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我要做首輔 作者:青史盡成灰 (已完成)

 
mk2258 2015-11-18 21:51: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57 1053595
Babcorn 發表於 2016-2-15 15:03
第60章 老爹的執念(求三江票)
  


    趙聞扭頭要走,不知什麼時候,唐順之已經站在了門口,看不出表情,只是淡淡念道:「動而得謗,名亦隨之。投置閒散,乃分之宜,若夫商財賄之有亡,計班資之崇庳,忘己量之所稱,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謂詰匠氏之不以杙為楹,而訾醫師以昌陽引年,欲進其豨苓也!」

    唐順之的聲音極富磁性,唸起來更是抑揚頓挫,聽在趙聞的耳朵裡,卻不亞於黃鐘大呂。

    這篇韓昌黎的《進學解》,通篇用反諷自嘲的話語,抒發懷才不遇的憤懣,最後幾句更是用反語洩憤,可是卻正好印證了趙聞如今的處境。

    考中舉人之後,名氣越來越大,有什麼舉動,就會招致誹謗。放在閒散的位置,是非常合適的。關心財物的多少,計較品級的高低,忘記自己有多大的才能,隨意指責官長上司的缺陷。就好像詰問工匠為什麼不用小木樁做房樑柱子,指責醫生,為什麼不用豬糞來延年益壽!

    聽著老師的話,趙聞汗透衣襟,中舉以來,他日益驕傲,目中無人,學問沒有多少長進,卻不停批判他人,自以為高人一等,殊不知已經把人得罪光了。如此心胸氣度,連一個小童生都容不下,又怎麼有人肯用你,難怪混到了教書匠的地步!

    「嗯師教誨,弟子銘刻肺腑!」趙聞雙膝一軟,淚水長流。

    唐順之看在眼裡,長長嘆口氣,說道:「挺大的人了,起來吧。南直隸文脈昌隆,你能考中舉人,學問不比北地的一些進士差。沉下心來,把經史子集從頭讀去,他年還有蟾宮折桂的希望。」

    「多謝恩師鼓勵。」

    趙舉人躬著身軀,緩緩退出了學堂。

    看著趙聞消失,唐順之一回頭,見唐毅還閉著眼睛,在那裡打呼嚕。

    「咳咳,別裝了。」

    唐毅露出了一絲尷尬的笑容,剛剛他的確睡著了,可是唐順之跑出來,他就被驚醒了。可是人家師徒說話,自己當電燈泡多難堪啊,又不能跑,只能選擇裝睡,來個眼不見心不煩,竟被唐順之給戳破了。

    「唉,趙聞幼年也有神童之名,只是以他的心性資質,最多不過是三甲同進士。」唐順之篤定地說道:「其實韓昌黎的《進學解》說的不只是他,也說的是我。」

    唐順之負手而立,長嘆數聲:「我苦心向學,自問世上能勝過我的人不多。」說著他俏皮地看著唐毅,問道:「是不是覺得我在吹牛皮?」

    「不不不,先生在二十年前就名滿天下,高中探花,又苦心攻讀十幾年,要說學問之深,怕是晚生一輩子也趕不上。」

    「我也沒指望你走我的老路。」唐順之自嘲地笑道:「光是知還不夠,必須要行,要做事,要濟世救人!要想做事,就要看透利之所在,要會趨利避害,我說的可對?」

    當然對了,只是聽起來有些奇怪啊!

    在唐毅的印象之中,荊川先生是那種雖千萬人吾往矣,道之所在,粉身碎骨,萬死不辭,寧折不彎的傳統士大夫。從他嘴裡說出「利」字,就好比尼姑跳牆一般,彆扭,十足的彆扭。

    唐毅傻愣愣不知道如何回答,唐順之卻自顧自笑道:「這些日子我長去昌文紙店看看,我仔細琢磨過,一間小小的紙店,被你經營的竟是滴水不漏!貧寒士子能得到低價的筆墨紙硯,才子能借助紙店揚名,能砥礪學問,增長見識,就連出錢的士紳商賈都能滿足他們附庸風雅的想法。而且我還去了你手上的木匠作坊和酒坊,所有工匠都說工錢提高了不少,人人得利,偏偏你小子又賺得缽滿盆滿,真是讓人稱奇啊!」

    唐順之還真下了功夫,把唐毅構築的生意圈看得明明白白,可是看得越明白,就越驚訝。別的商人都是專精一樣,這小子怎麼能把看似毫無關聯的東西整合到一起,還讓所有人都能滿意,絕對天才,這份調和鼎鼐,理順陰陽的本事要是放在官場上,簡直就是所向睥睨的神器!

    唐毅被說的臉皮通紅,連連說道:「先生過譽,先生過譽了!」

    「哈哈哈,你小子也別得意,要真正想施展才華,唯有那個位置才行!」唐順之神秘兮兮的說道,語氣充滿了誘惑,活脫狼外婆。

    位置!哪個?不會是……這傢伙要教唆自己造反不成?唐毅嚇得臉色一變,卻見唐順之哈哈大笑:「小子,你是不是想偏了,我是讓你有朝一日爬上首輔的位置啊!」

    該死,又被他給耍了!

    唐毅還想反駁幾句,卻聽唐順之說道:「明天小年了,給你放一天假。」

    放假?多遙遠的事情啊,唐毅瞬間把什麼都忘了,轉身撒腿就跑,到了院子中,大喊三聲,一騎絕塵,奔著家裡頭狂奔。小胖子王紹周只能跟著吃灰,眼看著老大消失的無影無蹤。

    唐順之捻著鬍鬚大笑,「到底還是個孩子!」嘆氣之後,抬起頭,仰望著天空,一臉的肅穆,拱手說道:「陽明公在上,這就是弟子給您選得傳人,也不知道您老在天之靈能不能滿意?」

    恍惚之間,唐順之彷彿看到雲端露出一張清瘦和藹的臉龐,俯瞰著茫茫大地……

    一路跑回了家裡,看門的譚老頭滿臉笑容,朱家兄弟趕著馬車回來,車上堆滿了雞鴨魚肉,糖果爆竹,嶄新的衣服鞋帽,正興奮地往裡面搬,嘴咧得老大,都合不上了。

    唐毅倒是不怎麼在乎過年,不過看大家這麼高興,他的心情也好了許多,譚老頭告訴他老爺回來了。老爹平時都在衙門裡住,難得回家,唐毅急忙穿過前院,到了老爹的門前,探頭看去,只覺得有些不對勁。

    桌案上鋪著嶄新的紅紙,最上面的一張寫了半個福字,沒有再寫下去,唐秀才靠著太師椅,一動不動地坐著,仔細看去,眼圈還有些發紅。

    哭過了?

    不會吧,老爹這麼多愁善感?

    「爹?」

    「是毅兒啊!」唐秀才一驚,連忙揉了揉眼睛,笑道:「天氣真干,眼睛澀澀的。」

    不找藉口還好,剛剛下過雨,難道你忘了!

    唐毅拉過一把椅子,坐在了老爹的對面,問道:「爹,是不是衙門裡有什麼煩心事?」

    「衙門的煩心事多了,你爹不用做主,推給東翁就是了。」

    「有你這麼不負責的師爺嗎?」唐毅暗自腹誹,隨即笑道:「那您為什麼事情不高興?」

    唐秀才眨眨眼睛,死不承認。

    「我哪有,就是想你娘了。」

    「當真?」

    「嗯!」唐秀才篤定地點頭。

    「那好,我問問朱山去,看看您跑哪去了!」

    唐毅起身就要走,唐秀才一把拉住了他,整個臉都垮了下來,只能實話實說。

    唐秀才的心中一直有個結,當初為了給妻子治病,把老宅給賣了,後來連墳地都沒了。當時兒子說要買回來,他還不信,可是幾個月時間,爺倆的處境天翻地覆。他混成了知州的師爺,兒子更是了不得,加上手裡銀子充裕,唐秀才就想在過年之前把老宅買回來。

    在老宅中祭祀先人,宣誓他唐慎爬起來了。

    唐秀才充滿了信心,大不了多花點銀子,又不是仗勢欺人,應該很容易的,他也沒有告訴唐毅,自己去弄了。

    本以為十拿九穩的事情,卻出了差錯。

    「毅兒,咱們家的老宅子被一個姓沈的商人給買走了,怕是再也弄不回來了。」唐秀才說到這裡,眼圈紅了,攥著拳頭,頓足捶胸。

    「等等,不就是個商人嗎,有什麼了不起的?」

    「你不知道啊,他是給織造局辦事的。」

    「織造局?江南織造局?」唐毅驚呼道,老爹點了點頭,滿臉的淒苦。唐毅也皺起了眉頭,江南織造局是內廷把持的,也就是歸太監管,是皇帝佬的錢袋子。織造太監眼高於頂,連督撫都不放在眼裡,織造局手下的商人的確不好惹。

    「爹,一定要把老宅買回來嗎?」

    「當然!」唐秀才咬牙切齒地說道:「把老宅買回來,不光是咱們爺倆站起來的證明,而且,而且算命的說了,老宅風水好,後人能中狀元,你小子未來就靠老宅了!」

    這也行啊,把算命的叫來,十家有九家會這麼說,光靠風水就能中進士,我還吃苦讀書幹什麼?

    唐毅看得出來,老爹是鐵了心,不把老宅買回來不回罷休。

    「成了,我幫您想想辦法,保證讓您在老宅裡面過年!」
Babcorn 發表於 2016-2-15 15:23
第61章 好猖狂
  

    小小的茶攤,只有兩張桌子,唐毅坐在靠邊的位置,面前擺著瓜子、蜜餞,幾樣點心,碗裡的茶水都涼了,一口也沒喝。

    突然對面的府邸大門開了一道縫,一個大漢被從裡面推了出去。

    「滾遠點,再敢來沈府打折你的腿!」

    「哼,有買有賣,都是做生意的,耍橫給誰看呢!」雷七罵罵咧咧出了大門,duang一聲,門被關上。

    雷七氣呼呼轉身,到了茶攤前面,坐在了唐毅的對面,沒等說話,抓起茶壺,猛灌了幾口,大罵道:

    「狗仗人勢的東西,不就是給太監做事嗎,有什麼了不起的!」

    唐毅沉著臉說道:「七爺,事情不順?」

    「唉,別提了,小相公,我進去一提要買房的事情,還答應多多出錢。裡面的那個管家,還是個下人,就和我雞毛子喊叫,說我算是什麼東西,也敢打沈老闆宅子的主意,簡直不想活了!他沈老闆能如何,大家都是經商的,憑什麼他比別人高一頭!要是放在以前,我帶著幾十個兄弟就衝進去,殺他一個落花流水……」

    雷七不住口的罵著,唐毅不停思索。既然答應了老爹要把老宅弄回來,就要做到。最容易的就是花錢買回來,哪怕多一點也無所謂。他不方便出面,就讓雷七去做,原本老爹當的時候不過一百多兩,唐毅讓雷七加到五百兩,只要能拿下來就好,沒想到還是碰了釘子。

    「七爺,你看他們真的不打算賣,還是想多撈點?」

    雷七長長出口氣,說道:「小相公,實不相瞞,我看是想長住了,不少家丁正往裡面搬家具呢!千工拔步床,成套的家具,名人字畫,文玩擺設,對了還有三尺多高的珊瑚樹。光是那一個玩意,少說值幾千兩銀子,咱可比不上人家的財力。」

    唐毅呵呵一笑:「咱們才做了多長時間生意,比不上人家也正常。」

    雷七搖搖頭,苦笑道:「小相公,說句不客氣的,想比得上人家,一個字:難!姓沈的是給織造局辦差,手底下一大堆的織布作坊,有幾千架織機每年織幾十萬匹絲綢。拔出一個汗毛比咱們的腰都粗。」

    還是個資本家!

    唐毅這下子可發愁了,對方有織造局撐腰,來硬的肯定不行,手上又那麼多錢,軟的也不行。偏偏自己又向老爹許諾,其實就算老爹不說,自己也不會甘心。從哪裡跌倒,就從哪裡爬起來,要是不把宅子弄回來,怎麼好意思說唐家又站起來!

    在唐毅的面前,老宅已經變成了麥克阿瑟的菲律賓,盟軍的諾曼底,志願軍的上甘嶺……絕對志在必得,不容有失。

    就不信了,姓沈的真是一顆沒有破綻的銅豌豆,就算你是,一樣炒爆了你!

    「七爺,老宅就是我們唐家的根,絕對不能丟了,你幫我打聽一下,一定要弄清楚,姓沈的為什麼一定要住在這裡。」

    雷七急忙點頭:「小相公,你放心一定打聽明白了。」

    「嗯,不要打草驚蛇。」

    「我知道。」

    唐毅交代完畢,就轉回了家裡。今天是小年,按理說要送灶王爺上天,家家戶戶都會買點灶糖,抹抹灶王爺的嘴,讓他上天言好事,回宮降吉祥。

    老宅子沒有拿回來,唐秀才也沒心思大肆慶祝,連帶著所有人都有些低落。唐毅買了幾斤灶糖,進府的時候交給了老譚頭。

    「回頭給大傢伙分了,記著別讓沈林多吃,省的牙疼。」

    「老漢知道。」老譚頭接過了紙包,笑著說道:「少爺,剛剛知州陳大人過來了,正和老爺說話。」

    陳夢鶴?他來幹什麼?

    唐毅好奇之下,快步向大廳走去。此時的大廳之上,陳夢鶴坐在了中間,唐秀才陪坐。就聽陳夢鶴哈哈笑道:「唐先生,好事,天大的好事啊!」

    「哦?東翁莫非要高昇了?」

    「哪有那麼快。」陳夢鶴笑道:「是朝廷,朝廷終於有變化了。」

    唐秀才眼前一亮,急忙問道:「請東翁明示。」

    「是這樣的,兩個月之前,聖上晉恩師東閣大學士,仍掌禮部事。」

    陳夢鶴所說的恩師自然是大名鼎鼎的徐階,自從嘉靖二十八年任禮部尚書以來,終於攢夠了資歷,入閣拜相,可以被正式尊為「徐閣老」,成為大明朝最有權勢的幾個人物之一。對於徐階入閣早就朝野皆知,只能算是喜事,還不值得陳夢鶴如此興奮。

    「還有一事,在半個月之前,陛下罷免了吏部尚書萬鏜,如今天官一職落到……」陳夢鶴突然止住了話頭,因為他看見唐毅走了進來,雙方見禮之後。

    陳夢鶴饒有興趣地看著唐毅,笑道:「聽說你現在得到荊川先生和上泉公兩位的教誨,真是可喜可賀啊!不知道這二位都教了你什麼?」

    「回稟老父母,荊川先生教導學生諸子百家,辭賦文章,文武本事。至於老師則是講一些朝堂掌故,讓小子不要做個睜眼瞎。」

    「哈哈哈,學的還不少,那我就考考你。吏部尚書萬鏜致仕了,你能不能猜到是什麼人接替他?」

    「萬鏜致仕了!」

    唐毅眼前一亮,這可是好事啊,他得罪了萬浩,就怕萬鏜不顧體面,以大欺小,那樣就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了。沒想到蒼天有眼,老傢伙竟然致仕了,當然這只是體面的說法,實際上就是被皇帝趕跑了。

    細想想,此事並非突如其來,錦衣衛拿走了胡彬和京城來往買官的信件,一直沒有動靜。唐毅還以為陸炳和嚴嵩達成了什麼交易,放過了萬鏜。現在看來應該是欲擒故縱,延遲引爆而已。

    如果這邊徐階的學生扳倒了兩個小官,那邊錦衣衛就對天官下手,難免不會讓人多想,是徐階和陸炳聯手,嘉靖皇帝可是最敏感不過的,一旦讓他認定內外勾結,那樂子可就大了。遲延一段時間,就免除了風險。

    光從一個人事變動,隔著幾千里,唐毅就嗅到了陰謀的味道。

    萬鏜是嚴嵩的同科,又是同鄉,他執掌吏部,就相當於嚴嵩掌握著吏部,首輔和天官,兩個最要緊的職務,捏在手裡,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為了朝局的平衡,拿下萬鏜也是必然的,而且多半會換上非嚴黨的人物。

    看著陳夢鶴的興奮勁,唐毅心中有了主意,笑道:「老父母如果學生猜對了,您能不能答應一件事?」

    唐秀才沉下了臉,怒道:「臭小子,膽肥了不是?敢和大人打賭?」

    「無妨,我倒要聽聽唐賢侄的高見。」陳夢鶴笑道。

    唐毅沉吟一下,笑道:「如果猜的不錯,應該是兵部尚書聶豹聶老大人!」

    翻開聶豹的履歷,沒什麼了不起,最多能算是清官,算是干吏。真正讓這位名揚天下的是他在華亭知縣任上收下的一個學生,此人名叫徐階,也就是新鮮出爐的徐閣老!

    老師被學生彎道超車,後來居上,還靠著學生的提攜做到了兵部尚書,如今又高昇吏部天官,執掌百官考核陞遷,不得不說是一件奇談!

    唐毅在快速評估這次人事調動的影響,如今的內閣,排在徐階前面的有兩位閣老,首輔嚴嵩,次輔李本,作為新晉大學士,徐階話語權有限。多年的媳婦熬成婆,他還需要千錘百煉。

    不過聶豹掌握了吏部,情況完全不同,守著吏部,徐階的實力就會快速增強,甚至能挑戰嚴嵩,並且取而代之,這恐怕才是陳夢鶴興奮的原因。

    但事實會是如此簡單嗎,唐毅雖然沒法把每一個人,每一件事都記得清清楚楚,但是嚴嵩是八十多歲才倒台的,算起來還有十年時間。唐毅可不相信自己這個小蝴蝶能有這麼大的影響,況且自己還沒怎麼搧動翅膀。

    聶豹這個吏部尚書是坐不長的,一旦他被換下去,徐階不但沒有拿下吏部,還丟了原本的兵部,沒有賺還賠了本……

    唐毅猜的準確,陳夢鶴正要讚歎,突然發現他眉頭緊鎖,似乎不怎麼看好,陳夢鶴不由得疑惑起來:「奸黨要倒了,難道不該高興嗎?」

    「不不不,當然是該高興。」唐毅沒法把心裡話說出來,只能笑道:「我是覺得越是關鍵時候,越要戒慎恐懼,我們能做的就是別給閣老找麻煩,順順利利等待新陳代謝。」

    陳夢鶴一拍額頭,大笑道:「的確是我得意忘形了,多謝賢侄提醒。」

    正說著,榮升總班頭的周巡急匆匆趕來,見到陳夢鶴,急忙躬身行禮,說道:「堂尊,沈良到了衙門,說是要借二十萬石糧食,另外……」

    周巡偷眼看看陳夢鶴,陳夢鶴面帶不悅道:「還有什麼?」

    「他還讓堂尊把原本屬於胡彬和孫雅芳的土地都收回來,交給他處置。」

    「好大一張臉,一個個小小商人敢命令本官了,反了天了!」陳夢鶴啪得一拍桌子,震得茶壺茶碗亂響。
Babcorn 發表於 2016-2-15 15:29
第62章 真正的大忽悠
  

    唐家父子的面前,擺著一張大大的福字,鐵畫銀鉤,力透紙背,正出自陳夢鶴的手筆,不愧是翰林出身,書法的造詣和唐秀才相比,梅蘭竹菊,各具千秋,只是看著的人都沒了欣賞的興趣。

    「毅兒,你和陳大人打賭,不會是為了一個福字吧?」老爹問道。

    唐毅道:「老爹,其實孩兒想讓陳大人幫忙,去說動沈良,把老宅讓出來,我們多花點銀子也無所謂。」

    唐秀才眼前一亮,急忙拍著腦門說道:「對啊,陳大人可是父母官,他出面姓沈的還不給面子?那,剛剛你怎麼不說啊?」不解地問道。

    唐毅搖搖頭,「爹,你沒聽到周捕頭的話嗎,那個沈良敢對陳大人頤指氣使,還逼著他把拿糧食,收回土地,他要麼就是瘋了,要麼就是不把陳大人放在眼裡,讓陳大人出面,能有什麼用處!」

    「也對。」唐秀才冷靜了下來,事情的確有些蹊蹺,太倉雖然在魚米之鄉,只是這些年紡織作坊越來越興盛,大戶紛紛把農田改成桑田,棉田,供應蘇州的絲綢作坊和松江的棉布作坊,產糧的數目越來越少,歉收的年份甚至要從外地運進糧食,這也是唐秀才當了師爺之後,才知道的情況。

    二十萬石糧食,幾乎要把太倉的存糧都搬空了。沈良何德何能,竟敢獅子大開口。

    至於討要土地,那就更扯淡了。

    當初正是唐毅給陳夢鶴出的主意,把田地歸還原主之後,百姓感激不盡,甚至上萬言書,送萬民傘,陳夢鶴的官聲一下子提高了好幾個等級,不出所料,三年任期結束,必定高昇,甚至有可能被調回京城,做清貴的翰林。

    給出去的東西容易,想要收回去一定會難上加難,搞不好激起民變,陳夢鶴就真的要完了。身為他的師爺,唐秀才不由得焦急起來。

    「毅兒,這個沈良何德何能,竟然敢對陳大人吆五喝六的,乾脆回絕了他算了,不就是一個商人,還能如何?」

    唐毅連忙搖頭,「爹,有句話怎麼說來著,叫狗尿苔長在了金鑾殿,再大的商人也是四等公民,陳大人清貴出身,根本不用怕。可牽連到了織造局,牽連到了內廷,別說陳大人,就算是督撫部堂也要退避三舍。」

    唐秀才雖然不懂什麼是四等公民,但是卻知道織造局的厲害。嘉靖皇帝登基之初,有感於正德朝閹宦橫行無忌,對內廷勢力嚴厲打壓。再加上有史以來最強悍的錦衣衛大都督陸炳,內廷的勢力被壓縮到了極致。

    正因為沒了其他的路子,江南織造局這個錢袋子一下子就突顯出重要性來。

    內廷十萬太監有一半指著織造局的供應活著,千頃地一棵苗,一點都不為過。誰敢惹江南織造局必然遭到內廷的決死反撲,賊咬一口入骨三分,別說小小的陳夢鶴,就算是嚴閣老也沒有這個勇氣。

    ……

    「爹,此事可大可小,如果處理不好,陳大人絕對會麻煩上身。」

    唐秀才也著急了,忙問道:「毅兒,你看該怎麼辦?」

    「我還不知道沈良為什麼獅子大開口,關口是弄清楚他打得什麼盤算。」

    「那好,咱們也去衙門!」

    唐秀才也顧不上過小年了,換了一身衣服,帶著唐毅,父子倆一溜煙兒趕到了衙門,正好撞見了周巡。

    「唐爺您可來了,姓沈的正和堂尊在二堂談話呢。」

    「嗯,我這就過去。」

    唐秀才在前,爺倆到了二堂,唐秀才平復一下呼吸,他給唐毅一個眼色,唐毅點頭,躲在了旁邊的房間,靠近牆上有幾個孔,能清楚聽到對話,而在堂上只能看到一扇屏風。唐毅藏好,唐秀才整整衣服,笑著走了進來。

    「東翁有客人,學生叨擾了。」

    見唐秀才前來,陳夢鶴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急忙說道:「唐先生來的正好,剛剛沈先生向本官討要糧食和田地,唐先生熟悉太倉的情況,不妨給沈先生講一講。」

    唐秀才點頭,向對面看去,只見一個白淨面皮的人坐在陳夢鶴對面,一身粗布衣服,漿洗得變了顏色,通身上下沒有一絲值錢的飾物,低眉順眼,只坐了半個屁股。看情形更像是一個窮苦學子前來求見父母官,和傳說中專橫跋扈的豪商,有著天差地遠的區別,唐秀才不由得一愣神,心說不會是搞錯了吧!

    就在唐秀才傻愣的時候,沈良微笑道:「見過唐先生,啟稟陳大人和唐先生,小人絕不敢討要糧食和田地。」

    「那先生是為何而來?」唐秀才不解地問道。

    「唉,說句大話,是為了宮裡而來。」

    「哦?先生好大的事業,怕是多少朝廷命官都沒有這個口氣吧?」跟唐毅混久了,唐秀才的詞鋒都犀利起來。

    沈良依舊不動聲色,笑道:「今年是嘉靖三十年,陛下御極足足有三十年了,宮裡要賞賜群臣,賞賜宗親,要給陛下辦聖壽,樁樁件件,都離不開絲綢。一年之間,絲綢的用量增加了二十萬匹。小人應了這個差事,就算豁出命,也要把絲綢織出來。眼下作坊晝夜不停地織絲綢,歇人不歇織機,多花多少銀子,小人都認了。只是光有人不行,還要有蠶絲才行,偏偏江南的田地又這麼緊張,想來想去,只有太倉前段時間收上來數千畝的田地,小人就想著討要過來。不過小人不是白要,而是拿糧食換,還請大人能成全。」

    陳夢鶴不吱聲,唐秀才眉頭緊鎖,說道:「沈先生,區區幾千畝田地,怕是不夠用吧?」

    「呵呵,唐先生明鑑,小人想著從太倉借糧二十萬石,用來收購兩萬畝良田,轉過年,春天就種上桑苗,年內就能多產蠶絲,多織絲綢。」

    「等等!」唐秀才突然驚呼起來,二十萬石糧食,收購兩萬畝田地,一畝田就相當於是十石,你怎麼不去搶啊!

    江南的田有多貴,市面上二十幾兩銀子還有價無市,區區十石糧,就想從老百姓手裡買田,誰能答應啊!看來兒子說的是對的,這事情的確不簡單!

    「沈先生,你出的價錢未免太低了吧?就憑這個價錢,沒有人會賣田的。」

    沈良呵呵一笑,說道:「唐先生,正因為如此,小人才求到了陳大人,希望大人幫忙。」

    「不成!」陳夢鶴斷然拒絕,說道:「本官身為父母官,要是逼著百姓低價賣田,還有什麼臉面做這個官?沈先生,早就聽說你家財無數,本官最多不管你兼併土地,但是萬萬別想本官為虎作倀!」

    話說到這份上,空氣驟然緊張,針落可聞。足足過了一分鐘,沈良突然抬起頭,哈哈笑了起來。

    「陳大人要做好官,小人佩服,只是陳大人說小人家產無數,小人不敢苟同。小人自從嘉靖十七年,給宮裡辦差,一切都是宮裡的,說白了,小人就是個過路財神,大頭兒要孝敬陛下,宮裡的珰頭,小頭兒也要打點地方各路神仙。小人是苦孩子出身,還有一絲的主意,就不會害百姓,可是宮裡催得緊,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小人又能如何?」

    沈良說著,見陳夢鶴依舊不語,他突然嘆口氣。

    「罷了,小人再說幾句過分的話!陳大人,你不為自己想,還不為令師想嗎?」

    陳夢鶴驟然一驚,怒拍桌案,大吼道:「沈良你別太過分了,師相乃是當朝一品,和你有雲泥之別!」

    沈良點點頭,感慨地嘆道:「小人的確連螻蟻都不如,可是小人知道一個理兒,徐閣老被加封為東閣大學士,聶老大人也執掌了吏部,歐陽德大人很快也要接掌禮部,這三位都是心學門人。皇帝要用徐閣老替換嚴閣老,已經是擺明的事情,可是嚴閣老能甘心嗎?這種緊要關頭,大人難道不該多替令師想想?把絲綢織好了,讓陛下高興,為徐閣老錦上添花,難道不是學生該做的事情嗎?」

    每一句話,都重重打在了陳夢鶴的心頭,不由得低下了頭盤算得失,如果真是能幫著老師上位,犧牲一些民眾,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在旁邊屋子裡的唐毅把對話聽得一清二楚,雖然看不見沈良的面目,光憑著這幾句話,就該給他發一個「大忽悠獎」!可惜啊,你遇到了我唐毅
Babcorn 發表於 2016-2-15 15:29
第63章 三十六計拖為上
  

    「陳大人,您出自名門,又是翰林出身,屈居太倉知州,實在是大材小用,連小人都替您抱屈。」

    「哼。」陳夢鶴沉著臉,心頭掀起了滔天大浪。一邊是良知,一邊是利益,究竟該怎麼選擇,實在是折磨人!

    沈良微微一笑,繼續加碼蠱惑道:「小人雖然只用十石糧食買一畝田,但是賣田的百姓也不會吃虧。」

    「當真?」

    「那是自然,小人要增加作坊,要增加織工,就會僱傭這些人。而且等陛下的聖壽過去,絲綢需要少了,多賺了錢,再去補償他們。小人也是江南人士,不到萬不得已,怎麼會坑害自己的鄉親,難道小人願意被人戳脊樑骨?」

    「也有道理。」這幾句話真的說動了陳夢鶴,如果百姓能得到補償,損失一點眼前的利益也未嘗不可,總之大局為重!

    「沈先生,今天是小年,正所謂事緩則圓,能不能等過了年……」

    「不可。」沈良急忙說道:「陳大人,一旦過了年,百姓們就開始整地育秧,那時候再去徵地,麻煩會更多,小人以為必須年前就著手。」

    唐秀才本能感到不妥,問道:「一定要這麼急?」

    「唉,小人也不想著急,可是宮裡面著急,過了年就是嘉靖三十一年,三十年許下的賞賜,到了三十一年還不發下去,讓陛下知道了,該多生氣啊!」

    陳夢鶴眉頭緊鎖,他已經被說服了大半,只是還有些猶豫,推說道:「沈先生,你的意思本官都明白了,兩天之內,我給你答覆!」

    沈良意味深長一笑,點頭說道:「那小人就靜候佳音。」

    說完之後,沈良轉身告辭,只剩下了陳夢鶴和唐秀才兩個人對坐著,唐秀才低頭,一口一口地喝茶,不發一言。

    陳夢鶴沉默了半晌,問道:「唐先生,你怎麼看?」

    「東翁,無論如何,用十石糧食半價收購田地,還在年關將至的時候,好說不好聽啊,百姓們會怎麼想?」

    陳夢鶴臉上顯出一絲痛苦的神色,他長嘆一口氣。

    「我何嘗不知,可此事牽連到宮裡,牽連到師相,又能如何?唐先生,說句不客氣的話,我們這些地方官就是個媳婦,上面有公婆,下面有子女。到了萬不可以的時候,寧可委屈了孩子,也不能委屈君父,況且沈良也說了,他會給百姓補償。咱們多派些人手,下去和百姓好好講講道理,我相信百姓們會體諒朝廷的難處?」

    「那要是百姓不體諒呢?」唐秀才憂心忡忡問道,陳夢鶴頓時一陣語塞,此事的確違背他做官做人的信條,屋子裡又沉默了下來。

    陳夢鶴仰望著天棚,長嘆一口氣。

    「凡事沒有兩全其美的,若是能幫上師相,能讓嚴黨倒台,不知道要少死多少忠良,不知道有多少百姓能少被禍害,這才是真正的大局!」陳夢鶴彷彿在說服唐慎,實則卻是給自己聽的。

    「唐先生,若真是有百姓受害,大不了我陳子羽辭官不做就是!」

    說來說去,還是要犧牲百姓,唐秀才忍不住長嘆。他本來就沒心思當什麼師爺,不過想幫著兒子爭取一個好的環境而已,要是讓自己去逼著百姓交出田地,違背良心,那是會給子孫招來禍端的!

    大不了師爺不做了……等等,我怎麼把那小子給忘了!

    唐秀才恨不得抽兩個嘴巴子,急忙說道:「東翁,犬子也來了,是不是……」

    「唐賢侄來了?你怎麼不早說啊!快把他帶過來。」

    「不必了,晚生拜見大人。」唐毅從側門走進來,先給陳夢鶴見禮,然後衝著老爹點頭,笑道:「請大人原諒小子冒失,您要是聽了沈良的話,保證大禍臨頭!」

    「什麼?賢侄你可有依據?」

    「大人,剛剛我一直再盤算著,沈良他根本就是在模糊問題,東拉西扯,渾水摸魚。」

    「有這麼嚴重?」陳夢鶴吃驚問道。

    「比這個還嚴重!」

    唐毅鄭重說道:「大人,容晚生請教三個問題。」

    「講。」

    「第一,徐閣老真的會立刻取代嚴閣老嗎?第二,就算滿足了宮裡的胃口,功勞一定會落在您和徐閣老的頭上嗎?第三,沈良征田的方法真的可行嗎?會不會給您帶來塌天大禍!」

    唐毅這三個問題問的直指要害,沈良的那一套忽悠,核心就是徐閣老要壓過嚴閣老,讓他紡織絲綢,就是壓垮嚴閣老的最後稻草,老百姓雖然會受損失,但是會有補償,加上巨大的利益誘惑,值得鋌而走險。

    可是仔細推敲起來,似是而非,一個都不成立。

    唐毅冷笑道:「若是晚生沒有記錯,徐閣老前面還有個李閣老,內閣是論資排輩的地方,徐閣老能越過次輔,直接坐上首輔的位置?嚴嵩入閣十年,黨羽眾多,光是一個吏部尚書的變換就能證明嚴嵩要倒台,也未免太樂觀了吧?再有,絲綢織出來,功勞先是織造局的,然後是蘇松巡撫,蘇州知府,如果沒記錯,這些都是嚴黨的人,怎麼算都是嚴閣老得利更多,可一旦出了問題,都要落到老父母的身上。」

    陳夢鶴聽著唐毅的分析,漸漸地冷靜下來,沒有那麼衝動。

    「賢侄,你說的有理,沈良的方法雖然不算好,卻也考慮周密,不會出大問題吧?」

    唐毅苦笑著搖搖頭,「大人,他的方法在晚生看來是漏洞百出,狗屎一泡!」

    「毅兒,說話可要有根據啊!」唐秀才低聲提醒道。

    「太倉是稻麥兩熟,夏季種水稻,秋季種小麥,等到來年收穫,如今小麥都在田裡過冬,要是改種桑苗,這些小麥要不要補償?沈良所謂的十石一畝田,如果扣除一季小麥,再扣除桑苗費用,老百姓實際所得不過七石,還不算小吏從中盤剝,試問如此低廉的價格,和搶劫有什麼區別?百姓們還能過得去這個年嗎?」

    陳夢鶴聽著,鬢角已經冒了汗,唐毅還不肯罷休,繼續無情地說道:「大人,您忘了嗎,沈良可是要從常平倉借糧,姑且不論常平倉的存糧夠不夠二十萬石,也不管他能不能按時償還。拿朝廷的糧,幫著商人欺壓百姓,士農工商,乾坤顛倒,御史言官會不管?還有,常平倉是用來調節糧價的,如果兩萬畝田改種桑苗,常平倉又被借空了,會有什麼後果?」

    還能有什麼後果,傻瓜都知道,肯定會糧價暴漲,到時候影響的不只是徵地百姓,就連太倉的市民也會受到衝擊。民怨沸騰之下,他陳夢鶴的仕途就算到頭了!

    唐毅這番話徹底點醒了陳夢鶴,危險還不只唐毅所說,一旦失地百姓沒了活路,多半就會下海做倭寇,官逼民反,陳夢鶴心裡就拔涼拔涼的,說是塌天大禍一點不誇張。

    想到這裡,陳夢鶴竟然站起身,向唐毅施禮。『

    「賢侄,你救了我啊!」

    唐毅連忙回禮,「老父母太客氣了,您早晚也能想到的。」

    「唉,不說了,我這就把沈良叫過來,一口回絕了他!」陳夢鶴怒氣衝衝說道,心說敢給我挖坑,要不是看在你背後有織造局,本官能宰了你!

    「慢。」

    唐毅又攔住了陳夢鶴,陳夢鶴一臉不解,怒道:「賢侄,沈良如此包藏禍心,還有什麼商量!」

    「大人,沈良或許只想完成織造局的任務,又不願意賠本,才出了這麼個主意。您要是直接回絕了他,就等於得罪了織造局,得罪了內廷,怕是不妥啊!」

    這時候唐秀才臉色沉了下來,他早就感到不妥,只是沒有兒子看得這麼明白。既然沈良用心險惡,還顧忌什麼!

    「毅兒,莫非你想縱容惡人行兇嗎?」

    「孩兒可不敢。」唐毅笑道:「此事畢竟牽扯到宮裡,處理不好後果嚴重,不能硬碰硬,最好是拖。」

    「拖?」

    「對。」唐毅笑道:「大人立刻修書一封,連夜給徐閣老送去,等待閣老示下,您萬不能擅作決定。」

    聽起來「拖」不夠乾脆,也不夠爽利,但是卻是眼下最穩妥的辦法,記住,官場從來都不是意氣用事的地方!

    陳夢鶴欣然點頭,卻又猶豫起來。

    「賢侄,一來一往怕是要一個月的時間,該怎麼拖延啊?」
Babcorn 發表於 2016-2-15 15:29
第65章 根本不存在
  


    臘月二十三,送走了灶王爺,到了臘月二十五,玉皇大帝還要下界體察民情,記錄百姓善惡,決定明年的福禍報應。敢情老天爺也不是那麼容易糊弄的,買了兩塊灶糖,抹了抹嘴,讓灶王爺滿嘴好話還不保險,大老闆還要親自看看。

    因此這一天起居、言語都要謹慎,爭取好表現,以博取玉皇歡心,降福來年。

    西洋時間七點左右,沈良洗刷完畢,穿著半新不舊的藍布袍子,這已經是他最新的一件衣服。

    手下的家人想破了腦袋也不明白,為什麼一年織絲綢幾十萬匹的大商人,竟然一件絲綢的衣服都沒有,是摳門,摳門,還是摳門啊!

    更令人受不了的一幕出現了,平時沈良雖然只吃兩道菜,但是廚師不敢馬虎,儘量做得味美可口,不惜用大量的高湯調味,沈良欣然接受。可是今天不一樣,一葷一素沒了,換成了一個粗瓷大碗,裡面裝著一堆熱氣騰騰的白色東西,有湯有水,送到了沈良的面前。

    剛招來的年輕家丁好奇,伸長了脖子偷看著,不由得撇撇嘴。

    「老哥,再有幾天過年了,咱家老爺就吃豆腐湯啊?」

    老家人一臉奇怪的神色,強忍著說道:「錯了,不是豆腐湯,是豆腐渣!」

    「啊!那不是給豬吃的嗎?」小年輕失聲叫道,他還記得幾年前鄰居就是做豆腐的,每天早上都起早去把要扔掉的豆腐渣挑回來,家裡的兩口大肥豬吃得別提多香了。

    一想到自己的老爺和豬吃一樣的東西,年輕家丁就忍不住作嘔,世上還有比他更摳門的傢伙嗎!

    「大哥,咱家老爺還是不是給織造局當差的大商人啊?怎麼吃得還不如村頭的王寡婦?」

    「別胡說八道!」老家丁給了他一拳頭,低低聲音說道:「小子,咱們老爺那錢吃龍肝鳳髓都夠了,其實平時吃得也不是這麼差。」

    「那今天是?」

    「唉,今天不是臘月二十五嗎,玉皇老爺要下界巡查,吃豆腐渣顯得清苦節儉,玉皇老爺看到了會多多賜福。」

    其實還有個作用,就是躲過懲罰,老家丁不好說出來。

    聽到這個強大的理由,年輕家丁一陣無語,誰還把這個當真啊!偏偏屋裡的那位就是。沈良捧著破了口的飯碗,裡面裝的也是粗糲的糙米飯,面前一大碗豆腐渣只是加了些食鹽,連蔥花香菜都沒有,他卻吃得津津有味。

    一大碗豆腐渣很快都被消滅了,打了一個飽嗝,沈良滿足地說道:「晚上照著這個,再來一份,誰知道玉皇爺什麼時候來!」

    老家丁顯然習慣了,急忙點頭,轉身下去安排,沈良眯縫著眼睛,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一臉的陶醉,旁邊伺候的年輕家丁都瀑布汗了,一碗豆腐渣有什麼回味的!他不知道,沈良此時想得卻是另一件事,陳夢鶴答應今天給答覆,如果不出意外,在太倉就能征來兩萬畝田地,當然這是應付官府的,實際上他準備一舉拿下五萬畝。

    五萬畝啊!

    足夠他一躍成為頂尖的生絲大戶,這些年絲綢作坊雖然掙錢,可是原料供應都被幾個大族控制著。這些大族朝中都有族人當官,而且還是高官。

    按照嘉靖二十四年《優免則例》規定,京官一品優免役糧三十石、人丁三十丁,以下遞減,至九品優免役糧六石、人丁六丁;外官減半;舉、監、生員優免糧二石、丁二人;致仕優免本品十分之七。

    當然這只是規定,在實際操作之中,根本就是全部免除,一點都不收。

    對此沈良也只能徒呼奈何,誰讓他不是讀書人呢,不過沒關係,讀書人又如何,哪怕是翰林清流,讀書人裡的極品,不一樣要被玩弄於鼓掌之中!

    「走,去知州衙門。」

    年輕家丁急忙答應,在前面領路,沈良疾步跟隨。他是很講究效率的人,浪費時間是非常可恥的行為。

    不過走到了前院,他卻放慢了腳步,一雙銳利的眸子落在了兩個巨大的養魚缸上。在魚缸裡面,有十幾尾金色的鯉魚,其中最大的一條有十來斤重,沈良十分喜愛。這次從蘇州搬到太倉,特意讓人把鯉魚帶了過來。

    和沈良交好的人都說金色鯉魚有龍血,一旦越過龍門,就能飛騰九天,騰雲駕霧,成為神獸。誰都知道,明著誇獎鯉魚,實則是說沈良也是前途不凡,能魚龍九變,飛上青天。

    對這些拍馬屁的人,沈良都嗤之以鼻。他喜歡養魚,更喜歡冷眼旁觀,居高臨下,掌控一切的感覺。

    這些鯉魚在他的眼裡,就是江南官場的一個個高官,看似兩榜進士出身,不可一世的天之驕子。說白了,都被命令枷鎖牢牢掌控著,就好像魚缸裡的鯉魚,任由他擺佈戲耍,最妙的是還全然無知,這種奇妙的感覺,簡直比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還要爽快!

    經過魚缸的時候,沈良下意識看去。就在此時,一道金黃色的影子突然從魚缸躍出,重重砸在地上,一片魚鱗崩起,好巧不巧落在了沈良的鼻頭!

    啪!

    腥臭的味道直刺鼻孔,剛剛吃下去的豆腐渣,滿嘴豆腥氣,感覺可不好,兩個結合在一起,內外夾攻,沈良直接吐了。

    年輕的家丁也嚇傻了,急忙彎腰去抓鯉魚,鯉魚渾身滑溜溜,不停用力打挺,從石子路跳到了花叢,從花叢跳到了樹下,弄得到處都是散落的魚鱗,鯉魚吃痛,跳得越來越猛,抓起來越來越困難。家丁急得滿頭冒汗,把外面的衣服脫下來,撲住鯉魚,抱起來興沖沖就往回跑。

    剛回頭一看,差點跪了。此刻的魚缸就好像沸騰了一樣,鯉魚一尾接著一尾都吃錯了藥。拚命往外面跳,落在地上,摔得水花四濺,魚鱗亂飛,好不熱鬧。看在沈良的眼睛裡,氣得臉色煞白,這可都是他苦心飼養的,從來沒有出過問題,怎麼會突然抽風!

    「還愣著幹什麼,趕快給我抓!」

    他一聲令下,又跑過來三四個家丁,大家七手八腳,和一群鯉魚折騰起來。人多好辦事,抓起鯉魚,重新投到魚缸裡。

    令人更加驚駭的一幕出現了,就彷彿魚缸有什麼奇怪的東西一樣,重新扔進去的鯉魚立刻就跳了出去,它們寧可死也不願意重新回到曾經的生活空間。

    一次,兩次,三次,四次……大鯉魚身上的鱗片脫落好多,露出斑斑血跡,無力地張大了嘴巴,當再度被扔回魚缸的時候,大鯉魚掙紮了幾下,似乎還要跳出來,可卻失敗了,沒一會兒露出了斑白的肚皮。

    其他的鯉魚也都差不多,寧可被摔死,也不願意回去。家丁收拾著地上的死魚,臉上都是冷汗,老爺最喜歡這些鯉魚,全都摔死了,可怎麼交代啊!

    好在老爺親眼看著,不然他們都擺脫不了干係,要說這些鯉魚也怪事,平時都好好的,怎麼今天就發瘋,連命都不要了,這是要鬧哪樣?

    莫非說玉皇大帝真的到人間了,鯉魚想要躍龍門,結果失敗了?

    家丁胡思亂想,可是沈良看在眼裡,臉色鐵青的嚇人。

    養的好好的鯉魚,在自己面前生生摔死了,莫非是在暗示什麼。想到這裡,沈良不由得盯著那尾最大鯉魚的眼睛,一股寒氣從心底湧出,他打了一個冷顫,轉身就往書房走去。就連家丁喊他,都沒有聽見。

    回到了書房,剛剛坐下,就聽到老家丁氣喘吁吁地跑過來,臉上頭髮上都是黑灰。

    「老爺,不好了,柴房走水了!」

    沈良一聽,豁然站起,怒吼道:「什麼?快去救火!」老家丁掉頭又往後院跑,沈良臉色鐵青,他已經沒心思去知州衙門了。

    先是鯉魚作死,接著後院起火,莫非老天爺在暗示什麼?難道是做錯了事情,提前示警?

    「不會的,絕對不會的,我沈良無愧於心,老天爺都會幫我!」嘴上這麼說,可是語氣中的恐懼是絲毫遮掩不住的。

    ……

    「無懈可擊的人,根本不存在!只要是人就有弱點,沈良這傢伙出身寒微,驟然富貴,雖然他小心恭謹,把自己弄得比道學先生還道學。可是篤信命運,相信風水,信到了痴迷的地步,這就是他的弱點!」唐毅冷笑道。

    當吳天成坐在茶樓雅座,看到沈家的煙火之後,對師父只剩下無限的崇拜。

    「師父,您可要教給徒弟啊,怎麼說著火就著火啊?」
Babcorn 發表於 2016-2-15 15:29
第64章 無懈可擊的人
  

    拖延,對於唐毅來說問題不大,一個月的時間,其中大年初一到十五,是過年的時間,衙門不開門,債主不討債,誰要是在這半個月徵地,缺德帶冒煙,頂風臭八百里。

    出了正月十五,離著縣考就不遠了,歷來科舉都是大事,馬虎不得,眾多童生齊聚太倉,沈良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嗎,顯然不成。

    「大人可以立刻下令,通知各個村鎮,嘉靖三十一年的縣考提前到正月,讓考生過了十五之後,就前來州城,您親自主持考試。」

    「這個辦法好!」陳夢鶴笑道:「科舉大如天,士子齊聚,諒沈良也不敢鬧得天怒人怨。更何況考試之前本官就可以借出題為名,不見任何人,妙哉!真是好主意!」

    經過唐毅一說,年後的時間不用擔心了,就剩下年前這幾天要怎麼應付過去。

    「對了,二十七之後,本官要去蘇州,把一年的錢糧刑名諸事上報知府大人,這樣就剩下二十七之前的三天了,唐賢侄,你可有好主意?」

    怎麼又是我?

    是你當知州好不好,不要把責任都推給我啊!

    「大人,要把你早點動身去蘇州,不就能躲過去了!」

    「這個,怕是不行吧,萬一沈良追去了怎麼辦?」陳夢鶴拒絕道:「我看他是個挺認真的人,不好糊弄。」

    唐毅深以為然,一時的確沒有辦法,只能說道:「大人,要不咱們分頭想想主意,實在不行你買點巴豆,拉三天總行了。」

    「你想拉死我啊!」陳夢鶴笑罵道:「臭小子,一肚子餿主意。」

    唐秀才倒是覺得不錯,憨笑道:「東翁,實在不行,您就吃點苦,受點罪,就當是為了太倉的百姓了!」

    陳夢鶴咬了咬牙,狠心道:「我先給師相寫信,實在不成,就只能吃巴豆了,反正拉不死!」

    從衙門裡出來,已經到了掌燈時分,街巷兩邊的屋舍中燭火點點,飄出飯菜的香氣,一年之中,也就這個時候,家家戶戶的鍋裡多少都有點油水。

    吃飽喝足的熊孩子小臉蛋通紅,在街上瘋跑著,玩鬧著,宣洩著用不完的精力。偶爾還有爆竹聲傳來,更是增添了幾分喜氣。

    年關年關,也不知道是喜,還是憂!

    唐毅甩了甩頭,默默盤算著,老師魏良輔和唐順之那裡都要送份禮物過去,自己在王家族學唸書,還沒有拜會王家長輩,也應該去一趟。其餘的包括朱家,老譚頭和沈林,雷七,吳天成,對了,還有琉瑩,要不就請到一起,熱鬧熱鬧。

    正想著,父子倆已經到了家門口,正要開門,從裡面跑出一個人影,正好撞了個滿懷,唐毅退了三步,對方摔了個屁股蹲。

    仔細看去,正是小傢伙沈林,他臉色蒼白,眼圈發紅,好像哭鼻子的樣子。

    唐毅頓時問道:「怎麼回事?」

    沈林一見少爺回來了,扁扁嘴,強忍著傷心,淚水還是流下來。

    「少爺,乾爹他,他病了!」

    唐秀才眉頭一皺,早上老譚頭還在掃院子,一點毛病沒有,怎麼說病就病了。

    「沈林,你說實話,到底是怎麼回事?」

    沈林一臉沮喪,把情況告訴了爺倆。原來自從到了唐家之後,唐毅對老頭和沈林都不錯,手裡有了些閒錢。老頭就想著村裡還有不少老朋友,特意請了半天假,買了些吃喝用的,去看看老鄰居。

    興高采烈回到村子,卻聽到一個晴天霹靂,村裡的田都被釘上了木樁,說是要徵用。尤其讓人憤怒的是村頭的一大片墳地也被圈用了,下午的時候,一幫穿著短打的漢子騎馬亂衝亂撞,村民去阻止,被打傷了了三個,這幫人把田裡的麥子踩死不說,還踩壞了兩處墳頭,白骨都露出來了。

    其中有一個就是老譚頭祖父的,看到了白骨,老頭頓時就疼得昏過去。被村裡人七手八腳送回了唐家,剛回家老頭醒過來,就掙紮著要去墳地看看,沒走幾步又昏過去了。

    上了年歲的人,哪能經得起這麼折騰,此時老譚頭躺在炕上渾身發燒,滿嘴都是胡話,一陣哭,一陣罵,瞬間彷彿老了十幾歲,鬢邊突然冒出了好些個花白的頭髮,格外刺眼。

    「不孝啊,我不孝啊!」

    「無常爺爺,帶走,都帶走吧!」

    「地獄,該下地獄啊!」

    ……老頭半睡不醒,喃喃說著夢話。

    聽著老頭淒涼沙啞的念叨,朱大嬸眼圈發紅,氣得咬牙切齒,嘴裡也不停罵道:「拋墳掘墓啊,缺了大德,還有沒有王法了!」

    一抬頭,正好看到了唐毅進來,她急忙起身。

    「小相公,您可算回來了,譚老哥被欺負成這樣,您可不能不管,不能丟了咱們的臉面啊!」

    幾個月來,唐家算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父母官都來了好幾次,誰家有這個體面。連帶著朱大嬸的眼光也高起來,把面皮看得比什麼都重要。

    她生氣,唐毅更是憤怒。

    聽完沈林的介紹,不用問,毛病一定出在沈良的身上,這傢伙背著知州衙門,已經開始徵地了。

    先是老宅,現在又欺負到了門上,真當我唐毅是面捏的,這麼好欺負!

    如果說徵地是公務,比這操蛋的事多了,唐毅都能忍,可是涉及到了身邊的人,就踩到了唐毅的紅線,是可忍孰不可忍!

    撲通。

    沈林突然跪在了地上,淚水長流,小傢伙嘴巴緊閉,突然砰砰砰磕頭,腦門碰在地磚上,沒幾下就變得紅腫。

    「跪跪跪,你的膝蓋是軟的?遇到事情光知道磕頭有什麼用,要想辦法,用腦子!」唐毅凶巴巴說道。

    沈林身軀一震,唐毅第一次和他這麼發火,小傢伙幾乎本能從地上躥起,垂著頭站在了唐毅面前,腦袋一片空白,張了張嘴,吐不出一個字。

    唐毅伸手拍了拍肩頭,柔聲說道:「我從來沒把你當成書僮看,咱們是朋友,是一家人。好好照顧你乾爹,等他醒過來,告訴他,我唐毅一定會讓沈良老老實實重新修葺墳地,道歉賠罪!」

    「當真?」

    「你家少爺有什麼事做不到?」

    「嗯!」沈林用力點頭,終於破涕為笑,少爺說能做到,就一定能做到!

    書房之中,唐秀才鐵青臉居中而坐,兩旁坐著唐毅和雷七,還有剛剛趕來的吳天成。

    「真是豈有此理,毅兒,你知道不,老譚頭的村子離著咱們家祖墳的那塊地不遠。你爹去年把祖墳賣了,當初你小子可是說了要把祖墳買回來。要是落到了沈良的手裡,都給種了桑苗,你爹可就沒臉活了!」

    「不光是您,孩兒也沒臉活了!」

    唐毅沉著臉說道:「爹,當務之急是想辦法,要找到沈良的缺點,好對症下藥。」唐毅的目光落在了雷七身上,卻發現雷七一臉苦笑地搖頭。

    「小相公,我打聽了,沈良這個傢伙不好對付啊!」

    「怎麼說?」

    「他給織造局辦差十幾年,手上過的銀子何止千萬,但是此人穿粗布,喝涼水,每餐不過一葷一素,過得還不如尋常人家,身邊連個女人都沒有。十幾年間,織造太監換了三四任,哪一個都把他當成了心腹中的心腹,有什麼難事都交給他辦,偏偏他都能順順當當的完成。克己復禮,無慾無求,有本事,有人脈,有靠山!」說起來雷七對沈良都有些佩服了,可越是佩服,越覺得深深無力。

    吳天成轉了轉眼珠,提議道:「師父,我總聽讀書人說什麼達什麼天下,窮,窮則賣身!」

    「呸,那叫窮則獨善其身。」

    「嘿嘿,沒錯沒錯,徒弟的意思是憑著您和唐相公的身份,和沈良說說,讓他把您的老宅和墳地都讓出來,至於其他人,咱們也管不著啊,您看這個主意成不?」

    沒等唐毅回答,雷七就搖頭了。

    「你不知道,沈良這傢伙就是一塊臭石頭,無懈可擊。可他啊,最信風水,信命!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有風水先生說唐爺的老宅風水好,住進去能大富大貴,多子多福。沈良把宅子買下來,聽說要花幾萬兩銀子把宅子給重新翻新,他投了這麼大的本,輕易怎麼能讓出來。」

    「完了完了!」

    吳天成雙手一攤,這回師父可遇上了難題,人家財力雄厚,靠山更強,軟硬不吃,根本就是蒸不爛、煮不熟、槌不匾、炒不爆、響噹噹一粒銅豌豆。

    大家都垂頭喪氣,倒是唐毅突然眼前一亮,神秘地笑道:「我還當他無懈可擊呢,原來還是有破綻!」
Babcorn 發表於 2016-2-15 15:31
第66章 跟我走一趟




    「失敗,太失敗了!」

    一個中年男子在瑟瑟寒風中,不停揮動拳頭,狠狠捶打面前的老樹,一邊打,一邊罵,打得渾身冒出絲絲熱氣,還不肯罷手。

    魏良輔手裡端著一大碗紅豔豔的湯水,笑著走過來。

    「義修啊,老夫讓人煮了薑湯,還加了好幾勺子紅糖,趁熱喝。」

    「哼,我又不坐月子,喝紅糖幹什麼?」說話之人正是唐順之,要是讓外人看到,一貫穩重儒雅的荊川先生和一棵樹置氣,不知道要碎多少眼鏡。

    「敗火啊!」魏良輔促狹笑道。

    「敗火?我上火去吧!」

    唐順之索性收手,一屁股坐在魏良輔的對面,怒氣衝衝說道:「上泉公,就怪你。」

    「怪老夫什麼?義修,你怎麼也學會欲加之罪了?」

    吸!

    唐順之仰起頭,長長出了一口氣,悲憤地說道:「我從早到晚,教那臭小子文武本事,對我兒子都沒那麼上心。結果倒好,我教九天,你教一天,他就把你的那一套學了個全,你給他灌了什麼迷魂藥?」

    由不得唐荊川生氣,這兩天他也聽趙聞說太倉各地都出了征田的事情,可把唐順之氣壞了。當今天下,稍微有點良心的讀書人都反對兼併,太倉可倒好,不光不抑制,還助紂為虐。

    唐順之一氣之下,約上魏良輔,就找到了陳夢鶴,興師問罪。

    在心學一門,陳夢鶴是唐順之的晚輩,見師叔怪罪,陳夢鶴只能老老實實,把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尤其是把唐毅的處置方法告訴了唐順之,還拍著胸脯保證,他絕對不會為虎作倀,幫著沈良胡來。

    可是哪裡知道,不提唐毅還好點,提了之後,唐順之更加暴怒,從知州衙門回來,就不停發瘋。

    「上泉公,國之大害莫過兼併,百姓無田,則無以立足,倭患正盛,這是逼著老百姓下海為盜!這麼明白的事情,如此淺顯的道理,那,那個臭小子竟然視而不見,讓陳夢鶴拖著,還去密報徐閣老,虧他想得出來!要是徐華亭敢放手,信不信我找他理論去!」

    看著唐順之慷慨激昂,魏良輔只是眯縫著眼睛,老神在在。

    「說完了吧,喝點水,潤潤喉。」

    「哼!」唐順之氣得一扭頭。

    魏良輔不以為意,笑道:「義修,你就別裝蒜了,嘴裡罵著,心裡不一定多高興呢!那小子要是和你一個脾氣,多年之後,不過多一個大才子,多一個道學先生而已!」

    「道學先生有什麼不好?」

    「好,很好!可是能救國救民,能如同陽明公一樣,立德立言立功,做到知行合一嗎?」

    唐順之冷笑了一聲,不屑說道:「那個臭小子也想和陽明公比?差著十萬八千里呢!」

    「不見得,陽明公龍場悟道已經過了而立之年,唐毅還不到陽明公一半的年紀,做事章法穩健,滴水不漏,深得官場三昧,吾心甚慰,吾心甚慰啊!」

    噗嗤!

    唐順之一口老血噴出唇外,陽明公在龍場悟道,悟的就是蠅營狗苟不成?簡直氣死人也!

    與此同時,唐順之還有種深深的挫敗感,他言傳身教了好幾個月,唐毅這小子一點正氣都沒有學到,反而變得更加油滑老練。這樣下去,再過十幾年,朝廷又多了個嚴閣老!

    「不行,我唐荊川絕不留千古罵名!」

    唐順之起身就走,魏良輔可急了,他深知唐順之和唐毅的脾氣,一個恃才傲物,一個驕傲過人,針尖對麥芒,碰到一起,非鬧翻不可!

    老頭急忙起身,也往外面走,可是唐順之年輕,速度極快,等他到了門口,人已經消失了。

    「壞了!」

    魏良輔急忙讓家人套上馬車,急匆匆向著唐家而來。

    「快點,快點!」

    老頭不停催促,馬車一溜煙兒,趕到了唐家的大門外,魏良輔不等家人搬過條凳,直接跳了下來,連枴杖都沒拿,直接往裡面走。

    在門口看守的朱海急忙站起身,迎接過來。

    「見過老大人!」

    「別廢話了,唐荊川來過沒有?」

    「來了,進去有一會兒了!」

    「還等著什麼,趕快扶老夫進去。」

    朱海從沒見過魏良輔如此著急,急忙點頭,攙扶著老頭往裡面跑,氣喘吁吁,趕到了客廳,抬頭看去,魏良輔又是一愣!

    只見唐毅和唐順之並肩坐著,在他們面前有一個衣衫襤褸的破道士,髒兮兮的,滿臉污垢。這兩個愛乾淨的人絲毫不在乎,你一言我一語,給他講著東西。

    「你聽好了,人分三六九等,愚夫蠢婦只要寶相莊嚴,金光燦燦,就會拜倒磕頭。可是見的多了之後,一般的手段就沒用了,必須大智若愚,於無聲處聽驚雷!」

    唐毅補充道:「聽說過沒有,裝傻是最高明的騙術。沈良這種人啊,他對風水命數知道一些,但是又一知半解,說起來是最容易上當的一類人!你只要記住,要學青樓的姑娘,不要一上來就恨不能以身相許,但是也不能冷若冰霜,適當的時候,拉拉手給點甜頭兒,不愁不上鉤。」

    「要懂得製造落差,就比如一個才子作詩一首,沒什麼了不起。花兒乞丐能念兩句打油詩,都會引起讚歎。」

    ……

    聽著這兩位的話,魏良輔有種時空錯亂的趕腳,這還是他認識的唐荊川嗎,整個兒一個江湖騙子。至於唐毅那小子,好像比自己印象之中還要狡猾,怎麼連男女之事都那麼清楚了!

    你小子還是未成年人啊!老頭心中狂喊!

    猛地看到了吳天成,他正聽著老師和唐順之的高論,恨不得立刻拿筆記下來,什麼論語孟子,都沒這二位說的精彩!

    「你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魏良輔揪著他的衣服,怒吼道。吳天成也聽不下去了,只能把事情向老魏和盤托出。

    原來唐毅知道沈良篤信風水命運之後,就想到了整治他的辦法。沈家每天都有人送柴禾,唐毅就讓徐三假扮送柴禾的,可是呢,在柴禾裡面,放了一點白磷。

    江南的氣候潮濕,為了燒著容易,就要把柴禾放在灶台旁邊,接著熱乎勁,把柴禾烤乾。

    徐三把柴禾放在了灶台邊,擺得整整齊齊,還得到了家丁的誇獎,多給了他兩文錢,徐三沒口子感謝。從前院出去的時候,他假裝著整理褲腿,從裡面掏出藏好的青鹽,都倒在了魚缸之中,做完了這一切,沒事兒人似的,出了沈家。

    接下來的事情不需多說,魚缸裡的水變成了鹹的,對於淡水鯉魚來說,簡直就是毒藥一般,能不拚命往外跳嗎!

    鯉魚鬧騰,那邊柴禾也烤乾了,白磷也燒起來了,沒有一會兒的功夫,廚房就被燒了個精光,馬棚也著火了,三匹駿馬衝了出去,跑了好幾條街道,弄得人仰馬翻,好不容易才找了回去。一連串詭異的事情,弄得沈良什麼心思都沒有了。

    發生在沈家的事情,看似神奇,等唐毅解釋之後,吳天成頓時恍然大悟,心說這麼簡單的事情,自己怎麼就想不到呢!

    「師父,你可太厲害了,放火這麼容易,我看乾脆把沈家一把火燒了算了!」

    「蠢!沒了沈良,還有王良,趙良,再說了,為師是讀書人,才不會幹那麼沒品的事情。」

    唐毅嘴上這麼說著,可接下來卻幹了件更沒品的事,年關將至,城隍廟前,各地變戲法的,唱大戲的來了不少,三教九流,好不熱鬧。唐毅在人群裡穿梭,突然發現有兩個道人,正在那裡表演扶乩。

    在他們前面,有一個沙盤,小老道讓客人寫下要問的問題,然後把符紙供奉在神像前面,再恭恭敬敬,拿著銅錢編的法劍送給師父,老道一手拿著法劍做法,一手抓著乩筆,在沙盤上寫字。每次必中,引得無數掌聲。

    正在老道得意的時候,唐毅不知什麼時候,跑到了他的身後,伸手拍了拍老道腰上的布袋,那裡面裝著正是寫著問題的紙條,原來小道士供奉的是白紙,真正的紙條壓在法劍下面,送到了老道的手裡,老道看過問題之後,才能百發百中。

    「朋友,拜小巴,見面分一半吧!」老道沮喪地哀求道。

    「我又不是江湖人,要你的錢幹什麼。」唐毅低低聲音說道:「要想我不拆穿你也行,跟我走一趟吧!」
Babcorn 發表於 2016-2-15 15:32
第67章 臨陣突擊
  


    「散了散了,他都要飯了,還能指點你們,有功夫去碼頭扛包,浪費時間做啥!」

    真別說,經過挫折之後,徐三沉穩了不少,說出話來都頗有道理,看熱鬧的人頓時一哄而散。

    看在老道的眼裡,這個心疼啊!煮熟的鴨子都飛了,想翻臉,一看唐毅身邊跟著三四個大漢,頓時就沒了動手的心思。哭喪著臉說道:「小兄弟,貧道都三天沒吃飯了,好歹給人留條活路啊!」

    「別裝蒜了,你不是餓了嗎,看到我啊,你就看到窩頭屜了。」

    也沒什麼好吃的,老道一下子成了霜打的茄子。

    唐毅使了個眼色,徐三和朱山一起動手,帶著老道就走。走出幾十步,老道突然停住了。

    「哎呀,貧道的法器還沒帶呢!那可是姜太公所留,斬將封神,所向睥睨……」

    「閉嘴,信不信大爺現在就斬了你!」徐三一瞪眼睛,凶光畢露,老道還來了倔脾氣,伸著脖子,氣呼呼道:「那是道爺吃飯的傢伙,到哪都帶著。」

    「行了別跟他廢話。」

    唐毅一擺手,讓吳天成跑回去,沒多大一會兒,吳天成夾著沙盤,乩筆,還有一個不知道是誰的破神像,一股腦送到了老道的手裡。

    老道看了看,突然瞪大了眼睛。

    「貧道的銅,額不,是法劍,哪去了?那可是文王演八卦時候用的啊,準是讓你給藏起來,當傳家寶了。」

    吳天成氣得直翻白眼,「呸,就一串狗屁銅錢,還什麼法劍!」

    「銅錢就銅錢,那可是貧道最後的家底兒了,餓了三天,都沒捨得換饅頭。」老道執著地說道。

    「哎,讓你那個小徒弟拿走了,估計是買糖人吃了。」

    「徒弟,是那小子!」老道失聲叫道,頓足捶胸,嚎啕大哭,「小沒良心的,昨天還被狗咬呢,貧道就是心善,怎麼不咬死你啊!」

    唐毅算是看明白了,這老道扶乩是假的,徒弟也是假的,不對,沒準他根本就不是老道!

    「我問你,叫什麼名字,可有師承門戶?」

    提到師承,老道來了精神,晃晃肩膀,挺了挺胸膛。

    「你們是不是當貧道是野路子,道爺告訴你們,我可是嶗山上清宮的弟子,我的師父是大名鼎鼎的孫玄清孫真人,怎麼樣,怕了吧?」

    孫玄清,我知道他是誰!

    唐毅心中鄙夷,可是聽到嶗山上清宮五個字,他突然想到了一個人,一個很不尋常的人!

    「你知道一位姓藍的道長?」

    「藍?哈哈哈,貧道還真清楚,上清宮只有一位姓藍的,叫做藍道行藍仙長。」

    還真有這個人,唐毅眼前一亮。記得若干年之後,就是一位精通扶乩之術的藍道行,在嘉靖面前說了嚴嵩父子的壞話,最終扳倒了嚴嵩,傳說中藍道行還是心學中人!『

    等等,上清宮,扶乩,心學……

    唐毅緊緊盯著破老道,咬著牙說道:「你別告訴我,你就是藍道行!」

    「哈哈哈,想不到貧道竟然如此有名氣,小朋友,你是想求官還是求子,是想發財,還是救人,我藍道行功力通玄,本事無雙,只要你說話,保證有求必應!不過你要先請貧道吃一頓,肚子餓得法力都沒了。」

    「我求你把嘴閉上!」

    唐毅狠狠瞪了他一眼,唬得藍道行一陣害怕,嘟囔道:「幹嘛瞪眼啊。」

    ……

    徐三和朱山帶著藍道行,走在前面,唐毅在後面看著,怎麼看,這個破衣爛衫,大大咧咧,迷迷糊糊的傢伙,也不像是能忽悠精明過人的嘉靖皇帝的藍神仙。

    或許真應了那句話,裝傻是最高明的騙術,連皇帝都能騙,對付一個小小的沈良,肯定十拿九穩。

    想到這裡,唐毅突然高興了起來,帶著藍道行往家裡走,迎面正好碰上了疾步而來的唐順之,只見他上身不動,鬍鬚不搖,還是風度翩翩的樣子,可是腳下速度極快,一眨眼就到了唐毅的面前。

    唐毅一見,突然大笑起來,「先生您不來我還要找你呢,有要事相求!」

    拉起唐順之就往裡面走,本來唐順之憋了一肚氣,想要找唐毅算賬,卻被這股熱情給堵住了嘴巴,到了大廳之上,沒等落座,唐毅就把話匣子打開了。

    唐順之精通儒釋道,學問大得嚇人,讓他指點兩句,藍道行保證能裝的更像,更容易讓沈良上當,至於會不會走漏風聲,唐毅對荊川先生的人品還是有把握的。

    將情況草草說一遍,然後唐毅笑道:「沈良這傢伙背後站著織造局,不能硬拚,只能智取。最好讓他自己滾蛋,我已經給他添了點亂,這傢伙應該心神不寧,疑竇叢生,這時候再讓一位活神仙出面,動搖其心,不動聲色之間,就能把瘟神送走,先生以為如何?」

    聽完唐毅的一番話,唐荊川一肚子的怒氣早就跑到九霄雲外,心裡只剩下四個字: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啊!

    這小子真的只有十三歲嗎?一樁牽涉到宮裡,牽涉到萬千百姓,牽涉到霸佔民田的潑天大事,他竟然能用四兩撥千斤的手法化解,虧自己苦讀書這麼多年,辦事的本領還比不上一個孩子,難怪自己蹲冷板凳呢,真是咎由自取!

    唐毅不知道唐順之正在三觀毀滅和重建的漩渦裡掙扎,自顧自地說道:「現在的關鍵就是藍道行,一天之內,要把一個江湖騙子,變成道貌岸然的有道全真,難度真不小。」

    「交給我吧!」

    唐順之躊躇滿志說道:「這些年來,我著成左、右、文、武、儒、稗,六編,陽明公教導致良知之學,姑且在藍道行身上一試吧!」

    把前因後果弄清楚,魏良輔忍不住一拍大腿,笑眯眯說道:「不愧是我的弟子,明明是一件簡單的小事,何至於牽動朝局,弄得心驚肉跳的,怎麼樣,義修,牛刀殺雞的滋味不好吧?」

    「哼,站著說話不腰疼,還不過來幫忙!」

    「好,這麼好玩的事情怎麼少得了老夫啊。」

    魏良輔搬了一把椅子,和唐順之,唐毅,三個人一起把藍道行給圍了起來。這三個傢伙,一個學問無雙,天下聞名的大才子,一個精通三教九流,人老成精的神級官僚,再加上一個思維跳脫,見識過人的穿越者,可謂是強強聯合,三個人不斷向藍道行傳授裝逼,額不,是裝神真經。

    最初藍道行聽得頗為認真,努力記著,可是漸漸的麻煩事也來了,隨著內容深入,三位老師的意見沒法統一了,唐毅有物理化學知識,建議藍道行走技術流,用神奇的法術折服沈良,唐順之則是嗤之以鼻,變戲法的還少嗎,要講道理,要用玄而又玄的東西唬人。魏良輔又不同意,乾巴巴的道理誰願意聽,還是要溜鬚拍馬,把沈良哄高興了……

    這三位越說越激烈,乾脆都忘了教學的事情,直接吵了起來,也不管藍道行了。一個個口若懸河,說出來的理由一套一套的,排山倒海,無懈可擊。藍道行只覺得腦袋都要炸了,這三個傢伙簡直比得上十萬隻鴨子!

    終於到了極限,忍無可忍!

    「啪!」

    藍道行猛地一拍桌子,六隻眼睛齊刷刷落在他的身上,眼神裡面充滿了昂揚的鬥志。藍道行艱難嚥了口吐沫,問道:「你們誰給人算過命?」

    「沒。」唐順之搖搖頭,看了看老魏,魏良輔倒是玩過類似的遊戲,只是沒有真正弄過,至於唐毅,同樣搖頭。

    好啊,讓三個外行給坑了!

    藍道行見他們搖頭,鼻子都氣歪了,敢情你們就靠著想像忽悠人啊,說的還振振有詞,也不知道害臊!

    藍道行怒吼道:「道爺在山東的時候,天天上門算卦的排出去二三里。你們三個要是上街,一分錢都掙不來,還敢教訓道爺,慚愧不?」

    當然慚愧,三個傢伙這才清醒過來,他們是在教人,不是開辯論會,最狡猾的魏良輔先打著哈欠,嘆道:「老夫是盡力了,能領悟多少就看你的本事了!」

    他轉身溜了,唐毅撓撓頭,嘿嘿笑道:「啊,勞逸結合,勞逸結合,我去歇著了!」

    「你們都走了,我還留著幹什麼!」唐順之也走了。

    教學工作虎頭蛇尾,只剩下孤零零的藍道行。

    「自以為是的臭屁文人,等著看明天道爺怎麼大顯身手吧!」他的頭一歪,靠在椅子上,鼾聲如雷,自顧自大睡起來。
Babcorn 發表於 2016-2-15 15:32
第68章 活神仙
  


    巨大的桌案上擺滿了太倉一年錢谷刑名各種事項的清冊,知州大人需要在年前的幾天整理上報知府,臘月二十九開始,衙門關門休息,一直過完了正月十五才會重新辦公。

    忙碌一年,終於有了休息的時間,陳夢鶴一點都沒有放假的輕鬆,不只他如此,衙門上下的差役全都如此,每個人嚴陣以待,如臨大敵——從兩天前,第一批十幾個百姓到衙門請願,到了現在已經超過了三百人,黑壓壓的一眼望不到頭。

    他們頭頂著血寫就的請願書,在衙門前默默抽泣,因為官差告訴他們不許喧嘩,他們還服從命令。可是漸漸的,上了年紀的撐不下去,軟軟倒在地上,小孩子忍不住飢餓,大聲的嚎哭。

    老實巴交的莊稼漢子眼神之中漸漸多了一種感覺,讓人不寒而慄的感覺。

    經驗豐富的周巡知道,那是狼的眼神!

    平時打罵欺凌都不知道還手的傢伙,一旦瘋狂起來,他們會像狂暴的江河,撕碎一切。別看這些人跪著,周巡帶著官差站著,可是在周巡的心裡,被包圍的反而是他們。每當人群出一點動靜,每當更多的百姓聚集過來,周巡的心都幾乎跳出來。

    他腦中不斷閃過念頭,立刻驅散百姓,哪怕打得血流成河,趁著人數少,官差還有勝算!

    可是向這些手無寸鐵,年關將至,被強搶田地的可憐百姓下手,他還算是人嗎?還有一絲人味嗎?如果做了,會下地獄的!

    不做呢,越來越多的百姓前來,五百,一千,兩千……真正到了不可收拾的時候,綿羊變成狼群,倒霉的就是他們!

    周巡只覺得自己守著一堆隨時會爆炸的火藥,每一分一秒都是煎熬!

    「沈良,你該死!」周巡用力地攥著拳頭,等著吧,真的鬧起來,就把人引到沈家,來一個破罐子破摔……

    昔日的唐家老宅,今天的沈家大院,香菸繚繞,沈良雖然請了道士驅邪,卻還不放心,又特意請來了一尊關公銅像,有關聖帝君保佑,一定無往而不利!

    他恭恭敬敬的上香之後,然後一轉身,對著了真客氣地說道:「大師,有勞您親自送過來,回頭弟子讓人給天妃宮送去五百兩香火。」

    了真微微點頭,說起來自從聽了唐毅的辦法之後,天妃宮香客越來越多,名氣越來越大,大凡太倉周圍,想要請神像的,都會找到天妃宮,了真也是有求必應。

    沈良出手大方,一下子拿出了五百兩,了真的身份也不一樣,並沒有什麼欣喜的表情,反而長長嘆口氣。

    「阿彌陀佛,沈檀越,老衲有幾句肺腑之言,不知道你能不能聽得進去?」

    沈良急忙躬身,說道:「大師指點,弟子洗耳恭聽。」

    了真向四周看了看,房舍儼然,雖不奢華,用的都是頂級好料。

    「沈檀越,佛門行事只問本心,五百兩銀子雖多,對你而言,不過九牛一毛。老衲昨天在天妃宮中,遇到了一個孩子,他穿著漏腳趾的草鞋,小胳膊小腿凍得通紅,來回轉了一個多時辰,最後從口袋裡掏出一枚銅錢。」

    了真說著,拿出一枚銅錢,送到了沈良的面前。

    「老衲當時欣喜不已,以為遇到了慧根深重的好孩子,一問之下,那孩子說這是他娘給他的壓歲錢,他不買糖人,獻給我佛,是想讓我佛保佑,能把他們家的田地留下來!」

    啊!

    沈良神色一震,雙眼盯著了真,低吼道:「大師,您是來興師問罪的嗎?」

    「老衲不敢。」了真嘆道:「人世間七苦五濁,眾生受苦也是天數。然則天心人心,老衲是怕關聖帝君雖然法力雄渾,但是神目如電,明辨是非,怕是有損檀越的運數啊!」

    了真說完之後,頭也不回帶著虛辰離去,只剩下沈良傻愣愣站在當場,了真最後一句話不斷在心中迴蕩,難道真的噩運來了,昨天那些鯉魚拚死命也要跳走,難道是預知了災禍,提前逃走?

    後院起火,莫非也是上天警告,想到這裡,沈良突然打了一個冷顫。他不在乎王法,可是鬼神之說卻深信不疑,難道真的會有報應?

    正在他天人交戰之際,老家丁從後面跑了過來,鞋都跑丟了,也顧不上,一張老臉樂開了花,逢人就說「我要有兒子了」,「我真的要有兒子了」。

    其他人都嚇了一跳,心說老爺正生氣的,你在這裡發什麼瘋!大家頻頻給他使眼色,老家丁卻恍若未覺,繼續笑著跳著,終於驚動了沈良。

    「哼,把他帶過來!」

    沈良讓人把老家丁帶過來,劈頭蓋臉就罵。

    「跟了我這麼多年,越活越回去了,真是越老越丟人!」

    老家丁被罵得老臉通紅,急忙磕了頭,說道:「老爺,都怪小的,實在是小的太高興了,我要有兒子了!」

    「什麼亂七八糟的,給我說清楚!」

    「是是是,老爺,就在剛剛,有個破道士來咱們這乞討,您不是說要對僧道客氣嗎,小的就給他拿了饅頭。誰知道這傢伙真能吃,一口氣吃了十幾個拳頭大的饅頭,拍著肚皮說才半飽兒。小的氣急了,趕他出去,他卻說知恩圖報,若是小的讓他吃飽了,就給小的一對雙胞胎,只吃了半飽兒,就只有一個兒子了。說著他就從葫蘆裡拿出一丸藥,掰了一半給小的,說是吃了就能生兒子。」

    老家丁激動的眼圈發紅,悔恨說道:「小的真糊塗,幾個饅頭算什麼!不過這也算不錯了,明年小的就五十了,這輩子都要完了,還能有個養老送終的人,高興,真是高興啊!」

    沈良一聽,頓時來了興趣,他倒是不在乎老家丁有沒有兒子,如果那個破老道真有本事,說不定能幫上自己。

    「把丹藥給我!」

    老家丁小心翼翼從懷裡掏出來,疑惑地說道:「老爺,這是給我的,您可不能吃啊……」

    「呸,你把老爺當成什麼人!」

    沈良搶過藥丸,拿在手裡,沉甸甸的,金燦燦的,提鼻子一聞,濃郁的香氣,讓人神清氣爽,好像全身的毛孔都打開了,別提多舒服了!

    老家丁陪著笑臉,說道:「老爺,是好東西吧!」

    沈良眉頭一皺,突然喊道:「快,快去追!」

    「追什麼?」老家丁還在遲楞。

    「當然是追那個老道!」

    沈良豁然站起,招呼著家丁,跑到了後院,騎著馬匹,一口氣從後門追了出去。沿著大街往前跑,一直跑到了城門,突然發現遠遠的有一個身影,灰布破衣,正在不緊不慢地走著。

    「老爺,就是他,快追!」

    沈良眼前一亮,也不說話,用力抽打馬匹,風馳電掣一般,往前跑,他越跑越快,可令他絕望的一幕出現了,破老道依舊那麼瀟灑,不緊不慢地走著,可是雙方的距離卻越來越遠,無論怎麼追,都趕不上。

    跑出四五里路,突然出現一條河流攔路,沈良心中一喜,太好了,這下子能趕上了。可是只見老道到了河邊,把背上的蒲團拿下來,扔在了河裡,接著縱身一躍,踩著蒲團,在河面上快速劃過,不留一點痕跡。到了對岸,身軀晃動,轉眼消失在了竹林之中。

    沈良一口氣追到了河邊,仔細看去,河水至少有兩三丈深,老道究竟是怎麼做到的,這也太匪夷所思了!

    「老爺,那個老道沒了,還追不追?」

    「什麼老道,是活神仙!」沈良甩蹬下馬,恭恭敬敬跪在河邊,一連磕了三個頭。

    「活神仙,弟子沈良請求您賜見!」

    「弟子請求賜見!」

    一連喊了十幾聲,都沒有反應,沈良垂頭喪氣,剛一回頭,突然發現二十步之外,一個老道正坐在墳頭上,笑吟吟地看著他。

    明明都過了河,他怎麼又跑到了背後,莫非真有神通不成!

    沈良以往遇到過不少自稱半仙的傢伙,卻沒有一個如眼前之人的神奇,他不由得搶步跑過來,拜倒在地,就連家丁都跟著磕頭,跪下了一大片。

    這一幕都被河對岸的唐毅和唐順之,還有朱山朱海看在眼前,四個人強忍著笑。剛剛他們玩了一手漂亮的雙簧,一路引沈良過來的正是唐順之,他的武功好,速度快,短時間之內,不弱於馬匹。到了河邊之後,朱山和朱海兩個水性極好的小子在下面托著,就造成了一葦渡江般神奇的效果。

    至於藍道行,則是提前藏在了草叢中,此時又跳了出來。

    唐順之把身上的破道破脫下,換成了自己的衣服,感嘆說道:「該做的都做了,接下來就看藍道行有沒有道行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6-2-15 15:33
第69章 做賊心虛
  


    沈良把藍道行請到了家中,簡直請到了一個老祖宗,立刻下令大擺筵席,他剛剛吃了一天豆腐渣,對藍道行可是下本,擺了二十幾道菜,色香味俱全,堆滿了一大桌子。

    藍道行也不客氣,甩開筷子,風捲殘雲,吃到興起,乾脆把筷子扔掉,抓起燒雞,熊掌,大口猛啃,吃得滿嘴流油。一盤小菜,直接往嘴裡倒,偌大的一碗湯,只見他貼著碗邊,吸溜一聲,半碗沒了,再吸溜一聲,頓時干乾淨淨,和變魔術一樣。

    在一旁伺候的家丁眼珠子差點掉下來,老爺不會搞錯了吧,這哪是活神仙,分明是大飯桶啊!

    他們驚駭不已,倒是沈良想法不同,傳說中修道有成的,能日啖千羊,也可以百天不食,眼前這位怕是用這種了不起的神通,他真的遇到了高人。沈良還不知道,有種人叫做大胃王!

    一桌子菜吃得差不多,藍道行抓起大饅頭,用力一捏,拳頭大小的變成了鴨蛋大小,往嘴裡一扔,一口一個,和吃小饅頭差不多,連吃了八個,才舒舒服服打了個飽嗝。

    「半年多,就這頓吃得飽。成了,你有什麼要問的,快點說吧,老道還要睡覺。」

    沈良看了看四周,家丁識趣地離開,他起身向老道施禮。

    「請問道長法號怎麼稱呼,在哪裡出家?」

    「破老道一個,叫藍道行,本來是嶗山上清宮的弟子,幾個月之前,看上了一個寡婦,被師父逐出山門,流落江湖,偏偏又是個大飯桶,飢一頓飽一頓,對付著活著吧!」藍道行說的隨意,可是聽在沈良的耳中,完全不一樣。

    被逐出師門,那可是天大的醜事,誰能如此坦然說出來,這位八成在說笑話。想到他剛剛縮地成寸,一葦渡江的神通,分明是這位修煉有成,下山雲遊歷練的。師出名門,道法通玄,活神仙真是當之無愧。

    沈良的神情越發恭敬,藍道行都看在眼裡,心頭暗爽不已,果然聰明人想的就多,明明你說的是實話,他還非要解讀出一二三四來,也好,就讓你燒腦去吧!

    果然沈良沉默一會兒,親手給藍道行倒了一杯茶,說道:「藍仙長,弟子仰慕道家逍遙自在,願意貢獻黃金一千兩。」

    「一千兩!還是黃金?」藍道行真的驚訝了,這位出手也太大方了!老道一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多錢,唐毅那小子才許諾五十兩而已,還要老道拚命的表演,這位一張嘴就是一千兩,老道還能拒絕嗎!

    唐毅啊唐毅,不是老道對不起你,誰都和錢沒仇,不是嗎!

    「金子可是好東西啊,可惜貧道嫌晃眼睛。」

    「那,那銀子如何?」

    「銀子,傻白傻白的,不吉利,銅錢腥氣,這些玩意都不如饅頭實在,不要不要!」藍道行連連搖頭。

    嚯,還沒見過不要錢的僧道呢,這位簡直就是比大熊貓還稀有的動物,他不會是演戲吧。沈良吃驚地問道:「仙長,有了錢還愁沒饅頭嗎?」

    「呵呵呵,錢好啊,錢能通神,神仙都要聽擺佈。可是錢通了神,人就沒法通神了,心眼啊就被錢眼給塞住了,一身的修為也剩不下什麼,你可不要害貧道啊!」藍道行憨厚的笑容春風化雨,背後彷彿有無窮的智慧。

    沈良聽說過真正的出家人持不捉金錢戒,寧死也不能碰金銀。可他見過多少僧道,都是出家人不愛錢,越多越好,從來不知道拒絕。今天終於見到了能不把金銀看在眼裡的真人,何其幸運啊!

    想到這裡,沈良再度躬身施禮,比起剛才虔誠了萬倍。

    「仙長神通無量,弟子有事相求,還請仙長能指點迷津!」

    總算是過關了,藍道行暗暗得意。誰會一見面就拿一千兩黃金,錢雖然好,可不能晃瞎了心。剛剛要是禁不住誘惑,就要露出馬腳啊,這麼說來,我藍道行的道行不淺啊!

    「早點說多好,何必兜圈子,住著這麼個宅子,也難為你了。」

    又是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可是沈良一聽,卻激動的熱淚盈眶,忍不住撲通拜倒。

    「仙長法眼如炬,弟子家中這幾日出了不少奇異的事情,弟子茫然無措。」

    「也不是無措,是請了一幫高人,讓他們做法驅邪,是吧?」

    「沒錯,只是他們沒有仙長的法力,弟子心中惶恐不安,求仙長幫幫弟子吧!要多少錢,弟子都可以出。」沈良激動地說道。

    藍道行微笑著起身,拍了拍肚皮,繞著大廳走了兩圈,手指來回掐動,似有所悟,重新回到了沈良的面前。

    「貧道吃了你一頓,就該幫你解一次災厄,錢的事情不要再說了。貧道問你,這宅子是何人讓你買的,他和你有什麼仇?」

    「仇?」

    這下沈良可傻眼了,當初他買宅子的時候,可是說這裡風水極好,住著能大富大貴,更上一層樓。他也覺著這裡環境不錯,因此才準備花大價錢重新翻修,怎麼會有問題呢!

    看著沈良茫然無知的樣子,藍道行心頭得意,繼續說道:「飛龍入首,財運衝天,命中富貴,在此一間。這是那個人和你說的吧?讓你一定要住在這裡!」

    沈良沒命地點頭,「仙長料事如神。」

    呸,什麼料事如神,是雷七找到了那個風水先生,灌了一罈子美酒,從他嘴裡套出來的。

    藍道行嘆口氣,搖頭晃腦說道:「越是頂尖的風水局,就越要與命格相合,你的生肖屬相?」

    「兔,蟾宮之兔!」

    「果然!」藍道行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彷彿他早就知道,慢慢閉上眼睛,手指不停的掐動,屋子裡靜的針落可聞,沈良戰戰兢兢等著,半晌藍道行再度睜開了眼睛。

    「說句不客氣的話,這裡就彷彿一個大兔籠子,把你給罩在裡面,怕是沒法龍飛九天了。」

    兔籠子,那怎麼行!

    「仙長,您說吧,該怎麼辦!重新建房子怎麼樣,我把宅子拆了,現在就拆!」沈良焦急地說道。

    「哼,拆了你就死定了!」藍道行突然冷笑著說道,猛地一回頭,大步走到了大廳的正面牆壁,這裡掛著一張山水大軸,是沈良最喜歡的畫作之一。只見藍道行兩眼放光,鬚髮皆乍,猛地伸出五指,手上青筋暴露,突然連蹦帶跳,跳起了大神,手指不停在山水上面拂過。

    這下子可把沈良嚇壞了,弄壞了畫誰賠啊!

    上前正要阻止,突然他就像掐住了脖子,眼珠子越瞪越大,嘴巴張著,說不出一個字,渾身因為害怕不停顫抖。

    只見在藍道行手掌拂過的地方,出現了一片青色的線條,漸漸的越來越多,越來越清晰,匯聚成了一大片人形。每個人都神情猙獰,張牙舞爪,好像地獄的小鬼。在這群小鬼的中間,有一個年輕的女子,身著紗衣,飄飄走來,突然眼睛睜開,出現兩個大黑窟窿,還流出鮮血!

    「啊!」

    沈良仰面摔倒,五官都嚇得扭曲了,身體不停向後掙扎,恐怖的記憶被喚起,嚇得他嘴裡不停念道:「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那個女人他的印象太深刻了,她五年前名揚秦淮,被稱為冰美人,容貌歌舞都是最頂尖的,性子又剛烈,沈良花了十五萬兩,把人買到了家中,視若珍寶。偏偏在一次宴請織造太監的時候,被織造太監看上,別看太監挨了一刀,可還有好色的心,要不然宮裡也不會那麼多対食的。到了宮外,就更肆無忌憚,直接開口討要。

    沈良雖然喜歡那個女子,可為了能得到老太監的歡心,還是陪著笑臉,把女人送了出去。他永遠忘不了被送走時,「冰美人」充滿絕望和憤恨的眼神,就好像刀子,紮在了心頭!

    可是誰也想不到,一個月之後,突然傳來消息,冰美人用剪刀戳瞎了雙目,又吞了金子自殺。當織造太監回來,掀開被子的時候,就看到了兩眼流血,面色青紫的屍體。當時嚇得小便失禁,噩夢連連,沒法辦公,只能請調回京,沒等調動的命令下來,就一命嗚呼,被活生生嚇死了!

    過了幾年,沈良幾乎都忘記了,今天重新勾了起來,他的臉色慘白,嘴唇哆嗦,不停吼道:「仙長,仙長,救命,救命啊!」

    藍道行眉頭一皺,探出二指,一股火焰噴出,頃刻之間,山水畫被點燃,火苗子蹭蹭躥起,突然火光之中出現了白衣飄飄的身影,向沈良輕輕一笑,燦若桃花。

    「啊,她還在,她來找我了!」沈良怕得都變了聲。

    藍道行一轉身,大巴掌按在了沈良的頭上,快速念動冰清訣,沈良奇蹟般鎮定下來,整個人都不好了,幾乎哭著說道:「仙長,求您救命啊!」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6-2-15 15:37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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