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778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6-19 23:36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765章 公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周禮中,司寇掌司法,其下有士師掌刑獄,而負責審理案件的法官,則稱之為「理官」。

    趙氏最大的法官,也就是「大理」鄧析年近五旬,他鬢角已經發白,三捋一絲不苟的鬍鬚粘在下巴上,讓他的瘦臉顯得越發古板。

    這位理官的人生經歷非同一般,他在不滿子產之法,便欲改鄭國所鑄舊法,不受君命,而私造刑法,書之於竹簡,被稱之為《竹刑》。他還向鄭國國人、商賈們傳授法律知識,公開承攬訴訟,為人打官司,他在審案的棘下操兩可之說,設無窮之詞,以非為是,以是為非,多次翻轉了案情。這讓鄭國司寇、士師十分被動,只要鄧析到場,便再無人敢主持訟獄。

    此事最終驚動了鄭國執政駟歂,他與鄧析在鄉校辯論,卻被駁得一敗塗地,惱羞成怒之下關了鄉校,還對鄧析下了禁錮令,打算執鄧析而戮之!

    趙無恤在鄧氏族人的請求下聯合鄭國的一些商賈大夫解救了鄧析,將他送到趙氏。鄧析入趙後沒有呆在下宮錦衣玉食,而是開始在長子、晉陽、溫縣等地跋涉,深入民間瞭解疾苦,最終在趙宣子之法的基礎上,制定了一套新的律法,稱之為《趙律》。並在趙鞅的支持下開設官辦學校,廣收門徒,傳授律法、訴訟知識,名法之學在趙氏父子的鼓勵下,儼然在冀州之地流行起來。

    晉國內戰打亂了這種節奏,但也給了鄧析一些新嘗試的機會,比如說難得一見的公審一國公子……

    「我審理過庶民作姦犯科的盜竊案,審理過軍中臨陣脫逃丟失兵器,審理過邯鄲氏謀逆大案,但惟獨沒有接手過對外國公子的訟獄……」

    鄧析翻著厚厚的卷宗,抬眼皺眉看向趙無恤,將他不遠百里從朝歌喚來,就是為了此事,但他卻感覺有些棘手。處理起民事、宗族、軍事案件來鄧析得心應手,可對一個外國公子的宣判,卻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若非要和現世的慣例掛鉤,便是軍事司法和跨國司法了。

    正所謂「不死伍乘,軍之大刑也」,戰爭需要有嚴格的軍事紀律,古代在戰前有《誓》,晉國和趙氏更有嚴格的成文軍規,軍中的司馬、士師要對違反軍法者處以嚴刑,對己方民眾燒殺搶掠者也是大罪,自然要明正刑典。

    可公子陽生犯下的事雖是在戰爭中,但他卻不是趙氏將帥,趙氏的軍法無法推廣到他頭上。

    既然陽生是外國人,那也可以套入跨國司法裡。一般而言,跨國案件的主持者是至高無上的周天子,後來天子失權,就成了霸主代勞,諸侯自有一套「國際法」,專門處理兩國卿大夫之間的糾紛、戰爭、訴訟。

    可如今天下無霸,趙無恤更不是晉國的上卿,對敵國公子,拘押亦可,甚至殺掉也無可厚非,可由他派理官來仲裁公子陽生的罪行,就有些不倫不類了。

    所以鄧析有一點犯難,「將軍,此事無舊例可循,你打算讓我如何審理?」

    趙無恤剛趕到鄆城,沒歇一口氣便要開始張羅此事,他笑道:「先生不是修了《趙律》,並推而廣之撰寫了《魯律》麼,按照此律執行即可。」

    鄧析抿著嘴:「可陽生是齊國公子。」

    「外國人在趙氏領地和魯國疆域裡犯了罪要如何處置,不也寫在條例裡麼?」

    「但那是針對輕俠、游士和商賈庶民的。」

    趙無恤沉思片刻道:「這的確是我的疏漏,應該將範圍擴大,無所不包才行,以後趙氏和魯國的律法便要實行這樣的原則,公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

    「公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反覆咀嚼著這句話,鄧析莫名感到了一絲激動。

    一直以來,「刑不上大夫」這句話一直是肉食者逃避律法制裁,作姦犯科的依憑,鄧析在鄭國就是不滿這種現狀,才私自修了《竹刑》,可就算是他,也不敢將步子邁得這麼大。

    不過他也注意到了,趙無恤說的是同罪,不是同罰。從第一位首創刑獄的皋陶起,罪與罰,從來就不是統一的。同樣是殺人罪,庶民可能會被處死,卿大夫卻只會被罰糧罰錢,這也是時代的無奈,趙無恤還是為特權階級留了一線。

    可從免罪到定罪,已經是難能可貴的進步了!

    但鄧析還是拿不準,趙無恤的意思,是要定陽生大罪,可罰呢?他在訟獄時的判決,可是包括處罰方案的,這其中輕重,鄧析有點拿捏不準,對方畢竟是一國公子。

    「先生何時變得這樣侷促?」趙無恤卻搖了搖頭,似是有些失望。

    「理,治玉也,萬物之脈理唯獨以玉最密,皋陶氏之所以將掌管司法者命名為理官,就是希望能理能將複雜的不法之舉通過嚴密規則進行裁決,明斷是非,以維持人間秩序,先生按照自己修訂的律法審理即可,何必問我的意思?」

    鄧析沉默了,不錯,在鄭國得罪權貴的教訓是他人生的轉折點,經歷一次差點死掉的囚禁後,他再接觸刑律和判決時的確有些畏首畏尾。

    因為他不相信,這世上竟還有不想凌駕於刑律之上,利用權勢曲解律令,以達到自己目的的主君!

    可趙無恤卻讓他驚訝了,這位小將軍,對待如同初生嬰兒的刑名律法,卻有別國諸侯世卿所沒有的寬容和理解。

    他認真地問道:「將軍當真肯放手讓我獨立仲裁?」

    趙無恤應諾:「此時如此,以後也會如此,不到事非得已的時候,我絕不會幹涉先生的司法!」

    鄧析突然笑了:「我猜想將軍肯定對公子陽生恨之入骨,必殺之而後快,如今卻將裁決他的繩索交到了我手中,若我給陽生定的罪罰不是將軍所期望的呢?」

    「即便如此,我也會坦然接受。」趙無恤笑了笑,讓鄧析一時失神。

    他背著手,看向鄆城幕府府邸窗外的景象,被齊人圍攻數月後,這裡一片凋敝,曾經的輝煌不見,恢復到戰前的狀態可能要三五年時間才行。

    「我聽說,上古之時的審判屬於神判,由族中的巫祝用石製的獬豸獸輕觸犯人,以確定是否有罪,稱為觸審。然而這種觸審名義上是鬼神意志,實則是非全由巫祝掌握,以至於冤、假、錯案橫行,罪及無辜者甚多,所以皋陶斷然廢除了這一制度,使審判由神斷變為人斷……」

    鄧析點了點頭:「的確如此。」

    無恤繼續說道:「人們常說蒼天有眼,有罪必遭天譴,可我卻不相信什麼天譴,只相信人罰。陽生在西魯犯下的罪行,鄆城百姓有目共睹,證據遍地都是,根本不用細細收集,便有無數訴訟者來控訴血淚。」

    他轉過身,嚴肅地說道:「我也相信先生是公正的,作為皋陶的後裔,我一直希望能重現那時候的執法公正嚴明,讓國中再無冤屈,讓百姓各得其實,讓惡人不敢作姦犯科,這才是律法規範天下的盛世。我一向認為法是百世之基,肇基便從這場鄆城審判開始,我在此為民請命,明日的審理,就拜託大理了!」

    趙無恤對著他一拜,鄧析連忙還禮,心中肅然起敬。也許是同為嬴姓的緣故,他覺得趙無恤和皋陶一樣,對法有難得的正視和尊重,趙氏看上去的確很像「依法治國」的樣子。

    他鄭重承諾道:「惟明克允,施象惟明,鄧析一定恪守皋陶的這兩點,按罪治刑!還西魯民眾一個公道!」

    ……

    「中國古代的司法,沒有設立專門的偵查機關(明代的錦衣衛、東西廠為特例),辦理刑事案件,在審判之前,沒有專門的偵查程序,基本上是偵審不分。同時,古代也沒有設立檢察機關提起公訴……」

    這是後人對中國古代司法的詬病,可歷史已經在法的萌芽期便悄然發生改變,鄆城審判雖然是一場勝利者對失敗者的判決,卻開創了許多先河……

    首先,由鄆、汶上等數縣士師代表官方,聯合發起對齊軍的公訴。鄧析則嚴格按照既定的偵查程序,派出他「大理」下屬的一批詳斷吏明察暗訪,收集了遭受齊軍禍害的民眾千餘人提交的證據證詞,並記錄在案。

    接下來,便是將在鄆城坐獄的公子陽生等戰犯提出來,由鄧析和他的學生們進行審理。

    春秋之際的法庭被稱之為「棘下」,鄆城的棘下並不如後世法院雄偉高大,僅能容納數十人,能進來旁觀審理的只有少量證人和趙無恤派來的監督者,他自己甚至沒有到場,這是放手讓鄧析裁斷。

    一道鐘聲,大理官鄧析戴著高高的獬豸冠步入庭中,一身黑衣顯得肅穆無比,讓小聲說話的眾人下意識噤聲。

    鄧析坐在案後,同樣一身黑衣的學生們跑前跑後,遞交上他已經過目數遍的卷宗供詞,同時不斷傳喚重要證人發問,每一句都很有耐心,每個字都有筆吏如實記錄。

    就這樣,數個時辰過去了,期間戴著鐐銬被押上來的公子陽生甚至有自辯的機會,然而庭內證據如山,屋外輿情激憤,他的自辯根本無從談起,只能不斷強調自己的公子身份,要求得到趙氏寬容。

    其實,讓犯人自辯,這只是顯示「司法公正」的一個過場而已,他的罪,鄧析心中早已有數。

    最後,在短暫的休庭後,以《魯律》為綱,綜合情理、先例,鄧析宣佈了判決。

    在鄧析那不帶絲毫情感的判決書中,入寇罪,殺人罪,外加壞田、屠戮、強暴,甚至還有一條趙無恤加上的」反人倫罪「,一道又一道罪責像從天而降的大山般,砸到公子陽生和其他齊人將士的身上,壓得他們喘不過氣來。

    罪如此之重,罰呢?

    「趙將軍何在?我是齊國公子,豈能受此屈辱?」歷史未來的齊悼公,現在卻只是一直驚懼不安的小麻雀,眼睜睜看著籠子罩到頭頂。

    直到現在,公子陽生依然不相信自己會遭到重罰,戰爭來來去去,類似他的所作所為,諸侯間誰沒做過?最後即便被俘虜,也會從寬以待,這是這時代公子王孫,世卿大夫們的特權,律法?在他們看來就是一個無用的鐵鼎,一張可以輕易折斷踩在腳下的簡牘!

    可惜,這是在趙氏,在魯國,不是齊國……

    鄧析起身,他側面的全場理官亦然,旁聽全場的趙軍軍吏、幕僚也下意識站了起來,這架勢,讓他們感到了某種「神聖」。

    壓著心裡的激動,鄧析宣佈了來自他,來自律法,也來自西魯千餘冤魂,來自上萬民眾的仲裁!

    「公子陽生為首惡,罪不容赦,遊街示眾後,腰斬於市!」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6-19 23:36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766章 宥之?殺之?

    「請將軍收回裁斷,收回腰斬公子陽生的命令!」

    國夏漲紅了臉,他現在極其後悔當初投降的決定,自己應該在汶水岸邊奮力一搏,事若不成,則自刎而死,也好過現在所受的煎熬。沒錯,他和高無邳被奉為賓客,趙無恤以禮相待,可對待公子陽生就不同了,國夏本以為頂多是拘押起來,等待齊人的贖金,這期間陽生或許會吃點苦頭,可應該不會有性命之憂。

    但讓他沒想到的是,趙無恤竟然採取了這種方式,做出了這樣的決定!

    腰斬,這是遠超五刑的酷刑,只對大惡之人使用,對於一國公子來說,對於齊國公室來說,無疑是莫大的恥辱……

    於情於理,國夏雖然身為敗軍之將,卻也想極力阻止。

    趙無恤卻推得一乾二淨:「這不是我的裁斷,是理官的判定,這也不是我一句話能收回的東西。昨天的審案過程國子也在旁目睹,程序公正,合乎禮,也合乎法。書.呂刑》裡不是這麼說的麼?原告和被告都到齊了,獄官通過觀其言、察其情來審理案件。五種審訊的結果確鑿無疑了,就按照墨、劓、臏、宮、大辟五種刑的規定來判決,《魯律》對外國籍貫者在境內施加暴行,則多了腰斬一條。「

    「所以理官的判決合情合理,判詞也寫在紙、簡牘上各一份藏於府庫,絕不能輕易更改。」

    「可陽生畢竟是齊國公子,周室和齊國有舊規,以八辟減免刑罰。其中就有議貴之辟,將軍不顧他的身份便要斬之以斧鉞,實在是有失趙氏體面!」國夏說的激動,不由又前進了一步。

    「體面?」趙無恤重重一拍案几,站了起來,國夏身後的黑衣侍衛們也齊齊將手放在了劍柄上。

    趙無恤讓他們稍安,但語氣已經比方才重了許多:「國子居然和我談體面?汝等帥齊兵入寇魯國,縱容手下禍害鄉閭時,可曾在乎過自己作為卿大夫的德行體面?陽生為了報復曾淪為趙氏俘虜,下令濫殺無辜時,可曾在意過他身為齊國公子的體面?至於被殘忍戮殺的高魚大夫,被搞得家破人亡,妻離子散,死後屍體在荒野裡被野狗啃食的數千魯人,誰又考慮過他們的體面!」

    「我見過最高尚的庶民氓隸,也見過最卑鄙的公子王孫,陽生在我眼中,不比那些慘死在溝壑裡的魯國黎民高貴半分!在我的律法面前,就算是齊侯在魯國境內犯了罪,也要受應有的懲罰!」

    國夏無話可說,只是瞪圓了眼:」齊國不會接受如此折辱!「

    「齊人接受又如何,不接受又怎樣?」趙無恤看國夏已經帶上了一絲傲然:「難道齊侯還有力反擊?國子已經全軍盡沒,齊國南境大開,柳下跖帶著八千兵卒腳程極佳,徐承近百條快船風馳電掣,你說他們如今到哪裡了?是陽州,是平陰東阿,還是……臨淄郊外?」

    國夏臉色發白,如今齊魯攻守之勢已經替換,這才幾天功夫,齊國邊境已經處處遇襲,小邑或降或陷,盜跖幹起老本行來駕輕就熟,搶光府庫糧食後,便讓舟師快船揚帆運回。若非趙無恤西線吃緊,齊國早已是刀俎上的魚肉了。

    「你……將軍莫不要以為打勝了仗,便能為所欲為!」

    「我這也算為所欲為?」趙無恤不怒反笑。

    他解下鶡冠,如墨的黑髮披散下來,然後指著明顯斷了的一截道:「我在途徑鄆城時目睹了此地的慘狀,當眾斷髮發誓,一定會為他們做主報仇。如今我打贏了這場仗,俘虜了所有的齊人,可我也未像陽生一般肆意妄為,我壓制自己憤怒,饒過多數齊人的性命,我按捺自己的耐心,將國子和高子,這場戰爭的統帥者奉為上賓,而不是與陽生一樣送到棘下讓理官定罪。」

    「此事已定,國子若有不服,大可為陽生,為被判罪的齊人將士提出訴訟,再由理官決定是否需要重審。但說實話,陽生之罪證據確鑿,即便重審,大概也會維持原判,請回吧!」

    趙無恤讓侍衛開門送客,國夏氣呼呼地走了,繼續回到軟禁他的地方。待他離開後,一直旁聽的項橐閃了進來,在好笑國夏沒有自知之明的窘態之餘,他心中也隱隱擔心,便上前訥訥地說道:「殺公子陽生,此舉雖然大快西魯人心,可若饒他一命,會不會對主君更有利?」

    ……

    無恤瞥了少年一眼:「凡事必有利弊兩面,你倒是說說,要怎麼處置才合適?」

    「或許,把他關起來……作為人質?」項橐說,這或許是個辦法……

    趙無恤笑了:「陽生在齊國內的地位你不是不知道,你覺得齊人還在乎他?」

    項橐撓了撓頭,的確,據說齊侯對這個兒子已經嫌棄到了極點,留著陽生做人質,只怕連一萬石糧食也換不到。

    「我擔心將軍這麼做,會受到無端的敵視,陽生不受重視不假,可他是一國公子也不假,只怕會讓諸侯和卿大夫們心生不滿,成為將軍的敵人。」

    「心生不滿的同時,也會心生恐懼。」

    趙無恤招呼項橐坐下,又給他上起了課。

    「你知道麼?晉文公重耳是個瑕疵必報的人,在外流亡時受了很多委屈,他成為晉侯後,便開始大肆報復曾羞辱過自己的敵人。這位心胸不寬的霸主在郭偃的建議下,凡事都要套上一副按禮法行事的皮。郭偃、李離等作為晉國的士師、理官,公然以投靠楚國的罪名提審諸侯,認為他們有罪,於是又是派人去毒殺衛成公,強迫曹共公割讓土地給魯、宋。當時誰都接受不了晉國的行事霸道,卻無可奈何,只能咬牙忍著,可這一百多年下來,不都習慣了麼?但凡有點諸侯間的糾紛訴訟,便忙不迭地跑到晉國求霸主仲裁……「

    項橐撓了撓腦袋:「的確如此不假,但……」

    無恤止住了他的話:「你怕趙氏招惹更多的敵人,我在此感謝你的好意,只是我不怕再有更多敵人了。去年這會,我一度天下皆敵,可這些敵人裡,范、中行、邯鄲、公孫疆、衛靈公、季氏、齊國,卻都一敗塗地,滅的滅,殘的殘。」

    他嘆了口氣:「你應當知道,我能有今天,依靠的是士和民眾,而不是卿大夫的支持,我走的是一條既繼承又革新的霸道。舊禮裡合理的,對我有利的,那便保留一二,有礙於我前進的,踢開便是。放在汶水之戰前,我也許還得忍辱負重,委屈自己和無辜的魯人,饒陽生一命,如今就不必了。所以啊,項橐,不要總想著去迎合、習慣那些古老的舊禮樂,他們已經崩壞得不成樣子了,現在,要讓天下人來習慣趙氏的新規矩!」

    項橐震驚了,呆呆地看著趙無恤,的確,若連自己的領民都保護不了?若畏手畏尾地拉著他們忍住仇恨,陪自己做舊禮制淫威下委委屈屈的小媳婦,那趙無恤還有什麼理由,讓魯國人為自己去戰場上拋頭顱灑熱血呢?

    饒過陽生,齊人不會對他感激分毫,反倒會嘲笑他的軟弱和婦人之仁。殺了陽生,雖然會讓自己受到不少蒼蠅的嗡嗡唾罵,卻能震懾趙氏內外的貴族,同時帶給西魯三十萬魯人一個公道,徹底贏得他們的忠誠,對自己的忠誠,也是對他尚在襁褓中兒子的忠誠……

    就用陽生身上流著的姜姓鮮血來澆築趙氏在魯國的統治根基罷,就用他的小命來祭奠律法被貴族隨意踐踏的舊時代罷!

    趙無恤束緊頭髮,舉起沉重的卿士冠冕,重新戴到頭上,再度恢復為殺伐果斷的堂堂將軍,起身時腰間長劍巍然挺立。

    「據說上古時堯的共工之官孔壬犯下大罪,寬厚的堯帝曰『宥之』三次,而剛正不阿的皋陶則曰『殺之』三次,最後殺沒殺典籍也沒記載清楚,大概是殺了吧。我喜歡這位嬴姓祖先的做法,這一次,我會支持鄧子到底,陽生,必須死!」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6-21 00:31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767章 萬歲!

    「他的臉跟剛磨出來的豆漿一樣白。」

    一個天真爛漫的魯國童子,指著戴著枷鎖示眾的陽生如是說,這位昔日公子,如今卻成了趙氏的戰犯,在被押往市上正法的路上。趙無恤還是給了陽生一點「體面」的,他不像身後的齊人軍吏一般穿著囚服,而是換上了嶄新的錦服衣冠這讓人一眼就能看出,誰是今天行刑的主角。

    可惜陽生沒有慷慨赴死的勇氣,才走了一半路,他便已嚇得臉色煞白,惹得圍觀的鄆城人嗤笑不已。

    公子陽生腳下虛浮,短短幾天的監禁生活比幾年的俘虜生涯更難熬,至少在銅鞮宮時,他只是晉侯展示威望的戰利品,沒有性命之憂。昨晚陽生徹夜難免,赤著腳在他的囚室裡踱來踱去,就像小時候跟隨他父親齊侯在少海邊遊玩時,看到困在大網中的海鮫一樣掙扎不安。

    他清楚地記得,那條長達數丈的大海鮫被捕獲時齊國漁民發出了一片歡呼,一邊痛訴這條海鮫曾在淺海吞噬了無數下海採珠撿蛤的人命,一邊用鋒利銅削對它進行報復:鮫鰭被割下,製成美味的肉羹;鮫革被剝離,可以做成極佳的甲衣,讓箭矢很難射入;接下來是開膛破肚,鮫肝可以讓失明者重見光明,鮫鰾可以吹鼓後當浮水的氣囊使用……

    很快,這條在海中不可一世的惡鮫,便只剩下了瞪圓的魚眼和一身血淋淋的骨頭。

    陽生不知道自己明日會不會也遭受這種對待,他就算死了,也是趙無恤用來立威和收買人心的祭品,和那條海鮫的下場一樣。

    人總是對死亡心存恐懼,地位越高,生活越好的人就越是怕死。

    陽生很怕,出門時他怕極了,走在鄆城的大街小巷裡時更是怕得要命。他身上的衣服雖然光鮮,但腳下的履卻很薄,街上粗糙的石頭磨著他腳底。一個月前,他還是率軍來攻略此地的師帥,在戰車上俯瞰這些魯國賤民,看誰不順眼就讓兵卒斬殺,可如卻淪為死囚,被眾人圍觀。

    鄆城裡鐘鼓齊鳴,召喚整個城邑的人前來。最初看到他的是維持秩序的趙兵,原本在小聲地議論著什麼,等陽生被押著走過來時,全場忽然陷入一片寂靜,一千雙眼睛轉過來盯著他。

    等陽生走了以後,他們才交頭接耳:「齊國公子就長這模樣?同樣是貴人,比起將軍差遠了。」

    一旁的兵卒一臉鄙夷:「怎麼能將這等斗屑之人與將軍相提並論!?」

    接下來才是真正的眾目睽睽,鄆城父老男女扶老攜幼,不遠百里趕過來,足足有好幾萬。街道擁擠狹窄,人群緊緊地擠在一起,後排的人努力踮起腳尖想看看齊國公子長啥樣,但都是持戟的趙兵擋了回去。

    不過還是有很多人視線良好,兵卒、工匠、農圃,這些在陽生眼中污穢不堪,蓬頭垢面的魯國鄙人,都在曉有興致地觀看陽生的恥辱,享受趙氏承諾帶給他們的復仇。

    「活該!」他們齊聲說道。

    「畜生!」

    嘈雜中,又一個聲音尖叫起來,是一個女人,大概是丈夫或兒子被齊人所殺,自己又被亂兵糟蹋,此時痛苦地哭泣著,不過卻不耽誤她朝陽生的位置扔腐爛的菜葉。陽生堪堪躲開,那黑乎乎的穢物從他身邊飛過,落到後面跟著的齊人軍吏身上。他們也是囚犯,罪名與陽生相當,一共一百多人被判了五刑,其中一半是死刑,另一半是黔、劓、剕、宮等肉刑。

    這一路好長,似乎用了一百年才穿過街巷,陽生終於走到了他的終點,鄆城市肆。寬闊的市場被清空,行刑的檯子早已被搭建起來,戴著皂色的幘,身穿紅色短打的劊子手正站在台上,冷冷地盯著他看……

    被那人盯上的時候,陽生一路強撐著維持的公子形象終於垮了,他雙腿一軟,整個人跪倒在地上。

    ……

    劊者,斷也,是對行刑者的稱呼,但凡大辟、腰斬等刑都由他們來做。

    不過今天的劊者身份有些特殊,鄧析給陽生叛了重罰,在管牢獄的小吏裡卻找不出敢對齊國公子動手的人。他只得向趙無恤求助,從掌管軍中殺頭的侍衛裡挑出一人來擔此重任。

    站出來做這事的是漆萬,趙無恤的黑衣侍衛之首。

    午時已過,天氣有些炎熱,漆萬隻穿著一身紅色短打。他早就不是當年宋國漆員裡的老實苦工了,在武卒裡待了五年後,手上沾的人命起碼上百。作為趙無恤親衛期間,也手刃了不少違反軍紀者。他就是將軍的劍,將軍的刀,讓斬誰便斬誰,不會有什麼心理障礙,所以看上去神色平靜如常,盯著被押送過來的陽生臉上猛看,彷彿上面有朵花。

    春秋之世,只有罪大惡極的犯人才會在午時三刻處斬,而且死刑一般都在秋天處決,定罪審決就要殺頭的也都是大案惡人。比如在秦國與晉國戰爭裡,被晉人當場抓獲的秦國間諜。這位齊國公子在鄆城犯下了滔天罪孽,他做的絕,趙無恤也做的絕,能怪誰?

    公子陽生好像很害怕,也不知是怕漆萬,是怕刑台上的斧鉞,還是害怕死亡本身。有那麼一會,他開始拚命掙扎,試圖反抗,但高大的趙兵立刻扼住他的喉嚨,把他按在地上,直到他停止掙扎,才一個人掐著一支胳膊,將他半拖半拽地押上台階。

    這期間陽生哭喊著,「放開我,我乃公子貴胄……汝等不能……」他毫無公子形象,但無濟於事,漆萬和助手合作,將他按到斧鉞之下的橫木上用繩子固定好。

    刑場周圍的一萬多人被陽生的醜態惹得哈哈大笑,貧富貴賤,各色人等都有,每個人臉上都頗為興奮,有點像冬至臘祭的年節氣氛,從上古到如今再到後世,中國人就喜歡看行刑。

    熱得滿頭大汗的理官開始念陽生和眾多齊人戰犯的罪狀和處置,聽著那些齊人曾施加到他們頭上的罪行,人群又開始搔動起來,這次的確激起了魯人的怒火,有人又忍不住沖陽生大罵,還有人隨手摸起什麼砸過去,場面又有些混亂。

    趙兵們又轉身開始彈壓,而理官在噪雜聲中,終於唸到了「腰斬」二字。

    漆萬飲了一口酒噴到手上後,便朝進行腰斬的刑具走去,這是一個巨大的鬼頭銅鉞,鋒利而笨重。

    聽到腰斬二字,陽生也嚇壞了,被死死綁住依然亂動不已,鼻涕眼淚流得到處都是。

    「公子,你若不動的話會容易些,」漆萬在活動胳膊,試試刑具鋒利與否。

    「想躲的話,你還是會死,且死相會很難看。大鉞雖然鋒利,用起來卻沒那麼簡單,必須像庖廚解牛一樣,諳熟腰骨空隙,否則一刀下去不能砍斷,圍觀的人群會嘲笑我手藝不精,到時候我也尷尬,公子也難受,要剩下半截身子在地上掙扎很久。對,就這樣,伸直腰……」

    這幾句大實話卻讓陽生嚇壞了,非但沒停,掙扎得更厲害了,大喊大叫,漆萬的助手只能替他將嘴堵上。

    當漆萬握緊重達四十斤的大銅鉞,高舉過頭時,午時三刻的灼熱陽光在鋒刃上流動著!

    被齊軍陽生部禍害過的難民目不轉睛,坐在馬車上的魯國上士緊張地嚥了嚥口水,來看熱鬧的婦人則驚叫一聲,摀住了懷裡孩子的眼睛,殊不知孩童透過指縫,依然能看到接下來血腥的一幕!

    流光閃落,陽生被漆萬一鉞斬斷身體,前後各一半在橫木上斷成兩截,腸肚嘩啦流了一地,鮮血從斷口中噴灑而出……

    「啊!」

    陽生在慘叫,嘶聲力竭地慘叫。

    但他的聲音很快就被歡呼掩蓋了,響徹整個鄆城的歡呼聲!

    「斬的好!」

    ……

    「斬的好!」

    一直以來,齊人因為國力強盛,屢戰屢勝對魯人產生的心理優勢,徹底扭轉了過來。齊襄公殺魯桓公,淫魯侯夫人文姜,這一代齊侯更是視魯昭公為臣子,以上無不是魯國的奇恥大辱,但卻從未有一位魯國公子,在臨淄、東阿受如此之刑啊!

    所以士為一雪前恥而興奮,民為家仇得報而痛快。

    「糟了……」漆萬擦去濺到臉上血點,猛地想起什麼事來,在旁邊的理官問何事時,撓了撓頭道:「將軍讓我記得問下公子陽生的遺言,我給忘了。」

    以他的低賤出身斬殺一國公子,要說不緊張,那是不可能的,漆萬發現自己的手在發抖,有惶恐,也有激動……

    在歡呼中,漆萬抬起頭,看到離此百餘步的市掾吏小樓上,趙無恤也在那裡觀看行刑,身邊環繞著他的將吏和幕僚們。

    無恤似乎沒將漆萬遺忘的事記在心上,對他點了點頭,然後便笑著向朝他歡呼不已的魯國人行禮致意。

    「無恤的承諾,今日兌現了!以陽生之命宣告天下,敢對我的子民犯下惡行者,無論他是何人,無論他身份如何,必擒而誅之!」

    魯人回過頭朝趙無恤下拜,連漆萬等人也不例外,萬餘人齊齊向他倒伏,而對他的稱呼也層次不齊,有喊「主君」者,有喊「將軍」者,甚至還有孤陋寡聞者喊他「司寇」的。

    不過最終,都化為了同樣的崇拜和祝福。

    「萬歲!」

    ps:秦王坐章台見相如,相如奉璧奏秦王。秦王大喜,傳以示美人及左右,左右皆呼萬歲。《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

    孟嘗君曰:「市義奈何?」曰:「今君有區區之薛,不拊愛子其民,因而賈利之。臣竊矯君命,以責賜諸民,因燒其券,民稱萬歲,乃臣所以為君市義也。」《戰國策.齊策四》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6-21 00:36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768章 當歸(上)

    「萬歲!」

    「萬歲!」

    響亮的合聲震撼了鄆城的黃色夯土城牆,讓人聽之色變。

    每一刻都有更多的人鄆城各處聞訊趕來,走過來跟著一起歡呼。此時此刻,他們都朝趙無恤所在的市掾小樓奔跑,推推搡搡,磕磕絆絆,想離他近一點,想聽到他的聲音,觸到他的腳尖。

    趙無恤安排在樓下的黑衣侍衛,根本無法將瘋狂的人群擋在外面,人潮湧動帶著小樓似乎都開始顫動,連身邊的將吏幕僚也緊張了起來,只有計然笑吟吟地摸著鬍鬚,頷首不已。

    「殺一人而舉國歡慶,今日之後,西魯國人必將相互勸誡,我已經能預見到了,父勉其子,兄勉其弟,婦勉其夫,都異口同聲地說:有這樣愛護子民的主君,為他而死又何妨?將軍離開魯國時,軍中只怕又要多出至少萬餘人的生力軍了。」

    趙無恤對計然的預見深以為然,他笑道:「在朝歌和邯鄲,我可享受不到這種待遇。」

    他在心裡告誡自己,西魯數縣的三四十萬民眾,依然是他打贏這場大戰最堅定的支柱。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股巨浪不會打翻他,而是會送他直掛雲帆濟滄海!

    他的目光越過民眾,看向刑場上陽生尚在抽搐的半截屍體,嘆了口氣道:「只可惜了那一身新衣裳,都是上好的魯縞織造,讓人替他收屍,把衣裳剝下,將上半截送去齊國給齊侯留個念想,至於下半截……」

    趙無恤停住了話,摸著短鬚想了想,這半截血裳,是該給鄭國送去呢?還是給魏氏送去呢?

    ……

    與鄆城的雲開霧散不同,東阿的天空一片陰霾,距離汶水南岸的大敗已經過去了十多天,該知道的消息,也差不多傳回來了。

    不過最初齊侯得到的情報不是國夏率部投降,而是「國卿、高氏世子雙雙戰死」,一位僥倖從戰場上逃脫的軍吏還繪聲繪色地向齊侯杵臼講述了國夏的殉難經過,齊侯聞之落淚,便當場給國夏寫了一篇祭文。

    「嗚呼,安內攘外,端賴重臣。昊天不吊,折我股肱」……這篇飽含了杵臼哀傷的祭文,在稍後便被他親自撕毀,燒成了灰燼!

    齊侯被擺了一道大烏龍,因為消息最終被確認,國夏,他根本沒有死,而是投降趙無恤了!還是帶著三萬大軍一齊投降的!

    「國夏辜負了寡人,誤了齊國!」

    杵臼心裡重重挨了一刀,頓時暴跳如雷,對國夏和高無邳的感官大降,大罵他們一將無能,三軍受累。他本來就垂垂老矣,這下更氣得臥床不能理事,軍政都交給了諸卿大夫,他自己則帶著鮑牧有力無氣地擺駕回臨淄去了。

    陳乞被任命為南都之守,他組織了近萬人來守備東阿、平陰,晏圉則帶著五千人留守穆陵關,勉強能擋住柳下跖偏師和徐承水軍如潮的攻勢。

    不過陳乞的心思卻不在防禦魯軍上,從戰前到戰後,他一心一意,都想著如何將國、高二卿徹底埋葬,讓陳氏在齊國獨大!

    齊軍大軍進攻魯國,與趙無恤發生碰撞,這種情勢是陳乞努力創造的結果。

    國夏、高無邳請求東阿發兵接應也是被他按下的,陳乞就希望兩人能和趙無恤打個兩敗俱傷。

    最終,事情的結果與他想像的有差異,國高是敗了,可趙氏贏得太過輕鬆,這讓陳乞有些隱憂,但僅是隱憂而已。

    要是汶水之戰後趙無恤大舉進攻,他或許還會聯合國內卿大夫共同禦敵,以保證齊國這條大船不沉,先將侵略者趕走再內鬥不遲。既然現如今見趙無恤沒有攻齊的**,而是轉頭去馳援軍情如火的西線,陳乞便放下了心來,開始集中精力搞內鬥。

    國夏、高無邳戰死的假消息是他放出來的,那個軍吏也是他的人,為的就是讓齊侯感覺自己受到矇蔽,恨透國夏,同時再也不相信還在國內的上卿高張!

    這只是他諸多陰謀中的一環,陳乞要搬倒國、高二卿,讓自己成為執政,掌握齊國的權柄,好在變幻莫測的季世搶佔先機。

    與此相比,柳下跖和徐承雖然來勢洶洶,可只要確保防門以北不失,泰山以南的疆域本來就是魯國的地盤,如今被奪走也無傷大雅,反正他陳氏的領地遠在濟水以北,趙無恤傷不到他分毫。

    所以陳乞收縮了兵力,幾乎是在坐視魯人長驅直入,同時讓手下密切關注齊侯的身體狀況,一天要不停派人往返報告三次!

    他對齊侯還是有一些忌憚的,這位國君最初是傀儡,後來卻靠晏嬰的妙策奪回了政權。他一直在國內玩平衡,重新啟用國高二卿壓制他父親陳無宇,又製造了晏嬰、司馬穰苴一派兩不相幫,在平衡失敗後又棄用司馬穰苴,敲打陳氏。到陳武子暴死,年輕的陳乞戰戰兢兢接受並不算很強的陳氏時,齊侯又拉了他們一把。

    不過這種做法,在如今已經強大起來的陳乞看來,無異於自掘墳墓。

    齊侯對誰都不信任,只是利用和權衡,包括陳乞,若他能呆在臨淄,一定有更好的機會取代高張成為正卿,可齊侯卻將他留在了平陰。這一次國、高已垮,杵臼是要依靠鮑牧了麼?

    但這並沒有什麼用,陳乞太瞭解鮑牧了,此人只需要自己稍加煽動,就會被牽著鼻子走,絕不是個能臨終託孤的好人選。

    「我聽聞韓氏的上黨已陷落,趙氏的長子也岌岌可危。趙無恤急著西歸,應該會很樂意接受我支持的和約。但只要國君一天不死,和談便無法順利開始,國君已經老糊塗了,陷入了爭霸的執念裡,為了自己的顏面,他不惜拉著整個齊國陪葬!」

    幸好,齊侯的死期不遠了,看得出來,這位七旬老人已經快燈枯油盡了,這個在位五十年,遏制了齊國卿大夫分權的長命國君一死,一場對齊國的瓜分也迫在眉睫。

    陳乞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幾十年,他讓海濱術士進獻的紅色藥丸吃一顆兩顆能讓人精神抖擻,可日復一日卻能削骨剝髓。齊侯已經行將就木,現如今,就剩下一樣能深深刺激到他的東西了。

    簡直是是瞌睡送來了枕頭,就在這時,公子陽生在鄆城被處死的消息傳來,連帶那件染血的半截衣裳……

    「這是趙無恤給我的大禮啊。」

    摸著血漬仍在的亡者衣物,陰謀家陳乞露出了一絲笑,他曾有過扶持陽生的打算,還讓兒子接觸陽生,博取他的好感,可如今看來,此子是扶不起來的,死了也好,他那屈辱的死,讓齊國顏面掃地的死,正好能給他父親致命一擊!

    在讓人火速將此物送去臨淄給國君過目的同時,陳乞又給自己那還在邯鄲和河間地盤桓的兒子陳恆寫了一封信。

    信中只有兩個字:

    「當歸!」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6-21 23:40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769章 當歸(下)

    邯鄲城既古老又年輕,土黃色的牆垣聳立於丘陵邊緣,這裡本是一片荒茂密的森林,但近千年來,不斷有人遷徙過來。

    最初是有易氏,然後是游耕遷徙的殷人趕著牛馬途徑此處,一座座茅屋,祭壇和羊圈在這曾經長滿森林和草場的土地上拔地而起,荒涼而泥濘的地面被人踩踏出了一條康莊大道。在他們建立一個大王朝後,邯鄲作為畿輔之地,還在此修築了行宮。

    隨後是周人的邢國、赤狄部落,最後是晉人,邯鄲君趙穿封於此地,不過現如今,邯鄲氏的統治也早已破滅了。城頭大旗變幻,從邯鄲到趙,或許明日,又會換成中行或陳……

    四月將盡的時候,陳恆和他的大軍錦旗招展渡過大河,踏過平原,進入邯鄲視野之內。

    這個時間點,趙無恤正在圍攻帝丘,衛國只剩下了一口氣。在河北,陳恆也終於打進了晉國腹地,開始執行他「圍邯鄲以救衛」的計畫。

    趙無恤去年席捲范、邯鄲領地,但這些地區並不穩固。

    陳恆鑽了趙軍主力東去的機會,但他沒有去碰河內,雖然范氏的舊臣在地方上仍有一定實力,自從陳恆渡河入晉後,或主動或被動來聯繫他的便有不少。只可惜趙無恤留下八千重兵鎮壓溫縣、朝歌等地,那些人已掀不起大風浪。

    他的目標是邯鄲一帶,在陳恆想來,趙氏剛征服那裡半年多時間,邯鄲族滅太過慘烈,地方上應該有不少邯鄲舊臣心懷不滿。加上中行氏實力猶存,三方合力之下,或許能顛覆趙氏在此的統治,將掙脫開的包圍網再度合攏。

    然而叫陳恆沒想到的是,邯鄲人對趙氏不但有畏懼和害怕,也有擁戴,在戰後獲得大片土地的邯鄲兵卒,反倒成為捍衛趙氏統治的急先鋒,處處與陳氏作對。

    此外,邯鄲守將郵無正不愧為天下名將,給陳恆和中行黑肱好好上了一課。郵司馬只靠手裡三五千兵力,便將合軍兩萬的陳、中行聯軍牽著鼻子走。他從不與他們正面碰撞,總是利用五百騎兵和收編的白狄徒卒偷襲,弄得陳恆煩不勝煩。

    來晉國一個多月,他分散在大軍周圍的偏師已損兵一千,輜重也被燒燬不少。陳恆只能改變齊軍一直以來將軍隊鋪開分掠四地的思路,將兵力集中在一起,與中行氏匯合,直接推到了邯鄲城下。

    戰爭來來去去,沒有停歇之日,帶給這片土地的傷害是無法計量的。趙軍攻邯鄲算得上不戰而屈人之兵,可陳氏和中行氏的聯軍過境卻毫不留情。

    曾經環繞邯鄲城的土地、農田和果園已經消亡殆盡,只剩下泥土和灰燼,以及四處散落的燒焦的房屋和磨坊的斷壁殘垣。廢墟上生長著野草、荊棘和灌木,除此之外,連一點莊稼都沒有。

    郵無正善攻,對於守城也表現不俗,他採取了堅壁清野的策略,城內存糧還夠半年,他有的是耐心與敵人周旋,只要給趙無恤贏得擊敗齊國的時間,勝利終將屬於趙氏。

    他的應對很得當,和帝丘被圍成鐵桶一般的情況相比,邯鄲城並沒有受到強有力的包圍。陳恆和中行黑肱並無攻破邯鄲城大門或者衝擊高牆的打算,趙無恤有信心月餘破朝歌,陳恆和中行黑肱卻沒有,他們手裡沒有投石機,沒有雲梯以及各種匪夷所思的攻城器械,只能靠人命去堆。

    這種虧本買賣,精明的陳恆自然不會做,所以只能圍而不攻,他和中行黑肱都不願承擔傷亡的風險。他們在等,等待太行以西的知伯如約派兵過來,一起打下邯鄲,再從北向南推進。

    只可惜時間不等人,五月初,在籍秦終於帶著五千兵卒通過知氏控制的壺口關進入邯鄲地區時,中行氏殘部卻已萌生退意。

    和陳恆年紀相仿的中行黑肱繼承了他父親的卿位和領地,只是經歷河內的數次大敗後,手裡兵卒已不到一半。

    他原本摩拳擦掌準備收復邯鄲等失地,復興家族,為此不惜出賣地廣人稀的河間地,以獲得陳恆的幫助,卻不料前方邯鄲未下,後面的老家卻失了火……

    「中山南下,進攻了鼓、肥二城……」中行黑肱接到這個消息時臉色煞白,將帛書緊緊捏在手裡揉成一團。

    ……

    中山,是一個新出現的國名,諸侯通常仍稱他們為「鮮虞」或「白狄」。

    一百多年前,白狄與秦都在雍州,其最初的分佈區域,主要在秦國北部,後來白狄因為氣候乾旱,新的戎狄部落威脅,以及秦國壓力下開始了大遷徙。他們越過太行山向東發展,佔據了空蕩的常山和鮮虞水一帶定居下來,建立了鮮虞、鼓、肥、仇由等新部落,並逐漸向邦國演變。

    晉國對這些新出現的狄人邦國覬覦已久,尤其是將家族重心放在東陽之地的中行氏。中行吳先後滅鼓、肥等鮮虞屬國,而最終目的則是滅亡鮮虞,全取河北。

    然而鮮虞人卻未輕易屈服,他們部民眾多,男人勇敢善戰,在接受了中原先進的農業和文化後,更迸發出驚人的韌性。十年前,鮮虞出兵晉國平中,大敗晉軍,俘虜晉國勇士觀虎,報了晉滅肥、鼓,佔領中人城的一箭之仇。

    九年前,乘晉國專注於會盟諸侯時,鮮虞人更在地勢險要的中人城公開建國,因中人城城中有山,故曰「中山國」,山字旗幟將所有狄人團結到了一起。

    從酋邦到中原體制的諸侯國,絕不可同等視之,新興的「中山國」讓中行寅十分忌憚,他為此不惜攪黃了蔡侯伐楚的懇求,準備專心對付中山。之後幾年間,中行氏兩次進攻鮮虞中山,報「獲觀虎」之仇,也一度成功壓制了鮮虞,逼迫他們納貢稱臣。

    可惜這一切在前幾年齊國破夷儀後,便化為流水了,中山再度恢復獨立,甚至乘著晉國內戰,開始想恢復故土。中行寅和中行黑肱父子不得不換上笑臉,返還中山的貢賦,中行黑肱不久前還讓人送了一大批美女玉帛去,希望這些貪婪的狄人被眼前之利矇蔽,不要給他添亂。

    只可惜送去的禮物似乎沒起到好效果,中山君還是毅然發兵南下了。

    中行黑肱只能忙於應付,事情的前因後果卻不得而知,不過這次中山南侵,顯然是趙無恤的手筆。

    據說去勸說鮮虞君動手的,正是先前效忠中行氏,卻投降趙無恤的鼓人翟封荼,趙無恤讓他給中山君帶去一句話。

    「道路遙遠,趙將軍不能親自來拜見中山君,只能讓小人轉告中原的實情。如今中行有內憂外患,中行家主只得改換態度,向中山君贈送貴重的禮物來討好貴國,以求得貴國的援手。可若中行復興,內外無事時,必滅中山而後快!」

    翟封荼還宣稱,趙氏願意讓白狄收復仇由、鼓、肥等故土,同時承認鮮虞的地位,他們建立的「中山國」視為與華夏諸侯等同,得以參與盟會,這讓中山君心動不已,連連稱「謹受教」……

    中山君被這麼一遊說,加上與中行氏的百年之仇,便在收到中行黑肱送來的錦繡五百匹,漂亮的女子二十人時,卻發兵進攻中行,大敗其守軍,打到了鼓、肥兩城之下。中行氏領地內的白狄人紛紛響應,一時間,除了柏人外,處處皆是火焰,讓中行氏的處境雪上加霜。

    「趙氏庶孽子竟敢與我家的狄奴相勾結!?」雖然不知道事情原委,但也能猜出是誰搞的鬼,中行黑肱惱羞成怒,卻忘了他伯父知躒也引代兵南下,襲擾晉陽,大家不擇手段起來其實半斤八兩。

    不管怎樣,中行黑肱的心已經亂了,他手下的兵卒們也歸心似箭,只能放棄邯鄲,撤軍北返。

    而與此同時,國內傳來國夏、高無邳在汶水邊大敗的消息,陳恆大驚之下,只能帶兵撤離,如此,邯鄲之圍便順利解開了。

    ……

    到五月下旬時,陳恆的大軍已經離開邯鄲,頓兵於河間地,對在重整旗鼓西進還是掉頭東歸上,他仍有些猶豫。就在這一天,陳氏軍營迎來了一位信使。

    來者是陳恆的同族弟弟陳逆,他長期握劍佈滿老繭的手裡握著一封信,汗水順著他的手背流下,他從東阿一路趕來,擔負著家主陳乞交予的使命。

    陳恆讓他休息,接過帛書,打開以後又合上了。

    「這是第三封信了。」

    其實不用看,陳恆就知道信裡的內容是什麼,第一封說明齊國的情況,然後兩封便是催促他回國的,都是同樣的兩個字:」當歸「!

    他父親言簡意賅,又意味著局勢的刻不容緩。

    隨著汶水之戰結束,東方戰線基本塵埃落定,齊國在喪師四萬後,已經無力發起反擊。齊侯病重,一場風暴正在國內醞釀,陳乞急需陳恆手下的軍隊。

    「看來我不得不走了……」陳恆只能苦笑著搖搖頭,比起晉國的內戰,齊國才是他們家的根基。父命如山,他不能不從,再留在這裡,說不定趙無恤會率軍北上來堵截他,到時候便是欲歸不能了。

    在大軍拔營逶迤東行時,陳恆久久在大河的分支「西河」邊駐足,他面色凝重,也不知是在想些什麼。

    在陳逆來尋他時,他拍著這位堂弟的肩膀道:「齊國已敗,等趙無恤歸來後,晉國的局勢也會天翻地覆。趙氏若全取晉國、魯國,又有宋衛為羽翼,這是晉文公霸業肇基的情形啊,則天下無人能與之爭鋒。我此生恐怕再也無法踏足大河以西,再陪我看一眼罷,這大好山河,膏腴之地,終究還是落入了別家的鼎裡……」

    年輕的陰謀家嘆了口氣,話語裡帶著深深的不甘,還有不安……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6-21 23:42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770章 死於此!

    晉侯午十五年,季夏五月末,黃昏時分,日在柳宿。

    年輕有為的知瑤站在戰車上,他臉龐棱角分明,目光犀利,給人一種咄咄逼人的氣勢。他此刻正眯著眼觀看小城「台谷」的佈防,手指不斷磨擦光滑的玉製劍柄。

    這場戰爭已經打了一年零兩個月,相比趙無恤在太行以東和齊魯的突飛猛進,晉軍其實是知、魏和范、中行殘餘組成的聯軍卻進展緩慢。勢力眾多難以協調是一個重要原因,尤其是魏氏,他們與知氏是暫時的合作,而非從屬關係。

    所以他祖父知伯花了整整一年,才終於掃清了趙氏和韓氏在太行以西的據點,在知瑤和士鮒兩個善用兵者的進攻下,羸弱的韓兵如土雞瓦狗般崩潰。平陽被攻破,樓縣竇輦投降,然後是銅鞮、上黨,一處又一處城邑回歸晉侯治下。

    如今只剩下晉陽和長子一北一南兩根刺了,只要將他們拔除,知氏就能稍微喘一口氣他們還不知道汶水邊的那場大戰,只知趙無恤被齊國人吸引了注意力,這次東去,只怕要半年才能回頭。

    在韓氏上黨失陷後,知瑤和士鮒帶著大軍風捲殘雲,士鮒部去圍攻長子縣,知瑤則帶著族兵追擊韓虎殘部,想阻止他們逃入軹關。

    然而就在距離軹道三十里的一處涂道盡頭,追擊的知兵卻遇阻了,這是一處名為「台谷」的小小城邑,原來的人口可能不滿百戶,據得到的消息,這裡的韓氏民眾已經逃走,此地應該已成空城。

    沒想到等前鋒抵達後,卻發現城頭旌旗飄揚,鼓聲震耳。前鋒稍微試探著進攻幾次後,城上反擊十分激烈,這是第二天了,他們仍未能攻入城中。

    「裡面有多少守軍?」知瑤抵達後皺著眉問道。

    「不知詳情,應該不到一千……」

    知瑤火氣直冒,就他所見,台谷是一座不大的城池,周長不過半裡,牆垣高兩丈,加上女牆至多三丈。許多地方很是單薄,無論如何用木板和土基加厚都掩蓋不了其脆弱。知瑤掌兵多年,深知這種小邑防禦流竄在山間的戎狄很輕鬆,可面對大軍攻擊,就顯得有些不夠看,豈有三千前鋒打了一天還未突破的道理?

    「君子,是否繼續攻城?」身後是知瑤在滅仇由一戰裡獲得的勇士豫讓,高大的身材一身勁裝,無論哪次攻城,他都是先登者。

    知瑤若有所思,抬起頭看向天空,太陽早就躲到厚厚的雲層之中,層層的烏雲如同石塊一般壓向小城,好像隨時可以將其摧垮。

    他深輕蔑地又看了一眼小城,「攻吧,日落前拿下此邑!」

    豫讓得令,轉過頭,大聲喝道:「擂鼓!」

    令旗翻飛,攻城的部隊開始向前邁動腳步……

    ……

    「又有一批敵軍抵達城下。」

    城頭上,看著城外越數越多的敵軍營壘,伍井心中一緊。

    他已經三十歲了,跟了將軍整整八年,在武卒裡除了穆夏、虞喜等幾人外,沒誰敢說資歷比他老。

    但他的經歷卻十分曲折,背負著背叛者的稱號,帶著武卒征戰晉魯,血戰四方,無數次與司命的鉤子擦肩而過,憑著纍纍軍功坐上了師帥的位置。這也讓他那張年輕的臉多了一份無耐和悲傷,比實際年紀老成許多,喜歡想一些長遠深邃的事情。

    韓氏上黨丟的太突然,而敵軍勢大,阻擋了他們退往長子的道路。韓虎和樂符離只能帶著數千殘部向軹關撤離,但知瑤的一軍之眾一直在銜尾追擊,殿後的伍井部來不及走脫,乾脆入駐台谷小城躲避,順便也能為韓虎爭取時間。

    雖然韓虎離別前的話語猶在耳畔飄蕩:「師帥見機行事,不必勉強!」但伍井卻低頭苦笑,見機行事?他們在敵人必經之路上,即便突圍成功也跑不了。而且若不能抵擋敵軍的步伐,韓氏那些人速度太慢,被追上了怎麼辦?

    他還是看得清大勢的,在上黨的時候,韓氏家臣已經對趙氏怨氣沖沖,多次拉著他質問為何趙將軍不來救韓,卻跑到外國去和齊人打仗?

    伍井也沒法跟他們解釋,晉陽被代人牽制,邯鄲被陳氏、中行牽制,河內范氏舊臣蠢蠢欲動,趙氏根本抽不出兵再支援西線了,或者說,老主君和君子早就敲定了他們的底線:晉陽和太行以東不失去即可,這道戰略,便是以空間換時間。

    韓氏正好是被犧牲的對象,這場戰爭對他們來說弊大於利。就目前的形勢看,若韓虎被俘或死去,韓氏與趙氏的聯盟也就到頭了。若連帶著軹關也倉促失陷,趙氏就危險了。他不知道將軍在東邊打得怎麼樣,反正在太行以西,情勢不妙,很不妙。

    總之,事到如今已別無他法,拖住敵軍,拖的越久越好,希望能拖到將軍歸來,同時也是給韓氏的一份交待……這本不是伍井的責任,卻被他攬到了身上。

    只是,有些對不起手下的士卒……

    眼看敵軍生力軍不斷抵達,他將目光掃過城樓上的士兵,觀察他們是否動搖。他們大部分是伍井帶來的部下,小部分是韓氏的徒卒,最初有八百,在昨天抵擋了一天敵軍進攻後,只剩下了七百。

    「敵軍又來攻城了!」就在這時,不知是誰大喊了一聲,城牆上的趙韓兵卒們幾乎在聽到示警的同時,一窩蜂的擁到了城牆邊上,伍井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

    卻見城牆的北側、東側、西側,黑壓壓的敵軍散開朝小城撲來,似乎有萬人之多。五彩繽紛的戰旗隨風飄揚,明晃晃的矛盾劍戟森嚴奪目,一隊隊徒卒邁著整齊的步伐,一列列戰車排成長長的隊列壓陣,在軍吏喝令指揮下,兵卒抬著梯子,挎著長弓,踩著層次不齊的步伐,朝他們這邊走了過來。

    單薄的牆垣在這麼多人接近的時候,彷彿發出了陣陣的顫抖,與之相伴的是一股低沉而又冗長的隆隆之聲,是敵軍的戰鼓。低沉而富有節奏的聲音讓本就陰雲密佈的天地變得凝重起來,一股森森殺氣讓經歷戰場不多的新兵們打了一個寒顫,有些人連呼吸都困難起來。

    城牆上,士兵們使勁的壓抑著胸口的恐懼,很是手足無措,每個人不由自主的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以舒緩自己的情緒,七百個心跳都隨著敵人前進的步伐而神經質的跳動著。

    「真不知道,吾等還能拖住多久……」

    短暫的迷茫的脆弱後,伍井抬起頭看了看城上的大旗,大旗高約兩丈,算不上聳立入雲,但卻是他堅持到現在的精神支柱。白底的旗面上繡著炎日玄鳥圖案,它迎風飛舞,彷彿真如玄鳥一般欲騰空欲起!

    只是看看這面旗幟,伍井便感覺自己的心中充滿著一股豪氣,全身充滿著使不完的力量,他是趙氏之臣,今日一戰,不為韓氏,而是為了君子的知遇之恩。

    他不由想起七年前,搭在他肩膀上的那把劍,從那一夜起,他的命就是趙氏君子的。那一夜所受的懲罰和寬恕,彷彿給了他無窮的力量,讓他感動不已,為將軍而戰,死而無憾!

    他首先站起身來,振臂高呼趙氏萬歲,然後拔出長劍,指向城下如同排山倒海一般壓過來的敵人。

    不知為何,一向沉穩的伍井喊出了死對頭田賁戰時喜歡吼的那句話。

    「伍井,死於此!」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6-22 22:35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771章 永不倒下的林

    伍井是典型的晉國人,從小在下宮長大,生於斯、游於斯、樂於斯。

    鄉邑的生活是清苦卻又溫馨,除了農忙以外,男子還有義務在十一月上山狩獵,獵到上好的狐狸皮毛,得送給貴人做皮襖,打到兔鼠歸自己,獵到鹿羊則得獻給主君所有。

    當然,趙氏主君也不吝嗇,不僅爰田時分給他們大畝,稅也低,時不時還有鄉射的飲宴和賜食,所以伍井一家日子過得還算不錯,至少可以溫飽。他家中有昆父兄弟,也有舅母姊妹,都對趙氏心存感激,說有幸能做趙氏之民。不像其他卿大夫治下的遠親,一年到頭忙活個不停,到了冬天卻無衣無褐,連臘祭時進獻給祖先的一塊肉都湊不出來……

    所以二十一歲前,伍井的日子是半年辛苦,半年悠閒的。他可以在農忙之後躺在一顆有茂盛樹葉的樹下,身旁是一口在陽光下泛黃的池塘,在樹蔭裡閉上眼睛安然入睡。

    陽光的溫暖,粟花的香味,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螞蟻爬過地面的悉悉索索,夥伴尋找他的呼喚,伍井入伍前的生活就是這樣的。可在他傅籍入伍,加入趙無恤手下後,生活便不再如此日常平緩,而是在風浪裡顛簸。他經受了考驗,遭遇恥辱,也獲得過榮譽,見證奇景,以及此前從未想過的財富和錦衣玉食。

    當然,更多的,是血與火!

    睜開眼,昔日的一切早已不再,伍井裹著毛毯,蜷縮在冷冰冰的小邑城頭上,黑暗籠罩著這座孤城,地上躺滿了黑乎乎的人,已分不清是沒來得及收拾的屍體還是累極躺下的士兵。

    整個世界的光明,只剩下站崗哨兵打著的火把,以及城外的萬點螢火……

    不,那不是螢火,而是數不清的敵軍營壘……

    ……

    伍井徹底從夢中醒來,是啊,他們是在台谷抵禦敵軍,以防他們迅速逼近軹關。他成功了,在付出兩百人的死傷後,重創了兩倍於己的敵軍,將他們趕下了城牆。

    他睡不著了,便披著外裳起身,在城頭巡視起來。

    一天苦戰後,所有人都感覺到睏乏,許多士卒已經背靠女牆開始睡了起來,在這冰冷的牆頭,他們蜷縮著身體,懷抱武器,這些老實巴交的兵卒此刻忘記了一切的煩惱,慢慢進入了夢鄉。有的人在夢中抽泣得像個孩子,有的人卻笑容燦爛,就像之前的伍井一樣。

    留在這裡的人都是為了什麼呢?趙兵是習慣性的服從軍紀,重視榮譽,而上黨韓兵,則是為了讓他們的君子韓虎帶著自己的家人成功退到太行以西去。據說城外敵軍裡的范氏和中行殘部裡吸納了大量無賴和惡少年,軍紀不怎麼好。

    「啊!」

    尖叫驀然從城頭響起,沒有一點徵兆,最初伍井以為是有人做噩夢驚嘯,可隨即響起的打鬥聲卻讓他意識到,事情不對!

    已經有幾十名敵軍翻上城頭,正與趙兵殊死交戰,而伍井則籍著微弱的光亮看著城外,遠處人頭贊動,敵軍又開始攻城了!

    下一刻,煙矢箭雨漫天,吞雲噬月,將城頭的守卒射翻許多。伍井也差點沒命,一根貫滿勁道的長箭貼著他臉頰擦過,一溜血水劃下,伍井感覺臉上一陣火辣辣的疼痛。

    可他顧不上傷,大喊著組織人反擊,一片零星的箭雨便從城頭飄下,一頭紮向敵軍陣中,但只引發了少量慘叫,多數被蒙皮的盾擋了下來。

    「嗒,嗒……」一連串的聲音響起,無數梯子架到了城牆上,隨即有人攀爬上來,被伍井一矛刺死,連著梯子一起推下。

    城下,敵軍在弓箭的掩護之下,開始搶攻城牆,不遠處,一隊敵軍抱著砍伐下的大樹開始無情的衝撞城門、牆垣。

    白天的進攻依舊是試探,真正的總攻,現在才剛剛開始!

    守卒不滿千人,連牆垣都站不滿,又豈能扛得住這種一萬人的三面突擊?很快,多點開花的敵軍便攻上了城頭,失去城牆掩護的守城士卒只能忘死拚殺,只有將沖上城牆的敵人殺下去,他們才能有機會守得住。

    更多趙兵死去,地上袍澤的鮮血激起了生者的血性,地上這些逐漸冰冷的屍體是一個釜裡吃食的兄弟,他們一同被招募入伍,聚集在玄鳥旗幟下辛苦訓練,成軍時被冠以「武卒」的稱號,歷經數次大戰。

    他們沒有死在大野澤,沒有死在孟諸,沒有死在牧野,沒有死在凡、共,卻死在了這座小小的台谷城?他們眼裡充滿不甘,看著親如手足的袍澤永遠的倒在這塊不屬於趙氏土地上,城上的武卒老兵放聲怒吼。

    「天命玄鳥!」

    ……

    這個熟悉的聲音勾起了趙軍士卒太多太多的回憶,所有人都愣了一下,隨便更多的人顫聲回應。

    「天命玄鳥!」

    他們又一次吼起了熟悉的戰鬥口號,甚至帶動了韓兵也加入呼號的隊伍,彷彿只有這樣,才能發洩他們心中的悲憤。越來越多的守卒悍不畏死衝到血肉鋪滿的城牆邊,他們需要報仇,需要將敵人趕走。

    城頭慘叫不休,敵軍看似不可阻擋的攻勢,居然又被逼退了兩次……

    只可惜……殺完一批又來一批,敵軍實在太多了,而城外的知瑤也發了狠,不顧傷亡,只為拿下這座堅韌的小城,一旦洩氣,他們攻取上黨的大勝之勢必然為之一滯,這時候,決不能退縮!

    伍井也加入了戰鬥的行列,他長矛一偏,格開一柄刺過來的劍,矛尖便刺入了敵人的身體,殺光了眼前的敵人,又繼續帶著人馳援另一處。

    可這只是杯水車薪,缺口太多,根本堵不住。第三次,第四次進攻幾乎是沒有間隙地開始,在「臨戰退縮者殺無赦」的軍令下,敵軍沒命地往城頭湧來。很快,東城牆失守,西城牆也被撞開了一個大洞,敵軍一擁而入。

    孤軍奮戰一天一夜,城頭的守卒頓遭重創,久戰疲憊的他們被分割成了一個又一個小戰團,遭受到了無情的殺戮。

    恐懼如同瘟疫一般迅速的擴散開來,失敗的陰影忽然之間便壓向了原來強悍無比的守卒,摧毀他們的意志。

    沒有必死信念的士卒見大勢已去,選擇了投降。只剩下心懷死志的數十人且戰且退,退到了趙氏大旗的位置,這裡有牆體掩護,過來的甬道也十分狹窄,一人守著,十人不能入內。

    他們在此血戰,把這裡變成了血肉的磨坊,直至天邊露出了魚肚白,整個小邑全部淪陷,只剩下趙氏玄鳥大旗旁邊小小的孤島,還有僅剩的十餘人……

    知兵為了衝到那桿趙氏大旗下,也死傷近百人,在這種狹窄的地方,人數不再是決定性因素。

    可最終,收割他們性命的人來了,在知氏精兵的推進下,垂死掙扎的趙兵陸續被放倒,一個持短劍勁裝武士踩著血泊和屍體來到渾身是傷的伍井面前,看著他,眼中有一絲敬意。

    出於這份敬意,他報出了自己姓名,並給出了兩個選擇。

    「我乃知氏之臣豫讓。」

    「汝是降,還是死?」

    ……

    伍井大口大口喘著粗氣,扶著手邊的旗杆。昨夜苦戰,他經歷了一次又一次死亡的威脅,身上已經不止一處重傷。他感覺自己的全身都在顫抖,傷口血流不止,心臟更是撲通撲通的跳個不停,許多部位的觸覺似乎都失去了,指尖發麻。

    只怕,再也觸碰不到清苦又悠閒的鄉邑生活了。

    多令人懷念啊,那夏天的蟲兒蟬鳴,臘祭時的熱鬧,第一次鄉射禮上他嘗過的辣口清酒,割麥時節和夥伴偷眼瞧見的農家少女彎腰時豐腴的臀部……

    統統都成了夢,成了泡影。

    可他一點也不後悔入伍,不後悔做趙氏君子的臣子。

    伍井在軍中得到了屬於自己的氏,得到了尊嚴和榮譽,也學會了忠恕之道。他踏上了一條公平的躋身渠道,作為軍中「猛將必起於行伍」的典型,被人津津樂道。

    那些死去的袍澤兄弟的臉一個個閃過,每一個都會刺痛的心裡一次,而那些活著的人,他同樣懷念。

    身材威猛,卻笑容憨厚的穆夏;喜歡盯著漂亮女子看,真去勾搭時卻扭扭捏捏,連君子教他那幾首引誘女子私奔的詩都背不出來的虞喜;還有田賁那個伍井最痛恨,恨不得親自手刃的惡人,如今卻成了他妹夫,給伍井添了兩個調皮活潑的侄子,伍井的恨意也慢慢消弭,只希望他們長大後,不要學會其父糟糕的德行,嗯,連同自己的兒子一起,一定得送入學堂裡,學君子六藝……

    伍井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可惜,他恐怕是見不到了。

    他知道自己最後的時刻來臨了,面前這個人渾身上下都是武器,看似隨意的腳尖,繃直的手臂,還有那柄殺人無數的劍,他絕對打不過。

    風林火山,是將軍對他們幾人的評價,其餘三人若在,哪怕人數再劣勢,也能在這裡打一場史詩般的勝仗,只要有將軍率領,便能所向披靡。

    可即便他們誰都不在,伍井也有想要守護的東西。

    風林火山,他伍井是林,其徐如林的林,獨木成林的林。他曾經倒下,又被趙無恤扶正,紮根於地,默默吸納水分生長,默默地開花結果。他是老兵,是如今武卒裡的一根標竿,也是一面促使軍中庶民氓隸努力的旗幟,這支軍隊一直需要新鮮的血液,以保持不倒。

    轉身,抬頭,血流進了眼睛裡,火辣辣的疼。白底的旗面彷彿也染成了血色,上面繡著玄鳥圖案,它迎風飛舞,彷彿真如活的玄鳥一般欲騰空欲起,在朝陽下飛翔!

    百年世卿會毀滅,千年的諸侯也會崩塌,唯有身後的趙氏武卒大旗,永不會倒下!

    「將軍會為吾等報仇的……」

    伍井喃喃說著話,借助旗杆撐著自己起身,撿起滿是滑膩鮮血的劍,指向了面前之人!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6-23 23:26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772章 壯士末年

    天色陰沉,昨夜慘烈的殺伐已經過去,充滿生氣的朝陽從雲層裡鑽出,小城台谷籠罩在溫暖的陽光下。

    戰鬥已經結束,經過一天一夜的廝殺,一個又一個彪悍的戰士倒在城頭。如今兩丈寬的城牆被屍體填滿每一寸空間,滿地都是兵器,斷矛、殘劍、彎弓。原來土黃色的牆垣被鮮血澆透,此刻透著陣陣血紅,整個台谷小城就如同一個超大的屠宰場,空氣之中盡帶著一股血腥酸臭之味。

    在豫讓登上城頭時,最後的反抗者也終於被擊殺。

    那個乾瘦的趙氏軍吏倚在旗杆上,雙眼瞪圓,似乎隨時會奮起一搏,可實際上,他已經有進氣無出氣,早就死了。他身上千瘡百孔,可最終讓他死去的,是胸口上的致命劍傷,很不明顯,卻很致命,只有豫讓才能刺的這麼準,這麼毫不猶豫。

    豫讓是對決的勝利者,卻看不出獲勝的喜悅,他提著還滴落鮮血的劍,靜靜地站在那趙氏軍吏死不瞑目的屍體前呆立不動,似是在默哀,又似是在祭奠。

    「寧死也要守住身後的軍旗,這便是,士為知己者死麼?」

    豫讓喃喃說了這麼一句,似乎感覺到了天空之中傳來的光亮,便抬起頭來看向天空,原本銳利的眼神此刻卻有一種說不出的落寂。

    「此人如何稱呼?」

    豫讓回頭,見是知瑤走了過來,正皺著眉四下查看,他對這場戰鬥很不滿意,但在看到這番光景時,仍有些觸動。

    他愛才,求才之心不亞於趙氏父子招賢,此生最見不得的兩件事,便是美人遲暮,壯士末年。

    知瑤指著雖死不倒的趙將道:「能讓我兩萬大軍頓足於城下,守了一天一夜不失,了不起,我想知道他氏甚名甚。」

    豫讓行禮道:「俘虜說,是一個趙氏師帥,名為伍井,是趙無恤在國內時就追隨他的親信,原本是個區區庶民徒卒,卻一步步被提拔到現在的位置。」

    知瑤點了點頭:「趙無恤有些眼光,你對此人很敬重?」

    穆夏站得筆直:「此人乃國士,我結果了他,也希望能厚葬他。」雖然各為其主,但忠士也會惺惺相惜啊。

    「准了,就用軍中為大夫準備的棺槨,將他埋了吧。」知瑤身上還殘留著一絲貴族的氣質,對勇敢的戰敗者,他也會給予一定的尊重,這種態度讓他頗得士心,比中行寅、范吉射要強許多。

    「但首先,要將這桿他拚死守護的大旗放倒!」知瑤和豫讓同時抬頭,趙氏大旗還懸掛在最高處,染上不少血點的旗面在風停後無力地垂下頭來,猶如一隻折斷翅膀的玄鳥。

    這就是伍井用生命守護的東西,在它被晉侯和知氏旗幟替換後,也意味著,趙韓聯軍在太行以西一敗塗地:韓氏領地盡喪,趙氏也只剩下晉陽和長子兩座孤城。

    可知瑤仍未敢有絲毫的輕視,他花了整整一年的功夫,才掃平趙韓在晉國南部各自為戰的領地,雖然數次大敗韓虎,卻從未與趙氏主力交戰過。

    或者說,趙無恤從未將他看做最主要的敵人,從未重視過他?一股被無視的恥辱在心中湧動。自從七八年前起,知瑤無論在國內做出怎樣的成績,都會被人拿來與流亡國外的趙無恤相比。這一比,就顯得他的成就不值一提,人皆言趙氏無恤是太陽,知氏幼孫就是月亮,月亮永遠無法和太陽同輝,自己只能在他落山後才能藐視群星……

    他一貫不服,一直想奮勇追擊,可現如今,卻有一絲不自信。

    「一個沒什麼名氣的師帥,帶著數百趙氏老卒便能讓我在此頓足兩天,兵卒死傷近千。接下來若趙氏每一支軍隊每一座城邑都如此堅韌,我當如何擊敗趙無恤?」

    接下來的戰爭,只怕會更血腥,更殘酷吧。

    透過陽光,知瑤將目光投向了越往東越高的太行山系。連綿數十座山頭,山峰不高,但卻連綿縱橫,一眼望不到盡頭。

    既然對趙氏沒有必勝的信心,那就先打殘韓氏吧。韓氏離開上黨時可謂扶老攜幼,韓虎心軟,不忍心丟下族人和女眷,以至於行動緩慢,此時恐怕還未到軹關。

    潰敗之軍,縱然誅以千百數,猶倉皇敗北不止,換了往常,知瑤沒把握攻下軹關,可正值韓氏大震,人心不穩之際,或許有些許機會……

    雖然在這被耽擱了兩天時間,可知瑤手下也有不少在山區招募來的輕兵,就派豫讓帶著他們邁開腳步去追擊吧,若能在軹道上逮住韓氏尾巴,再順勢破了軹關。那接下來的時間裡,趙氏就得孤軍奮戰了!

    ……

    知瑤所料不差,軹道上的確一片驚恐,這一日清晨,歪歪斜斜的士卒在山道上或躺、或倚、或坐。破敗不堪的甲衣,只剩一半的兵器,以及士卒疲憊的面龐,無一不顯然出這是一支飽受磨難的部隊。

    除此之外還有許多貴族和平民,有的人趕著牛馬車輛,有的人則兩手空空,只能嚥著口水看別家造飯。

    韓虎位於隊伍的最前端,喝下一口米湯後,看著殘破的碗邊,他心中莫名的悲慟起來,自己還能吃上熱食,但是那些一路上慘死的將士和百姓卻再也沒有了這樣機會。

    平陽丟了,他父親死了,接著是少水邊的大敗,銅鞮陷落。直到十天前,上黨也丟了,那場鮮血淋漓的戰爭變得越來越清晰,血肉紛飛的場景在他腦海中不斷重複,一個又一個倒下的家臣和族人彷彿是一條又一條皮鞭狠狠抽在心間,痛的他全身都抽搐起來。

    一滴晶瑩的淚珠猛的衝出了韓虎的眼眶,沒有絲毫的猶豫便沿著白皙的皮膚往下滑去,一直到了光滑的下巴上才滴落,看得旁邊的樂符離愣神不已,乍一看,還以為是美人傷情呢。

    韓虎也知道自己這模樣可不能讓家臣和族人們看見,否則又要引發他們新一輪的惶恐。

    「只要抵達軹關,就安全了!」

    軹關往東,是韓氏最後的一塊河內領地,最盛時的韓氏九縣,已經只剩下三縣。在這場戰爭裡,韓氏遭受的損失遠比獲得的好處多得多,家臣和族人動搖不已,對這場戰爭前景不抱希望也就不足為奇了,連韓虎,也在這種壓力下漸漸撐不住了……

    可不管怎樣,還是得咬牙扛下去,父親已死,祖父抱病,韓氏的擔子落到了他的肩上,何況這麼多人的生死都指望著韓虎呢。

    放眼望去,潰敗的殘軍足足有五六千人,其中大部分是無力戰鬥的貴族和平民,隊伍拉的很長很長,足有七八里。若敵軍追來,肯定會被從尾到頭吞噬,根本無法組織抵抗。幸好後方還有伍井殿後,有他拖著知瑤,這一日正午時分,韓虎終於抵達了石頭築造的軹關。

    但他卻沒有喜悅,而是更加憂鬱,關隘雖然還完好,泥石流也沒將其破壞,但韓氏眾人的心中早已裂開了一條巨大的縫隙。

    果然,在安定下來後,很快又有人來明裡暗裡地提議,軹關恐怕無法久守,不如向晉侯請罪,與趙氏脫離關係,或許還能拿回失陷的領地云云……

    「荒謬!與趙氏為敵,我連河內數縣也要失去了!何況殺父之仇未報,豈能向仇人低頭?」韓虎站了起來,斥退了所有人,韓氏現在付出的代價太大,已經無法抽身,只能寄希望於趙氏能贏得最終勝利,如約給韓氏補償。

    可他心中何嘗沒有過懷疑?桃園裡的結義誓言尤在耳邊迴蕩,魏駒卻已搶先背叛了他們,趙無恤的選擇也讓人摸不著頭腦,韓虎能理解兩面受敵的危險,趙無恤決定先去擊敗齊人,再集中精力解決西線,可問題是,為這一戰略受傷、流血的是他韓氏啊!

    懷疑就像春天播下的種子,在韓虎心中漸漸發芽,他已經忍不住胡思亂想了,畢竟已經十天沒得到來自東方的消息。

    「子泰會不會已在東面被齊人擊敗?甚至死了?」

    「我聽說陳氏和中行在打邯鄲,那裡陷落了麼?敵軍會不會已經向南打到了朝歌,打到了州、野王……」

    「他不會是故意的罷……故意不管西線,讓我撐在前面,好讓韓氏損失慘重,弱到只能唯他指令是從?」一個可怕的念頭閃過,讓韓虎不寒而慄,只能在夜間披上甲冑,在軹關巡視。

    可這不能撫平他擔憂,這關隘裡,他已經算最堅定的人了。若再看不到希望,韓虎的確沒信心在軹關擋住知瑤犀利的進攻。

    第二天,斥候來報,台谷已經陷落,斷後的趙兵全軍覆沒。知氏追的很急,最後一批往軹關來的上黨難民被其前鋒攻擊,死了不少,剩下的正朝這邊逃竄,但韓虎不知道里面有沒有混入知氏的人。

    他的心太軟,看著關外苦苦哀求的難民,正猶豫要不要開關門時,知氏的旌旗也開始在山間晃動,兩萬大軍從數條山路向軹關靠近,他們的武器在韓虎眼中顯得格外刺目……

    家臣們竊竊私語,士卒們苦著臉,一連串的大敗讓他們沒了再戰的勇氣和信心。

    怎麼辦?

    韓虎的心扭成了一團,滾石、弓箭、巨木,他能勒令兵卒用這些東西擋住敵軍一時,卻難以阻擋手下兵卒喪膽。

    「援軍將至!」

    正在這危機時刻,關隘的東面有使者高舉著帛書到來,一路上宣告著個消息,讓所有人精神一振。是韓虎派去溫縣,又一路跑到衛國向趙無恤求援的家臣段規!

    「是子泰回來了麼?」韓虎差點又一次熱淚盈眶,他沒了以往溫潤君子形象,雙手揪著段規的衣領連連質問。

    段規也面容憔悴,大概是徹夜趕來的吧,他匆匆回道:」臣在西返的途中聽說,趙氏已大敗齊軍。」

    「真的!?」韓虎大喜過望,但笑容隨即又停滯了。

    「但來的不是趙小將軍,他還在從魯國歸來的路上……」

    「那援軍有多少,由誰所帥?」

    「河內趙兵來了一半,主帥是中軍佐。」

    段規抬頭,興奮地說道:「君子沒聽錯,是趙卿親征!」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6-24 08:39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773章 老驥伏櫪

    府庫裡的兵器已鍛礪一新,甲冑則塗上味道濃烈的漆油,由庫吏發放到兵卒手裡,駟馬用上好的豆子喂得飽飽的,套上車轅或馬鞍轡韁。六月初時,河內趙軍旌旗在溫縣集結,準備向西進發,萬事俱備,只剩下主帥趙鞅還沒登上他的戰車。

    趙鞅也喜歡騎馬,年輕時曾縱馬在林中遊玩,所以對狩獵時趙無恤單騎走馬才沒有暴跳如雷。可如今他再也沒法跨上無恤送他的骕骦馬了,因為他的雙腿形同殘廢,平日走幾步路都痠痛不已,這是受傷和風疾的後遺症。

    他的後半生是坎坷多難的,傷病疼痛一直折磨著他,如今唯一能給趙鞅帶來安慰的,除了含著飴糖逗弄孫子趙周外,便是趙無恤在東方連續不斷的勝利消息了。

    得知趙無恤新立了蒯聵做衛侯時,趙鞅笑罵了一聲「小兒輩猖狂」,然後便以趙氏家主名義給那位新國君送去賀禮。聽說帝丘陷落,衛靈公飲鴆而亡時,趙鞅召開飲宴慶賀一番後卻嘆了口氣:「衛侯與我同年出生,我還以為他作為國君德厚,會比我多活幾歲呢。」於是便撤去筵席,為昔日的敵人衛侯設靈堂以示哀悼,士人皆贊趙鞅胸襟寬廣,不墮卿族之風。

    至於趙齊決戰的那段時間,趙鞅甚至在暗中準備自己的陵墓,因為他知道,若趙無恤敗,趙氏必將迎來一場浩劫,比下宮之難更加慘烈。

    接到曲阜送來的信鴿那一夜,他欣喜若狂,不顧醫扁鵲勸阻,喝得酩酊大醉。

    「擊敗齊、秦、楚,是我一生的奢望,如今已辦到了一樣。若晉國還認我趙氏為卿族,吾子此戰已為晉國贏得一代人的霸業了……」

    趙鞅心中,自豪,驕傲,還有一絲異樣的情緒油然而生。

    他寂寞。

    他又不甘寂寞。

    在得知韓氏從上黨大敗,連軹關也有些岌岌可危時,趙鞅做出了親自去支援韓虎的決定。

    「請父親不要走!」

    第一個站出來勸阻他的,卻是女兒季嬴。

    ……

    「父親何必堅持要親自去?讓一位師帥代勞不行麼?」

    季嬴披著一身盈盈紅衣跪坐在地,纖細的雙手絞在一起,雖然抿著嘴一句話不說,一雙大眼睛滿心憂慮地看著他,趙鞅能察覺到她的擔憂。

    「我今年正月時,便五十有二了。」面對女兒沉默的堅牆,趙鞅摸著花白的鬍鬚,突然開始說起自己的年歲。

    「今年的壽宴,無恤難得能在身邊,讓我享受了一番天倫之樂。筵席上,他當場送了我一首詩,季嬴你可還記得?」

    季嬴垂首,輕聲念了起來,這首詩她背了無數遍,趙無恤作的每一首新詩,或出奇或精怪,她都爛熟於心,雖然有些是作給其他女子的。

    「神龜雖壽,猶有竟時。騰蛇乘霧,終為土灰。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盈縮之期,不但在天;養怡之福,可得永年……」

    「這首《龜雖壽》,無恤的本意是最後兩句,他想讓父親在溫縣調養好身心,就定可益壽延年。」

    季嬴抬眼,卻發現趙鞅看著她笑了起來,花鬍子在顫動:「我知道,可我最中意的,卻是中間那一句。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簡直,就是他如今的寫照啊!

    趙鞅咬字很重,說完後語重心長地說道:「有人打過比方,說趙氏是一輛戎車,拉車的馬一直在換,車子也越來越大,家主的責任自然越來越重。如今伯魯不幸憫難,我家便只剩下兩匹馬在拉車,無恤是年輕的駟馬,我則是衰老不堪的老驥。」

    說完之後他才察覺忘了什麼,又笑道:「不對,是三匹,還有你這主內的赤駒。往後多的是艱難的日子,我也想清楚了,你和無恤需相互扶持,就像幼時一樣,不可分離,將你交給他我才能放心,這季世除了自己的家人,誰能信得過誰?」

    「父親……」趙鞅話裡有很強的暗示,季嬴臉色一紅,這時候她該欣喜才對,卻壓根笑不出來,她知道,父親在逞強,從壯年到現在,他總是如此要強。

    趙鞅見沒把女兒逗樂,便繼續說道:「我是老了,不中用了,非但不能像年輕時一樣邁開步子狂奔,反倒連走幾步路都氣喘吁吁。趙氏的一切,都得由無恤和你來拉著走,這一年裡汝等的辛苦,我又豈能不知?」

    「父親沒有老。」季嬴眼裡似進了沙子,突然變得通紅,她揉了揉,盈盈一笑:「父親一直是趙氏的主心骨,從前是,現在是,往後也是。」

    趙鞅擺了擺手:「我也是時候退下來了,趙氏有了一匹千里駒,但如今無恤在東方奮戰,韓氏卻又敗了,只要見過那些求援的韓氏使者,你便能知道,軹關那邊岌岌可危。韓氏子一敗再敗,樂符離也不是個沉得住氣的,這些小兒輩心情脆弱,根本無法與吾子相比,萬一被知氏僥倖攻破軹關,河內就危險了。即便無恤趕回,讓他們不敢越過太行,往後打到山西,結束這場諸卿之戰的時間也必然大大延長,這不是我想看到的,這危難之時,須得讓韓氏看到,趙氏還未拋棄他們,軹關,需要一匹老驥穩住局面,給那些小兒輩指引歸途,我雖已老,卻還能做點事。」

    在情理上,季嬴已經快被說服了,但她還是憂心地看著趙鞅:「可父親的傷病……」

    「你放心,我打過的仗沒有一百也有幾十,僥倖貨到了現在,天不亡我,何況此次去,只是在後指揮坐鎮,守住一座石隘而已,不會衝鋒陷陣。」

    趙鞅苦笑著拍了拍自己麻木腫脹的腿:「就算我想沖,也沖不了,鄭龍會在旁保護我。」

    「女兒須得問問醫扁鵲先生才行。」季嬴很倔強,讓人請扁鵲過來詢問後,得到了「不會有大礙」的保證。她這才放心一些,但還是逼著趙鞅發誓。

    「此次過後,父親再也不許再入行伍征戰,而是要好好養病。」她表情嚴肅認真,伸出白皙的手掌與父親相擊。

    「卿士一言,駟馬難追,這是我最後一次出征。」

    趙鞅笑著照做了,季嬴才長長舒了口氣,轉而去忙活安排大軍出發的輜重去了,溫縣女眷們縫補的衣褐、軍旗、鞋履得加把勁才行,那些日常需要的用品和藥物,她也得為趙鞅備齊。

    等季嬴紅色的身影在門廊消失後,醫扁鵲的臉色頓時陰了下來,轉過身看著笑意不減的趙鞅,嚴肅地說道:「趙軍將,再這樣下去,你會死!」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6-24 22:56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774章 搬山

    身為醫者的扁鵲很少撒謊,除非被很尊敬的人以死相托。

    季嬴一走,他便給趙鞅潑了一瓢冷水,他使盡渾身解數,才將趙鞅的病情穩住。若趙鞅聽話好好在溫縣安心養病,或許還有十年壽命,可若不顧身體情況強行出征的話,扁鵲可不保證他什麼時候會再度病發暴死。

    在他眼裡,趙鞅就跟他那兩頭白騾一樣犟!

    他們扁鵲一系有「六不治」,其中「驕恣不論於理;衣食不能適,不治;陰陽並,髒氣不定,不治」,光趙鞅一人就佔全了三種,若非看在他女弟子樂氏女嫁入趙氏,若非看在他的弟子被趙無恤庇護、聘請的份上,扁鵲早就一甩袖子走了!

    「不錯,我也許會死。」

    趙鞅雖然驕恣蠻橫,卻有自知之明,女兒走了,他不再需要掩飾,臉色因疼痛而變得蒼白,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來。

    「先生聽過愚公移山的故事麼?」

    扁鵲依然板著臉:「趙氏君子編的王屋山愚公?聽靈子說起過,但此乃鄉野怪談,不足為信。」

    趙鞅笑道:「雖然不足信,卻仍可引人深思,太行、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萬仞,它們擋住了愚公一族的活路。我趙氏的處境相似,我前也有三座大山,國君、卿族政治、還有諸侯默認上下不可踰越的禮法,這三座山牢牢壓在趙氏頭上,吾等必須安分守己,不能動彈。」

    扁鵲搖了搖頭:「積土成山,非斯須之作,這種情形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軍將何必勉強呢?」

    「不錯,趙氏幾代家主都得面臨這種局面。趙成子選擇妥協,他甘心做依附在大山上的一株松樹,讓年輕的趙氏慢慢在晉國的軀殼上紮根。趙宣子選擇改弦易轍,弒殺國君,獨霸朝堂,諸侯盟會只知有趙孟,不知有晉侯,可他做的一切都基於山丘,只削去了表皮,卻沒挖開內裡。到了趙莊子時,後果來了,三座山壓了下來,下宮之難趙氏差點毀滅。於是趙文子又繼續趙成子的做法,非但不打算移山,甚至還維護這山的穩定,生怕皮之不存,趙氏毛將焉附……」

    「他們幾位的做法稱不上誰對誰錯,都是無奈之舉。接下來輪到我,我年紀輕輕便位列卿位,很怕被天下人看作是平庸無能之輩。所以想管好宗族,同時繼承趙文子之政,雖不能致力於教化,卻能從軍政入手,維護晉國的利益,好建立自己的名譽,讓世上的人都清楚地瞭解我趙志父是怎樣一個人。」

    「所以我招攬群士,革除弊政,然而卻被范鞅、中行寅利用,騙我鑄造刑鼎,刻上去的卻是他家的范宣子之法,世人因此歸惡於我。我深怕給家族招來災禍,雖然心中憤怒卻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致力於暗中壯大家族,收回邑宰和大夫們的權力。因為範鞅的做法讓我明白了一件事,在晉國,手中的兵車數目才是說話的依仗。」

    他臉上帶上了一絲憤怒:「但我的忍讓被人視為懦弱,趙氏想低調,卻被多疑的范、中行針對暗算,甚至連累了樂伯死於太行山,吾子無恤也以殺人罪被逐出國!」

    趙鞅聲音漸漸高了起來,生氣傷身,扁鵲卻沒有再勸,而是嘆了口氣,默默聽著。

    「即便如此,我也沒有半分異心,就想為晉國討敵立功,恢復昔日霸業。開拓完晉陽,在民間推行什伍制後,我完全可以招集更多的兵馬,然而卻常常裁減,不願擴充,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兵多了便會意氣驕盛,與諸卿抗爭,可能重新引起禍端。所以雪原之戰時,我部下只有幾千人,加上無恤的兵,也仍不過萬餘人,這是因為我父子的志向就很有限,只想保家守戶,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這之後范、中行搶先發難,我只能出兵討伐,多次擊敗他們,致使二卿勢窮力盡,瓦解崩潰,最後都不得好死。本來戰爭到此便能結束,只等邯鄲氏服軟,知伯告老,我順利接下執政之位,便能施展抱負,召回無恤,讓政局平緩渡過,國君垂拱而治,這樣也算對得起三百年前晉室對趙氏的接納了。再過十多年父死子繼,死後在墓碑上題字曰:晉故中軍將趙卿之墓,這就是我當時的志向……」

    趙鞅無奈地笑了笑:「可局勢與我想的不同,知伯與梁嬰父、范皋夷合夥謀我,國君也聽信了他們的讒言,定趙氏首禍之罪。為此不惜勾結齊國,這是因為他們都忌憚我和無恤,紛紛說『趙孟、趙無恤在,趙氏必有晉國』。我無從自辯,只能讓無恤舉起清君側的大旗,從朝歌打到邯鄲,從帝丘打到齊國。」

    「趙氏遭到的惡議和苛刻是因為什麼?我痛定思痛,反省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為晉國求霸有錯麼?維護趙氏的利益有錯麼?最後我明白了,無恤說得對,錯的是以公謀私的諸卿,是晉國各自為政的制度,是昏聵的國君,他們忌憚趙氏木秀於林!」

    趙鞅看著扁鵲,認真地說道:「以下這些話,我未對任何人說過,只有先生才值得聽。我決定放棄效仿趙文子之政,文子的謙遜和忍讓,我學不來,莫不如恢復趙宣子的做法,像老愚公一樣,繼續挖空晉國的三座大山!」

    扁鵲嘆了口氣:「將軍能對我述志,老朽不勝榮幸。但心有執念不能忘懷者,頑疾最為難治,這也是將軍舊病復發的緣故,何必勉強呢?將軍所說的事,本就不是一代人能完成的。」

    趙鞅卻越來越有鬥志:「沒錯,就好比智叟說愚公以殘年餘力,曾不能毀山之一毛,只是在做無用之事,在先生眼中,我也差不多。但雖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孫,孫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孫;子子孫孫無窮匱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

    說到這裡,他扶著面前的案几,不用鄭龍攙扶就強行站了起來,然後站得筆直,彷彿又恢復了那個高大挺拔的軍將之姿。

    「不同的是,老愚公有天帝相助,趙氏卻只能靠自己,靠士人,靠萬民,靠他們掀起的水浪。我也許會死,卻能讓這場大戰早日結束,讓無恤早日搬掉這三座大山!」

    「何況,我趙鞅跌宕一生,豈能老來卻死於床榻之上,小兒女之手?太過憋屈了!若有機會,我應該像前輩先軫一樣,死在疆場上,馬革裹尸而還!」

    趙鞅露出了自傲的笑,在扁鵲眼中,這位命不久矣的卿士散發著耀眼的光,這才是真正的他!

    「軍將……」扁鵲說不出話了,他終於明白,自己為何願意為眼前的人撒一次謊,而且是會讓自己信譽受損的謊言。

    他使勁跺了跺腳道:「也罷也罷,老朽就拼著這把老骨頭不要,陪軍將去太行山上走一遭吧!」

    「多謝先生,可人的壽命是天定的,就算醫術天下第一,也無法扭轉生死,我若真的不幸喪命,以上那些話,便是我想要對天下的說的遺言了。」

    趙鞅說夠了,他將自己的一生的志向都濃縮在這場對話裡,盡數託付給扁鵲。他披上了出征的大氅,擲地有聲地說道:「這一次,我要讓天下人知道,趙志父,志在千里!」

    ……

    「等無恤歸來,告訴他去軹關見我,若來的晚些,他便要一路追著我的車轍跑到新絳了!」

    趙鞅再度披上戰袍後心情不錯,他哈哈大笑著翻身上馬,穿著一副明亮的銅皮合甲,身後大氅飛揚上面是烈焰與玄夜的色彩,他銅胄頂則有一隻展翅而飛的玄鳥,和軍旗上那隻遙相呼應,看上去頗有風采,彷彿那位霸氣的趙志父又回來了。

    但季嬴卻知道父親身體的羸弱,這幾個月裡,一直是她照顧他的,曾用有力雙臂高高將她舉過頭頂的父親,卻已經虛弱得不成樣子。

    她在戰車下仰頭說道:「父親切勿冒進,無恤已經入晉國境內,再過七八天就能回到溫縣了,一定要在軹關等他!」

    趙鞅回頭看了女兒一眼,點了點頭,讓御者策動駟馬,他則舉起一隻手臂宣佈出發。頓時戰鼓雷鳴,號角吹響,吊橋轟然放下,他帶著四千人馬浩浩蕩蕩離開溫縣,長矛高舉,旗幟飄飄,開始朝太行山地邁進。

    季嬴目送他離去,雙手不安地放在胸口,她統轄著惶恐和害怕的大軍,比趙鞅所帥的人要多得多。有時候她真恨不得自己是男兒身,能拿著劍與父親和弟弟一起踏上戰場,與彼同袍。

    然而這不可能,男主外,女主內,她的戰場在這裡,在溫縣。

    她不能讓別人看出自己的情緒,收斂,微笑,目光平和地看向那些與她一同送別趙軍的溫縣女眷,她們的身份是母親、女兒或妻子。

    趙氏領地如今十分空虛,除了朝歌還留下些人外,河內的適齡男子幾乎被徵召一空,溫縣只剩下趙廣德帶著一群由老弱傷兵、豎人和未經訓練、甚至尚未成年的童子組成的守軍,滿城婦孺就靠他們來保護。雖然此子已經成長了不少,年前還娶了魯國孟氏的女兒做夫人,可季嬴仍信不過他,也許是因為在她眼裡,除了弟弟無恤外,所有人都靠不住。

    她現在只能向昊天祈求,以自己的性命為注,祈求父親平安,祈求無恤早日歸來……

    ……

    彷彿是響應季嬴的號召,六月初時,趙無恤已在匆匆回師的途中,他們抵達了大河岸邊,糟糕的是陳氏船隊控制了這裡,搭建浮橋渡河並不容易,他們為此耽擱了兩天時間。

    不得不承認,靠海吃飯的齊國人依然是北方水軍第一,尤其是在大河上很有優勢。雖然盜跖一度給陳氏的航運造成巨大損失,可在他走後,溫縣那點船隻根本無力與之爭鋒,大野澤的舟師或能一戰,可那裡與大河根本就不相接。

    趙無恤自有應對之策,他只是讓大軍將馬頭北調,做出北上攻擊夷儀的姿態,陳氏的船隊頓時慌亂了,這是他們的命門。很快,一艘小舟舉著白旗從河中划來,來者是一位名叫陳豹的年輕人,他給趙無恤帶來陳恆的親筆信。

    無恤也拿足了架勢,他無禮地箕坐在行軍凳上,連坐席都不給陳豹一張,就讓他在旁邊好好站著。他看過之後一言不發,將信揉成一團,笑容卻很玩味:「我沒看錯罷,陳氏,想要與我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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