據了河西地利,再給我五百乘之兵,我保證趙魏韓三家無一兵一卒能渡河半步!」

    左庶長乃由於之後,殿上當面受辱,也臉色漲紅,堅持道:」君上,決不能接受河西,這是秦國的取禍之道!」

    兩邊吵成一團,持反對意見的以左庶長為首,他認為知氏的此舉是企圖將禍患轉嫁給秦國,秦國的實力不足以和趙魏韓三家抗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而贊成接收河西的是右庶長子虎,理由不用多說,河西對於秦國的戰略意義不言而喻。而不費吹灰之力得河西七城,更讓子虎都覺得這是上蒼送給秦國人的禮物。

    爭論不下,秦伯寧亦不能決也,他的目光只能放到殿中央位置處,一直沉默不語,閉眼養神的那位長鬚方臉庶長身上。

    大庶長屠子蒲,如今秦國的執政,是接受還是放棄,其實全在此人一句話

    於是秦伯便用商量的語氣小心翼翼地問道:「大庶長,你認為當如何?」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19 22:24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817章 河西

    加上少梁,河西是九座城,上一章算錯了,已改,今天比較忙,只有這一章

    子蒲年過五旬,是秦國的大庶長,作為一個遠支公族,這個位置不是他靠父輩蔭職得到的,而是靠自己一劍一矛打拚取得的。十年前吳師入郢,楚國將亡,申包胥入秦國乞師,在大鄭宮內哭得稀里嘩啦,七天之後,秦哀公實在不忍心,便賦詩無衣允之,表明秦楚兩國同敵同仇。

    他派子蒲子虎這對遠房堂兄弟為主將和副將,帥五百乘之兵入楚。這位子蒲不但會領兵,卻很機智,在與吳軍交手前,他對楚國王子子期說:「我不知道吳軍的戰術,不能貿然為前鋒。」

    於是便讓楚人先和吳軍作戰,秦軍緊隨其後,小仗坐享其成,大仗則突然切入打敵人一個猝不及防。雙方合力大敗吳國猛將夫概,還滅亡了唐國,最後在雍澨取得決戰勝利,驅逐了吳人。

    整個過程中,因為子蒲的機智,秦軍損失甚卻在事後得到了楚國表達謝意的」商於之地「這處秦楚險要之地,足足有數百里之廣,秦國疆域突然多出了不少,同時獲得的還有上面生活的十萬民眾。

    子蒲由此成為庶長,經過十年政治鬥爭,登上了大庶長之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今日的爭執和分歧,也是他掌權後從未遇到過的,在秦伯發問後,殿內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子蒲。

    「少梁、屠原、彭衙、北征、輔氏、新城、邧、汪、鄜」

    大殿之中,子蒲當著秦伯和三位庶長的面,掰著自己的手指,不慌不忙從一數到了九。

    「河西的九座城池,不用拿地圖查看,我一一都記得,因為河西,是秦國的百年之恥!」

    在子蒲的絮絮道來下,秦國的河西心結,再度明明白白地呈現在眾人面前

    秦國的歷史是一個西陲小族不斷東進擴張的歷史,他們立國雖晚,但發展較快,經過歷代向東擴張蠶食,武公、德公時期已控制了雍州西部中部地區,其影響已達大河以西,洛水以東的「河西」地區。

    秦穆公十年,流亡的晉國公子夷吾欲卻秦的力量回國即位,並承諾:誠得立,請割晉之河西與秦。於是秦派兵護送晉公子回國登上君位,是為晉惠公。但晉惠公這個無恥的傢伙食言而肥,背約不與秦河西地,由是兩國結怨。

    終於在秦穆公十五年即公元前645年,兩國大戰於韓原,晉軍大敗,國君被俘,時年十一月秦釋放了晉惠公作為回報,晉也獻出了河西之地,數年後前640年秦穆公相繼滅了梁、芮二小國,至此,秦控制了河西絕大部分土地,但晉國卻不甘心,常有反撲,雙方在河西拉鋸,也拉開了秦晉長達兩百年的河西爭奪戰序幕。

    秦穆公去世後秦東進勢頭減弱,到了秦康公四年前617年,少梁陝西省韓城市南被晉軍攻佔,秦國開始失去河西,隨著秦的衰弱,九座城池陸續丟失,最後退回到秦穆公初年的疆界處。

    這之後歷代秦伯雖然見識有限,唯獨一個念頭是清晰的。

    「屬於秦國的土地一寸也不能丟失,河西是穆公稱霸的夢想,必須奪回來!」子蒲今日便將歷代國君和庶長的心聲明明白白說了出來。

    「如此說來,大庶長也支持接受知氏投靠,接收河西?」秦伯大喜,他又何嘗不想如此?

    子蒲頷首:「然也!」

    開玩笑,但凡頭腦清晰的秦國政客都知道,河西是秦人心裡的一根刺,如果一個庶長不號召收復河西,他就會被國人輿情所鄙夷若是一位大庶長拒絕了唾手可得的河西,他就會被萬夫所指,失去國人支持,也意味著失去政治生命。

    可以這麼說,復河西,就是在秦國做庶長的政治正確

    子蒲此言一出,秦伯寧鬆了口氣,右庶長子虎喜出望外,左庶長卻連連搖頭。

    「大庶長,我祖上雖非秦人,但我也能理解,在秦人心中河西的地位,為了河西地開罪趙魏韓,引發戰禍,實在是劃不來啊,也許到時候秦國失去的,不止是河西」

    子蒲搖了搖頭:「左庶長,你看到了其一,卻沒有看到其二。」

    他侃侃而談道:「河西之地乃雍州最開闊的地帶,土地肥沃物產豐富。又扼秦晉水陸通道,山河表裡險阻可恃,常為孔道,為有國有家者必爭的戰略要地。秦有河西,則可進取東方,秦穆公時秦軍一度到了鄭國和滑國,還打過激盪人心的王官之役,讓晉國不敢開絳都之門」

    「但若秦無河西,則晉人隨時可以威脅秦國,秦桓公時的輔氏之戰,秦國大敗,復河西無望!麻遂之役,秦國大敗,喪師一萬!景公時的棫林之戰,秦國大敗!晉人甚至已經進擊到了涇水以西,威脅到了雍城的安全!」

    殿中所有人都沉默了,庶長們默默聽著子蒲敘述。

    「故在趙魏韓逼近之際,若無河西,則三家之患近矣,秦或許將和衛國一般,成為被三家隨意宰割的牲畜。故於情於理,吾等都必須幫助知氏守住大河,將河西收歸己有,如此才能將咄咄逼人的晉人再度擋在大河以西,好讓恥辱不再重演」

    「至於趙魏韓三家會不會因此遷怒於秦,發兵進攻?」子蒲冷哼一聲:「趙魏韓此刻大概在瓜分知氏和晉公室的領地,三家矛盾重重,必不同心,吾等佔領河西后面對的敵人,很可能只是魏氏一家。左庶長擔心秦國舉國之力都敵不過趙氏,難道還敵不過魏氏麼?」

    左庶長無言以對,回到了座位上,右庶長子虎則想到了什麼,興奮地說道:「秦人口口相傳,帝顓頊之女名女修,女修織,玄鳥隕卵,女修吞之,生子大業,大業便是秦趙兩族的祖先,直到殷周之際才分離開來,秦人先祖在犬丘時為了尋求庇護,還曾投效過趙志父,自稱為趙氏,直到為諸侯後比趙氏地位高了,方正式為秦。既然秦趙同為大業之後,高舉玄鳥旗幟,趙氏在晉國勢大,莫不如派人去聯絡,若能達成盟約,永不交兵,秦國大可放心地接手河西」

    子蒲對堂弟的這個建議卻嗤之以鼻,他想的也太簡單了,若同姓同族就可以信任,這時間哪麼多爭鬥:「秦趙雖為同族,卻已經隔了二十幾代人,血緣早已比水還淡。當年趙盾為晉卿時,是如何在令狐之戰裡欺瞞秦人的?當時他可曾念半分同姓之誼?還不是說欺騙就欺騙。國君,右庶長,還有左庶長、駟庶長,以及所有秦人,汝等必須牢牢記住一個教訓,晉國人都不可信!哪怕對方是我嬴姓同宗也一樣!」

    在秦人眼裡,以晉惠公、晉懷公、晉文公、晉襄公、先軫、趙盾、魏壽余這些晉國人的代表,實在是太過狡猾陰險了!在被坑了無數次後,春秋之世,老實巴交的秦人終於從晉人處學會了欺騙和毫無下限,並在戰國時期如數還給山東諸侯

    不過子蒲話音一轉,又道:」當然,雖然要提防趙氏不可信賴,但接洽還是要的,說不一定趙無恤自己也想削弱魏氏,秦趙甚至不用敵對,而是合作!」

    隨著大庶長子蒲的拍板,秦國接納知氏之降,收復河西的決定便做出了,朝會結束之際,子蒲還拉住了子虎,對他說了幾句話

    「什麼?兄長不讓我去河西?」子虎滿心都是收復故土的壯懷激烈,有些不太高興。

    子蒲撫著長鬚道:「知氏無路可去,河西派駟車庶長去接收即可,汝另有要事要做。」

    「何事?」

    「先君剛死就發生太子暴死之事,我扶持君上繼位,卻有許多近支公族不服,內鬥政爭陸陸續續持續數年,乃至於秦國無暇顧及晉國六卿之亂,平白錯過了大好時機。一年前我在朝堂上掃清政敵,也只來得及派兵去佔據了桃林之塞。」

    「桃林之塞?那荒蕪的破地方,山川縱橫,除了栗樹桃樹外都種不了別的,要來有何用?」

    子蒲有些失望:「十年過去了,你還是一隻知道衝鋒的莽夫,這桃林之塞前據華岳,後臨涇、渭,一直以來都是秦國喉舌、用兵制勝者必出之地也。崤函之戰後,秦國一百五十年不能東出,就是因為晉人扼住了這裡。」

    「原來此地如此重要」

    「所幸去年我乘著知趙決戰之際,佔領了崤函的幾處隘口,你這就帥一軍之眾,再帶上擅長築關隘的大夫尹喜,在開春後去桃林之塞修築關卡。」

    「關卡?是為了防範晉人?」

    「主要是韓氏,在擊敗知氏後,韓氏正發兵河外,只怕韓氏的家主是看上這一片了,要強行插一手了。」

    子蒲又語重心長地對子虎說道:「你與左庶長間雖然有分歧,但還是需要忍讓,他說的也不算錯,趙氏崛起太強勢了,的確隱約可能成為我秦國的大敵!雖然僻在雍州,我依然能感受到趙無恤帶來的威脅。」

    「所幸有了桃林之塞的關隘,以及十年前你我助楚復國後得到的商於之地,加上河西,秦國在東北、東、東南三面便有了山河之固!」

    子蒲信心滿滿,他不知道的是,因為歷史已經面目全非,晉國內戰那些細節的偏差,如知氏的提前敗亡,趙魏韓微妙的關係,竟讓秦國有了一個小小的復興機遇

    「我為大庶長期間,縱然不能實現穆公夢寐以求東進爭霸,也能自保有餘!」

    踱步走出大鄭宮,外面的人已久候多時。

    知果見子蒲如眾星捧月般與一眾秦國公族、大夫邁著毫不收斂的步伐走出來後,便立刻上前去拜謝。

    「晉國亡人知果見過大庶長,敢問秦君可願接納知氏?」

    子蒲淡淡地說道:「開春朝會時,你我便是同朝之臣了。」

    這是成了的意思!知果聞言大喜,再拜道:「多謝大庶長,知氏會把自己當成秦人,為秦國盡忠,之前答應大庶長的事,也會盡快去做,屠原是大庶長的了!」

    子蒲笑眯眯地接受了知果的逢迎,接收河西,能讓秦國得到一處戰略要地,討好解開這個心結的公族和國人,讓自己大庶長之位更加穩固,還能得到一個食邑,簡直是一石三鳥,於公於私都有好處,他何樂而不為呢?

    「屠原是我這支公族得名之地,失而復得,心中甚喜,日後知氏與本庶長同朝為臣,當齊心協力,一同抵禦晉國趙魏韓三家兵鋒。」

    子蒲一頓,繼續問道:「不知知伯身體如何,我與他通信時,聽他自言垂病,命不久矣?」這也是他極為關心的問題。

    「父親在少梁城病倒了」

    知果臉色淒苦,屋漏偏遭連夜雨,知氏也是走了背運,連續的敗亡,昆父兄弟一個個死去,連家族的頂樑柱知伯,眼看也快不行了

    「他說在死前,只想見一個人。」知果再度抬頭,知氏的金帛錢財多半入了子蒲的腰間,這是他最後一個請求。

    「知伯想見誰?」

    「大庶長能否派人在秦國查查老子下落,聽說他在太華山隱居?老父死前,只想見老子一面,以解其惑」

    老子?

    子蒲想了想後,搖了搖頭:」此人神龍見首不見尾,據說已經不在太華山,又不知去何處雲遊去了。「

    三百年前,驪山之難,犬戎入寇,秦襄公因勤王有功而列為諸侯,賜與歧西之地,因他的叔父也參加了這次救周行動,所以周室同時將秦襄公的叔父秦康封到大河西岸的梁地,稱之為梁國。

    梁國傳承了幾代人後,迎來了末代國君,這位國君別的不喜歡,就好土木工程,他征發全國民眾,修了偌大的城池,又挖城壕。作為秦晉間弱小的諸侯國,梁伯此舉遠遠超出了國力的允許範圍。繁重勞役早已使民眾們疲憊不堪,怨聲載道,人心向背引發了逃跑和反抗,於是秦穆公便乘此機會,滅亡了梁國。

    其後秦將梁國名為少梁,因為少梁地處大河以西戰略地位異常重要,是以成為兵家必爭之地,也使的少梁流離失所,時而歸秦,時而歸晉,如今則在知氏手中。

    臘月將至,知氏在大河東面的殘部已經完全被剿滅,幸而他們也得到了來自雍城的消息,秦國已經接納知氏,並將派兵來少梁支援,幫助他們擊退魏氏的進攻。

    少梁城裡的知氏家臣們只能指望今年大河不會冰封,以及已經臥病月餘的知伯躒能多撐些時間,不要在這個時候拋棄宗族,隨他的孫兒而去

    或許是祈禱應驗,或許是昊天護佑,十二月時,大河沒有完全冰封,未得到趙韓兩家相助的魏氏只能望著險要的龍門而嘆,對岸已經有秦軍進駐了,他們放棄了強攻河西的打算。

    而知伯也撐過了最危險的幾天,他雖然已經精神恍惚,但每每到垂危之際總能醒過來。

    這一日,正是夏曆一月初一,嚴陣以待的少梁城外來了一個奇怪的組合。

    一頭老青牛毛光發亮,被養得膘肥體壯,在路上極為醒目,看得出平日打理費了多少心思。不過也顯出一些老態,而且斷了一支牛角。它舔了舔路邊冰消雪融流下的溪水,睜著濕潤的牛眼,看著薄霧中的少梁城晃了晃腦袋,彷彿通人性。

    一隻蒼老的手拍了拍牛角,青牛背上有鞍,鞍上坐著一位鶴髮童顏,目光深邃,笑容和藹的老者,他除了一件脫毛的裘衣外身無長物,只帶著一根竹笛,一身瀟灑,就這樣騎著老青牛,慢悠悠的向少梁走去。

    老者吹奏的笛聲在晨霧中轉折迴蕩,一人一牛彷彿春天的使者,在他的身後,河西正在漸漸甦醒過來未完待續。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20 21:56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818章 道可道

    這個冬天,趙無恤是在溫縣與季嬴、妻兒一起度過的,他們向趙鞅供奉祭品,告訴他趙氏已再度成為晉國執政的消息。

    「趙邑翼翼,四方之極。赫赫厥聲,濯濯厥靈。壽考且寧,以保我後生!」

    次年(公元前494年)春暖花開的一月初,他馬不停蹄,又再到銅鞮來晉國的新「都城」行使上卿職責,並等待第一批絳地移民前往鄴城。不想在此盤桓期間,卻遇上了一位拜訪者,一個老熟人。

    「知伯死了。」

    信件從趙無恤手中被遞給了一位披著灰色深衣,仙風道骨的長者,他是姑布子卿,消失了將近十年的相面者。十天前突然來到銅鞮拜訪,讓趙無恤喜出望外,未穿鞋履,只著足衣就跑出門去迎接,直道自己找遍了天下,卻沒找到姑布子卿之所在。此人在自己少年時的份量很重,很大程度上是他的那句「此子乃真將軍也」影響了趙鞅擇嗣,開始對趙無恤加以矚目。

    如今預言成了現實,趙無恤身為晉國上卿,讓姑布子卿也名聲大振,只不過他已經改行,視相面為小道,再不接活。

    於是趙無恤將姑布子卿引為上賓,每日慇勤招待,但宴饗都被姑布子卿以清淨修為為由婉拒了。

    但趙無恤還是時常過來,與其閒談,到了他這個位置的人,需要一些契機讓精神和哲學層面發生躍進,而不是永遠停留在原來的程度。

    在這方面,姑布子卿是個很好的談話對象。

    將信遞過去後,趙無恤嘆息道:「雖然想過無數次,但今日知伯終於死去後,我心中卻無悲無喜。知伯死前會想些什麼呢?對自己抉擇的懊悔?對失敗的可惜?亦或是詛咒我沒有好下場?他畢竟是我的前任,也曾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也曾把趙氏逼到角落裡,現如今卻就這樣在少梁淒慘死去,真是發人深省,人的性與命,真是無從參透,先生能否為無恤解惑?「

    「常知楷式,是謂玄德。玄德深矣,遠矣,與物反矣……性與命此兩者就是楷式,此兩者的變化萬千,以其深遠之不可測,不是我這種擺攤子餬口的相面先生所能參透的。」

    姑布子卿的話玄之又玄,卻又讓人不明覺厲,趙無恤笑道:「先生亦不能解,那何人能解?」

    白髮爬滿鬢角的相面者微微一躬:「老子能解。」

    「老子?」趙無恤收斂了笑容,問道:「聽說在知伯死前,老子曾現身少梁,與他見了最後一面,眾人皆言知伯乃老子弟子,學上善若水之法,不知是真是假?」

    「那時候,老子還在周室做管守藏室的太史,他從陳國入周室太學,天文、地理、人倫,無所不學,《詩》《書》《易》《歷》《禮》《樂》無所不覽,文物、典章、史書無所不習,為太史期間,集天下之文,收天下之書,無所不知。故諸侯卿大夫、士庶聞其名而往者,如過江之鯽。魯之孔丘,宋之辛文子,周之萇弘,皆向其求學,雖未拜師,但猶如師徒。知伯也在其中,只是其所學……」

    姑布子卿面上露出一絲不認可的意味,舉著小拇指道:「僅僅是老子之學的皮毛而已。」

    「願聞其詳。」

    「知伯把老子的道,簡單理解成了爭權奪利的術,以功利爭強鬥狠之心,假行不爭之法,此乃敗亡之徑也。」

    據姑布子卿自稱,自己是在太華山拜訪老子,向其學習「道」,幾年下來頗有所得,在外行走時便頗以老子的真正傳人自居。

    這也是趙無恤將他敬為上賓,常常過來的原因之一,雖然還未有機會見到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老子,但姑布子卿卻是他瞭解老子,瞭解道家的一面窗戶。

    於是趙無恤表現出很感興趣的樣子:「敢問老子真正的學問。」

    姑布子卿等的就是這一刻,當即說道:「老子之學,道也。」

    「道?」

    「然。道,可道也,非恆道也;名,可名也,非恆名也。」

    雖然與後世的《道德經》有些許出入,但大致是相同的,趙無恤心中竊笑,這一段話耳熟能詳,他也能背出來。

    「我聽聞在宋國有巫創建了天道之教,言萬千鬼神皆是天道所化,不知與老子之道可否一致?」

    姑布子卿嚴肅地說道:「不同,有一物混混沌沌、無邊無際、無象無音、渾然一體,早在開天闢地之前它就已經存在。獨一無二,無雙無對,遵循著自己的法則而永遠不會改變,循環往復地運行永遠不會停止,它可以作為世間萬物乃至天地來源的根本。我不能準確地描述出它的本來面目,只能用道來籠統地稱呼它。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故此道非鬼神之道,而是法自然之道。」

    趙無恤拊掌而笑:「雖有差異,但亦有相似之處,大可兩相互補證,先生若是有機會,何妨去與宋國大巫交流一番。」

    在宋國流傳的天道教本來就是趙無恤以道家思想為核心,結合宋國當地的鬼神觀塑造的泛神教,在蠻夷之地,此教的傳播要強調的是鬼神的一面,在思想較為先進的中原城邑,需要強調的則是哲學的一面,不過因為中原士人和理性,平民的功利尊神,此教一直很難流出宋國境內,僅向宋國與楚、吳的邊境有一定傳播,影響侷限一隅。

    只看姑布子卿的臉色,大概是認為天道只是道的一種異端而已,也不知老子聽說後是何表情……

    一念及此,趙無恤認真地問道:「敢問,老子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姑布子卿捋了捋鬍須,心懷嚮往地說道:「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其出彌遠,其知彌少,這就是老子,如神,如龍,在他身邊呆了數年,我依然未能參透其百分之一。」

    真是華夏數千年第一神秘的人物啊……趙無恤心生好奇。

    「俗言道見賢思齊,我一直想傾聽老子教誨,卻不知他身在何處,是否尚在人世。如今既然他在河西現身,不知是否會來晉國,先生能聯繫到老子,向他告知無恤的見賢若渴麼?」

    姑布子卿面露難色:「老子之學以自隱無名為務,之前就在太華山隱居數年,傳出他在那裡的傳言後,求問者不絕於道,故老子這才再度雲遊,他年過八旬,來去無跡可尋,連我也不一定能再度找到,能否相見,全看他想不想見。」

    趙無恤略有些失望:「老子既然能去少梁見垂危的知伯一面,卻吝於與小子相見?」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皆為道所化,萬物皆有聯繫,當時候到時,老子肯定會來見將軍。」

    姑布子卿頓了頓,誠懇地說道:「畢竟將軍是數百年來難得一出的人物,將軍對老子感興趣之餘,老子也會對將軍好奇不已,我相信不久將來,必能相見!」

    趙無恤點了點頭:「但願如此吧……」

    姑布子卿等了一會,覺得這是個難得的機會,便又問道:「敢問將軍若見老子,會問他什麼?」

    趙無恤所有所思:「天地大道我只怕不能參透,要問的,應該是為君之道和治國之道吧。」

    姑布子卿眼前一亮,上前一步道:「老朽倒是有個人能推薦給將軍。」

    這才是姑布子卿來此的目的麼?趙無恤曉有興趣地問道:「不知是何人能得先生推薦,以先生識人之明,一定是少見的大才?」

    「豈敢,是老朽在鄭國收的徒弟,跟著我學老子之學,名為任章!雖然年輕,但假以時日,卻也可以老子之道上佐君主,下安黎庶!」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22 21:22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819章 無為有為(上)

    一場道家的學術研討會很快變成了應聘會,次日,姑布子卿收的學生第一次在銅鞮偏宮覲見趙無恤,他年輕得過分,不過二十餘歲,沒有仙風道骨的飄逸,也沒有清淨修為的老成,站在名動諸侯的晉國上卿面前,頗有些緊張。

    姑布子卿引薦完就告辭了,讓徒弟盡情發揮,趙無恤也卸下了對姑布子卿的優容,以面試官的角度將任章上下打量了一番,未見其有何不俗之處,但人不可貌相,且先問他幾句吧。

    「任章?」

    任章行禮道:「唯,小人見過將軍。」

    「你是姑布先生的弟子?亦相當於老子的再傳弟子?」

    「唯,小人隨先生學道,又以道入政。」

    以道入政?口氣倒是不小,趙無恤笑道:「年紀輕輕能夠如此,頗為不易,你想要為上卿府做事?」

    任章這才打起幾分精神:「趙氏橫斷太行東西,乃天下第一強卿,將軍為晉國上卿,攬晉權,將軍之子則為魯國正卿。從海岱到大河,數百萬生民都仰仗將軍父子。小人不才,願盡己所能,以道輔佐將軍,讓民眾安於生息。」

    不但為君,還想為民?有點意思,趙無恤笑了笑:「說一說,你打算如何輔佐我?」

    「師之所處荊棘生焉。軍之後必有凶年。故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強天下。」

    趙無恤有些好笑:「天下諸侯卿大夫莫不忙於軍爭,尤嫌兵甲不足,我為晉國上卿,務在強兵並敵,為何要自廢兵甲?」

    「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任章額頭有些汗水,他說道:」晉國已經內戰四年,民眾罷弊,百業凋零,我聽說公室連同一種顏色的駟乘都找不齊。故當下將軍最需要的,只怕不是擴軍內外征伐,而是與民休息!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為上。」

    趙無恤點了點頭道:「說的有道理。」但這些大實話也是大廢話,他自己就很清楚,這並不是目前急需的東西,此人非王霸之才也。

    趙無恤降低了標準:「那若讓你去治理地方,你會如何做?」

    「為無為,則無不治。」

    任章一番洋洋灑灑的論述,大講無為之治的好處,可以使民無爭,與民休憩,說完後用期待的表情看著趙無恤,趙無恤卻並無反應,揉了揉太陽穴,顯得有些累了。

    「今日先這樣罷,你住在銅鞮館舍內,以上賓之禮待之。」

    任章告退後,在外面與姑布子卿見了面,一臉的沮喪,他畢竟年輕,還未成長為歷史上老謀深算的道家謀士,放在魏韓或許會被重視,但在謀士良將如雲的趙氏,並不顯眼。

    「如何?」姑布子卿籠著袖子問道。

    年輕的任章面上有些困惑,「夫子,我用老子之言裡治國的方法勸說上卿,但上卿似乎不能理解,所以他對我很友好,但卻沒有給我一個職位。」

    「上卿乃天人一般的人物,自小聰慧,能知人所未知,豈有聽不懂之理?」

    等任章將覲見趙無恤的過程說了一遍後,姑布子卿大笑:」你說這些虛而大的東西,難怪不合上卿心意。「

    任章疑惑:「這些不都是夫子教我的東西麼?」

    「是我教你的不假,但上卿並不喜歡空而大的治國之道,而喜歡詳細的細節,趙氏正在遷徙新絳故絳的民眾,在上卿操作下前往晉陽和鄴地拓荒,在各縣邑,也在推行什伍制度和代田法,恨不得教不識牛耕的太行民眾種田,上卿推行的這些舉措,與老子的『無為』幾乎完全逆反,你這時候說上卿行無為,受到冷遇是自己而然的。」

    「再說了,就算你不說,趙氏的僚吏懂這個道理的也不在少數,如那號稱計然的辛文子,他曾在成周請教過老子之道,在干預民間經濟的同時,也提倡官府省賦斂,勸農桑,問民饑饉,順應時令節氣施政。老子的無為之道,自然融合在內,你提供的東西,趙上卿從計然等人處便能得到,且你的無為之說裡並沒有讓他心動的結果,他又如何會重視你呢?」

    用後世的話說,趙無恤正在嘗試推行「大政府」的策略,政府的觸手伸入縣邑的每一處,好最大效率動員編戶齊民,任章提出的卻是一種「小政府」的理念,自然不被重視。

    「所以大談無為,還未到時候。」

    「那應該談什麼?」任章有些疑惑,在他看來,老子之道里最精華的部分就是無為而治了。

    姑布子卿神秘一笑:「我教過你的,你仔細去領會領會便是,道術道術,在大道不行的時候,何妨試一試術呢?」

    ……

    過了幾天,姑布子卿又再度入宮,請求趙無恤再給任章一次機會,這一次趙無恤聽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覺地在墊席上向前移動膝蓋,談了數個時辰都不覺得乏味,事後還對姑布子卿說:「汝弟子任章的確乃少見的人才,我可以任用他為身邊的佐吏了。」

    事後姑布子卿問任章:「你此次又與上卿談了什麼?」

    「這次沒談及大道,只是小道小術。」

    「何術?」

    「談了如何以雌守雄、如何剛柔並濟,清虛以自守,卑弱以自持。」任章低聲道:「這些都是君王南面之術。」

    姑布子卿嘆息道:「果然,若行無為,可以使得趙氏建立夏、商、周那樣的三代盛世,只可惜花費的時間太長,上卿根本等不了那麼久,而且也很難繼續開拓進取。賢明的主君,誰不希望自己在位的時候名揚天下,怎麼能叫他悶悶不樂地等上幾十年、幾百年才成就王霸大業呢?所以,只能用富國強兵的辦法勸說他,他才會特別高興,然而,這樣也就不能與殷、周的德行相媲美了。」

    「當然,趙上卿有計然在此,不缺富國強兵之道,卻缺少駕馭群臣的術,好達到內外相濟。到頭來我道家竟然得靠小術立足,真是可悲,但這又無奈。你先別急,且在上卿身邊做佐吏參謀,等趙氏一統晉國三卿,再蒞臨中原,消滅外敵後,上卿只怕要主動與你談無為之治了!」

    ……

    趙無恤的確不打算在這個諸侯力爭的節骨眼上推行什麼「無為」,縱然無為,也只是有限的程度。

    因為無論是外部還是內部,趙氏都面臨著種種挑戰,齊國尚有戰爭潛力,楚國也正在復興,吳國更是在今年年初大舉伐越,也不知現在戰況如何。若和歷史上一般,吳王隨時可能北上,想要撼動趙無恤在泗上的霸權。

    當然,更加近在咫尺的威脅,是割據一方的韓氏魏氏,以及盤踞雍州,已經佔領河西的秦國。

    面對知氏降秦的消息,作為晉國上卿,趙無恤必須做出反應。

    「昔逮我祖考志父,及犬丘大駱同為嬴姓之裔,雖斬於三代,然兩家戮力同心,申之以盟誓,重之以姓氏,大駱附於趙城,為趙氏……」

    「然今秦國納知氏叛黨,奪河西之地,絕晉國、趙氏之好,無恤聞此,痛心疾首……」

    一封公開信件被信使送往雍城,信中洋洋灑灑千餘言,趙無恤義正言辭地譴責秦國的不義,竟然接納晉國叛臣。然後背地裡,一封與秦國大庶長的私信也送了過去,趙氏和秦國之間,雖然未來必有一戰,卻還沒到時刻相互仇視的地步,在陰影下合作的空間很大很大。

    趙無恤雖為晉卿,卻壓根不打算為不與自己接壤的河西跟秦國人大動干戈,就讓魏氏與秦國、知氏狗咬狗去吧!最好韓氏也能攙和進去,在自己沉下心來發展領地,積蓄力量的時候,三方為了河西、桃林之塞這兩頭羔羊殺個你死我活,無恤到時候就能效仿卞莊子一擊刺三虎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22 21:23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820章 無為有為(下)

    「老子所言無為者,雖名無為,實則無所不為。」

    在名為「衛渠」的運河計畫實施近半,一切都已經步上正軌之際,計然也放手將那邊交給了其他僚吏,來到銅鞮宮向趙無恤匯報這一年半的情況。他剛到不久,就碰上任章給趙無恤獻老子之道了。

    計然作為親自向老子求學過的人,自然有一番自己的見解。

    「將軍對剛剛結束戰亂的地方,以及新遷徙的移民可以管得寬鬆,管得自然,管若未管,不管而管,這也是無為的一種,但在總的層面上,卻必須無所不管!」

    比起任章那青澀而充滿空泛性的計畫,趙無恤顯然對計然之策更感興趣些,這位早早看透了趙氏統一晉、魯之路必須有經濟基礎和文化基礎支撐的經濟學家,是幫助他富國強兵的計相。

    「先生請詳細與我說說。」

    計然說道:「自然的週期是每隔六年一次豐收,每隔六年一次持平,十二年一次饑荒。如果處理不好,民眾就會對主君的統治沒有信心,離你而去。所以古代的聖人由於能早早的預知自然界的變化,預先做好準備。因此商湯的時候,天下接連大旱七年,但是百姓沒有因此被餓死;夏禹的時候,天下接連九年遭遇洪水,而老百姓沒有流離失所。之所以這樣,在於兩位君主能夠瞭解學習事物本來面目和發展趨勢,然後任用有才能的人,駕駛車子來往四方,運送救災物資。如果不知曉這些,哪怕是方圓一百里發生災禍,官府都無力救助百姓於災禍之中。」

    「預測,準備,調度,調控對麼?」趙無恤若有所思,就像後世市場經濟和計畫經濟之爭一般,所謂的無為有為,也存在這樣的自我矛盾。

    但他的目標是很明確的,在宏觀層面上,趙無恤的政權要儘量將觸鬚伸展到過去晉國公室的卿大夫都無法涉及的地方,新徵服的土地上,地方基層組織陸續建立,料民的數據被放在上計裡交到他眼前。疆域內有多少戶口,多少田畝,多少礦山,多少河流溝渠,都要在他的案上鋪展開來。

    然後再根據不同地區的特點,百姓的缺乏和盈餘,幫助和誘導他們進行生產,積累財富,同時也為府庫輸血,足食,足兵。

    「但要實現這些,將軍須得先把趙氏的各塊領地整合起來!」

    如今趙氏在晉國控制了晉陽、東陽、朝歌、邯鄲、長子五大區域,小片的還有溫縣、河間南部的冠氏等,共計戶數五十萬,人口二百五十多萬!再加上魯國那邊,趙氏已經控制了近四百萬人口,佔了當世中國總人口的四分之一……

    這些只是紙面數據,要如何將這些人口轉化成進取的動力,便是趙無恤接下來幾年要操心的地方。

    故而如今龐大的趙氏,需要一個能兼顧太行東西的中心作為主邑統籌調度才行,這也是此次趙無恤召見計然咎待解決的問題……

    ……

    「溫縣本來是趙氏家廟祖靈所在之地,但奈何那裡趙氏領地太過小,溫縣與其餘地方的溝通被韓氏各領地隔開,容易被從大河上游和從成周、鄭國的敵人突襲,所以並不合適,加上無地勢之利,有蘇氏亡於此並非沒有原因。」

    「至於將軍現在的駐地朝歌,等衛渠溝通後,來往漕運將極為便利,又可以就近與魯國溝通,若將軍之志向在於三分晉國,未來的發展方向也在於河北、海岱,朝歌的確有作為主邑的潛質。但此城安逸,容易滋生侈靡之心,范氏之民對趙氏的認同感也不夠。距離太行以西太過遼遠,不利於將軍控制銅鞮,控制整個晉國。」

    趙氏疆域內,其餘大城還有晉陽、邯鄲兩處,都是歷史上的趙國都城。

    他們各自有其優點,又各自有其弱點,晉陽是吞併代國的前沿,趙氏兩代家主傾力打造,若不是出了趙無恤這個異端,晉陽注定要成為趙氏的未來。

    可惜趙氏如今在東方拓土無數,甚至遠超歷史上割了齊國好幾刀,甚至佔據了濟西之地的惠文王時期,如此一來,晉陽的位置便有些尷尬了,並不適合成為全域中心。

    至於邯鄲,它是向鮮虞中山和北燕擴張的最佳定都位置,但在趙無恤看來,那裡至多是霸道之都,而非王道之所,歷史上的趙國也很好地證明了這一點……

    此外趙國歷史上定都過的地方還有中牟,以趙無恤此時的疆界和眼界,根本不予考慮。

    挑了幾處都不合適後,趙無恤問道:「那先生覺得哪裡最佳?」

    計然亦笑:「將軍心中已有定策,何必再問僕臣?」

    無恤似笑非笑:「我心中倒是已經有了一個備選的地方,不知可否,希望先生為我抉之。」

    計然則道:「巧了,僕臣也有一個備選的地方。」

    「先生想的是哪裡?」

    「將軍且休言,與我一同將那地名寫在掌心,再一同展開看看,何如?」

    兩人取來筆墨,看著對方的眼睛,捋起袖口在掌心飛快寫下了字,隨後移近到案几前,伸到燈燭下,一齊展開!相互一看,齊齊大笑起來。

    原來趙無恤掌中字,乃一「鄴」字,計然掌中,亦一「鄴」字!

    ……

    從齊桓公在此為衛國建城防禦戎狄開始,鄴的歷史不過兩百年不到,但趙無恤卻對這座千室邑十分重視。

    首先是戰略位置,鄴城正處太行東麓的要害位置,是南北交通的必經之地。山川雄險,原隰平曠,據河北之噤喉,稱之為冀州之腰膂也不為過!它居邯鄲、朝歌之中,無論北侵中山、燕,還是東進齊國都很方便。西入壺口,可抵達他控制晉侯的銅鞮,再從銅鞮北上,則是晉陽。

    不謀全局者,不足以謀一隅,不謀大勢者,不足以謀一時。趙無恤看世界的角度,是全局的,而非偏頗的。不同於僅僅能讓趙氏偏霸的那些城邑,鄴城卻可能讓趙氏的政治、經濟中心慢慢匯聚於此,充分開發河北,訓兵積粟,既能雄長中原,又可宰割戎狄,兩不耽誤。

    至於經濟上,計然對這座新城市也很看好。

    「早在三年前將軍讓成摶去擔任鄴令,我便覺得將軍對此地青眼有加,故在朝歌時也加以關注過。我發現,鄴城雖然看上去貧瘠落魄,但那是尚未開發的緣故,鄴城之南有滔滔大河形成了天然屏障,加之洹河、滏河、漳河均從鄴城附近流過,灌溉農田極為便利。」

    「過去三年間,將軍先派兵卒修築堤岸治理了水害,又讓成摶在鄴城發動民眾鑿溝渠十二條,引河水灌民田,又移陸續移了邯鄲、朝歌、衛國之民各一千戶過去,鄴城頓時面貌一新,如今已經是五千戶的大邑。若再讓故絳之民一萬戶遷過去,鄴城外面那些無人耕種的荒地便能成為千里沃野!「

    趙無恤也有些感慨,在政府調控下,一處荒蕪之所也能成長為萬戶都邑。

    這期間自然會有背井離鄉的辛酸,宗族離散的痛苦,但趙無恤已經漸漸信奉法家的」民可以樂成,不可與慮始。」如今被強行遷徙的父老子弟,被徵募去開挖溝渠的當地人雖然會感到憂患痛苦,然而只需要在勞苦後用「無為之治」讓他們休息幾年,免除部分賦稅勞役。等到經濟發展起來了,鄴地的新居民自然會像鄭人思念子產一般,感懷無恤今日所做之事……

    「不瞞先生,我正是準備將鄴城打造成為趙氏新的主邑。」

    這是一片充滿希望的富饒之地,是一座移民的城市,來自四面八方的他們,可以脫離范、中行、公氏、戎狄的身份限制,脫離此疆彼界,在此匯聚,得到新的身份認同。

    那就是趙人!

    無恤的眼中,彷彿能看到數年,亦或是十餘年後,鄴城平原千里,漳河漕運四通的景象,左思《魏都賦》中的場景:「爾其疆域,則旁極齊、秦,結湊冀道;開胸殷、衛,跨躡燕、趙;山林幽映,川澤回繚……」這些華麗的描述,或許能提前八百年出現在漳水之畔!

    ……

    鄴城的建成非一朝一夕,趙無恤讓幹吏成摶去開發了三年,也不過是讓鄴城有了一個可以定都的底子,要發展起來還需要長期移民、開發。此外也要將晉陽、長子、邯鄲、朝歌繼續發展為區域中心,或重於經濟,或重於軍事擴張。

    等結束這場問對後,計然臨走前又給趙無恤提了一句醒:「商以六百祀之祚,而亡於百里之岐周,對於佔據宗周故地,有渭水平川八百里的秦國,將軍不可不防,假以時日,一旦秦出了明君賢臣,再就近學了將軍治國之術,也足以成為趙氏大敵……」

    「我知之。」趙無恤點了點頭,論對秦國的重視和提防,當世只怕無人能比他警惕性高了,畢竟歷史上秦國給他帶來的記憶太深刻了,讓後人熱血沸騰,也讓當局者懼怕不已……

    但是在這條歷史線上,那個黑色裂變,合縱連橫,吞併宇內,席捲天下的黑色帝國或許還是嬴姓,是玄鳥之裔,但卻不一定是秦了……

    他笑道:「先生放心,總有一天,我會好好教教秦國人,趙秦兩家裡,趙才是讓他們得氏的大宗,若有不敬,則家法伺候!」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22 21:26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821章 興越三絕

    晉侯午一個多月前從侯馬被強行帶到銅鞮,春暖花開之際,虒祁宮中的宮女,寺人也陸續抵達這裡。在重新入宮前,他們便被淘汰大半,適齡的宮女和豎人直接被劃歸民戶,剩下的人中也加入了不少新面孔,裡面不知有多少人被趙氏收買,成為眼線內應。

    晉侯就像一隻籠中鳥般被困在宮中,進去後就再未露過面,過的日子其實連遠在東方的魯侯都不如。至少新的魯侯只是個十多歲少年,想法沒那麼多,魯國的趙氏幕府則由一個趙無恤四歲的長子擔任,也不會沒來由地給宮裡壓力。

    但在銅鞮宮,那種壓抑到窒息的恐懼一直纏繞著晉侯午,他只能在被軟禁的內宮裡,望著高牆長吁短嘆。

    牆外的世界是喧囂塵上的,趙魏韓三家的強行瓜分,將整個絳都內畿都割裂開來,經過六七天的跋涉,第一批移民陸續抵達這裡。

    銅鞮除了周長十餘里的銅鞮宮外,縣邑本來不大,如今,卻塞滿了從新絳遷來的官署、大夫、士人,更多的還是民眾。

    本來想著到銅鞮後這段遷移就算告一段落了,但他們卻在歇息後得知,還得繼續往東走上十天半個月,經由釜口道,去太行以東,邯鄲以南名為「鄴」的地方安居。

    一時間,遷徙的民眾怨聲載道,但沒辦法,趙兵的戈矛劍戟明晃晃地頂在身後,他們只能休息夠了繼續上路。好在沿途的吃食和住宿還有保證,被遷徙的也多半是失地,幾近淪為氓隸、僱農的人家,吃得了苦。

    不過他們沒意識到,從離開銅鞮的那一刻起,他們便不再是從前的公室之民,而成了趙氏之民

    趙無恤對這次大移民很重視,一萬戶人家以小家庭為單位,之前的宗族聯繫被切斷,他們會分為五批去鄴城,每一批都有軍隊護送,僚吏監視,這些趙氏之吏裡,便有任章的身影。

    此人雖然略顯稚嫩,但二十多歲就能在趙無恤說出這麼多話不緊張,已經算不錯了,加以打磨,多年後未嘗不是一塊璞玉。

    所以趙無恤在請計然擔任鄴令,負責鄴地的開發事項之際,也讓任章跟著他做事,無恤很想看看他究竟能做出怎樣的成就來。

    「算起來,我也曾向老子求學過,與任章也有幾分關係,不過上卿將姑布子卿的弟子交給我來打磨,他不會有什麼意見?」

    「姑布子卿只想為弟子求職,他自己則繼續雲遊四海,放浪形骸,做快活的求道者,這些身外事,應當不會在意。」

    「真是羨慕啊」計然面帶豔羨地說道:「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在這一點上,我不如老子,也不如姑布子卿。」

    「老子和姑布子卿選擇的是隱世,因為他們已經無所求,先生選擇的是出世,退則老蒿藜,進當致堯舜,這大概就是先生的志向罷?」

    計然大笑:「上卿知我,必讓趙氏邦富兵強而不衰,開百年之太平,老朽方能引退。」

    說到師長弟子,趙無恤心中一動,又問道:「我聽子貢曾言,先生有位弟子名喚范蠡」

    趙無恤當年本來想讓子貢去楚國尋訪范蠡、文種,不巧那時候他二人作為楚王使節去了越國。這之後趙無恤又兩次派人入楚尋訪,都無果而返,甚至連與他一同去的文種也找不到了。無恤不甘心,又花費重金讓使者入越國尋根究底。

    趙使帶著轉譯者一路走到會稽,才得知范蠡那次入越後,便得到越君勾踐賞識,留下來做了越國大夫,文種在完成楚越聯姻之事後,也奉楚王之命,留在越國輔佐越君

    從河北到楚都郢城,慢一點得走上兩三個月,再從郢至越,縱然坐船順大江而下比較快,也得十天半個月方能進入會稽,所以這幾次一來一回,蹉跎兩年便匆匆而過了,趙無恤也只能遺憾地與文種、范蠡擦肩而過

    計然聽完後頷首:「當時上卿還讓我寫了信附於禮物中送去,就不知我那弟子是如何回應的。」

    趙無恤心中有些不快,到他這個地位以後,很少再出現被人拒絕的事情,列國士人聞趙卿愛才,都像任章一樣,主動來求職:「他說先生高才,有先生輔佐我,抵得上一百個范蠡,婉拒了我的聘請。」

    計然大笑道:「范少伯說謊,他花了兩年時間就將我的計然策學了一乾二淨,雖然未必能超過我,但若能遇上明主,操持千乘之國,只怕不亞於我。」

    聽計然這麼一說,趙無恤對范蠡更加好奇,越發希望得到此人了。「興越三傑」若能得其二,甚至得其三,三人皆可作為封疆大吏,趙氏基層士人已經獲得了不少,現在缺少的就是這些王霸之才。

    「先生可否再寫信勸勸范蠡和文種?於越雖然一度在攜李擊敗吳國,吳王闔閭死於此役,也算名震天下,更在三年前與楚國聯姻,勾踐之女嫁與楚君熊珍,楚越隱隱有聯合抗吳之勢。然於越自古蠻荒之地,西則迫江,東則薄海,地不過五百里,民不過五十萬,又飯稻羹魚,野無積庾,更無駿馬戰車。以越國之勢,縱然曠世大才去那裡,也不過能讓此國振作一時,短時間內,我不信越國能突破吳國,成就大業。」

    計然捋著鬍鬚無奈地說道:「趙氏人才濟濟,越國卻僅有他們兩位文臣,來這邊或許更加輕鬆,形勢更好,但在越國,一旦越子開始重視他們,必將引為心腹肱股,加以重用。我那弟子雖然在信中謹言慎行,實則心高氣傲,和文種一樣,都是寧為雞首不甘牛後的人,他既然已經婉拒上卿,只怕是下定了決心,打算在越國做一番事業了。更何況」

    計然笑了笑:「更何況吳國與越國同屬一州,語言相通,習俗相近,兩國合一,可成就南國霸業,故不是越滅於吳,便是吳亡於越,晉國的蔡史墨十多年前就曾預言過,吳將亡於三十年後,或許最終亡吳者,便是文種、范蠡二人輔佐的越國。」

    趙無恤心中暗讚計然這猜測無比精準,歷史上和六卿相爭、陳氏代齊同時發生的,就是吳越春秋了,勾踐臥薪嘗膽,十年報越的故事流傳千秋。然而這其中的反覆,波折,君王的較量,名臣的勾心鬥角,美人們如煙花閃爍夜空的驚鴻一瞥,是未聽過那些傳奇故事的人根本無法想像的。

    他在心中計較,前些天聽聞吳王夫差開始激勵士卒,憤而伐越,打算報三年前攜李之戰之仇,吳越的鏖戰正要展開,也不知結果如何了?在歷史上,這次戰爭以越國慘敗,勾踐淪為夫差僕從告終,兩人二十年的相愛相殺拉開序幕。既然勾踐的事業即將陷入低谷,到時候派自己的新行人楚隆入越走一趟,賺范蠡、文種北來不遲。

    一念至此,他便暫時放下了此事,如今手裡有董安於坐鎮晉陽,張孟談操持魯國,端木賜控制陶丘,尹鐸遷往邯鄲,佛肸改任長子令,朝歌則由成摶駐守,陽虎於柏人防禦戎狄鮮虞。最後再讓計然隨同自己坐鎮鄴城,趙氏的關鍵經濟、行政、軍事中心便齊活了。

    但人才這東西,趙無恤是從來不會嫌多的,既然遠的范蠡、文種暫時騙不來,他便將目光放在較近的周室,那裡也有一位不錯的人才。

    到了一月中旬的時候,趙無恤回到溫縣,準備完成趙氏全族遷往鄴城的事宜,絳都民眾的遷移動靜極大,這件事已經傳遍了中原,就在大河對岸的周王室為趙氏將主邑從自己邊上遷走暗暗鬆了口氣的時候,孟津那邊卻有急報傳來。

    「晉國上卿帥大軍兵臨孟津,旌旗覆蓋十里,艦船佔領南岸渡口,揚言要問周室公卿之前矇蔽天子,助知、范、中行之罪!」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24 21:05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822章 問周室之罪!

    周王匄二十六年,春一月,甲子日。

    成周王城以北三十里,盟津渡口。

    盟津對於周王朝而言,有非同一般的意義:六百年前,文王受命九年,周武王向東觀兵,來到盟津。他將周文王的木主載於車中,自稱「太子」,在這裡召集八百諸侯相會,宣告了以周伐商的《泰誓》。

    當時的場景令人難忘,白鬚飄飄卻不減勇銳的師尚父向諸侯酋邦們號施令:「總爾眾庶,與爾舟楫,後至者斬!」周武王從盟津渡河,至中流時,有一條大白魚躍入王舟中,武王彎腰將它撿起用來祭祀河伯,渡過大河之後,又有火流星從天而降!一直飛到王屋山才墜落,流色為烏,本色赤紅,其聲驚雲動魄!

    這之後兩年,周武王再度來到盟津,以戎車三百乘,虎賁三千人,甲士四萬五千人伐大邑商!是年,歲在鶉火,月在天駟,日在析木,辰在斗初,星在天電……

    不過如今六百餘年過去了,不可一世的姬周王室卻早就沒了祖先的英姿勃,反而一副病怏怏的樣子,隨便一場風浪吹來就搖搖欲墜,這一點,在今日的盟津渡口體現得尤其明顯。

    天色蒼茫,冰消雪融,一場春雨剛過,空氣中充滿了溫暖的味道,但盟津渡口,自內心的寒意卻直沁人全身。渡口邊上,周王卿士劉公之子劉承站在齊腰間的野草叢中,看著洶湧澎湃的黃河奔騰而過,目光恐懼而呆滯。

    在他眼前的大河對岸有一塊黑幕,那是河陽的趙兵。看著對岸黑壓壓的趙軍陣列,還有張開一道道白帆的趙氏溫縣船隊慢慢駛來,即使隔著河岸數里遠,劉承感覺自己喘不過氣來,這讓他感覺徹骨的寒冷,還有深深的絕望。

    劉國是天子的畿內封國,第一代祖先劉康公為周頃王的小兒子,是周匡王和周定王的同母兄弟,食采於劉邑,從此世代相傳,自康公、定公、獻公、文公四世直到現在,一百年間相繼為王室卿士。劉國諸公,在朝總攬百官,出外能號令諸侯,地位何等顯赫,是周、召、毛等公衰弱後獨攬周室大權的公卿之家。

    然而時至今日,劉氏卻面臨著極大的危機!

    他家與晉國范氏世為婚姻,然而如今范氏敗亡,晉國趙、魏、韓三家分知、范和中行氏之地,周室見情況不妙,便開始冷落劉氏。之前幾年還以為趙氏已經不再追究此事了,誰料晉國新上卿趙無恤不知為何,突然想起劉氏做過的事來,竟悍然兵討罪!

    算上魯國的話,趙氏的體量和兵力已經過了齊國,以至於劉公急得病不能下榻,就連今天的事情也只能讓世子劉承來代勞,只希望不要因此惹怒了可怕的趙氏,為劉氏再度帶來無妄之災。

    都怪單氏!

    想到這裡,劉承恨恨地斜眼望去,自己的同齡人單平也站在河邊,他是單穆公之子,現任單公,雖然同樣枯站在岸邊,卻一臉的自得,絲毫沒有以天子之卿來迎接諸侯之卿的屈辱感。

    單國,是周成王之子所封的諸侯,同樣是畿內封國,在平王東遷之際一起跟著過來。但地位不顯,直到近百年來才漸漸出頭,又通過平定王子朝子亂,成為僅次於劉氏的公卿,在王室內部構成二卿共治的格局。

    數年前,周室捲入晉國內戰,在范、中行和知氏倒台後,劉氏被冷遇,親趙的單氏頓時一躍而起,成為天子身邊炙手可熱的卿族。尤其是在趙無恤帥大軍停駐孟津北岸的河陽,威脅王室時,周王更是答應了單平的建議,讓他們擺開陣仗歡迎趙無恤來南岸!

    其實對岸的趙兵不多,就三五千,可這支百戰之師卻氣勢嚇人,不是周室這承平已久的王孫將帥,商賈贅婿組成的兵卒所能比擬的。

    「他們來了!」單平突然捏緊了拳頭,看著遠處。劉承連忙一抬頭,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見對岸駛來的七八艘白帆大翼越來越近。在它們靠岸後,船上運載的馬匹一隊隊躍下,慢慢匯聚起來。雖然只有數百匹,但聚集到一塊後也能踩踏出雲雷之勢!伴隨著一陣雷聲,由遠及近,越來越響,不止劉承,連單平也有些臉色煞白。

    這就是那名動中原,將知、范、中行三千里山河踩在腳下的的趙氏鐵騎?

    騎從簇擁下,高大的玄鳥旗幟在風中中拂動,上面那隻捧著太陽的玄鳥,直欲展翅高飛。

    是趙無恤來了,那個挾帶著衝天殺氣的晉國上卿帶著三百趙氏鐵騎,從大河對岸渡過來,如此天險也無法阻止他的腳步。

    過去幾個月裡,他殺死了知瑤,驅逐了知伯,逼迫整個晉國的卿大夫在侯馬盟誓,承認他那不可動搖的地位。又將晉侯午擄去銅鞮軟禁,名為晉卿,實專晉權!他這次心血來潮來到成周,究竟是想要做什麼?難道是要把晉國的事情在這裡再做一遍麼?向世人展示他的冷酷和殘忍,無情的摧毀一切,將本已搖搖欲墜的天子之邦徹底推入深淵?

    劉承緊緊的咬著嘴唇,臉色蒼白,單氏是親趙的,在這種情形下,劉氏應該如何自處呢?

    容不得他多想,玄鳥大旗上的炎日玄鳥開始跳躍,從遠處跳躍到了他們近處。而鐵騎如風,隱隱約約的馬蹄聲也迅化作震耳欲聾的驚雷。大地震顫,聲如潮湧,數百趙氏鐵騎衝到了單平、劉承等人的儀仗面前,將他們圍在中間,繞著他們打轉,馬蹄幾乎要踢到他們臉上去。一時間,馬蹄聲、兵器撞擊聲、士兵們凶狠的呼喝聲,匯成一道巨浪,將他們吞沒、捲走,單平和劉承頓時不知所措起來。

    眾星捧月中,黑衣黑甲赤色大氅的趙無恤騎著一匹肩高七尺半的披甲駿馬出現在單、劉二人面前。他坐的高,看他們的目光是俯視,就像一座山,沉甸甸的壓在倆人的心上。一種說不出的恐懼籠罩了劉承,讓他兩腿顫,牙齒打戰,咯咯的聲音連聾子都能聽得到。

    趙氏騎兵紛紛出了譏笑之聲,趙無恤自然也聽到了,掃了一眼,問道:「晉國上卿在此,天子卿士單、劉二公何在?」

    ……

    趙無恤的聲音如同炸雷,刺得人耳膜生疼。劉承嚇得一哆嗦,手裡的玉圭差點掉在地上,見單平已經上前一步自報家門,連忙上前應道:「劉公世子在此……」

    「見過單公。」

    趙無恤朝單平點了點頭,但對於劉承,他甚至沒有正眼看一眼,踢了踢戰馬,高大的骕骦駿馬向前邁了兩步,馬頭抵到了劉承的面前,嘴角腥臭的泡沫幾乎甩到劉承的臉上,使得劉承不由自主的向後退了一步,差點跌倒在地,臉色煞白。

    無恤銅胄後面的話語是冰冷的:「劉公世子?劉公為何不親自來見我,卻只派了世子,這是看不起我年輕麼?」

    劉承身為世子,地位的確沒有晉國上卿高,他連忙垂道:「豈敢,家父抱病家中,故讓小子代勞。」

    他心中淒淒涼涼,自己家作為天子卿士,多次參與主持盟會,雖然王室的確是破落了,但天子公卿與大諸侯國君等同,相互朝聘時也彬彬有禮,何時落到過這種落魄的境地。

    「果真如此?」趙無恤詢問性地看了看單平,單劉兩家雖然有朝堂爭執,但也畢竟齊心協力對抗過王子朝,唇亡齒寒,扳倒就行,不至於將對方往死裡陷害,便點了點頭,為劉公作證。

    但趙無恤臉色卻並未好轉,他下馬解胄後一雙鷹梟般的眼睛在單劉二人身上打量了數遍,沒有客套,直截了當地問道:「我要的人呢?二位可將他帶來了?」

    單平連忙討好地說道:「應上卿的要求,要犯萇弘已帶到。」

    話音剛末,叮叮噹噹的聲音從遠而近,一位年過六旬,身高八尺,相貌堂堂的老士人走了上來,被囚禁數日後,花白的頭有些紛亂,手腳都枷鎖和腳鐐束縛著。

    劉承見為劉氏服務了幾十年,向自己傳道授業的夫子落到這下場,鼻子一酸,差點哭了出來,但終究還是忍住了。

    劉國傳承了一百年,如今是第五代,不能就這麼亡了,所以縱然有所犧牲,也定要討好晉國趙卿,讓劉氏能平安度過這場劇變浩劫,劉承也只能默默地接受這一切,放低了袖子,不敢看老師的眼睛。

    萇弘看了劉承低垂的髻一眼,嘆了口氣,也未說什麼,就這樣踉踉蹌蹌地踱步到趙無恤身前,目光也不躲閃退讓,就這樣直直地看著他。

    面對一怒則諸侯懼,安居則天下息的赫赫晉國上卿,老者眼中沒有害怕,只有坦蕩和無畏!

    他雖然手腳被束縛,自由被剝奪,甚至連尊嚴性命也得不到保證,但還有一副好嗓子,老人家聲如洪鐘,說起話來氣勢不亞於趙無恤!

    頗似當年在此對八百諸侯號施令的師尚父!

    「大河之南乃天子畿內之地,諸侯、卿大夫至此者,不得持刀刃兵器,須下馬卸車,解胄解甲,朝王城天子宮室處稽而拜!昔日晉國上卿趙文子,魏獻子至此,亦當如此!今日趙元帥焉能例外?」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24 21:05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823章 碧血丹心

    站在船頭,沉重的鐐銬縛身,望著愈來愈遠的河南成周之地,萇弘心中百感交集。

    如今的周室就像是脆弱的大河浪花,被趙氏的船尖輕易破開,萇弘只覺得自己這些年的努力,全化作了泡影。

    他是泰山邊上一個名叫」蜀「的小邑人,出身不高,僅僅是個窮士,少小離家四處遊走,到處做人家臣,只為求一卷竹書觀看,好增長見識,最後來到王城,做了劉獻公的家臣。他剛剛來到成周之際,正面臨諸侯坐大,不尊天子的局面。為極力輔佐周王和劉公,維護王室的尊嚴,萇弘巧妙地運用自己在齊國海濱學到精通的「方術」,設射「貍」,為周王尋找統率天下的依據。

    不過也因此被老子笑話為「小術」。

    「那應該怎麼辦?」眼見周室江河日下,萇弘憂心忡忡地詢問老子。

    老子當時哈哈大笑:「怎麼做?什麼都不必做。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見素抱朴,少思寡慾,則絕學無憂。你越試圖挽回,周室就越墮落衰敗,人心也越不再安定,天子遲遲不立太子,只怕諸位王子為了一丁點的權勢,自己內部就要大打出手啦!」

    果然不久之後,周景王暴死,王子朝之亂爆,周室一分為二,前後三位王子,周、召、甘、毛、單、劉,新舊各族在這片蝸角之地打得昏天黑地。這段時間,萇弘是讓周王匄和劉氏在王子朝之亂裡獲勝的關鍵,是他說服晉國六卿出兵,讓戰局有了關鍵性的逆轉。

    王子朝事件持續了十幾年,僅全面內戰就進行了五年之久,是周王室爭儲之亂中最大也是最後的一次,他使得周王室殘存的最後軍事力量在內耗中完全喪失,沒有了牙齒,又被諸侯們認為得位不正的周王室徹底淪為一個傀儡政權。

    王子朝雖然南逃了,但經過數年的戰爭之後,周室白骨露於野,百里無雞鳴,連典籍也被帶走大半,無數大夫城邑毀於戰火,戰後建設無從入手,諸侯也越不敬周室。

    萇弘有些失望和灰心,但這時候準備離開周室的老子又和他說了一番話……

    「大道廢,有仁義;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萇子勉之,勉之。」

    於是萇弘重新振奮起來,他和劉公商定,在瀍水以東的狄泉附近擴建成周城。由於周王室財力匱乏,萇弘四處遊說,爭取到晉國執政魏獻子和其他諸侯的支援,合諸侯之力,最終完成了這一工程,讓成周完成了戰後恢復,經過一代人的時間,戶口滋生,商賈復興,漸漸恢復到大亂前的狀態。

    萇弘是有雄心的,不說恢復宗周的鼎盛,至少也要讓成周重新回到平、桓時期,諸侯尤尊周室的情形。可惜眼見一切漸漸步入正軌,卻又被外來的強力打斷了,他們在晉國的內戰裡站錯了邊,以至於被勝利者清算,自己也落到了這副下場……

    有腳步聲響起,萇弘回過頭,晉國的上卿,三軍元戎趙無恤已經換上了一身常服,朝他緩緩走來。

    此子,就是萇弘一生見過最大的意外,從流亡別國的卿族庶孽子,不斷借勢造勢,一直到了今天的位置,其人生經歷,比晉文公重耳還要傳奇!

    也許在這個殺氣騰騰的虎卿眼中,赫赫成周,只是已經可以隨手砍掉的老槐樹吧……

    萇弘心有不甘,握著雙拳,兩眼圓睜,怒不可遏,宛如擋車的螳螂,撼樹的蚍蜉,盯著趙無恤。

    但無恤走到他跟前,讓人解開萇弘的枷鎖腳鐐,隨後竟朝他鄭重地一拜:「先前小子多有冒犯,還望萇子見諒。」

    從飛揚跋扈到彬彬有禮,趙無恤的變化讓萇弘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憋足的不屈氣勢頓時洩了大半,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

    趙無恤一改前態,對萇弘恭敬有禮,這倒是讓萇弘摸不著頭腦了。

    「元帥這是何意?」

    「萇子曾為孔子師,我也與孔門有些交集,勉強算孔子的半個弟子,更是其婿,遇上萇子,自然當以禮相待。」

    萇弘冷笑:「以元帥近幾年做事的手段,只怕孔子不會認你,無論是弟子還是婿。」

    趙無恤笑道:「是麼?再過不久,孔子只怕要多一位趙氏外孫了。所以無論認與不認,既成的事實無從更易,就像成周的現狀,就像是已經沉沒的大船,無論船上的人如何吶喊拉拽,都止不住下沉之勢,徹底被泥沙掩埋,只是時間問題。」

    談及成周的未來,萇弘不由自主地習慣性地勸誡道:「元帥初登上卿之位,頗有會合諸侯之志,何不尊周以正名?我周之東遷,晉鄭焉依,鄭已數次叛王,唯獨晉室尤存,趙成子說過,求霸莫如入王尊周。趙宣子、趙文子也曾多次扶持周室,元帥可以效仿之……」

    趙無恤在船頭大笑:「先生自身難保,還記著周室和劉公的安危,果然是一片丹心,只可惜啊……可惜先生心中的明月卻照到了溝渠裡。」

    他將手裡的東西遞了過去,遞到萇弘手邊。

    「先生好好看看吧,天子和劉公是如何歸罪於你的?」

    天子的詔書是用上好的帛寫成的,帛書中大讚趙氏歷代家主勤於王命,乃人臣典範,希望趙無恤能再接再厲,忘掉先前因為臣子糊塗導致的小誤會。這帛書內容典雅,寫的卻儘是推卸責任之辭,鍋被甩到主張助范氏的劉公,以及劉公的家臣萇弘身上。說萇弘幹成周之政多年,王子朝之亂之所以持續這麼多年有他的責任,戰後成周遷都,重修王城,也是萇弘的主意,以至於府庫空虛,內戰裡站在趙無恤的敵人一邊,更是萇弘一手抉擇的,並非天子本意……

    至於劉公的信中,則更加卑躬屈膝,他以各種誇張的詞彙逢迎趙無恤,說他年輕有為,不亞於趙武子,更聲稱大河以北屬於劉氏的田地一概不要,請趙氏笑納,還有錢帛錦繡無算,男女奴婢百人,工匠織工百人,氓隸三百戶作為劉氏助范的賠償。還保證說,劉氏一族中凡是范氏女子所生的後裔,盡數驅逐出國,保證以後劉氏一定與趙氏站在同一條戰線上。」先生,你已經被天子和劉公作為替罪者捨棄了。」

    萇弘看完之後,半響以後,過了一會才仰天長嘆道:「難道我主張遷都是為了表功?引晉師來援反倒成了罪過?真是荒唐至極。」

    趙無恤說道:「成周早就是舉朝污濁而先生獨清了。」

    「當年衛國大夫彪傒就說過,周朝自從幽王昏亂以來,至今已歷十四世了。我萇弘還想復辟,一定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的,如今果然如此。天子和劉公若縱然歸罪於我,將我殺之於鬧市之上,我並不悲哀,只是痛惜我去之後,成周的衰敗只怕會加劇!唉,可憐文王、武王的廟堂要越凋零下去了!」

    他轉過身,指著自己的胸口道:「辛苦三十年得到這樣的結果,我心已死,元帥若要殺我威懾天下人,那便殺罷!」

    趙無恤看著眼前悲憤交加的六旬長者,心情有些複雜。

    在歷史上,萇弘之死是他父親趙鞅一生中幾個數得過來的污點之一,萇弘忠於周,忠於劉氏,六卿內戰後趙鞅執政,一如趙無恤今日一般開始對周室加以清算。

    於是周天子歸罪於劉氏,劉氏歸罪於萇弘,萇弘便被驅逐回故鄉蜀邑。他有口難辯,悲憤交加,性情剛烈的他便在半路上剖腹開膛自殺,以證自己的丹心。萇弘的冤死,引起了當地吏民的憐惜同情,他們把萇弘的血用玉匣子盛起來,埋葬立碑。三年後掘土遷葬,打開玉匣一看,他的血已化成了晶瑩剔透的碧玉,璀璨奪目,光照人間……

    這就是碧血丹心的故事,萇弘一片忠心,卻落得如此下場,常讓後世的文人墨客扼腕嘆息。在這個時間線上,趙氏比原本要強勢得多,別說萇弘,就算是劉氏,只要想扳倒,也能輕易做到。隨著趙、鄭、韓三方包圍成周,尤其趙氏已經通過這次威脅控制了孟津渡口,周室又得回到過去唯晉國是從的時候了……

    趙無恤會繼續保持周天子地位,天子也投桃報李,為了避免趙氏伐周,承認趙氏為卿的合法性,在王城清洗晉國反趙勢力的殘餘,趙無恤則承諾反過來讓周王避免王子朝餘黨反撲,提防鄭國危害侵吞周室領地。

    周室已定,但對於萇弘這個替罪羊,既然趙無恤的志向在於天下,與其殺了萇弘讓自己名聲變壞,還不如把他也當成一根馬骨,以千金市之……

    於是趙無恤解下大氅,披到萇弘單薄的身軀上,說道:「人必有一死,或輕於泰山,或重於鴻毛,若先生僅僅如此便命殞於此,滿腹學問未免太可惜了。」

    萇弘看了趙無恤一眼,似乎有些明白了:「元帥此次向周室索要我,莫非不是為了殺我洩憤,而是想讓我為趙氏做事?」

    「然。」

    萇弘大笑道:「縱然天子和劉公拋棄了我,但我的心仍然屬於成周,元帥還是不要浪費時間了。」

    趙無恤卻信心在握:「這既是懇求,也是交換。」

    「何意?」

    「以趙氏之強,逼迫天子和單氏剿滅驅逐劉氏也不算困難,但若先生為趙氏服務一天,我就能讓成周保留劉氏一日。」

    萇弘臉色有些鐵青:「元帥是在威脅我!」

    「不是威脅,是交易,願與不願,先生請便。」

    萇弘狠狠地盯著趙無恤,半響之後才洩了氣,無奈地說道:「劉公迫於形勢,棄我如路人,但我比較已經服侍了三代劉公,卻不能不記掛著劉氏。元帥說吧,想要我這把老骨頭做什麼?趙氏行政有董安於、張孟談,律法有鄧析,經營貨殖有辛文子,他們做得無不比我出色……」

    「但論起對文獻典籍,對禮樂的熟悉,這世間除了隱居不出的老子,總是在躲避我的孔子外,就數先生為翹楚了。」

    號稱「天地之氣,日月之行,風雨之變,歷律之數,詩書禮樂,無所不通」的萇弘頗有些灰心地說道:「如此禮崩樂壞的亂世,學問,還有什麼用處?」

    「在成周無用,在趙氏卻有用!」

    靠岸後,趙無恤當即邀萇弘上馬車就坐,對他敘述起自己的計畫來。

    ……

    「先生也算半個魯人,還記得從泰山附近的蜀邑時,讀過幾卷書麼?」

    萇弘嘆了口氣:「故鄉里閭中只有一卷竹書,在當地豪長手中,被他視若珍寶,輕易不肯借人觀看;鄉中三老掌握的竹簡亦不過四卷,老朽就因為在鄉射禮上比較突出,被三老相中,靠這四卷書啟蒙識字。我大器晚成,離開鄉中後,入魯國官學就學,二十六歲才開始學《詩》、《書》,誦二萬言。二十九歲時至齊國海濱,遇方士,學《易》和各種方術,亦誦二萬言。又至成周,最初為天官小吏,學習天官書四萬言。最後靠著劉獻公的關係,得以進入守藏室,在老子指點下閱覽千卷藏書,頓時愛不釋手,花了數年時間沉迷其中,這才多學了些東西,前後亦不過百萬言。」

    趙無恤點了點頭,這在他預料之中,一百萬字的閱讀量,這就是這時代頂尖大學者的程度,老子、孔子、計然等人也不過如此,不會比後世的一個高中生多。當然,他們也有天分和人生閱歷、口頭敘述來彌補。

    但那些普通的士人,一生的閱讀量能有萇弘三十歲前的八萬言,就足以被稱之為「聞人」了,除了像成周、商丘、曲阜等藏書成百上千的守藏室,在其他地方很少能獲得海量知識,就連孔子教學生,多半也只能口頭敘述。

    所以在大戰之後,趙無恤心裡冒出了一個念頭,一個讓天下士人趨之如騖的主意……

    他說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成周守藏室毀於王子朝之亂。」

    萇弘遺憾地說道:「不錯,藏書大部分被王子朝帶走,守藏室殘留的不過十分之三四。」

    無恤笑道:「就連這十分之三四,天子和劉、單二公也答應給我了。劉公在向趙氏賠償一部分田地、錢帛、人口之餘,也將王城守藏室的不少典籍交割。」

    萇弘痛心疾:「唯名與器,不可假人,這些典籍,也是成周的神器啊,怎能當做禮物送人呢……元帥打算如何處置它們?」

    無恤道:「這些典籍,加上從商丘、曲阜、濮陽、絳都、臨淄、莒、陶丘、薛各地或購買,或獲贈,或抄錄得到的共計萬餘卷殷周和諸侯各國的古籍文獻,將匯聚在鄴城,我要在那裡建立一個新的守藏室,能藏書兩萬卷!」

    「藏書兩萬卷……」萇弘始料未及,為趙無恤這野心怔住了,驚訝程度不比他聽聞此子遷都銅鞮,囚禁晉侯要小。

    「我想請先生作為鄴城守藏室的祭酒,與史墨、史趙、左丘明和部分孔門弟子一起,將其收編整理,編訂成紙張書籍,造福天下士人。」趙無恤胸有成竹,他不信作為一個愛書的博學之人,對政治有些灰心的萇弘會拒絕他。

    他根本就沒有拒絕的可能!

    果然,萇弘猶豫了,重新審視了趙無恤一番,比起之前此子全副武裝逼壓周王卿士,現在衣冠常服,文質彬彬的他更為可怖。

    當年周公旦入朝歌,在他的兄弟和族人們忙著到處搶佔金器,爭奪人口時,他第一個進入殷商的毫社裡,將大巫打算銷毀的甲骨和金文、盤銘全部截留,由此深刻學習了殷禮,加以損益,創製了完善的周禮!

    在獲得顯赫武功的同時,也要粹於文教,這才是中原大國與戎狄蠻夷以力奪取的區別,也是王道與純粹霸道的區別!

    萇弘好奇地問道:「元帥你……究竟想在鄴城做什麼?」

    趙無恤望著廣闊的大河笑了。

    「我想要以鄴城守藏室為中心,建立一座可以容納千人萬人的學宮!」

    「我想要讓天下自由身的士人,盡入吾彀中!」

    「我想要請先生助我,繼三代之絕學,開萬世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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