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士兵
杜松的部將壯著膽子道:“督師大人,實在是因積雪未化……”
“混帳,不得再說。”
楊鎬在此前還有得商量,這時感覺到如山的壓力,他可以想像到京師方從哲的表情和對他的觀感,他唯一靠得住的靠山就是方從哲這個首輔,如果叫方從哲失望,而這一仗又沒有打好,可以想像自己的下場是怎樣。
如果不悖逆方從哲的心思,就算有什麽挫折,難道還能大過他在朝鮮犯的錯處?
當時喪師辱國,明軍戰略上獲勝,戰役中卻是損失慘重,楊鎬被剝官免職,現在不一樣還在督師的位子上?
“首要還在得人,朝中有人,便什麽都好說,絕不能叫方相失望!”
楊鎬看也不看那幾個軍官,對自己身邊的人吩咐道:“懸尚方寶劍於轅門,若再有來說推遲進兵的,不論是總兵還是副將,均是立斬不饒。國家養士,正為今日,若復臨機推阻,有軍法從事耳!”
……
二十七日時,東路軍開始進兵,出了廢棄的寬甸堡,眼前的景色就是與堡西完全不同。
到處是綿延不絕的山谷,溪流不停的流淌而過,積雪未化,半山都是白茫茫的一片,過鴨兒河時,人馬都被凍得不輕,行軍的速度很慢,到傍晚時,每個兵士攜帶的行糧都消耗了很多,預計明天晚間,隨行軍糧就會完全斷絕。
劉鋌臉上的憂色幾乎化不開,他的輜重很少,因為要攜帶一些火器,他的部下以自己的家丁和浙兵為主,浙兵的裝備很差,雖然劉鋌認為浙兵的訓練和軍紀比北軍強的多,但大量浙兵拿的是藤牌和竹製的長槍,他不認為這種粗劣的武器能派上什麽大用場。
他依仗的還是自己的家丁,這種時候也只有家丁最可靠,有限的軍糧都被供給家丁食用,保障家丁的體力,這使得營兵怨聲大起,劉鋌也只能裝聽不到。
越過鴨兒河,下一步的目標就是牛毛寨,距離不過三四十里,然而道路邊有很多被砍伐倒下來的大木,這些木頭阻塞了原本就很狹窄的山谷,劉鋌叫人搬運和砍斷這些大木,同時派出精銳哨騎下馬上山,哨探伏兵的同時殺掉那些滯留的山民,燒掉沿途見到的所有村寨。
熊熊烈火不停的在山間燃燒起來,走了大半天的功夫,擒獲和殺了一百來人,幾乎全部都是婦孺,劉鋌初時還審過幾個,那些小孩和女人都用仇視的眼光看他,出口一長串的女真話,軍中的通事翻過來全是罵人的,劉鋌頗覺無奈,他一生戎馬,剿過很多次西南夷,這種情形其實也沒少見。
“這樣慢慢走也很好。”劉鋌大馬金刀的坐在一處山澗的黑石上,看著士兵們十分艱難的從自己面前經過。
這樣的山道走起來很耗體力,而且也根本沒有辦法保持隊列了,所有人都散漫走著,有的地方只能容一兩人並排經過,一萬多明軍士兵加夫役都是單縱隊走著,沒有營伍也沒有隊列,當然劉鋌也不擔心在這裡中伏,後金兵就算是神仙也沒有辦法在這樣的地形中伏擊他,要擔心的就是越過這一片大山之後進入富察野地裡的事了。
“建奴不大可能把重兵放在這一路。”劉鋌年雖老邁,心卻不老,他也知道楊鎬在設計他,這一路不管是失期不至還是受挫,或是大軍勞而無功,最終楊鎬上奏時肯定是把過錯都推給他。
劉家也是將門世家,但不是北軍出身,不像遼東的將門那樣彼此靠聯姻緊密的連在一起,劉家在朝中也沒有得力的臂助,如果真的出現那樣的情況,劉鋌很擔心沒有幾個人替自己說話,而楊鎬是文臣督師,肯定是一奏一准,若是打了敗仗,自己當了替死鬼,那才是真他娘的冤枉死了。
“老子不僅要趕路,還要快些,擊潰當面之奴,不管杜瘋子他們打得怎樣,老子這裡弄幾百斬首再說。”
劉鋌的親兵們在替他做著晚飯,一陣陣飯菜香氣飄過來,不遠處的士兵們聞著香味乾咽著口水,劉鋌騎馬走了一天,倒不是很餓,只是想明白了自己要怎麽做,心中也是高興,一拍手掌,喝道:“劉招孫呢,過來陪老子吃飯!”
……
紅旗再至,沈陽城中所有人都知道必須要用兵了,包括營兵在內都是清楚,二十六日晚間,幾乎所有家在沈陽城的營兵都回了家與家人告別。
那些光棍也盡可能的把自己口袋裡的銀子用出去……兵兇戰危,這一仗誰都感覺好懸,銀子裝在身上誰知道會便宜了誰,不如用乾凈了算球。
愛喝酒的三五成群,他們也去不起好的酒樓,便是聚集在那些掛著酒招的小酒店裡聚齊了,切點豬頭肉,配一點黃豆,花生米,酒倒是難得的要好喝,各人都是不停的喝,平時再小氣的人也是要在今晚喝個夠本。
這等事原本應該厲行禁止,可是沒有哪個將領會在這個時候多事,只是到了時辰就會有軍官帶著家丁出來,把一營營的兵都趕回去早點睡覺。
杜松已經下令,明早二十八日就起行,全軍開拔,一起往撫順關去!
楊義謝絕了幾個去嫖的營兵的邀約,他不想在這個時候虛耗體力,不過他心中煩悶,也是找了幾個兄弟,各人湊了銀子,在小酒館裡要了幾個菜下酒。
酒聞著很香,下嘴很辣,入喉更辣,這等酒說是上等的燒酒,其實是十分粗糙的劣酒,楊義在廣寧時好歹是打行的頭目,吃香的喝辣的也不在話下,這酒喝著十分不爽,但他的心境很消沉,說是喝酒,倒不如說是緩解自己的愁緒。
這幾天楊義一直有大逆不道的念頭,上頭朝廷當家的皇上,那些閣老,尚書,說起來是天上的人物一樣,這些人就真的不知道遼東這裡軍戶和邊軍的苦楚?
說是募兵,其實遼鎮兵原本就是有不少軍戶入營當兵,原本各家都有幾十畝地,吃穿用度不愁,遼東在幾十年前除了養兵之外,還能上繳國家七十萬石糧,這可是都司軍戶們的糧食,豈是容易得來的?結果到萬曆年間,七十萬石改為十七萬石,然後又年年減少,估計到現在不僅不能上繳,還得年年從關內調糧食進來。
糧沒有,衣著不繼,當兵吃糧銀子和糧食又都被剋扣,武器也差,戰馬疲瘦,這些上頭的人就真的眼瞎看不到?
這樣的仗還逼著大夥去打,難道這些小兵的命就是不命?
“喝酒,這個鳥世道,別的都是假的,只有這酒是真的。”
仿佛聽到楊義心裡的話,成方喝得醉醺醺的,嘴裡已經開始沒有把門的了。
“你狗日的少說兩句。”楊義罵了成方一聲,他看到成方的媳婦剛剛把成方送來,女人兩眼全是淚花,拼命往成方的鞋裡塞著破布,誰都知道這玩意鳥用沒有,沒有好的軍靴,這樣積雪未化盡的道路上行走,到了晚上鞋子就和泡在冰水裡一樣,成方的老婆已經懷了孩子,肚子挺得老大的蹲下給他塞布片,想到這樣的場景楊義心裡也是難過,他還知道成方是因為沒留下足夠的銀子給老婆,出來喝酒還是楊義給他墊的錢,成方怕是自己有了意外小孩養不大,那樣他就算是斷了香火,當了鬼也沒有人給他上墳,楊義自己心裡也有這樣的擔憂,沒有血食就是孤魂野鬼,真真是死了也不安生。
這時李明禮和周大牛兩人也一併走過來,周大牛一臉愁容,他家裡的負擔更重,老娘的背已經駝了,每天還幫人家漿洗衣服賺幾個飯食錢,還有老婆和一個兒子,若是他死了怕是一家老小都得餓死,上頭關下來的餉錢和糧食又是那麽少,怎麽能叫人安心。
各人中只有李明禮是條光棍,臉上神色也是樂呵呵的,走來喝酒還扛著他的破木桿槍,他的銀子倒不嫌少,夠自己平時喝酒就成,況且李明禮愛耍錢,也經常賭贏,除了楊義之外,就是這個光棍銀子最多,他年紀也小,當兵剛剛夠格,倒覺得每日夥著一群人閑逛比在宗族裡受拘管有意思的多。
“各兵都回營了。”眾人剛聚齊沒有多久,一陣鑼聲響起,城中各處都是有將領帶著人騎馬經過的動靜,所有的營兵都漸漸回營,有人紅著眼,有人無精打采,有人打著呵欠,還有不少人喝醉了,走得東倒西歪,要麽就蹲在路邊嘔吐著,還有人跳著腳罵娘,也不知道在罵些什麽。
將領們除了叫人回營,也是正式宣布消息,明早辰時前各營都要開拔,早晨做了早飯後還要發行糧,每人都發給一些炒麵和米團子,這些米團都是糙米製成,做熟了之後再晾乾水份,搓成飯團,每人都有一些,未來三天之內,除了將官和家丁之外,這些營兵在未來幾天只能喝冷水就著這些乾糧充饑解渴了。
“這狗日的世道!”楊義站在營門前,燈籠下是翻漿上來的黑土和髒汙了的積雪,看著行屍走肉般三五成群回營的夥伴,看著他們手中粗劣的兵器和身上毫無用處的罩甲,楊義又是恨恨的罵了一聲,他只盼著眼前這一切早些結束,越早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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