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穿越] 天唐 作者:格魚 (全文完)

 
GGCMEAT 2016-2-20 01:49:1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84 223192
GGCMEAT 發表於 2016-2-20 01:49

[歷史穿越] 天唐 作者:格魚 (全文完)

【小說書名】:天唐

【小說作者】:格魚

【內容簡介】:

歷史系副教授出身的副市長穿越至大唐天寶十一載夏天的長安,成為張九齡的幼子、帝都名門的浪蕩公子張瑄。這時,距安史之亂不足三年,權臣李林甫病亡還有數月時間。而最重要的是,一場巨大的危機與穿越者並肩而至……他要如何扭轉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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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GCMEAT 發表於 2016-2-20 01:50
第001章出身名門一紈绔(1)

大唐天寶十一載夏。

凌晨五更二點,隨著太極宮承天門上敲響第一聲晨鼓,長安城各座城門相對的街市上,街鼓齊聲響應,“六街塵起鼓鼕鼕”。

新的一天開始了。

這本是皇帝早朝的時節,可惜天寶年間天下承平日久,玄宗李隆基懶于政事勤于情事深居宴游,不再堅持清晨坐朝,這晨鼓便形同虛設了。

張府后院。清淡的晨光中,一個身材挺拔鳳儀清秀的華服少年眼眸迷離地斜倚著一棵蒼勁的桂花樹,遙望著遠端那層層疊疊威嚴肅穆的三千宮闕飛檐,良久才輕輕嘆了口氣。

這個時候,怕是那李三郎正擁著艷冠天下的美人楊貴妃只願長醉不願醒了吧。

“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少年喃喃吟誦著,慢慢回頭掃了那兩個嬌嬌柔柔怯怯垂首侍立在身后不遠處的如花少女,那雙眸子里的光彩漸漸變得堅定剛毅起來。

夏日清涼的風拂過,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莫名的味道。這是一種混雜了牛羊駝糞燃燒后的氣息和酒香花香熏香的奇異味道,屬于盛世大唐帝都長安的獨有味道。

長安城已經醒了,人聲、車聲、馬聲、駝鈴聲、雞鳴犬吠,一時寂靜不再。不過風吹鈴響的聲音並不那麼突出,甚至會被喧雜聲淹沒。在長安城中久居的人,他們都能從這紛亂嘈雜的聲響中辨別出各種動靜來。

少年猶自默默地倚樹而立。

兩個美貌侍女面面相覷,交換了一個狐疑和驚訝的眼神。

眼前這個張府的三公子年紀雖然不大,只有十八歲,但在這長安城里,已經是呼朋喚友花叢狎妓的老資格了,哪一日不是深夜方歸日上三竿才起?

可今兒個卻很詭異。這早鼓未鳴,兩女就聽到主子起身的動靜,不敢怠慢,急急穿衣出來侍候在側。

“三公子……奴婢侍候公子洗漱更衣。”

其中一個侍女躡手躡腳地輕盈走了過來,聲音輕柔卻如黃鶯一般清脆婉轉。

少年身子微微一凝,回過身來,清澈的目光投射在面前這張稚氣未脫五官極其精致涂抹著兩小團淺紅胭脂的少女面孔上,報以溫和一笑,正待伸手拍拍她的肩膀以示親昵,卻見少女面容一緊,兩條細長的柳眉兒挑了挑,下意識地后退半步,垂首囁嚅道,“三公子,奴婢……”

少年笑容僵住了。伸出去的手停滯在半空,此時此刻,他只有一種直欲仰天長嘆的無力感。

這侍女看上去嬌嬌怯怯畏懼恭謹,但那如小兔般驚恐、投過來的眼神中卻有一絲難以盡掩的鄙夷光芒。

這再次提醒了少年,他終歸已經不再是前世那從歷史學者半路改行從政的現代社會某三線城市的副市長大人了,而是這盛世大唐天子腳下出身名門一紈绔,府中貼身侍女雖然畏懼卻也有幾分看不起的不學無術的浪蕩公子哥兒——開元名相、盛唐名臣張九齡的幼子張瑄。

張九齡可不簡單,不僅一度高居當朝宰輔、官至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還是名噪一時的詩賦大家,號為“嶺南第一人,盛唐第一臣”。只是后來被權臣奸相李林甫算計,在皇帝面前失了寵,先是罷相被貶,后在返鄉祭祖時病逝。

雖如此,長安張府仍然是不容人小覷的名士高門。一來是有張九齡的盛名在,門生故吏遍朝野,二來當朝天子多少還是看顧幾分情面的。

怎麼穿越千年置身唐風流韻之中並不重要了——這事兒本就透著詭異莫測,無處打撈出一個子丑寅卯來;重要的是如何生存下去。好在對于張瑄來說,眼下這身份紈绔固然紈绔,卻也錦衣玉食不愁生計。而作為曾經的歷史學者和現代官場中人,盡快適應這個身份和這個時代,應該也不算太難。

輕輕又嘆了口氣。少年便揮揮手淡然呼道,“如煙、如玉,我再回去小憩片刻,你們就下去吧。”

如煙如玉兩個美婢再次訝然相視,齊齊施禮應是,心頭卻都浮蕩起一種古怪莫名的感覺來:現在的三公子,似乎與往日相比,有些不同了。

那身姿,那舉止,以及那眸子里的光彩,都透著幾分清朗。

一只西里伯斯的白鸚、一條撒馬爾罕的小狗、一本摩揭陀的奇書、一劑拜占城的春藥,這四件行頭以不同的方式引逗著張瑄對于盛唐的期待值,亦提醒著他要牢記名門紈绔的身份。

那條雪白的小狗乖巧地伏在地毯上,毛發柔順一塵不染,狗眼里閃動著迷醉而諂媚的光。這讓張瑄感覺很無語,當真是什麼人養神馬狗,連這狗都墮落至斯,所謂人接地氣狗接人氣了。

如煙輕輕挽著袖口,露出雪白凝脂的玉臂,輕柔細膩地站在張瑄身后為他梳理著頭發,而如玉則一手提了提襦裙的腰帶,旋即彎腰俯身為他系緊靴帶。

縱然他前世貴為副市長,但也沒有這種一舉一動皆有美婢貼身侍候的超級待遇。張瑄心里感嘆著也享受著,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如玉淺綠色衫兒對襟領口處那一大片粉嫩的雪白和深深的乳溝,以及那隱隱可現的豐盈,抿住了嘴唇。

這唐人縱情寬養崇尚豐腴唯美,這兩個小丫頭頂多也就是十四五的年齡,卻就生得如此凹凸有致,發育得如此成熟,著實令他驚艷。

如玉似是察覺到主子那極具有侵略性的不軌目光,心頭猛地一跳,縮回手去想要起身卻又不敢,就以一種別扭的姿態趺坐在了主子腳下的地毯上。

盛唐民風開放,唐女早熟,如煙如玉雖剛過及笄之齡,但對這男女間的情事兒也並不陌生了。自打前日被柳夫人撥派到這三公子張瑄房里,將要晝夜面對著這浪蕩紈绔,兩女其實早就有了隨時獻身的思想準備了。

她們只能期盼著這主子能稍稍寬厚一些,別占了身子玩膩了再隨手就將自己送給他那些同樣不學無術的狐朋狗友,棄若敝履。

這房里的前兩個丫頭玉清玉蓮不就是那種凄涼的下場?

如玉紅著臉半垂著臻首捏著地毯的一縷線團,心里忐忑不安。

但等了許久,卻沒見主子有想象中的白日宣淫的下文。如玉心里更加不安,慢慢抬頭偷偷望向了張瑄,卻見張瑄已經將頭扭向了別處。

難道他看不上奴?如玉心里一沉,卻又患得患失地幽怨了起來,竟然趺坐在地上忘記起身。如煙輕輕咳嗽了一聲,趁張瑄不注意,輕盈地抬腳踢了踢如玉的玉臀。

如玉慌不迭地匆匆瞥了如煙一眼,頓時霞飛雙頰。

突地,凌亂急促沉穩的群體奔行足音轟響驟然傳來,打破了張府上午的寧靜,也打亂了張瑄心底那點剛剛滋生出來的曖昧欲望。旋即是車馬轔轔以及鏗鏘有力的刀劍碰撞聲,又旋即是一聲尖細高亢趾高氣揚的呼喊聲,久久在張府上空回蕩著。

“聖上有旨。太子左贊善大夫張煥妄稱圖讖、指斥乘輿,著即革職下獄交有司查辦。”

張瑄大驚臉色驟變,猛然抬頭霍然起身,就向外跑。如煙如玉也驚駭莫名地跟隨其后,出了張瑄的臥房廳堂,穿過那一條美輪美奐雕刻精美的木質回廊幽徑,一主二婢一溜煙地向前院正廳奔去。
GGCMEAT 發表於 2016-2-20 01:51
第002章出身名門一紈绔(2)

那來宣旨的太監看上去地位不低,只是年紀甚輕。

而隨行來宣旨不僅有內衛羽林軍,還有大理寺的官員和一干差役,由此可見張煥犯案的嚴重程度。

張九齡有三子兩女,長子便是張煥。年35歲,仗著父親的名聲和余蔭,加上他亦有幾分才干,倒也出仕順利,坐上了太子左贊善大夫的位置,正第五品上階官,太子李亨身邊的輔臣。

次子張寧,則是正八品上階的給事郎,雖是不入流的文散官,卻也好歹有一個官面出身,不算太丟張九齡的顏面。

唯有幼子張瑄,文不成武不就,整日里游蕩坊市留戀花叢,吃喝嫖賭樣樣精通,干起正事來狗屁不通,令張府蒙羞。

張煥和張寧是張九齡原配夫人孟氏所出。兩個女兒則是侍妾生育,早已先后嫁人。不提。

孟氏早亡,張九齡開元二十年又續弦柳氏,開元二十二年便生了張瑄。開元二十八年張九齡辭世時,張瑄才6歲,怕也是幼失嚴父管束和慈母溺愛縱容的結果。

柳氏雖然是續弦,但也是正妻而不是妾室,身份擺在那里。

張九齡死后,柳氏便是這張家名正言順的老夫人。正因如此,張煥和張寧兄弟倆縱然極其看不慣張瑄這個幼弟,但看在柳氏和亡父的面上,也不得不擔待幾分。

“臣冤枉啊,聖上……”身著一身官袍面如土色的張煥面朝皇宮的方向拜倒在地,泣不成聲,而他的身后,柳氏、張寧等人跪拜在地,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來。

“有冤屈吶?那便公堂上訴去……走,帶走!咱家還要回宮繳旨。”小太監不屑一顧地瞥了張煥一眼,擺了擺手,扭頭就走。

而旋即有幾個如狼似虎的差役沖上前來,就將張煥架起帶走。

后院與前院天井中間隔著一個拱形園門,張瑄悄然站在院墻一側,眼睜睜地看著前院中“雞飛狗跳”的驚人一幕,神色越來越凝重。

目前的張府對內柳氏做主,對外則就是長子張煥充當話事人。大公子突然被聖旨拿下且被帶走入獄,這對于張府來說,無異于塌了半邊天,怎能不亂成一團。

還不僅如此。

“妄稱圖讖、指斥乘輿”,大概意思就是假借占卜之詞攻擊辱罵皇帝,帶有意圖謀反的嫌疑。在皇權時代,這可是一項非常嚴重的罪名,嚴重到足以讓張府上下乃至整個張氏宗族都有可能連坐滿族傾覆的程度。

“妄稱圖讖、指斥乘輿……好狠好大一頂帽子!這是說張煥要謀反啊!”張瑄心煩意亂心頭沉重地靠在圍墻上,額頭上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如果張煥被定為謀反之罪,張家眾人豈能不受株連?

他做夢也沒有想到,這穿越到盛唐長安的名門張家才不到一個晝夜,就禍從天降危機臨了。

對張煥自然沒什麼感情,對張府也談不上什麼歸屬感,但……如此一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張家倒了,他還能有什麼好日子過?

“張煥其人……”張瑄定了定神,心念電閃。

靜靜梳理著這具肉身原主人遺留下來的記憶和前世所掌握的歷史信息。聯系起張煥所擔任的官職和他服務的那個唐史上赫赫有名的倒霉蛋、現太子、以后的唐肅宗皇帝李亨,張瑄心底大體就有了一個直觀和清晰的判斷,大概距離事實真相其實也不遠了。

李亨的悲劇首先在于,有一個太過強勢和雄才偉略的皇帝老子李隆基。開元二十六年被立為太子以后,可以說是誠惶誠恐無時不刻不在擔心被廢,因為前太子李瑛的悲慘下場仍歷歷在目。

李亨的悲劇其次在于,有朝中權臣的“圍攻”和抵制排斥。前面是李林甫,后面又有楊國忠。

因此,李亨的日子並不好過。

天寶五載正月,因為跟隴右節度使皇甫惟明和重臣韋堅私會,被李林甫抓住把柄大做文章。結果李林甫彈劾皇甫惟明和韋堅,說兩人勾結起來意圖私立太子。皇甫惟明和韋堅因此被貶橫死,結局凄涼。

李亨驚懼之下為了摘清自己,上表替自己辯解,並以與韋堅的妹子、太子妃韋氏“情義不睦”為由,請求離婚,以表明“不以親廢法”。李隆基同意,韋妃出家為尼,之后與李亨形同陌路。

而到了這一年的年底,又一場陰謀牽連到了李亨。李林甫指使心腹彈劾,大有不廢李亨不罷休的架勢。李亨萬般無奈之下,再次將自己的女人杜良娣拋了出來,再次離婚。

這才安穩了沒幾年,又冒出張煥這個太子左贊善大夫“妄稱圖讖、指斥乘輿”的事端來……張瑄沉吟著,心里明白,八成又是李林甫一黨作祟,張煥怕就是一個被利用的犧牲品。

抓的是張煥,對付的乃是李亨啊。

張瑄的母親、張九齡的遺孀、張府主母柳氏不過四十許人,身材豐腴面容姣好風韻猶存。

她出身官宦世家,父親柳毅也曾經做過雍州太守。到了家族生死存亡的危機關頭,這個一向性格溫婉的女子也展現出幾分臨危不亂的魄力。

她望著並非自己親生的張府二公子張寧,聲音柔和但卻很堅定,“儀和(張寧字),立成(張煥字)遭難犯案……事不宜遲,你立刻親自去兩位叔父府上,請兩位長輩過府議事。”

張寧按捺下慌亂的心緒躬身一禮,“是。我這就去兩位叔父府上傳信,請兩位長輩過來定奪。”

張寧轉身匆匆就待乘車出府,卻聽柳氏又道,“還有,儀和,你順道去一趟陳相的府上,求見陳相……懇求陳相從中通融一二。”

柳氏所說的陳相就是左相陳希烈,與張九齡同朝為官多年,私交還算不錯。張家人出了事情,柳氏想起陳希烈來倒也正常。

只是張寧聽了這話,身子微微停滯了一下,嘴角卻是浮起一抹無奈的苦笑來。

這陳希烈早已不是過去的陳希烈了,如今的左相陳希烈跟在李林甫屁股后面一唱一和,權勢沖天,當年的那點情分早就蕩然無存了。

當初張寧想外放為官,找過陳希烈一次,陳希烈連見都沒有見他,就擋出門來。

不過張寧沒有跟柳氏說什麼,而是點點頭,繼續出府而去。

望著張寧匆匆離去的瘦削背影,又環視周遭那些遠遠圈立在天井四周的神色惶然的男女仆從,柳氏幽然一嘆,抬頭望向了烈日當空的天際云端,突然覺得一陣頭暈目眩。
GGCMEAT 發表於 2016-2-20 01:52
第003章出身名門一紈绔(3)

“母親。”

柳氏正在心頭惶然煩亂間,耳邊卻傳進一個柔和低沉的聲音。她低頭瞥去,見自己唯一的親生兒子張瑄長身站在自己面前,正躬身向自己施禮。

“瑄兒。”柳氏目光立即變得柔和起來,但同時卻微微有些詫異:“這孩子今日咋變得彬彬有禮了,往日里見著自己也沒有那麼多的禮數。”

與張煥和張寧相比,張瑄只能算是一個不爭氣的不孝子、浪蕩子。張九齡一代名臣良相的優良品性沒有遺傳下一絲半點,反而是不知道從哪里學來一身的壞毛病。

但再不爭氣也是自己的親生骨肉,是自己后半生養老的倚靠,別人不待見張瑄——柳氏又怎麼會不待見?

“瑄兒。你兄長出了點事,沒有大礙。你不要擔心,且回房去休息,娘親一會過去看你。”柳氏滿眼的寵溺,柔聲細語探手抓過張瑄的手來,輕輕撫摸著。

“瑄兒,你打小身子骨就弱,聽娘親的話,回去再小睡片刻養養身子,一會娘親讓廚房給你熬燕窩蓮子羹。”

張瑄少年的軀殼里畢竟容納著一個成熟的穿越靈魂,心理年齡比起柳氏來也差不了多少,這樣任憑一個婦人像哄小孩睡覺一般地撫摸著手,他心里的尷尬可想而知。

但柳氏發乎于心的寵愛和母性,卻沒有摻雜半點虛假的東西。張瑄心里既有一絲感慨,又有一絲莫名久違的感動。

“母親。”張瑄又呼道,趁機輕輕從柳氏手里掙脫出手來,清秀的臉上浮起一抹尷尬的紅色。

柳氏憐愛地望著他,然后又向張瑄身后的兩個丫鬟沉聲道,“如煙如玉,還不伺候三公子回房去歇著?”

柳氏縱然舔犢情深極度溺愛這個兒子,但也知道在現在家族危機的節骨眼上,讓張瑄留在前院只能添亂,還要給大家心里添堵。還不如打發他回房去,免得再生出什麼事端來。

要知道,張九齡的兩個弟弟張九鳴和張九皋馬上就要過來議事,而張家的這兩個長輩又非常的看不慣張瑄這個讓張家全族蒙羞的浪蕩侄子。

“是,老夫人。”如煙和如玉趕緊恭聲應下,如煙上前怯怯地扯了扯張瑄的衣襟,小聲道,“三公子,奴婢陪三公子回房去……”

張瑄搖了搖頭,輕聲毅然道,“不,母親,我不回去。兄長此次犯案罪名嚴重,大禍臨頭,勢必殃及全家,兒子在后院也呆不住。”

“母親,兄長此番……究竟是為何?怎麼好端端地就落下了如此重罪,觸怒了聖上?”張瑄旋即試探著問道。

“娘親也不知,事出突然,橫禍天降,真是作孽喲……”

柳氏無奈地望著張瑄眉頭緊皺嘆了口氣道,“瑄兒,這事兒你管不得……有娘親和你兩位叔父、二哥做主,不礙事的。你且回房去——乖兒,聽話。”

張瑄不由心里暗暗發苦。

他心里明白,別看自己附體的這位平日里紈绔囂張逍遙快活,其實在張家根本沒有什麼地位,更沒有什麼話語權。縱然是面前這位母親大人,對他溺愛則溺愛、縱容則縱容,但也知道自家兒子干不成正經事。

一念及此,張瑄也不再堅持。即便堅持,恐怕他也進不了張家的議事堂,跟張家的長輩一起商議如何應對危機的對策。

但這事兒張瑄又不能不管。

因為這一場危機的驟然來臨,一下子就拉近了他這個穿越者跟張家全族的距離,原本需要數月乃至數年才能適應過來、漸漸產生的對于家族的歸屬感,就這樣加速而生了。

無奈何,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張家倒了他亦要完蛋。事關今后的前途命運,容不得他有任何的懈怠。

“母親,那兒子便出去走走。”張瑄勉強笑了笑,不再堅持。

又向柳氏躬身施禮,然后轉身就往外走,同時向站在不遠處的一個青年家仆招了招手,“張力,備車,我要出府訪友。”

方才柳氏還感覺張瑄有了一些變化,但現在看來,這似乎只是一種錯覺。都到這種時候了,還是不懂事,竟然還要出門去——

柳氏眉頭緊蹙,望著張瑄漸漸走去的背影,張了張嘴猶豫了一下,還是無奈地又垂下手去望向了別處,心里卻是幽幽苦澀無以言表,“我的乖兒,你要何時才能長大成人長點出息,別再讓娘親如此牽腸掛肚?”

張家的一些家仆侍女嘴上不敢說什麼,垂著頭不做聲,心里也著實不忿。張家大禍臨頭了,這浪蕩子還要出去“訪友”廝混瞎胡鬧,簡直就是此有此理。

張力駕車,張瑄坐在馬車上出府而去。雖然這官宦人家的馬車在這盛唐已經是相當豪華和先進的交通工具了,但他坐著還是有些不舒服。

行人往來如梭,街市兩旁的各類店鋪酒肆客店一座連著一座,各色招牌高懸讓人眼花繚亂。盛唐長安城市之繁華、面積之寬廣、人口之密集,超乎了張瑄的想象。

滿面紅光的長安居民,頭簪香花搖著折扇飄然走過的士子,或推車或肩挑筐籃沿街叫賣的販夫走卒,身著胡服的異域商客,衣著極其暴露體態豐腴臉上浮蕩著一絲春色的婦女,間或還有幾個寶相莊嚴的僧侶……一張張陌生的面孔清晰放大在張瑄眼前閃現著,可他此刻著實沒有驚嘆和流連忘返的心情。

他所掌握的歷史信息里,關于張九齡的家事后裔幾乎是一片空白,史家沒有詳細記錄張九齡后人的繁衍變遷。大抵是因為張家在張九齡死后,慢慢就衰敗下去的緣故。

危機當頭,他覺得必須要先弄清楚張煥犯案的前因后果和來龍去脈,然后再定謀劃。

于是他“想”起了紈绔子的那些狐朋狗友,其中便有當今大理寺卿徐嶠的次子徐文彬。這徐文彬大抵跟之前的張瑄是一路貨色,兩人臭味相投算是常來常往的“知己”。

大理寺掌握刑獄之事,張煥如今又落在大理寺,作為大理寺最高長官的兒子,徐文彬肯定會知曉一些內幕消息。看看能不能通過徐文彬這條線搭上徐嶠,哪怕是使些銀錢財帛,也要務必幫張煥脫了罪去。最不濟,不要禍及全家吧?

但……紈绔往來結交的都是紈绔,會不會靠得住?張瑄心里暗嘆一聲。
GGCMEAT 發表於 2016-2-20 01:53
第004章慷慨陳詞辯利害(1)

到了徐府門外。張力在道路一側停下了馬車,下車來掀開車簾,強自鎮定恭聲道,“三公子,徐嶠徐大人府邸到了。”

張瑄與徐府公子徐文彬相好的事兒並不是什麼秘密,張力自然知曉。

見自家三公子此刻也忘不了過來跟徐文彬廝混,張力心里要說不氣憤、不失望,那是假話。只是作為下人家仆,張瑄再不成器也是主子,他只能在心里腹誹兩聲,斷然是不敢言行于色的。

張瑄定了定神,活動了一下手腳從馬車上跳了下來。

他凝望著不遠處徐府那巍峨肅穆的高大府邸,沉吟良久才向張力點點頭道,“張力,過去通報,就說我求見徐二公子。”

“是。”張力答應著,走過去沖著徐府的兩個看門的家丁笑道,“兩位兄弟,我家三公子求見徐府二公子,兩人通稟一聲吧。”

其中一個家丁斜眼瞥了張力以及站在一側的張瑄一眼,見張瑄錦衣華服氣勢不凡,張力也是高門家仆的打扮,倒也不敢怠慢,也自是笑道,“不知是哪家的公子,我等也好進去通稟。”

“城南張府三公子張瑄。”張力回道。

那家丁點點頭,轉身便進去通稟。

不多時,就匆匆出府門,臉色卻變得驕傲和冷漠起來。

他冷冷地擺了擺手道,“對不住,我家二公子說了,他不識得什麼城南張府的三公子……今日我家公子身體不適一概不見外客,兩位請回吧。”

張力臉色一變。

張瑄站在那里已經聽到了徐府家丁的回話,只是臉上沒有憤怒之色,只是有些復雜和失望。

所謂墻倒眾人推,張煥觸犯天顏犯了重罪,張家沒落就在眼前,徐文彬翻臉不認人他倒也在張瑄的意料之中。

這種浪蕩之交本就很不可靠,大難來時鳥獸散屬于正常——此次來,也不過是抱著有棗沒棗打一竿子的僥幸心理碰碰運氣罷了。

世情冷暖果然不分時代。張瑄嘴角浮起一抹苦笑,片刻后斷然揮手沉聲道,“張力,走,我們回府!”

張府。

張府下人仆從面色凝重,往來匆匆。

張府驟然遭臨大難,對于這些下人來說也不是什麼好事。兩輛車馬接踵而至,張九齡的兩個弟弟張九鳴和張九皋待車馬停定,便跳下車來,大步流星往府門內行來。

見柳氏和張寧親自迎候在府門內側,年近五旬的張九鳴和張九皋定了定神,一起停下腳步向柳氏施禮,“大嫂!煩勞相侯。”

張寧趕緊大禮拜下,“見過兩位叔父大人!”

柳氏也出自官宦之家,又是大哥張九齡的正室遺孀,身上還有朝廷誥命在身,所以張九鳴和張九皋也不敢怠慢。

柳氏也自是回禮幽幽道,“煩勞兩位叔叔車馬勞頓,請進廳說話。”

幾個人默然走進張府的前廳坐定,張寧招呼幾個下人為張九鳴和張九皋上茶后便吩咐侍女退下,關緊廳門。然后自己回來,也坐在了下首。

張九鳴和張九皋都是京官,只是都是一些文散官,沒有實質性的權力。張九鳴是朝議郎,而張九皋則是將作監少監,都是從四品的官職。

兩人的府邸距此不遠,雖然三家分開居住,但卻是一家人。張煥被抓下獄,兩位叔父得知消息,就算是張寧不過去邀請,兩人也要前來與柳氏和張寧一起會商對策。

天威難測,張煥又被構陷謀逆大罪,縱然是不死也要被脫層皮,一個搞不好就要株連張家全族。所以,張九鳴張九皋兩人面色陰沉,廳中的氣氛非常凝重壓抑。

沉吟良久,張九鳴才黯然長嘆道,“大嫂,儀和,立成心性沉穩謀逆是斷無可能的,只能是小人構陷。前些日,我聽說立成得罪了御史中丞吉溫,當時就覺得不妥……果然,事不過短短幾日,禍事就上門了。”

“這吉溫陰險奸詐睚眥必報,但偏偏又深得李相和聖上信任,這幾年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吃虧在吉溫的手上……哎,立成侄兒還是太過年輕氣盛了些……”張九皋也嘆息道,轉頭望著張寧,“儀和,你去陳相府上,他如何說?”

張寧臉色有些發白,起身恭謹道,“回叔父大人的話,小侄沒有見到陳相,陳相閉門不見……”

“果然如此。當年大哥在日,對這陳希烈頗多看顧。可著老匹夫一點也不念舊情,世態炎涼人情冷暖至此,令人無話可說!”張九皋憤然拍案。

張九鳴皺了皺眉向張九皋沉聲道,“三弟慎言!”

張九皋嘴唇哆嗦了一下,生生咽下后面的不忿之詞,默然垂首再無語。

“當真是飛來橫禍。當今聖上對謀逆之事分外看重和敏感,有任何蛛絲馬跡都不會放過——所謂寧可錯殺也不放過……”

“不要說立成賢侄,御史大夫王鉷當年承受皇恩權勢顯赫一時,也因為被牽連進謀逆大案,前些日子也被誅殺,王氏滿門流放……”

張九皋也沉著臉點頭應是,“正是如此。別的罪名或許有開脫之時,但這項罪名……無論是真是假,聖上都極其看重……”

“再者,立成是太子身邊的人……這就更容易引起聖上的忌憚和猜忌……”

柳氏畢竟是不參與政治的婦道人家,張寧也終歸是年輕人,看問題不如張九鳴和張九皋這兩個朝中的“老干部”看得深遠。雖然禍事上門,卻遠不知問題的嚴重性,此刻聽兩人這麼一說,心神俱震面色如土,有些惶然不知所措。

“兩位叔叔,這可如何是好?”柳氏惶然道,聲音都變得顫抖起來。

張九鳴默然很久,才輕輕道,“當今之計,只有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

“吉溫是李相走狗,備下一份厚禮去求李相通融,或可有一線生機。”

張九鳴這話一出,柳氏和張寧還沒有說什麼,張九皋卻漲紅了臉反駁道,“大哥被李林甫構陷罷相,此仇焉能忘卻?況且,我們張家雖無權勢但卻是士族名門,怎能去求李林甫這種奸佞、與小人為伍?”

張九鳴默然扭頭望著張九皋,沉聲道,“以三弟之見又該如何?此刻在朝中李林甫一手遮天,吉溫仗著李林甫的權勢才肆意妄為,也只有李林甫才能壓得住吉溫,立成賢侄才能得一線生機……你倒是說說看,不去求李林甫,倒是求誰?”

“我倒是覺得李林甫這種真小人比陳希烈這種偽君子強上甚多!”張九鳴嘲諷地一笑,“三弟是將作監少監,李林甫的兒子李岫便是你的頂頭上司,我等可以考慮走走李岫的門路。”

張九皋一時語塞,只得黯然長嘆,緊抓座位坐墊神色變幻起來。
GGCMEAT 發表於 2016-2-20 01:54
第005章慷慨陳詞辯利害(2)

張家在長安的名聲,是甚佳的。

張九齡不僅是一代名臣良相,還是詩賦大家,在士林間名望很高。而張九鳴和張九皋的才華雖然不及張九齡,但也算是士族清流,頗有文名,只是兩人因為張九齡的沉痛教訓,更加性格內斂,學會明哲保身而已。

譬如張九皋在李林甫之子李岫手下做官做事,雖看不慣李岫父子的為人,卻也知道李家這棵大樹撼動不得,寡言少語謹言慎行,這兩年倒也跟李岫平安相處了下來。

如果在此刻,張家向李林甫諂媚求救,肯定會大損多年來奠定的清譽。但清譽都是一些虛名,與張煥的性命和全家全族的前途命運相比,似乎就不算什麼了。

因此,片刻后,張九鳴的話就得到了在座眾人的默認。

柳氏幽幽嘆息著,與張寧一起起身向張九鳴一禮,輕輕道,“危機當口,單憑二叔做主!”

張九鳴起身避過了柳氏的一禮,嘆了口氣道,“也好,我們三府一體,禍福共擔命運相連,實是一家。如今大哥不在,某就做主了。”

“大嫂,儀和,當今之計,我們三家只有抓緊時間準備一份重禮,由我和三弟去李林甫府上求救。”

“三弟,你帶儀和立即去準備,某與大嫂就在府中等候……此事遲疑不得也遲緩不得。”

張九鳴擺了擺手道。

張九齡去世,張家三兄弟他為長,在這種節骨眼上,他不拍板拿主意也不成了。

張九皋也知道事情緊急,沒有廢話,點了點頭便帶著張寧準備離開去準備給李林甫的財物禮品。

李林甫這人喜好奢侈排場,一應用度自然就需要錢財無數。所以,其人還是有些貪財好物的。如果張家真的送上了一份能讓李林甫看得上眼的重禮,說不準李林甫還真能為張煥說句話。

而只要李林甫稍稍有些態度溫和,吉溫這條李林甫圈養的瘋狗就會轉向,同時也會影響到皇帝的態度。而張煥和張家,則就有了一線生機。

這是張九鳴的心思。他要爭取的就是這一線生機。

正在此時,門外傳來一個清朗的聲音:“此事不可!”

說著,前廳的門被推開,身著青色絲綢長衫神色凝重的張瑄大步而入。

張瑄在門外已經側耳旁聽許久了。聽到家人最終竟然決定要不惜重金不顧顏面向李林甫求救,他大吃一驚,也顧不上再做遲疑,立即就推門而入,出言阻止。

此刻已經是天寶十一載夏七月下旬,李林甫病死在即。李林甫死后,楊國忠也不肯放過李家,唆使安祿山誣告林甫與蕃將阿布思謀反,玄宗追削林甫官爵,籍沒其家產,子婿流配。

這個時候如果張家人投靠李林甫,非但有損于張家的清譽,救不出張煥,還會受到李林甫的牽連,站在馬上就要起事的楊國忠的對立面,真正遭遇傾覆滅族之禍。

熟稔歷史進程的張瑄心里很明白這一點。如果說張煥被誣告入獄對張家來說是一場大禍事,而選擇在這個時候投向李林甫則只能會讓張家萬劫不復。

萬劫不復在眼前。

因此他明知自己頂著這個紈绔身份,說話沒有分量,恐怕沒人會聽他的話,但還是不能不竭力阻止。

果然。張瑄這麼一露面,除了柳氏之外,其他諸人的臉色都陰沉了下來。

張九鳴和張九皋雖然也無比厭惡這個不學無術的侄子,但畢竟是長輩,這個時候要顧及長輩的身份,但張寧就不同了。

他此刻心情本就非常糟糕,一家人正在齊心合力為營救兄長張煥渡過家族危機而如履薄冰,這個浪蕩子突然跑出來添亂,他怎麼可能給張瑄什麼好臉色看?

張寧煩躁地怒視著張瑄,斥責道,“三弟,你跑出來作甚?家里出了大事,容不得你胡鬧,趕緊退去!”

張瑄沒有在乎張寧的態度。他深深凝望著張九齡和張九皋兩個人,定了定神,躬身下去深施一禮,“見過母親,見過兩位叔父大人!”

張九鳴兩人雖然不喜張瑄,但張瑄當面見禮,作為長輩也不得不表示一下。

“瑄兒起來吧。”張九鳴淡淡笑了笑。

張九皋則皺著眉頭擺擺手,從鼻孔里擠出一個“嗯”字來,然后就瞥了張寧一眼,就待繼續外出去準備禮物。

張瑄橫走了一步,正好擋住了他的去路。張九皋眉梢一揚,正待發作,卻聽張瑄朗聲道,“叔父大人,向李林甫求救萬萬不可!萬萬不可!”

張九皋瞪了他一眼,不耐煩地沉聲斥責道,“無知孺子,你懂個什麼?快些退下,不要在這廂添亂!”

張寧非常不耐煩地上前來抓住張瑄的胳膊,就將他向一邊扯去。柳氏神色一變,正要說什麼,張瑄已經用力掙脫了張寧的撕扯,轉身昂然站在那里凝望著張九鳴和張九皋,再次躬身施禮,聲音雖然不大但卻異常的堅定有力,“叔父大人,請聽瑄兒把話說完。”

“一者,李林甫把持朝政,禍亂天下,雖權勢顯赫于一時,但遲早要遺臭萬年。我們張家累世忠良素有清名,與此等奸佞小人來往,豈不是壞了名聲?”

“再者,吉溫是李林甫的走狗,吉溫誣告構陷兄長,十有八九是出自李林甫的授意指使……這個時候,我們上門去向李林甫求救,豈不是非常荒謬?”

張瑄的話一出口,張九鳴就愣了一下,不在于他認同還是不認同張瑄的話,而在于這個一向不學無術讓張家蒙羞的浪蕩子竟然有此見地,說出幾句冠冕堂皇的“正經話”,讓他有些意外。

張九鳴也很是驚訝地瞥了張瑄一眼,覺得今日的張瑄跟往日有些不同。但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逝,並沒有把張瑄的話放在心上。

張瑄說的這些他不是不知,而是萬不得已。縱然吉溫誣告張煥乃是出自李林甫的授意,但此刻,張家除了向李林甫低頭告饒之外,也沒有其他的路好走。

張九鳴嘆了一口氣,聲音柔和了些許,“瑄兒,你尚年幼,家里之事自然有我和你三叔、母親做主,你且退下吧。”

張瑄神色復雜地望著張九鳴,又轉頭望著張九皋,心里暗暗發急。

他心里縱然有確鑿的證據,但奈何嘴上無法說出口來。而看現在的情勢,以他素日的浪蕩作風,就算是他說得天花亂墜,也沒人會聽得進去。
GGCMEAT 發表於 2016-2-20 01:55
第006章慷慨陳詞辯利害(3)

張寧羞惱地回頭瞥了柳氏一眼,見柳氏神色迷離癡癡站在那里並沒有立即開口將張瑄“勸”出廳去,再加上念及兄長張煥的生死安危,心頭壓制多時的怒氣和怨氣就瞬間涌動起來。

“張瑄,你還不退下?”張寧的臉色很難看,嘴角都起了輕輕的抽搐。他咬著牙強自壓制著滿腔的火氣,一字一頓斥道,“無恥、無知、無禮,真是丟盡了張家的顏面!”

張瑄皺了皺眉。慢慢回頭來望著面目因為憤怒惶急而變得猙獰的張寧,淡淡道,“二哥,兄長下獄,我心亦戚戚焉。危急關頭,我們不能自亂陣腳!一切,還是要從長計議為好。”

張寧冷笑了一聲,“從長計較?你倒是說說看,怎麼個從長計較法?”

“此事非常明顯,李林甫指使吉溫誣告兄長不過是一個因由,他們真正要對付的是太子殿下,而非我們張家。”

張瑄上前一步,明是與張寧“對話”,清澈的眸子卻正視著張九鳴和張九皋兩位長輩,“正因如此,我們才不能輕舉妄動。在這種關鍵時刻,我們任何的舉止都會引起聖上的猜忌,從而導致我們全家全族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于今之計,我們不妨先靜觀其變。聖上乃是明君,這等大案又牽涉東宮,必定會欽定慢慢查證查實,不會妄定罪名!”

“可先著人去大理寺查探消息……然后徐徐圖之。”

不能不說,張瑄的分析和判斷合情合理。李林甫是何許人,一代權相一手遮天,他眼里怎麼會看得上張煥一個職別地位都很卑微的后生晚輩,授意吉溫誣告張煥,終歸還是想要將禍水往太子李亨身上引。

所謂當局者迷當局者亂,張九鳴和張九皋以及張寧都因為危機當頭而心神大亂,倒是張瑄作為一個旁觀者非常冷靜看得透徹。

他無法“闡述”此時張家投向李林甫必有彌天大禍的根由,但卻可以點明其中深層次的利害關系,以張九鳴和張九皋多年為官的政治智慧,自然不難明白其中的關節。

張九鳴和張九皋交換了一個眼神,暗暗點了點頭。

“靜觀其變?徐徐圖之?純屬無稽之談!此等重罪,聖上震怒,問罪刑罰不過是旦夕之間,再不著手營救,兄長定會沉冤似海慘遭橫禍!叔父大人,小侄這就去籌備財禮,還望叔父大人出面……”

張寧怒不可遏,怒視著張瑄,看那架勢,如果不是有兩位長輩在場,他定然會沖上前來狠狠地扇張瑄一個響亮的耳光!

張瑄嘆了口氣,無奈地望著張寧,沉聲道,“二哥,你太沖動了!”

“天寶五載,隴右節度使皇甫惟明兼領河西節度使,正月,皇甫惟明與韋堅及太子殿下私會于景龍道觀。李林甫指使御史楊慎矜構陷太子……但結果如何?聖上雖然處置了韋堅和皇甫惟明,但唯獨沒有動太子。”

“皇甫惟明的兵權移交給朔方、河東兩道節度使王忠嗣。王忠嗣與太子亨關系親密,朝野人人皆知。太子殿下有驚無險,李林甫亦無奈何。”

“天寶五載年底,柳勣狀告杜有鄰亡稱圖讖,交構東宮,指斥乘輿,李林甫抓住大做文章,再次意圖扳倒太子。此案牽連甚眾,杜有鄰、柳勣均在重杖之下喪命,積屍大理寺,妻兒家小流徙遠方。北海郡守李邕亦被杖殺。但太子仍然安然無恙。”

“此意為何?”張瑄神色激昂揮舞著手臂,言辭鏗鏘有力,“意味著聖上絕對不會廢除當今太子殿下。凡涉及構陷東宮的案子,必會慎重查辦。以及李林甫等人的險惡用心,聖上也一清二楚。既如此,兄長此次被誣告,如果兄長行事清白,必然會安然無恙。”

張瑄目正神清臉上光彩湛然,一掃浪蕩子的頹廢和不堪,而話語間更是一針見血邏輯縝密。

張九鳴和張九皋震驚地凝視著張瑄,良久沒有說出話來。

眼前這張瑄,還是那個因為幼失庭教而每日間呼朋喚友流連于狎妓花叢之中的長安浪蕩子張瑄嗎?

張九鳴沉吟了一會,才輕輕道,“瑄兒,話雖如此,但太子固然會無恙,不代表立成會無恙。當今聖上……”

“無論是皇甫惟明,還是韋堅,以及后來的柳勣、杜有鄰、李邕,乃至今載犯案被誅殺的御史大夫王鉷……都足以說明,聖上處置這種謀逆重案,多會動用雷霆手段,怕是寧可錯殺不肯放過的!”

“叔父大人,兄長不過一介文職散官,比不得皇甫惟明與韋堅這等重權在握的大臣。而柳勣不過一小人,李邕雖有文名卻貪贓枉法……”張瑄上前一步朗聲而言,“退一步來說,以侄兒之見,兄長之案,急也急不得,還需要看聖上的態度再定行止……請叔父大人深思!”

張九鳴和張九皋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讀到了一抹震驚后的贊賞之色。

無論張瑄這個浪蕩侄兒以前如何,但今日他之表現不慌不亂不卑不亢有禮有節,判斷形勢直指要害——單憑這一點,不要說張寧,縱然是張煥,也大有不及。

“嗯。瑄兒所言有理。既如此,我等就暫且觀望一二日再定行止。”張九鳴思前想后,還是覺得張瑄判斷有理,終于開口一錘定音。

他的意見就代表著張九皋的意見。

不過,張九皋卻還是從旁補充了一句,“財禮也還是要準備妥當。一旦宮里的消息傳出來,我們便要立即登門向李林甫求救,為立成和張家謀求一線生機。”

“事不宜遲,我二人先去打探消息,你等在家等候,這兩日不宜出門。”張九鳴說完,與張九皋一起向柳氏點頭為禮,然后大步流星地離去。

張瑄長出了一口氣,繃緊的心弦這才松弛了下來。

危機還未真正解除,張瑄心里明白,一旦宮里的消息傳出來,張九鳴和張九皋怕最終還是要帶著財禮去李林甫家登門“謝罪”和“求救”。不過這好歹給了張瑄幾天的時間,有了這麼一個緩沖,他便還有拯救張家于危難倒懸的機會。
GGCMEAT 發表於 2016-2-20 01:56
第007章曲江池上詩酒宴(1)

張九鳴和張九皋自去通過各自不同的渠道打探宮里的動靜,離去不提。

柳氏、張寧和張瑄三人將張九鳴和張九皋送出門去,然后張寧才憤憤地怒視了張瑄一眼,然后拂袖而去。

“母親,我們也回吧。”張瑄笑了笑,亦要舉步,突然想起在這個奉行禮儀的唐時歲月,自己要改變這個紈绔的形象需從點滴細節入手。

于是便向柳氏躬身,束手讓步,讓母親先行。

柳氏眼前一亮,眸子里流動著驚喜的光芒。

剛才張瑄在廳里慷慨陳詞一番正氣凜然,身上的紈绔氣息一掃而空。而如今更是彬彬有禮……這個兒子終歸還是長大了。柳氏一時間心情激動,感慨萬千,嘴唇都隱隱有些哆嗦。

“瑄兒,娘親的好瑄兒。娘親真的很高興……”她溫柔地抓住張瑄的手,眼中淚光閃現。

正在這個時候,張寧的夫人焦氏攙扶著臉色蒼白的張煥夫人宋氏,緩步從后院走到前院里,屁股后面還跟著一男一女兩個幼童,粉雕玉琢的小臉蛋上猶自掛著淚花兒,正是張煥的一雙兒女。

兩女站在那廂向柳氏躬身施禮,齊聲道,“老夫人。不知……”

張九齡的這三個兒子,長子張煥成親十載有余,次子張寧也娶妻數載,有了一個女兒。張煥和張寧娶得都是長安官宦家的女兒,宋氏和焦氏也算是出身不俗的大家閨秀。

丈夫突然下獄且背著一個天大的謀逆罪名,宋氏心頭的惶然可想而知。焦氏跟宋氏妯娌之間相處關系不錯,所以一直留在張煥院中勸慰宋氏娘仨個。

柳氏嘆了口氣,加快了腳步。走到近前向宋氏和焦氏點了點頭,柔聲道,“你們且放寬心,立成一向恪守家教行事沉穩,所謂獲罪不過是小人誣告。當今聖上英明神武,一定會還立成和咱們張家一個清白。”

“大嫂,你放心就好,兄長一定會安然無恙。目前兩位叔父正在四處打探消息……兄長一定會沒事的。”張瑄也笑了笑,在一旁輕輕道。

宋氏微微抬眼無力地掃了張瑄一眼,並沒有把這個一向浪蕩不堪的小叔子的話放在心上。因為情緒不高,甚至都懶得理睬他。反倒是上前來投入柳氏的懷抱,哀傷地抽泣起來。

張煥的一雙兒女見狀也哭泣著跑上來,一邊一個,扯住了柳氏的衣裙也哀哀哭喊起來。

張瑄悄然退回了自己的小院。

所謂張府后院是一個籠統的概念,大概由四五座獨門小院並排組成,柳氏、張煥、張寧和張瑄,各占其一。張瑄雖尚未成婚,但也占了其一。

張府出了大事,張瑄沒有回來,如煙和如玉不敢怠慢,一直站在院中恭候著。見張瑄飄然進院,趕緊恭謹地一起迎了上去,“三公子!”

張瑄向兩個如嬌似玉的小丫頭點了點頭,然后就大步進了屋,坐在檀木書案前沉思著,默然不語。

兩女不敢出聲,就老老實實地站在一側。從她們的這個角度看過去,張瑄錦衣舒展面如冠玉,渾身上下再也看不到一絲半點的淫邪之氣,反倒是神清氣朗儒雅至極。

“三公子長得其實很俊吶。”如煙搓著襦裙的一角,偷偷地望著張瑄那張英挺的面孔,眼前這三公子鼻梁輕挑那如鷹似隼的優美弧度讓她內心起了一絲絲的漣漪。

如玉則微垂著臻首,其實明亮的眼眸兒也不斷地在張瑄身上來回逡巡著,俏臉上也悄然浮起兩團紅暈。

這兩個年紀不大但已經被大唐風氣調教得思春的小丫頭片子,越看越是歡喜,渾然忘卻了兩日前剛被調撥進這個小院時內心的絕望哀傷,而眼前這個讓她們突然覺得還挺俊挺有魅力的三公子,不久前還畏之如豺狼虎豹。

不能說兩個小丫頭犯了花癡。只是對于她們來說,張瑄是紈绔還是才子的差別並不大,作為侍女她們的命運已經注定,所圖的無非是一個安安穩穩的結局罷了。

跟張瑄相處時間並不長,但心思細膩的她們隱隱感覺到這個主子並不像想象中和府中姐妹傳說中的那樣不堪和無情,帶著這種心思重新“審視”張瑄,心頭便多了幾許驚喜和心安理得,少了幾許恐懼和惴惴不安。

這三公子原來還不錯,如果能不那麼無情無義、玩膩了自己的身子就隨手當成禮物一般轉送他人棄若敝履,那就更不錯了。這就是兩女此刻不約而同真實的心思,大抵也算是一種精神上的自我安慰吧。

如煙如玉的少女懷春如水情思張瑄自是不知,此時此刻,他正陷入了無盡的思索當中。

兩世的記憶紛至沓來漸漸融為一體,他不得不凝神聚力梳理著自己稍稍有些凌亂的心緒,以期能從中尋覓出諸多有價值的信息來,從而謀劃和“指導”自己在這個時代的生存與發展路徑。

前世歷史學者兼現代官員的身份,賦予了他相當清醒的頭腦、相當厚重的學養乃至相當果決的權謀手段。現在想起來,這其實是有利于他更好地融入這個時代,同時也具有無與倫比和獨一無二的先天優勢。

李林甫、李隆基、太子李亨、吉溫、楊國忠、張家一干人等……一張張陌生的面孔,歷史對于這一個時間節點的記錄和后人的諸多分析判斷,乃至野史的花邊絮語和各種演義,統統在他的腦海中閃現著。

張瑄目光凝視如刀,眉頭緊皺。

旋即,他慢慢探手過去,在書案上摸了一把,卻撲了一個空。這個動作雖然輕柔,不過落入如煙和如玉的眼中,就多少有些古怪了。

張瑄捏了捏手指頭,伸出兩指在自己嘴唇邊試探了一下,忍不住苦笑起來。他前世煙癮很大,尤其是在這種思考重大問題的時刻,更是離不了煙。可從今往后,他不得不要戒掉這個不良習慣了,其實不僅是抽煙,很多生活習慣都得打亂從頭開始慢慢適應。

張瑄長出了一口氣,強行壓制下煙癮的發作。

卻見如玉腳步輕柔地走了過來,面帶怯怯的、半是羞澀半是歡喜的笑容,纖細而粉嫩的雙手捧著一個青玉色的精巧茶壺跪坐在他的書案之側。

旋即一條白皙若凝脂一般的玉臂伸了過來,在張瑄面前放下一個白玉盞,然后玉臂略曲傾倒下半盞淡綠色的香茶,動作輕柔而極具有藝術的靈動感。

茶香濃烈,青煙裊裊。張瑄側首望去,身邊這丫頭人比花嬌面含淺笑,頗有些果兒成熟待采摘的味道。

盡管心頭一動,但他畢竟不是先前那個縱情聲色的紈绔,況且目前危機在前,所以很快就將心底這點曖昧的心思掩藏下去。他端起茶盞來抿了一小口,卻是立即眉頭緊蹙,張了張嘴,就低頭沖身側的瓷質痰盂兒吐了下去。

如玉俏臉陡然變得蒼白。她驚懼地立即起身囁嚅道,“三公子,奴婢……奴婢這就去將換新茶過來……”

張瑄掃了驚慌失措的如玉一眼,不由微微笑了起來,柔聲道,“無妨,你不要緊張,茶沒有問題。只是我喝不慣這一種,以后再沁茶的時候不要加香料和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了。我只喝清茶……茶、水即可,懂了嗎?”

唐人喝茶的特殊嗜好讓張瑄這個現代人不敢恭維,喜歡在茶里添加上各種作料,看上去道道很多,其實多此一舉。

如玉手扶胸口長吁一聲,她還倒是自己泡的茶不好引起了主子的厭惡,弄了半天這主子一覺醒來似乎連喝茶的習慣都改了——清茶?茶、水?

“懂了,奴婢記住了。”如玉慌不迭地點頭應是,驀然又發現三公子那很有幾分侵略性的眼神又有意無意地掠在了自己胸前的那一抹雪白處,不由面帶飛霞垂下頭去。

張瑄輕聲一笑,“如玉,筆墨紙硯侍候。”

如玉倒是應聲去一側的書架上找來筆墨紙硯這些文房用具,如煙也過來幫忙。這個紈绔雖然不學無術從來不動這些,但作為一代名臣張九齡的兒子,房中卻還是隨時準備著的。

如玉把紙張鋪開,用玉獅子鎮紙壓住,然后將筆遞給了張瑄。如煙趺坐在書案另一側,動作輕柔地磨墨,心里卻是有些詫異,心道莫非三公子還要吟詩作賦?不會吧?他哪里懂這個?

張瑄提起筆來,左右掃了兩個侍候在書案前的如花似玉的美婢一眼,心頭突然變得非常暢快,將因為張家危機降臨所積壓在心頭的深深陰霾掃蕩了些許去。

作為歷史學者出身和官場上出了名的儒官,二十年的浸染,張瑄的毛筆書法還是有深厚功底的。即便是放在這個以毛筆作為主要書寫工具的時代,縱然不敢比李邕張旭這些書法大家,但應該是還能說得過去。

張瑄振腕活動適應了一下,然后定了定神,就落下筆去,如行云流水一般寫就“如煙如玉”四個字,只是卻是后世的簡體字。不由搖搖頭,他復又用繁體寫下,然后笑吟吟地推給了兩個丫頭。

張府是名士高門,家中的侍女家人自然不會是白丁。

如煙和如玉兩顆俏麗的臻首湊了起來,仔細打量著張瑄寫的四個字,不由驚喜交加地呼出聲來,“三公子,好漂亮的字!”

張瑄笑而不語。立即又取過一張紙來,刷刷幾筆寫下“曲江池上詩酒宴”七個飄逸大字,然后目光深邃地凝視著紙張,淡淡問了一句,“如煙如玉,虢國夫人召集的曲江池詩酒宴是在明日上午吧,你們去把虢國夫人的請柬給我找出來。”

拯救張家危機,便從這曲江池上詩酒宴開始吧。張瑄望著兩女裊裊婷婷的曼妙身姿,心里早就拿定了主意。
GGCMEAT 發表於 2016-2-20 01:57
第008章曲江池上詩酒宴(2)

第二天一早,起床在如煙如玉的侍候下洗漱完畢,隨意吃了點東西,張瑄到前院喚上了跟班仆從張力,駕車就往曲江池趕。

張瑄前腳剛走,張九鳴和張九皋就后腳進門。

張九鳴的臉色不太好看,而張九皋更是干脆就陰沉著臉,眉頭緊鎖,坐在張府客廳里一言不發。

柳氏和張寧一看這架勢,就猜出兩人從宮里打探來的消息並不好,心也就旋即沉了下去。

柳氏也默然不語,心里惶然。她終歸是一個婦道人家,事情到了這個時候,她終歸還是亂了分寸,不知道該何去何從了。

最后還是張寧兄弟情深,又憂心于張府全家全族的前途命運,主動起身向兩位叔父唱了一個大喏,恭聲道,“叔父大人,不知宮里的消息如何?”

張九皋煩躁地擺了擺手,卻是沒有做聲。

張九鳴慨然長嘆,凝望著張寧沉吟了一下,卻是轉頭望著柳氏勉強笑了笑,“大嫂,不知瑄兒何在?”

柳氏一怔,旋即命人去叫張瑄過來。

不多時,如煙腳步輕盈地走進廳來,向廳里的幾個主子斂衽施禮,柔聲道,“老夫人,三公子一早就出門去曲江池,參加虢國夫人的詩酒宴了。”

此話一出,柳氏不免有些尷尬。她趕緊揮了揮手,示意如煙退下。

虢國夫人設宴曲江池是最近長安城里的一件盛事,張九鳴焉能不知。如果不是張煥出了這種事,張九鳴說不準也會去湊個熱鬧。可如今,又怎能有這個心情?可張瑄卻去了。

張九鳴不禁搖了搖頭,再次嘆息一聲。

他只是覺得昨日張瑄的表現大異往常,言談頗有見地,舉止有度,還當是浪子真的回頭,便下意識地想讓張瑄在場一起參與張府的議事……不成想——原來是空歡喜一場!

張九皋眉梢一揚,心里暗道,“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繡花枕頭始終都是繡花枕頭,這個時候這廝竟然還能有閑情逸致跑出去假裝斯文參與詩酒飲宴!可憐兄長一世清名,卻生出了這等不爭氣的兒子……真是可悲可嘆!”

盡管心里頗不滿和感慨,但事情緊急,張九鳴也顧不上繼續糾纏在張瑄身上。

他徑自沉聲道,“大嫂,儀和,某托人進宮打探消息……如今的情況,非常不妙。據說因為再次牽連到東宮,聖上勃然大怒,連發三道聖諭命大理寺從嚴從快查辦。看聖上的意思,恐怕是要快刀斬亂麻平息事端了……”

張九皋也抬頭沉聲道,“大理寺的徐嶠是何許人,滿朝皆知。此人雖是庸碌無能之輩,但心狠手辣,又是吉溫的死黨……這一次立成犯在徐嶠和吉溫的手上,恐怕是兇多吉少了。”

張九鳴斷然拍案而起,“所以于今之計,不能再猶豫了。我等立即攜帶禮物,厚顏登門求見李岫,請李岫引見李相。當今朝堂,能左右聖上裁斷、能壓得住徐嶠吉溫一黨者,唯有李相一人爾。只要李相肯出言,立成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最不濟……”張九鳴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有些話固然是事實,但終歸還是說不出口來的。

張九皋眼眸復雜地瞥了兄長一眼,心里暗嘆。他很明白張九鳴的意思,李林甫貪財,只要李林甫肯收下張家的重禮,張煥未必能保得住,但張家八成是不會受牽連了。

柳氏和張寧對視了一眼,起身來向張九鳴和張九皋見禮道,“但憑兩位叔叔做主就是。”

“事不宜遲,某等這就趕去李相府上。聽說李相最近在府里養病,正好以探病的名義登門。”張九鳴擺了擺手,“三弟,你跟李岫相熟,咱們一起去!”

“好。”張九皋默然點頭。

兩人並肩出了張府的客廳,張九鳴走了幾步突又回頭皺眉望著柳氏輕輕道,“大嫂,命人去把瑄兒叫回府中來吧,此刻不比以往,我們張家人不宜在外拋頭露面甚至是惹是生非……”

柳氏點了點頭。

待張九鳴和張九皋帶著一輛裝滿厚禮的馬車匆匆離開張府趕往李林甫府邸之后,柳氏這才喚過一個仆從來,囑咐他立即趕往曲江池找到三公子張瑄,命他立即回府,不得在外邊流連。

大雁塔東南,就是張瑄心儀已久的曲江。這座美輪美奐的皇家園林,笙歌艷舞,回蕩著整個大唐華年。

春闈開榜,賜宴曲江,這是長安人津津樂道的一大盛事。除此之外,一年四季,達官貴人們亦在此流連忘返,招朋飲宴,通宵達旦。

所謂“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所謂“滿國賞芳辰,飛蹄復走輪”,說得便是此處。

今天是七月十八,本非特殊節令。但今兒個卻是當朝楊貴妃娘娘的姐姐虢國夫人做主招徠長安貴人乃至滿城士子進行詩酒飲宴的日子,以虢國夫人的權勢和無上的號召力,這場社交活動的規模和檔次其實比春闈皇帝賜宴也差不了多少。

趕到曲江池,實地一看,張瑄這才明白了什麼叫“樽壺酒漿、笙歌畫船、彩幄翠幬、匝於堤岸。鮮車健馬,比肩擊轂。”

達官顯貴仆從如云前呼后擁神情驕傲地走進芙蓉園去,士子文人衣冠楚楚三五成群留戀在江池岸邊,女子們穿著低胸的長裙、套上開襟的襦衫、披起薄透的披帛、梳就高髻的發型來來往往,輕歌燕舞,歡聲笑語漫天飄蕩。

還有彩舟巡游,有賣笑流鶯的歌聲,有長袖飄逸的舞者,有頂竿鉆火的藝人,有吆喝叫買的商販。

張瑄站在芙蓉園的入口處,一時間嘆為觀止,感慨萬千,並沒有立即進園。

正在左顧右盼之間,卻聽身后傳來一聲嘶啞的呼喚,“三公子……三公子!”

張瑄回頭來瞥了一眼,見張府仆從張祥從江岸邊小跑了過來,到近前來喘息道,“三公子,老夫人命我來找公子,說府中有要事,要公子速速回府去。”

張瑄皺了皺眉,望著張祥淡淡道,“何事?”

張祥上前壓低聲音輕輕道,“三公子,宮里傳出消息說聖上震怒……兩位老大人已經攜帶禮物到李相府上登門求救去了。老夫人要公子立即回府去……”

張瑄聞言倒吸了一口涼氣,不由跺了跺腳。心里一陣發急又是暗暗叫苦,心道不是讓你們沉住氣等等再說,怎麼突然又改變了主意?

竟然真的去求李林甫了,真是幼稚可笑的行為!

李林甫本是始作俑者,他這會恨不能把事情鬧大了,好把太子李亨拉下馬,怎麼可能管張煥這點破事?

可李林甫管不管是一回事,張家主動投靠李家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不管最終結果如何,張家都有可能跟頻臨毀滅的李林甫攪和在一起,成為楊國忠等人的眼中釘肉中刺,受到災難性的牽連!

這可不是杞人憂天。如果說李林甫是權臣是奸臣,還講幾分規則;但他的“繼任者”楊國忠可純屬小人一個,行事不擇手段不循章法。否則,歷史上的李林甫斷不至于死后不得善終,舉家被發配流徙,牽連者甚眾了。

橫生枝節啊!這樣一來,就逼得張瑄沒了退路,只剩下鋌而走險一條道了。
GGCMEAT 發表於 2016-2-20 01:58
第009章曲江池上詩酒宴(3)

張瑄默然仰首向天,夏季火辣辣的烈日高懸在當頭,絢爛的陽光投射下來,他一陣目眩神迷。不過,他終歸不是張府之前那個不學無術的紈绔,心智堅毅臨危不亂,很快便臨時更改自己的計劃,再次拿定了主意。

舍不出孩子套不著狼,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張瑄眼眸里閃過一絲狠厲之色。

“張祥,我還有事要做。你且回府去跟老夫人說,我去去就來,絕不會在外招惹是非。去吧。”張瑄擺了擺手,沉聲道。

張祥猶豫著不肯離去,張瑄有些不耐地怒斥道,“狗才,我的話你難道沒聽見嗎?趕緊回府!”

“是,三公子。”張祥支吾了一聲,不敢再說什麼,躬身一禮,然后怏怏離去。

望著張祥離去,張瑄立即回頭來舒緩著自己微微有些凌亂的心緒,瞬間整個人就又變得氣定神閑起來。

慌亂無用,只能徒為世人笑料,那又何苦來哉。

笑了笑,張瑄準備入園。不過,回頭張望間,卻在不遠處望見了幾個熟人。

他的昔日“密友”之一——大理寺卿徐嶠次子徐文彬趾高氣揚地帶著幾個長安紈绔,晃晃蕩蕩地從張瑄身后走來,說說笑笑。

徐文彬其實早就看見了張瑄,只是裝作沒有看見。

張煥遭案,張家縱然逃過一劫今后也會一蹶不振。父親徐嶠再三警告他不得再與張瑄往來。本就是酒肉關系無半點真實情誼,聽說張家落難,徐文彬自然就換了一副態度,跟張瑄堅決劃清界限了。

當然,懷有這種心思的絕不止徐文彬一人。

徐文彬本不想理睬張瑄,不過到了近前,望著張瑄那張遠遠比自己要清秀英俊的面孔,心里不由生出幾分嫉妒,而這幾分嫉妒旋即就轉化為落井下石的戲弄挑釁。

于是他停下腳步來端著架子盛氣凌人地盯著張瑄,手中精致的折扇搖蕩著,沖著自己的仆從淡漠道,“讓前面那人讓開路去,某等要進園去。”

簇擁在徐文彬身邊的幾個官宦子弟也故作不識一般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張瑄,嘴邊都浮蕩著不懷好意地冷笑。

徐府的兩個仆從沖上前來,吆喝道,“讓開讓開,我們徐家的二公子和諸位公子要進園,你別擋道!”

站在張瑄身后的張力有些氣不過,怒視著徐府的兩個仆從,正要說幾句什麼,卻見自家三公子神色淡然地搖了搖頭,徑自讓在了一側。

張力無奈,用復雜的目光瞥了張瑄一眼,垂頭喪氣地也避在一旁。

這廝蔫了,白生了這幅臭皮囊。徐文彬得意洋洋地從張瑄身旁走過,一行人笑聲叵測。

望著一群紈绔少年進園的背影,張瑄心態不同,自不生氣,只有些嘆息。

雖說紈绔之交靠不住、危難來時鳥獸散,但形同陌路互不往來也就罷了,如徐文彬這等落井下石者,其實也不多見。

現在不宜與這等紈绔小人一般見識,待來日——

張瑄暗暗搖頭,眸子里一絲寒光一閃而逝。

他正準備也進園去,卻感覺到后面投過來一抹鄙夷的目光。

他猛然回頭去,發現身后不遠處一個身材中等面如冠玉的儒雅青年,手里捏著一卷書,飄然行來。身后,跟著兩個清秀的小廝。

崔煥。長安城里年青一代士子中的翹楚,文采風流冠絕當今,博陵郡王崔玄暐的嫡系長孫,出身八大士族高門的崔家。

崔煥與張瑄,在現在的長安城里,是走了兩個極端的人物,一個是青年才俊之首,一個是紈绔中的紈绔。崔煥看不起、瞧不上張瑄,那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如果是旁人的鄙夷,張瑄倒也視若無睹,絕對會坦然自若、云淡風輕地獨行。因為任誰也想不到這具不堪的軀殼里其實裝著一個足以傲視群倫的成熟靈魂——既然紈绔的“浪子回頭”或者“再獲新生”已經成為必然,他又何必計較一時的“得失”?

意氣之爭太過幼稚,沒有任何意義。

但面對這崔煥,他卻不能不停下來打個招呼。

無他,這崔煥算是他的“大舅哥”。張九齡在世時,曾為幼子張瑄定下一門親事,那就是崔家的孫女、崔煥的同母妹妹崔穎。

兩家世代交好,結為兒女親家也屬于正常。雖然后來張九齡罷相病逝,但崔家念在張九齡的舊情上,還是想維系這門親事。只是后來張瑄的紈绔之名傳了出來,崔家就有些悔婚的意思,只是暫時還沒有付諸于行動。

張瑄定了定神走過去長揖下去,朗聲道,“博文兄久違了。”

崔煥雖瞧不上張瑄這等紈绔,但他終歸是斯文君子很有教養風度翩翩,張瑄主動問好見禮,他斷然不會失禮。

“好……咱們園中再敘話吧。”崔煥還了一禮,神態雖談不上多冷漠,但也毫無親熱感。然后就瞥了張瑄一眼,點點頭大踏步走了過去,與前面不遠處的一個士子談笑生風地一起進園而去。

“博文兄,令妹真的要嫁給那種不學無術的紈绔子嗎?真是可惜了……”

“他們張家大禍臨頭,他竟然還有心思來這曲江飲宴上湊個熱鬧……哎,張相一代名相一世清名,盡毀于此浪蕩子之手,真是可悲可嘆!”

“父母之命,我等晚輩不敢妄談。子記,且不說這個,你說今日虢國夫人的詩酒宴上,聖上和貴妃娘娘會不會親臨……”

張瑄漫步前行,持著虢國夫人的請柬也進了園。耳邊隱約傳進前行崔煥諸人的竊竊私語聲,嘴角浮起一抹苦笑來。

紈绔落井下石,士子不屑一顧,兩邊都不“搭調”,上有危機臨頭,這就是如今他所處的環境。

回廊三折,曲徑通幽。

前面是一個巨大的空場,臨近水岸。這時,早已按照一定的規則擺滿了桌案,數十張案幾圍成了一個圓弧狀,不少有身份的人正在仆從的引領下入席。

而中間鋪設著紅地毯,地毯上放著一張寬大的書案,書案上筆墨紙硯齊全。

數十霓裳羽裙的侍女若串花蝴蝶一般往來穿梭,運送著各種酒水茶點果品。

張瑄站在外圍人群的一個角落里,沒有往里進。他很識趣,自己是沒有資格入座歸席的,能坐在那里的非達官顯貴就是士林領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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